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程阳下楼梯时赫然看见裴炎倚在路边的车旁，插手望着天。
程阳的心像是被什么不轻不重地攥了一下，视线扫过车身上的薄霜，喉咙有些发紧：“不是说不用来接？”
裴炎淡淡道：“反正有时间。”
“行，那走吧。”他没问裴炎等了多久，也没问为什么来。分开在即，那些明知答案却又徒增酸楚的试探，不如不问。
一路沉默。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直到车子停在航站楼前，裴炎才开口：“我的行程改了，出差到初五就回。”
程阳一怔，正好这时手机响了，是程昌荣，问他航班落地的时间好去接。
程阳低声应答着，挂了电话后，他走回车旁，脚步有些迟疑：“我爸说工厂赶工，他年后就走。我…大概也会早点回来。”
裴炎终于侧过头看他，眼神很深，却没有应声。明明平日里也是几天才见，而且更多时候还是在炀行，可此刻，一股汹涌的酸涩毫无预兆地冲上程阳的鼻尖。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抱了抱他，随即飞快退开，笑着道：“好好过年，年后见。”说完就提着行李走了。
走出很远，程阳还是忍不住回了头。透过攒动的人影，裴炎竟然还站在那里。
那道熟悉的身影，隔着遥远的距离和喧嚣的人潮，像一座固执的礁石。
程阳胸口猛地一窒，想起裴炎离开那年，他也是这么远远的望着那个高大的少年，但直到裴炎跟着裴礼之离开，他也只敢站在隐秘处不敢现身。
为什么呢？他们为什么会走到现在这个地步？
程阳心底黯然，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层薄冰般的平静。他不敢想裴家知道了会怎样？那个“想想”知道了又会怎样？这段时间他像偷来的一样，总会还给那些人。
程阳闭了闭眼，压下眼底的湿意。算了，就让他多看几眼吧。然后…他就真的该彻底放手了。
飞机落地，看到程昌荣熟悉的身影程阳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了几分。
“爸，车开得挺溜了嘛！”程阳拉开车门坐进去。
程昌荣熟练地打着方向盘，脸上带笑：“熟能生巧嘛。你也该去考一个，爸给你买辆好的。”
“还是算啦。”程阳望向窗外拥堵的车流：“A市那路况，还是地铁快。”更何况他的钱都得投进公司那个无底洞，哪敢像以前那样大手大脚。
到家时，何燕正拉着五岁多的程烈在门口等。小家伙炮弹似的冲过来，一头扎进程阳怀里：“哥！”
“嚯，又沉了！”程阳笑着掂了掂他，转向何燕：“何姨，一阵子不见，你又变年轻了！”
“瞎说，都四十多岁的人了。”何燕嗔怪，眼角的细纹却舒展开。她高龄生下程烈后身体一直不算硬朗，但这话听着熨帖。
年夜饭虽只有他们四个人，倒也热热闹的。程昌荣和家里亲戚不怎么熟，发达后那些攀附的嘴脸更让他厌烦。何燕娘家倒是关系挺好，可他们都在G市，回来前已聚过。说到底，留在C市过年，无非是为了程阳，就是怕他去G市不自在。
家里贴春联、挂灯笼从裴炎走后就是程阳的活儿，他领着程烈当小尾巴，爬上爬下。何燕和程昌荣在厨房一边说话一边忙活，很快便飘出饭菜香。
饭桌上，程昌荣旧事重提，想让程阳回家接班。程阳依旧拒绝得干脆：“爸，我真没这心思。厂子是您和妈的心血，该留给小烈。”一是他志不在此，而是他觉得那厂子大多都是他爸和何燕打拼出来的，他最多也就开始的时候出了些功劳。
见他态度坚决，游戏公司也做得有声有色，程昌荣只得叹了口气作罢。
“哥，我去A市陪你读书好不好？”程烈扒着程阳的胳膊，眼睛亮晶晶的。他从小就是程阳的跟屁虫，走哪都想跟着。
程阳正思忖A市的教育资源确实更好，现在落户也不难时，何燕先开了口：“他那是想缠着你玩！你公司事多，哪有空管这小魔星。”程烈撅着嘴小声嘟囔保证自己会乖，程昌荣也想起小儿子的闹腾劲，程阳便没再提。
饭后，窗外零星的鞭炮声衬得屋里更静。
程阳盯着电视里喧闹的春晚，心思却飘远了。他摸出手机，给裴炎发了条简短的新年祝福。
手机几乎立刻震动起来。
“裴炎，新年好！”听筒里传来鼎沸的人声，程阳想象着裴家大宅的场面：“你在裴家团年，好热闹啊？”
电话那头，裴炎瞥了眼满屋子的牛鬼蛇神，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嗯。你呢？”
“老规矩，春晚。”程阳语气轻松：“老程家铁打的传统。”程昌荣每年觉得必须看了春晚才算过完了年，所以他们晚上一般什么都不干，就围着电视边聊边过。
“今年不放鞭炮了？”裴炎的声音透过嘈杂传来。
“管得严，不让放了。”程阳的声音轻了些。其实，裴炎离开后，家里再没放过烟花。
又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就挂断电话。程昌荣探过身，眼神带着探究：“女朋友？”
程阳摇头，唇边泛起一丝无奈：“真不是，爸。”他避开父亲的目光，视线落回电视屏幕，那笑容里掺着只有自己懂的涩意。
裴家大宅灯火通明，这些年裴炎逐渐掌权，地位早已凌驾于众人之上，无人再敢置喙半句。沉寂许久的裴家又重新活跃起来，毕竟如此庞大的家族，彻底断绝往来终究不现实。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当年那些对裴炎指指点点、视若敝履的那些人，如今大多成了裴炎手下仰人鼻息的员工。他们绞尽脑汁想攀上关系，可不知是当年那场风波在他心里影响太深，还是他对整个裴家的抵触，直到此刻，裴家小辈中依然无人能真正靠近他分毫。
此刻，裴炎独自立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客厅低声讲着电话。这罕见的、近乎称得上“柔和”的姿态，引来了角落里的议论。
“看见没？裴炎在笑？还是我看错了？”有人难以置信地低语。
“他居然能用这种语气说话？跟谁啊？从来没见他这样过…”
“啧，总不会是谈恋爱了吧？哪个活神仙能入得了他的眼？”
“怎么可能！”立刻有人嗤笑，声音里混着嫉妒与畏惧：“他那副唯我独尊、六亲不认的样子，能看得上谁？而且他疯起来谁受得了……啧。”
吴希文就站在他们身后，当年那件事让他对裴炎又恨又怕，此刻更是被激得心头火起。阴恻恻地插话，带着恶意的揣测：“装什么深情？他那种变态，找个男的厮混，简直把裴家的脸都丢尽了！真不知道老太爷是中了什么邪，把这么个祸害当宝贝！”
“嘘！小声点！”旁边的人紧张地提醒，语气却酸溜溜的：“人家可是高材生，手腕通天，咱们这些混吃等死的‘败家子’，比得了吗？”
这话音未落，一道清脆却带着怒火的声音猛地炸开：
“吴希文！刘禾！闭上你们的臭嘴！”
裴想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豹子，怒气冲冲地跳了出来，手指几乎戳到两人脸上：“你们这群蛀虫！要不是我哥撑着裴氏，你们早就滚去喝西北风了！巴结不上就在背后嚼舌根，真当别人听不见？刘禾，上个月是谁死皮赖脸求到我哥办公室门口的？还有你，吴希文，你那个烂摊子，要不是我哥……”
这边的骚动引来了裴淼。她步履从容地走近，目光在剑拔弩张的几人脸上扫过，带着无形的威压：“怎么回事？”
裴想刚要开口告状，吴希文和刘禾等人脸色骤变，慌忙挤出笑容摆手：“淼姐！没事没事，我们跟想想开玩笑呢，闹着玩，闹着玩！”一边说一边像见了猫的老鼠，灰溜溜地挤开人群溜走了。
周围留意到这场小风波的人，神色各异。对于裴炎，小辈们普遍是一种‘惹不起，躲也未必躲得起’的敬畏与疏离。像吴希文他们这般不知死活、公然在裴家大宅里嚼舌根的蠢货，倒也算是……稀罕物了。
大厅中央，裴老爷子正红光满面，声音洪亮地夸赞着：“……你们这些小辈，都该学学炎炎！该读书时心无旁骛，该做事时雷厉风行。看看他接手这一年多，裴氏上下焕然一新，今年的利润……”
底下立刻响起一片附和：
“是啊是啊，裴炎的本事，我们这些小辈拍马都赶不上！”
“老爷子说的是！不过……是不是也该让孩子们多进集团历练历练？光看着学不到真本事啊……”
“……”
对这些或真心或假意的奉承与试探，裴老爷子和裴忠之只是端着茶，脸上挂着深浅莫测的笑意，并不接茬。
恰在此时，裴炎结束了通话，回到人群中心。他恰好听到那句‘历练’的请求，目光看向那位出声的旁系长辈。
“盛天叔。”裴炎的声音不高，却像寒冰让众人心头发寒：“我记得裴向天是你儿子？他在裴氏商贸分部，挪用了上百万的公款。这事，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