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最后的余晖斜斜切过音驹高中男子排球部的窗框,在地板投下昏黄的光斑。
空气里浮动着运动过后特有的、汗水与清洁剂混合的微酸气味。
孤爪研磨靠着更衣室的铁皮柜,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手机屏幕。
屏幕上,《动物之森》的游戏角色正抱着一个巨大到滑稽的萝卜,慢吞吞地在像素草地上挪动。
研磨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屏幕边缘,操控着角色漫无目的地闲逛。
他的眼神有点放空,聚焦在某个并不存在的点上,仿佛屏幕里的世界和他身处的现实一样,都是需要他耗费精力去“应付”的麻烦事。
手指的每一次滑动都带着一种惯性的疲惫,这是他结束一天训练后,仅存的、能让他感到一点点放松的仪式。
山本虎提着运动包哐当一声撞开更衣室的门,汗湿的黑发黏在额角,“研磨,走了走了,再晚食堂的猪排饭要没了。”
他洪亮的嗓门瞬间撕裂了研磨刚刚构筑起的宁静屏障,震得研磨耳膜嗡嗡作响。
研磨的指尖悬停在屏幕上方,动作彻底僵住。
他没有抬头,视线固执地停留在那个圆滚滚的萝卜小人身上,声音闷闷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我……吃咖喱喱包就行。”
他讨厌人多的食堂,讨厌排队,讨厌嘈杂。
角落里的自动售货机更清净。
“哈?又吃那个?不腻啊?”黑尾也跟着挤进来,湿漉漉的手臂径直搭上研磨的肩膀,被他扭身躲开。
“今天可是周五!”黑尾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掌控全局的爽朗,“为了庆祝这周魔鬼特训终于结束,队长大人请客!出去聚餐,地方随便挑,怎么样?”
周围立刻兴奋的附和。几个还在收拾东西的一年级队员立刻发出压抑不住的兴奋低呼和附和:“哇!真的吗黑尾前辈!”
“太棒了!”
“去吃烤肉吧!”
空气瞬间变得粘稠而喧闹。那些声音、目光、期待的情绪像无形的丝线,瞬间缠绕上来,勒得研磨几乎喘不过气。
他讨厌这样突如其来的安排,讨厌计划被打乱。
研磨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藏住了更多想拒绝的话。
咖喱包是预设好的程序,食堂是变量过多的混乱区。
可黑尾的手臂带着不容抗拒的暖意,即使没碰到他,也像一道无形的墙。虎也在一旁,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他能感觉到自己脸颊的肌肉在微微发烫,喉咙干涩得发紧。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撞击着肋骨,咚咚作响。
沉默了几秒,像熬过了一个世纪,他终于极其轻微地、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地点了点头。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声音轻得像一声被压抑的叹息,几乎要被更衣室里其他人的喧闹完全盖过:
“……知道了。”
指尖在屏幕边缘轻轻一划,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萝卜小人的世界,连同那片短暂的、属于他的宁静孤岛,瞬间暗了下去。屏幕归于漆黑,映出他模糊而苍白的倒影。
*
从排球馆去烤肉店,要穿过两个十字路口和一条种满高大榉树的林荫道。五月的晚风带着暖意,掠过发烫的皮肤,有汗水的凉和树叶的沙沙声。
黑尾和那群刚加入排球部的一年级生走在前面,笑声很吵。
研磨独自缀在最后,脚步拖沓,一副不太情愿的样子。
书包的带子勒得肩膀有些不舒服,他把它往下拽了拽,指尖无意间擦过裤袋。布料下面似乎有一个小小的、冷硬的凸起。
是枚戒指。
是他前几天玩游戏时莫名其妙抽中的一个奖励。在那个收集类手游里抽中的“限定版家族徽章收藏套装”里的东西。
事实上他根本没把这个当一回事,只是没想到昨天家门口竟然收到了一个快递,拆开后是一个亮橙色的、刻着奇怪徽章(像鸟又像盾牌)的戒指。他这才想起来有这么一回事。
他只当是游戏公司寄来的廉价塑料周边,随手塞进了裤子口袋。今早换裤子时,它和几枚冰冷的游戏币一起滚落出来。
他皱着眉把它捡了起来。
戒指入手沉甸甸的,触感冰凉细腻,仔细看的话完全不像廉价的塑料或锌合金。
研磨不知道这个东西是谁寄给他的,没有标签,没有发货单,甚至快递包裹的外壳都极其简陋,连个寄件人地址都没有。
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般。
他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口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边缘。
这时,旁边的草丛里传来细微的窸窣声,一只猫警惕地探出头,冲他细细地“喵”了一声。
大概是被他身上运动饮料的甜味吸引了。
“……没了。”研磨看着它,低声咕哝了一句。
猫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耳朵动了动,轻盈地消失在浓密的灌木丛后。
“研磨。”黑尾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下回头喊,“绿灯了!”
人群穿过斑马线,研磨落在最后几步。绿灯已经开始闪烁。他加快了脚步。
刚才触摸到戒指的那一瞬间,一丝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麻痒顺着神经末梢流窜了一下。
是错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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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磨最终还是在聚会中途悄咪咪离开了。
卧室里,他盘腿坐在地板上,背抵着床沿。
他面前的矮桌上,孤零零地放着一个空的咖喱喱包塑料包装袋,而占据桌面中心位置的,正是那枚戒指。
桌角还散落着几枚硬币,是刚才在便利店买咖喱喱包找零时随手扔下的,暗淡无光,在戒指的冷辉下显得廉价而多余。
头顶的白色灯光照着戒指,折射出难以捉摸的幽深光芒。那光芒并不温暖,反而带着某种无机质的、凝视般的冷冽。
他的指尖在冰凉的戒圈上滑过,指腹压过戒面下沿一圈精细的纹路。
没有品牌标识,没有数字标记,甚至连制作工艺留下的细微痕迹都找不到。
“Vongola……” 研磨无意识地念出内圈那道浅浅的阴刻字母,发音有些生涩。
这是戒指唯一的“标识”。
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金属上描摹那几个陌生的字母。指尖的神经末梢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麻刺感,像静电瞬间掠过皮肤表面。他立刻缩回手指,皱起眉。
又是那种莫名的触感……
手机屏幕倏地亮起,屏幕上跳出黑尾发来的 LINE 消息,是一张模糊的合照,背景是居酒屋暖黄色的招牌灯光,照片里是虎高举着啤酒杯(虽然里面大概是果汁)的傻笑和黑尾对着镜头比出的“V”字手势。消息紧随其后:【虎说你又溜了!下次别想跑!】
隔着冰冷的屏幕,似乎都能感受到照片里扑面而来的喧闹和热气。
研磨轻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拿起手机点开了输入框。
他盯着屏幕上的虚拟键盘,手指悬空了几秒,像是在进行一场艰难的斗争,最终只敲下两个冷淡的字:【很困。】
发送前,停顿了更久,才像是完成某种任务般,毫无诚意地补上了一个默认的【zzz】表情符号。
咔嗒。
突然,空气中传来一声极其轻微但绝对清晰的脆响。
声音的来源就在面前。
研磨的目光猛地从手机屏幕抬起,锁在矮桌那枚戒指上。
那枚原本静静躺着的坚硬的、死物的戒指。
它动了……
在头顶稳定但略显刺眼的白光下,冰冷的橙色调宝石内部,毫无预兆地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光弧。
研磨心脏在胸腔里骤然停跳了一拍。房间里只剩下空调外机持续的低沉嗡鸣,和他自己骤然屏住呼吸后,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静谧。
是错觉吧。
嗯,一定是错觉。
研磨用力眨了下眼睛,试图驱散眼前的幻象。
一定是屏幕光看久了,眼睛花了。
一定是昨天熬夜打游戏太狠,神经衰弱了。
一定是……
自我安慰的话术还未在心头完全咀嚼成形,眼前,在戒面上方不到十公分的空气里,就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稠滞感。
并非扭曲,也不是模糊。
而是光线似乎在那里被凭空吞噬掉了一部分,留下一个极其微弱、边缘模糊不清的、仿佛蒙着一层磨砂玻璃的昏暗虚影区域。
那区域很小,只有拳头大小,却像一个突然出现在现实空间里的、深不见底的微型黑洞。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那团虚影并非静止。它正在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艰难的方式,如同粘稠的胶质,从冰冷的桌面与戒指的交界处被一点点地蔓延出来,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力场在强行将某种东西从戒指内部“拽”到现实世界。
那团稠滞的影像艰难地凝结、拔高,开始具现出更多令人毛骨悚然的轮廓细节:蓬松柔软、仿佛被某种无形风暴胡乱揉搓过的棕褐色额发,模糊但依稀能辨认出的、属于年轻男性轻微成熟的侧脸轮廓,以及那瘦削但并不单薄的肩线……
“咳……咳……” 那虚影似乎在抽搐、在挣扎,影像也随之剧烈地晃动、闪烁,变得极其不稳定。断断续续的、压抑着巨大痛苦的干咳声,并非幻觉,而是无比真切地、清晰地传入了研磨的耳膜!
研磨被吓到了。
背脊瞬间绷得笔直,冰冷的感觉从尾椎骨一路窜上头皮。他像是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连呼吸都彻底忘记了。
不是实体,但……也绝不是什么幻觉。
下一秒,那团不断挣扎、痛苦凝结的虚影猛地抬起了“头”!
它依然没有确切的面孔五官,只是一片由流动阴影构成的人形轮廓。唯独在额前的区域,燃烧般的金橙色光芒骤然亮起!
一簇在深渊中点燃的火焰,穿透了那层稀薄扭曲的影像阻隔,带着强烈的惊愕、审视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瞬间刺穿了孤爪研磨构建的所有认知屏障。
那是……什么?
时间仿佛被冻结、被无限拉长。
矮桌上那个空的咖喱喱包装袋在空调吹出的微弱气流下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窗外城市的车流声、人声被无限压缩,变成遥远而不真切的背景噪音。
整个世界,只剩下那燃烧般的金橙色光芒的幻影和蜷缩在角落的他。
“你……” 那个在痛苦咳嗽中凝结而成的虚影发出了声音。虽然带着严重的失真感,像是信号不良的老旧收音机,却清晰得近在耳边,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研磨紧绷的神经上,“……好?”
声音是沙哑的,带着剧烈的喘息和咳嗽后的余韵,有惊讶,但更深层弥漫开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虚弱感。
研磨僵在原地,维持着盘腿坐在矮桌前的姿势,连呼吸的本能都被那道目光的注视和突兀的话语强制扼断。
指关节无意识地收紧,指节绷得惨白,死死捏住这唯一的、连接着“正常世界”的冰冷矩形物体,似乎想抓住某种现实中残存的、可以证明自己并未疯掉的确凿证据。
思维艰难地卡在一个巨大的、布满裂缝的断层边缘。
几秒死寂。
或许是半分钟。
时间在惊骇的冻结中被拉得无比漫长。
然后,研磨动了。
他没有失声尖叫,没有跳起来夺路而逃。
他只是极其缓慢地,慢得像慢镜头回放,抬起了那双带着长期睡眠不足痕迹、瞳孔却在此刻缩紧如同无机质玻璃珠的眼睛。
目光穿过空气,越过小夜灯惨白的光线,像避无可避的两点微光,最终凝固在那个凭空悬浮在戒指上方的不明影像上。
喉咙滚动了一下,极其干涩。
他开口,声音低沉,平板,毫无起伏,像一潭死水,却带着一种压到极致的冰冷静谧。
“……我果然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