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燕朝到昭阳台并不远,春萱在前引路,并不言语。
明昭走得不疾不徐,步履从容。既没有方才觐见时的端华,也没有丝毫瑟缩之态,内侍看见了只以为是哪宫的新姬,不敢怠慢、也不会格外隆重地行礼。
一阵凉风吹过,含了碎沙,扑进她眼里也没有动手揉,只是轻轻眨眼让自己舒服些。
昭阳台已经有人点了灯烛,明昭一望便知是寻常质量,气味更冲些,远不及方才燕朝的明亮。
共有两名婢女,还有四位轮流洒扫的内侍。
低矮小桌上摆着陶簋,里面装着还冒着热气的黄米饭,一碗配了藿叶的鱼肉羹,炙烤羊肉,韭菹,还有荇菜汤。
婢女服侍明昭净手,随后跪坐于茵席两侧,道:“请女君用膳。”随后默默为明昭布菜。
一勺鱼肉羹虽鲜,明昭此刻却对腥味极其敏感,见她状态有异,婢女忙执匕舀起菜汤,明昭冲她微微一笑,喝了一口。
热汤缓解了胃里的痛楚,滋味也甚好,这才有些食欲吃了一口黄米饭,与旧时家中无异,带着细细的甘甜。
婢女起身服侍明昭漱口净手,铺床换灯。
入宫的第一夜,明昭没有睡意。在府中能在家仆尸山前强迫自己睡着的人,此刻却是睁眼到天亮,只有床榻的轻软缓和了她身体的疲惫,精神上却没有丝毫放松。
这样的日子里,唯一的慰藉便是案前的几卷竹简,明昭第一天就发现了,这里只有《诗》、《书》、《礼》,还有一本卜筮记录。
案前是三只兔毛聿,常用的书刀、刻刀一样都无。旧砚台上有些许朱砂,还有两块无松烟墨。就连空竹简也不过五卷,废弃甲骨少许。
明昭虽不见人,但日日的梳洗打扮均严谨,此刻腰间青带上配着的玉组佩随着她的动作也没有响动,耳边的钗珠甚至都静止了一般。
两个婢女在门前默立,绾绢跪研朱砂,明昭坐在案前书写,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第一日,第二日,第三日,均是这样平静地度过。宫中规矩森严,身旁伺候的人又都并不熟悉底细的情况下,昭阳台如同一座新坟,安静得让人心惊。
第四日,午后,两名婢女匆忙跪下,语调不自觉地提高,“婢……婢请太子安!”
明昭一顿,将笔放下,对着还没看清的身影行揖礼,“臣女姬明昭,请太子安。”
一声轻笑,还有一声漫不经心的“起,”,伯服始终把目光放在明昭身上,明昭不觉深深蹙眉,目光沉沉地看他一眼,希望他能有所收敛。
“明昭,不过两年未见,你怎么对我如此生疏?”
他向前走两步,和明昭的距离越来越近,二人的脸几乎要凑到一起去,她甚至能感到温热的呼吸,她不敢动作太大惹怒他,只想让这呼吸别靠近她的脸。明昭稳定心神,行空首礼,下跪,拱手微俯身。
“太子叔父说笑了,侄女不敢。”
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了这句话,一种凉浸浸的感觉袭满了她的全身,就是这样近的距离,也是这样让人没有安全感的情景,那是两年前。
春日融融,太子宜臼要给自己的爱女办一场生日宴。
九岁的女孩身穿赤黄色衣裙,梳着双鬟,发间的红绳微垂,风一吹过,就轻轻抚过她白皙可爱的脸颊。
见众人欢欣畅饮,宜臼便和妻子一同坐在女儿身边,宜臼笑着从怀中拿出一串赤瓊,“明昭,我周人拜火,信火灵永生,所以为父为你取名‘明昭’,你是正统的太子之女,是我东宫的明珠,你配得起。”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那红玛瑙串递给妻子,让她帮女儿系在腰间,“愿我儿明昭,如明火昭昭,赤心永存!”
明昭母亲眼中溢出了满满的慈爱,轻轻摸着明昭的头,“明昭,母亲愿你一生无忧,永远快乐。”
这样和谐美满的场面,几乎把温暖阳光都比下去了,姬伯服从一开始的有兴趣,到有些惊讶,再到面无表情,最后是漠然审视。
他冷眼看着他们,觉得胸腔中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愤怒在慢慢复苏。
他本也是不想来的,但是架不住眼前这位大哥是太子,说话比其他弟兄都多了三分威慑力,所以才前来赴宴。
明昭还小,声音中带有孩童特有的天真和稚嫩,笑起来声音如银铃一般,只是这声音和画面,在姬伯服眼里很是可恨。
他印象里的父亲姬宫涅,眼里没有他这么个人,他印象里的母亲褒姒,整日郁郁,还从来没什么声誉。虽为王室子弟,但他从未享受过亲情,更从未笑得像眼前这个女孩一样开怀。
他那天喝得又凶又急,心中那股酸涩才慢慢被灼酒烧尽,等他平复过来,听见宜臼提议让孩子们玩投壶助兴。
仆从抬上青铜投壶,十三岁的伯服和其他王室子弟一同参与,其他人则是在一旁观赏。
轮到伯服的时候,他微微侧目,正看见明昭在为前一位堂兄喝彩,小脸笑得红扑扑的,这次他没有反感她的笑容,甚至觉得有些美丽。
他正欲细看,忽然感觉什么东西晃了他的眼睛,原来是日头正烈,照得那抹红色珠串越发耀眼。
轮到他的时候,毫不犹豫拉满短弓,柘木箭骤然离弦,竟然是直直奔向明昭的方向!
他的准头向来可以,箭像是活了一般对准明昭的腰,狠狠携着珠串冲向了后面的红色漆柱上!
七八颗玛瑙猝然四散,其中最大的一颗被精准击中,当空爆裂,像是一团血雾般消散在空气中。
红绳被牢牢钉在柱子上,无力飘摇。
全场哗然,明昭虽未被伤到,但着实是被吓着了,低头看着空荡荡的腰间,又看向那惨烈的红玛瑙串,一时间委屈与愤怒齐齐涌来,眼睛瞬间酸了。
宜臼一把拉过明昭,细看有无伤处,看着女儿眼中的泪,心中更是疼惜,转身看向伯服。
伯服尚未等宜臼发话,先跪了下去,甚至重重磕了一个头,“大哥恕罪,侄女恕罪,是伯服的错!”
宜臼犹怒,刚想说什么,却感受到自己的衣袖在被轻轻拉扯。
他一低头,看见女儿眼眶中的泪没有了,脸上也没有泪痕,目光也更沉稳许多,“父亲,无事。”
她向伯服的方向走上两步,顿首道:“侄女知道叔父是无心之失,父亲和明昭都不会责怪叔父的。”
宜臼见此久久不语,随后笑着让众人继续玩乐。众人先是一惊,复又识趣地继续用宴,笑语再次阵阵传来。
他吩咐仆从将剩余的玛瑙捡起来,回头看明昭正拿了个手绢蹲在漆柱下将红色粉末拾如帕中,求救似的望了宜臼一眼,他已然明了女儿内心所想。
他用力拔出那把箭,明昭又将上面的碎末擦进手绢中。
伯服做出要道歉的姿态来到明昭父女附近,他期待宜臼愤怒的叫骂,还有明昭稚嫩的哭喊,他想听见这些。
但是他听见明昭对宜臼道:“父亲的礼物,明昭尽力收取完整,父亲的心意,明昭尽数记在心中。赤瓊可再有,红绳亦可续。”
她将手绢埋进花土中,“尘土归地,赤色永存明昭心间。”
余下的珠子也有残缺,仆从道:“太子,女公子,只剩下这些了。”
明昭细细看过,吩咐道:“去拿个盒子装好,放在我房内。”
她竟然接纳了,甚至平静地收拾了残局。
姬伯服感觉自己像对着湖水打拳,水面不停无声地柔柔复原,平镜一般嘲笑似的照出他的狼狈和扭曲。
小小幼女而已……
他刚想看看她的表情,却见明昭正看着他,“叔父今日一来坏了投壶规则;二来扰乱宴席秩序;三来毁了我的礼物。”
伯服的脸慢慢冷了下来,被明昭说教似的态度惹怒了。
明昭没被他的脸色吓到,继续道:“当然,叔父是累了,全是无心之过,”,伯服一怔,见她展颜一笑,这笑容带着说不出的疏离和冷漠,“叔父身体不适还来参加明昭的生日宴,明昭很高兴,在此谢过。”
她向他屈膝顿首行礼,但他只感受到了居高临下的原谅。
“明昭,这是你第二次单独为我行礼。”姬伯服的思绪浮沉,遥想当年的生日宴。
明昭未动,从容道:“我为王室女,自当尊崇礼法。”
姬伯服轻嗤一声,俯身靠近明昭,感受到明昭因他靠近而紧张紊乱的呼吸,抑郁之情扫去大半,他用指尖捻起藏在珠玉后青丝,在她的耳边叹道:“从前你这般克己复礼,那是太子之女的非凡气度,如今啊,却是你赖以苟活的唯一法则。”
明昭一笑,抬眸看着他,清亮如当年。
“礼乃立身之本,立国之基。从不是我用来彰显自身的附加,更不会是我为求生的讨好手段。”
声音虽带有不可侵犯的凛然,却令伯服笑得更开怀,猛地,他的目光像蛇一样盯着明昭的眼,试图用更激烈的言辞刺痛她,让她这端庄的面具被撕碎,再也拼凑不起来。
“看看你那被废黜的父亲宜臼!他倒是把‘礼’字刻进骨血里了吧?谦恭守礼,仁厚贤德,好一个‘嫡长子’!然后呢?”
伯服的音量陡然拔高,“结果就是像丧家之犬一样被赶出镐京!连自己的妻女都护不住!他信奉的那套‘礼’,在父王的想法和我的计谋面前,无比可笑!他的‘德’为他赢得了什么?流亡!失败!还有你这个人质!”
明昭听见他否定父亲,脸色刹那变得雪白,身体微微颤抖,眼中闪过不容忽视的痛楚,伯服看见这瞳孔中澎湃的悲伤,竟然奇异般地兴奋起来。
他刚想好好记住眼前这一幕,刚想抚上她的脸,却见明昭直视他,迎上他不善的目光道:“太子殿下错了,”,她甚至向前倾身,一字一顿道:“我父之失,非失于‘礼’,乃失于‘信’!至于失信何人,太子自然清楚。”
“‘礼’之本,在于守诚守义,教化于民,而非迂腐空壳,更绝非为谋私利争名位的借口。”她的声音掷地有声,字字分明,“强权非礼,甚至非理。太子叔父的前路,明昭会一直看着,能有多远、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