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时三刻,刑部殓房。
楚微立于石阶前,檐角悬挂的白灯笼在风中摇晃,投下斑驳光影。晨露沾湿了她的裙裾,寒意顺着脚踝攀爬而上。
“殿下莫不是怕了?”
身后传来裴昭的声音。楚微回头,但见那人正懒洋洋地斜倚在廊柱旁,墨发半束,一身红色锦袍,恣意张扬。
"裴世子多虑了。"楚微拢了拢披风,随即先裴昭一步推开殓房的木门。尸腐与药草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楚微以袖掩鼻,抬脚进去。
大皇子的尸身停放在中央,盖着白布。楚微掀开布角,一张青紫肿胀的脸映入眼帘。
楚微强忍不适,目光扫视一圈,最后落在大皇子微微发黑的指尖。
"甲隙里有东西。"
裴昭挑眉,取出一柄银质小刀,轻轻刮取大皇子指甲缝中的暗红色粉末。而后拿出先前备好的帕子,将其置于帕上。粉末落在白绢上,宛如凝固的血珠。
“南诏奇毒朱颜改。"楚微低声道,"遇水即溶,无色无味,半刻钟内毙命。"
"殿下好见识。" 裴昭目色欣然。
她昨夜于《药典》上细细翻看过有关此毒的记载。朱颜改"需先于瓷瓶中静置三日,药效方能完全显现。
思索间,她不经意瞥见身侧人手中的佩剑,却发觉这剑把的设计与其他的剑略有不同。
剑首与剑柄的连接处刻着一圈细密的螺纹,接口处已被磨得锃亮,像是长期被人旋拧开合。而偏生整段剑把的粗细,恰能严丝合缝地卡住一个小瓷瓶。
"殿下在看什么?"
"世子这把佩剑倒是特别。"
闻言,裴昭竟随手将剑抛给她,唇角噙笑道:"殿下若喜欢拿去便是。"
楚微正欲开口,忽听窗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她与裴昭对视一眼,霎时警觉起来。
"有人!"
话音未落,三支弩箭破窗而入,直取二人命门。楚微旋身避让,短刃出鞘,格开一支箭矢后,随即将手中佩剑掷向那道红色身影,高声道:“接剑!”
裴昭侧身接过长剑,转而背靠楚微,寒光闪过,余下两支箭被斩落在地。
"看来有人不想我们查下去。"裴昭冷笑,剑锋直指窗外。
五名黑衣刺客破窗而入。刹那间,短刃银光乍现,已没入刺客腕间三分。鲜血喷溅在楚微素白的披风上,洇开一抹殷红,似残梅落雪,惊心刺目。
"殿下好身手。"裴昭侧身避开一刀,反手刺向刺客。
然,剑光乍现的刹那,楚微眼尾瞥见裴昭手腕微不可察地一颤,那本该贯喉而过的杀招,竟在最后时刻倏尔下沉三寸,只堪堪划破刺客的颈侧。
楚微见此心头蓦地一跳,但很快又收敛心神,她观察着这些刺客,发觉他们招式古怪,刀法狠辣,不似中原路数。正思索间,一名刺客突然洒出一把粉末,楚微急忙闭气,却见裴昭竟大步上前将她紧紧护在怀里,自己则挡住了大部分粉末。
"南诏的''千里沙''。"裴昭抬眼看向这些刺客,声音冷了下来,"沾肤即溃烂。"
风过窗棂间,但见裴昭剑势陡然凌厉,招招致命,毫不留情。
楚微从未见过如此剑法,北宁的剑式,却又融合了南诏刀法的狠绝,与裴昭平时的剑招大相径庭。
不过少顷,余下几名刺客便倒地不起。
最后一名刺客见势不妙,咬破口中毒囊,顷刻间七窍流血而亡。
见状,楚微连忙蹲身搜查,从刺客腰间摸出一块铁牌,上面刻着奇怪的符号。
"是南诏王庭的死士。"裴昭扫了一眼铁牌,"看来此事牵扯不小。"
楚微将铁牌收起,起身时却见他腰间药囊微敞,一缕苦杏仁味飘散出来,是"朱颜改"特有的气味。
裴昭似有所觉,转头看她:"怎么了?"
"没什么。"楚微移开视线,却不觉开始怀疑。
裴昭昨夜密会行踪诡秘;其剑式透着古怪;剑柄处暗藏的机巧;药囊之中散发着的苦杏仁气味。
而且,方才混战中,她分明注意到裴昭出招时屡屡偏离那刺客的要害。
楚微指尖发冷。难道就连这场刺杀,也是他自导自演?
"殿下脸色不好。"裴昭忽然靠近,伸手欲探她额头。
楚微后退半步,短刃横在身前:"不劳世子费心。"
抬眸间,却见裴昭的手僵在半空,眼睫微垂,转而笑道:"殿下莫非是受了惊吓?臣这里有安神的药丸......"
"世子似乎对各类毒药解药了若指掌?"楚微打断他,目光探究,意有所指。
裴昭笑意不减:"行军打仗,总要懂些医理。"他忽然从药囊取出一粒褐色药丸,"比如这''回春丹'',可解百毒,殿下要不要试试?"
药丸散发着浓郁的苦杏仁味。楚微盯着它,强忍心悸,冷声道:"不必了。"
见状,裴昭也并未勉强,只是默默将药丸收回:"臣送殿下回宫。"
"本宫认得路。"楚微转身欲走,却在门口顿住,"一月为期查清此案,是与不是?"
"陛下口谕,不敢有违。"裴昭拱手,眼中却无半分恭敬。
楚微微微颔首:"明日,去刑部卷宗室。"
晨光渐亮,楚微走在回宫的路上,心绪纷乱。裴昭身上疑点太多,若他真是凶手,为何要拉她入局?若不是,那些巧合又作何解释?
她摸了摸袖中的铁牌,忽而想起什么,连忙从怀中取出那枚金镶玉吊坠。凝眸细看,瞧见吊坠背面的"刘禄"二字旁,还有一行极小的刻痕:
"天盛十七年,南诏贡"
楚微瞳孔骤缩。
正是三年前南诏使团来朝之时!而当时负责接待使团的,是二皇子。
线索如散珠,渐渐串起。刘禄是二皇子的人;刺客是南诏死士;毒药来自南诏;二皇子与南诏有联系。
那裴昭呢?他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回到岁安苑,楚微刚推开房门,便见案几上多了一个锦盒。
打开后,发现竟是一盘桃花酥,她警觉地以银簪试探,确认无毒后才拿起一块浅尝了一口。
不甜不腻,是她喜爱的口味。
楚微偏头,发觉盘子下还压着一张字条:
"戌时三刻,二皇子贴身侍卫入司膳监。"
楚微捏着字条,心绪复杂。一连两日,房中都出现了不明来路的纸条。到底是何人在暗中相助?那人又为何要助她?
窗外传来宫人走动的声音,楚微迅速将字条烧毁,眼下裴昭与二皇子皆有嫌疑,她需要更确凿的证据。
翌日,晨光微熹时,她已在朱雀廊下。待卯时钟响,楚微便持着一早备好的手令,踏入卷宗室。
檀木架上的卷轴泛着陈旧墨香,楚微指尖轻抚过那些褪色的题签,最终停在《南诏贡品录》的皮封上。正当她欲取下细阅时,余光忽瞥见旁边一格放着数卷竹简,其中一卷是"天盛十七年南诏使团纪事"。
她拿起竹简,于手中徐徐展开,其中记载,三年前南诏使团来朝时,曾与二皇子于宴席之上畅谈整夜。
而当时担任护卫的,是裴昭。
"殿下看得真认真。"
慵懒的声音擦过耳际,楚微险些碰翻灯盏。她回身刹那,入眼便是一袭月白色长袍,但见来人发髻用白玉簪挽得齐整,敛了锋芒,倒似个翩翩公子。
"世子可有查到些什么?"楚微合上竹简,强作镇定转移话题。
裴昭不请自坐,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臣查到了刘禄的底细。他入宫前是南诏流民,携幼弟一路来到北宁,三年前被二皇子举荐入司膳监。"
楚微接过绢布,上面详细记录了刘禄的生平。
"他曾是南诏王庭的御医?"
"正是。"裴昭指尖轻点桌面,"而''朱颜改''这种毒,通常只有王庭御医才会配制。"
"世子对南诏如此了解,可是去过?"
楚微抬首间,余光瞥见面前之人眼眸倏然一暗,转瞬又恢复如常:"前些年两国关系还不是很好的时候,臣曾去往南诏征战过。"他笑了笑,"殿下这是在怀疑臣?"
"本宫只是好奇。"楚微不动声色地翻开另一卷竹简,"世子可知二皇子与南诏有何勾结?"
裴昭沉默片刻,忽然压低声音:"殿下可听说过''铁马盟''?"
楚微摇头。裴昭继续道:"这是一个暗中勾结南诏的势力,朝中不少官员都是其中成员。他们计划借南诏之力......"
门外传来脚步声,他猛然住口。
刑部尚书推门而入,见到二人,面露诧异:"公主,裴将军,怎在此处?"
裴昭起身,随意行了一礼,懒散道:"本将奉命查案,特来调阅卷宗。"
尚书目光在二人之间游移,最终落在楚微手中的竹简上:"殿下对南诏使团感兴趣?"
楚微淡然一笑:"随便看看罢了。尚书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老臣来取大皇子府的账册。"尚书从架上取下一册账簿,临走时意味深长道,"此案牵连甚广,殿下与裴将军还需谨慎。"
待尚书走远,裴昭忽然抓住楚微的手腕,急忙拉着她往外走:"此处不宜久留。"
楚微挣脱不开,被他拉着从侧门离开。穿过几条小巷后,裴昭才松开手,沉声道:"尚书是二皇子的人。"
"本宫猜到了。"楚微揉着手腕,抬眸看向裴昭。
闻言,裴昭挑眉,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道:“殿下聪慧。”旋即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晃了晃:"今早截获的。尚书密报二皇子,说我们已查到南诏线索。"
楚微接过信,指尖触到纸上清晰的尚书印鉴,心中微沉。能轻易截获尚书府的密信,裴昭在朝中的势力远比她想象的更深。可他不过才入朝数月,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布下如此多的眼线?
除非,他早有准备。
她抬眸看向裴昭,心中一凛,忽而想起诸多疑点。
裴昭明知尚书是二皇子的人,却直到此刻才告知她;明明能轻易截获尚书密信,却偏要拉她一同涉险。
此类种种,都像是一张早已织好的网,而她正被一步步引入其中。
“世子究竟想做什么?”她直视他的眼睛,语气冷然,“若真想查案,为何明知尚书有问题,却拖到今日才说?若另有所图——又何必借查案之名,让本宫替你趟这浑水?”
“世子如此行事,恕本宫实难做到‘坦诚相待’!”
裴昭沉默片刻,忽然抬手轻拂过她袖口沾染的灰尘,不过寻常之举,却让她袖中玉腕猛地一颤。
"臣要的不是棋子。"他后退半步,声音沉得发哑,"是同行者。"
楚微一怔,随即轻笑出声,袖中手指却攥得发白,眸中暗含悲戚:"世子可知,这些年对本宫说过''同行''二字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悔了...您想当哪一种?"
等待回答的间隙,却见裴昭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看到玉佩的刹那,楚微顿时敛去笑意。
那是她的生母,恭顺傛华的遗物,本该深锁在岁安苑的暗格里,此刻却在裴昭的手中。
"昨夜有人潜入岁安苑。"裴昭并未回答楚薇,只是默默岔开话题,将玉佩放入她微颤的掌心,"臣恰好路过,惊走了那人。"
楚微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她从未向任何人提及过岁安苑藏有暗格一事。
"世子究竟...还知道多少?"
"足够多。"他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但还不够。"裴昭顿了顿,"今夜子时,城西废庙。若殿下真想知道,为何每个说要与你同行的人都不得善终。"
最后一个字音消散在暮色中时,裴昭的身影已退至巷口。残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恰好触及楚微的裙角。
远处传来宫门落锁的沉闷声响,她怔怔望着掌心玉佩,上面缠绕的红绳勒进指缝,却浑然不觉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