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风年走后,左芊苓休息了半日,再醒来时已至傍晚。
云霞似火于天边席卷而过,暮色笼罩,房里也昏暗下来,左芊苓点起了灯,提起箩筐,开始捣鼓毒草。
制毒过程颇为费时费力,除找典籍翻阅,还需向邻里乡亲们借用各种器具,等到完全制成粉末状毒药时,已过去一月有余。
她将毒药倒进小瓷瓶中,配在腰间。
日子照常过着,直到六月最后一天,左芊苓早早起来,离开桃花源,徒步走到悬崖底下。
数个月前,在这处耸入云端的高崖顶上,她为躲避箭雨从那一跃而下,后来被萧风年发现,他将她救回桃花源,才把她从鬼门关拽出,捡回一条残命。
左芊苓缓步走到她坠落时的地方,仰头,向上望去。
看不见崖顶,只有毒辣日光灼烧两眼。
“想要上去回到人世间,用这种方法可不行。”
身后蓦然传来萧风年的声音。
左芊苓一惊,转过身。
他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一身窄袖骑装红艳,在强烈日照下周身似透着光,晃得人有些发晕。
左芊苓走了许久才到这里,想必萧风年也偷偷跟随了一路。
她撇过头,随便说了声:“你怎知我要出去。”
萧风年叹气:“先前你整个月都在制毒,不是为了出去复仇还能是什么。”
被他戳中心事,左芊苓也没感到奇怪,只是下意识抚了抚腰身的小瓷瓶。
萧风年目光扫过她身侧,对她续道:“跟我来,桃花源里有一处专门通向世间的出口。”
说罢,他转了个身,一手抵在唇边,吹出一口长长的哨音。
哨声响亮悠长,回荡在山林间,惊得一些鸟兽飞散。与此同时,快马蹄声也紧随地渐行渐近,只见一匹棕灰色马疾步奔来,蹄边碎石乱飞,最后在萧风年面前刹住,扬起一阵尘土。
萧风年亲昵地薅了一把灰马鬃毛,继而转身,朝左芊苓伸手:“来。”
她犹豫片刻,递出手伸到他掌心。
萧风年抓住,又躬身搂住她腰间,用力向上,一把将她抱上了马背。
他也轻松地旋身跃了上去,坐落在左芊苓身后,左芊苓忽觉后背一阵温热如烈阳般的气息瞬间侵袭笼罩周身,萧风年两臂绕过她身旁,攥住缰绳,高喊一声:“驾!”
灰马再度疾速奔腾。
耳畔风呼呼刮过,两人衣袂随风翻飞,马横跨过整个桃花源,又向西北行进两里有余,终抵达一处湖泊边沿。
灰马停蹄后,萧风年抱着左芊苓一同从马上跃下。
左芊苓整了整衣襟,向前走了两步,望向辽阔而平静的湖面,偶有几只白鹭在其上方,低空盘旋。
她问:“这里就是桃花源出口?”
此刻分明烈日炎炎,可远处湖泊上方却白雾笼罩,一眼望不到头,竟离奇得有些飘渺虚幻。
萧风年走到她旁边,“就是这里。”
左芊苓蹙眉,“没有船只,如何越过湖泊?”
他指了指右边远处:“看到那排木桩没?”
她循着他的手指望去,果见有一排木桩,从湖岸边直通向对岸,隐没在浓雾中,只不过每个木桩径口小,且只露出水面不过二寸,粗看根本看不清楚。
“从这里出去,需得会一项功夫。”萧风年道。
“什么功夫?”
“轻功。”
不等她反应过来,萧风年突然抓住她的手,脚一蹬地,轻松地跃到了那湖面的木桩之上,左芊苓也被他带得整个人飞起,她惊叫一声:“喂!”
萧风年勾起唇角,露出笑意,快步在那排木桩之上狂奔,纵腾跳跃,矫健轻快。
左芊苓从来没有体会到如此刺激的行动,一时间魂魄出窍,只觉自己在半空中翻滚,晕头转向。
片刻后,他终缓慢停下,足尖轻点木桩,稳稳伫立。
左芊苓缓了一阵才略清醒,睁开眼,四处张望,周围全然是一片广阔澄净的湖面,已经望不见岸,两人于木桩站立,就像站在水面上。
她心咯噔了下,差点一个趔趄就要摔身落入湖中,萧风年扶住她腰背,左芊苓深吸一口气,才慢慢找到平衡。
“为何突然要到这里。”
左芊苓以为他又在随便开玩笑,语调有些冷然。
“日后你要是出去,就得用这种方式,我现在带你提前体验体验。”
“非用这种方式不可?”
“放心,这种东西看似吓人,其实还真的挺可怕。”
左芊苓怔然,随后轻声:“是,不过比起粗汉们为他们亡故的兄弟报仇而将其妻万箭穿心,这倒也算温和。”
萧风年不知她话里个中意味,只凝望天边,为防止她掉下去,便一直紧紧握住她的手。
“你的手怎么了?”
他突然问道,从方才他牵着她起,就觉掌心里的手质感微粗粝,抬起左芊苓的手一看,指骨纤长,却有很多陈年老茧。
左芊苓略不自在地抽回手掌。
萧风年看着她:“你不像是应该要干粗活的样子。”
闻言,她眉间笼上一层阴翳,像是陷入沉思。“或许……人不可貌相。”
三年前她出嫁关外,同她一起、伴她身侧的婢女有数十个,后来全部都被申四郎遣散。
左芊苓本以为夫君会为自己安排几个新婢子,未曾想他竟从来没想过雇婢子来给她当帮衬,是以,申家上下包括本来由婢子完成的事务,都由她一人打理——洗衣,缝纫,砍柴,烧柴,做饭,清扫……
就这样独行独干了三年。
婢女于夫人而言可谓左膀右臂,左芊苓如此形单影只指不定会被人在背后嚼舌根子,申侯如何虐妻啊左夫人无力反抗啊云云。
这些闲言碎语申四郎毫不介意,他自恃功高,为关外百姓抗敌镇守一方和平的美名足够成强有力的群众基础,堂堂申氏威名,岂会因左芊苓一个小娘子而一损俱损?
可正因“申四郎待妻刻薄”本就少有流传,等到申四郎亡故,其妻便被推上风口浪尖——有人道,左夫人终忍无可忍,便用刀捅穿申四郎以报往日凌辱之仇。
世人皆以为,申四郎虽有一些言行不当,却还不至于到该死的地步。
他贵为关外都虞侯,牵扯关系良多,一夕身亡,就如同油锅进水,瞬间炸开一片,全然乱了。
在未查明真相前,受害之人往往更易被世人同情,与之相对的,左芊苓便沦为众矢之的。
“我夫君不曾给我安排过婢子,家中一切粗活,全由我来打理。”
萧风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来他待你薄情。”
左芊苓冷笑:“情情爱爱之事,他与我之间毫无干系。”
她虽为申四郎正妻,也是唯一的妻子,左芊苓却觉自己只是他雇佣过去的奴仆,卑躬屈膝,比最下等的小厮还不如。
“那你夫君现在死翘翘了吗。”
萧风年忽然问道。
在尚未完全探清他人家世时,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话,多少有些冒犯,左芊苓怀疑自己听错了,转头看向他。
方才那句话,萧风年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的,他现在才发觉不妥,轻咳一声,有些抱歉地说:“没什么……”
左芊苓垂下眼眸,嗓音沉了几分,说道:“如你所言,已逝。”
他沉吟半晌,“节哀。”
“你想错了,我根本不会悲哀。”左芊苓说道,“夫君待我苛刻,若说我从来都没有对他起过杀心,那是假的。”
“那你夫君是……”
“不是我杀的,是一名黑衣刺客。因我夫君猎了那刺客的白狐,就将我夫君乱刀砍死。”
那血花四溅的惨像,仍历历在目。左芊苓语调却平静,仿佛只是聊一段无关紧要的往事。
“那后来?”
“刺客逃了,县衙也久久查不出真相,最后倒是我来担上弑夫这一罪名。”
“既是那刺客所为,为何都要赖在你头上?”
左芊苓淡淡道:“我与县衙解释了有刺客闯进家宅,当初他们都还按照我说的情况去查找线索,但不知为何,短短几日后,夫君暴毙的矛头却突然指向我。我再如何辩解,也没人愿意相信。”
就连她的骨肉至亲也不信任她。
左芊苓甚至隐隐怀疑,她突然遭遇流言蜚语,是有人故意做局。
“或许现在有人愿意信了。”
萧风年轻声说道。
左芊苓还沉浸在回忆中,回过神时没听清他讲话,“什么?”
“无事,我只是想问。”
萧风年敛下神色,试探地道:“令郎既已逝,那你此番离开桃花源,是又想作何打算?”
他知道左芊苓过往不止那么简单,因她方才随意开了个“将其妻万箭穿心”的玩笑,他便隐隐猜出了七八,只是太过晦暗,不便直言,就等她亲自道出口。
左芊苓道:“我坠落悬崖,都是拜我夫君那些弟兄们所赐。”
萧风年道:“所以你要回去索命。”
她点头。
他笑了笑,“正好,我也闲得慌,不如来助你。”
左芊苓看向他,一时有些愕然。
要知道,一离开此地,前往关外,就是再度踏上刀山火海、血雨腥风的道路,就是在悬命一线的边缘游走徘徊,但凡行差踏错,便万劫不复,无论生前有多清白,只要为了复仇,手上必将染血。
萧风年也垂眸与她对视,扬起唇角,笑意和煦,完全不像是会杀人放火的模样。
左芊苓回过头,远远望向天边的灼日,欲言又止。
半晌后才说道:“你何必把重心都放在我身上,你……难道就没有自己要做的事吗。”
前几个月萧风年一直对她悉心照料,帮她养伤,此次出桃花源,他又要助她复仇,可以说心思都花在她身上了。
萧风年看出来她心里难为情,便道:“也不全是。我也正好有一笔血债需亲自讨回。”
闻言,左芊苓收回视线,看向萧风年。
他笑道:“所以说,我助你索命,也是顺手的事。”
萧风年歪了歪身子,打量她神色:“你同意我随行了没?”
左芊苓颔首,久久不言。
*
“绪老伯。”
绪伯正躬身低头拔着菜,听到萧风年唤他,目不斜视地不悦皱眉:“早叫你换个称呼!我还不老!”
“是是是,您不老,那绪小伯,我有一事需与您商量商量。”
绪伯怒了,猛抬起头:“你给我好好叫人……”
这一看,突然发现面前不止萧风年一人,他旁边还站着个亭亭玉立的白衣女子。
见状,绪伯面色稍稍缓和,冷着脸对萧风年道:“商量什么?有话快说。”
萧风年一五一十地将他和左芊苓的计划如实说出。
绪伯听后,沉吟良久,开口:“在桃花源生活了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不顾危境出去冒这个险。”
萧风年:“惊不惊喜?”
绪伯训斥:“何来惊喜可言!外界究竟有多危险,你岂会不清楚?桃花源开辟数十年,进来的人无论有何不堪过往,都宁愿在此地安度余生,也不愿出去拼这个性命讨公道!”
他以为绪伯这是不同意,正欲反驳,却又听绪伯深沉一叹:“你难道忘了几年前你是如何被逼到绝境?”
“正是因为我没忘,才要出去亲自让他们血债血偿啊。”
萧风年说着,冲左芊苓眨了眨左眼:“我说的对不对?”
左芊苓淡然垂眼,像是默认。
绪伯道:“你这小子什么脾性,我早就摸清了,你今日做下这种决定,我也不意外。”
“所以说……”
绪伯抢了他的话头:“所以说,我也准备和你们一起去。”
“……”
萧风年睁大眼:“什么?”
见他不是很情愿的模样,绪伯登时不高兴:“怎么?就你这到处乱闯祸的德行,不给左娘子添麻烦就已是万幸,还不能搭个人在路上管教管教你?”
“再者,你可有钱币?在桃花源生活了四年,恐怕你连怎么花钱都忘了吧!到时候一出桃花源,可别在街上顺手拿走别人家的东西,被判为偷窃!我可不想对此负责!”
“知道了知道了,”萧风年不耐道,“那就来,我不阻拦。而且也别把我说得这么不堪……”
绪伯冷笑,“你偷我瓜的事都还没找你算账,还不让人说了?”
“那是为了……”
“你们在说什么?”
没等萧风年说完,绪茶的声音突然插进来。
只见绪茶匆匆小跑过来,看向绪伯:“爹,你是准备要走了?”
她又看向左芊苓和萧风年:“你们也要走了?你们三个一起?”
见他们没有立刻否认,绪茶眼眶瞬间红了,对绪伯道:“爹这是要抛下我?如果我不来,你们是不是就不和我说了?”
绪伯一向冷硬的神色瞬间柔和了几分:“没……”
绪茶下一刻就流下了眼泪,抽泣道:“我以前就被娘抛弃过,现在爹也要丢下我不管吗?”
绪伯连忙安慰,左芊苓看着这一幕,心里惊讶,转头瞅向萧风年。
萧风年见她面露疑惑,低声解释道:“绪茶不是绪老伯的亲生女儿,她出生起就被母亲丢出去溺了,因为想要的是个男孩,而不是女娃。后来绪伯在河道里发现了她,就把她带回桃花源抢救。并让她随了自己的姓,当作亲闺女扶养。”
左芊苓听后,心脏不禁一阵抽痛。
之前和绪茶相处,就觉她有着未出世事的浪漫单纯,却不曾想她也有如此晦暗的过去。
绪茶在她爹面前就是个小女孩,又哭又闹,绪伯拗不过她,便无奈道:“真是拿你没法。那你就跟我们随行吧……”
绪茶瞬间停止哭泣,睁大泪眸:“真的?”
“但你得答应爹,不许去寻找你娘。”
绪茶脸色暗了暗,“我……”
她对自己生母的模样幻想过千百万次,这次好不容易有机会出一趟桃花源,不去见一眼母亲,怎么说都有点可惜。
绪伯冷硬道:“听话。”
绪茶鼓起脸,“知道了,我不会去找她。”
四人在第二日收拾完行囊后,和街坊四邻道别,便向湖泊方向走。
和昨日萧风年带她去的目的地一样,一列木桩横向对岸,唯一不同的是,今日的岸边,竟然有船只。
绪茶兴冲冲地拎包跳上小舟,朝他们喊:“快上来!”
左芊苓惊愕:“难道……不是走木桩?”
“什么走木桩?”绪茶笑着解释道,“姐姐,这里木桩不是用来走的,而是来指方向。你看远处雾这么大,如果没有木桩指引,就要困在这湖上了,一辈子都走不出桃花源。”
左芊苓听后沉默。
原来这里木桩只是指向作用,而非像萧风年昨日所说的那样需要轻功……他竟然诓她?
绪茶见状,立马猜出:“是不是萧风年骗姐姐说要在木桩上行走?”
绪伯也冷哼,对左芊苓道:“以后不必轻信了那小子,他嘴里十句话里有九句都是鬼话。”
左芊苓默默颔首,瞪了萧风年一眼。
萧风年却并不为自己辩解,头埋在膝盖里,憋笑憋得浑身发抖。
真是……狡猾。左芊苓心里暗嗔。
一切就绪,船只离岸,绪伯划动船桨,沿着那排木桩慢慢向前。绪茶早膳没吃,立马掏出饼,在船头边晃着腿边悠悠咀嚼。左芊苓抚过自己身侧的小瓷瓶,从袖中掏出三个差不多的,一人一个分别递给他们三人。
绪茶奇道:“这是什么?”
萧风年向上拋了拋,“箭心兰制成的毒药,你姐姐花了一个月才完成,用来给我们防身。”
绪茶两眼放光:“好厉害,姐姐可有给它取名?我以前听书上很多毒名都好听,牵机,朱砂,蟾酥,鹤顶红……”
左芊苓道:“有。此毒名为,无夙。”
无,取亡声;夙,将晓也,天光破晓,白露未晞。
二字合观,此毒阴损,凡中招者,必将不见翌日之曦。
桃花源一卷完结。
下一卷大关边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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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