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芊苓目光清明,左让询知道这个堂妹打小精明聪慧,什么反应都躲不过她的眼。
“自然是了,阿苓你也知道,为兄自小不会凫水。”
左芊苓道:“既然如此,那堂兄被救起,为何都不回家?”
“你嫂嫂救了我,为兄当然不能完全弃她于不顾。”
“堂兄知道我并非此意。我与堂兄多年未见,今日一见,到现在为止,堂兄都不曾过问家里一句话。堂兄是在逃避什么?”
左让询握着茶盏的手紧了又紧,“不是……”
“我自然也能理解,堂兄不辞而别,便觉得自己对家里亏欠甚多,心有愧疚,不敢过问。当时堂兄溺水被嫂嫂救起,为了还恩便留在桃花源,但如此并不至于你六年都对左家不闻不问。”
左让询沉默。
“家里亲眷关系本就和乐融融,我想,堂兄应当也没有理由避开。所以堂兄,你不是为了逃避家里,而是为了逃避皇宫。”
左芊苓直视他,一字一句道:“因为堂兄被宫中同僚所害,溺水而亡,只是官府权贵蒙蔽百姓视听的一个幌子。堂兄久居桃花源,不是不愿回来,而是不敢。”
一出此言,似被蛰中般,左让询低下头,面色苍白了一个度。
“堂兄不敢踏出桃花源,就怕一旦被外人发现,凶手的长嘴獠牙再次对准你。你自觉并无能力与权贵抗衡,便躲在桃花源里……”
“好了,好了。”
没等她说完,左让询便打断,心平气和对她说道:“阿苓想得太严重了,为兄当然不是因为这些。为兄不愿回来,是因为我早已厌倦了官场的勾心斗角。多年不访左家,是为兄不辞而别,再无颜面对待你们。”
他又道:“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便是为兄有了牵挂,不止你嫂嫂。”
左芊苓面露疑惑,就见左让询朝着一旁的屋子里边唤道:“孩子,出来见见你姑母。”
有个莫约两岁女孩在门框后方探出一头,有些害羞地望向这边,听到父亲唤她,便马上呼哧呼哧跑到左芊苓面前,腼腆地喊了一声“姑母”。
孩子生得粉雕玉琢,水灵可爱,尤其那双眼睛,一尘不染,就像绪茶那姑娘一样有着未出世事的浪漫清纯。
左芊苓原本严肃的面容上瞬间添了些许柔和,捧了捧她的小脸,轻声说了个“乖”。
小女孩踮起脚尖,亲了她一口,再欢笑着跑到对面父亲的怀抱里。
左让询也低头蹭了蹭女儿的脸颊,满面的慈爱。
左芊苓默默看着这一幕,心里升起暖意。
左让询笑着对她道:“你小侄女已经两岁了,以后她要是长大了,我便亲自教她读书写字。桃花源人从不愁生计,为兄和你嫂嫂往日里也干点农活,种些喜欢吃的菜,陪孩子玩,和街坊四邻们聊聊天,闲暇惬意,这种日子,是以前想都不敢去想的。”
“况且,为兄有了妻女,这辈子便已如愿。已往不谏,来者可追,过往种种事迹,就让它……都烟消云散去吧。”
左芊苓久久未发一言。
方才凭堂兄那遮遮掩掩的态度,就知他已经承认自己并非无故溺水而亡。他不计过往晦事,除却无胆和皇室权贵抗衡的缘故外,还有便是他有了毕生牵挂。
妻女是其软肋,倘若堂兄为了真相,无从确保血雨腥风是否将会波及家人。
“堂兄既然心意已决,阿苓也无权再干涉。”
左芊苓站起,朝左让询深施一礼:“祝愿堂兄,阖家美满,幸福长久。阿苓告退。”
话毕她便转身离开,后方传来左让询劝说的话音:“阿苓,外界龙潭虎窟,你切莫去冒这个险——”
她脚步顿了一瞬,继续向前走。
左芊苓现在才终于明白,为何桃花源一处洞天福地,人人心向往之,却并不能完全让她彻底松弛并沉浸于此。
因为她心有不甘。
堂兄的案子,和她的血债与公道。
她都要亲自讨回。
走出小院,左芊苓抬头瞥见,一色泽明艳的红色衣角在墙角遮挡处晃晃悠悠。
她走过去,碰见萧风年正慵懒地倚靠在墙壁前,百无聊赖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
“你没有到其他地方逛逛吗。”左芊苓问。
萧风年抬起眼帘道:“这里大街小巷我都走了好几百遍,早逛腻了。”
看来他一直没有离开。
“我还没逛过。”左芊苓想了想,“你愿不愿意陪我去走走?”
萧风年听言,垂眸看向她。不知是何缘故,往日她眼神浅淡空洞如烟雨蒙雾,现下却平添一抹清明,竟有别样的神采。
他点了点头,缓缓站直,到她旁边道:“愿意。走吧。”
桃花源街街巷巷不乏嗑瓜聊天的乡邻好友,俱是一派淳朴和谐。两人在街上漫步,街头铺主们开着大嗓门向红衣青年问好,萧风年笑呵呵地回应,却在这时,某道粗粝的嗓音突然横插进来。
“萧风年!!”
却见一中年男子大跨步走来,步伐矫健,举着一柄锅勺,怒气冲冲,萧风年一见他,嘴里嘀咕一句:“不得了,绪老伯又发作了。”
不及犹豫,他一把攥住左芊苓的手腕,转身便逃。
身后绪老伯也开始狂奔起来,咆哮:“站住!!”
左芊苓肺部大伤未痊愈,没跑几步便喘气匆匆,萧风年见状便停下来。绪老伯也很快追上了他们,举着铲子二话不说就朝萧风年身上挥去:“说!!你是不是又偷走了我的凤梨?!”
萧风年急忙抱头逃跑,失笑道:“老伯要是觉得凤梨不是我偷的,就不会这样拿铲子揍我了。”
“果然是你这个……”
两人在左芊苓身边一个逃一个追,绕起了圈圈,左芊苓只觉头昏眼花,忙走到绪伯身前,止住他道:“绪伯息怒,他怕是为了给我做凤梨酥才出此下策,倘若不是为了我应当也不会闹出此事,妾身代他向您赔个不是。”
绪伯这才稍稍冷静下来,仍微喘着气,“倒也不是你的错,这小子以前就是这副德行。”
他指着躲在她身后的萧风年,大骂道:“该活剐的兔崽子,犯了事还藏着掖着!像不像话!”
萧风年有些难为情道:“老伯,就当我在行善积德,这种小事,不要挂怀啊,不要挂怀。”
“挂怀你的……”
绪伯话还没说完,远处忽地响起惊慌杂乱的噪音,却见一群人围着什么东西,火急火燎地赶到一间茅草屋里,街道边其他人见状,也忙吵吵嚷嚷地簇拥过去,霎时间那屋外被围得水泄不通。
绪伯看向那边,给了萧风年一个“以后再收拾你”的眼神,朝着那间茅草屋里疾速走去。
左芊苓和萧风年对视一眼,也急急跟上。
“发生何事?”
“怕是箭心兰中毒。”
“老媪前两日还跟我说在山上摘苦菜,她却不慎被叶片划伤手指……”
“她可能把箭心兰错认成了苦菜,就没在意那点伤,可箭心兰的毒素也就慢慢从那伤口扩散至四肢百骸,到第三日,就会毒发身亡。”
“快拿解药啊,老媪已经口吐白沫了!”
“快取点鸭血来……”
屋外挤满了人,左芊苓看不见里面的状况,萧风年已经握住她的手腕:“走吧。”
左芊苓道:“人没事吗。”
“无事,老媪只是中了毒,喝了鸭血就能好。”
听他不甚在意的语调,左芊苓敛了敛眉。中毒对于她而言,不是丧命便是终生残废,没见过只要单纯喝点鸭血就能痊愈。
“箭心兰在哪里可以采摘?”
她突然问道。
萧风年不假思索:“桃花源东南面出口两里的山垭里,形似苦菜,却有剧毒。光是稍微划破一点口子,只要一触碰箭心兰便会中招。”
左芊苓低声道:“看来毒性挺大。”
“没错,它毒素潜伏期有两日,期间人不会有任何反应,到第三日,就会毒性大发,过后再不治便会身亡。”
萧风年说完,一旁的人迟迟没有回话,他不由转头看了看左芊苓,却见她满脸凝肃,似在沉吟思索。
他笑了笑:“你是要准备去毒死谁?”
左芊苓被突如其来的这句话给激了一下,她抬起眼帘,若无其事地说道:“你想多了。”
她加快脚步往自己的房屋走去。
第二日,寅时一刻,天色未亮一片昏黑,桃花源还在沉睡时,左芊苓动作轻缓地走出房门,照着昨日萧风年对她所说的方向走去。
独自一人采摘完箭心兰,已过去两个时辰,左芊苓将它们拎回桃花源,到屋里时已经精疲力竭。
谁料萧风年恰好准备了精心制作的早膳在屋里等着她。
他见左芊苓带着一箩筐的毒草,心里大惊,而她已经累得面色发白,身子一沾床榻便动也不动了,丝毫无力气再起身用膳。
萧风年只得亲自端着盘子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拿起一块酥饼喂进她口中。
“早上为什么不叫我过来一起帮忙?”
萧风年问道。
左芊苓咀嚼都费力,含糊道:“忘了。”
“你伤势未愈,下次这种体力活记得找我。”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