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莲馥郁到近乎霸道的气息,即使隔着一层厚厚的超市塑料袋,依然顽强地钻进许微光的鼻腔。她皱了皱眉,胃里一阵熟悉的翻搅。这种曾经被她视若珍宝、用来款待“朋友”的水果,如今只让她联想到背叛和愚蠢。她加快了脚步,只想快点把它塞进冰箱,隔绝这令人窒息的甜腻。
走过小区儿童游乐区,一阵尖锐的哭嚎毫无预兆地刺破空气。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坑里蹬腿,旁边站着个手足无措、满脸泪痕的小女孩,看样子是他的姐姐。一个中年女人——显然是他们的奶奶或外婆——正急匆匆地跑过去,嘴里连珠炮似的数落着:“哎哟我的小祖宗!怎么摔了?姐姐怎么看的你?你是姐姐呀,要让着弟弟、护着弟弟知道吗?快别哭了宝贝,奶奶抱抱……”
“你是姐姐呀……”
“要让着弟弟/妹妹……”
“他们还小,不懂事……”
这些句子,像生了锈的钝刀,毫无预兆地刮过许微光的心口,留下一道道看不见却隐隐作痛的陈年旧痕。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塑料袋,指尖用力到发白。冰箱里的榴莲可以冷藏,可有些东西,早已在心底生根发芽,无法轻易拔除。
时间无声地倒流,褪色的画面在眼前清晰起来——
记忆里的那个夏天,阳光毒辣得能把水泥地面烤出青烟。蝉鸣是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单调而执着。小小的许微光,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碎花小裙子,赤着脚站在自家堂屋通向厨房的门槛上,小手紧紧扒着冰凉的门框。厨房里,妈妈正背对着她,在案板前忙碌。
“咔嚓——!”
一声清脆利落的裂响,带着某种令人期待的宣告意味,压过了窗外的蝉鸣。
小微光的眼睛瞬间亮了。她认得这个声音!她立刻踮起脚尖,努力把小脑袋探进去,鼻翼翕动着,捕捉着空气中那瞬间弥漫开来的、独属于盛夏的甘甜气息。
案板上,一个浑圆翠绿、足有脸盆那么大的西瓜,被妈妈手中的菜刀干净利落地一分为二。鲜红欲滴的瓜瓤饱满得几乎要胀裂开来,饱满的黑色籽粒像散落的黑宝石镶嵌其中,清亮透明的汁水顺着光滑的切面汩汩流淌下来,迅速在案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那清甜、凉爽、带着泥土和阳光味道的香气,霸道地占据了整个狭小的厨房,甚至盖过了炉灶上炖煮的饭菜味,是酷暑里最诱人的救赎。
“妈妈!西瓜!”小微光的声音里充满了纯粹的、不加掩饰的雀跃和渴望,像一只等待投喂的小鸟。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感觉喉咙干得发紧,小手已经不受控制地伸了出去,目标明确——那块最大、最厚实、瓜瓤红得最透亮、看起来就最多汁的三角尖。
妈妈利落地挥刀,精准地切下了她目光锁定的那一大块。三角形的切面完美无瑕,红得晶莹剔透,在午后的光线里仿佛泛着诱人的光泽。小微光的心跳都加快了,小脸上绽放出期待的笑容。
然而,妈妈握着那块完美西瓜的手,在空中划过一个流畅的弧线,带着诱人的红,却稳稳地、越过了她伸出的、微微颤抖的小手。
“小光乖,这块给表弟。”妈妈的声音依旧是温柔的,带着忙碌中的一丝安抚,却如同不可违抗的指令,清晰地落进小微光的耳朵里。那块凝聚了她所有渴望的、最大最甜的西瓜尖,被不容分说地塞进了旁边一个虎头虎脑、比她小两岁的表弟手里。表弟立刻“嗷呜”一大口啃下去,鲜红的汁水顺着他圆鼓鼓的脸颊流下来,滴到他的小汗衫上,他毫不在意,一边啃一边得意地瞟了小微光一眼,含糊地嘟囔着“好甜”。
小微光伸出的手,僵硬地、尴尬地悬停在半空中,指尖微微蜷缩着。她眼里的光,像被风吹熄的蜡烛,“噗”地一下,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一点微弱的余烬。那期待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显得有些滑稽和茫然。
妈妈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再次挥刀,切下了第二块。这块比给表弟的小了一圈,瓜瓤的红也似乎淡了一点点,但依然是诱人的。这次,妈妈把它递给了旁边一个梳着歪歪扭扭羊角辫、正扶着桌腿咿咿呀呀、才学会走路不久的小表妹。“这块给妹妹,她最小,要照顾好妹妹。”妈妈说着,顺手用围裙擦了擦小表妹嘴角的口水。
小微光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块西瓜,看着它落入小表妹笨拙的小手中。小表妹好奇地舔了舔,然后咯咯地笑起来。
案板上,只剩下靠近瓜皮边缘的、形状不那么规整的几块了。妈妈终于切下第三块,递给了还僵在原地的许微光。这块瓜,三角形的尖端已经没有了,瓜瓤的颜色明显淡了许多,靠近瓜皮的部分泛着大片不健康的白色,甚至能看到青绿色的瓜皮纹路隐隐透出来。它看起来干瘪、寡淡,远不如前两块那么饱满多汁。
她默默地、几乎是机械地接过这块西瓜。指尖触碰到瓜皮,冰凉的感觉让她微微一颤。她低下头,小小的牙齿咬在淡粉色的、夹杂着白色的瓜肉上。果然,想象中的清甜爽脆被一种绵软、微酸、带着明显生涩感的味道取代。汁水很少,嚼在嘴里如同木屑。那一点点的甜味,淡得几乎尝不出来,反而被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压了下去。她慢慢地咀嚼着,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委屈。
“小光真懂事,是姐姐了,就是要让着弟弟妹妹。”爸爸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手里拿着报纸,看到这一幕,赞许地摸了摸小微光的头顶。他的语气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仿佛在表扬她完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任务。可那只宽厚手掌的温度,落在微光的头上,却像一道无形的、冰冷的枷锁,“咔哒”一声,轻轻扣住了她心底刚刚萌芽、想要为自己争取一点什么的、微弱又羞怯的勇气。
这样的场景,在许微光的童年里循环往复,如同设定好的程序。新买的玩具,表弟看上了,要先给他玩,玩坏了也没关系,“你是姐姐,别跟弟弟计较”。难得一次去公园,表妹走累了要抱,即使小微光也脚酸得厉害,爸爸也会把她放下,抱起更小的表妹,“姐姐是大孩子了,要坚强”。好吃的点心,永远紧着小的先挑,她分到的总是次一等或最后一份。
每一次的“让”,每一次的“照顾”,都伴随着一句句“你是姐姐呀”。起初是懵懂地接受,后来是隐约的委屈,再后来,委屈沉淀成了心底一层难以言说的灰。她渐渐学会不再主动伸手,学会把渴望藏进眼底深处。她变得安静,努力在学业上做到最好,因为那是唯一能获得父母不加掩饰的赞赏和“优先关注”的领域。但内心深处,一种模糊却顽固的认知悄然成形:**我不值得被优先选择。我的感受,是可以被牺牲的。爱,是需要用“懂事”和“退让”去交换的,而且,交换来的,也往往不是最甜的那一块。**
这层委屈的底色,成了她人生的初稿。它不声张,不激烈,却像一层薄薄的、无处不在的尘埃,覆盖在她对自我的认知上,让“许微光”这个名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带着一种怯生生的、自我怀疑的灰调。她习惯了在角落里,习惯了等待被分配,习惯了在得到一份并非完全属于她的“好”时,还要努力挤出“懂事”的微笑。
直到那个奥数班的下午,一个叫林檬野的男孩,用一种近乎蛮横的方式闯进她的视野,在她灰暗的底色上,猝不及防地投下了一束光,也种下了一颗名为柠檬糖的种子——初尝是酸涩尖锐的心跳,后来是裹着糖衣的甜蜜,最终,却成了嵌入心壁、难以剥离的锈痕。
而此刻,超市归来的许微光,站在电梯里,手里拎着那个散发着复杂气息的榴莲,童年的西瓜味似乎还在舌尖残留着淡淡的寡淡。电梯镜面映出她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疏离的眉眼。那层委屈的底色,从未真正褪去,它只是被岁月覆盖,被后来的故事层层涂抹,等待着在未来的某个时刻,被更尖锐的痛楚和更沉重的锈蚀,再次狠狠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