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仔细打理到反光的相片玻璃隐约引出他的面庞——
嘴角微微向下,那是疼痛带来的无意识反应。贺栖鸥下意识收起嘴角,面色如常,但难掩虚弱。
发色因为营养不良显得枯槁发黄,眉梢带着几分病气,睫毛微微扇动,像是千斤重般,鼻梁因为消瘦倒是显得挺拔,如果不是因为唇部干裂起皮,完全可以称得上秀气好看。
和手中黑白照片里安静微笑的年轻男孩只有形似,却无神似。
是他,又不是他。
贺栖鸥将照片摆回原处,象征性作了几个揖。贡品带着新鲜的水珠,他拿了个梨子,随口默念着百无禁忌,丝毫没有顾忌的意思。
赤着脚踩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多了些脚踏实地的真切。去卫生间掬起一捧水随意抹了把脸,已经入夏的水温比指尖更温暖些,打湿了头发和领口,给镜子里的人平添了几分虚弱。
卧室传来机械女声的报时——
“现在是北京时间2024年7月13日,中午11点整。”调至最大的手机音量穿透廉价的扬声器,带着丝丝电流声强势钻入耳膜,直击灵魂。
贺栖鸥听得心烦,一个小时前,他刚被这老掉牙的声音吵醒,在陌生的房间醒来——
昏沉地像是做了一场噩梦,梦里残存的冰凉还保留着余韵。空调温度开的不低,却挡不住人四肢的冰凉,像是刚从冰天雪地里被捞上来,寒意浸透骨髓。
烈阳透过窗帘照进来有些晃眼,给整间风格冷淡的卧室增添了些似有若无的温度。
不知道躺了多久,每一寸骨骼和肌肉都好像被打碎又重组,离开了原有的位置。每一下呼吸都牵扯着五脏六腑的叫嚣,让卧床的男人不断短促而艰难的喘息,汗湿了身下的床单。
感受到身后难以言喻的部位充斥着胀痛,瞳孔闪过一瞬疑惑,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一般,抄起手边装饰用的花瓶,怒火中烧。
每走一步,身后不可名状的疼痛都在提醒他昨晚在这间屋子里发生的激烈。作为一个成年男人,他当然知道这表示什么,燃起的怒火几乎要盖过身体的不适。
五感都有些陌生,他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却仍是力不从心。
整间屋子装修干净的像样板房,只有中央空调制冷的微弱风声。他的房间门正对着大门,旁边便是玄关。
贺栖鸥被柜子上的一束红玫瑰吸引了视线,上面带着露水,像是当天新鲜的花,呈现出浓郁热烈的颜色,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晶莹的光。
俯下身体嗅闻,这才注意到旁边摆着的黑白照片——
是个尚且年轻的男孩,左右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脸庞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嘴唇饱满圆润,只一点点女相便能联想到母亲的相貌一定是如出一辙的气质。
眼神带着笑意,嘴角微微上扬,但是认识他的人一定知道,那是种带着狡黠的笑意,像是得逞的小狐狸。
这不是他贺栖鸥又是谁!?
**
贺栖鸥掐灭手机铃声,用指纹识别打开手机,捣鼓了两下才将这老古董调整至静音。
手机壳背面夹着校园卡——何秋晨,中淮大学数学学院大三的学生,入学时候的证件照倒是比现在丰盈些,甚至在千篇一律的证件照中还能看出年轻人的意气风发。
和现在只能在镜子中认识的人几乎大相径庭,让人有些不敢认。只有鼻翼上那颗特殊的小痣出自同一人,将秀气的鼻梁衬得更可爱了些。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难耐地按摩着肩颈的肌肉,手掌也没有几两肉,掌心纹路凌乱复杂,苍白的皮肤映出下面蜿蜒的血管。
摸到皮肤上微微的凸起,他对着镜子掀开上衣,很多陌生的疤痕,而那些痕迹早已长在皮肉深处,少说也有十几年了。还有一道夸张的手术缝合痕迹,几乎从小腹蔓延到后腰。
早就与人融为一体。
不小心踢到床下的东西,疼得龇牙咧嘴。床下塞着的陈旧皮箱与整个房间格格不入。
人造革的外皮早已斑驳,大块掉落的地方有些甚至用胶布粘着保留着最后的体面。拉链应该是换过,有着明显的分界。
里面有几件水洗标已经斑驳的旧衣,身份证和学生证对得上,还有一些证件和证书,仅仅几张A4纸就能概括一个年轻人乏善可陈的前半生。
最下面压着两份文件。
一份文件是加盖学校印章的说明,因学生本人身体原因休学半年。
另一份文件是协议书,乙方是何秋晨本人。
贺栖鸥来回翻看,字里行间都写着两个字——包.养。
并非不能接受一位看起来品学兼优、艰苦朴素的男大学生背地里进行这样的勾当,只是……
他的眼神控制不住地落在甲方的签名上,笔画干脆利落,棱角分明,硬朗却不失俊美的行楷字体很眼熟。
贺栖鸥觉得自己需要去看两眼遗照冷静一下。
咬了一大口梨,汁水丰富甘甜,却缓解不了身体的虚浮与燥热。连呼吸都慢了下来,孱弱的身体承受不住汹涌的记忆,呼之欲出,连疼痛都忘记了。
他们甚至连敷衍的誓词都没有互相说过,又凭什么要求对方忠诚。
贺栖鸥冷哼一声,不过看起来,这位金丝雀似乎不太得宠,不然怎么还是如此落魄,用着卡到不行,背版已经磨成磨砂的旧手机。
开屏界面卡了几帧后顺利解开了手机。随后便被铺天盖地的兼职群、跑腿群消息刷屏,勉强挤进微信。
贺栖鸥凭借身份证号和短信验证码,尽可能挖掘着这具身体更多的信息。
也无非是些求职、应聘的消息。
“真熙の茶下午14:00-17:00”
“西食堂面包房中午11:00-13:00”
“无忧家教晚辅一三五 晚18:00-21:00”
……
最近的一条,停留在半年前。
这个身体的原主人干过的兼职很多,但是银行卡却没什么钱,几乎到了要露宿街头的程度。
而所有的流水都流向了同一个私人账户。
电话铃响了两声,屏幕才同步过来。
贺栖鸥喉结微动,手指悬停在屏幕上微颤。
人在紧张的时候总是会想起一些莫名其妙的回忆——
婚期将近,为了节省时间,他们约了同个时间的礼服剪裁师傅上门,衣帽间里,贺栖鸥还没睡醒,柔顺的头发睡觉时被压得有些卷曲,百无聊赖地任由裁缝摆弄,偶尔抬起手,贴身的睡衣露出一点腰身。
感受到旁边略高自己一头的男人投来居高临下的目光,贺栖鸥没来由地烦躁。
看看看,以后都得看吐了。
趁着裁缝和助手记录数据的时候,汪屿掏出了一个丝绒的小盒子。
贺栖鸥下意识后退,将双手背到身后,眼神中满是防备。
“别给我整肉麻这出啊。”贺栖鸥话音未落,他居然看出了对面眼神中的一丝笑意。
汪屿隔着衣服抓过他的手腕,一颗通体银灰色的男士戒指,轻轻落在他掌心,带着一点点余温。一侧还镶嵌着一颗小小的碎钻,像是晦暗银河中孤单的一颗小小星辰,与哑光的戒圈对比鲜明又不失和谐。
“试试尺寸。”两人指尖和掌心的肌肤一触即分。
贺栖鸥撇撇嘴,随手塞进无名指,刚刚好。
“男士戒指镶什么钻,搞得像小姑娘。”
汪屿没应声,其实他总是这样,这次却让贺栖鸥的嫌弃听上去有了几分娇嗔的意味。
“还你还你。”他说着就要摘下来,可却废了几分功夫,取下来时额头出了一层薄汗。
等裁缝走了,贺栖鸥靠着衣柜上,随手摆弄留下的样衣。眼神落在自己小拇指的尾戒上。
“他们对你也不过如此。”贺栖鸥话中夹枪带棒。
自己在家不被待见也就罢了,对方可是被从小当做继承人培养的,纵使因为汪屿养父早年退伍后从商,比不上世家大族,但口碑可是相当都拿得出手。
贺栖鸥笑得狡黠:“他们可不会把家产给我继承。”
他故意仰起头和汪屿对视,对方眼中毫无波澜,他向来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放心,我们家家产有你一份。”
贺栖鸥连吊儿郎当的站姿都忘记了。
这位朋友,不,这位仇人,请你摆正自己的位置,我们只是协议结婚OK?
“协议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汪屿垂眼看了眼时间。
“汪总这么慷慨,下半辈子等着躺平就得了,我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贺栖鸥伸了个懒腰,做出送客的手势。
那是他记忆中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
手边的电话铃声戛然而止,贺栖鸥暗自庆幸。
余光落回那份协议,心下懊恼,话真的不能乱说,这下一语成谶了。
但是下一秒门口便响起电子门锁的欢迎声。
开关门带进来些热气,贺栖鸥后知后觉有些莫名的燥热。他习惯性地斜靠在墙上,一改刚刚因为身后不适和陌生的萎靡,显得有些吊儿郎当的样子。
同以前每次见到汪屿那样。
好像势要和这个正经、无可挑剔的男人划分界限。
西装整齐的男人即使在盛夏,整个人也自上而下写满了精英的体面。
在缺失的不长不短的岁月中,将男人的眉眼改变了些,整个人褪去了年少的青涩,西装下的衬衫微微汗湿,布料绷紧,露出微微凸起的肌肉线条,彰显着成熟男人的魅力。
对方凌厉分明的眼神上像是覆了一层什么,贺栖鸥看不清晰。
垂下的双眼落在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左手的无名指上多了枚哑光的素圈戒指,折射着淡淡的光晕,让人移不开眼。
是婚戒吗?
会有人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甚至早就不在的工具人一个人戴着戒指几年吗?
可又是怎么做到带着旧人的戒指和新人做那种事情呢?
贺栖鸥想不通,也许是没有休息好,这会儿有些倒胃口。
他在玄关处褪去外套,贺栖鸥可没有伺候人换衣服的习惯,揣着胳膊大爷模样倚着。
刚开始还在事不关己地啧啧感叹,这看着一脸禁欲的样子,其实夜夜和男大学生……
忽然像是反应过来什么——
不会是来找我解决需求的吧……
贺栖鸥汗毛耸立,捂着屁股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