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掌来得突然,明昭的身体晃了晃,但她立刻用尽全力站稳,没有倒下,也没有发出一声痛呼或啜泣。
明昭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她没有去触碰红肿的脸颊,也没有擦嘴角的血痕。她的眼神异常平静,平静得如一口古井,仿佛被打的不是她。
那目光深处,没有恐惧,没有屈辱,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洞穿一切的冰冷,以及一种磐石般的刚毅。
姬伯服难得有些恐惧,他对眼前这个女子的情感极其复杂,但是此刻却感觉心惊。
他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丝丝冷意爬上后背,听着她清透凛冽的声音。
“太子殿下,这一掌的缘故是什么?”
“若缘故不明,甚至是欲加之罪,那于太子殿下而言,失去的是什么?”
姬伯服被那眼神震慑了一下,此刻看着她嘴角的血痕,早有悔意,喉咙无比干涩,“是什么?”
明昭慢慢站起身来,一字一句道:“失的是‘礼’,太子身为储君,当为天下表率,行止合于礼。当众殴辱宗室女子,此乃失礼。”
“失的是‘仁’,周室以仁德治天下,殿下却恃强凌弱,暴虐无端,欺辱兄长遗孤,此乃失仁!”
“失的是‘君威’,储君之威,当如高山,令人仰望。殿下却以羞辱弱质、逞凶斗狠为能事,此等行径,只会让威仪扫地,徒惹人轻贱!”
明昭含了一缕愁容,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的表情,是他一直期盼着想看见的愁绪,但他却未因此而雀跃,方才的字字句句,都如同无形的匕首插进他的心里。
他正困顿地思索她的愁绪从何而来,就听她再次开口,“王后为人宽厚仁慈,怎会有你这样的孩子?我比殿下更不希望今日之事成为流言,因为我在乎王后的颜面,怕她伤心伤神,面上无光。”
“你说什么?!”姬伯服显然被彻底戳中心里的痛楚,“我让她颜面无存?”
暂且不论褒姒为人究竟如何,也根本没有人在意他的母亲究竟如何,起码外人看来她是妖妃,迫害申后,蛇蝎心肠。
他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褒姒无才无德,利用自己的宠幸引得父王不专注国事,日日与她流连,做出许多荒谬之事。
好好的一国之君,都被他的母亲给教唆坏了!
是她一直在让他颜面无存才是!她甚至是他的阴影,现在放眼他的府中,美貌姬妾甚少,因为他怕那些如花似玉的容颜阻挡他君临天下的脚步,他自诩智勇双全,决不能像父王一样被女人扯了后腿。
就在伯服心神剧震、无措后退的瞬间,师稷动了。
他捡起方才明昭一直在祭祀大典上捧着的、此刻被打落了的空卣。他将卣身上的尘土仔细拂去,双手捧着这只象征着祭祀庄严,此刻却被暴力留痕的器物,稳稳地递还到明昭面前。
他的声音再无一丝急躁,变得无比稳重,“女公子,空卣无损,礼器之重,不因尘染而轻。”
明昭闻此言,心中抒怀大半,伸手接过空卣,二人各自做揖告别,随后分别向还在怔愣中的太子庄重行礼,双双离开。
擦肩而过之际,明昭被微风吹起的青丝,带着伤痕的侧颜,永远记在了他的脑海中。
大殿内,姬宫涅点了几个姬妾服侍自己,香粉气流连于鼻息,却无调笑之声。
这个男人在最沉浸欢愉的时候,也从来都不惹人笑一下,百姓想象中你追我赶的昏君戏码,便是给这些姬妾十个胆子,她们也不敢在这从来都阴沉沉的王上面前**。
那不是因为敬仰,纯是因为恐惧。
她们私下里都觉得王后艰难,所以待王后越发恭谨,那样个举世无双的美人,竟然要终身陪在这个人身边,不由得引人叹息。
“姬赦生母是哪个?”
一正在为他按摩后颈的美人一愣,嗫嚅道:“回大王,是妾。”
“哦?”
他向自己的脖后摸去,握住那双白皙的手,然后把人拽到自己面前。
美人已经不会动了,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很快就蓄满了泪水,见姬宫涅面色虽然无异,却压迫感十足,便更不敢多问。
“你养了一个好儿子,”他眼睛一眯,“或者说,你儿子很幸运,有人护住了他。”
狭窄的甬道里,明昭正稳步往前走,遥遥看见一男童在旁角站着,竟然是姬赦。
她有预感这孩子是来找她的,便向他走去。
姬赦嗫嚅道:“多谢阿姊。”
明昭没有纠正他的称呼,温和问道:“赦公子找我有事?”
姬赦直视明昭,劫后余生令他仿佛一下成熟不少——鬼门关前走一趟,总归是会被刺激到的,若是性情大变,也不算什么。
姬赦伸手,手上是一块破碎了的青玉牙璋。
“请阿姊叫我‘赦儿’便好,这是我母亲给我的,在我生辰之日给我的。”
他有些羞赧,“虽然刚才不小心摔坏了,但是这的确是我的爱物,而且是我最珍贵的信物。”
明昭沉吟:“赦公子是何意?”
姬赦双手托举,向明昭俯身,“这是我最珍贵的信物,请阿姊收下。”
明昭明了了这孩童的心思,他想报恩。
她从没有后悔过今天所做的一切,但看着眼前的少年,她觉得一切都更值得了。
“赦儿,”明昭认真地说:“你不必如此,且先不提我并非为了讨要什么,但说这青玉牙璋对你们母子如此重要,我就万万不能收。”
赦儿越发坚持:“便是母亲知道,也会让我报恩姐姐,赦儿与母亲实在没有其他贵重宝物,仅此一个,求阿姊收下,让我与母亲聊表心意,以求心安。”
明昭见他诚恳,便伸手拿了过来。
冰凉的指尖划过他的手心,他又道:“我和母亲都觉得是阿姊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所以以后请阿姊视赦儿为弟。赦儿现在名义上的确被调去了太祝那里,衣食住行都比以前好许多。”
少年的脸透露出几分天真的幸福,他继续道:“母亲已告知明昭阿姊的身份,所以如果明昭阿姊有何需要,哪怕只是聊天解闷,赦儿都愿意为阿姊效力。”
明昭感叹,今日或许是上天感念她勇气可嘉,竟能让她遇见师稷和姬赦这样的人。
她笑着摸了摸小赦儿的头,深觉此男孩心思纯良,日后必会长成一个仁义兼修的少年。
镐京地底,鹿台之上,与冰窖相连之处有一暗室。
移动冰鉴,解开兽头衔环,一进去便闻见一股腐腥臭气,还有淡淡的硫磺味。
王室都很少用的人鱼膏灯在这件暗室内到处都是,绿色的灯光摇曳着,衬得场景越发幽然。
再向前看,中央矗立一至阴之物——双目镶嵌幽红宝石的青铜鸮尊,此刻那上面围绕着团团黑雾。
一个人影犹豫着慢慢靠近,便听见沉闷的声音:“祭祀大典,不顺利吧?”
男子一凛,“求祥瑞大人恕罪。”
他探求似的望那鸮尊爪下压着一碗望去,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祥瑞大人,‘极乐药’……”
一声嗤笑,“都把祭祀仪式毁了,还敢问我要东西?”
男子有些急切,却又敢怒不敢言,半晌才道:“我会杀了那个孩子。”
“哦?”
“我也会杀了那个孩子的母亲。”
“呵,你以为我稀罕那点恐惧和愤怒?”
男子越发急躁起来,“我可以让他们死得很痛苦。”
良久他都没有听见回复,权衡再三只好跪下,“西六师在申国边境失利。”
“所以我很需要你的助力。”
忽然有一种兽类发出一声喟叹,像是刚睡醒一般,黑雾中渐渐显出一个形体——状似牛,却有着满身的硬毛,双目猩红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他很少有这样失控的表情:懊丧、不甘、还有痛苦。
“求你……帮我。”
那被称为祥瑞的兽动了动,漫不经心道:“朝中有一人,名‘虢石父’?”
男子一怔,连忙点头,“是,如何?他能解此困局?”
“无论他想要什么,尽力给他。”
男子皱眉,显然很是怀疑。
兽冷笑道:“他比你有才干,”看着眼前男子越发冰冷的神色,兽没有改口,“把事情交给他去做,‘极乐药’给你,困境也可解。”
“当真?”
兽对上他的视线,“我不屑于骗你。”
兽见他犹然不信,就慨然地将眼前的空碗施咒填满,一碗黑红黑红的粘稠液体几乎要蔓延到碗边,男子身体开始激动地颤抖。
看兽没有阻拦,他连忙倒入口中,动作太急太快,他喝完后又细细舔了嘴角的残留,这一靠近让兽舒服得不得了——好强的贪婪和怨气,它就是要吸食这些情绪才能有力量。
男子餍足地叹气,一时间整个人飘飘欲仙,一种满足感和使命感莫名出现在心中,他是一个有才能得人,他是天之骄子,是,他告诉自己,他是。
兽的瞳孔中映出一个人影,略显狼狈,但仍可看出似笑非笑的面容。
——王上姬宫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