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夙》 第1章 第 1 章 桃源近日新来了一怪女子。 前不久有人在山沟沟里发现此人,她倒在血泊里,好似刚从悬崖上坠落下来,摔得粉身碎骨。血从她体内漫出,蜿蜒向四面八方,唯余胸脯还在艰难地一起一伏。 她挣扎地喘着气,眼眶充盈的莹泪带着强烈的求生之欲。 眼看她就要断气,那人便立马将她背起,跑进桃源,抢救整整两日,才勉强将这女子从鬼门关里拽出。又昏迷了半月,她终于慢慢转醒。 虽醒了,却仿佛丢了魂,别人试图与她说话,这女子都以冷漠回绝。 她生得容姿清婉,面色却苍白阴郁,眼底空虚,瞳眸里已没了光。 仿佛历尽风霜,素白长衣裹在她身上,无端让人眼前浮现出山峰之上,厚雪压枝,悬而将折未折的雪松,成熟而凄美。 左芊苓花了很长时间才逐渐感知到自己身体的存在。 两个月前,她还是关外都虞侯夫人。 夫君申四郎任都虞侯,位高权重,威望素著,却在两月前暴毙而亡。 事发之时,正值腊月,关外积雪近达一尺,正是冬猎好时机。申四郎招呼弟兄们一同前去狩猎,过了一日,其他人空手而归,只有申四郎有所收获,猎到的还是个举世罕见的白狐。 申四郎大喜过望,猎到白狐,此乃天降祥瑞,必须喝酒好生庆祝一番,不醉不归。 当日夜里,左芊苓等待夫君回家,良久不见夫君人影,甚至到三更半夜也浑无迹象。 “死娘们,敢不出来迎接老子,看我不打断你的胳膊腿……” 正当她瞌睡时,外头响起申四郎骂骂咧咧的声音,左芊苓赶忙走出去,就见申四郎跌跌撞撞地走来,迎面扑来一阵恶臭酒气,混杂着浓烈刺鼻的脂粉香,几欲令人作呕。 左芊苓心知肚明,夫君这是又去那花红柳绿之地同莺莺燕燕们嬉闹去了。 人前,申四郎是德高望重的都虞侯,人后却是腌臜邋遢的粗糙大汉,色胆包天,三天两头去一趟青楼已是稀疏平常。 往日里殴打辱骂妻子之事也并未少干。 此刻他见左芊苓没有提前相迎,就气得猛给她甩出一个巴掌:“老子跟你说话!你耳朵聋了?!” 左芊苓后退一步,避过他的掌风,平淡道:“夫君喝醉了,妾扶您去歇息。” “滚!” 申四郎狠狠推开她,摇摇晃晃地走进一处隔间,突然惊怒道:“老子猎的白狐呢!!” 铁笼里空空如也,白狐不翼而飞,申四郎彻底狂躁,冲到左芊苓面前,逼问:“你放走的?!” 她还没来得及脱口说出“不”,申四郎就已朝她挥来一拳,正中肩膀关节位置。 左芊苓被打得摔在地上,同时听见了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刺痛让她几欲哀嚎。 旧伤未愈而新伤又添,身体上其他伤口也跟着泛疼,这些都是申四郎往日里殴打她的杰作,日积月累,体无完肤。 自左芊苓嫁入申侯府三年来,身上伤口能否幸免,完全取决于夫君的喜怒。申四郎阴晴不定,往日里若是心情尚佳,顶多骂她几句,但若是暴躁烦闷,没将她打个半死都已是手下留情。 申四郎又甩来一记耳光,可还没落到左芊苓身上,就有个黑影从旁边猛扑而来,如一匹恶狼般,四肢并用地将申四郎死扣在地上。 左芊苓吓得惊叫一声。 申四郎怒骂:“你谁!” 这黑衣贼蒙着面,斗笠低压,让人看不清长相,似乎力气挺大,连膘肥力壮的申四郎都被他压制得死死的,无法动弹。 “你猎了我的白狐。” 黑衣人缓缓开口,声线沉稳,略带讥讽,“我是来给我白狐报仇的。” 申四郎啐他了一口,欲加力起身反抗,不料黑衣人动作如电,抽出腰间刀刃猛向申四郎心口处扎去,申四郎当即口吐鲜血,左芊苓在一旁看着,捂住嘴巴,大惊失色。 黑衣人面不改色地拔起刀刃,继续向申四郎身体其他部位刺去,动作利索流畅。 鲜血狂喷。 注意到了不远处左芊苓的存在,黑衣人缓缓撇过头,看向她。 虽然他蒙着面,可左芊苓仿佛仍能看到他斗笠之下锐利的视线,不禁吓得连连向后挪。 “别紧张。” 黑衣人道,“你是他夫人?” 左芊苓未置可否。 见她不说话,黑衣人续道:“我还没刺中这家伙身体的致命要害。如果你想救你夫君,我便立刻松手。他还能继续活下去。” 顿了顿,他问:“你愿意救他吗?” 左芊苓完全没想到,此刻她竟然可以主宰她夫君的生死大权。申四郎能否活命,全在她一念之间。 突然忆起嫁给他的这三年,她日夜心惊胆战,耳边回荡着自己被夫君殴打辱骂时的哭泣,与她求饶的呼喊。 身体上伤口也叫嚣着疼痛,逼得她神思愈发清醒。 申四郎,死不足惜。 黑衣人许久没等到左芊苓的回复,就当她默认了,轻笑一声,抡起短刃继续对申四郎宰割。 黑衣人每捅一刀,左芊苓神色便冷冽一分,冷漠而平静看着申四郎的身体一点一点被撕碎,千疮百孔,直至气绝而亡。 申四郎惨死的当日夜里,风急天寒,大雪纷飞。 很快有小厮发现尸体,上报县尉。天未亮,申侯府便围满了人,同时都虞侯暴毙的消息,很快传遍都城。 申老夫人得知儿子死亡,痛心欲绝,匆匆赶来抱着四郎的尸体哭了好一会儿,而后又对左芊苓狂乱地扑来,嘴里极尽怨毒之词:“肯定是你这毒妇害死我儿!嫁过来这么多年,你没给申家生个儿子我都不曾追究,竟还变本加厉,克死四郎!你这毒妇,我要你偿命……” 县尉忙去阻止申老夫人,派人将她安抚好。 左芊苓泪水涟涟,佯装悲恸冤枉之态。 这时有下属赶来,拿着一个陶碗递到县尉面前:“大人,此物是申侯往日里喝益生汤的陶碗,好像浸有慢性毒药,毒素渗入碗内不浅,照时间来看,应当已经将近三年了。” 一听此言,院内所有人皆大惊。 怪不得申侯近日里流鼻血次数繁多,也不如以前身强力壮了,原来是三年前就已经身中慢性毒。 平日里给申四郎送益生汤的,只有他妻子。虽说申四郎是因刺客突袭而死,但此刻左芊苓脱不了干系。 众人视线都往左芊苓身上投去,她不安地蜷了蜷手指。 左芊苓虽然平日里时刻都诅咒夫君早死,但也实在做不出下慢性毒药此等自投罗网之事。 “我干的。” 正当她要澄清,一个申家小厮走了出来,向县尉自首。 众人哗然,左芊苓惊诧地看向那小厮。 他面目镇定,看着像是中原人,却能说出一腔老道的关外话音:“县尉大人,慢性毒药皆由我擅自做主,左夫人对此并不知情。” 县尉只看了他一眼,“谁指使你?” “无人指使。” “把他关起来问审。”县尉吩咐属下。 “是。” 那小厮回头看了一眼左芊苓,而后就被押走了。 申四郎的尸体被带县尉的人抬走准备细查,左芊苓便暂且脱了身。 申老夫人不肯罢休,仍对左芊苓破口辱骂,左芊苓对君姑的吵闹声感到心烦,也不准备申四郎丧事,披上斗篷,直接出门而去。 走在街上,家家户户传出都虞侯暴毙的谈论声。 左芊苓则脑中不停回想,昨夜那黑衣刺客是谁?申宅那小厮她从未见过,为何给申四郎下毒,为何要帮她? 即便她此刻已脱离申四郎的毒手,远处却还有三年服丧,这漫长煎熬的年岁和夫君殴打她的三年相差无几。 恰逢中原皇城的寥逍将军奉命前来关外,左芊苓看到他,只觉否极泰来,仿佛看到了脱身牢笼的希望。 寥逍是圣上最为亲信的将军,玉树临风,战功赫赫,年少有为。 左芊苓幼时在宫里当大公主伴读,十五岁起担任宫廷尚仪局司仪官,也是相当精炼能干的女子,在皇宫中和寥将军也有几面之缘。 后来她十八岁起,因家族联姻,远嫁关外,从此脱离中原,不得不卸下她一直引以为傲的才干,在申宅内院沦落至夫君凌辱的玩物。 隐忍多年,夫君终于身死,左芊苓心底极不情愿服丧,忙跑到寥逍面前,恭敬行揖,开门见山道:“恳请寥将军救救妾身!” 寥逍对左芊苓境遇略有耳闻,“何事?” “恳请寥将军取得圣上准奏,助妾免去三年丧期,倘若来日寥将军有何需要,妾定当鼎力相助,万死不辞。” 言辞恳切,字字都是肺腑之言。 左芊苓说完,其实并没有十全的把握,夫死后妇女守丧是自古明文规定,哪会轻易在她身上打破这一准则。但眼前既然有这个机会,何不妨先大胆试上一试。 “你凭何免去丧期?” 左芊苓闻言,立刻答:“自然是回归中原,重任朝廷尚仪局司仪官,为宫廷……效力。” “即便你不服丧,从关外回归朝廷,也只是从牢笼换到另一个牢笼。”寥将军试探地问,“左夫人当真想清楚了?” 左芊苓果断道:“自是当然。” 寥将军一口答应了她的请求,这极大出乎她的意料,本以为还需大费周章思索陈词,她长松了口气。 申侯暴毙而亡的案子进度缓慢,二十余日后,没等他们查得水落石出,为左芊苓免去丧期三年的圣上准奏已抵达申侯府。 于是在申老夫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下,左芊苓头也不回地跟随寥将军重返中原。申老夫人也因此急火攻心,气得直接昏死过去。 长途漫漫,总归是回家的路,左芊苓许久未曾感受到的一丝自在的萌芽,终在观赏沿途风景时破土而出。 求个收藏啵啵啵[粉心][粉心][粉心] 不收也没关系感谢夶夶愿意翻开这本书[爆哭][爆哭][粉心][粉心][粉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看似归家,实则她并没有家。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左家早在她嫁入关外时就已和她断绝来往,左芊苓写了一叠叠书信给左家,几年来她从未收到过一封回信。 辞官已久,皇宫里也早已没她的一席之地。左芊苓徘徊半日,最后犹犹豫豫地敲响了左府的大门。 谁料父亲一见是她便破口大骂:“你还敢回来?!申侯离世,这个时候你不服丧,还把煞气带回左家!” 左芊苓虽寒心,却也马上解释道:“父亲息怒,女儿此次回中原,是为重任朝廷司仪官,为家里撑起门面……” “一妇女家,担任朝廷女官能有何起色!”父亲打断,“左家能安稳撑到现在还不是全凭申侯府抬持,倘若不是为了家里,我和你昙姨娘又怎会舍得把你嫁去关外?申郎如今身死,你身为人妻,再入朝廷,难免遭人非议,纵使你仍有雄心壮志,可一介妇女,能保足自身就已是大幸,还妄想单凭一人之力撑起整个家族!也不想想,你堂兄当年是……” 说到这里,父亲声音戛然而止,他忧郁地长叹一声,背过身,揉揉太阳穴,不再说话。 左芊苓沉默,她听得出来,父亲一些言语刻薄,最重要的是他不愿她步堂兄的后尘。 堂兄没过世前,也是才华横溢、仪表堂堂的郎君,幼时读书有成,年少进士,一路青云直上,入朝为官,可谓天赋异禀,惊才绝世。 左家也因此沾了堂兄的光,在京城内地位攀升,享有极高声誉。左芊苓能自幼入宫当公主伴读,也是堂兄举荐。 谁料,堂兄入官不到五年,突然无故丧命。伯母早逝,伯父本就患有心疾,得知自己唯一的儿子死亡,他当场心梗发作,随儿子一起去了。 左氏也因此家道中落,日渐式微。伯父一家全被阎王收走,只剩下父亲和叔父两家子留在世间,父亲和叔父自幼没钱读书,成家后也谋不得一官半职,堂兄死后,左家只能暂且靠着左芊苓在朝为司仪官才得以苟延残喘。 可不敌现实,女子为官终究不能撑起整个大家族的重量,左家憋着一口气勤俭节约了数年,父亲忍耐许久,最后才依托关系,做出无奈的决定:让左芊苓嫁入关外都虞侯府。 只有先让女儿嫁进显赫世族,左家才能不必如此拮据,才能一世安稳。 十八岁的左芊苓得知自己突然要嫁到遥远的关外去,当场痛哭,找父亲控诉,说,父亲我不想嫁人……您看我担任朝廷司仪官已经三年了,左家也能撑到现在,等我升官到宫正一位,定能让左家重新拾起门面,不要让我嫁人,父亲你相信我,等我升官…… 父亲痛心又无奈地说,女子依附男子才是最好的出路,等你嫁入关外,在申侯府享受荣华富贵,左家也安稳,各自相安无事,岂不两全其美? 左芊苓最后被迫辞官嫁人。 出嫁前她哭了十天十夜,原本姣好的面容上,两只眼睛红肿不堪,身旁的婢女说,女君莫哭,妆容不可花,那都虞侯脾气差,要是让他看到女君极不情愿嫁的模样,定会让女君遭殃的。 一语成谶,当她踏入花轿伊始,就是噩梦缠身之时。 左芊苓轻轻拭去脸颊上的泪,说道:“父亲不必忧思过甚,此番女儿能如愿回来,靠的是圣上准奏,可免丧期三年。” “准奏?”父亲像是听见了一个笑话,“别做你的青天白日大梦了!何来准奏?寥将军早就派人来过府上,说你擅自逃避丧期,玩忽职守!还理直气壮回来,简直给家里丢尽了脸,明日起,你就给我重新回关外去,老老实实服丧!” 听完这一番话,左芊苓脸色煞白,“父亲在说什么?宫里有人来过了?可我、我分明在申侯府的时候就已接旨,还和寥将军一同回来……” 父亲又愁又气,“被骗了还蒙在鼓里,你究竟何时才能开窍……” 没等他说完,左芊苓就已经破门而出。 她火速上马车,前往皇宫。 一路走走跑跑,抵达将军府时,已过半个时辰。 寥逍正拿着卷籍安静地看着,外头传来嘈杂声,紧接着一白衣女子不顾阻拦地横冲进来,带着凛冽的寒气站到他面前,冷冷道:“寥将军这是何意?” 寥逍眼皮也不抬,慢条斯理道:“左娘子觉得是何意,本将军就是何意。” 左芊苓怒道:“将军为何出尔反尔?!当初是你答应妾助我回中原,将军若是不想相助,大可拒绝,不必把妾当猴一样耍!” 对方放下卷籍,同样以冷漠的态度回她道:“左娘子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三年丧期不可敷衍,但愿左娘子回关外时,一路多加小心。” 对他前一句话,左芊苓云里雾里,她做了什么? 还没等她开口回话,就已经有两个小将一左一右扣住她,把她撵出了将军府。 无论她再如何喊叫,寥逍再也没待见她,没有给她半点谈话的余地。 左芊苓一愤之下,离开这里,跑到圣上所处,请求面见陛下,却也被拒回。 她只觉咽喉火烧般干燥疼痛,心却如坠冰窟般彻底冷了。 失魂落魄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尚仪局。那是她三年前任职之地,如今一看,既熟悉又陌生,强烈的物是人非之感有如实质,凝噎喉头。 “这不是左尚仪?” 旁边有声音传来,很是耳熟,左芊苓一惊,朝声源望去,只见一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子款款前进,身后还跟着两批宫女,是余司礼,左芊苓在官时的同僚。 左芊苓已辞官多年,余司礼却仍称呼她“左尚仪”。 余司礼一脸似笑非笑,“你我多年未见,在关外可还安好?当年左尚仪要嫁入富贵人家,姐妹们都好生羡慕。” “既然如此,何不自己也去找一个马上嫁了。”左芊苓淡淡回道。 余司礼以袖掩面,轻笑道:“只可惜妾命不好,不如左尚仪来得幸运。可妾最近为何听说,申侯竟暴毙而亡?左尚仪不在关外服丧,为何会来宫里?” 不等左芊苓回话,她继续意味深长地说,“看样子,左尚仪对令君的死并未哀思。不过妾怎记得,三年前你出嫁之前,可是哭了十天十夜呢。为何现在夫君亡故,左尚仪却无动于衷,难道说,申侯是你亲自杀死的?” 说出这种忌讳的话语,身后那群宫女们也低头窃窃私语起来。 左芊苓只觉荒谬,面无表情道:“余司礼既有这动嘴皮子垢谇谣诼的功夫,倒不如多花些精力管好自身,怪不得多年过去,你还只是区区一介司礼,丝毫无长进。” 说罢她就扬长而去,这番话对余司礼而言具有极强侮辱性,身后传来她破口大骂的声音。 左芊苓只当耳边风,漠然不理,对方反而更加恼火。 沿着空旷寂寥的御道,左芊苓又不知何去何从。 天色黯淡下来,将高耸宫墙沉浸在夕照中,白衣女子独自行走,身后洒下淡而纤长的孤影。 没过多久,迎面走来一个侍从。 这侍从穿戴精致,朝左芊苓恭敬施礼:“在下恭迎左娘子回宫。左娘子来的正好,多年未归,今日正好是太子殿下的立储大典,左娘子不如随在下前去观赏庆贺一番?” 这侍从应当是太子的人。 今日至此已发生诸多事端,左芊苓本就黯然神伤,心烦意乱,便拒绝道:“多谢大人诚意邀请,妾有要事在身,有负大人所邀,恕妾失陪。” 话毕,她便转身离开。 可那侍从却立马追过来,似乎想要挽留住她,笑着说道:“左娘子过去看一眼即可,立储大典有左娘子参与,也能添些祥瑞之气。” 这侍从死心塌地,还说得如此动听,左芊苓却略感奇怪,只道:“妾急事在身,实在无法赴典。大人可代妾向殿下带祝词,愿太子殿下,前星启瑞,鼎祚绵长。” 她缓缓深施一礼,停顿良久,再回过身,朝宫门方向走去。 远处,立储大典已吉时启幕,锣鼓喧天。 离开皇宫,她走在大街上,道路两旁的百姓正沸沸扬扬地谈论一话题。左芊苓本就心不在焉,可当听到“左家娘子”“弑夫”等字眼时,心里咯噔一下,不由顿住脚步。 聆听了好一会儿,她才知晓,街上人都在传她杀夫逃遁的流言。 有的人已经开始评价左芊苓心狠手辣,惨无人道,克夫,毒妇……原本前阵日子,人人谈的都是都虞侯暴毙而亡,现下不知为何,话题竟莫名转移到都虞侯夫人杀夫上来。 方才在宫里,余司礼还污蔑她弑夫,现在看来,这荒诞的谣言,早就已经在京城里泛滥成灾了。 它们如绵密的针,密密麻麻刺进左芊苓耳膜,激得她差点当众大声反抗。 但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当面被千夫所指,沦为众矢之的,然后被官衙捉捕,永不见天日? 左芊苓深呼吸一口气,裹紧斗篷,遮住自己整张脸,快速往左家跑去。 第3章 第 3 章 父亲也早已听到这种弑夫流言,所以当他看到左芊苓披着斗篷遮遮掩掩地回家时,他并不意外。 “马车我已给你备好,你明日就回关外。京城里现在到处都是你弑夫的传言,明日一走,你也正好可以避一避。” 父亲说道。 左芊苓脱下斗篷,看向父亲,神色坚毅:“我没有克死申四郎。杀他的另有其人。” 她感到身心俱疲,夫君还活着时,她在劫难逃,夫君亡故后,她却仍因他的死而承受流言蜚语的攻击。 父亲低声道:“多说无益。” 左芊苓道:“您相信我吗。” 对方良久无言。 这种反应左芊苓心中已经有答案,父女之间从未有过真正的信任,不然父亲当年也不会擅自联姻将她远嫁关外,更不会在此刻因为流言对她心生疑虑隔阂。 左芊苓自嘲地笑了声,说道:“明日我就走,此去一别,恐再无归期。父亲保重。” 翌日一早,她的所有行李已经被小厮抬进马车。除父亲外,昙姨娘,叔父叔母及两个堂弟堂妹都来为左芊苓送行。左家人丁稀少,统共六余人,所以,左芊苓与他们道别并未花多少时间,很快便离开家门,坐上马车。 她从关外到中原城,坐马车费时一个多月,回到家里却待了不足一日,又要匆匆离家,赶回关外。 左芊苓忽觉自己身似浮萍,永无归处。 左娘子弑夫的传言仍在京城持续发酵。左家因受其影响,都闭门不出了,像是被抄了家。既然流言在中原已经肆虐,那么关外应当也是如此。 马车颠簸,左芊苓不止一次生出逃跑的念头。 可仔细想来,她又能躲到哪里去? 犹豫良久,在第二日,马车行至荒郊野外时,左芊苓趁车夫和小厮们不注意,果断翻窗跳下马车,钻进丛林里,隐没在昏暗中。 此刻去哪不重要,先逃再说。 马车渐行渐远,没人发现她。 天边被夜色笼罩,四野阒静。凉风拂过,黑黢黢的景致中交杂树叶摆动的稀稀落落声与少许野兽的鸣啼。 没有灯火也没有干粮,左芊苓不知道自己是会先冻死还是先饿死。 至少已经脱身了,总有办法活下去。 可不过须臾片刻,地面沙尘微微震颤,紧随而至的是沉闷的马蹄声,带着强悍的威力碾压而来,由远及近,由轻到响,伴随一道男子的粗犷吼叫:“在那边!” 左芊苓心重重一跳,恐慌瞬间侵袭全身,下意识地转身逃跑。 没等她迈出半步,“咻”一声,箭矢夹带着凛冽的劲风,朝她直射过来,正中她的肩膀。 左芊苓痛呼,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而身后那群刺客离她越来越近,她咬牙拼命站起,继续向前逃跑,后方人速度极快,“笃笃笃”的马蹄声仿佛每一下都重重踩着她的心脏,压抑得令她喘不过气。 “左家娘子,你就是左芊苓吧!给老子站住!” 男子嗓音粗粝,是关外口音,一听这带着几分熟悉的腔调,左芊苓浑身汗毛悚然倒竖。 竟莫名有些像申四郎弟兄们发出来的声音。 她仍在向前跑,回头一看,十几个彪形大汉举着火把,火光将林中方圆几丈照得透亮,也映出他们狰狞愤懑的面容。 “毒妇!杀死我四郎兄还想一逃了之!老子现在就让弟兄们收拾你,告慰四郎兄的在天之灵!” 为首的一个大汉叫嚣,马匹仍在向前逼近,左芊苓没想到,仅凭几句传言,这些人竟能从关外一路追杀到中原! 她心惊肉跳,却不跑了。 因为前方就是万丈悬崖。 仿佛听到高崖底下的恶鬼哭嚎,左芊苓恐惧瞬间到达顶峰,她倏地转身,朝那群大汉喊道:“我根本就没有杀死申四郎……” “笑话!” 那大汉冷笑,“现在天底下人人都传,四郎兄被其妻克死,你有什么证据开脱?枉你曾经还是中原城名扬天下的娴淑娘子!” “况且四郎兄惨死,你既然问心无愧,那为何不服丧守职,还畏罪潜逃?!” “兄弟们,少跟她废话,直接杀了,好让四郎兄在地狱里早日找她寻仇。” “好主意!” 他们步步逼近,左芊苓步步后退。风急天高,寒风呼啸,吹得悬崖上方众人衣摆猎猎作响。 左芊苓从头到脚都是刺骨的冷意。他们持弓挟矢,箭尖寒芒闪烁,准备向她发射。 临死之际,她最后扫视了一眼这群申四郎的猪朋狗友。并记住他们的面容,那猥琐、狞恶、令人作呕的神情,那副肮脏的血肉之上,故作大义凛然的丑恶皮囊。 一共十四个人。 她记住他们了。 只听“咻咻咻咻咻”数声响,箭矢如雨,带着凛冽的屠杀之气,刺向那一抹纤细的白衣身影。 不料这左娘子动作比箭矢速度更快,抢先一步跳下了万丈悬崖。 刹那间,尖叫声划破夜空,山林鸟兽四散惊飞。 * 五月,暮春时节,桃花源内万紫千红。 暖风融融,远处清溪边,传来阵阵马蹄声。一青年坐于棕灰马匹背之上,猛甩缰绳,高呼:“驾!” 棕马踏过浅浅溪水,水花四溅,声似珠玉落盘,清晰悦耳,起伏的韵律随溪面粼粼的波光一同闪动。 当真是飒沓如流星,年少意气风发。 小溪对岸一小姑娘提着食盒,朝那马上之人呼唤,有些恼怒:“萧风年!怎么又这么久才回来!再晚一会儿,那女鬼姐姐的饭菜都要凉了!” 青年“吁”了声,马堪堪停下,仍带着飞舞的水花迸溅到岸边,小姑娘为防被打湿,立刻避开。 那青年身着一绛色窄袖骑装,身形被勾勒得颀长挺拔,他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边整理马鞍,边将视线扫过小姑娘手上的食盒,问了声:“你做的?” 他神色意味不明,小姑娘皱眉,“啥意思?你有话直说!” 青年笑得和煦灿烂,“没没没。”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是不是不想给女鬼姐姐送饭?” 他本以为她会说“你是不是嫌我饭做得难吃”,没想到只是问这个。 小姑娘见他没立刻回话,不满道:“既然是你把她从山崖底下救回来的,就要负责到底。” 萧风年:“我看着像是不负责任的样子吗。” “你看看你这吊儿郎当的模样,像会负责任吗?” 他无奈笑笑,将挂在马鞍旁的篓子扯下,放在小姑娘面前:“看见没?我去采辣蓼草了,准备给她酿米酒。而且,你可别告诉我,你是因为害怕你那女鬼姐姐才一直让我来送饭。” “才没有!”小姑娘脸红了,“都、都是因为她太漂亮了,我不敢搭话。” 萧风年接过她手中食盒,漫不经心道:“是是是,你不敢,不然也不会一口一个女鬼的叫。” 小姑娘咂嘴,拧眉道:“你快走吧!别让人饿着了。” “放心好了。”萧风年心里说,你做的饭菜味道这么一言难尽,恐怕她昨日吃完了到现在都还没消化。不过为顾全小姑娘面子,这半开玩笑的话最后没好意思说出口。 他伸了个懒腰,一手背着篓子,一手提着食盒,朝那“鬼屋”的方向走去。 途中经过一条小街,两侧食铺众多,都是熟人开的——准确来说,桃花源内邻里都是乡亲。萧风年正走着,突然耳畔生风,远处飞来一个东西,他抬手用两指接住,是块酥饼。 那酥饼铺的老板吆喊道:“咱家的新品!快尝尝!” “多谢。”萧风年笑着说,便将酥饼放嘴里咔嚓咔嚓吃了起来,朝那老板扬声道:“味道不错,老伯手艺有进步。” 老板听了大喜:“那就好!以后记得多来品尝啊。” “一定一定。” 另外一个铺子的老板娘也朝他高声叫道:“还有我们家的米线!咱明日换个口味尝尝,你可别忘了!” 萧风年开玩笑道:“要是忘了就罚我多吃几碗。” 其他铺子老板也先后纷纷邀请,萧风年每个都答应完后,嚼着酥饼走了。他从来没有好好用过膳,一般都吃百家饭。正好这些膳食铺的老板们都热衷于做各种美味,时不时让萧风年过来品鉴,多少次他品着品着就饱了,压根不需操心今日吃什么、明日吃什么。 很快就到鬼屋门前,萧风年缓缓驻足。 桃花源新来的这个女子最近越发得古怪,从昏迷至醒来,已过半月有余,到现在,又过了两三个月,她从来都没有踏出过屋门一步。 屋里从未点过灯,她身着白衣,整日里静静地独自端坐着,披头散发,面色苍白阴郁,整个屋子阴气森森。 这女子不仅不理人,一天到晚也只坐着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墙壁,安静至极,似神游太虚。那副生人勿近的怨气,如无形铁笼罩住全身。 吱呀一声。 门被某个家伙给擅自打开,外头的日光泄进来,带着热浪,澎湃地席卷着整个房屋。 白衣女子幽幽转过身,似乎觉得刺眼,抬手遮住眼睛,这时一道黑影挡在身前。 “整日待在屋里,小心把人憋坏。” 头顶传来一道略带戏谑的声音。 她略微睁眼,许是好几日都没睡好的缘故,眼白血丝充盈,眼底乌青。唇色发紫,有心气郁结之相,难以想象她之前都经历过什么。 萧风年把食盒放到床边,看了一眼旁边昨日的饭碗。近几日都是小姑娘做饭,味道不好,但这女鬼仍是一粒不剩地吃完了。 见她闷声不响,萧风年故作长叹道:“可惜了,桃花源良景颇多,不出去走动走动真是浪费了这么好的天气。” 对方仍然沉默。 “近日我倒寻得了某个适宜踏青的好去处。” 萧风年瞥了她一眼,时刻观察动静,续道:“桃源外围有处河流,水比溪清,也正好处在悬崖边。那悬崖高耸入云,不知道爬上去能不能俯瞰整个桃花源。” 似乎是某几个字眼碰到了对方逆鳞,那女子突然尖叫一声,倏地站起,发了疯般朝萧风年猛扑过来,两手狠狠锁住他的喉咙。 正常人要是看见她忽然出现这么激烈的反应,多半都会被吓个半死。 可萧风年神色平静,仿佛她的举动都在他意料之中。 女子全然失去理智,双眼红得要滴出血来,苍白的面容痛苦不堪,双手掐进萧风年脖颈的肉里,像是已经把他当成了仇人般,每一分力度都下了死手。 萧风年任她闹了一会儿,而后抬手握住她手腕,从自己脖子扳了下来。 他步步向前逼近,女子被迫向后退步,他唇角勾起,趁机一个旋身就把她按到了床上。 “这就对了。” 萧风年低声道。她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又暴怒般对他胡乱地拳打脚踢。 屋里传出乒呤乓啷声响,床榻边物什都被踢翻,萧风年仍是紧紧压制住她,不做声。 她这样一通发泄,总比把郁气都窝在心底的好。 第4章 第 4 章 半晌后,她终于体力不支,逐渐冷静下来,虚弱地喘着气。 萧风年松手,从腰间掏出方才他没吃完的酥饼,放嘴里啃了一口,嚼嚼嚼,问她:“饿了么?” 女子乏力地睁眼,看到他手上的酥饼,一时变得犹豫。 萧风年沉默地看了她片刻,马上明白意思:“你先等着。” 说完他就飞速往外冲去。须臾过后,他马上回到屋子,将新拿的酥饼递给她:“吃吧。” 左芊苓无言地盯着他手上的酥饼,似被香味驱动,她艰难地撑起手臂,被萧风年扶了一把,才坐起身。 萧风年说道:“你今日就先吃酥饼,明日我去给你尝尝别的东西。” 桃花源内最不缺的便是食物,便想着给她换一些新鲜的膳食。 最重要的是,经过方才那通发泄,她的状态已经开始有所好转,倘若真的永久抑郁下去,恐怕真的会要了她的命。 所以日后用新鲜佳肴犒劳犒劳她,非常值得。 左芊苓仍不能说话,萧风年默默地陪她一起用膳。 等他出来时,天色将晚。 萧风年回屋路上正巧碰见小姑娘,她看见他脖颈上深深浅浅的红印,不由大惊。 萧风年看到小姑娘反应异常,“怎么?” “你脖子上……”小姑娘见他这么晚才回来,还带了一身伤,莫名幻想起一些画面,脸唰地红了。 萧风年挠了挠脖颈,上面残存的十个指甲印隐隐泛疼,他不甚在意道:“无事,我去取点药膏来。” 夜凉如水,左芊苓已经在晌午过后睡了几个时辰,醒来时已经毫无倦意。 很久没有睡得如此舒爽过了。 她看向门外朦胧月华,对于数月都不曾踏出过屋门的她,此刻竟莫名生起出去走一走的念头。 梳了头,换了身干净衣裳,便出门而去。 当时,她从悬崖一跃而下,左芊苓本想死后化作厉鬼,找申四郎及其兄弟们寻仇,却不曾想,她竟然还活着。 而且还是被救到了这么一处陌生却美妙的地方。 恍若世外桃源,此处清风徐徐,茅草屋遍布,不像是普通村庄,天成的纯朴素雅,让人一踏足此处便觉爽朗开阔,恬然安宁。 此时已夜深人静。 萧风年上好药后,便爬树躺在树枝上,两臂做枕,正准备睡下,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他睁眼,朝声源方向望去。 一女子正朝这边缓步走来。她身着简朴白衣,长发披散,如水墨画中勾勒出的淡远一笔,清简至极,却有韵味之至。 可不知为何,月色之下,她的身影被镀上一层朦胧寒光,极其清冷孤寂。 萧风年眉尾微挑,心里惊异,她终于不把自己锁在屋里,愿意出来走走了。 左芊苓只是出来随便逛逛,却没想到这个地方小路竟如此繁杂,极易迷路,只静静地待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开。 “沙沙沙。” 身后那颗大树突然传来活物的响动,打破静谧,左芊苓一惊,警惕地盯向后方。 浓密枝叶中突然蹿出一个人影,只见萧风年一跃而下,将嘴里的狗尾草吐掉,伸了个懒腰舒展筋骨,朝这边走过来,“是你啊。” 左芊苓下意识略带防备地后退半步。 萧风年一愣,顿住脚步。他轻松地笑了笑,“下午睡得好不好?” 左芊苓仍不做声,视线落向他的脖颈。 似是已经回想起自己之前对他的所作所为,左芊苓看向他的目光中,添了一丝歉意。 萧风年察觉到她眼神的细微变化,说道:“还好你下手不重,否则我真要破相了。” 他语调从容,乍听是半开玩笑的话,却令人放心。不过左芊苓心中疚意仍未减,正想着如何弥补时,萧风年又开口。 “正好夜里人不多,我带你去逛逛。” 他走过她旁边,步子迈得随意,速度有些快,左芊苓看了他两眼,默不作声地跟上。 她有一大箩筐的问题想问,比如,她是否真的还活着,再比如,是谁救了她,这个像世外桃源的地方到底在何处,此地是否在人间。 不过她最想问的是萧风年。想问他到底是谁,为何那么照顾她。 “这里是桃花源。并非人人都能进来,你死过一次,栗婆费了数日才把你抢救过来。栗婆是咱们桃花源辈分最高的长老,也是相当厉害的巫术师,曾在世间享有过响亮的名号,到后来她年纪渐长,避世隐居开辟桃花源,专以救人为生了。” 萧风年知道她不想说话,便先开口解释。 左芊苓听后愣怔半晌。 儿时她读过晋时陶公的名著篇章,“世外桃源”一处只在卷籍里出现,后世人发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在脑海里幻想出各自心目中独一无二的桃花源。 左芊苓何尝没有想象过,在宫中担任司仪官勾心斗角、嫁入关外并被夫君凌辱的喘息之余,她无不遐想,倘若有朝一日,她真能卸下所有负担,定会独自寻一处无人问津的洞天福地,安然度余生。 不过也只是想想罢了。 谁知此刻,她真的身处桃花源。 此地田园炊烟,岁月安好,有天成的良辰美景,的确是人人梦寐以求的世外仙境。 但不知为何,左芊苓并未预料中的爽朗惬意。 谈到她的救命恩人栗婆,左芊苓看了萧风年一眼。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偿还恩情,只想请他带她前去拜访栗婆,至少得先传达谢意。 萧风年察觉到她的目光,似乎理解了左芊苓的意思,笑道:“栗婆避世不是单纯说说的,除救人外,桃花源里的人都不曾见过她几面。她救人是为义,从不为赚取钱财与回报,你的恩情,栗婆自能感受到,不必专程拜谒。” 听完,左芊苓沉默不言。 萧风年此刻猜不出她心中所想,便继续不厌其烦地介绍其他。 她不作声色,只静静地聆听。 * 翌日晌午,左芊苓醒来时,正好听见屋外敲门声。 起身去开门,却见不是昨日的那个青年,而是一陌生的小姑娘,生得眉清目秀,莫约十五六岁的样子。 绪茶见左芊苓没有把自己拒之门外,先是一愣,而后面露惊喜:“姐姐身体好点了吗?我带了补汤过来,饭前趁热喝最适宜不过了。” 左芊苓虽状态有所好转,气血却未完全恢复,面色仍是病态的苍白。她见小姑娘热情似火,便微微侧身,请她进屋。 绪茶将药盒放到小案几上,边舀补汤边滔滔不绝道:“这几日姐姐的饭菜可还合胃口?我学我爹做了几样菜,我尝了感觉味道还可以,姐姐感觉如何?我爹爹可是大厨,擅长各种美味,我本来也想继承他的衣钵但现在觉得好艰难……对了我怎么没看见姐姐昨日的饭盒?” “被我吃了。” 屋外传来清晰而轻快的声音,两人回头一看,门口的光被青年身影挡住,他身着绛红衣,色泽竟比他往常更加明耀。 萧风年一手端着一盘荷花酥,另一手拎着昨日用辣蓼草酿好的米酒,悠哉悠哉地走进屋里。 绪茶皱眉:“幼不幼稚,还抢姐姐的吃食!” “你那厨艺先练个几年再找别人试毒吧。” 萧风年边调侃,边将米酒壶开盖,拿碗,倾酒,动作行云流水,相当随意,却没有一丁点酒水洒出。同时将荷花酥推到左芊苓面前,说道:“新品荷花酥,新鲜出炉的。这米酒用辣蓼草做酒曲,散瘀止血,你伤没完全恢复,正好可以品尝这个。” 左芊苓垂眸。 细细观品,这的确是上乘佳酿,数年前她还是尚仪时,亲口品尝过宫廷御宴的美酒,眼前这米酒丝毫不比其逊色。 绪茶见萧风年把荷花酥和酒做得有模有样,不免嫉妒,鼓起腮帮子愤愤道:“为什么我认认真真学做饭还不及你这个后来居上的。” 萧风年面露得意,还没来得及自我夸耀一番时,外头却突然传来绪伯暴怒般破口大骂的声音:“萧风年!你在哪,给我滚出来!!” 他神色一僵。 绪茶感到奇怪,“你又惹我爹了?” 萧风年苦笑一声,“我偷了你爹的椰子,用来做荷花酥,他这时候准是来找我算账的。” 说着他便立马跳起来,往门口冲去:“我先逃了啊,别说我来过这里!” 话音一落就没人影了。 左芊苓望向他逃走的方向,又看看面前的荷花酥。思忖良久,她准备起身出去。 “不用帮他解释,”绪茶按住她,让她坐下,笑着说道:“萧风年那家伙就是野性难改,明明可以找我爹借,却非要偷。我爹揍了他好多次了,不差这一回。” 见左芊苓没有完全放心,绪茶接着说道:“不用担心,他腿脚麻利,可以逃得掉。姐姐,这荷花酥凉了就不好吃了,快尝一下吧。” 左芊苓又望了一次门外,无言片刻,走回案几边,坐了下来。 她仪态姿势甚是得体,举手投足间皆是雅致风范,光是坐在那里便如冷玉清冰般淤泥不染。 这等姿色让人以为她是皇室宗亲或世家小姐,只是不知她以前经历过何等波折,竟会在悬崖坠下,绪茶对她的过往也是十分好奇。 左芊苓安静地嚼着荷花酥,余光发觉,身旁这小姑娘睁着大眼睛目光炯炯地注视自己。她也不难堪,就任由绪茶这样看她。 绪茶看着看着,就带了一丝怜悯,不禁说道:“姐姐真像世间不可多得的妙人,看着也有才华,应当有大好前程才对。到底是何事竟害得姐姐落入这般境地?” 左芊苓咀嚼的速度放慢了点。 她看向绪茶,这小姑娘眼眸晶亮,一派单纯天真,一看便知她自小就生在世外桃源,并未经世事。 绪茶好像突然觉得自己冒犯到别人了,便摸了摸鼻头,马上改口,自个儿说道:“我多嘴了,我还是来说点其他的吧。我姓绪,单名一个茶,从小就在桃源生活了,和其他人不一样。他们都像姐姐你一样,受重伤而差点一命呜呼才来桃花源捡回生命的。 刚才那个萧风年也一样,别看他那一副鬼样子,其实当初他的死相,比任何人都惨烈。” 似乎是回忆起了一些残忍血腥的画面,绪茶不由眉头紧皱。 第5章 第 5 章 缓了一阵后,她继续如话家常道:“四年前他在山沟沟里差点丧命,被我爹发现,就把他带回来了桃花源。刚开始他也像姐姐你一样,阴沉沉的寡言少语,谁也不知道他以前经历过什么。后来我爹开导,他也慢慢走出来了,恢复本性,就现在这副疯样子。” 左芊苓垂眸,心想此人虽促狭了些,却挺负责上心,只是没想过他也如她一般有过不堪回首的往事。 她又看向绪茶。前几日的膳食皆由这小姑娘下厨,和萧风年一样,对她都是关怀备至,左芊苓仿佛很久没有受到过如此热情周到的关照。 刚开始她以为,这几人是为趁人之危才对她如此百般照拂,她因此不愿说话,时刻警惕提防。 现下看来,他们当真是胸无城府的至纯至善之人。 左芊苓发觉自己错怪了他们,心底有一些愧疚。 又不知以她这残躯,该如何偿还这如山的恩情。 绪茶接着递给她另一块荷花酥,看到左芊苓神色凝重,便笑道:“姐姐不必客气,当初萧风年既然把你背回桃花源,就有责任将你照拂好,这是咱们桃花源的风俗。” “就比如我爹,他救了萧风年,便把他视如己出。萧风年救了你,也自然就应当尽心关照,他待姐姐好,姐姐受着便是,也不必有太多心理负担,安心养伤才是头等大事。桃花源人,不图回报。” 左芊苓略微惊诧。 绪茶趴在案几上,叹了口气:“其实我挺羡慕萧风年和爹爹的,都救过人。都十多年过去了,我还从来没有体会过救人是什么感觉。萧风年竟然这么快就救了人,而且还是个冰山美人大姐姐……” 她说着便抿唇笑了起来,“不过我近日能为姐姐下厨,发挥一点功劳,还是很开心的。” 左芊苓看向她,回之以淡淡的一笑。 * 绪茶走后,屋里安静了片刻,一道红色身影在外头一闪而过。 只见萧风年火烧火燎地狂奔进来,马上关门,紧紧靠在门板上,边喘气,边朝左芊苓露出一个难为情的笑容:“还是你这里最好躲。” 左芊苓没搭话,默默地做手头上的事。 萧风年朝门缝外望了一眼,稍松了口气,跌坐在地上,说道:“绪老伯不会找到这里,我等下就走。” “过来。” 清冽的嗓音自身后传来,萧风年微微一怔。 这是左芊苓几个月来第一次说话,大伤初愈,声音还略带一丝喑哑。 她正拿出一掌心大小的银盒,捣弄药匙,示意他坐到她面前。 萧风年心中犯疑,不知她所为何事,只走到她旁边坐了下来。 左芊苓抬起眼帘,他脖子上那十个红甲印仍异常显眼。她抬手,拿着蘸取药膏的长匙,慢慢靠近他脖颈处。 萧风年一惊,身子向后仰,捂住脖子,略不自在地说道:“你……不必如此,我昨日已经给自己上过药了……” “坐好。” 左芊苓语调平静无波,一双浅淡的眼眸紧盯住他。 萧风年竟诡异地不乱动作,安静下来,朝她微微凑过身去。 长匙贴上脖颈,沁凉入骨,药膏散发淡而清幽的药香。 这伤药是左芊苓随身携带,因着在嫁入关外那几年时常被申四郎殴打,她需为自己疗伤才自制此种药品。 萧风年两眼乱飘,终于挨到她把他脖子上的伤口敷好,却听她又说一句:“把腿伸出来。” 昨日她发泄时,不仅掐了他脖子,还踢了他的腿,应当有不少淤青。 萧风年笑笑,“腿上没……” “伸出来。” 他只能照做。 裤腿被卷起,的确有不少擦伤,萧风年当时没感到有多疼便放任不管,这会儿却被左芊苓强制疗伤。 她动作麻利,不出片刻便结束,萧风年当即站起,整理桌上碗盘,顺便说道:“明日我再给你送米酒还有米糕来换换口味你先好生歇息我先走了。” 说完便夺门而出,身后却又传来她的嗓音。 “等等。” 萧风年刹住脚步。 他转过身,望向左芊苓,等她说话。 左芊苓唇瓣动了动,似乎有些欲言又止,良久后才道:“会不会做凤梨酥?” 萧风年一愣,“……会。” “我明天想尝这个……” “好。” 左芊苓默了默,补充道:“凤梨酥记得撒点芍药花粉。” “明白。”他身体懒洋洋地倚着门框,似笑非笑:“可还有其他吩咐?” 她轻轻摇了摇头。 “明日准让你尝到鲜。”萧风年说完便出门而去。 左芊苓静静地坐着,也许是对凤梨酥微馋的缘故,心底那潭死水好似泛起了涟漪。 凤梨酥她自小吃起,母亲早逝,昙姨娘嫁给父亲后迟迟未孕,便待左芊苓视如己出。她手艺甚好,和叔母也时常合起伙来做各种美味,凤梨酥便是她唯一钟爱。 入宫当公主伴读,左芊苓思家心切时,便啃几块凤梨酥聊以慰藉。 到现如今,良久没再尝过那味道,她不免心中想念。 次日,在萧风年还没过来时,左芊苓便先出了一趟门。 她要去买簪子。 自从那日坠下悬崖后,原本的发簪摔得粉碎,几个月过去她一直披头散发,多少有些不方便。 到一家发簪铺子前,多为木簪,花样精致,看着像是亲手雕刻出来的。 铺主是个老太太,见左芊苓光临,她喜笑颜开:“娘子仙姿玉质,木簪恐怕衬不了娘子容貌。老身这就去给你拿更漂亮的来。” 左芊苓阻止道:“多谢老太太,不过不必麻烦。” 她拿起了一支。 手中的这支木簪花样最为简朴,但左芊苓关注的并非是这个。 这簪首最尖。 她从袖中拿出一块玉制饰品,递给老太太:“我看中这支。不知这玉饰可否换取我手中的簪子?” 老太太急忙摆手,还没说出口,旁边就有另一道声音传来:“喜欢就直接拿走。” 只见萧风年走了过来,到她面前。 左芊苓不解,“直接拿走?” 萧风年垂眸,看着她手里的簪子,解释道:“桃花源人不愁生计,没有哪间铺子的东西是需要用钱财或是金银珠宝来等价交换的。这家簪子铺的老太太本就喜于打造发簪,只要能有姑娘家喜欢,对老太太而言就是最大的价值。” 老太太也笑道:“是的,是的,娘子喜欢,老身也高兴的很。这里刚好有面铜镜,娘子现在就可以戴起来试试看。” 左芊苓犹豫半晌,对老太太恭敬地道了声谢。 她发比亮缎,长而柔顺,左芊苓随意绾起所有长发,用簪子一固,整个人便瞬间有了几分精气神。 萧风年多看了她几眼,而后对铺主道:“多谢老太太,我们先回去了。” 说着他拉了拉左芊苓的衣袖,两人缓步离去。 走远后,萧风年不禁问了声:“戴这么尖的簪子,不怕扎到脑袋?” 左芊苓淡声回答:“无妨,我自有用处。” 她还要削得更尖一些。 沿着小路走,没过多久,一男子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老鸡又下蛋了,记得去拿一下啊。” “晓得!” 左芊苓浑身猛然一僵。 她慢慢转身,朝刚才那个方向望去。人来人往,没发现记忆中熟悉的身影,她便向前跑了几步。 萧风年奇怪道:“你去哪?” 左芊苓飞速地拐了一个弯,绕到茅草屋后方。这里已经不是铺子,是一处家舍。 “……堂兄。” 她轻唤,声响不大,却非常清晰。 家舍里的一男子正扫着地,听闻左芊苓的声音,手头上的动作也不禁停住。 男子缓慢抬起头,沉埋的过往如被记忆骤然撕开般,他神色也明显不镇定了。 “阿、阿苓?” 还不忘记呼唤她的小名,语调也隐隐带颤。 左芊苓万没想到在此地竟能碰见已经“亡故”多年的堂兄。 当年他入仕时意气风发,为官没多久却无故身死,英年早逝。这一桩案子惊动中原都城所有士族,堂兄尸骨无存,大理寺却敷衍了事,以左氏长子不慎掉落山崖溺水为由,草草结案。 人人都为左氏长子扼腕叹息。 却不曾想他此刻正在桃花源安然度日。 从堂兄身死的那段时日起,到现在已然过去六年有余,所以说,他已经在桃花源生活了六年。 “让询,这是谁?” 一妇女抱着一筐鸡蛋走出来,正好看到这一幕,朝男子问道。 左让询勉强笑了笑,“这是我堂妹,芊苓。” 说完又对左芊苓道:“这是你的嫂嫂。” 左芊苓微惊,堂兄在她封存的记忆里仍停留在志存高远的少年郎,现在一见面,转眼他就变成有妇之夫,不免心有落差感。 她恭敬地朝那妇女浅施一礼:“嫂嫂。” 妇女笑道:“妹妹太客气,不必多礼,你和你堂兄应当也好久不见了,先坐下聊聊,我去给你们倒杯茶水。” “有劳夫人。” “多谢嫂嫂。” 左芊苓让萧风年先到别处逛逛,他走后,兄妹两人在院子内的石桌前坐下。 左芊苓环视四周,此处农家小院,清朴而温馨。 “那个,阿苓……” 左让询首先开口,许是多年未见的缘故,他神色带着一丝生疏与犹疑,问道:“你何时来的桃花源?” 左芊苓视线落回堂兄身上。 他身着素衣,为干农活把袖口裤腿卷起,已经彻彻底底成了一名农户,好似早已融入桃花源,和妻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堂兄似乎也乐在其中,多年过去,精气神倒是不减反增,少了在朝为官时的几分忧郁,气色也不错。 左芊苓轻声回答:“不久,就几个月前。” 左让询听后,沉默半晌才道:“桃花源并非人人能随便进,阿苓定是遭遇了一些事情。” 左芊苓不说话。 堂兄接着道:“是尚仪局出了什么事?你已经辞官了?” 左芊苓默然,看来堂兄对她的记忆也只停留在了她在朝为官的时日,并不知道她早已嫁人,既然如此,那堂兄定当对桃源之外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说来话长。” 左芊苓敛下神色,“不说我了。倒是兄长你如何进的桃源?” 左让询见她不愿说,便也不强求,笑道:“阿苓知道的,为兄六年前差点溺水而亡,你嫂嫂正好在山涧里发现我,就把我带回桃源,后来我们便以身相许,成了婚,就这样过着安安心心的日子……” 左芊苓道:“堂兄真的是差点溺水而亡的吗。” 左让询喝茶的手顿住,目光紧盯那茶沫子,似欲逃避。 这几章有点日常, 其实也是女主遭遇重大挫折之后慢慢找回自己的一个过程 也在准备踏上索命复仇之路了(这个说法有点中二bushi) 不要放弃[爆哭][粉心][粉心][粉心] 马上就要去关外找那十四个*血债血偿了[闭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左芊苓目光清明,左让询知道这个堂妹打小精明聪慧,什么反应都躲不过她的眼。 “自然是了,阿苓你也知道,为兄自小不会凫水。” 左芊苓道:“既然如此,那堂兄被救起,为何都不回家?” “你嫂嫂救了我,为兄当然不能完全弃她于不顾。” “堂兄知道我并非此意。我与堂兄多年未见,今日一见,到现在为止,堂兄都不曾过问家里一句话。堂兄是在逃避什么?” 左让询握着茶盏的手紧了又紧,“不是……” “我自然也能理解,堂兄不辞而别,便觉得自己对家里亏欠甚多,心有愧疚,不敢过问。当时堂兄溺水被嫂嫂救起,为了还恩便留在桃花源,但如此并不至于你六年都对左家不闻不问。” 左让询沉默。 “家里亲眷关系本就和乐融融,我想,堂兄应当也没有理由避开。所以堂兄,你不是为了逃避家里,而是为了逃避皇宫。” 左芊苓直视他,一字一句道:“因为堂兄被宫中同僚所害,溺水而亡,只是官府权贵蒙蔽百姓视听的一个幌子。堂兄久居桃花源,不是不愿回来,而是不敢。” 一出此言,似被蛰中般,左让询低下头,面色苍白了一个度。 “堂兄不敢踏出桃花源,就怕一旦被外人发现,凶手的长嘴獠牙再次对准你。你自觉并无能力与权贵抗衡,便躲在桃花源里……” “好了,好了。” 没等她说完,左让询便打断,心平气和对她说道:“阿苓想得太严重了,为兄当然不是因为这些。为兄不愿回来,是因为我早已厌倦了官场的勾心斗角。多年不访左家,是为兄不辞而别,再无颜面对待你们。” 他又道:“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便是为兄有了牵挂,不止你嫂嫂。” 左芊苓面露疑惑,就见左让询朝着一旁的屋子里边唤道:“孩子,出来见见你姑母。” 有个莫约两岁女孩在门框后方探出一头,有些害羞地望向这边,听到父亲唤她,便马上呼哧呼哧跑到左芊苓面前,腼腆地喊了一声“姑母”。 孩子生得粉雕玉琢,水灵可爱,尤其那双眼睛,一尘不染,就像绪茶那姑娘一样有着未出世事的浪漫清纯。 左芊苓原本严肃的面容上瞬间添了些许柔和,捧了捧她的小脸,轻声说了个“乖”。 小女孩踮起脚尖,亲了她一口,再欢笑着跑到对面父亲的怀抱里。 左让询也低头蹭了蹭女儿的脸颊,满面的慈爱。 左芊苓默默看着这一幕,心里升起暖意。 左让询笑着对她道:“你小侄女已经两岁了,以后她要是长大了,我便亲自教她读书写字。桃花源人从不愁生计,为兄和你嫂嫂往日里也干点农活,种些喜欢吃的菜,陪孩子玩,和街坊四邻们聊聊天,闲暇惬意,这种日子,是以前想都不敢去想的。” “况且,为兄有了妻女,这辈子便已如愿。已往不谏,来者可追,过往种种事迹,就让它……都烟消云散去吧。” 左芊苓久久未发一言。 方才凭堂兄那遮遮掩掩的态度,就知他已经承认自己并非无故溺水而亡。他不计过往晦事,除却无胆和皇室权贵抗衡的缘故外,还有便是他有了毕生牵挂。 妻女是其软肋,倘若堂兄为了真相,无从确保血雨腥风是否将会波及家人。 “堂兄既然心意已决,阿苓也无权再干涉。” 左芊苓站起,朝左让询深施一礼:“祝愿堂兄,阖家美满,幸福长久。阿苓告退。” 话毕她便转身离开,后方传来左让询劝说的话音:“阿苓,外界龙潭虎窟,你切莫去冒这个险——” 她脚步顿了一瞬,继续向前走。 左芊苓现在才终于明白,为何桃花源一处洞天福地,人人心向往之,却并不能完全让她彻底松弛并沉浸于此。 因为她心有不甘。 堂兄的案子,和她的血债与公道。 她都要亲自讨回。 走出小院,左芊苓抬头瞥见,一色泽明艳的红色衣角在墙角遮挡处晃晃悠悠。 她走过去,碰见萧风年正慵懒地倚靠在墙壁前,百无聊赖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 “你没有到其他地方逛逛吗。”左芊苓问。 萧风年抬起眼帘道:“这里大街小巷我都走了好几百遍,早逛腻了。” 看来他一直没有离开。 “我还没逛过。”左芊苓想了想,“你愿不愿意陪我去走走?” 萧风年听言,垂眸看向她。不知是何缘故,往日她眼神浅淡空洞如烟雨蒙雾,现下却平添一抹清明,竟有别样的神采。 他点了点头,缓缓站直,到她旁边道:“愿意。走吧。” 桃花源街街巷巷不乏嗑瓜聊天的乡邻好友,俱是一派淳朴和谐。两人在街上漫步,街头铺主们开着大嗓门向红衣青年问好,萧风年笑呵呵地回应,却在这时,某道粗粝的嗓音突然横插进来。 “萧风年!!” 却见一中年男子大跨步走来,步伐矫健,举着一柄锅勺,怒气冲冲,萧风年一见他,嘴里嘀咕一句:“不得了,绪老伯又发作了。” 不及犹豫,他一把攥住左芊苓的手腕,转身便逃。 身后绪老伯也开始狂奔起来,咆哮:“站住!!” 左芊苓肺部大伤未痊愈,没跑几步便喘气匆匆,萧风年见状便停下来。绪老伯也很快追上了他们,举着铲子二话不说就朝萧风年身上挥去:“说!!你是不是又偷走了我的凤梨?!” 萧风年急忙抱头逃跑,失笑道:“老伯要是觉得凤梨不是我偷的,就不会这样拿铲子揍我了。” “果然是你这个……” 两人在左芊苓身边一个逃一个追,绕起了圈圈,左芊苓只觉头昏眼花,忙走到绪伯身前,止住他道:“绪伯息怒,他怕是为了给我做凤梨酥才出此下策,倘若不是为了我应当也不会闹出此事,妾身代他向您赔个不是。” 绪伯这才稍稍冷静下来,仍微喘着气,“倒也不是你的错,这小子以前就是这副德行。” 他指着躲在她身后的萧风年,大骂道:“该活剐的兔崽子,犯了事还藏着掖着!像不像话!” 萧风年有些难为情道:“老伯,就当我在行善积德,这种小事,不要挂怀啊,不要挂怀。” “挂怀你的……” 绪伯话还没说完,远处忽地响起惊慌杂乱的噪音,却见一群人围着什么东西,火急火燎地赶到一间茅草屋里,街道边其他人见状,也忙吵吵嚷嚷地簇拥过去,霎时间那屋外被围得水泄不通。 绪伯看向那边,给了萧风年一个“以后再收拾你”的眼神,朝着那间茅草屋里疾速走去。 左芊苓和萧风年对视一眼,也急急跟上。 “发生何事?” “怕是箭心兰中毒。” “老媪前两日还跟我说在山上摘苦菜,她却不慎被叶片划伤手指……” “她可能把箭心兰错认成了苦菜,就没在意那点伤,可箭心兰的毒素也就慢慢从那伤口扩散至四肢百骸,到第三日,就会毒发身亡。” “快拿解药啊,老媪已经口吐白沫了!” “快取点鸭血来……” 屋外挤满了人,左芊苓看不见里面的状况,萧风年已经握住她的手腕:“走吧。” 左芊苓道:“人没事吗。” “无事,老媪只是中了毒,喝了鸭血就能好。” 听他不甚在意的语调,左芊苓敛了敛眉。中毒对于她而言,不是丧命便是终生残废,没见过只要单纯喝点鸭血就能痊愈。 “箭心兰在哪里可以采摘?” 她突然问道。 萧风年不假思索:“桃花源东南面出口两里的山垭里,形似苦菜,却有剧毒。光是稍微划破一点口子,只要一触碰箭心兰便会中招。” 左芊苓低声道:“看来毒性挺大。” “没错,它毒素潜伏期有两日,期间人不会有任何反应,到第三日,就会毒性大发,过后再不治便会身亡。” 萧风年说完,一旁的人迟迟没有回话,他不由转头看了看左芊苓,却见她满脸凝肃,似在沉吟思索。 他笑了笑:“你是要准备去毒死谁?” 左芊苓被突如其来的这句话给激了一下,她抬起眼帘,若无其事地说道:“你想多了。” 她加快脚步往自己的房屋走去。 第二日,寅时一刻,天色未亮一片昏黑,桃花源还在沉睡时,左芊苓动作轻缓地走出房门,照着昨日萧风年对她所说的方向走去。 独自一人采摘完箭心兰,已过去两个时辰,左芊苓将它们拎回桃花源,到屋里时已经精疲力竭。 谁料萧风年恰好准备了精心制作的早膳在屋里等着她。 他见左芊苓带着一箩筐的毒草,心里大惊,而她已经累得面色发白,身子一沾床榻便动也不动了,丝毫无力气再起身用膳。 萧风年只得亲自端着盘子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拿起一块酥饼喂进她口中。 “早上为什么不叫我过来一起帮忙?” 萧风年问道。 左芊苓咀嚼都费力,含糊道:“忘了。” “你伤势未愈,下次这种体力活记得找我。” “嗯。” 第7章 第 7 章 萧风年走后,左芊苓休息了半日,再醒来时已至傍晚。 云霞似火于天边席卷而过,暮色笼罩,房里也昏暗下来,左芊苓点起了灯,提起箩筐,开始捣鼓毒草。 制毒过程颇为费时费力,除找典籍翻阅,还需向邻里乡亲们借用各种器具,等到完全制成粉末状毒药时,已过去一月有余。 她将毒药倒进小瓷瓶中,配在腰间。 日子照常过着,直到六月最后一天,左芊苓早早起来,离开桃花源,徒步走到悬崖底下。 数个月前,在这处耸入云端的高崖顶上,她为躲避箭雨从那一跃而下,后来被萧风年发现,他将她救回桃花源,才把她从鬼门关拽出,捡回一条残命。 左芊苓缓步走到她坠落时的地方,仰头,向上望去。 看不见崖顶,只有毒辣日光灼烧两眼。 “想要上去回到人世间,用这种方法可不行。” 身后蓦然传来萧风年的声音。 左芊苓一惊,转过身。 他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一身窄袖骑装红艳,在强烈日照下周身似透着光,晃得人有些发晕。 左芊苓走了许久才到这里,想必萧风年也偷偷跟随了一路。 她撇过头,随便说了声:“你怎知我要出去。” 萧风年叹气:“先前你整个月都在制毒,不是为了出去复仇还能是什么。” 被他戳中心事,左芊苓也没感到奇怪,只是下意识抚了抚腰身的小瓷瓶。 萧风年目光扫过她身侧,对她续道:“跟我来,桃花源里有一处专门通向世间的出口。” 说罢,他转了个身,一手抵在唇边,吹出一口长长的哨音。 哨声响亮悠长,回荡在山林间,惊得一些鸟兽飞散。与此同时,快马蹄声也紧随地渐行渐近,只见一匹棕灰色马疾步奔来,蹄边碎石乱飞,最后在萧风年面前刹住,扬起一阵尘土。 萧风年亲昵地薅了一把灰马鬃毛,继而转身,朝左芊苓伸手:“来。” 她犹豫片刻,递出手伸到他掌心。 萧风年抓住,又躬身搂住她腰间,用力向上,一把将她抱上了马背。 他也轻松地旋身跃了上去,坐落在左芊苓身后,左芊苓忽觉后背一阵温热如烈阳般的气息瞬间侵袭笼罩周身,萧风年两臂绕过她身旁,攥住缰绳,高喊一声:“驾!” 灰马再度疾速奔腾。 耳畔风呼呼刮过,两人衣袂随风翻飞,马横跨过整个桃花源,又向西北行进两里有余,终抵达一处湖泊边沿。 灰马停蹄后,萧风年抱着左芊苓一同从马上跃下。 左芊苓整了整衣襟,向前走了两步,望向辽阔而平静的湖面,偶有几只白鹭在其上方,低空盘旋。 她问:“这里就是桃花源出口?” 此刻分明烈日炎炎,可远处湖泊上方却白雾笼罩,一眼望不到头,竟离奇得有些飘渺虚幻。 萧风年走到她旁边,“就是这里。” 左芊苓蹙眉,“没有船只,如何越过湖泊?” 他指了指右边远处:“看到那排木桩没?” 她循着他的手指望去,果见有一排木桩,从湖岸边直通向对岸,隐没在浓雾中,只不过每个木桩径口小,且只露出水面不过二寸,粗看根本看不清楚。 “从这里出去,需得会一项功夫。”萧风年道。 “什么功夫?” “轻功。” 不等她反应过来,萧风年突然抓住她的手,脚一蹬地,轻松地跃到了那湖面的木桩之上,左芊苓也被他带得整个人飞起,她惊叫一声:“喂!” 萧风年勾起唇角,露出笑意,快步在那排木桩之上狂奔,纵腾跳跃,矫健轻快。 左芊苓从来没有体会到如此刺激的行动,一时间魂魄出窍,只觉自己在半空中翻滚,晕头转向。 片刻后,他终缓慢停下,足尖轻点木桩,稳稳伫立。 左芊苓缓了一阵才略清醒,睁开眼,四处张望,周围全然是一片广阔澄净的湖面,已经望不见岸,两人于木桩站立,就像站在水面上。 她心咯噔了下,差点一个趔趄就要摔身落入湖中,萧风年扶住她腰背,左芊苓深吸一口气,才慢慢找到平衡。 “为何突然要到这里。” 左芊苓以为他又在随便开玩笑,语调有些冷然。 “日后你要是出去,就得用这种方式,我现在带你提前体验体验。” “非用这种方式不可?” “放心,这种东西看似吓人,其实还真的挺可怕。” 左芊苓怔然,随后轻声:“是,不过比起粗汉们为他们亡故的兄弟报仇而将其妻万箭穿心,这倒也算温和。” 萧风年不知她话里个中意味,只凝望天边,为防止她掉下去,便一直紧紧握住她的手。 “你的手怎么了?” 他突然问道,从方才他牵着她起,就觉掌心里的手质感微粗粝,抬起左芊苓的手一看,指骨纤长,却有很多陈年老茧。 左芊苓略不自在地抽回手掌。 萧风年看着她:“你不像是应该要干粗活的样子。” 闻言,她眉间笼上一层阴翳,像是陷入沉思。“或许……人不可貌相。” 三年前她出嫁关外,同她一起、伴她身侧的婢女有数十个,后来全部都被申四郎遣散。 左芊苓本以为夫君会为自己安排几个新婢子,未曾想他竟从来没想过雇婢子来给她当帮衬,是以,申家上下包括本来由婢子完成的事务,都由她一人打理——洗衣,缝纫,砍柴,烧柴,做饭,清扫…… 就这样独行独干了三年。 婢女于夫人而言可谓左膀右臂,左芊苓如此形单影只指不定会被人在背后嚼舌根子,申侯如何虐妻啊左夫人无力反抗啊云云。 这些闲言碎语申四郎毫不介意,他自恃功高,为关外百姓抗敌镇守一方和平的美名足够成强有力的群众基础,堂堂申氏威名,岂会因左芊苓一个小娘子而一损俱损? 可正因“申四郎待妻刻薄”本就少有流传,等到申四郎亡故,其妻便被推上风口浪尖——有人道,左夫人终忍无可忍,便用刀捅穿申四郎以报往日凌辱之仇。 世人皆以为,申四郎虽有一些言行不当,却还不至于到该死的地步。 他贵为关外都虞侯,牵扯关系良多,一夕身亡,就如同油锅进水,瞬间炸开一片,全然乱了。 在未查明真相前,受害之人往往更易被世人同情,与之相对的,左芊苓便沦为众矢之的。 “我夫君不曾给我安排过婢子,家中一切粗活,全由我来打理。” 萧风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来他待你薄情。” 左芊苓冷笑:“情情爱爱之事,他与我之间毫无干系。” 她虽为申四郎正妻,也是唯一的妻子,左芊苓却觉自己只是他雇佣过去的奴仆,卑躬屈膝,比最下等的小厮还不如。 “那你夫君现在死翘翘了吗。” 萧风年忽然问道。 在尚未完全探清他人家世时,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话,多少有些冒犯,左芊苓怀疑自己听错了,转头看向他。 方才那句话,萧风年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的,他现在才发觉不妥,轻咳一声,有些抱歉地说:“没什么……” 左芊苓垂下眼眸,嗓音沉了几分,说道:“如你所言,已逝。” 他沉吟半晌,“节哀。” “你想错了,我根本不会悲哀。”左芊苓说道,“夫君待我苛刻,若说我从来都没有对他起过杀心,那是假的。” “那你夫君是……” “不是我杀的,是一名黑衣刺客。因我夫君猎了那刺客的白狐,就将我夫君乱刀砍死。” 那血花四溅的惨像,仍历历在目。左芊苓语调却平静,仿佛只是聊一段无关紧要的往事。 “那后来?” “刺客逃了,县衙也久久查不出真相,最后倒是我来担上弑夫这一罪名。” “既是那刺客所为,为何都要赖在你头上?” 左芊苓淡淡道:“我与县衙解释了有刺客闯进家宅,当初他们都还按照我说的情况去查找线索,但不知为何,短短几日后,夫君暴毙的矛头却突然指向我。我再如何辩解,也没人愿意相信。” 就连她的骨肉至亲也不信任她。 左芊苓甚至隐隐怀疑,她突然遭遇流言蜚语,是有人故意做局。 “或许现在有人愿意信了。” 萧风年轻声说道。 左芊苓还沉浸在回忆中,回过神时没听清他讲话,“什么?” “无事,我只是想问。” 萧风年敛下神色,试探地道:“令郎既已逝,那你此番离开桃花源,是又想作何打算?” 他知道左芊苓过往不止那么简单,因她方才随意开了个“将其妻万箭穿心”的玩笑,他便隐隐猜出了七八,只是太过晦暗,不便直言,就等她亲自道出口。 左芊苓道:“我坠落悬崖,都是拜我夫君那些弟兄们所赐。” 萧风年道:“所以你要回去索命。” 她点头。 他笑了笑,“正好,我也闲得慌,不如来助你。” 左芊苓看向他,一时有些愕然。 要知道,一离开此地,前往关外,就是再度踏上刀山火海、血雨腥风的道路,就是在悬命一线的边缘游走徘徊,但凡行差踏错,便万劫不复,无论生前有多清白,只要为了复仇,手上必将染血。 萧风年也垂眸与她对视,扬起唇角,笑意和煦,完全不像是会杀人放火的模样。 左芊苓回过头,远远望向天边的灼日,欲言又止。 半晌后才说道:“你何必把重心都放在我身上,你……难道就没有自己要做的事吗。” 前几个月萧风年一直对她悉心照料,帮她养伤,此次出桃花源,他又要助她复仇,可以说心思都花在她身上了。 萧风年看出来她心里难为情,便道:“也不全是。我也正好有一笔血债需亲自讨回。” 闻言,左芊苓收回视线,看向萧风年。 他笑道:“所以说,我助你索命,也是顺手的事。” 萧风年歪了歪身子,打量她神色:“你同意我随行了没?” 左芊苓颔首,久久不言。 * “绪老伯。” 绪伯正躬身低头拔着菜,听到萧风年唤他,目不斜视地不悦皱眉:“早叫你换个称呼!我还不老!” “是是是,您不老,那绪小伯,我有一事需与您商量商量。” 绪伯怒了,猛抬起头:“你给我好好叫人……” 这一看,突然发现面前不止萧风年一人,他旁边还站着个亭亭玉立的白衣女子。 见状,绪伯面色稍稍缓和,冷着脸对萧风年道:“商量什么?有话快说。” 萧风年一五一十地将他和左芊苓的计划如实说出。 绪伯听后,沉吟良久,开口:“在桃花源生活了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不顾危境出去冒这个险。” 萧风年:“惊不惊喜?” 绪伯训斥:“何来惊喜可言!外界究竟有多危险,你岂会不清楚?桃花源开辟数十年,进来的人无论有何不堪过往,都宁愿在此地安度余生,也不愿出去拼这个性命讨公道!” 他以为绪伯这是不同意,正欲反驳,却又听绪伯深沉一叹:“你难道忘了几年前你是如何被逼到绝境?” “正是因为我没忘,才要出去亲自让他们血债血偿啊。” 萧风年说着,冲左芊苓眨了眨左眼:“我说的对不对?” 左芊苓淡然垂眼,像是默认。 绪伯道:“你这小子什么脾性,我早就摸清了,你今日做下这种决定,我也不意外。” “所以说……” 绪伯抢了他的话头:“所以说,我也准备和你们一起去。” “……” 萧风年睁大眼:“什么?” 见他不是很情愿的模样,绪伯登时不高兴:“怎么?就你这到处乱闯祸的德行,不给左娘子添麻烦就已是万幸,还不能搭个人在路上管教管教你?” “再者,你可有钱币?在桃花源生活了四年,恐怕你连怎么花钱都忘了吧!到时候一出桃花源,可别在街上顺手拿走别人家的东西,被判为偷窃!我可不想对此负责!” “知道了知道了,”萧风年不耐道,“那就来,我不阻拦。而且也别把我说得这么不堪……” 绪伯冷笑,“你偷我瓜的事都还没找你算账,还不让人说了?” “那是为了……” “你们在说什么?” 没等萧风年说完,绪茶的声音突然插进来。 只见绪茶匆匆小跑过来,看向绪伯:“爹,你是准备要走了?” 她又看向左芊苓和萧风年:“你们也要走了?你们三个一起?” 见他们没有立刻否认,绪茶眼眶瞬间红了,对绪伯道:“爹这是要抛下我?如果我不来,你们是不是就不和我说了?” 绪伯一向冷硬的神色瞬间柔和了几分:“没……” 绪茶下一刻就流下了眼泪,抽泣道:“我以前就被娘抛弃过,现在爹也要丢下我不管吗?” 绪伯连忙安慰,左芊苓看着这一幕,心里惊讶,转头瞅向萧风年。 萧风年见她面露疑惑,低声解释道:“绪茶不是绪老伯的亲生女儿,她出生起就被母亲丢出去溺了,因为想要的是个男孩,而不是女娃。后来绪伯在河道里发现了她,就把她带回桃花源抢救。并让她随了自己的姓,当作亲闺女扶养。” 左芊苓听后,心脏不禁一阵抽痛。 之前和绪茶相处,就觉她有着未出世事的浪漫单纯,却不曾想她也有如此晦暗的过去。 绪茶在她爹面前就是个小女孩,又哭又闹,绪伯拗不过她,便无奈道:“真是拿你没法。那你就跟我们随行吧……” 绪茶瞬间停止哭泣,睁大泪眸:“真的?” “但你得答应爹,不许去寻找你娘。” 绪茶脸色暗了暗,“我……” 她对自己生母的模样幻想过千百万次,这次好不容易有机会出一趟桃花源,不去见一眼母亲,怎么说都有点可惜。 绪伯冷硬道:“听话。” 绪茶鼓起脸,“知道了,我不会去找她。” 四人在第二日收拾完行囊后,和街坊四邻道别,便向湖泊方向走。 和昨日萧风年带她去的目的地一样,一列木桩横向对岸,唯一不同的是,今日的岸边,竟然有船只。 绪茶兴冲冲地拎包跳上小舟,朝他们喊:“快上来!” 左芊苓惊愕:“难道……不是走木桩?” “什么走木桩?”绪茶笑着解释道,“姐姐,这里木桩不是用来走的,而是来指方向。你看远处雾这么大,如果没有木桩指引,就要困在这湖上了,一辈子都走不出桃花源。” 左芊苓听后沉默。 原来这里木桩只是指向作用,而非像萧风年昨日所说的那样需要轻功……他竟然诓她? 绪茶见状,立马猜出:“是不是萧风年骗姐姐说要在木桩上行走?” 绪伯也冷哼,对左芊苓道:“以后不必轻信了那小子,他嘴里十句话里有九句都是鬼话。” 左芊苓默默颔首,瞪了萧风年一眼。 萧风年却并不为自己辩解,头埋在膝盖里,憋笑憋得浑身发抖。 真是……狡猾。左芊苓心里暗嗔。 一切就绪,船只离岸,绪伯划动船桨,沿着那排木桩慢慢向前。绪茶早膳没吃,立马掏出饼,在船头边晃着腿边悠悠咀嚼。左芊苓抚过自己身侧的小瓷瓶,从袖中掏出三个差不多的,一人一个分别递给他们三人。 绪茶奇道:“这是什么?” 萧风年向上拋了拋,“箭心兰制成的毒药,你姐姐花了一个月才完成,用来给我们防身。” 绪茶两眼放光:“好厉害,姐姐可有给它取名?我以前听书上很多毒名都好听,牵机,朱砂,蟾酥,鹤顶红……” 左芊苓道:“有。此毒名为,无夙。” 无,取亡声;夙,将晓也,天光破晓,白露未晞。 二字合观,此毒阴损,凡中招者,必将不见翌日之曦。 桃花源一卷完结。 下一卷大关边开启 [粉心][粉心][粉心][粉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 7 章 第8章 第 8 章 申四郎年少参军,战场立功,后逐步升迁为都虞侯。性子也随他晋升至高位后暴露无遗,变得有恃无恐。 凡是他想做的事,就没人敢阻拦。 三天两头跑一趟青楼,沉醉在莺歌燕舞的快活当中。 多少貌美的歌姬看他身价不凡,才不顾身段对他极致献殷勤,渴望申四郎能将她娶入都虞侯府,摆脱卑贱之身,享受荣华富贵。 照申四郎那色胆包天的性子,都虞侯府上早就妻妾成堆了。 但他竟仍未娶妻。 于他而言,那些青楼舞姬们只是图一时新鲜罢了,再者,他门第观念极强,认为普通的女子根本配不上他。 即便申老夫人日日劝他赶紧纳妾绵延子嗣,申四郎也不愿听从母亲安排,多年过去,仍没有一个女子能真正入得了他的眼。 直到一次,他奉命前往中原皇城。 圣上四十大寿,在皇宫举办一场寿宴,隆重奢华之程度,前所未有。皇上大发请帖,让王朝上下所有功臣将领前去赴宴,申四郎也包括其中。 那时他第一次前往中原都城。中原远比关外来得富庶,纵使他在关外位高权重,见识不小,到了皇城后也依然被此地的奢靡所惊叹。 皇宫内更是让申四郎大饱眼福。 上到妃嫔勝嫱,下到宫女奴婢,容貌颜色都是顶尖得姣好,仿佛宫中已经将举国上下所有美人都囊括了进去。 皇帝生辰盛宴吉时启幕,大殿堂里,成群结队的歌姬舞女前来为圣上献舞曲。她们个个容姿娇媚,鲜艳夺目,摆动的腰肢、清婉的歌喉,引得皇帝权臣快活地拊掌大笑。 美人如此之多,申四郎压根看不过来,加上醉酒,整个人晕晕乎乎的。 虽比以往更加尽兴,但申四郎却总觉少了点什么。 歌舞结束后,就是表演诗词吟诵。 相比于激情洋溢的歌舞,诗词吟唱便显得低韵悠扬。吟诵的组队成员是圣上所有的皇子公主,以及年轻臣子、宫廷六局女官们。所有人朗诵的同时,会有乐曲在旁伴奏,如高山流水,月照山吟,别有一番清凌韵味。 申四郎抬眼望去,一眼就在那人群中捕捉到了一个身影。 她身着月白色官服,盈盈站立在六局女官中的中心位置。侧面看去,此人肌肤透白,五官美好,妆容最为淡雅,虽不似其他浓妆重抹的舞姬般艳丽胜玫,却看着令人觉得心灵涤净,清澈澄明。 申四郎的目光紧紧跟随她,诗词吟至**,她微上前一步,带领整排的人,朗诵出一段诗词。其音清亮婉转,从容稳重。诵毕后,她曲身向遥远前方的龙座上的人恭敬施礼,仪态沉稳,不卑不亢。 申四郎有一瞬间的恍惚,以往他在关外,见多了只会对他谄媚奉承的凡尘俗女,却从来没遇见过如此一个不仅容貌秀丽,而且还谈吐文雅、娴淑有才的女子。 他只觉有一窜火在胸腔燃烧,心砰砰直跳,目不转睛地盯她的身影,脑中升起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 对,就是她了! 只有这种人,才配得上他。 寿宴结束后,申四郎立马派下人去打听这个女子的背景。 后来才知,她名唤左芊苓,自幼入宫当公主伴读,后来兄长亡故,家道中落,目前只能靠着她在宫中尚仪局为官的俸禄养家,生活得有些艰难。 申四郎听后,不由欣喜,心道这不正好?如果他向左家提亲,让这左娘子嫁与自己,往后申家就可以来庇佑左家,左娘子也不必为了家里整日殚精竭虑。 这样一想,那左娘子定当对他心存感激,也定是愿意嫁给他的。 于是申四郎不日后便向左家登门拜访。 左娘子父亲立马同意了这门亲事,申四郎很满意,很快地择定了婚期,他便喜滋滋地回了关外,就等左娘子嫁过来。 申四郎无不在想,左娘子生得如此清雅好看,那穿上婚服又会是什么样子? 一定会加倍好看,比那些歌姬舞女教坊优伶们更加夺人心魄。 申四郎日日期待,终于等到了大婚之日。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洞房花烛夜,他掀了她的盖头,首先看到的竟是她哭红的两眼。 申四郎心里不解,她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伤心? 他伸手想要去碰她,左娘子却微微侧身避开,她面无表情,但那双低垂的眼眸再不复先前的澄明,而多了份细微的厌恶。 申四郎彻底僵住。 她竟敢嫌弃他。 关外这城里有多少女子想要高攀他申侯,他还没见过有人竟这么不识好歹。一时间,申四郎怀疑这个妇人还是不是当初他在宫宴里见到的,但到后来他才确定,这左娘子,就是嫌恶他。 申四郎顿感自尊心被践踏。 他满心欢喜地等着她嫁过来,左娘子却完全不领情。 他还蒙蔽自己,以为是左娘子不舍得离家,初来关外有些人生地不熟,才会有如此反应。 但过后几天,这种念头又被打消。 左娘子开始重新适应自己的身份,为申家上下处理整顿家务,有条不紊,的确有申家女主人的风范,许是她多年在朝为司仪官的经验所得。 但对于申四郎,她已尽了人妻之责,不过仍旧是平平淡淡的模样,申四郎在她眼里,从未看出她对自己有过半分感情。 同榻而眠,她离他很远,也完全不给他任何机会近身。 左芊苓如此忙碌处理家事,尽心尽责,可在申四郎眼里,她就是因不愿嫁过来,便同他置气,摆脸色。 时日久之,申四郎心里窝的火即将爆发,脑海中龌龊而恶劣的想法冉冉升起—— 如果趁机对她做一些手脚,她是不是就不止对他这么冷淡了? 把圣洁的花撕碎,看着它零落成泥,也是相当有趣的一件事情。 申四郎把左芊苓身边的所有奴婢全部赶走,让她承担家中一切重务。 但凡有一点瑕疵,他就会对她百般苛责。 从一开始的辱骂,到后来的殴打,申四郎仿佛从中找到了乐趣。左家还庇佑在他掌下,而他们家的长女握在他掌心,任他蹂躏,这种掌控欲,无不让他陶醉、兴奋。 每每看着左娘子对他言听计从,卑躬屈膝,他心里就有多舒爽。 只不过两年过去,左娘子的小腹仍然平坦,不见一点喜事,申老夫人因此着急,骂了儿媳也不见效,便催促申四郎赶紧再纳妾,申侯府是时候该添子嗣了。 申四郎却并不着急,也并未把母亲的话听进去。 在他看来,倘若他再娶几位容颜娇艳的妾,他的心思定会被妾勾了去,左芊苓那妇人岂不会因此钻了空? 花尽心思折磨她,远比郎情妾意来得爽快。 他要看着左芊苓痛苦挣扎,才能弥补先前他那被她践踏的自尊心。 申四郎万没预料到,他会死在娶她后第三年的大雪夜里。 现如今,离他亡故已经将近一年。 申老夫人作为他生母,日日抱着他的灵位,以泪洗面。还一直自言自语,回忆她与儿子幼时愉快的时光,又谩骂新妇左芊苓何其恶毒。 自申四郎死后,申老夫人头发一夕之间全然花白,脸上纵横的皱纹也多了数条。 申二郎看不下去,劝说道:“娘,您又好几日都没吃饭了,四弟在天之灵若是看到您这般,定会为此心疼的。” 申老夫人嗓子哭哑,无力回话。 她年轻气盛时共生有七子,第一胎便是儿子,她喜出望外,以为是天降祥瑞,没想到大郎不到满月就夭折了。 第二胎生了二郎,好在平安健康长大,但子嗣数量远远不够,又接连生了三个女儿,她不满意,还想再多要几个儿子,后面生了三郎,刚出生却再度夭折。 申老夫人悲痛欲绝,挣扎着怀最后的第七胎,倘若是个女儿,便拿出去溺,若是儿子,便加倍疼爱。 可能是上天眷顾,让她诞下四郎。申老夫人把她的爱全部灌注到他身上,申四郎从小便在蜜罐子里长大,后来又争气地当上了都虞侯,此鼎鼎大名可谓是给家族挣足了脸面,更是羡煞了他那些从小被忽视且长大后又没成就的哥哥姐姐们。 家里最争气的孩子身死,申老夫人当然忧郁过甚。 她抬起充满恨意的两眼,对二郎道:“害死我四郎的人,死不足惜!左家那贱妇如今在哪?!” 申二郎道:“儿子不是早已说过了吗,那左娘子一年前就死了,是我和四弟的弟兄们亲眼看着她跳下悬崖……” 申老夫人猛拍案几,歇斯底里:“尸首!我要看到她的尸首!!我也早就跟你们说过,既然活不能见人,死也定要让我见尸!” 申二郎怯道:“娘,从那高处摔下去,恐怕早就已经变成齑粉了呀!哪能找到什么尸骨?” “那就把她的骨灰给我一粒一粒收集起来!”申老夫人咆哮,心绪激烈,喘着气缓了几口,说道:“我若不能亲眼见到那贱妇,心里不安宁哪……” 申二郎神色复杂地俯视他娘。 那左娘子就如附骨之疽,其尸身一日不见,申老夫人便一日不消停,况且时日已过去如此久,尸骨被河水冲刷到天涯海角都未可知,那又该怎么找? 不过为了眼前申老夫人的身心,申二郎仍正色道:“娘尽可放心,四弟的属下和兄弟们也对那左娘子恨之入骨,不会轻易放过她,一直在寻找她尸体,从未停歇。” 申老夫人还未回话,就有一个婢女匆匆闯门而入,她满脸惊恐,一到老夫人面前就站不稳摔在地上。 “这么着急干什么!有什么话不能说清楚?” 那婢女抬起苍白的面容:“老……老夫人……” 申二郎急切:“到底何事?!” “申侯的骨灰盒……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