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青色的衣裙绣满了象征皇权的云雷纹,明昭跪下俯身,一眼扫过这精美的刺绣,她控制不住嘴角溢出的冷笑,于是深深地低下了头。
“明昭谢王上宽宏慈悲,允许臣女进宫休养。”
“王言已下,大王会善待女公子,马车已备好,还请先梳洗,以免失仪,下舂随仆入宫吧。”
明昭蹙眉,那是黄昏之时,城门将闭,怎么会那个时候入宫呢?
罢了,她现已成孤女,不是阶下囚的对待已然让她意外,便是再被冷待又何妨。
从太子宜臼之女到孤女的身份转换让年仅十一岁的她惶恐,但从她得知父母双亡那一刻起,明昭的心就彻底冷了,那些畏惧都散得干净,只剩下一颗麻木的心,静静等待命运的审判。
父亲与母亲教过她,成王败寇,败者仅剩的尊严绝不能丢弃,所以她强撑着一口气待在房中,闻着越发腐烂的尸臭气,流着泪,咬着牙,吃着干硬的黄米,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活下去,若非王命难违,自己万万不能丢了性命。
只要活着,一切才能有转机。
她刚要起身,就是一阵眩晕,一双手轻轻扶住她,“参见女公子,婢子名绾绢,是派来服侍女公子的。”
明昭打量眼前的女子,大约二十四五岁的样子,看着稳重大方,明昭心下起了提防,微微颔首。
“婢子先伺候女公子梳洗吧。”
绾绢为明昭梳了双平髻,簪上一只色泽光润的玉笄,拿出两条青色坠小玉珠的短缎系在发间。既不失礼,也成全了她刚家破人亡,不想着色的心意。
这妥帖让明昭心惊,她目前的身份,本就是姬宫涅为了博一个善待遗孤孙女的贤名,她应该是体面进宫,随后随便扔进一个宫室里自生自灭才对,何必真派这种有脸面的婢子服侍呢?
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和自己所想不同,明昭只得更加谨慎。
绾绢为明昭束好腰带,缀上白玉环佩,她不敢直视这位看似破落的女子,将姿态放得更加谦卑。轻声道:“女公子,一切都妥当了。”
绾绢梳洗的时候就注意到了,眼前这位看似年幼的少女有着非同一般的心性,即便是几天过去了,明昭的发髻依然是一丝不苟的,面容依旧白净,没有沾染任何血污和灰尘,除了眉眼中挥不去的忧愁和眼下的乌青暴露了她的惨状之外,她依然尽力保持着王室贵女的仪容。
马车悠悠地前行,明昭很想在进宫门前再看看宫外的天。
可她没有掀开车帘,不敢在绾绢面前表现出任何留恋外界的模样,今日也许会被大王或王后召见,哪怕是为了让她安分守己,别想着灭门之仇,也该让她明白事理。
她现在要做的是闭目养神,才有精力对付意料之中的问话。
果然,马车停在燕朝,这宫室她曾眼见数次,高大的夯土台基殿堂,两边朱漆上的兽纹图样她都记得清楚,此刻却让她无比陌生。
待她站稳后便被内侍引到殿门外,一内侍道:“大王和王后在里面,太子前来陪膳。”
明昭愣了一下,高声:“臣女姬明昭,觐见王上、王后、太子!”
随后她低头,屏息一般地走进内殿,光线昏暗,余光碰触到殿内冰冷的青铜器,又看见前方的一抹华服红色。
她将呼吸放缓,隐隐闻到青铜灯特有的油脂味儿,她对味道敏感,甚至隐约闻到了一股发霉的味道。
大约距离三米左右,明昭下跪行稽首大礼。她清楚地看见粗糙的筵席上有一层薄灰,也感受薄灰沾上了她的额头。
“臣女姬明昭,叩见王上、王后、太子。愿王上万年,王后长乐,太子长宁。”
那华服女子就是王后褒姒,她看着眼前的明昭行礼,端正利落,一丝不苟,甚至还有几分不符合年龄的庄严与稳重,不禁有些意外。
“起。”
姬宫涅的声音冷漠,明昭更不敢有懈怠,起身时依旧低头,没有抬眼看帝后二人。
“抬起头来。”
明昭的脸色淡淡的,是王室女子最规矩的表情,依旧低眉顺眼,不敢将视线留在前方。
“看着我。”
王命难违,明昭只得抬起头,看看眼前和自己有血海深仇的外祖父。
她慢慢对上姬宫涅的视线,平静地与他对视着。
眼前的这位王上有着一张端正的面孔,君主风范尽显,眉眼间的凌厉让他看起来不怒自威,此刻正毫不掩饰地打量着明昭。
姬宫涅眼神不善,“我杀了自己的儿子,也就是你的父亲,但我是你的祖父,伯服是你的叔父,今日允许你入宫已经是念及血脉,你不可生出任何不轨之心,不忿之意。今日所言,你可记住了?”
明昭颔首再跪,“臣女姬明昭,谨记王上教诲。”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大殿中的空气仿佛都凝滞起来,褒姒起身为姬宫涅添上半杯鬯,“王上,再进一些吧。”
见姬宫涅依然盯着明昭,美人轻笑一声,“女公子气度非凡,不愧是大王的孙女,说起来,女公子该叫我一句祖母才是。”
明昭对这位王后也有好奇,但是不敢移开分毫视线,只见姬宫涅的神情有所松动,“没那么多讲究,留她一命已是仁慈。”
明昭的脖子已经发僵了,褒姒留意到眼前女子的身形微微微微晃动,细声细语道:“是,妾明白了。”
“女公子想必还没用膳,”褒姒见姬宫涅并未露出不郁神色,便试探道:“刚才晚膳还剩下铏羹一碗,炙羊肉一道,还有少许饴糖,不如赐给女公子吧。”
姬宫涅未做声,褒姒的笑容维持在脸上,垂首不言。
“王后想得妥帖,”姬宫涅笑望褒姒,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就劳王后费心安排了,只是有一样,”他抬头看着明昭,又看了看坐在右侧的太子伯服,“赐居昭阳台。”
褒姒点头应了,昭阳台非殿非宫,但却高于普通嫔御的住所,因在东方,所以名字暗合“东升昭阳”之意,她的预感没有错,王上在“厚待”这位女公子。
厚待便说明他默许了自己的儿子伯服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她知道,伯服是喜欢眼前这位女子的。
姬宫涅与姬伯服起身,满殿的人一同下跪恭送,姬宫涅大步离开宫殿,姬伯服理应紧随其后,却故意放缓了脚步,走到明昭身边,“这身衣裳果然衬你。”
语气轻佻,带有故意试探的调笑,明昭强压心头的怒火,深吸一口气道:“臣女姬明昭,谢叔父赐衣。”
姬伯服一笑,毫不在意这暗示,向王后行了一个礼便离开了。
殿内只剩下王后和明昭两人,面对眼前这位年不过二十岁的祖母,她所生的伯服已取自己的父亲而代之成为太子,明昭感觉一阵阵的眩晕逼来,让她几乎不能呼吸。
明昭静默片刻,起身再次向王后行礼,“臣女再拜王后,愿王后长乐安宁。”
是个很规矩的人,褒姒蹙眉,她看得出明昭的抗拒,又想到因为自己的儿子才让她尚年幼就遭逢祸事,心下多少有些怜悯。
只是这短短的相处,她亦不能确定明昭的为人,她一介孤女,为了更好地过日子,以后愿意也未可知。
“女公子请起,”褒姒看了一眼在自己身旁的婢子,那婢子便扶起明昭,引她坐在褒姒的对面,明昭心中一沉。
褒姒的名声是极其不好的,“红颜祸水”之名在民间传得甚开,若是真如传言一样,那她为了自己儿子的欢心,怕是会为难自己……
“这是春萱,过会儿她会带女公子去住处,余下的事也会和你的婢子好好交待。”
明昭准备谢恩,只听褒姒道:“女公子不必再谢,”她皓腕一转,将眼前的两个杯子摆好,青铜杯内装了王上和伯服用的鬯,又在灰陶杯内倒入梅子浆,“女公子来了许久,怕是口渴了。姒不知女公子喜好,还请自选。”
明昭见她素手纤纤,换盏这种日常的动作也被她做得行云流水,如舞蹈般赏心悦目,又听她以“姒”自称,全然不合规矩,一颗心刹那凉了下来。
若这自称是在暗示她,不必念及亲情纽带,那离日后伯服强娶,怕是也不远了。
明昭实在无法,只能故意带着无助的表情抬头看向眼前的女子,发现褒姒“祸水”未可知,“红颜”却真实。
桃花面庞,柳眉杏眼,妙目自带一种柔和与婉约,令人一见便生亲切之意。
褒姒一笑,“姒与女公子投缘,所以无论女公子的喜好是哪个,姒都会吩咐内侍日日奉上。”
明昭心下叹服这褒姒的聪慧,提醒自己不要迷失在这陌生女子的温柔亲切中,于是也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回应她不知真假的善意。
“王后厚爱,是臣女的荣幸。明昭无才,但先父赞过明昭执着专一,喜好从不更改。”她柔柔一笑,尽显乖顺之态,将手伸向面前的梅子浆,“明昭不负此言,儿时、今日、以后,都只爱这一杯果浆。”
褒姒若有所思般看着青铜杯,“姒佩服女公子的专一,但人的一生很长,难免不会换了心思,不同的境遇下,口味或许便会变得不相同。”
她拿起青铜杯轻嗅,“鬯兼具黑黍和郁金草的香气,这味道是王室子女从小就熟悉的,如今女公子竟不肯再尝一口么?”
褒姒看向明昭的一双明眸,只见明昭面色不改,含了更平和的笑意,“明昭心性不改,尝不出这鬯的美味所在,以防浪费这香醉之酿,又伤臣女脾胃,彼此辜负,不如请王后仅相赠果浆,臣女感激不尽。”
褒姒静静端详明昭片刻,她观人于微,心思细腻,不然也不会专宠这么久,所以她对自己识人的能力有信心。
明昭任她打量,不出一言片语,却也没有任何怯意,仿佛被她盯着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但同为女子,她也能清晰地捕捉到明昭眼中的冷意与决绝。
半晌,褒姒开口道:“既然如此,春萱,服侍女公子去昭阳台吧。”
明昭再三拜过,“臣女姬明昭,谢王后。”
天气更暗了,殿中也如蒙尘一般。褒姒饮下一口鬯,轻笑一声,自嘲似的摇摇头,随后吩咐内侍道:“都收拾下去吧。”
踏入寝殿,又吩咐一婢子:“把灯都撤了,今晚都不必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