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服离开前看她的最后一眼,其中的戾气让人不寒而栗。
明昭视若无睹,将心思落在了他所言的“人质”二子,亲祖母申后被废,父宜臼和母亲双亡,若说她是人质,事到如今还能用她来威胁谁呢?
明昭自嘲似的一笑,笑自己刹那间竟觉得父母未亡。
一日傍晚,送来的吃食明显并不新鲜,她虽然没有外界的消息,却能从这一餐中看清一些事。近年来先不论**,天灾就不少,早年间便有流言说是帝王昏聩,神明降罪。
明昭不这么觉得。若神明在天有灵,只会惩罚姬宫涅一人而已,此等地震、旱灾频发,再加上**戎患未绝,遭殃的还是无辜黎民。
明昭将目光放在卜筮和《礼》之间,若人力无能,便会寄托希望于神灵。
果然,宫中的氛围明显喧嚣起来,宫人们越发严谨,行路匆匆,一日王后派人告诉明昭准备参加后日的祭祀大典。
明昭露出微薄的笑意,站在西阶最末,被指派手捧次级祭品秬鬯的青铜卣,她的动作一丝不苟,漠然看着眼前的一切。
中央是五色土坛,东方青土、南方赤土、西方白土、北方黑土、中央黄土。
这象征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明昭眼神一略,便看得出是南方赤土最为醒目,它在此朝象征着火种、生命。
这让她想起了那串红玛瑙,同时感觉到有人在看着她。如有实质,无法忽略。
两道目光从红土上移开,一个充满玩味,一个满是冷淡的眼神在空中对视,正是在东阶上首的伯服。
看着他揶揄的样子,明昭向他淡然一笑。
伯服一愣,不甘地回过头。
现场实在宏大,编钟的肃穆和埙的悠长共鸣,缠绕出悠悠然而神秘庄重的神秘曲调,舞者手握斧头和盾牌,在两队乐师中间起步,每一个动作都很考究,但明昭看着,只觉得有些滑稽。
太祝头戴黑色头冠,身着宽袖黑袍,下着素群,开始昂首高歌,明昭细听,原来唱的是改编了的《周颂》。
当所有人都抱着敬仰的心态沉浸在其中的时候,明昭分明看见前方的大王姬宫涅脸上分毫敬畏也无,很是不耐烦的样子。
明昭心中讥讽,却遵循规矩和所有人一起下跪行稽首大礼,做出无比拜服而又看似虔诚的姿势。
姬宫涅仰头道:“朕承天命,百神齐聚。愿尔齐心,灾异必除!”
明昭在心里一边叹息他的言辞,一边庆幸这场轰轰烈烈的祭祀,终究成了一场闹剧了。
下一步就是“荐血”,明昭看见很多人捧着铜盘鲜血往前走,队伍很规矩,显得其中一个小小的、颤抖的身影越发明显。
不好。
明昭蹙眉看着他,愿他不要惹祸上身。但不遂她愿,那小男孩走上五色土坦时,终于是脚步错乱,被袍角绊倒,整个人都向前扑倒,猩红的鲜血更是被泼了出去!
明昭一愣,那血尽数泼到了赤土之上!她即刻想到,赤土不止代表着火象,其实也代表着干戈与生命!此刻这般倾泻而出,只见赤土区域一片狰狞与狼藉。
现场一片死寂,众人都慌了起来,只是站在原地仰头往前看,明昭心下沉沉,只见姬宫涅的从开始到现在终于有了力气似的,发出一声怒喝:“哪里来的孽障!秽我祭祀!造此乱象!……来人!速将此不祥之物拖下去——车裂!以平息神明怒火!表我衷心!”
那男孩从刚才被吓傻的情况中恢复过来,骤听此语,哭嚎一声:“父王!儿臣不是故意的!儿臣有罪!请父王饶恕!”
男孩连滚带爬地滚下台阶,一下又一下地磕头,力道越来越重,哭声也越来越嘶哑。
听他喊这一句“父王”,姬宫涅道:“你是?”,语气中的怒气竟是未减分毫。
褒姒终于向前两步,颤颤巍巍地跪了下去,“大王息怒!赦儿乃王姬所处,年岁还小,孩童无知,冲撞绝非其本意,不若杖责……二十,幽禁一月?”
她的声音都在发抖,脸色煞白,显然已经尽力了,此举出乎明昭意料。
然而她深知,褒姒此番话不会起到任何作用,看着那倒纤弱的身形和那孩童的惨状,明昭终于无法旁观,向前跑去,衣裙所过惊起尘灰。
众人哑然,只见一身着华丽青铜甲胄的男子疾步迈出,刚要将手中的钺指向那玄衣女子的时候,那女子快步迈向五色土坛,保持一段距离后向姬宫涅下跪,朗声道:“大王容禀!此状绝非不祥,实乃地祇显灵!”
男子原以为她要行刺,听她所言,连忙收回兵器,肃立一旁。
明昭声音虽大,却也被突如其来的大风吹得零落几分,于是鼓起勇气继续慨然喊道:“此状昭示‘血沃赤壤,火神归位;王土既溉,祚胤永昌’!这是地祇显灵,此为百世之吉兆也!”
姬宫涅的脸色一僵,眉眼间暗涌着疑云,将目光沉沉落在明昭身上。
明昭瞥一眼太祝,却见他已被吓呆了,不禁暗暗心惊,就在这时,身旁那位男子看她一眼,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太祝,随即将太祝一把扶起,“王上,此女所言有理,请太祝细查。”
太祝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拖了起来,眼神终于不再涣散,走向土坛细细观测,抖似筛糠无法自控,连忙冲明昭点头,继续复命:“是!是!此女慧眼,句句契合天意!血染赤壤,凶兵自溃;王土沾溉,国祚绵长!此乃禳灾大吉之兆!灾祸必除矣!天佑大周啊!王上!”
一时间众人高呼万岁,谢大王英勇,确有神助。
姬宫涅的眉头舒展开,竟还浮现出几分得意。明昭斟酌再三,缓缓道:“赦公子被地祇选中,想来一有灵性和缘分,二来主要是因为是大王的骨肉,所以才得此青睐殊荣。”
姬宫涅眼睛一亮,道“不错!不错!赦儿,从此就留在太祝身边,做地祇童子守坛,日日参与祷告之事,求天神护我大周!”
姬赦还没从这所发生的事反应过来,身着甲胄的男子又走上前扶起姬赦,“赦公子,谢大王恩典。”
姬赦吸了一下鼻子,叩首称是。
姬宫涅扫视众人,最后欣慰地看向那男子道:“师稷,方才误会明昭之时勇于护驾,不愧是世袭大司马之职的年轻统帅。”
师稷行礼利落干脆,动作带有战场将军特有的凌厉,“师稷一心为君,今日深感大王福泽得上天厚爱,敬畏之心尤甚。感念大王重用,日后定全心全力报效我朝!”
仪式结束,待各自散去之时,师稷心随意动,再次看向方才果敢聪慧的女子,听大王方才说,她叫“明昭”。
明昭回望,深觉刚才有他的助力才是不幸中的万幸。二人没有交流,静静地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微妙共鸣。
师稷剑眉星目,举止风范皆不俗,怀有慈悲之心,因此明昭的目光中带有敬佩和感激,向他真切一笑。
这一笑,让师稷忽然慌了神,那双眼看向自己的时候,他分明感受到那一瞬间的脸热,手脚似乎都不受控了一般。
见他有慌乱神色,明昭有些惊讶,觉得这憨态有些可爱,不自觉地轻笑一声。
师稷明知不合理,却还是向她迈步,为了礼节走到她面前三步停止做揖:“女公子勇毅,师稷拜服。”
明昭回礼,“明昭亦该谢公子成全。”
这大概是明昭入宫以来见过的最真诚、最澄澈的眼神,她的心像是被灌入了久违的热气,让她的面色也逐渐红润起来。
师稷方才看她仪表不俗,勇敢善良,此刻又面若春桃,如芙蓉花般娇艳美丽,双目虽有些许冷淡的漠然,但此刻却灵动异常,便感胸腔内鼓跳如雷。
片刻的绮丽在二人之间流动,但都没有失了智,刚想各自道别,却听见一声明显带有怒意的声音。
“明昭,你胆子真不小啊。”
师稷一愣,看清来人行礼,“师稷请太子安。”
“起。”
姬伯服虽说着话,但一直在看着明昭。
明昭又恢复到淡然的模样,似乎眼前什么都没有,安然行礼问安。
但是姬伯服没有叫她起来,维持着这样半跪的姿势,对明昭而言并不困难,只是四处还人来人往,总归是引人注目的。
“明昭虽不解太子叔父何意,但未做任何胆大妄为之事,还请叔父明察。”
姬伯服忽然向前一步,明昭没动,师稷见他抬手,一时间不知他要做什么,但行动已经先理智一步,牢牢抓住姬伯服的手腕,“太子究竟有何吩咐?”
姬伯服气血上涌,他刚才看见了这二人是如何眉来眼去的,也托这位少年将军的福,竟然又看见明昭温柔可意的一面,想到此不由得怒气更甚。
“你敢干涉本太子的事?”
姬伯服眼睛一眯,面露不善。
明昭见有争执,原因又在她,这将军本是被无端牵扯进来的,于是顺势跪下道:“师公子久在军营,对抬手动脚的动作自然比旁人敏锐,纯粹是无心之举,绝无干涉之意。”
姬伯服额头青筋暴起,恨不得掐死明昭,咬牙道:“你才见过他多久,这么了解他?”
“明昭并不了解师公子,但公子一心护驾,又护救幼子,可见其恪守本分、心善真挚,又怎会以下犯上冒犯叔父?”
师稷见明昭越发恭谨,姬伯服的态度又难以捉摸,虽了解是叔父与侄女的关系,却不敢轻易放手,唯恐他盛怒之下伤了明昭。
姬伯服的力气自然是不能和师稷比,手腕已经非常疼痛,只好再以身份欺压:“本太子命令你,放手。”
明昭抬眸看向师稷,他看懂了她眼中的意思,权衡之下放了手。
“啪!”
明昭面上猝不及防地挨了一记耳光,脸偏侧过去,指印清晰可见。
这一声引来宫人侧目,又被姬伯服的眼神吓得纷纷低头匆忙离开。
师稷惊怒非常,“太子殿下这是做什么?!”
姬伯服揉了揉手腕,慢悠悠看向眼前恼火的少年,从少年的眼神中品出些许疼惜之意,他不由得更畅快起来。
“本太子教训自己的侄女,还需要向师将军告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