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底色是无声的灰,而那个周日的奥数班下午,却像有人莽撞地打翻了一整罐柠檬黄的颜料,猝不及防地泼洒进许微光的世界,留下一种尖锐、清新、带着微刺感的印记,让她第一次尝到了心跳失序的陌生滋味。
奥数班设在少年宫一间朝西的教室里。盛夏的午后,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斜长的、晃眼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汗味和窗外梧桐树叶被晒焦的干燥气息。头顶的老式吊扇卖力地旋转着,发出嗡嗡的、催眠般的噪音,却驱不散教室里沉闷的燥热。
许微光坐在靠窗的第三排,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过分规矩的小树。她正专注地抄写着黑板上老师留下的复杂公式,娟秀的字迹在米黄色的演算纸上铺开。数学是她的堡垒,是她在那个“委屈底色”的世界里,唯一能凭借自身努力获得确定感、甚至优越感的领域。在这里,没有表弟表妹需要“让”,只有清晰的逻辑和唯一的答案。
“喂,许微光。” 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点讨好的声音从她斜后方传来。
许微光笔尖一顿,没有立刻回头。是隔壁班的张鹏,一个出了名爱偷懒的男生。
“帮帮忙,” 张鹏的声音又凑近了些,带着热气,“上节课的作业,借我‘参考参考’呗?我忘带了,老李头待会儿要查,求你了!”
许微光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她不喜欢这样。老师强调过要独立思考。而且,借作业给他抄,万一被发现……她捏紧了笔杆,指尖微微发凉。拒绝吗?会不会显得自己太不近人情?她脑海里闪过父母常说的“要和同学搞好关系”。
就在她犹豫挣扎的几秒钟里,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汗的手,已经从她胳膊肘旁边伸了过来,目标明确地按在了她摊开的、写着上节课答案的作业本上。
“谢了!” 张鹏的声音带着得逞的窃喜。
许微光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本能地,她飞快地用手臂压住了自己的作业本,想把它藏起来。动作幅度不大,但在安静的、只有粉笔吱呀和风扇嗡嗡的教室里,却显得有些突兀。
“干什么呢?”
一个清亮、带着几分懒散却又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瞬间打破了教室后方的低气压。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风扇的噪音,带着一种天然的不容置疑。
许微光的身体瞬间僵住。她认得这个声音——林檬野。他是这个奥数班老师指定的“纪律委员”,一个让老师头疼又无奈的存在。他数学天赋极高,解题思路天马行空,却极其散漫,经常迟到早退,作业也写得龙飞凤舞。让他管纪律?更像是老师对他的一种“招安”,或者说,是给他无处安放的精力找个发泄口。
她没敢回头,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脖子根迅速蔓延到耳尖。完了,被抓到了。借作业抄,还被管纪律的抓现行……她几乎能想象到林檬野那带着点痞气的、看好戏的眼神。
细碎的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住。许微光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她紧绷的脊背上,带着审视。她死死低着头,盯着作业本上那个被自己压得有点变形的公式,心跳得又快又重,像揣了一只不听话的兔子在胸腔里横冲直撞。羞愧、紧张、还有一丝说不清的懊恼,让她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风扇的嗡嗡声被无限放大,敲打着她的耳膜。
一秒,两秒……
预想中的质问或报告老师并没有到来。
头顶上方,那个清亮的声音再次响起,语调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轻松,甚至……有点玩味?
“喂,张鹏,” 林檬野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目标直指她斜后方,“要抄作业啊?”
张鹏的声音明显慌了:“没……没有!檬野哥,我……”
“要借,” 林檬野打断了张鹏的辩解,声音带着点笑意,清晰地砸进许微光的耳朵里,“也先借我看看。”
许微光猛地抬起头,几乎是愕然地看向声音来源。
少年就站在她课桌的侧前方,逆着下午西斜的阳光。光线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轮廓,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深蓝色运动短裤,露出的手臂和小腿线条流畅,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韧劲。他个子已经很高,微低着头,额前略长的碎发在阳光下泛着柔软的栗色光泽,遮住了一部分眉眼,却遮不住那双眼睛里跳动的、带着戏谑和某种奇异光芒的神采。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不像嘲笑,更像是一种……发现了什么有趣事情的兴味盎然。
他根本没看张鹏,那双带着笑意的、亮得惊人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许微光。
那目光像一道带着柠檬酸味的电流,毫无预兆地击中了许微光。她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紧张、羞愧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目光和话语搅得粉碎。她甚至忘记了呼吸,只觉得一股从未有过的、陌生又强烈的感觉从心脏深处炸开,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那不是单纯的惊吓,也不是被解围的轻松,而是一种滚烫的、带着细微刺痛感的悸动,让她整个人都麻了一下。
原来心跳太响,自己真的能听见。
林檬野的目光在她惊愕的脸上停留了一秒,笑意似乎加深了一点。他自然地伸出手,指尖轻轻敲了敲她压在作业本上的手臂,动作随意得像在敲自家的门板。
“同学,借一下?” 他挑了挑眉,语气理所当然。
许微光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压着作业本的手。动作快得有些狼狈。
林檬野毫不在意,顺手就拿起了她的作业本,随意地翻看着。他站姿很放松,一条腿微曲,重心靠后,阳光给他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与这沉闷教室格格不入的、自由不羁的气息。
“啧,字儿挺工整。” 他随口点评了一句,也不知是真心还是调侃。然后,就在许微光还没从那种巨大的冲击中缓过神来时,他拿着她的作业本,转身,几步就走回了自己的座位——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那个老师眼皮子底下、他却能泰然处之的位置。
他坐下,把许微光的作业本随手摊在桌上,自己则懒洋洋地趴了下去,似乎真的只是“借来看看”。
张鹏在后面彻底傻了眼,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许微光僵硬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胸腔里那只兔子还在疯狂地蹦跳,撞击着她的肋骨,发出擂鼓般的声响。脸上滚烫的热度久久不散。她偷偷地、极快地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最后一排。
少年趴在桌上,侧脸对着窗外,阳光落在他挺直的鼻梁和微抿的唇线上。他似乎真的在看她的作业,又似乎只是在发呆。那份随性和漫不经心,让许微光的心跳更加失控。
她赶紧收回视线,强迫自己看向黑板。但那些复杂的公式和符号,此刻在她眼前全都模糊成了一片跳跃的光斑。唯一清晰的,是刚才那双带着笑意的、亮得惊人的眼睛,和他那句懒洋洋却带着奇异魔力的“要借也先借我”。
一种前所未有的、酸酸甜甜又带着微刺感的慌乱,像一颗刚剥开的青柠檬,猝不及防地塞进了她嘴里,让她手足无措,却又忍不住悄悄回味那奇异的心悸。
这陌生的、剧烈的心跳,到底是什么?懵懂的许微光不知道。她只知道,那个叫林檬野的、像一阵风般闯入她视野的少年,用一种她从未经历过的方式,在她灰暗的底色上,狠狠划下了一道鲜明、跳脱、带着柠檬般气息的痕迹。
而这道痕迹,名为初遇,也名为一种她自己尚未察觉的、名为喜欢的悄然萌动。它像一颗种子,带着尖锐的壳,被无意间种下,等待着在未来的岁月里,生根发芽,开出甜蜜又苦涩的花,最终结出名为锈痕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