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不熄》 第1章 “卧龙凤雏”来人间出道 山脉忽然动荡,那陈年的封印本就岌岌可危,这下是彻底被震碎了。 地牢中怨气冲天的凶兽争先恐后地往出奔腾,其中一只还一脚踹开了欲阻拦他们的白狐狸,白狐被摔得想骂人,开口的时候刚好吐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胸前的雪白绒毛。 但还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妄图关上牢门,想着能关住一个是一个。 事实就是他一个都没留住,那些带着愤怒的凶兽把凶狠发挥到了极致,好容易有逃跑的机会,怎么会被一只道行不高的狐狸拦住呢? 它无力抬头望天,只见一团火红迅速跌落,激起一地碎石散落,尘埃飞扬。 那团火红不是别的,正是一只小红狐狸,此刻奄奄一息地倒在自己面前,强撑着睁开眼睛向他求救。 白今珩连忙化作人形——倒不是为了显摆自己多好看,而是人类的体态显然更方便救助。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红色小狐狸,感受着她清浅的呼吸声,心一下揪了起来,这伤势着实太重了,他需得立刻找山神帮她才行。 不过也不用他亲自去找了,山神已然带着怒气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刚做好被怒斥的准备,只见山神看了他怀中一眼,忽然神色一软,随即凌厉喊道:“盛晗!你自己修行想飞升,却修了个走火入魔,大毁我青丘山脉,放跑了足足九只没被驯化的凶兽,你该当何罪?!” 白今珩这才知道手里托举着的小狐狸的名字,胜寒么?高处不胜寒的胜寒吗? “还有你!白今珩!”山神见他还敢走神,怒斥道:“你不愿修行,也不思前路,所以才派你来看守凶兽,你连这点事都做不好吗?那上头可是有着封印呢!” 白今珩的嘴角僵了一下,“那封印早有十万八千年了,我劝您去找西王母重新封印,您说不着急,她有空自然回过来,何况凶兽们被关得暗无天日,四肢和心智都会退化,不足为惧——这可是您的原话。” “我也是听了这话才同意过来当看门的,我有几斤几两您是清楚的啊,您看,”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小红狐狸往前挪了挪,“不知道哪只孽畜还给我踹吐血了。” 这小狐狸通体火红火红的,甚至比自己的新鲜血液更鲜亮好看。 “我看踹得轻……”山神正说着,忽然听见一声细小微弱的叹息,忙止住了。 “盛晗知错,是我心急了,请山神饶恕。” 小红狐说话一颤一颤的,每一口呼吸仿佛都在令她痛苦,白今珩忙道:“我也请山神大人饶恕,大人,降罪的事儿不急,您先看看这小狐狸能不能治得好?” 山神一哼,“祸害遗千年,她且活着呢。” 他将手一挥,只见绸缎般的透白气体缭缭绕绕,被真气一冲,便贴合着挂在小红狐狸身上,将她毛茸茸的身体覆盖,慢慢拢住了她。 她也化作人形,是一个极其漂亮的少女,白今珩见过的神仙无数,但眼前的这位狐狸属实是精致极了,若不是此刻太过虚弱,八成十分明艳动人。 白今珩悄悄打量山神一眼,不是吧,这么为老不尊,救治就救治,干嘛还让她化为人形呢?不会只为了一睹芳容吧? 山神走上前来,细细看着盛晗的脸色,只见方才还苍白的容颜渐渐红润起来,眉宇也渐渐舒展,她长舒了一口气,看着白今珩的眼睛道:“谢谢你。” 白今珩一愣,明显感受到心跳乱了一拍,十分不好意思,“我没做什么,是山神救你的。” “呵,若不是你天资太差,便也能助她真气,奈何你太过废柴,今天才会无计可施。”山神讽刺起白今珩来一点不留余地,往常也就罢了,偏偏当着这只小红狐狸的面,他大觉得下不来台。 “老头儿,”白今珩哼一声,“我天资好着呢,不耐烦像你们似的总想着往上爬罢了。” 山神没理会他对自己的称呼,“你俩可真是,一个拼命想飞升,一个烂泥扶不上墙……” 末了,山神眼睛一亮,装作严肃道:“红狐盛晗!白狐白今珩!你二人一个打碎封印,一个看守不力,导致九名凶兽逃了出去,该当何罪?!” 这头两位还没说话呢,山神一捋白胡子,灵机一动。 “本山神开恩,允准你们将功补过,都给我下凡历劫!受人间九次轮回之苦,尝尽生老病死之艰,再将九只凶兽重新封印,此事便了了!” 白今珩一愣,眼看着自己和这小红狐狸的伤,还有方才闯下的祸事,心想这老山神倒不怕他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呢。 山神不知从哪儿翻出一本书来,咳嗽一声,“第一世,西周!” 一边说着,一边把他们变成了原形,两只毛茸茸的小狐狸碰到了对方的尾巴,眼中俱是一愣。 两小只还没反应过来,只见眼前忽然出现个天井,山神一把将白狐掀翻进去,又摸了摸红狐的头,温柔地把她投了下去。 耳边响起了山神的喃喃自语,“这穷奇倒快,跑西周去了……” 第2章 西周篇——入宫 深青色的衣裙绣满了象征皇权的云雷纹,明昭跪下俯身,一眼扫过这精美的刺绣,她控制不住嘴角溢出的冷笑,于是深深地低下了头。 “明昭谢王上宽宏慈悲,允许臣女进宫休养。” “王言已下,大王会善待女公子,马车已备好,还请先梳洗,以免失仪,下舂随仆入宫吧。” 明昭蹙眉,那是黄昏之时,城门将闭,怎么会那个时候入宫呢? 罢了,她现已成孤女,不是阶下囚的对待已然让她意外,便是再被冷待又何妨。 从太子宜臼之女到孤女的身份转换让年仅十一岁的她惶恐,但从她得知父母双亡那一刻起,明昭的心就彻底冷了,那些畏惧都散得干净,只剩下一颗麻木的心,静静等待命运的审判。 父亲与母亲教过她,成王败寇,败者仅剩的尊严绝不能丢弃,所以她强撑着一口气待在房中,闻着越发腐烂的尸臭气,流着泪,咬着牙,吃着干硬的黄米,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活下去,若非王命难违,自己万万不能丢了性命。 只要活着,一切才能有转机。 她刚要起身,就是一阵眩晕,一双手轻轻扶住她,“参见女公子,婢子名绾绢,是派来服侍女公子的。” 明昭打量眼前的女子,大约二十四五岁的样子,看着稳重大方,明昭心下起了提防,微微颔首。 “婢子先伺候女公子梳洗吧。” 绾绢为明昭梳了双平髻,簪上一只色泽光润的玉笄,拿出两条青色坠小玉珠的短缎系在发间。既不失礼,也成全了她刚家破人亡,不想着色的心意。 这妥帖让明昭心惊,她目前的身份,本就是姬宫涅为了博一个善待遗孤孙女的贤名,她应该是体面进宫,随后随便扔进一个宫室里自生自灭才对,何必真派这种有脸面的婢子服侍呢? 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和自己所想不同,明昭只得更加谨慎。 绾绢为明昭束好腰带,缀上白玉环佩,她不敢直视这位看似破落的女子,将姿态放得更加谦卑。轻声道:“女公子,一切都妥当了。” 绾绢梳洗的时候就注意到了,眼前这位看似年幼的少女有着非同一般的心性,即便是几天过去了,明昭的发髻依然是一丝不苟的,面容依旧白净,没有沾染任何血污和灰尘,除了眉眼中挥不去的忧愁和眼下的乌青暴露了她的惨状之外,她依然尽力保持着王室贵女的仪容。 马车悠悠地前行,明昭很想在进宫门前再看看宫外的天。 可她没有掀开车帘,不敢在绾绢面前表现出任何留恋外界的模样,今日也许会被大王或王后召见,哪怕是为了让她安分守己,别想着灭门之仇,也该让她明白事理。 她现在要做的是闭目养神,才有精力对付意料之中的问话。 果然,马车停在燕朝,这宫室她曾眼见数次,高大的夯土台基殿堂,两边朱漆上的兽纹图样她都记得清楚,此刻却让她无比陌生。 待她站稳后便被内侍引到殿门外,一内侍道:“大王和王后在里面,太子前来陪膳。” 明昭愣了一下,高声:“臣女姬明昭,觐见王上、王后、太子!” 随后她低头,屏息一般地走进内殿,光线昏暗,余光碰触到殿内冰冷的青铜器,又看见前方的一抹华服红色。 她将呼吸放缓,隐隐闻到青铜灯特有的油脂味儿,她对味道敏感,甚至隐约闻到了一股发霉的味道。 大约距离三米左右,明昭下跪行稽首大礼。她清楚地看见粗糙的筵席上有一层薄灰,也感受薄灰沾上了她的额头。 “臣女姬明昭,叩见王上、王后、太子。愿王上万年,王后长乐,太子长宁。” 那华服女子就是王后褒姒,她看着眼前的明昭行礼,端正利落,一丝不苟,甚至还有几分不符合年龄的庄严与稳重,不禁有些意外。 “起。” 姬宫涅的声音冷漠,明昭更不敢有懈怠,起身时依旧低头,没有抬眼看帝后二人。 “抬起头来。” 明昭的脸色淡淡的,是王室女子最规矩的表情,依旧低眉顺眼,不敢将视线留在前方。 “看着我。” 王命难违,明昭只得抬起头,看看眼前和自己有血海深仇的外祖父。 她慢慢对上姬宫涅的视线,平静地与他对视着。 眼前的这位王上有着一张端正的面孔,君主风范尽显,眉眼间的凌厉让他看起来不怒自威,此刻正毫不掩饰地打量着明昭。 姬宫涅眼神不善,“我杀了自己的儿子,也就是你的父亲,但我是你的祖父,伯服是你的叔父,今日允许你入宫已经是念及血脉,你不可生出任何不轨之心,不忿之意。今日所言,你可记住了?” 明昭颔首再跪,“臣女姬明昭,谨记王上教诲。”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大殿中的空气仿佛都凝滞起来,褒姒起身为姬宫涅添上半杯鬯,“王上,再进一些吧。” 见姬宫涅依然盯着明昭,美人轻笑一声,“女公子气度非凡,不愧是大王的孙女,说起来,女公子该叫我一句祖母才是。” 明昭对这位王后也有好奇,但是不敢移开分毫视线,只见姬宫涅的神情有所松动,“没那么多讲究,留她一命已是仁慈。” 明昭的脖子已经发僵了,褒姒留意到眼前女子的身形微微微微晃动,细声细语道:“是,妾明白了。” “女公子想必还没用膳,”褒姒见姬宫涅并未露出不郁神色,便试探道:“刚才晚膳还剩下铏羹一碗,炙羊肉一道,还有少许饴糖,不如赐给女公子吧。” 姬宫涅未做声,褒姒的笑容维持在脸上,垂首不言。 “王后想得妥帖,”姬宫涅笑望褒姒,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就劳王后费心安排了,只是有一样,”他抬头看着明昭,又看了看坐在右侧的太子伯服,“赐居昭阳台。” 褒姒点头应了,昭阳台非殿非宫,但却高于普通嫔御的住所,因在东方,所以名字暗合“东升昭阳”之意,她的预感没有错,王上在“厚待”这位女公子。 厚待便说明他默许了自己的儿子伯服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她知道,伯服是喜欢眼前这位女子的。 姬宫涅与姬伯服起身,满殿的人一同下跪恭送,姬宫涅大步离开宫殿,姬伯服理应紧随其后,却故意放缓了脚步,走到明昭身边,“这身衣裳果然衬你。” 语气轻佻,带有故意试探的调笑,明昭强压心头的怒火,深吸一口气道:“臣女姬明昭,谢叔父赐衣。” 姬伯服一笑,毫不在意这暗示,向王后行了一个礼便离开了。 殿内只剩下王后和明昭两人,面对眼前这位年不过二十岁的祖母,她所生的伯服已取自己的父亲而代之成为太子,明昭感觉一阵阵的眩晕逼来,让她几乎不能呼吸。 明昭静默片刻,起身再次向王后行礼,“臣女再拜王后,愿王后长乐安宁。” 是个很规矩的人,褒姒蹙眉,她看得出明昭的抗拒,又想到因为自己的儿子才让她尚年幼就遭逢祸事,心下多少有些怜悯。 只是这短短的相处,她亦不能确定明昭的为人,她一介孤女,为了更好地过日子,以后愿意也未可知。 “女公子请起,”褒姒看了一眼在自己身旁的婢子,那婢子便扶起明昭,引她坐在褒姒的对面,明昭心中一沉。 褒姒的名声是极其不好的,“红颜祸水”之名在民间传得甚开,若是真如传言一样,那她为了自己儿子的欢心,怕是会为难自己…… “这是春萱,过会儿她会带女公子去住处,余下的事也会和你的婢子好好交待。” 明昭准备谢恩,只听褒姒道:“女公子不必再谢,”她皓腕一转,将眼前的两个杯子摆好,青铜杯内装了王上和伯服用的鬯,又在灰陶杯内倒入梅子浆,“女公子来了许久,怕是口渴了。姒不知女公子喜好,还请自选。” 明昭见她素手纤纤,换盏这种日常的动作也被她做得行云流水,如舞蹈般赏心悦目,又听她以“姒”自称,全然不合规矩,一颗心刹那凉了下来。 若这自称是在暗示她,不必念及亲情纽带,那离日后伯服强娶,怕是也不远了。 明昭实在无法,只能故意带着无助的表情抬头看向眼前的女子,发现褒姒“祸水”未可知,“红颜”却真实。 桃花面庞,柳眉杏眼,妙目自带一种柔和与婉约,令人一见便生亲切之意。 褒姒一笑,“姒与女公子投缘,所以无论女公子的喜好是哪个,姒都会吩咐内侍日日奉上。” 明昭心下叹服这褒姒的聪慧,提醒自己不要迷失在这陌生女子的温柔亲切中,于是也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回应她不知真假的善意。 “王后厚爱,是臣女的荣幸。明昭无才,但先父赞过明昭执着专一,喜好从不更改。”她柔柔一笑,尽显乖顺之态,将手伸向面前的梅子浆,“明昭不负此言,儿时、今日、以后,都只爱这一杯果浆。” 褒姒若有所思般看着青铜杯,“姒佩服女公子的专一,但人的一生很长,难免不会换了心思,不同的境遇下,口味或许便会变得不相同。” 她拿起青铜杯轻嗅,“鬯兼具黑黍和郁金草的香气,这味道是王室子女从小就熟悉的,如今女公子竟不肯再尝一口么?” 褒姒看向明昭的一双明眸,只见明昭面色不改,含了更平和的笑意,“明昭心性不改,尝不出这鬯的美味所在,以防浪费这香醉之酿,又伤臣女脾胃,彼此辜负,不如请王后仅相赠果浆,臣女感激不尽。” 褒姒静静端详明昭片刻,她观人于微,心思细腻,不然也不会专宠这么久,所以她对自己识人的能力有信心。 明昭任她打量,不出一言片语,却也没有任何怯意,仿佛被她盯着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但同为女子,她也能清晰地捕捉到明昭眼中的冷意与决绝。 半晌,褒姒开口道:“既然如此,春萱,服侍女公子去昭阳台吧。” 明昭再三拜过,“臣女姬明昭,谢王后。” 天气更暗了,殿中也如蒙尘一般。褒姒饮下一口鬯,轻笑一声,自嘲似的摇摇头,随后吩咐内侍道:“都收拾下去吧。” 踏入寝殿,又吩咐一婢子:“把灯都撤了,今晚都不必守夜。” 第3章 西周篇——春日宴 从燕朝到昭阳台并不远,春萱在前引路,并不言语。 明昭走得不疾不徐,步履从容。既没有方才觐见时的端华,也没有丝毫瑟缩之态,内侍看见了只以为是哪宫的新姬,不敢怠慢、也不会格外隆重地行礼。 一阵凉风吹过,含了碎沙,扑进她眼里也没有动手揉,只是轻轻眨眼让自己舒服些。 昭阳台已经有人点了灯烛,明昭一望便知是寻常质量,气味更冲些,远不及方才燕朝的明亮。 共有两名婢女,还有四位轮流洒扫的内侍。 低矮小桌上摆着陶簋,里面装着还冒着热气的黄米饭,一碗配了藿叶的鱼肉羹,炙烤羊肉,韭菹,还有荇菜汤。 婢女服侍明昭净手,随后跪坐于茵席两侧,道:“请女君用膳。”随后默默为明昭布菜。 一勺鱼肉羹虽鲜,明昭此刻却对腥味极其敏感,见她状态有异,婢女忙执匕舀起菜汤,明昭冲她微微一笑,喝了一口。 热汤缓解了胃里的痛楚,滋味也甚好,这才有些食欲吃了一口黄米饭,与旧时家中无异,带着细细的甘甜。 婢女起身服侍明昭漱口净手,铺床换灯。 入宫的第一夜,明昭没有睡意。在府中能在家仆尸山前强迫自己睡着的人,此刻却是睁眼到天亮,只有床榻的轻软缓和了她身体的疲惫,精神上却没有丝毫放松。 这样的日子里,唯一的慰藉便是案前的几卷竹简,明昭第一天就发现了,这里只有《诗》、《书》、《礼》,还有一本卜筮记录。 案前是三只兔毛聿,常用的书刀、刻刀一样都无。旧砚台上有些许朱砂,还有两块无松烟墨。就连空竹简也不过五卷,废弃甲骨少许。 明昭虽不见人,但日日的梳洗打扮均严谨,此刻腰间青带上配着的玉组佩随着她的动作也没有响动,耳边的钗珠甚至都静止了一般。 两个婢女在门前默立,绾绢跪研朱砂,明昭坐在案前书写,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第一日,第二日,第三日,均是这样平静地度过。宫中规矩森严,身旁伺候的人又都并不熟悉底细的情况下,昭阳台如同一座新坟,安静得让人心惊。 第四日,午后,两名婢女匆忙跪下,语调不自觉地提高,“婢……婢请太子安!” 明昭一顿,将笔放下,对着还没看清的身影行揖礼,“臣女姬明昭,请太子安。” 一声轻笑,还有一声漫不经心的“起,”,伯服始终把目光放在明昭身上,明昭不觉深深蹙眉,目光沉沉地看他一眼,希望他能有所收敛。 “明昭,不过两年未见,你怎么对我如此生疏?” 他向前走两步,和明昭的距离越来越近,二人的脸几乎要凑到一起去,她甚至能感到温热的呼吸,她不敢动作太大惹怒他,只想让这呼吸别靠近她的脸。明昭稳定心神,行空首礼,下跪,拱手微俯身。 “太子叔父说笑了,侄女不敢。” 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了这句话,一种凉浸浸的感觉袭满了她的全身,就是这样近的距离,也是这样让人没有安全感的情景,那是两年前。 春日融融,太子宜臼要给自己的爱女办一场生日宴。 九岁的女孩身穿赤黄色衣裙,梳着双鬟,发间的红绳微垂,风一吹过,就轻轻抚过她白皙可爱的脸颊。 见众人欢欣畅饮,宜臼便和妻子一同坐在女儿身边,宜臼笑着从怀中拿出一串赤瓊,“明昭,我周人拜火,信火灵永生,所以为父为你取名‘明昭’,你是正统的太子之女,是我东宫的明珠,你配得起。”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那红玛瑙串递给妻子,让她帮女儿系在腰间,“愿我儿明昭,如明火昭昭,赤心永存!” 明昭母亲眼中溢出了满满的慈爱,轻轻摸着明昭的头,“明昭,母亲愿你一生无忧,永远快乐。” 这样和谐美满的场面,几乎把温暖阳光都比下去了,姬伯服从一开始的有兴趣,到有些惊讶,再到面无表情,最后是漠然审视。 他冷眼看着他们,觉得胸腔中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愤怒在慢慢复苏。 他本也是不想来的,但是架不住眼前这位大哥是太子,说话比其他弟兄都多了三分威慑力,所以才前来赴宴。 明昭还小,声音中带有孩童特有的天真和稚嫩,笑起来声音如银铃一般,只是这声音和画面,在姬伯服眼里很是可恨。 他印象里的父亲姬宫涅,眼里没有他这么个人,他印象里的母亲褒姒,整日郁郁,还从来没什么声誉。虽为王室子弟,但他从未享受过亲情,更从未笑得像眼前这个女孩一样开怀。 他那天喝得又凶又急,心中那股酸涩才慢慢被灼酒烧尽,等他平复过来,听见宜臼提议让孩子们玩投壶助兴。 仆从抬上青铜投壶,十三岁的伯服和其他王室子弟一同参与,其他人则是在一旁观赏。 轮到伯服的时候,他微微侧目,正看见明昭在为前一位堂兄喝彩,小脸笑得红扑扑的,这次他没有反感她的笑容,甚至觉得有些美丽。 他正欲细看,忽然感觉什么东西晃了他的眼睛,原来是日头正烈,照得那抹红色珠串越发耀眼。 轮到他的时候,毫不犹豫拉满短弓,柘木箭骤然离弦,竟然是直直奔向明昭的方向! 他的准头向来可以,箭像是活了一般对准明昭的腰,狠狠携着珠串冲向了后面的红色漆柱上! 七八颗玛瑙猝然四散,其中最大的一颗被精准击中,当空爆裂,像是一团血雾般消散在空气中。 红绳被牢牢钉在柱子上,无力飘摇。 全场哗然,明昭虽未被伤到,但着实是被吓着了,低头看着空荡荡的腰间,又看向那惨烈的红玛瑙串,一时间委屈与愤怒齐齐涌来,眼睛瞬间酸了。 宜臼一把拉过明昭,细看有无伤处,看着女儿眼中的泪,心中更是疼惜,转身看向伯服。 伯服尚未等宜臼发话,先跪了下去,甚至重重磕了一个头,“大哥恕罪,侄女恕罪,是伯服的错!” 宜臼犹怒,刚想说什么,却感受到自己的衣袖在被轻轻拉扯。 他一低头,看见女儿眼眶中的泪没有了,脸上也没有泪痕,目光也更沉稳许多,“父亲,无事。” 她向伯服的方向走上两步,顿首道:“侄女知道叔父是无心之失,父亲和明昭都不会责怪叔父的。” 宜臼见此久久不语,随后笑着让众人继续玩乐。众人先是一惊,复又识趣地继续用宴,笑语再次阵阵传来。 他吩咐仆从将剩余的玛瑙捡起来,回头看明昭正拿了个手绢蹲在漆柱下将红色粉末拾如帕中,求救似的望了宜臼一眼,他已然明了女儿内心所想。 他用力拔出那把箭,明昭又将上面的碎末擦进手绢中。 伯服做出要道歉的姿态来到明昭父女附近,他期待宜臼愤怒的叫骂,还有明昭稚嫩的哭喊,他想听见这些。 但是他听见明昭对宜臼道:“父亲的礼物,明昭尽力收取完整,父亲的心意,明昭尽数记在心中。赤瓊可再有,红绳亦可续。” 她将手绢埋进花土中,“尘土归地,赤色永存明昭心间。” 余下的珠子也有残缺,仆从道:“太子,女公子,只剩下这些了。” 明昭细细看过,吩咐道:“去拿个盒子装好,放在我房内。” 她竟然接纳了,甚至平静地收拾了残局。 姬伯服感觉自己像对着湖水打拳,水面不停无声地柔柔复原,平镜一般嘲笑似的照出他的狼狈和扭曲。 小小幼女而已…… 他刚想看看她的表情,却见明昭正看着他,“叔父今日一来坏了投壶规则;二来扰乱宴席秩序;三来毁了我的礼物。” 伯服的脸慢慢冷了下来,被明昭说教似的态度惹怒了。 明昭没被他的脸色吓到,继续道:“当然,叔父是累了,全是无心之过,”,伯服一怔,见她展颜一笑,这笑容带着说不出的疏离和冷漠,“叔父身体不适还来参加明昭的生日宴,明昭很高兴,在此谢过。” 她向他屈膝顿首行礼,但他只感受到了居高临下的原谅。 “明昭,这是你第二次单独为我行礼。”姬伯服的思绪浮沉,遥想当年的生日宴。 明昭未动,从容道:“我为王室女,自当尊崇礼法。” 姬伯服轻嗤一声,俯身靠近明昭,感受到明昭因他靠近而紧张紊乱的呼吸,抑郁之情扫去大半,他用指尖捻起藏在珠玉后青丝,在她的耳边叹道:“从前你这般克己复礼,那是太子之女的非凡气度,如今啊,却是你赖以苟活的唯一法则。” 明昭一笑,抬眸看着他,清亮如当年。 “礼乃立身之本,立国之基。从不是我用来彰显自身的附加,更不会是我为求生的讨好手段。” 声音虽带有不可侵犯的凛然,却令伯服笑得更开怀,猛地,他的目光像蛇一样盯着明昭的眼,试图用更激烈的言辞刺痛她,让她这端庄的面具被撕碎,再也拼凑不起来。 “看看你那被废黜的父亲宜臼!他倒是把‘礼’字刻进骨血里了吧?谦恭守礼,仁厚贤德,好一个‘嫡长子’!然后呢?” 伯服的音量陡然拔高,“结果就是像丧家之犬一样被赶出镐京!连自己的妻女都护不住!他信奉的那套‘礼’,在父王的想法和我的计谋面前,无比可笑!他的‘德’为他赢得了什么?流亡!失败!还有你这个人质!” 明昭听见他否定父亲,脸色刹那变得雪白,身体微微颤抖,眼中闪过不容忽视的痛楚,伯服看见这瞳孔中澎湃的悲伤,竟然奇异般地兴奋起来。 他刚想好好记住眼前这一幕,刚想抚上她的脸,却见明昭直视他,迎上他不善的目光道:“太子殿下错了,”,她甚至向前倾身,一字一顿道:“我父之失,非失于‘礼’,乃失于‘信’!至于失信何人,太子自然清楚。” “‘礼’之本,在于守诚守义,教化于民,而非迂腐空壳,更绝非为谋私利争名位的借口。”她的声音掷地有声,字字分明,“强权非礼,甚至非理。太子叔父的前路,明昭会一直看着,能有多远、多长。” 第4章 西周篇——祭祀大典 伯服离开前看她的最后一眼,其中的戾气让人不寒而栗。 明昭视若无睹,将心思落在了他所言的“人质”二子,亲祖母申后被废,父宜臼和母亲双亡,若说她是人质,事到如今还能用她来威胁谁呢? 明昭自嘲似的一笑,笑自己刹那间竟觉得父母未亡。 一日傍晚,送来的吃食明显并不新鲜,她虽然没有外界的消息,却能从这一餐中看清一些事。近年来先不论**,天灾就不少,早年间便有流言说是帝王昏聩,神明降罪。 明昭不这么觉得。若神明在天有灵,只会惩罚姬宫涅一人而已,此等地震、旱灾频发,再加上**戎患未绝,遭殃的还是无辜黎民。 明昭将目光放在卜筮和《礼》之间,若人力无能,便会寄托希望于神灵。 果然,宫中的氛围明显喧嚣起来,宫人们越发严谨,行路匆匆,一日王后派人告诉明昭准备参加后日的祭祀大典。 明昭露出微薄的笑意,站在西阶最末,被指派手捧次级祭品秬鬯的青铜卣,她的动作一丝不苟,漠然看着眼前的一切。 中央是五色土坛,东方青土、南方赤土、西方白土、北方黑土、中央黄土。 这象征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明昭眼神一略,便看得出是南方赤土最为醒目,它在此朝象征着火种、生命。 这让她想起了那串红玛瑙,同时感觉到有人在看着她。如有实质,无法忽略。 两道目光从红土上移开,一个充满玩味,一个满是冷淡的眼神在空中对视,正是在东阶上首的伯服。 看着他揶揄的样子,明昭向他淡然一笑。 伯服一愣,不甘地回过头。 现场实在宏大,编钟的肃穆和埙的悠长共鸣,缠绕出悠悠然而神秘庄重的神秘曲调,舞者手握斧头和盾牌,在两队乐师中间起步,每一个动作都很考究,但明昭看着,只觉得有些滑稽。 太祝头戴黑色头冠,身着宽袖黑袍,下着素群,开始昂首高歌,明昭细听,原来唱的是改编了的《周颂》。 当所有人都抱着敬仰的心态沉浸在其中的时候,明昭分明看见前方的大王姬宫涅脸上分毫敬畏也无,很是不耐烦的样子。 明昭心中讥讽,却遵循规矩和所有人一起下跪行稽首大礼,做出无比拜服而又看似虔诚的姿势。 姬宫涅仰头道:“朕承天命,百神齐聚。愿尔齐心,灾异必除!” 明昭在心里一边叹息他的言辞,一边庆幸这场轰轰烈烈的祭祀,终究成了一场闹剧了。 下一步就是“荐血”,明昭看见很多人捧着铜盘鲜血往前走,队伍很规矩,显得其中一个小小的、颤抖的身影越发明显。 不好。 明昭蹙眉看着他,愿他不要惹祸上身。但不遂她愿,那小男孩走上五色土坦时,终于是脚步错乱,被袍角绊倒,整个人都向前扑倒,猩红的鲜血更是被泼了出去! 明昭一愣,那血尽数泼到了赤土之上!她即刻想到,赤土不止代表着火象,其实也代表着干戈与生命!此刻这般倾泻而出,只见赤土区域一片狰狞与狼藉。 现场一片死寂,众人都慌了起来,只是站在原地仰头往前看,明昭心下沉沉,只见姬宫涅的从开始到现在终于有了力气似的,发出一声怒喝:“哪里来的孽障!秽我祭祀!造此乱象!……来人!速将此不祥之物拖下去——车裂!以平息神明怒火!表我衷心!” 那男孩从刚才被吓傻的情况中恢复过来,骤听此语,哭嚎一声:“父王!儿臣不是故意的!儿臣有罪!请父王饶恕!” 男孩连滚带爬地滚下台阶,一下又一下地磕头,力道越来越重,哭声也越来越嘶哑。 听他喊这一句“父王”,姬宫涅道:“你是?”,语气中的怒气竟是未减分毫。 褒姒终于向前两步,颤颤巍巍地跪了下去,“大王息怒!赦儿乃王姬所处,年岁还小,孩童无知,冲撞绝非其本意,不若杖责……二十,幽禁一月?” 她的声音都在发抖,脸色煞白,显然已经尽力了,此举出乎明昭意料。 然而她深知,褒姒此番话不会起到任何作用,看着那倒纤弱的身形和那孩童的惨状,明昭终于无法旁观,向前跑去,衣裙所过惊起尘灰。 众人哑然,只见一身着华丽青铜甲胄的男子疾步迈出,刚要将手中的钺指向那玄衣女子的时候,那女子快步迈向五色土坛,保持一段距离后向姬宫涅下跪,朗声道:“大王容禀!此状绝非不祥,实乃地祇显灵!” 男子原以为她要行刺,听她所言,连忙收回兵器,肃立一旁。 明昭声音虽大,却也被突如其来的大风吹得零落几分,于是鼓起勇气继续慨然喊道:“此状昭示‘血沃赤壤,火神归位;王土既溉,祚胤永昌’!这是地祇显灵,此为百世之吉兆也!” 姬宫涅的脸色一僵,眉眼间暗涌着疑云,将目光沉沉落在明昭身上。 明昭瞥一眼太祝,却见他已被吓呆了,不禁暗暗心惊,就在这时,身旁那位男子看她一眼,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太祝,随即将太祝一把扶起,“王上,此女所言有理,请太祝细查。” 太祝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拖了起来,眼神终于不再涣散,走向土坛细细观测,抖似筛糠无法自控,连忙冲明昭点头,继续复命:“是!是!此女慧眼,句句契合天意!血染赤壤,凶兵自溃;王土沾溉,国祚绵长!此乃禳灾大吉之兆!灾祸必除矣!天佑大周啊!王上!” 一时间众人高呼万岁,谢大王英勇,确有神助。 姬宫涅的眉头舒展开,竟还浮现出几分得意。明昭斟酌再三,缓缓道:“赦公子被地祇选中,想来一有灵性和缘分,二来主要是因为是大王的骨肉,所以才得此青睐殊荣。” 姬宫涅眼睛一亮,道“不错!不错!赦儿,从此就留在太祝身边,做地祇童子守坛,日日参与祷告之事,求天神护我大周!” 姬赦还没从这所发生的事反应过来,身着甲胄的男子又走上前扶起姬赦,“赦公子,谢大王恩典。” 姬赦吸了一下鼻子,叩首称是。 姬宫涅扫视众人,最后欣慰地看向那男子道:“师稷,方才误会明昭之时勇于护驾,不愧是世袭大司马之职的年轻统帅。” 师稷行礼利落干脆,动作带有战场将军特有的凌厉,“师稷一心为君,今日深感大王福泽得上天厚爱,敬畏之心尤甚。感念大王重用,日后定全心全力报效我朝!” 仪式结束,待各自散去之时,师稷心随意动,再次看向方才果敢聪慧的女子,听大王方才说,她叫“明昭”。 明昭回望,深觉刚才有他的助力才是不幸中的万幸。二人没有交流,静静地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微妙共鸣。 师稷剑眉星目,举止风范皆不俗,怀有慈悲之心,因此明昭的目光中带有敬佩和感激,向他真切一笑。 这一笑,让师稷忽然慌了神,那双眼看向自己的时候,他分明感受到那一瞬间的脸热,手脚似乎都不受控了一般。 见他有慌乱神色,明昭有些惊讶,觉得这憨态有些可爱,不自觉地轻笑一声。 师稷明知不合理,却还是向她迈步,为了礼节走到她面前三步停止做揖:“女公子勇毅,师稷拜服。” 明昭回礼,“明昭亦该谢公子成全。” 这大概是明昭入宫以来见过的最真诚、最澄澈的眼神,她的心像是被灌入了久违的热气,让她的面色也逐渐红润起来。 师稷方才看她仪表不俗,勇敢善良,此刻又面若春桃,如芙蓉花般娇艳美丽,双目虽有些许冷淡的漠然,但此刻却灵动异常,便感胸腔内鼓跳如雷。 片刻的绮丽在二人之间流动,但都没有失了智,刚想各自道别,却听见一声明显带有怒意的声音。 “明昭,你胆子真不小啊。” 师稷一愣,看清来人行礼,“师稷请太子安。” “起。” 姬伯服虽说着话,但一直在看着明昭。 明昭又恢复到淡然的模样,似乎眼前什么都没有,安然行礼问安。 但是姬伯服没有叫她起来,维持着这样半跪的姿势,对明昭而言并不困难,只是四处还人来人往,总归是引人注目的。 “明昭虽不解太子叔父何意,但未做任何胆大妄为之事,还请叔父明察。” 姬伯服忽然向前一步,明昭没动,师稷见他抬手,一时间不知他要做什么,但行动已经先理智一步,牢牢抓住姬伯服的手腕,“太子究竟有何吩咐?” 姬伯服气血上涌,他刚才看见了这二人是如何眉来眼去的,也托这位少年将军的福,竟然又看见明昭温柔可意的一面,想到此不由得怒气更甚。 “你敢干涉本太子的事?” 姬伯服眼睛一眯,面露不善。 明昭见有争执,原因又在她,这将军本是被无端牵扯进来的,于是顺势跪下道:“师公子久在军营,对抬手动脚的动作自然比旁人敏锐,纯粹是无心之举,绝无干涉之意。” 姬伯服额头青筋暴起,恨不得掐死明昭,咬牙道:“你才见过他多久,这么了解他?” “明昭并不了解师公子,但公子一心护驾,又护救幼子,可见其恪守本分、心善真挚,又怎会以下犯上冒犯叔父?” 师稷见明昭越发恭谨,姬伯服的态度又难以捉摸,虽了解是叔父与侄女的关系,却不敢轻易放手,唯恐他盛怒之下伤了明昭。 姬伯服的力气自然是不能和师稷比,手腕已经非常疼痛,只好再以身份欺压:“本太子命令你,放手。” 明昭抬眸看向师稷,他看懂了她眼中的意思,权衡之下放了手。 “啪!” 明昭面上猝不及防地挨了一记耳光,脸偏侧过去,指印清晰可见。 这一声引来宫人侧目,又被姬伯服的眼神吓得纷纷低头匆忙离开。 师稷惊怒非常,“太子殿下这是做什么?!” 姬伯服揉了揉手腕,慢悠悠看向眼前恼火的少年,从少年的眼神中品出些许疼惜之意,他不由得更畅快起来。 “本太子教训自己的侄女,还需要向师将军告知吗?” 第5章 西周篇——礼崩乐坏 这一掌来得突然,明昭的身体晃了晃,但她立刻用尽全力站稳,没有倒下,也没有发出一声痛呼或啜泣。 明昭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她没有去触碰红肿的脸颊,也没有擦嘴角的血痕。她的眼神异常平静,平静得如一口古井,仿佛被打的不是她。 那目光深处,没有恐惧,没有屈辱,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洞穿一切的冰冷,以及一种磐石般的刚毅。 姬伯服难得有些恐惧,他对眼前这个女子的情感极其复杂,但是此刻却感觉心惊。 他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丝丝冷意爬上后背,听着她清透凛冽的声音。 “太子殿下,这一掌的缘故是什么?” “若缘故不明,甚至是欲加之罪,那于太子殿下而言,失去的是什么?” 姬伯服被那眼神震慑了一下,此刻看着她嘴角的血痕,早有悔意,喉咙无比干涩,“是什么?” 明昭慢慢站起身来,一字一句道:“失的是‘礼’,太子身为储君,当为天下表率,行止合于礼。当众殴辱宗室女子,此乃失礼。” “失的是‘仁’,周室以仁德治天下,殿下却恃强凌弱,暴虐无端,欺辱兄长遗孤,此乃失仁!” “失的是‘君威’,储君之威,当如高山,令人仰望。殿下却以羞辱弱质、逞凶斗狠为能事,此等行径,只会让威仪扫地,徒惹人轻贱!” 明昭含了一缕愁容,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的表情,是他一直期盼着想看见的愁绪,但他却未因此而雀跃,方才的字字句句,都如同无形的匕首插进他的心里。 他正困顿地思索她的愁绪从何而来,就听她再次开口,“王后为人宽厚仁慈,怎会有你这样的孩子?我比殿下更不希望今日之事成为流言,因为我在乎王后的颜面,怕她伤心伤神,面上无光。” “你说什么?!”姬伯服显然被彻底戳中心里的痛楚,“我让她颜面无存?” 暂且不论褒姒为人究竟如何,也根本没有人在意他的母亲究竟如何,起码外人看来她是妖妃,迫害申后,蛇蝎心肠。 他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褒姒无才无德,利用自己的宠幸引得父王不专注国事,日日与她流连,做出许多荒谬之事。 好好的一国之君,都被他的母亲给教唆坏了! 是她一直在让他颜面无存才是!她甚至是他的阴影,现在放眼他的府中,美貌姬妾甚少,因为他怕那些如花似玉的容颜阻挡他君临天下的脚步,他自诩智勇双全,决不能像父王一样被女人扯了后腿。 就在伯服心神剧震、无措后退的瞬间,师稷动了。 他捡起方才明昭一直在祭祀大典上捧着的、此刻被打落了的空卣。他将卣身上的尘土仔细拂去,双手捧着这只象征着祭祀庄严,此刻却被暴力留痕的器物,稳稳地递还到明昭面前。 他的声音再无一丝急躁,变得无比稳重,“女公子,空卣无损,礼器之重,不因尘染而轻。” 明昭闻此言,心中抒怀大半,伸手接过空卣,二人各自做揖告别,随后分别向还在怔愣中的太子庄重行礼,双双离开。 擦肩而过之际,明昭被微风吹起的青丝,带着伤痕的侧颜,永远记在了他的脑海中。 大殿内,姬宫涅点了几个姬妾服侍自己,香粉气流连于鼻息,却无调笑之声。 这个男人在最沉浸欢愉的时候,也从来都不惹人笑一下,百姓想象中你追我赶的昏君戏码,便是给这些姬妾十个胆子,她们也不敢在这从来都阴沉沉的王上面前**。 那不是因为敬仰,纯是因为恐惧。 她们私下里都觉得王后艰难,所以待王后越发恭谨,那样个举世无双的美人,竟然要终身陪在这个人身边,不由得引人叹息。 “姬赦生母是哪个?” 一正在为他按摩后颈的美人一愣,嗫嚅道:“回大王,是妾。” “哦?” 他向自己的脖后摸去,握住那双白皙的手,然后把人拽到自己面前。 美人已经不会动了,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很快就蓄满了泪水,见姬宫涅面色虽然无异,却压迫感十足,便更不敢多问。 “你养了一个好儿子,”他眼睛一眯,“或者说,你儿子很幸运,有人护住了他。” 狭窄的甬道里,明昭正稳步往前走,遥遥看见一男童在旁角站着,竟然是姬赦。 她有预感这孩子是来找她的,便向他走去。 姬赦嗫嚅道:“多谢阿姊。” 明昭没有纠正他的称呼,温和问道:“赦公子找我有事?” 姬赦直视明昭,劫后余生令他仿佛一下成熟不少——鬼门关前走一趟,总归是会被刺激到的,若是性情大变,也不算什么。 姬赦伸手,手上是一块破碎了的青玉牙璋。 “请阿姊叫我‘赦儿’便好,这是我母亲给我的,在我生辰之日给我的。” 他有些羞赧,“虽然刚才不小心摔坏了,但是这的确是我的爱物,而且是我最珍贵的信物。” 明昭沉吟:“赦公子是何意?” 姬赦双手托举,向明昭俯身,“这是我最珍贵的信物,请阿姊收下。” 明昭明了了这孩童的心思,他想报恩。 她从没有后悔过今天所做的一切,但看着眼前的少年,她觉得一切都更值得了。 “赦儿,”明昭认真地说:“你不必如此,且先不提我并非为了讨要什么,但说这青玉牙璋对你们母子如此重要,我就万万不能收。” 赦儿越发坚持:“便是母亲知道,也会让我报恩姐姐,赦儿与母亲实在没有其他贵重宝物,仅此一个,求阿姊收下,让我与母亲聊表心意,以求心安。” 明昭见他诚恳,便伸手拿了过来。 冰凉的指尖划过他的手心,他又道:“我和母亲都觉得是阿姊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所以以后请阿姊视赦儿为弟。赦儿现在名义上的确被调去了太祝那里,衣食住行都比以前好许多。” 少年的脸透露出几分天真的幸福,他继续道:“母亲已告知明昭阿姊的身份,所以如果明昭阿姊有何需要,哪怕只是聊天解闷,赦儿都愿意为阿姊效力。” 明昭感叹,今日或许是上天感念她勇气可嘉,竟能让她遇见师稷和姬赦这样的人。 她笑着摸了摸小赦儿的头,深觉此男孩心思纯良,日后必会长成一个仁义兼修的少年。 镐京地底,鹿台之上,与冰窖相连之处有一暗室。 移动冰鉴,解开兽头衔环,一进去便闻见一股腐腥臭气,还有淡淡的硫磺味。 王室都很少用的人鱼膏灯在这件暗室内到处都是,绿色的灯光摇曳着,衬得场景越发幽然。 再向前看,中央矗立一至阴之物——双目镶嵌幽红宝石的青铜鸮尊,此刻那上面围绕着团团黑雾。 一个人影犹豫着慢慢靠近,便听见沉闷的声音:“祭祀大典,不顺利吧?” 男子一凛,“求祥瑞大人恕罪。” 他探求似的望那鸮尊爪下压着一碗望去,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祥瑞大人,‘极乐药’……” 一声嗤笑,“都把祭祀仪式毁了,还敢问我要东西?” 男子有些急切,却又敢怒不敢言,半晌才道:“我会杀了那个孩子。” “哦?” “我也会杀了那个孩子的母亲。” “呵,你以为我稀罕那点恐惧和愤怒?” 男子越发急躁起来,“我可以让他们死得很痛苦。” 良久他都没有听见回复,权衡再三只好跪下,“西六师在申国边境失利。” “所以我很需要你的助力。” 忽然有一种兽类发出一声喟叹,像是刚睡醒一般,黑雾中渐渐显出一个形体——状似牛,却有着满身的硬毛,双目猩红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他很少有这样失控的表情:懊丧、不甘、还有痛苦。 “求你……帮我。” 那被称为祥瑞的兽动了动,漫不经心道:“朝中有一人,名‘虢石父’?” 男子一怔,连忙点头,“是,如何?他能解此困局?” “无论他想要什么,尽力给他。” 男子皱眉,显然很是怀疑。 兽冷笑道:“他比你有才干,”看着眼前男子越发冰冷的神色,兽没有改口,“把事情交给他去做,‘极乐药’给你,困境也可解。” “当真?” 兽对上他的视线,“我不屑于骗你。” 兽见他犹然不信,就慨然地将眼前的空碗施咒填满,一碗黑红黑红的粘稠液体几乎要蔓延到碗边,男子身体开始激动地颤抖。 看兽没有阻拦,他连忙倒入口中,动作太急太快,他喝完后又细细舔了嘴角的残留,这一靠近让兽舒服得不得了——好强的贪婪和怨气,它就是要吸食这些情绪才能有力量。 男子餍足地叹气,一时间整个人飘飘欲仙,一种满足感和使命感莫名出现在心中,他是一个有才能得人,他是天之骄子,是,他告诉自己,他是。 兽的瞳孔中映出一个人影,略显狼狈,但仍可看出似笑非笑的面容。 ——王上姬宫涅。 第6章 西周篇——旧仆投诚 天气渐渐凉了,明昭梳洗好后像往常一样坐在案前,但是有些头晕眼花,绾绢虽没有抬头看主子,但是从明昭的手腕也看得出她的虚浮无力,果然下一秒,明昭便软软地倒下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绾绢连忙唤了门口守着的两个婢子,让她们去告知王后,自己则马上将明昭放平,细看呼吸,见虽微弱却没停息,就知道没有大碍,拧了帕子擦了擦明昭的脸,转眼看向案前,呼吸一滞。 正展着《尚书》的篇章,“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俾暴虐于百姓...今予发惟恭行天之罚...勖哉夫子!” 绾绢连忙将书翻转到第一册,又看明昭所抄章节并无差错,这时两个婢子领着一女子前来,步履虽匆忙却没有失了仪态。 “绾绢,王后派了女祝来给女公子诊脉。” 话音刚落,女祝便看向明昭,只见此女面容苍白,嘴唇毫无血色,她走过去把脉,脉象虚浮,可见忧思过度,休息不足,本无大碍。所以试探着掐了一把明昭的人中,这女子慢慢睁开了眼睛。 “婢是宫内女祝,女公子身体无碍,只是气血不足,想来是晚间没有睡好的缘故。一会儿还请女公子派人跟我回去煎药。” 明昭心中一惊,自入宫以来她步步谨慎,后期哪怕没有胃口也会让自己强忍着多用一些膳食,怕的就是把身体搞垮了,没想到今时今日终究还是…… “谢女祝,绾绢,你随着女祝过去吧。” 倒不是她有多信任绾绢,只是那两名婢子本就是宫中的,更是信不得。 乌沉沉的药汁被明昭一饮而尽,清苦的味道尚在唇齿间,绾绢连忙递来一碗水,明昭才顺下这口气。 “你有心了。” 绾绢不料得这一句,仓促看向明昭,“女君何意?” 明昭虚弱道:“我醒来便注意了案前,生怕这里处处是别人耳目,恐那一页的文字引起什么风波,没想到却是安然无恙。” 她的目光坚定而温柔,“是你做的吧。” 绾绢心头一热,跪下道:“是婢做的,自婢跟了女君后,便想一切以女君为重,绝不生异心。” 只听轻笑一声,“怎么,是见我可怜么?” 那笑中的苦涩并没有让她的容颜有所折损,反而多了几分凄楚的味道。绾绢不由得想,不知女君曾为太子之女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女君虽遇难,但终究是主子,而绾绢自小便为婢,有何立场可怜女君呢?” 明昭微微眯起眼睛,正好抓住绾绢为她铺席的手腕,她毫不掩饰地凝视着绾绢,越发觉得她绝非等闲之辈。 “绾绢二十有余了吧?” 绾绢不料她会有如此一问,但还是谨慎回答:“婢已二十又四。” “二十又四啊……”明昭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复又深叹一声,轻轻转过了脸,“自小在哪里为婢呢?” 提及此,绾绢不由得眼含热泪,向门外望去见无人,便泪眼婆娑地看着明昭:“女君受苦了!婢从申国来!” 明昭一愣,外祖父的地界? “婢从小在申国长大,后随女公子,”她摇摇头,“也就是曾经的申后一同来到大周,”,她达的情绪激动起来,“申后出事那天,王上火烧先王后宫中所有人,婢是侥幸才逃出来的!” 她一边说,一边将袖子上挽,只见臂膀上有了一大块伤疤,可见其当时多么痛苦。 “先是用白绫扯了宫人的脖子,后又一把火烧了……女君,你不知当日是如何惨烈啊!” 明昭细看她神色,全然不像作假,便琢磨其言语中的漏洞,“那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当日,虢石父教唆巫祝散播‘王后星晦,内外闱乱’的传言,导致申后与太子双双被揣测,后来不知怎的从申后宫中挖出来刻着王上生辰八字的玉人。” 绾绢哭诉,“其实哪来的什么玉人!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栽赃!奈何当日又有宫人说申后与申国的家书中提起谋反,有外戚干政之嫌!总之数罪齐发,非要致申后于死地不可!” 明昭的手微微颤抖,位高权重者说什么,便是什么。什么所谓的罪责、证据,统统都是辅助,重要原因在于审查者本就其心不公,才会自主相信那些莫须有的罪名! “婢自小是学过些功夫的,所以当日屏息装死,对我而言绝非难事。”绾绢轻轻摩挲自己的脖子,苦笑道:“那些大周内侍与咱们申国不同,他们是做惯了这种事的,我当日也是老天庇佑才能逃出生天。” “我原本想着被抛去外头再想办法逃跑,谁知大王下令直接在宫内防火烧尸!” 绾绢愤愤道:“好在我被压在最底下,后来见火势大了,味道实在不好闻,又烟云缭绕,那些内侍就锁了宫门出去了。” “烧到肩膀的时候那么痛,我都咬牙忍过来了,当日只想求生,却不想……”绾绢看向明昭,“我进殿内拿了些看不出出处的首饰,翻墙跳过去,去了最低贱的刷恭桶的地方,那里人多眼杂,又都混着住在一起,人人精神都不济,我也就侥幸活了两天。” 着实险象环生,明昭斟酌着她的言辞,无奈叹了口气。 “婢大概待了七八天,眼看着事情消停了些,便买通了头目,求他给我许一个好去处,就这样,我被调遣到了宗庙。” 绾绢眼中有绝处逢生的欣慰,“又没过多久,便有人说起要为申后做法事,让她的冤魂不要戾气冲天,惹了宫中的祥和。我便接了这差事,在旁打理琐碎事务,那日赶上……”绾绢的目光有无线冷意,“王后褒姒,也来祷告。” “她也就是做做样子罢了,和太祝说要个稳重婢子,去接一个宫外贵人进来,要稳重些的婢子,我便又拿了一件玉簪送给太祝,求他把我推举过去。” 明昭心有疑惑,“宗庙已然算是一个安全的去处,何况你当时不知服侍的是何人,为何要主动请辞?” 绾绢双目怆然,“不然呢?要我在异国异乡,去日日遵循礼法,向周朝的神明俯首帖耳吗?都是假的,我心中只要还有对先后和先太子的情谊,便很难真正地跪下去!” “都是命,是命,”她激动起来,“马车到府中的时候,我便知道,都是命数!我一眼看见你,就像看见了曾经的申后……女君,你和年轻的申后太像了!” 说起这些,绾绢已经哭得一张脸都湿了,再没了往日持重的模样。 明昭心下凄然,便拿起手帕为她擦拭,绾绢慌忙俯身道:“婢怎受得起女君照料?” 明昭正值身体不适,先前撑着的委屈如倾泻而出,乍见亲信之婢,怎能不激动? “别这么说,你侍奉过我外祖母,我心里对你很是感激的。” 绾绢再度泪凝于睫,“女君啊,你不知你今日把婢吓成什么样!婢再受不了自家主子在婢面前受罪了,女君要好好活着啊!” 这话正对了明昭的心意,是,她得好好活着,她甚至想为外祖母和父亲洗刷冤屈! 奈何她只是一孤女,外有大王王后幽禁、又有叔父姬伯服三番两次的折辱,内又无得力帮手,无反抗之力。 或许真是绾绢所说的命数?难道真的能凭她自己扭转乾坤? 她深深闭上了眼睛,一股强大的力量催得她头脑清醒起来,“绾绢,你可愿助我?” 绾绢垂下眼帘,半晌抬头,脸上泪痕被擦了个干净,“女君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为了申后和太子,为了女君,绾绢的命算不得什么!” 明昭轻轻道:“不,你有忠心,又有定力让你能化险为夷,你比我们还要强大。” 绾绢摇头叹息,“绾绢没有护住任何人,若有机会在大王和王后身侧,便是要我以命换命,我也是极愿意的!” 明昭一笑,“纵然有机会,我不会让你去送死,我们的命都一样金贵,谁也不比谁差。” “只是很多事,还需仔细筹谋,我们处于劣势不假,”明昭的眼神逐渐生出杀意,“但是只要肯等,总有转圜的机会。” 绾绢不解何意,却见明昭面容坚毅,又想她素日性情坚韧,聪慧非常,一颗心也逐渐安稳,“婢追随女君,愿助女君一臂之力!” 明昭本就不适,渐渐有困意袭来,她手握着一直被她放在内衣与外衫中夹着的青玉牙璋,摸着那因被摔碎而变得尖锐的缺口,轻轻笑了。 的确是命数吧,这是姬宫涅之子亲自递给她以谢救命之恩的,这难道还不是天意在指引她吗? 不需绾绢多言,她也知道外祖母和父亲当时的死是如何悲惨,想象力是无尽的,纵然她想强迫自己不去想,但是无法控制。 那些鲜血、哭嚎、不甘、悲愤、怨气,都在她的脑海中被还原出来,她仿佛能听见那些声音在告诉她,明昭,你要走的路注定艰辛,但你一定要走下去。 沉睡之前,她仿佛回到了那场生日宴,梦见父亲笑着对她说:“明火昭昭,赤心永存。我儿明昭,配得起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