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磨把戒指锁进了抽屉深处,仿佛要把它连同那个夜晚的荒谬记忆一同封存。
整整三天,他再也没碰过它。
他强迫自己像精密设定的程序一样运行:起床、上学、训练、回家、戴上耳机沉浸在游戏的虚拟世界里、入睡。
规律的脚步声、排球的撞击声、角色升级的音效。
这些熟悉的噪音编织成一张安全的网,试图覆盖住心底那片不祥的阴影。
生活似乎正艰难地向着正常的轨道回归。
“研磨,你最近是不是没睡好?”
午休的阳光透过体育馆高高的天窗,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光斑。黑尾靠在场馆冰凉的白墙边,手臂间轻松地夹着那颗熟悉的黄蓝排球,没有转动。他锐利的目光精准地锁定在研磨脸上,尤其是那片无法忽视的青灰。
“……嗯。”研磨含糊地应了一声,低下头,将吸管咬出细小的齿痕。
冰镇的柠檬水在透明塑料杯里晃荡,凝出的水珠沿着杯壁滑落,洇湿了他指尖一小片皮肤。
“做噩梦了?”黑尾的声音放低了些,带着一种基于多年搭档默契的肯定。研磨对睡眠环境极为挑剔,稍有差池就会写在脸上。
“嗯。”研磨的回应更轻了,近乎气音。他拒绝看向黑尾的眼睛,只盯着那杯摇晃的液体。
黑尾挑了挑眉毛,将追问咽了回去。
逼迫研磨,是这世界上最无效的方式之一。
他只是向前倾身,宽厚的手掌沉甸甸地拍在研磨单薄的肩膀上,带着安抚也带着提醒的意味:“最近早点睡,下周有和枭谷的练习赛。”
“……知道了。”研磨终于抬起眼皮,无焦点地扫过空旷的排球场,然后猛地吸光了最后一点酸涩的液体。他像泄愤般用力将空杯捏扁,发出刺耳的“咔哒”声,扬手准确地投入几步开外的垃圾桶,动作干净利落,却透着一股无法言说的烦躁。
噩梦。
这个词概括得太过轻巧。
事实上,从那个雨夜——戒指紧贴皮肤留下灼烧感的雨夜开始,他就被困在同一个场景的轮回里,像一盘倒带重播的录影带。
荒芜的废墟,视野所及是大地撕裂的伤口。
鲜血在灰暗的尘土上肆意泼洒成诡异的符号。沢田纲吉,那双温和的金色眼睛失去了光芒,瞳孔放大,濒死的脸孔定格在刹那的痛苦与不可置信。
最可怕的是那个没有面目的白色影子,它总是在梦中漂浮在纲吉身后。
每一次,就在那模糊手臂即将触及他的瞬间,他就会猛地向下坠落,然后带着一身冷汗惊醒,浸透的睡衣紧贴后背,带来刺骨的冰凉。
更糟的是,那份被注视的压迫感并未随着太阳升起而消散。
即使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嘈杂的教室、热闹的体育馆走廊、人头攒动的便利店……一种实实在在、如影随形的窥视感,像冰冷的刀片贴着他的后颈皮肤滑动。尤其是在寂静的夜晚,当公寓只剩下自己和冰箱运转的嗡鸣时,那种感觉尤其强烈,几乎让他产生开门就能撞上什么的错觉。
此刻,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再次看向体育馆那排明亮的天窗。
午后的阳光毫无阻碍地倾泻而下,穿过光洁的玻璃,在地板上投下耀眼的光斑,清晰地映照出空气中漂浮的微尘。
他眯起眼睛,努力在那片炫目的光明中搜寻。
可那里,什么都没有…
*
今天的训练结束后,他给黑尾发了条消息,说自己要去买游戏,然后独自拐进了商业街。
街道上人来人往,嘈杂的声音像一层厚重的毯子,裹住了他的思绪。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在一家电器店前停下。
橱窗内灯火通明,最新款的游戏主机和卡带被陈列在醒目的位置。巨大的液晶屏幕正循环播放着炫目的宣传片:刀光剑影、魔法乱飞、战士浴血怒吼……画面高速切换,色彩饱和得刺眼。
研磨站在巨大的音效包围中,盯着屏幕上跳跃的光影。
那些曾经能轻易点燃他全部热情的东西,此刻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他转身要走,却在余光里捕捉到了一个身影——
银色的外套,白色的头发,修长的身形。
那个人站在街对面,正微笑着看着他。
研磨的呼吸一滞。
那张脸……和梦里的一模一样。
“砰!”
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响起。
研磨猛地回神,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马路中央,一辆货车堪堪停在他面前。
司机探出头来大骂:“找死啊!!”
研磨没有理会。
他迅速退回路边,再抬头时,街对面已经空无一人。
“……幻觉?”
他攥紧了书包带,指节发白。
不。
不可能是幻觉。
那个身影太清晰了,清晰得像是直接烙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研磨深吸一口气,转身拐进了一条小巷。
他需要安静。
需要思考。
小巷很窄,两侧是高耸的墙壁,阳光被切割成细长的条状,斜斜地落在地面上。
研磨靠墙站着,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他犹豫了一下,点开了搜索栏,输入“白兰·杰索”。
——没有结果。
他又试了“彭格列”“沢田纲吉”“黑手党”,依然一无所获。
就像沢田纲吉说的,这些名字在他的世界里没有任何记录。
研磨锁上屏幕,闭上眼睛。
“啧。”
就在这时,小巷深处传来了脚步声。
哒。
哒。
哒——
那是皮鞋鞋跟敲打在硬质地面的声音。
清晰,稳定,从容不迫。
由远及近,带着绝对的笃定,每一步都踩在磨人的寂静上。
一步。
两步。
三步——
研磨猛地睁开眼睛。
巷子尽头,站着一个男人。白色的发丝即使在晦暗中也泛着冷光。银白色的衣料干净得与这破陋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微笑着,嘴角的弧度完美得像是计算好的。
“找到你了。”
他说。
*
研磨的背脊紧贴着墙壁,冰凉的触感透过衬衫传来。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逃跑?
呼救?
还是……
“别紧张。”白兰轻笑着向前迈出一步,声音如同安抚受惊的小动物。
他优雅地从外套口袋中掏出一小袋棉花糖,银色的包装袋在他修长的手指间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他轻松撕开包装,用近乎观赏艺术品的姿态拈起一颗饱满的白色棉花糖,放进口中。
研磨没有动。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对方身上,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陷进掌心。
“你是谁?”
“哦?”男人歪了歪头,“不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
“撒谎可不好哦。”白兰咀嚼着棉花糖,棉花糖甜腻腻的味道随着他含混的声音在闷浊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毕竟,”他的话语像淬毒的针,“纲吉君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
“告诉你”三个字,被他刻意放慢,仿佛在品尝一个美妙的笑话。
研磨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知道。
他知道沢田纲吉的存在。
“你……看得见他?”
“看不见呢~”白兰愉悦地摇了摇头,白色发丝随之晃动。
他向前又迈了一步,无形的压迫感像实体般挤压着研磨周围的空气,距离缩短至伸手可及的危险范围。
他伸出舌尖,慢条斯理地舔掉粘在指尖的细微糖霜。“但是,”转向研磨放戒指的口袋位置,带着洞悉一切的玩味,“我和纲吉君的羁绊可是格外强大呢,小朋友。”
他向前又走了一步,距离研磨只有两米远。
“你知道吗?”白兰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在分享一个有趣的见闻。“在我的世界里,彭格列指环,早就被碾成齑粉了哦。”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所以,当我跨越无数荒芜的世界线,竟在这里感应到它们完好无损的存在,甚至还发现了纲吉君的气息……这份久违的惊喜,”他夸张地做了一个捂胸口的动作,“真是令人雀跃。”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研磨身上,带着一种评估稀有物品的专注:“尤其是,在纲吉君死掉后,被选中的你……一个灵魂如此‘纯粹’,生活在如此‘平凡’世界里的主人。”那份“有趣”的赞叹里,浸满了高高在上的轻蔑和残酷的好奇。
研磨的喉咙发紧。
“你想要戒指。” 这不是疑问句,而是冰冷的确凿事实。
“嗯哼~” 白兰发出一个短促上扬的鼻音,仿佛在确认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为什么?”
白兰眨了眨眼睛,像是在看一个提出幼稚问题的孩子。他甚至疑惑地歪了下头,让那完美的笑容呈现出一种非人的诡异弧度。
“当然——”他的声音轻快极了,“是为了让这个世界……毁灭掉啊。”
“‘毁灭’掉啊。”
轻描淡写。理所当然。
像是在陈述“我想吃甜点”这类日常愿望。
这个披着人皮的“存在”,内在完全由冰冷扭曲的疯狂构成。
疯子! 这个词如同烙印在研磨的思维皮层。他甚至感到了一丝荒谬,超越恐惧的荒谬。
和一个连“毁灭世界”都视为寻常游戏的对手,该如何博弈?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手指无法控制地痉挛了一下。
“我不会给你的。”
“我知道啊。”白兰轻叹一声,摊开双手,白色袖口滑落,露出手腕,那神情像是面对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带着遗憾却毫无动摇。“所以,”语气陡然变轻,“我才亲自来找你了呢。”
话音落下的刹那——
他垂下的右手五根修长的手指并拢,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猛地劈向研磨脆弱的颈侧。
他的反应很快,几乎是本能地做出了防御动作,但白兰的速度更快。
第二击直接落在了他的颈侧。
剧痛炸开的瞬间,研磨踉跄着后退,撞上了墙壁。
白兰依然微笑着,像是刚才的攻击只是随手为之。
“反应不错。”他评价道,“可惜没有火焰。”
火焰?
研磨的脑海中闪过沢田纲吉提到过的词,但现在不是思考的时候。
他咬牙,猛地抬腿踹向对方的膝盖。
白兰轻松避开,反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真不听话。”
他叹息着,另一只手按上了研磨的额头。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蕴含着力量与愤怒的巨响在极近处炸开!
研磨的身体被强制性地往后一拉,他膝盖一软,直接跪倒在冰冷潮湿的巷子地面上,剧痛和眩晕让他一阵阵干呕。空气重新涌入肺部,带来灼烧般的刺痛。
模糊的视线聚焦。
白兰不知何时已退开了三四步远,那张空白面孔上完美的、机械般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某种裂纹。
更触目惊心的是,他那件一尘不染的白色外套胸口,赫然多了一道焦黑的印痕!边缘撕裂,布料被高烈度的能量瞬间碳化,如同被强酸腐蚀过,还冒着极淡的青烟!空气里弥漫开一股蛋白质焦糊的刺鼻气味。
而在研磨跪倒的身前——
一个身影,散发着微微的、近乎于实体的橙光,稳稳地伫立着。
沢田纲吉。
他保持着右手前伸的姿势,掌心残留着一缕微弱却顽强跳跃的橙色火焰!那光芒勾勒出他略显透明的轮廓,也照亮了他年轻脸庞上前所未有的神色。
不再是温和的那副模样,一份沉淀下来的杀伐和冰冷,完全覆盖了之前的少年气质!
纲吉收回手,那丝火焰瞬息熄灭。他没有看白兰,而是立刻俯身靠近研磨,语气带着急促的关切:“……研磨!清醒了吗?怎么样?”
他本能地想伸手扶住研磨剧烈颤抖的肩膀,手掌却如同接触薄雾,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
“……沢田…纲吉?”
“嗯,是我。”纲吉冷冽的目光死死锁定前方那个危险的身影,身体微侧,将研磨挡在身后,做出了一个标准的小范围防御姿态。
白兰似乎终于从短暂的惊愕中回过神来,他低头,伸出修长苍白的手指,轻轻掸了掸胸口那道焦黑的破口边缘,一些碳化的碎屑簌簌落下。他甚至饶有兴致地用指腹摩挲了一下那被火焰烙印的痕迹,似乎在体会那份破坏的真实感。原本握在另一只手的棉花糖包装袋掉在地上,被巷子里不知何处吹来的污浊气流卷着,滚进了角落的垃圾堆里。
“真无情啊,纲吉君。”他终于抬起那张重新挂上标准微笑弧度的面孔,用一种带着夸张感叹的语气说道,“连招呼都还没打完,就用这么热情的‘见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