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可能相信我的朋友会答应婚约后死在结婚前一天。”
贺栖鸥将车窗降下来些,微仰着头看着窗外发呆。
潮水般的记忆涌上来,叫嚣着想要占据这具身体。
***
中淮市下了五年来的第一场初雪,短短一个小时地上便铺了薄薄一层,映着月光皎洁的银白色。
被暖气吹得燥热,高挑的年轻男人推开阳台门走出房间,像往常一样,反手一撑,轻松坐上窗台,酒精顺着喉咙滑进胃里,这会儿倒是觉得舒服了些,顺手将易拉罐搁在窗台上。
和好友通着话,眼神随意地落在手背。左手小拇指套着枚银白色的素圈,和今夜的月色很相配。
那枚戒指代表着不婚主义,而他明天就要结婚了。
“贺小鸟,”余殊然语气有些担心,“你如果不情愿的话,我还有点积蓄,虽然不能让你继续过少爷生活,起码包你吃住没问题。”
余殊然自己刚在一线城市勉强站稳脚跟,每个月还得省出一半工资打给家里,贺栖鸥语气轻松:“放心吧,能强迫你爹我的人还没出生呢。”
他摘了戒指拿在手上把玩着,锃亮的金属反射出月光落在他干净的瞳孔里,亮晶晶的眼神看起来倒像是有些期待。
电话那边还想再说什么,他打断道:“祝我新婚快乐吧。”
落地窗透出屋内暖黄色的灯光,只套了件薄绒睡衣的人这才后知后觉感觉到一点寒意。他想翻身下来,转眼间天旋地转。时间停滞,整个世界好像只有他的身体和雪花一起飘落。
夜已经深了,身体落地的巨大声响划破宁静,在静谧的别墅区分外刺耳。
奇怪的是居然没有感觉到疼痛,还在感叹自己的身体素质不减当年的时候,薄薄的珊瑚绒睡衣和身下的地面已经被快速染成了暗红色。
原本以为是雪地寒冷,直到身下被染得鲜红一片。
身体中的热随之不断流逝,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弯折出一种异于常人的姿势,他却无能为力。
触手可及的距离,手机通话界面尚未挂断,电话那头传出的呼喊声越来越小。
他的房间常年背阴,只有一小片地方能在正午太阳最好的地方获得短暂的温暖,他在那里种下几株玫瑰。即使冬季变成枯木,也被照顾得很好,飞溅的一点鲜红,好像一片灿烂的野玫瑰开在雪地上。
现在却浓郁,热烈。
手背上很快落了薄薄一层雪花,有很快融化成水滴。原本被戒指衬得修长好看的手指此刻空空如也。
***
坐在车里的人眼神落在手心,那里空空如也,苍白没有血色。掌心纵横交错的纹路杂乱无章,却又极深,像是早已刻在命运中。
贺栖鸥用力攥得手心微微发疼,泛红的印记盖过了掌纹。
手机自动续播着相关视频——
时任航玉集团CEO的汪屿先生于2024年4月15日正式应邀成为中淮大学的外聘教授,据知情人士透露,汪屿系汪家养子,曾因结婚前夜联姻对象意外身亡陷入丑闻,据悉其亲生父母……
贺栖鸥不耐地掐断了视频。
滑动一半的手又点进百度百科。里面仅此一张人物照片——
站在大学讲台旁的年轻男人看上去更像是代课的研究生学长,手搭在讲台上,身后是精简的ppt文稿,整齐得体的衣着连一丝褶皱都不曾有,从里到外挑不出一点错处,向来如此。
荣誉教授吗……教得是经济学还是金融学,说出去真是给汪家长脸呢。
他嗤笑出声。
仅仅是下车走到入户门的一小段路程,扛不住孱弱的身体忍不住靠在电梯反光镜上休息,将自己调成省电模式。
回家推开门入眼便是那束鲜花,彼时醒了一个下午,看着比刚插上时精神了不少。
贺栖鸥眼睛亮了亮,汪屿培养的新爱好终于有了点活人气。
顺手修剪了枝叶,眉眼中难掩疲倦,掌心懊恼地用力按压着太阳穴,经过了白天这一遭精力已经消耗殆尽。
落地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云层透出橘黄色的余晕,惹得人犯困。
梦中也是这样好的天气,是个大晴天的傍晚。
记不清是什么甲乙丙丁的聚会。
门厅的视角刚好能看到临近主桌的汪屿,身穿墨蓝色西装,手臂自然垂在身侧,礼貌地看向说话者,大有将来主位者的风范。
贺栖鸥下意识低头,整理了西装,这量体裁衣定制的衣服还没有他某宝买的99两件的卫衣舒服。
光可鉴人的瓷砖印出年轻男孩的身形,因为经常翻墙招惹是非的原因,体格倒是比同年龄的人结实些,能撑起略显成熟的黑色西装。
只是听父亲偶然提起,今天汪屿也会在,绝不能被他比过去。
“贺家那个今天来嘛?”
“听说之前还因为在学校闹事差点退学呢。”
“要不是现在的贺家夫人没有亲生孩子,贺家紧缺一个继承人……”说话人压低了声音,却还是被汪屿捕捉到了。
两人眼神交汇,明知对方最不喜掺和这些,可还是被那一眼看得有些发怵。
“就这,还不如没有继承人呢,早晚败完。”
众人嬉笑。
汪屿在他们中间,没有参与嘈杂的讨论,只是在听见学校闹事的时候深情微动,很快便又垂下眼,余光看向门厅的方向,兴致缺缺的样子。像是刚刚听了一个无聊的故事。
门外一片嘈杂,姿势慵懒的男人难得地想安分一个晚上,侧身让出过道,整个人隐在阴影中。
被簇拥着走在首位的耄耋老人还算是耳清目明,不然怎么能精准地定位到汪屿的方向。
汪屿惯有礼数地抬头,却刚好和正东张西望的贺栖鸥撞了个正着,有了今天的第一个表情。
他是在笑吗?
因为看见了自己?贺栖鸥想。
他下意识扯了扯衣角,抬脚想要走近时,对方已然将眼神移开,收起了那点笑意,眼神自上而下打量着。
他不耐地扯了扯领口,有种缓缓沉入水面下的窒息感。
落在他身上的光,好像照出了这身皮囊之下的为众人不齿的灵魂。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转身要走,却差点撞上端着酒水的应侍生,小小的惊呼声吸引了一片目光,贺栖鸥顾不上其他,在父亲低声的呵斥中退出去,头也不回得离开。
坐上车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已在无意识中将手腕掐出的深深的印记。
防窥玻璃上印出他稚嫩的眉眼,丝毫不见矜贵和成熟,恍惚间,那些充满讽刺和凝视的目光又像是落在他身上。
那几个家伙有一个算一个,谁没被他教育过,为此老贺没少让管家四处打点,登门道歉,想到这,贺栖鸥没憋住笑。
那今天那种久违的不适又是从何而来?
他又扯开几颗扣子,露出少年白净的胸膛,那里正因为气血上涌微微发红。
是汪屿……
从前只觉得他和别人不一样,从不同流合污,之前还不知道彼此身份的时候又帮过自己。
总是板着脸但是人……勉强还行。
实则他总以微妙的态度默许这场集体霸凌,至于那次居高临下的帮助,也许只是大发善心罢了。
贺栖鸥将指节按得作响,连着骨头连着筋在痛。
他换了身卫衣牛仔裤姗姗来迟,期间老贺的消息响个不停。
宴席已经开场,贺栖鸥双手抱胸走进来,大咧咧地拖动实木椅子,发出很大的动静,坐在抬头就可以和汪屿对视的位置。
众人状似不经意打量着他,又默契地相视一笑。
好像在看一个意料之中的笑话。
落座的男人心情并不好,压抑着火气反复咂摸着那似有若无的目光,用尽全力想为那人找一个借口。
随便什么理由都行。
跟随汪屿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出了些淤血,大抵需要几天才能消掉。
他扯了扯袖子,同席上有好事者看过来,同旁人窃窃私语。
“你也想尝尝?”他皮笑肉不笑的活动着关节。
他这话是看着汪屿说的。
其他人噤了声,毕竟他向来说到做到,说打是真的打呀。
就算贺江华也在场,但是走路哪有动手快啊。
最后当然没有动手,因为汪屿向来不屑于他。
***
贺栖鸥是被手机振动吵醒的,嗓子干渴地厉害。
妈妈:给我打5000块。
他看了眼即将见底的银行卡余额,没有犹豫就将钱打了过去。
在没有回复的几分钟里,对面像是急切不已,又重复了一遍消息。
秒收后便没了动静。
往上翻了翻记录,不久之前曾经删除过又重新添加了好友,只有寥寥几条转账记录。
不过好在他已经找到了一个食堂的勤工俭学名额,左右在这个房子里待不住,准备顺路去食堂看看,顺便蹭顿晚饭。
“一份鸡蛋砂锅,刷卡。”
老板熟稔地在机器上按下10元,贺栖鸥将手机背面的校园卡靠上去。
“余额不足,请重试。”
他不好意思地摆摆手:“不好意思啊,我换成手机支付吧。”
老板上下来回打量着人,叹了口气:“算了,不收你钱了,下个星期你来上班也管一顿饭。”
“谢谢叔。”
“小菜自己夹。”
贺栖鸥加了重辣,找了个清净的位置坐下,一边吸溜米线一边恨铁不成钢,这家伙以前到底过得什么日子,卡上连十块钱都刷不出来。
中淮大学只有大一结束时有一次转专业的机会。
他已经错过了,只能硬着头皮念下去。好在自己原本大一学过一年高数,底子还在。
从食堂出来图书馆各层都已经亮了灯,即使大学了也逃不过短暂休息完赶着回座位学习,作为过来人,贺栖鸥心疼他们,更心疼自己——
心疼自己的四年念下来的学位,心疼被一天打八份工熬垮了身体的“贺栖鸥”。
他叹了口气,想着之后放弃那门无关紧要的选修,混个毕业证。
顺路去了趟图书馆,借了两本农学的书,就算没有学位了,他以后还想从事花卉养殖方面的工作。
大学毕业后这几年,学校里面的健身房也开起来了,贺栖鸥盘算着兼职攒点钱后去开张卡,锻炼锻炼身子。
伸了个懒腰,呼吸着久违的空气,凑巧看见星星点点。
想趁着还没上课清点一下宿舍,推开门有一床位像是打仗一般,书本甚至被褥都被扔到了阳台的角落,他的第六感向来很准。
那些东西在他不在的几个月风吹雨淋地早就用不了了。
随意跨坐在桌面上,无语地笑出声来,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这间四人寝。
久不见人来,只有偶尔侧目路过的同学神色匆匆地离开。
贺栖鸥又等了会儿肠胃不适,瞄了眼时间钻进了卫生间。
大抵是白天饿得太久,又一下吃了重辣的东西,肠胃这会儿排山倒海。
都怪汪屿那个扒皮,资本家连饱饭都不给。
众所周知,人在那啥的时候最脆弱。
头上的灯光恍地暗了下去,下一秒,一整桶肥皂水混着泡沫当头浇了上来。
贺栖鸥被淋了个透。
台阶旁反常的横了根棍,加上水的润滑,险些摔倒,整个人敏捷地借着惯性在倒下时靠在了墙上,才免了二次伤害,脚踝却又伤了。
楼道静地异常,他知道今天找不到人,最后瞥了一样一地狼藉的寝室,带上书果断下楼。
这点伎俩上高中都不够看了。
走在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对他无不侧目,路过的司机一看他这个样子,全都拒接。
跌打损伤对他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疼痛阈值很高,都比不上肠胃此时火辣辣地叫嚣。
以他对学校的了解,校医院这会儿早就关门大吉了,一个没有保险的穷学生只能指望家里备着点跌打损伤药。
按了按脚踝,确定没伤到筋骨,贺栖鸥撸了把还在滴水的头发,暗骂一声,认命地扫了辆单车回家。
入夜了风吹在身上,寒气直往身体里钻,居然有种荒唐的清醒。
他已经习惯了目光的注视,从前那总是带着疏远、嘲笑和畏惧的眼神落在他身上,正是他享受的。
但是现在那些眼神变了味——
疏远、嘲笑、不屑,谁都想踩上一脚。
“何秋晨”好像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勤工俭学的学生。
实在过于狼狈,在小区门口险些被保安拦下,筋疲力尽的人没发现家中亮了灯。
“草,他怎么在家。”
贺栖鸥闭上眼睛翻了个白眼,太阳穴连到神经受了风寒一下一下疼着。
怎么偏偏被他看见自己这幅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