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去外套后手臂处紧绷的衬衫彰显着主人傲人的身材,贺栖鸥思忖着如果真的对上,自己现在的身板能抗上对方几个来回。
不远不近的距离,对方乌黑的眼眸像是深不见底的水潭,那里与四周隔绝,只有一座孤岛静静立着。从前那里是宁静的,像是平静无波的水面,也会在有飞鸥掠过时惊起涟漪。
总觉得有些不同,至于哪里不一样了,贺栖鸥却表达不出来。
毕竟两人一点也不熟。
贺栖鸥一直等待着自己的宣判,可是直到等得失去耐心,对方连一个眼神也没有施舍给他。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自然地落在玄关处的黑白相框上,上面留下了不经意间沾上的指纹,在一尘不染的玻璃上分外刺眼。
遂掩耳盗铃地将吃了一半的梨藏到身后。
抱着相框的人来不及换鞋,从中抽出一张丝绒布细细擦拭着。
“我警告过你,我夫人的东西不能动。”
夫人……
贺栖鸥咂摸着这个词,说是亲昵,却带着三分疏远,只能像照片一样束之高台,只可远观。
如果说从前的汪屿只是针对他格外严厉的话,那现在的样子却是贺栖鸥从未见过的——
他总以为自己已经摸清了对方的脾气,总是能精准地在生气的临界点上刹车,就算真的惹恼了人,也只需要抱着胳膊欣赏高岭之花近乎失态的样子。
你们口中所说的“天之骄子”也不过如此。
而现在,眉峰微蹙,眼神中的火焰像是被强行禁锢在冰湖之下,呼之欲出。面部线条紧绷,每一寸肌肤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也许是因为这从未见过的样子,也许是因为现在不明不白的身份,贺栖鸥竟有些发怵。
从前寄人篱下,也未曾有过这种感觉。
僵化的氛围随着木质相框被摆在台面上的声音打断。
活着的时候没见多体贴,人没了倒是珍视得很。贺栖鸥在心里嘟囔,半边眉毛没忍住轻挑了下。
这会儿还是不要去触霉头的好。
“汪……总?”贺栖鸥试探着叫了声,尴尬地脚趾抠地。或许是因为身后的难以言喻的疼痛,也或许是男孩年轻的声线,竟生出些委屈的意味,将自己也吓了一跳。
自己作为小情人现在是不是应该上去献殷勤。他回想着自己看过的文学作品,试图摸清金主的想法。估摸着汪屿那个闷骚控制狂,应该会喜欢温柔体贴挂的,或者听话粘人的,总之反正不会是自己那样的就对了。
如此正好。
贺栖鸥努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同从前一样讨厌穿鞋,白嫩双脚轻轻踩过地板,没什么声音,像是小猫的肉垫点地,尾巴翘得高高地跑开。刚刚洗脸时打湿的头发还没有干透,时不时滴下几滴水,顺着少年苍白的皮肤滴落,砸在地上很快消失。
他捣鼓了两下,研究明白新饮水器,倒了杯温热的水走进客厅。
汪屿刚把擦拭完将黑白相片摆放好,又从身后拿出来几支百合和玫瑰放在一起。粉白色的花瓣舒展,和中和了红色的浓烈,倒是温馨了些。
察觉到对方的眼神落在自己脚上,贺栖鸥做好了被教育一番的准备。
“在家记得穿鞋。”没什么温度的一句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就像是天方夜谭。
贺栖鸥眉梢微挑,似笑非笑的样子,果然金丝雀还是有自己的过人之处的,居然能治得了汪屿那个万年强迫症。
不过难得听他说了些人话,怎么心里还是不得劲。
“你今天……”汪屿淡淡开口。
贺栖鸥紧绷的身体随之一颤,脱口而出:“我我我今天不太舒服,可能不方便那什么。”
耳后到胸口一片绯红,衬得单薄的嘴唇更加没有血色。
“学校那边已经给你打过招呼了。”汪屿手上工作不停,“今天不舒服就好好休息,月底前搬走,住宿舍还是租房自己考虑。”
还好还好,原来只是让我搬走啊。
“什么?搬走?”贺栖鸥脱口而出。
这是要始乱终弃的意思。
作为金丝雀我现在是不是该跪地痛哭,求金主爸爸不要抛弃自己。
去他爹的。
贺栖鸥皮笑肉不笑:“汪总不考虑续约吗?这份工作确实不错,比打工强了不知道几倍。”
他说着话,边对着光亮地能照出人形的大理石台面欣赏着自己的身体,俯下身子能看见清晰的锁骨和隐在睡衣下的胸口。
“既然汪总对我的身体不满意,不介意我从现在开始找下家吧。”
白净细腻地到了孱弱的地步,反而削减了美感。
贺栖鸥扯开两粒扣子,挑起一个勾人的笑:“赚钱嘛,不丢人,汪总这么慷慨的不好找,还有张总、李总,我下辈子等着躺平就得了。”
汪屿顿了顿,抬起眼神看他。
深深的目光落在贺栖鸥身上,没有嫌弃与不耐,甚至在某个瞬间闪过痛苦的神色,好像试图通过这副皮囊看到藏于双眼下的另一个灵魂。
贺栖鸥目光落在他无名指的戒指上,眼神晦暗:“你也是迫不得已吗?”
他在汪屿地注视中兀自伸着懒腰回了房间。
背后灼热的眼神让他几次想要回头。
***
“这就是你敬重的家人,”贺栖鸥在跑步机上面朝前方,“和我结婚你迫不得已吗?甘心吗?”
好像在描述一件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
“你也是迫不得已吗?”
贺栖鸥没有回话,只是猛地调快了速度,传出均匀的喘息声。
当身体到达极限,大脑便会陷入麻痹。
当时汪屿靠在他身边,也是这种眼神。
***
气话归气话,饭还是要吃的。尝试联系了几个校内兼职,等待消息。
屋外大门响起关闭声,贺栖鸥来回翻动着这部破烂手机的通讯录,里面都是些毫无印象的人,像是离开从小生活的地方,去到新的家庭。
在电话里反复输入11位号码,又删除。
偌大的房间忽然被强烈的空虚感填满。
像是第一次被接回贺家,那天也是大晴天。他站在新卧室的阳台上,那是唯一一间朝北的屋子,下午日头落下来的时候,灼热的阳光打下来,刺眼的疼。
翻出身偏大的短袖换上,空旷的有些撑不起来,旧是旧了点,胜在舒服。
扫了眼账户余额,楼下扫了辆共享单车。
到地方时,胳膊已经晒得发红,好在墓园总是天然带着清凉的感受。
“那个小伙子,过来登记。”
贺栖鸥趁大爷低头喝茶的功夫翻看着之前的记录,字迹一次比一次更新,最近的一次就是今天。
“没怎么见过你啊,”他一口吹散玻璃杯的热气,“不常回家吧,你那个哥哥倒是常来。”
贺栖鸥冲他笑笑:“是刚回来。”
墓碑旁的鲜花开得正盛,衬着女人笑靥如花的照片。
贺栖鸥找了块干净的地面坐下,像小时候稀松平常又无忧无虑的午后,他盘腿坐在妈妈外婆身边那样。
汪屿总算做了件好事,将他和妈妈按照于一处。这是一片挺普通的墓园,不过依山傍海的,空气好时能闻见夹杂着草木味的海风。
“爱人贺栖鸥之墓。”
“他是玫瑰,浓郁热烈终将融入永恒的星辰之海。”
贺栖鸥用手抚了抚石碑上简短的三言两语,最终落在时间上。
生于一九九八年四月十九日
长眠于二〇二四年一月十三日
享年二十六岁。
你的意思是——
老子尸骨未寒,他就把人领家里来了?
狗男人。
————
“你怎么在这?”
贺栖鸥听见声音转身,记忆比大脑更先一步认出对方。
面前背着双肩包的男人语气不善:“别顶着这张脸出现在他面前。”
误以为是对方送的花,余殊然一脚踢开。
“回去转告汪屿,无论怎么公关,即使是他那伥鬼父母出面解释,我也不可能相信我的朋友会答应婚约后死在结婚前一天。”
贺栖鸥有口难言。说起来也有他的一份责任。
在二人的日常吐槽中,关于汪屿的部分加入了一些艺术润色和夸张的手法,对方已经被他营造成了一个又当又立、高度强迫症非人类的老男人。
导致余殊然关于他的认知全部来自贺栖鸥。
倒不是他重色轻友,你可以讨厌汪屿,但是不能不相信他的人品。
当然包养这件事之后,他对此持保留意见。
贺栖鸥一时不知道是该为好友对自己的了解感到热泪盈眶,还是为自己感到耻辱。
回去的路上,愈发感到头重脚轻,贺栖鸥很奢侈地选择了打车。
靠在车窗上打开了当时事件的报道,让原本就不算体面的一场联姻被送上了风口浪尖。
仅仅在他出事的第二天早上,在没有经过任何检验的情况下,贺栖鸥父母均出面解为突发意外,除了对自家股价暴跌之外看不出任何的悲伤。
在被扒出贺栖鸥只是前妻留下的孩子后,舆论愈演愈烈。
“这事都过去半年了,小伙子你网速有点慢啊。”
“是吗,”贺栖鸥笑笑,“还有什么小道消息师傅?”
“咱也不懂那些经商的家里的弯弯绕绕,两家人转了不少股权,现在控股的年轻男人不一般,听说居然是抱养回来的呢。”他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
贺栖鸥最后的那点笑意也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