《公主她命犯天煞》 第1章 借据 北宁皇宫,华灯璀璨,丝竹绕梁。 宫灯摇曳,少女的影子被拉得细长。只见她眉如远山含黛,柳眸琼鼻,唇似薄樱,幽清绝艳,恰如高山雪莲,冰冷孤傲。而最摄人心魄的还是那双眼睛,瞳色较常人浅些,在宫灯下流转着琥珀色的光,确是位风华绝代的佳人。 楚微坐在最末席,约莫十六七的年纪,一袭月白衣衫,一根银簪简单挽起青丝,宛若画中谪仙,不落凡尘。一对儿桃花状的粉色耳坠缀在耳垂上,又恰到好处地展现出几分少女的娇俏。本是一身素雅的打扮,但在这辉煌灯火下却略显寒酸。 四周的贵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笑,唯独她这一处,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开,无人靠近。 她目光不经意扫过不远处的贵女们,她们便如同受惊的鸟雀,广袖掩唇,连忙挪远半尺。 "听说当年恭顺傛华临盆前,钦天监观得荧惑守心,预言北宁皇室将降生一位“天煞命格”的公主。果不其然,那位天煞公主一出生便克死了生母,就连抚养她的静婕妤娘娘近年来这身子也是每况愈下......" "嘘,低声些,别被她听见了。不过这天煞公主也是倒了霉运,前些日子,陛下竟给她和裴世子赐婚了……" “裴世子?莫不是那位前些日子刚班师回朝,被封了骠骑大将军的‘玉面修罗’?” “正是了,天可怜见,她可真是羊入虎口,这般娇弱,能否从那裴世子手中活下来都不一定呢……” 细碎的议论声飘入耳中,楚微唇角微勾,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她仰头饮尽杯中酒,起身时裙裾扫过案面,带倒了一盏未动的甜羹,却无人注意。 夜色沉沉,楚微刚离席,欲往后苑竹林去,却忽而瞥见一名内侍,腰间明晃晃地悬着一枚司膳监的腰牌,正鬼祟地往偏殿方向走去,手中似攥着什么物件,袖口隐约露出一截青瓷色。 似是一个青瓷小瓶。 不远处忽的传来一声催促,声音极低: “……快些,大殿下等不及了。” 楚微虽心下生疑却不欲多事,便转身独自走向后苑。 一路行至一座假山处,楚微挑了块石头敛裙坐下,欲歇息片刻。 凉风拂过楚微面颊,带走几分酒意,人亦清醒不少,便也听清了假山后两人的交谈。 "……东西可备好了?" "世子放心,一切已安排妥当,只待三日后……" 楚微撞见二人密谋,顿时酒意全无,她本能后退,却踩断一截枯枝,发出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甚是突兀。 交谈声戛然而止,霎时寒光破空而来,剑锋裹挟着杀意直取楚微命门。 楚微旋身避让之际,袖中短刃已然出鞘,她抬手挡住袭来的长剑,虽用尽全力,却仍被对方的剑势震得虎口发麻。 月光勾勒出一道修长身影,刀剑相击间,楚微也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男人面容俊俏朗若清月,一双桃花眼,本应温柔,可偏生眸色漆黑,看人时带着刀锋刮骨般的审视。他身上带着经年沙场淬炼出的肃杀之气,而世家子弟用玉冠束起的长发,他偏要用玄铁簪随意一挽,几缕发丝垂落,尽显桀骜不羁。 那人腰间悬着的青铜兽首令牌在夜色中泛着幽光,那是金城军特有的"狰"纹令,也是国公府世子——令南诏闻风丧胆的“玉面修罗”的标志。那么方才其中一人唤的‘世子’想必就是此刻与楚微刀剑相向的人。 她的未婚夫婿,裴昭。 剑风再度袭来,楚微侧身闪避却忽感对方剑势猛地一滞,抬眸却见男人瞳孔微缩,持剑的手明显卸了力道,可冰凉的剑刃仍在她颈侧擦过,留下一道血痕。 裴昭后撤半步,将长剑收到身后,剑眉轻挑,语调端得散漫,道:"原是十一公主。" 闻言,楚微眸中闪过一丝惊诧。 她已经许久没有听别人这般唤她了。 不过须臾,她神色便恢复如常,唯余一双明眸凝着寒霜,默然而视。 见此,裴昭也不恼,他逼近一步,眼神悠悠地停在她身上,道:"殿下既然听到了不该听的,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楚微蹙眉,淡声道:"什么交易?" "很简单。"裴昭唇角微勾,眼底闪过一丝玩味,"陛下已为你我二人赐婚,臣与殿下不日便是夫妻。夫妻之间,自然该有难同当,不是吗?" 楚微眸光一冷,随即嗤笑道:"只可惜‘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话音刚落,楚微腕间发力,短刃直取心口。见裴昭侧身欲避,她立即变招上挑,锋刃划破衣袖,衣衫应声裂开,男人手臂上立时出现一道血痕。 她倏然后掠,手中利刃依旧遥指裴昭心口,冷然而睨。 怎料,裴昭却突然踉跄着扶住山石,苍白如纸的脸色在月色中更显脆弱。他捂着伤口的手指间不断渗出鲜血,"殿下......”他哑着嗓子咳嗽道,“这一刀怕是伤了肺腑......" 楚微微微蹙眉,打量着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男人。 素来令人闻风丧胆的"玉面修罗"此刻竟虚弱得像只淋雨的鹌鹑。可当她的目光撞上那双眼眸时,却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狡黠。 楚微不觉后退半步,欲抽身离开时,忽觉裙摆一沉,低头却见裴昭正紧紧攥着她的半幅衣角。那沾着血迹的指尖微微颤抖,气若游丝的声音传来:"殿下伤了臣......就打算这样一走了之吗?" 他方才还凌厉的眉眼此刻低垂着,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鲜血从指缝渗出,整个人像柄收入鞘的剑,刻意敛了锋芒,唯有紧攥着她衣角的手仍透着力道。 这哪是伤重之人该有的手劲! 楚微不欲戳穿裴昭的把戏,只将裙摆从他手中抽走,冷声道:"要多少?" 裴昭闻言霎时愣住,像是对这情况始料未及般,但还是顺着楚微的话,颤巍巍地举起一根手指,道:"不多,一两银子便够。" 闻言,楚微解下腰间荷包,却只倒出两枚铜钱。见此,她面不改色,又若无其事般将这两枚铜板放回了荷包里。 楚微混身摸索着,开始找身上能够抵钱的物件儿。搜寻无果,她又伸手探向发髻,终于找到了一根银簪。 从头到脚唯一值一两银子的物什。 楚微欲拔下鬓间银簪,裴昭却突然按住她的手腕,沉声道:"此物抵不得。" 话落,他随即从怀中掏出一张帕子,晃了晃,勾唇道:"不如写个借据?" 楚微:"……" 她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裴世子当真缺这点药钱?"楚微冷笑,目光扫过裴昭腰间那块价值连城的古玉。 "缺,很缺。"楚微忽见裴昭逼近,血腥味混着松木香扑面而来。男人指尖悬在楚微散落的发丝旁,最终却只拈走了她肩头的一片竹叶,"特别是...被小猫抓伤的药钱。" 山风骤起,竹影婆娑。楚微盯着那张晃动的素白帕子,她伸手夺过帕子,却见裴昭变戏法似的又摸出一支狼毫笔,笔尖墨汁未干。 楚微夺过笔,写到"白银一两"时,楚微故意将"一"字拖得极长,最后一勾凌厉如刀锋。 "限期一月。"裴昭突然轻点素帕空白之处,而后虚虚拢着她的手带着她添上这行字,吐息拂过她耳畔,声音蛊惑道:"利钱?" "翻倍!"楚微咬牙接话,猛地将帕子拍在他渗血的伤口上,转身离去。 身后传来一声闷哼,她余光瞥见那人正用染血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折起帕子,而后塞进了贴身的暗袋。 山风掠过耳畔,楚微疾步穿过竹林时,忽而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回首间,她借着月光隐约瞧见裴昭正弯腰拾起什么物件,身形稳健得哪有半点受伤的模样。 "混账东西。"她低声咒骂。 话落,她正欲加快步伐,左侧突然传来枯枝断裂的声响。楚微猛然转身,短刃出鞘,却在看清来人时顿时僵住。 裴昭倚在一株老竹旁,月光将他玄色锦袍上的暗纹照得忽明忽暗,只见他指尖把玩着一枚耳坠,将耳坠在指间转了个圈。 "殿下走得急,连定情信物都忘了。"他唇角噙笑,左颊梨涡平添了几分少年气的顽劣。 夜风拂过楚微的青丝,露出如玉的耳垂,那里本该缀着耳坠,此刻却空荡荡的,唯余一点朱砂小痣,像雪地里落了的梅。 楚微蹙眉,冷声道:"休要胡言乱语!还来!" 闻言,裴昭却将耳坠收入怀中,正好贴着心口的位置,佯装伤心,委屈道:"殿下真是好生无情,臣心里可是无时无刻不想着殿下,特来归还殿下爱物呢。" “少装模作样!”楚微眸色骤冷,手中短刃直指裴昭咽喉。 见此,裴昭不退反进,修长的手指轻轻抵住刀刃,微微俯身,笑吟吟道: "殿下莫恼,这耳坠若是沾了血,可就不好看了。" 竹影摇曳间,楚微抬眸,适见裴昭额前散落的发丝被凉风卷起,几缕墨发擦过她耳畔,带起丝丝痒意。 那人目光在她手中短刃上停留片刻,半晌后,依旧是那副笑吟吟的样子,道:"这短刃笨重无比,想来殿下用得也不甚顺手。臣这里倒是有一极好的匕首,名为桃夭,今日便当是赔礼,赠与殿下了。" "不必……"话音未落,楚微忽觉掌心微凉。 只见裴昭全然未给楚微言语的机会,十分强硬地将一把匕首和一个小瓷瓶塞进她手心,悠悠道:"殿下记得三日后来这儿拿耳坠。" 话落,那玄色身影已消失在竹影深处。楚微怔怔站在原地,手中的物什不知何时已被捂得温热。 她垂眸细看,但见这匕首形似柳叶,刃面呈火焰状纹路,双面开刃,自柄处向尖端渐次收束,恰似一瓣含羞的桃花。 “桃夭”,倒是刃如其名。 这般精巧的匕首,裴昭居然就这么给了她,他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楚微狐疑片刻却还是将匕首收起,旋即打开瓷瓶的瓶塞,一股清冽的松木香扑面而来。 竟是上好的金疮药。 "混账..."她咬牙切齿地合上瓶盖,还说自己没钱买药! 楚微正欲收起瓷瓶,指尖忽觉瓶底有异,凝眸一看,竟是一张字条黏附其上。将其展开后,却见那字迹龙飞凤舞:"二两,已记在借据上。" 落款处赫然画着一只龇牙咧嘴的小猫。 第2章 宫宴惊变 楚微踏着月色穿过御苑竹林,她本想尽快回到宴席,以免引人注目,可刚绕过假山,便见一队禁军手持火把,神色肃穆地朝宴席方向疾行而去。 火光映照下,禁军统领面色凝重,腰间佩刀碰撞出冷冽的声响。楚微心头一跳,脚步不由顿住。 禁军出动,必有大变。 她加快步伐,几乎是小跑着赶回宴席。还未靠近,便听见殿内一片混乱,杯盏碎裂声、女眷惊叫声混杂在一起,更有内侍尖声高喊—— “太医!快传太医!” 楚微踏入殿门,迎面撞上一片狼藉。 殿内已然乱作一团,楚微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直直落在御阶之下。 只见那大皇子仰面倒地,面色青紫,唇边溢出一缕黑血,双目圆睁,已然气绝。他手中紧握的鎏金酒杯倒在一旁,残酒散发着淡淡的苦杏仁味。 是毒杀。 楚微瞳孔骤缩。这种剧毒,分明是...... 她后退半步,却撞上一人,回头,正对上一双审视的眼睛。 二皇子冷冷盯着楚微,声音不高不低,足以让周围人听清: “皇妹宴中离席,倒是巧得很。” 殿内骤然寂静。 这一声引得众人纷纷回头看向楚微。 见状,楚微却只是从容理了理衣袖,柔声道:"臣妹不胜酒力,去后苑醒神了。" "醒神?"三皇子失笑,随即借着酒劲儿高声叫嚷道:"大皇兄刚饮下御酒就毒发,偏你不在场——" “够了!”皇帝沉声开口,摩挲着玉扳指的手指一顿,抬首望向楚微,蹙眉端详半晌,才道:“楚玉,你有何话说?” 楚微闻言一愣。 宫中并无楚玉此人,想来是皇帝一时没记起她的名字,这才胡乱编了一个罢。 楚微敛神,不欲理会此等小事,正要开口回答,却听见一道清越的嗓音自殿外传来。 "微臣可以作证。" 这声音不轻不重,却让满殿嘈杂都为之一静。 楚微回首,看见殿门被两名小太监缓缓推开,男人立于门外,玄色锦袍被夜风吹得微微扬起。 裴昭信步走来,衣袖轻动间,手掌已覆上她的手背。楚微指尖轻颤,那看似轻柔的力道却暗含巧劲,让她挣脱不得。 "裴爱卿有何话说?"皇帝目光灼灼,凝于二人相执的手,声音不辨喜怒。 "回陛下,微臣与十一殿下已有婚约,方才不过是在后苑说了些体己话。"他语气慵懒,却字字清晰,尤以‘十一’二字最为铿然,"若论行踪,微臣可作证,十一殿下绝未靠近过酒席。" "十一,裴爱卿所言可属实?"皇帝转动着手中的玉扳指,目光如渊似海。 殿内落针可闻。楚微对上裴昭意味深长的目光,心下了然,他哪里是在帮她解围?分明是逼她入局! 可若当场否认,反倒显得心虚,更会引来猜疑。事已至此,纵有千般不愿,也只能将计就计。 楚微忽而展颜一笑,竟是主动往裴昭身侧靠了半步。 "儿臣与裴世子确实有约在先。"她声音轻柔,眸中却闪着冷光,"只是没想到会惹来这般误会。" 楚微此举显然出乎众人意料。却见二皇子脸色骤变,三皇子更是惊得后退半步。二人支吾半天却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皇帝缓缓抬眸,目光沉沉地落在楚微身上,他轻叩着龙椅扶手,不怒自威。 殿内再次陷入寂静。 然,刑部尚书却在此时突然站出,扑通跪地,言辞恳切高喊道:"陛下!十一公主行踪诡秘,臣请——" "父皇明鉴。"楚微抬眸,眼底沉静如水,声音却清晰得足以让满殿听清,"儿臣戌时三刻离席时,曾见大皇兄与一内侍密谈。那内侍身形瘦削,虽夜色昏暗,但他腰间挂着的司膳监的腰牌确是作不得假的。"她微微偏头,似在回忆,"儿臣记得那人神色慌张,递了一物予大皇兄,形似......青瓷小瓶。" 刑部尚书猛地抬头,神情紧张道:"青瓷瓶?可是盛毒之物? " 楚微不答,只低眉顺目地站着,任由众人揣测。 二皇子突然插话:"皇妹此言荒谬!大皇兄若真拿了毒药,怎会自己服下?" "臣妹只是据实以告。或许大皇兄并不知那是毒药,只当那是寻常补药。皇兄莫不是忘了,大皇兄平日里可是最爱吃些珍奇补药的,此事阖宫上下皆知。” 楚微不急不缓,依旧柔声道。 话音刚落,刑部尚书便厉声驳斥:“殿下单凭一面之词,如何服众?若人人都可空口指认,这宫规岂不形同虚设!” 闻言,楚微依旧不见慌张之色,正欲辩驳,忽觉衣袖被人轻轻一扯。她侧目望去,只见裴昭唇角微勾,眸中暗芒微闪。 楚微当即会意,此局如弈:她执白子以守为攻,裴昭持黑子大杀四方。 她继而不着痕迹地向后撤了半步,目光轻扫过裴昭。 不消片刻,只听身侧之人轻笑出声,“巧了,臣来时正巧碰上司膳监总管刘禄的徒弟,此人怀揣二殿下府上的金叶子,正欲潜逃出宫。”他刻意顿了顿,而后满脸戏谑:“哦,对了,臣还在刘禄徒弟的身上搜出一封密信。” 言毕,他旋即将密信从袖中取出,徐徐展开,上面赫然印着二皇子的印鉴,"''赐金叶十枚,今夜事成再赏—''"裴昭清声诵道,他故意拖长尾音,眼底尽是讥诮。 话落,他忽而挥手,两名亲卫押着个瑟瑟发抖的小太监入殿。那小太监被亲卫踹跪在地的刹那,金叶子从他怀中叮叮当当地滚落出来。 "裴昭!"二皇子拍案而起,已然面色铁青, "你....你无诏私押宫人,该当何罪!"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裴昭悠悠道:“此人怀中金叶的数量,与信中所写可是分毫不差呢。” 语罢,楚微见皇帝迟迟未作声,于是轻声道,"父皇若有疑,可即刻提审刘禄。刘禄是这小太监的师父,密信金叶之事,若无指使,区区内侍又岂敢妄为?唯有提审刘禄,方能彻查此事。” 皇帝叩击龙椅的声音突然停了。三下之后,那道低沉的嗓音响起:"带刘禄。" 半晌,禁军统领回报:“陛下,司膳监总管刘禄......已投井自尽。" 满殿哗然。 "陛下!"刑部尚书倏然跪地,"这刘禄蹊跷自尽,此中关联……" "朕还没老糊涂!"皇帝冷冷打断,看向二皇子,目光森冷。 二皇子顿时脸色煞白,踉跄了两步,玉冠歪斜也顾不得扶:"父皇明鉴!儿臣冤枉!这必是有人栽赃!" "栽赃?"皇帝拿起手边茶盏掷向二皇子脚边, "那你告诉朕,司膳监的人为何要带着你府上的金叶子逃命?嗯?" "禁军。"皇帝突然开口,"先把二皇子押去宗正寺,听候发落。"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楚微与裴昭时,眸中晦暗不明。"至于案子......,十一,朕给你一月时间。"枯瘦的手指骤然收紧,"若查不清......" "儿臣愿立军令状。"楚微抢先跪下。 皇帝眉梢微扬,似对她果决的态度颇为满意,他面色稍霁:"裴卿协理。记住,朕要真凶。"最后二字咬得极重,目光意有所指地掠过早已瘫软在地的二皇子。 "臣遵旨。" 出了大殿,楚微步履未停,当即甩开了裴昭的手。 "殿下似乎对臣颇有成见?"裴昭脚步微滞,不似之前那般散漫,忽而沉声。 楚微驻足回首,淡声道:"裴世子多心了。你我本就不熟,何来成见之说?" "不熟?"裴昭指尖轻抚袖口,唇角噙笑道:"若方才若无人作证,此刻殿下已在诏狱受审。" “可裴世子明知,就算方才无人作证,本宫也可自证清白。”楚微冷声反驳。 "裴世子,本宫不笨。”楚微向前一步,紧紧盯着裴昭,眸中好似淬了冰:“若本宫猜得不错,此案中定是有裴世子想得到的东西,所以你才不惜以身入局,而本宫不过是你的一枚棋子罢了。” “裴世子,你如此大费周章逼本宫入局,所求为何?” 楚微轻拂发间银簪,淡声道:“若世子所求是与本宫合作,这倒也不必多虑,毕竟圣命难违,本宫不会抗旨。" 裴昭唇角微勾:"非也。 "他自袖中取出借据,"臣之所求不过是殿下愿意......坦诚相待,若是如此,臣自当投桃报李。" "比如?" "比如..." 他指尖轻点借据,笑吟吟道:"利息减半,事成勾销。" 楚微目光探究道:"裴世子何时如此好说话了?" 裴昭目光在楚微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此案棘手,各取所需罢了。"他顿了顿,依旧是那副散漫模样,道:"况且殿下聪慧,方才在殿上配合臣演那出戏时,不就已想通其中关窍了么?" 楚微眸光微凝。是了,大皇子暴毙、二皇子涉案、皇帝猜忌......身陷乱局之中,“天煞”和“修罗”联手,再合适不过。 道契心同,必得其归。 思及此处,她忽地轻笑出声,眼底冰霜渐融:"可。" "但本宫要加一个条件。" 裴昭挑眉示意她说下去。 "此案牵涉甚广,还望世子谨守分寸, "楚微意有所指地瞥过二人之间的距离,“莫要逾矩。” 裴昭眸色一暗,躬身行礼,声音不冷不淡:"如殿下所愿。” 起身时,他已然恢复那副疏懒模样:“明日卯时,刑部殓房,静候殿下。” 说罢,便转身离去,玄色衣袍融入夜色,只余一缕松木香萦绕不散。 楚微凝视着他消失的方向,指尖掐入掌心,硌得生疼。 三更梆子敲过第二响时,楚微回到了岁安苑。 屋内烛火未熄。 "有人。" 她动了动唇瓣,袖中短刃出鞘,推门而入,却不见人影。 楚微眸光一沉,径直走向书案。案上那本《药典》仍摊开着,却被人翻到了"朱颜改"那一页,旁边还压着一张字条: "戌时三刻,刘禄未至膳房。" 她指尖一颤。 若刘禄戌时不在膳房,那大皇子席上的毒酒,又是谁经的手? 楚微偏头,却见那字条旁还有一枚金镶玉吊坠,是二皇子府上独有的样式。 她拿起吊坠,前后翻看,忽见那吊坠背面刻着的蝇头小字: "刘禄" 楚微正凝神思索,忽听窗外更声又响,惊起满树寒鸦。 第3章 朱颜改 翌日,卯时三刻,刑部殓房。 楚微立于石阶前,檐角悬挂的白灯笼在风中摇晃,投下斑驳光影。晨露沾湿了她的裙裾,寒意顺着脚踝攀爬而上。 “殿下莫不是怕了?” 身后传来裴昭的声音。楚微回头,但见那人正懒洋洋地斜倚在廊柱旁,墨发半束,一身红色锦袍,恣意张扬。 "裴世子多虑了。"楚微拢了拢披风,随即先裴昭一步推开殓房的木门。尸腐与药草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楚微以袖掩鼻,抬脚进去。 大皇子的尸身停放在中央,盖着白布。楚微掀开布角,一张青紫肿胀的脸映入眼帘。 楚微强忍不适,目光扫视一圈,最后落在大皇子微微发黑的指尖。 "甲隙里有东西。" 裴昭挑眉,取出一柄银质小刀,轻轻刮取大皇子指甲缝中的暗红色粉末。而后拿出先前备好的帕子,将其置于帕上。粉末落在白绢上,宛如凝固的血珠。 “南诏奇毒朱颜改。"楚微低声道,"遇水即溶,无色无味,半刻钟内毙命。" "殿下好见识。" 裴昭目色欣然。 她昨夜于《药典》上细细翻看过有关此毒的记载。朱颜改"需先于瓷瓶中静置三日,药效方能完全显现。 思索间,她不经意瞥见身侧人手中的佩剑,却发觉这剑把的设计与其他的剑略有不同。 剑首与剑柄的连接处刻着一圈细密的螺纹,接口处已被磨得锃亮,像是长期被人旋拧开合。而偏生整段剑把的粗细,恰能严丝合缝地卡住一个小瓷瓶。 "殿下在看什么?" "世子这把佩剑倒是特别。" 闻言,裴昭竟随手将剑抛给她,唇角噙笑道:"殿下若喜欢拿去便是。" 楚微正欲开口,忽听窗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她与裴昭对视一眼,霎时警觉起来。 "有人!" 话音未落,三支弩箭破窗而入,直取二人命门。楚微旋身避让,短刃出鞘,格开一支箭矢后,随即将手中佩剑掷向那道红色身影,高声道:“接剑!” 裴昭侧身接过长剑,转而背靠楚微,寒光闪过,余下两支箭被斩落在地。 "看来有人不想我们查下去。"裴昭冷笑,剑锋直指窗外。 五名黑衣刺客破窗而入。刹那间,短刃银光乍现,已没入刺客腕间三分。鲜血喷溅在楚微素白的披风上,洇开一抹殷红,似残梅落雪,惊心刺目。 "殿下好身手。"裴昭侧身避开一刀,反手刺向刺客。 然,剑光乍现的刹那,楚微眼尾瞥见裴昭手腕微不可察地一颤,那本该贯喉而过的杀招,竟在最后时刻倏尔下沉三寸,只堪堪划破刺客的颈侧。 楚微见此心头蓦地一跳,但很快又收敛心神,她观察着这些刺客,发觉他们招式古怪,刀法狠辣,不似中原路数。正思索间,一名刺客突然洒出一把粉末,楚微急忙闭气,却见裴昭竟大步上前将她紧紧护在怀里,自己则挡住了大部分粉末。 "南诏的''千里沙''。"裴昭抬眼看向这些刺客,声音冷了下来,"沾肤即溃烂。" 风过窗棂间,但见裴昭剑势陡然凌厉,招招致命,毫不留情。 楚微从未见过如此剑法,北宁的剑式,却又融合了南诏刀法的狠绝,与裴昭平时的剑招大相径庭。 不过少顷,余下几名刺客便倒地不起。 最后一名刺客见势不妙,咬破口中毒囊,顷刻间七窍流血而亡。 见状,楚微连忙蹲身搜查,从刺客腰间摸出一块铁牌,上面刻着奇怪的符号。 "是南诏王庭的死士。"裴昭扫了一眼铁牌,"看来此事牵扯不小。" 楚微将铁牌收起,起身时却见他腰间药囊微敞,一缕苦杏仁味飘散出来,是"朱颜改"特有的气味。 裴昭似有所觉,转头看她:"怎么了?" "没什么。"楚微移开视线,却不觉开始怀疑。 裴昭昨夜密会行踪诡秘;其剑式透着古怪;剑柄处暗藏的机巧;药囊之中散发着的苦杏仁气味。 而且,方才混战中,她分明注意到裴昭出招时屡屡偏离那刺客的要害。 楚微指尖发冷。难道就连这场刺杀,也是他自导自演? "殿下脸色不好。"裴昭忽然靠近,伸手欲探她额头。 楚微后退半步,短刃横在身前:"不劳世子费心。" 抬眸间,却见裴昭的手僵在半空,眼睫微垂,转而笑道:"殿下莫非是受了惊吓?臣这里有安神的药丸......" "世子似乎对各类毒药解药了若指掌?"楚微打断他,目光探究,意有所指。 裴昭笑意不减:"行军打仗,总要懂些医理。"他忽然从药囊取出一粒褐色药丸,"比如这''回春丹'',可解百毒,殿下要不要试试?" 药丸散发着浓郁的苦杏仁味。楚微盯着它,强忍心悸,冷声道:"不必了。" 见状,裴昭也并未勉强,只是默默将药丸收回:"臣送殿下回宫。" "本宫认得路。"楚微转身欲走,却在门口顿住,"一月为期查清此案,是与不是?" "陛下口谕,不敢有违。"裴昭拱手,眼中却无半分恭敬。 楚微微微颔首:"明日,去刑部卷宗室。" 晨光渐亮,楚微走在回宫的路上,心绪纷乱。裴昭身上疑点太多,若他真是凶手,为何要拉她入局?若不是,那些巧合又作何解释? 她摸了摸袖中的铁牌,忽而想起什么,连忙从怀中取出那枚金镶玉吊坠。凝眸细看,瞧见吊坠背面的"刘禄"二字旁,还有一行极小的刻痕: "天盛十七年,南诏贡" 楚微瞳孔骤缩。 正是三年前南诏使团来朝之时!而当时负责接待使团的,是二皇子。 线索如散珠,渐渐串起。刘禄是二皇子的人;刺客是南诏死士;毒药来自南诏;二皇子与南诏有联系。 那裴昭呢?他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回到岁安苑,楚微刚推开房门,便见案几上多了一个锦盒。 打开后,发现竟是一盘桃花酥,她警觉地以银簪试探,确认无毒后才拿起一块浅尝了一口。 不甜不腻,是她喜爱的口味。 楚微偏头,发觉盘子下还压着一张字条: "戌时三刻,二皇子贴身侍卫入司膳监。" 楚微捏着字条,心绪复杂。一连两日,房中都出现了不明来路的纸条。到底是何人在暗中相助?那人又为何要助她? 窗外传来宫人走动的声音,楚微迅速将字条烧毁,眼下裴昭与二皇子皆有嫌疑,她需要更确凿的证据。 翌日,晨光微熹时,她已在朱雀廊下。待卯时钟响,楚微便持着一早备好的手令,踏入卷宗室。 檀木架上的卷轴泛着陈旧墨香,楚微指尖轻抚过那些褪色的题签,最终停在《南诏贡品录》的皮封上。正当她欲取下细阅时,余光忽瞥见旁边一格放着数卷竹简,其中一卷是"天盛十七年南诏使团纪事"。 她拿起竹简,于手中徐徐展开,其中记载,三年前南诏使团来朝时,曾与二皇子于宴席之上畅谈整夜。 而当时担任护卫的,是裴昭。 "殿下看得真认真。" 慵懒的声音擦过耳际,楚微险些碰翻灯盏。她回身刹那,入眼便是一袭月白色长袍,但见来人发髻用白玉簪挽得齐整,敛了锋芒,倒似个翩翩公子。 "世子可有查到些什么?"楚微合上竹简,强作镇定转移话题。 裴昭不请自坐,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臣查到了刘禄的底细。他入宫前是南诏流民,携幼弟一路来到北宁,三年前被二皇子举荐入司膳监。" 楚微接过绢布,上面详细记录了刘禄的生平。 "他曾是南诏王庭的御医?" "正是。"裴昭指尖轻点桌面,"而''朱颜改''这种毒,通常只有王庭御医才会配制。" "世子对南诏如此了解,可是去过?" 楚微抬首间,余光瞥见面前之人眼眸倏然一暗,转瞬又恢复如常:"前些年两国关系还不是很好的时候,臣曾去往南诏征战过。"他笑了笑,"殿下这是在怀疑臣?" "本宫只是好奇。"楚微不动声色地翻开另一卷竹简,"世子可知二皇子与南诏有何勾结?" 裴昭沉默片刻,忽然压低声音:"殿下可听说过''铁马盟''?" 楚微摇头。裴昭继续道:"这是一个暗中勾结南诏的势力,朝中不少官员都是其中成员。他们计划借南诏之力......" 门外传来脚步声,他猛然住口。 刑部尚书推门而入,见到二人,面露诧异:"公主,裴将军,怎在此处?" 裴昭起身,随意行了一礼,懒散道:"本将奉命查案,特来调阅卷宗。" 尚书目光在二人之间游移,最终落在楚微手中的竹简上:"殿下对南诏使团感兴趣?" 楚微淡然一笑:"随便看看罢了。尚书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老臣来取大皇子府的账册。"尚书从架上取下一册账簿,临走时意味深长道,"此案牵连甚广,殿下与裴将军还需谨慎。" 待尚书走远,裴昭忽然抓住楚微的手腕,急忙拉着她往外走:"此处不宜久留。" 楚微挣脱不开,被他拉着从侧门离开。穿过几条小巷后,裴昭才松开手,沉声道:"尚书是二皇子的人。" "本宫猜到了。"楚微揉着手腕,抬眸看向裴昭。 闻言,裴昭挑眉,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道:“殿下聪慧。”旋即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晃了晃:"今早截获的。尚书密报二皇子,说我们已查到南诏线索。" 楚微接过信,指尖触到纸上清晰的尚书印鉴,心中微沉。能轻易截获尚书府的密信,裴昭在朝中的势力远比她想象的更深。可他不过才入朝数月,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布下如此多的眼线? 除非,他早有准备。 她抬眸看向裴昭,心中一凛,忽而想起诸多疑点。 裴昭明知尚书是二皇子的人,却直到此刻才告知她;明明能轻易截获尚书密信,却偏要拉她一同涉险。 此类种种,都像是一张早已织好的网,而她正被一步步引入其中。 “世子究竟想做什么?”她直视他的眼睛,语气冷然,“若真想查案,为何明知尚书有问题,却拖到今日才说?若另有所图——又何必借查案之名,让本宫替你趟这浑水?” “世子如此行事,恕本宫实难做到‘坦诚相待’!” 裴昭沉默片刻,忽然抬手轻拂过她袖口沾染的灰尘,不过寻常之举,却让她袖中玉腕猛地一颤。 "臣要的不是棋子。"他后退半步,声音沉得发哑,"是同行者。" 楚微一怔,随即轻笑出声,袖中手指却攥得发白,眸中暗含悲戚:"世子可知,这些年对本宫说过''同行''二字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悔了...您想当哪一种?" 等待回答的间隙,却见裴昭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看到玉佩的刹那,楚微顿时敛去笑意。 那是她的生母,恭顺傛华的遗物,本该深锁在岁安苑的暗格里,此刻却在裴昭的手中。 "昨夜有人潜入岁安苑。"裴昭并未回答楚薇,只是默默岔开话题,将玉佩放入她微颤的掌心,"臣恰好路过,惊走了那人。" 楚微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她从未向任何人提及过岁安苑藏有暗格一事。 "世子究竟...还知道多少?" "足够多。"他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但还不够。"裴昭顿了顿,"今夜子时,城西废庙。若殿下真想知道,为何每个说要与你同行的人都不得善终。" 最后一个字音消散在暮色中时,裴昭的身影已退至巷口。残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恰好触及楚微的裙角。 远处传来宫门落锁的沉闷声响,她怔怔望着掌心玉佩,上面缠绕的红绳勒进指缝,却浑然不觉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