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在是‘我’。所以,像我这样的人……”她没有说完,兀自转换了话题,语气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疏离,“唉,你就是精神科的医生吧?”
她被父亲以“不想承担医疗费”为由,硬扣上“精神病”的帽子送进了这里。
母亲则因内心那点微薄的母爱和怕被牵连名声的恐惧,一边坚持说“她没有病”,一边在她出事后匆匆露了一面后每天在外吵吵嚷嚷的
这个家,似乎只要她在,就永无宁日!
争吵从不避讳她,或者说,她本身就是争吵的导火索。
这几天,她在死寂中反复咀嚼这八年来的破事,最终发现,破碎的不是事,破的是……她自己!
这持续的沉默,是她一遍遍自问:是该清毁麻烦的自己还是……世界?!
谷禾欣对陈清娈的了解其实很有限,关于那起校园事件,除了陈清娈母亲曾短暂坚持过女儿“另有原因”外,连她也觉得女儿的行为是“错的”。
错的吗?
无论对错,现在的思想疏导绝对不可以有半点差错,否则出来的有可能会是个反社会分子!
谷禾欣看着陈清娈滔滔不绝,无法打断,也试图从中捕捉更多信息,等待时机引导。
“嗯。”此刻,她只能抓住间隙,回应道:“所以清娈的感受……”
陈清娈的双眸骤然变得异常明亮,那是一种看透世事的冰冷清明。她的声音毫无温度:“嗯,耽误医生这么多天,实在不好意思了……”
她微微欠身,行了一个刻板而疏离的礼,“给您添麻烦了。”
无论如何,这位医生本身,是无辜的。
直起身,她重新坐回椅子上,神态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清朗:“那件事,是我做的。我很清醒。我认为,谁对谁错根本不重要,因为……”她看向谷禾欣,眼神空洞,“我没有说话的资格。”
“不重要?!”谷禾欣的声音陡然拔高,看来陈清娈还是在抗拒自己,只得带着痛心疾首的反问,试试强烈的共鸣,“这非常重要!你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吗?你知道你给自己、给未来带来了多大的困境吗?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陈清娈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医生,起初我确实知道一点……但现在我明白了……我对‘人’的理解,对我身体之外的世界,真的一无所知!”
“回顾我八岁打前的人生,六岁入学至今整整两年,我一直忍受着校园欺凌!每一次,他们都像人间蒸发!这一次,他们倒是‘及时’出现了!再往前看……我的父母,几乎像影子一样稀薄地存在于我的生活里……现在……倒是……全出现了……”她冷静陈述的声音里倒像充满了讽刺。
“医生,我只想问,”陈清娈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压抑的颤抖,“我被欺负了那么久,反抗一次,不行吗?我难道就活该被他们一直踩在脚下吗?”
“你有没有尝试过告诉他人,或者你的父母?”谷禾欣撑着下额问道。
“嗯?他们说是我的性格,”陈清娈撑着板凳带着回味,眼神斜眯,“说我这种人……一天到晚没多少话的,又不喜亲近他人。”
“我好像无论怎么做……都不符合这个世界的规则……没有人会喜欢我,而我本身……她们说我是麻烦精转世,也没人敢主动靠近我……唯一愿意帮我的人,也因为我曾经的懦弱和背叛而离开了……我是真的不知道……”
“既然我带着这么多麻烦……被所有人嫌弃是个麻烦……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错的永远是我……为什么我会这么麻烦……为什么要这样!”最后的话语,破碎不堪,带着深不见底的绝望和自我厌弃。
“陈清娈,冷静点,”谷禾欣俯下身,本能地想给她一个拥抱,一个最直接的人类安慰,却被陈清娈僵硬地躲开了。
陈清娈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最后那句“为什么错的永远是我……”,仿佛陷入了无法挣脱的漩涡。谷禾欣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心中揪紧。她敏锐地察觉到,陈清娈的陈述里,没有普通孩子犯错后的恐惧和惊慌,只有一种深沉的、被世界彻底抛弃的虚无和自毁倾向。
谷禾欣站起身,带着复杂的心情和刚刚获取的关键信息——那个“陈清娈”的完整称呼,似乎是她与世界建立真实连接的唯一钥匙——她需要重新评估方案。她轻轻走了出去。
门外。
一位面容憔悴、仿佛被生活重担压垮的女人,正佝偻着背坐在长椅上,双手深深插进头发里。
谷禾欣开门的声音惊动了她。
女人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弹起,声音慌乱而充满希冀:“医生!我女儿……清娈她怎么样了?”
“付女士,您先别急。”谷禾欣上前一步,轻轻握了握付小琉冰冷的手,引导她重新坐下。她看着这位心力交瘁的母亲,语气温和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关于清娈……您之前,是不是一直都不太清楚她具体经历过什么?比如,在学校里?”
“什么经历?”付小琉眼神茫然,带着一种急于辩解的急切,“我女儿她不喜欢和我们待在一起,从小就是话少点,不爱闹腾……看着就不喜与人亲近,我们同她一起,她也不哭不闹,很疏远我们……现在她应该也是在学校不爱和同学玩,就是……就是身体不太好,一生病就是大病,又不说,问也说不知道,特别麻烦……我家其他孩子倒是正常的很,她……”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自责和无力感。
“身体不好?”谷禾欣捕捉到关键信息,追问道,“能具体说说是什么情况吗?之前的医疗记录显示,她并没有严重的器质性疾病。”她想起病历上,除了去年秋天那次严重的,莫名的重度树枝伤痕。
“什么?”付小琉脱口而出又制止,只眼神忽闪,却忽激灵着,“这样吗?是不是被同学打伤的,那是不是可以提供证明减少些赔偿?是不是我们要再检查下她身体状况呢?来证明啊?”
“医生报告是树枝刮伤,我们早已经检查过了陈清娈的身体状况基本正常。”谷禾欣忽略了付小琉那首先想到的是钱!
她倒是记得那同时陈清娈一岁多的弟弟倒是常生了场大病入院。
那句“一生病就是大病麻烦得很”,更像是一位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分身乏术的母亲,对无法周全照顾所有孩子而产生的自责与无奈投射。
她倒是没留意到,对方对自己女儿那全身的检查……这并不让她觉得起眼!
“付女士,您别太担心,”谷禾欣看着付小琉更加苍白的脸,放缓了语气,“陈清娈目前情绪虽然激动,但比前几天完全封闭的状态要好一些。至少,她现在愿意表达,愿意去碰触那些痛苦了。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信号。”她刻意避开了“稳定”这个模糊的词,强调了“表达”的积极意义。
“那……那她多久才能好啊?”付小琉的声音带着哭腔,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这钱……这钱实在是……”后面的话,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这些天,她像疯了一样四处奔波,只为凑够女儿伤人所需的巨额医疗赔偿。
对这个早已捉襟见肘的家庭来说,这无异于灭顶之灾。
而如果最终被判定为“精神病”,赔偿和后续治疗的费用,更是比现在她无法想象的天文数字要好的太多太多了。
这个念头像一个冰冷的枷锁,让她在恐惧女儿未来和恐惧现实重压之间痛苦挣扎。
她甚至不敢深想,这对女儿意味着什么——一个长期忍受欺凌的受害者,仅仅因为一次反抗,就可能被打上终身的烙印,再无翻身之日。
谷禾欣看着付小琉眼中的绝望和那几乎压垮她的“麻烦”二字,心头沉重得像坠了铅块。这不仅关乎她的专业判断,更关乎一个年轻生命的尊严和未来。
她不能,也不愿,让“精神病”成为掩盖真相、逃避责任的遮羞布,那是对陈清娈所承受苦难的最大亵渎。
“付女士,钱的问题我们……”谷禾欣刚想宽慰,却被付小琉眼中更深重的绝望堵了回去。她明白,此刻空洞的安慰毫无意义。
诊室内。
陈清娈独自坐在那里,谷禾欣离开前那句“是的,陈清娈,我们是来帮你的……”在她空荡的脑海里回响。
“陈清娈!你看!不听我的话,不杀了他们!这场麻烦无终日之时!”
“不能杀他们,他们……你怎么这么血腥……”陈清娈小小声的说,“你的话听起来,让我感觉你好痛苦……你帮了我,我也会帮你……”
“不要,不用你管,我自己可以帮我自己,你弄好你就是真的,如果你还想着,我可以帮你解决所有麻烦的……”
声音空灵的响在脑海里。
“不要,我好像也没有这么孤独……”
这几天虽混乱,但让她感觉好似没这么孤独了,好像越混乱越好:
她缓缓抬起手,不是去擦脸上不知何时滑落的冰凉泪水,而是轻轻触碰了一下刚刚被谷禾欣试图靠近时、她下意识躲避的肩膀。
那微小的、几乎被绝望淹没的“帮助”二字,像一粒微弱的火星,落进了她心中早已冰封的荒原。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脚边投下几道细细的光斑。
她微微侧过头,看着那光,漆黑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弱的东西,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