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枕着胳膊,出神地望着天花板,零零碎碎想着很多东西。
单衡叫我多想想我自己,虽然他大概只是随口一言,可这话还是如同一根细细的小针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又何尝不愿意多想想我自己呢?可我又该想什么,又能想什么?想我八岁就没了爹娘的庇护,想我当小乞丐时食不果腹的日子么?是想我在清讫寺日日习武留下的满身伤痕,还是想我那前途未卜的命运呢?
我转身抹了抹眼睛,想起阿嬷曾搂我在怀中说我是个憨姑娘,她大概觉得若我不是这样一个天然于心性上迟钝的丫头,经历这么多怕是要活不下去,哪会像现在这样每天乐呵呵地一日过出一日的滋味。
可大概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的。我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了一层厚厚的茧壳,可以屏蔽掉外面的世界朝我袭来的刀锋剑雨,但我也很清楚,那茧壳看似完好无损,可里面的我也并非安然无恙,该有的痛楚和伤痕好像一样也不少。
我擦擦眼泪,自嘲这样哭哭啼啼的样子可不该是我阿原该有的作风。
罢了罢了,既然睡不着,索性出去透透风吧。我穿好衣服,拿起桌上的赤炼鞭,带上一壶果酒,蹑手蹑脚走出房门。
月光如水,夜风微凉,阵阵残存的晚樱香气扑面而来,我站在屋檐下深深吸气,觉得胸口的郁结似乎被冲淡了些许。
我慢慢踱步至桃林,挑了一棵最高、同时也是离单衡的庭院最近的桃树,手腕轻轻一抖,赤炼鞭如同灵蛇一般窜出,鞭梢“啪”地缠住三尺高的粗枝,稍一用力,借助鞭子绷直的力道,足尖轻点并纵身跃起,待升至高处腰身一拧,我便稳稳落在了桃树之上。
树梢因这突如其来的重量轻轻摇晃,我斜倚着桃树主干,抬眼望去,不远处的寝房窗纸上映着摇曳的烛光,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明亮。
单衡还没睡。
凌云抱着剑守在门边,脑袋一点一点的,像只倦鹤。三更的梆子已经敲过,那烛火却依旧固执地亮着。我轻轻抿了一口酒,甜中微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心中却忽然有了慰藉一般:漫漫长夜,原来不止我一个人无眠。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我饮毕壶中最后一口残酒时,单衡房内的灯光也随即熄灭了。夜风骤起,带着几分料峭的寒意,我裹了裹身上的衣服,正欲跃下桃树回寝房休息,却忽见凌云像是被无形的丝线扯动般猛然惊醒,站直了身子。这时,一个修长的身影从回廊阴影处缓缓而来,依稀可辨得是个女子,身着素青色长衫,发丝半挽,用一根乌木簪松松固定,在夜风中微微地飘动。
那女子经过回廊转角处时,清冷的月光洒在她的侧脸,我凝神一瞧,心中一紧——是云裳。只见她在门前略一驻足,动作熟稔而自然,而凌云面上也并无讶异之色,冲她微微颔首,随即起身让开。云裳轻轻推开虚掩的木门,身影一闪,没入房中,整个过程悄无声息,仿佛已经进行过千百遍。
我攥着空酒壶的手指微微发抖,酒意混着心酸涌上心头,一瞬间,排山倒海的心痛向我袭来:这些时日的朝夕相处,我早已知晓自己对他的情意,我自知身份低微,时刻告诫自己不可放任这份感情肆意发展,可我当真约束得了么?若真能约束得了,今夜见到这一幕,又何至于心痛至此呢……
痴念罢了。
手中的酒壶忽然滑落,我慌忙伸手去抓,指尖轻轻擦过壶身,身体却止不住地后仰,衣袂撕裂的声音传来,接着便是失重感与沉闷的撞击。
好痛。
这一摔惊得满林的宿鸟扑棱棱飞起,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刺耳。凌云立即警觉地按住剑柄,压低声音喝道:"什么人?"脚步声急促地朝这边逼近。
我慌乱地想要撑起身子,可右脚刚一使力,脚踝处就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气。就在这时,屋内烛火骤然亮起,昏黄的光透过窗纸,将庭院照得半明半暗。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月光勾勒出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近,我仓皇地别过脸去,手指深深抠进湿润的土地——我不愿被他看见如此狼狈的样子。
“是你?”单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清冷中带着一丝紧绷。
我强撑着想要起身,脚踝的剧痛却让我在起身的瞬间又跌坐回去。一时无措,眼里蓄满了泪水,模糊的视线下辨别不清单衡面上的表情,我不知他是否动怒,是否生气于我这个不速之客搅乱了他与云裳独处的良宵。
“别动,”单衡突然蹲下身,月白色的衣摆扫过一地残红,又是熟悉的茉莉香气,当他的手指即将触碰我的脚踝时,我猛地将腿缩了回去:“不劳公子费心”,声音里带一点嘶哑。
单衡的手悬在半空,眉头微蹙,目光落到一旁的空酒壶上:“阿原,你喝酒了?”
这一唤让我原本筑起的心防又轰然倒塌,我看着他清俊的眉眼,只觉心里有好多好多的委屈,或许也有酒力加持的缘故,我竟控制不住地抽噎起来,喉间哽咽地说不出半个字。
单衡静静地看着我,或许在疑惑我这排山倒海的悲伤到底从何而来,迟疑了半晌,他轻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声音柔和了许多。
我努力调整情绪,用力地抹了一把眼泪,却没注意到指尖沾满的泥土把我的脸弄成了一个花猫。半晌抽抽噎噎道:“我……我没有好看的衣裳穿……”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这算什么理由?
单衡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好笑道:“就为了这个?”
不然呢,难道要我老实交代,是因为我看见云裳姑娘半夜进了你的房门,所以我悲痛欲绝,借酒消愁还摔了个狗啃泥?
我重重地点头,心里却越想越难过,泪水又是哗哗地往下淌:“对……就是因为这个。”声音里还带着没缓过来的抽噎。
单衡起身,脸上的表情又无奈又好笑,叹气道:“这算什么……凌云,搀阿原姑娘回房,记得嘱咐老李明天一早送去治跌打损伤的药膏。”
凌云欲言又止:“公子,这个时辰……”话还没说完就被单衡抬手打断:“不必多言,送她回房即可。”
夜风一吹,酒醒了一大半,看着单衡转身离去的背影,我难过之余又有点懊悔:不该这样的,单衡喜欢和云裳姑娘相处是他的自由,我喜欢他是我自己的事,打扰了他和云裳的时间,是我做的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