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果然该睡了。”
吐出的每一个音节都清晰、稳定得出奇,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事实。
“啪!”
一声清脆的按钮声响起。
瞬间,房间被浓稠的黑暗吞噬得彻底。
窗外城市霓虹的光晕被薄薄的窗帘过滤后投进来,只勾勒出房间模糊的轮廓和家具的影子。桌面上的一切彻底沉入了浓重的阴影深处。
看不见。
他什么都没看见。
视觉的阻断提供了一种简陋却有效的心理掩体。黑暗是一层保护壳,隔绝着光源熄灭前视网膜残留的最后画面。
那道凝结的虚影轮廓和那双“眼睛”穿透性的注视在黑暗中依然顽固地烙印在视觉中枢里,清晰得令人窒息。
看不见了,那只是眼睛疲劳。
是睡眠不足加上屏幕光刺激导致的飞蚊症和错视。一个极其短暂的精神官能性异常状态。
是的,就是这样。
医学上有着无数种可能,可能是低血糖,可能是轻微颈椎压迫神经影响视觉。可能……
正当研磨竭力在黑暗中将那惊魂一瞥构建成一系列“合理”的生理异常时——
“……能听到的,对吧?”
那个声音再次传来,更加清晰、更加笃定。这一次,他甚至能分辨出声音质感下压着的一丝微弱无奈。
音源的位置飘忽不定,仿佛说话者正无视物理法则和视觉观测结果,在他身侧这片狭窄区域的空气里毫无重量感地悬浮移动着,语调却奇异地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实体存在才能拥有的稳定和真实感。
那个声音,几乎就贴在他耳畔响起。
距离近得研磨能感觉到自己耳廓上的绒毛都炸了起来,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窜上头皮,让他猛地一哆嗦,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缩,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床沿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咽下喉咙里那声惊叫。
“……我很抱歉以这种方式出现。” 声音的主人似乎轻微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沉重。
“……如果我说,我目前没有恶意,也没法把你怎么样,听起来是不是……” 声音顿了顿,带着点自嘲的苦涩,“……更可疑了?”
研磨的呼吸急促而短浅,他把自己抱得更紧,下巴抵在膝盖上,试图用这种姿势汲取一点虚假的安全感。
黑暗中,他用力摇头,动作幅度很小,更像是一种神经质的抽搐。他无法回应,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抱歉。没想吓你。” 那个声音放得更轻缓了些,“只是……你是我这段时间以来,唯一能感知到……或者说,唯一能勉强听到我声音的……” 声音停住,似乎在艰难地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最终吐出一个极其干涩、带着浓重悲哀的字眼,“……存在。”
最后一个词,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麻木,甚至是对自身存在的一种强烈否定。
黑暗中,研磨的呼吸声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
那个声音没有再响起。
空调的冷风从头顶吹下来,拂过后颈时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
“……幻觉。”他低声说,声音干涩得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熬夜太多了。”
他摸索着去够手机,指尖在桌面上扫过,却碰到了某个冰冷的金属物体——那枚戒指。
触碰的瞬间,一种微妙的震颤感从指尖窜上来,像是被极弱的电流击中,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轻轻拨动了一下神经。
研磨猛地缩回手。
“——抱歉。”那个声音又出现了,带着一丝无奈的歉意,“我好像……没法控制这个。”
研磨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缓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光里,一道模糊的虚影漂浮在矮桌上方,轮廓比先前清晰了一些。
蓬松的棕发,瘦削但又并不瘦小的肩线,微微弓起的背脊——像是一个疲惫至极的人勉强支撑着自己。
没有实体,没有重量,甚至没有确切的面容,但那双“眼睛”依然存在,依然注视着他。
是了,这不是幻觉。
研磨没办法再欺骗自己了。
“……你是……谁?”他内心挣扎了好久,才艰难地组织起语言,开口问道。
虚影沉默了一会儿。
“沢田纲吉。”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大概。”
“大…概?”
“因为理论上,我应该已经死了。”
研磨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幽灵?”
“不知道。”纲吉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我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像是被关在一个……没有光的地方。然后,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就……”
他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
“像是被拽出来了。”
研磨盯着他,没有说话。
他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试图用逻辑解释眼前的一切——幻觉、梦境、恶作剧、精神分裂——但每一种假设都被他自己迅速推翻。
太真实了。
声音、轮廓、那种微妙的压迫感……甚至包括对方话语中那种疲惫又无奈的语气,都真实得不像幻觉。
“……戒指……是你的?”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依旧很低,带着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小心翼翼地落在矮桌阴影里那枚冰冷的金属上。
纲吉的虚影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是,但准确的来说又不算是。这是彭格列指环大空戒指,但这一枚,不属于我。”
“……彭格列?”研磨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眉头因为困惑而微微蹙起。
“一个……家族的名字。”纲吉解释。
“黑……黑手党?”这个词从游戏里跳出来,带着血腥和不祥的气息。他的身体又往后缩了缩。
“你听说过?”纲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真实的惊讶。
“游戏……里。”研磨的声音闷闷的。
虚影似乎噎了一下,随即,一声极其轻微、带着点无奈又有点自嘲的低笑在黑暗中响起。
“呵……差不多吧。”纲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的认同感,“不过,现实比游戏……麻烦多了,也残酷多了。”
那语气沉甸甸的,压得研磨心口也跟着一窒。
研磨没有接话,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了臂弯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带着警惕和茫然,在纲吉的虚影、戒指和他自己的膝盖之间来回移动。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虚影眼睛的位置。
“……为什么?”他问,“为什么……在这里?” 他指的是纲吉,也指这枚戒指带来的所有麻烦。
沢田纲吉沉默了很久。黑暗似乎吞噬了时间。那份沉默像不断加压的空气,让研磨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我……不知道。”他最终开口,声音轻得近乎破碎,带着浓浓的迷茫和无力感,“我最后的记忆……是子弹。胸口……很痛,很冷……然后就是……彻底的黑暗。再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间,也许是永恒……就感觉到了……你。”
“……我?”研磨猛地抬起头,眼睛微微睁大,像受惊的猫。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你的……存在感。”沢田纲吉斟酌着词句,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仿佛在描述某种神迹,“非常……特别的波动。像……无边黑暗里……唯一的一盏灯。很微弱,但……是我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研磨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荒谬、抗拒的复杂表情。
“……灯?”他干巴巴地重复,完全无法理解这种比喻。
虚影又轻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里疲惫多于轻松。
“抱歉。”他说,“但……这是事实。我无法解释,但它确实发生了。”
研磨盯着他看了几秒,随后伸手在身边的阴影里摸索,终于抓住了那个熟悉的、冰冷的矩形——他的手机。
屏幕的冷光骤然亮起,刺得他眯了眯眼,却也带来一丝虚假的安全感。
“你要做什么?”沢田纲吉问。
“查一下……‘沢田纲吉’。”不知道是不是眼前的虚影温柔的嗓音让他心底的恐惧感稍稍退却了些许,研磨混乱的头脑难得清醒了一下。
他低着头,手指在屏幕上戳着,“看看你……是不是……哪个都市传说里的……怨灵。” 他说话断断续续,显然这个念头让他自己也感到不适。
“恐怕查不到。”虚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早已料到的无奈,“至少……在你的世界里,应该没有关于‘我’的任何记录。或者说……没有关于‘我们’的记录。”
“……我们?”研磨抬起头,屏幕的冷光映着他苍白的脸和紧锁的眉头。
“嗯。”纲吉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穿越了时空的疲惫,“我想……我们可能……来自不同的世界。”
研磨的手指倏地停在冰冷的屏幕上,指尖微微颤抖。屏幕的光映着他骤然放大的瞳孔,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我所在的世界,彭格列戒指已经不存在了。如果我的猜测没有错,这里应该是与我所在世界平行的,你的世界。”
“……平行……世界?”他艰难地吐出这个只在科幻作品里见过的词。
“差不多……可以这么理解。”纲吉的声音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研磨僵住了,手机屏幕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他看看那道模糊的虚影,又低头看看屏幕上空白的搜索栏,再抬头看看虚影……如此反复几次,脸上的表情从惊愕、困惑,逐渐变成一种茫然。
他像是被这个过于庞大的信息量彻底压垮了,肩膀无力地耷拉下来,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
然后,他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地板上,抬手用力地按住了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果然……该睡了。”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累极了,也像是逃避现实的本能占据了上风。
*
研磨没有睡。
也不可能睡得着。
他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背靠着床沿,目光呆滞地盯着矮桌阴影里那枚戒指和悬浮其上方的虚影,成为了一个观众。
他面无表情(或者说,是累到做不出表情),听着沢田纲吉用那带着疲惫和沙哑的嗓音,断断续续地讲述他那更加荒诞离奇的“故事”。
——他来自一个黑手党家族,是彭格列的十代首领。
——他的世界正在被一个叫“白兰·杰索”的人毁灭。
——他提前下令摧毁了守护者以及他的彭格列戒指,阻止白兰想要搜集戒指掌控世界毁灭世界的计划。
——他原本计划假死,然后让十年前的自己和守护者们带着彭格列戒指穿越到他所在的十年后,利用白兰未知的彭格列戒指打败他。
却被某个平行世界的白兰提前得知了消息,假死弹被替换成了真弹。
——他死了,但灵魂却意外的这枚彭格列指环保存了下来。
——而现在的这个世界里,指环依然存在,成为了对抗白兰的唯一希望。
“……所以,”研磨总结道,“你是个死掉的黑手党首领,而我现在被这个戒指选中,要去拯救世界?”
“嗯。”纲吉点头,“你的体内应该有彭格列血脉。”
“我……可以拒绝吗?”
“……”
虚影沉默了一会儿。
“可以问为什么吗?”
“…很…麻烦。”研磨抿着唇回答,“而且,听起来……会死。”
纲吉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我理解。”他说,“如果是我,大概也会这么选。”
研磨瞥了他一眼。
“那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纲吉的声音低了下去,“即使你拒绝,白兰也会找上你。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指环选择了你,但既然它这么做了,就意味着你已经暴露在他的视野里了。”
“…这是你的……威胁吗?”
“不。”纲吉摇头,“我只是……不想骗你。我没有说谎。白兰真的会找上你。”
研磨盯着戒指看了几秒,最终把它放回桌上。
“那就等他来了再说。”
纲吉没有再劝。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
研磨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而纲吉的虚影静静地漂浮在戒指上方,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中时隐时现。
“……你困了吗?”过了一会儿,纲吉问。
“嗯。”
“那……晚安?”
研磨没有回答。
他闭上眼睛,呼吸逐渐平稳下来。
纲吉的虚影注视着他,最终也安静下去,融入了黑暗之中。
*
研磨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站在一片废墟之中。
天空是暗红色的,像是被火焰灼烧过,远处的高楼坍塌成扭曲的骨架,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气息。
他低头,发现自己中指上带着一枚戒指,和现实中那枚一模一样,但戒面上的宝石已经碎裂,只剩下空洞的缺口。
“……逃……”
一个微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研磨回头,看到了沢田纲吉跪在不远处,胸口被什么贯穿了,鲜血浸透了白色的衬衫。
他的嘴唇在动,但声音几乎听不见。
“……快逃……”
研磨想走过去,却发现自己的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然后,他看到了——
一个影子。
纯白的,巨大的,像是某种非人的生物,静静地悬浮在沢田纲吉身后。
它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平滑的空白,但研磨能感觉到它在“看”自己。
然后,它伸出了“手”。
——
研磨猛地睁开眼睛。
天已经亮了。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金色的线。
他喘着气,额头上覆着一层薄汗,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
矮桌上,戒指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任何异常。
研磨盯着戒指看了几秒,伸手把它拿起来,塞进了抽屉最深处。
然后,他拿起手机,给黑尾发了条消息。
【今天训练我不去了。】
黑尾秒回:【???生病了?】
研磨犹豫了一下,打字:【嗯。头疼。】
发完,他把手机扔到一边,重新躺回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那个梦太真实了。
真实得不像梦。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仿佛还能感受到梦中戒指冰冷的触感。
“……这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