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离原上草》 第1章 第 1 章 我叫阿原,是单府的一个婢女。 对做婢女这件事,其实我挺不服气的,因为我本来可以成为一名杀手。 我幼时双亲离世,做了两年的小乞丐。十岁那年,祁阳城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旱灾,百姓纷纷逃荒,我实在不知该逃到哪里去,又饿得头晕眼花,便死死抱住单家大门前的石狮子昏睡了三天三夜。单家阿嬷看我实在可怜,将我偷偷带入府内,把我塞到了二公子的院子里,让我干点洗衣烧水的杂活,给我一口饭吃。 单家作为几代的皇商世家,多我个小丫头和多只蚂蚁没区别。没人能注意到院子里多了瘦小单薄的我,除了阿嬷。她是个善心人,时常照顾我,像亲阿婆一样。 自小颠沛流离的生活使我看起来虽是个单薄孱弱的小丫头,却有着一身的力气。一日我呼哧呼哧地提着两桶水挪动时,未注意到映入眼帘的一双锦靴,水桶倾斜,泼了那人一身的水。 我抬头,一个俊美的少年正皱眉睥睨着我,一双桃花眼摄人心魄。 嬷嬷见到此情景,连忙跑过来按着我下跪认错。低头,那双锦靴再度进入我的视野,我看清了那上面细细的貔貅花纹,同时嗅到了一丝茉莉花的香气。 “这丫头打小没爹娘教导,莽莽撞撞不懂事,还请二公子从轻责罚!”嬷嬷俯身为我求情,我也伏在地上,害怕被赶出去,再度过上那种饥寒交迫的日子。 “年纪小小,气力却不小,像是习武之才。”这声音带着丝丝清冷,十足的好听。还没等我回过神,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按住我的肩头,紧跟着修长的手指紧紧箍住我的肩膀,钻心的疼痛。 我大叫一声,倒在地上。 “筋骨尚可,让王粲带走她。”话音未落,他已转身离去。 王粲带走我之前,嬷嬷搂着我默默地擦眼泪,她偷偷告诉我这是要把我带去清讫寺习武,日后把我培养成一个杀手,为单家卖命。 我问嬷嬷:“做杀手能一直留在单家吗?” 嬷嬷回答:“这是自然。” 我便觉得嬷嬷的哭泣毫无道理:留在单家就意味着有饭吃,既然能有饭吃,那又有什么可伤心的呢? 但仅仅过了五日,我便觉得我当时的想法真是大错特错。 被带到清讫寺训练的不止我一人,但的确只有我一个是个丫头。可王粲从未因为我是个丫头便对我特殊对待,除了许了一间小屋让我一人居住外,剑鞭骑射一样不落,练不好了还要挨罚。每日夜里躺在床上时,我只觉浑身如剔骨抽筋一般疼痛。这感觉比当乞丐好不了多少。 王粲不苟言笑,他身边随从的喜子却是个能说会道的主儿。他常常在饭间偷偷同我讲,说他很羡慕我们,因为做杀手实在是项威风凛凛的事业。 他指着自己瘦弱的手臂说:“王首领说了,我这身子骨实在不是习武的好材料,不如你们天资卓越。” 听着喜子的话,我向他展示了一下青一块紫一块的胳膊和腿,说:“你知道个屁。” 就这样过了四年,我在清讫寺长到十四岁,练就了一身的好本领。 王粲告诉我们,待够五年,我们就要离开清讫寺,开始真正地为单府效力,或者说得更具体一点,为单家二公子效力。 喜子说,二公子名单衡,是单家庶出,母亲在他幼时逝世,因大夫人不喜他与他母亲,也不愿教养他,因此是自己孤零零在院子里长起来的,一直陪伴他身边的只有管家老李还有阿嬷。 喜子摆出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说:“夫人不过是嫉妒二爷他亲娘长得貌美如花,又连带着二爷也是没话说的好样貌。二爷还打小就比大爷聪明,八岁在茶楼里和一群老秀才下棋,没一个能赢过他的,因此夫人总是格外苛待他。” 我想着那日见到的那张脸,觉得喜子说得确实很对,便不住地连连点头。 喜子看着我十分赞同的样子,似是受到了鼓舞,说得更为慷慨激烈:“说起我们二爷,那可是要啥有啥,不光长得好,说话办事那也是没得挑。去问问和单府有来往的人家,提起我们二公子,谁不竖个大拇哥儿?夫人苛待二公子也就罢了,可气的是老爷也从不愿正眼瞧他……”正说着,又压低了声音:“单府明面上的好差事都让大爷顶着,背地里见不得人的勾当却都吩咐二爷去做。二爷养你们,就是为了这个。” 我忽地觉得很生气,觉得喜子背叛了我,便忍不住凶他:“之前还说杀手是项顶威风的差事,如今又说这是见不得人的勾当,你这家伙说话行事不厚道!” 喜子看我生气,嗫嚅地道歉之后连忙转了话题:“我听王首领说,最后一年是你们的出关之年,会训练你们与往年不同的东西。” 我狐疑地盯着他:在清讫寺苦训四年,鞭枪剑弩,甚至用毒,已是无一不通,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招术是我们未曾涉猎的。 可喜子说的确实是对的。 王粲开始要求我们猎狐。猎狐不难,可他要求我们猎杀正育崽的母狐。 我其实能明白他为什么要求我们这么做——杀手,除了高强的武艺,更重要的是一颗杀人不眨眼的狠毒之心。 王粲给我们下了死令:一年之间,猎狐达百只者,回单府;不达百只者,没法活着走出清讫寺。 于是这一年,我眼睁睁地看着身边一同训练的人一个个离开,最后只剩下我一个。 我不是不怕死,我是真的做不到。 每次我看见母狐因恐惧而湿润的眼睛,我就忍不住想到我阿娘。我阿娘临死之前抱着我时,也是那样的一双眼睛。 离我满十五岁还有一个月,我一只狐也没能猎到。喜子觉得我肯定是活不下去了,天天哭着偷偷给我塞他在城里买的好吃食,说让我最后的日子吃得好一点。 买吃食的钱是喜子一个铜钱一个铜钱攒起来的,本来打算用来给他心爱的小绿姑娘买些胭脂香粉,结果都花在了我身上。我觉得十分感动,发誓要是能活下来,以后一定好好帮喜子追求他的小绿。 但其实我也觉得自己快死翘翘了,因此每天睡觉之前都得蒙着被子哭一鼻子,感慨一下自己多灾多难却不甚长的人生。 一日我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吃完喜子给我带的茯苓糕,准备睡下时,王粲带着一群人,把我似个小鸡一样地提起来,塞到了一辆马车内。 我在马车上战战兢兢,哭得愈发伤心,觉得这是要把我带到荒郊野岭喂狼。 颠簸了一个时辰,我被揪下了车。我睁眼凝神一瞧,到的地方并非是狼窝,而是单府。 其实可能也没什么两样。 第2章 第 2 章 王粲把我带进了单衡的院子。 夜黑风高,我看着眼前翩翩如玉的身影,只觉得呼吸凝滞了一霎。 他开口:“这就是那个教不出来的丫头?” 王粲点头。 我心下有点不服气:教不出来是怎么个说法呢?我的鞭子可是这批人里学的最好的。 或许是我这一丝愤愤的神情被单衡捕捉到了,他看向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玩味,转头问王粲:“这丫头武艺学得怎样?” 王粲和往日一样木着张脸,头却是微微低着:“回二公子,鞭术尚可,其余如刀剑矢弩一类,一般。” 王粲言毕,我把低着的头抬了几分,身子也挺了一挺。 单衡微微一笑,笑得当真好看极了:“一个姑娘,学成这样,算是不错的了。” 听着他的话,我有些恍惚:我长到十五岁,自爹娘死后,从来没人跟我说过我是个姑娘,清讫寺五年,就连我自己都时常记不起我是个姑娘。 但我不想被人看见红了的眼睛,便又埋起了脖子。 单衡没再看我,只是低头饮茶,淡淡道:“教了五年,长相也算不错,废了可惜,待在我身边当个婢女吧。” 我听了这话,欢喜得几乎要跳起来:我不用死了,而且还能继续待在单家,还是二公子的院子里。我想立刻跑出去,见一见阿嬷,告诉她我从此就待在这儿了。 单衡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挥手让我出去。 我出去找到嬷嬷。四年不见,嬷嬷头上多出好多白发,见了我却是一同往日的亲热。她说我虽自小多灾多难,却有着个逢凶化吉的好命,让我好生待在院子里服侍;我又生的好看,到了合适年纪找个人家嫁出去,以后的日子必定是顺顺当当的了。 我的想法和嬷嬷不太一样,我不想嫁人,只想永远待在单府,能待多久就待多久。 自从成了二公子院子里的婢女,我便立志不白吃单府一口饭。只是这院子里各种活计都有专门的人做,我既不会拈线穿针,也不会烧火做饭,就连浣衣也常常因为力气过大把衣服洗个稀烂。管家老李看着我头疼了几日,最后让我在院子里时时转悠着,看到哪里有用力气的活计就上去搭把手。 于是我成了这院子里的孤魂野鬼,四处晃悠,在哪都能看见我的身影。 尤其是单衡。 单衡在桃林练剑时,能看见我盘踞在树上摘桃。 单衡在窗前写字时,能看见我挑着两桶水健步如飞。 单衡在书房看书时,我在房顶小心翼翼地补瓦。 可惜我不擅长修缮屋顶,空缺之处非但没补上,原本牢牢的好瓦还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 或许不时如惊雷一般出现的瓦片碎裂声实在太过叨扰人,单衡把我叫了下来。 “之前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原。” “哪个原?” 我不假思索:“离离原上草的原。” 单衡一挑眉:“你识字?” 我低下了头。 “一点点,这诗是我爹爹教我的。”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爹爹识字,也念过书,小时候坐在他膝上,他说以后要教我念许多诗,可他没做到。 单衡瞧了半晌,又问:“你被到底被分配了什么活计?” 我有点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地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管家老李看见我被叫进书房,料到定是大事不好,哭丧个脸守在书房门口。 我以为下句话就是我要被赶出府了,可出乎我的意料,他只是淡淡道:“你以后就跟在我身边,其他事情一应不用做,只跟着我出门便可。” 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单衡的侍婢。 夜里我躺在床上,冥思苦想了半日后恍然大悟:单衡一定是看中了我高强的武艺,出门在外让我在他身边待着保护他。 所以侍婢这个词不太准确,太娘娘腔了,应该是贴身护卫才对。 嘿!我倏然起身,忍不住在下床施展了几下拳脚,觉得自己属实是被委以重任。 于是到了第二日,单衡的身后就多了个雄赳赳气昂昂的我。 单衡院里不缺好看的婢女,但他身边一直只配有几个随从和嬷嬷。如今多了一个我,我便成了她们怒目而视的对象。 美人好看,争风吃醋的美人更好看。看着她们气鼓鼓地盯着我的样子,我忽然觉得不对劲:单府苛待单衡,选的丫鬟却一个赛一个的漂亮,我认真一想,觉得定是那单夫人想要让单衡沉迷于美色之中,再无雄心壮志与大公子一较高下。 想到这,我不禁忿忿不平起来,便拿捏了正义凛然的神气,一个儿接一个儿地瞪了回去。 只是我还没来得及瞪完一半,单衡就回过头淡淡道:“阿原,不要看起来像一只趾高气扬的斗鸡。” 第3章 第 3 章 跟在单衡身边后,我的活动范围便不止是院子这一方小天地,单衡常常出府去和不同的人去喝茶,商议要事。 他们谈论的东西我听不懂,单衡也不会让我听到。每次与人会谈时,都是他独自一人进去,把我留在门外。 他们一谈论就是好几个时辰。我在门外百无聊赖,总是昏昏沉沉几欲睡去,等单衡出来,再一扇子敲醒我。如此几番下来,他便给了我几锭银子,让我自己去城里闲逛,逛够两个时辰再回来等他。 我对这个安排满意得很:我幼时当小乞丐,每日只为吃饱肚子犯愁,从来没好好观察过这祁阳城;进了单府以后,又一直待在清讫寺,从来没踏出过寺门一步。喜子这家伙一直在我耳边眉飞色舞添油加醋地描绘祁阳城有多么热闹,羡慕得我牙痒痒。如今我终于得了空闲,下定决心要把这祁阳城好好逛上一逛。 不同于我投奔单府那年闹饥荒时的荒凉,如今的祁阳城可真是热闹哇!街边有着各种各样的商贩,五花八门,我这边看看剪纸,那边看看作画,这家买上一包栗子,那家买上一串冰糖葫芦,简直是此生最快乐的时光。 但是快乐总是稍纵即逝的,这是我自小就懂得的道理。就在我挤在看耍猴的人群里傻乐时,突然发觉身后凝聚着一束目光。我回过头,发现单衡正站在我身后。 完犊子了。 带着误了时间的愧疚之心,我灰溜溜地跟在单衡后面。 作为单衡的贴身侍卫,不能时时守卫在他的身边,还玩了这么久,简直是最大的玩忽职守。我一边在心里默默谴责自己,一边等着单衡发落。 单衡只是走在前面,一言不发,搞得我愈发焦灼,最后终于忍不住了,我快步向前追上他,鼓足勇气挺起胸膛:“公子怎么罚我都行。” 单衡停住步子看向我:“我为何要罚你?” 我看着他,觉得他的眼神十分真诚,让这句在我看来是讽刺的话倒完全没了讽刺的意味。我郑重其事地向他讲述了我的职业操守,说我作为他的护卫,一定得认真保卫他的安全,不能擅自离他太远,因此今天因游玩误了时辰是我犯了错,应当受罚。 单衡认真地听完了我的话,眸子里带了几分笑意:“谁同你说过你在我身边是要当我的侍卫?” 我瞪大眼睛:“我很会功夫!” “我知道。” “……” 我顿时感到十分挫折,便不再言语,垂头丧气地继续跟在单衡身后。 行至一处小巷,他气定神闲地走在前面,我却越想越气愤,觉得自己在清讫寺苦心孤诣的武功被全盘否定了,于是气呼呼地每一步都踩在单衡的影子上面。正这样走着,单衡突然止住了步子,我措不及防,一头撞在了他身上。 我捂着撞疼的头,还没哎呦出声,话就堵在了嘴里。 大约有十余个蒙面的黑衣男子,持剑挡在我们前方。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们已以掩耳不及惊雷之势向我们冲来,眼神之中净是杀气。 我迅速冲到单衡前面,却听见了他一声暴喝:“不要命了?!” 剑雨袭来,我顾不得那么多,闪身来到了最前面那个黑衣人的身侧,一把抓住他持剑的右手,用力一拧,只听得咔嚓一声,他的小臂已被我折断。我顺势一推,用他的肉身抵住了另外两柄袭来的剑锋。交手十几招后,剑花交错之间,我已觉力不从心:一是我手无寸铁,赤手空拳抵御利剑实属不易;二来敌众我寡,单衡若全然无力自保,纵使我拼死护他,也难保他的性命。 但出乎我的意料,单衡并非无力自保,他是太能自保了,甚至我怀疑即便我对武功一窍不通,在这种情况下,他也能保我不缺条胳膊断条腿。 得益于王粲五年来的“谆谆教诲”,我的招术虽凶狠异常,却讲究一个速战速决,极费体力,而单衡却如谪仙一般,以扇为刀,在翻飞的剑影间游刃有余;招招虽不致命,却全部落在黑衣人身上关键穴位处,使其立刻瘫软,无法起身。 于是在我们二人合力之下,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巷子里歪七扭八地躺满了呻吟不起的黑衣杀手。我粗略估计了一下,大约有七成是单衡撂倒的。 稍微有点挫败感。 一地的黑衣人倒在地上,死的死,伤的伤。单衡挑了一个看起来意识尚清醒的,提起一柄散落在地上的剑,抵住了他的脖子:“是谁指使你们这么做的?”那人紧闭双眼,咬紧牙关,摆出了一副誓死不吐出一个字的姿态,一言不发。 看他这副宁死不从的样子,我气不打一处来,憋足力气给那人屁股狠狠来了一脚。或许是被一个小姑娘撂倒后还被踢屁股这事实在是奇耻大辱,他睁开了紧闭的眼睛,狠狠地瞪着我。 嘿呦,落水狗还想继续咬人? 我更生气了,又在他屁股上狠狠来了一脚,骂道:“不说是吧,不说我就一直踢你,我不光在这里踢你,我还要把你拉到集市上,把你扒光屁股了踢你,踢得你屁滚尿流……” 在我真的准备这样干时,单衡却一把扔掉了手里的剑,抓起了我的手腕,直攥得我的腕骨有点疼痛:“这是怎么回事?”我低头一看,才发现小臂处的衣袖原已被鲜血浸染。激烈的打斗之下,我竟未曾察觉。 我不禁惊呼一声,单衡抓着我手腕的力道也随即松了五分。小臂的伤口鲜血如注,可见伤势不浅。 单衡阴沉着脸,扯下自己的一截衣袖,绑住了我还在流血的伤口。我讪讪笑道:“许是刚才不慎被划了一剑,应该不妨事的。” 单衡的脸色愈发难看,声音多了几分凛冽:“谁告诉你不妨事的?习武之人若都像你如此不爱惜身体,怕是以后葬身何处都不知道!” 跟在单衡身边已一月有余,在我眼里,不论遇到何事,他始终都是一副淡然的样子。我从未见他如此生气,害怕之余又有些委屈,一时茫然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 许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单衡转过身去,语气柔缓了一些:“回府。” “那他们怎么办……” 话还没说完,他便打断了我:“回府。” 回到府里,单衡把我带到书房,叫来了大夫。 大夫刚掀开包在我手臂上的布条,我和大夫就不禁同时“嘶”了起来:这伤口比我想的要严重许多,用皮开肉绽形容绝不为过,只差一点便要伤到筋骨,怪不得一路上越来越痛。单衡说的不错,若伤到了筋骨,我这条胳膊也就彻底废了。 这发须皆白的大夫大约是个厉害人物,只见他从随身携带的小药箱里取出几味药,研磨后细细敷在我的伤口上,疼痛便立马消减了大半,血也彻底止住了。伤口包扎好后,大夫留了几副药,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这书房里只剩下了我和单衡两个人。他的脸色一直阴沉,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小心翼翼地开口:“敷了药,应该很快就能好了。” 单衡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盯着我包扎好的伤口,盯得我心里直发毛。 半晌,他终于开口:“还疼么?” 我答:“疼。” 这样深的伤口,怎么会不疼。 单衡叹了口气,轻轻道:“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实在不必冲到前面,这路的货色,我大约还对付得起。” 我大惊:“还会遇到下一次么?” 单衡端起茶杯道:“必定会有,这些人为取我性命而来,且人数众多,足以见那人要我性命之决心,此番不成,必有下次。” “那……公子知道指使他们的幕后之人是谁么?”我不禁紧张起来。 单衡笑了一下,那笑中似乎带了一丝自嘲的意味:“不清楚,想取我性命的人实在太多了。” 我皱着眉头认真想了一番,郑重其事道:“在清讫寺和我一同练功的人,有许多武功比我好得多,公子可以把他们全叫来,出行时便围成一个圈,把你包在里面,这样就不担心被刺了。” 我以为这是万全之策,可单衡却轻笑一声道:“若是这样,那我出个门比皇帝都要威风,怕是没遇到刺客反而被抓进天牢了。” 言毕,他又轻轻抚眉:“更何况,想置我于死地的人,可能未必在这单府之外。” 我心下惊诧,失声道:“是夫人与大公子么?”。 觉察到自己的失言,我连忙闭嘴,又低下头去。 单衡只是笑道:“怎么,替我想出保命的好法子了么?” 我的脸涨红起来,以前虽听过喜子侃侃而谈世家豪门内的明争暗斗是多么的心惊胆战,但要求他细讲讲时,从他嘴里说出的净是什么这家小姐跟那家少爷跑了,这个公主和那个侍卫私奔的鬼话,那时听着虽津津有味,如今想来真想把这小子揍一顿。 话说不出,但是态度必须得有。我抬头挺胸:“我会保护好你!” 单衡收敛了笑意,只是瞧着我,半晌,取出药碾子,低下头去将郎中留下的药材细细研磨成便于敷在伤口上的药粉,开口道:“这药郎中嘱咐过一日一换,莫要忘记。” 我怕他不信我,急忙道:“你今日也瞧见了,我身上是有些功夫的,一般的杀手武士都对付得了,虽做不到以一敌十,但当你的护卫也是担当得起的。” 他的语气倏然冷了下来,不耐烦道:“担当得起?你若实打实地担当得起,手臂上也不会有如此触目惊心的伤口了。” 他的话如一盆冷水一般,将我彻头彻尾地浇了一身,我一时间什么话也讲不出来,只是呆呆地站在一旁。 单衡唤来了老李,把我带回了自己的屋子。躺在床上,我只觉心中十分委屈,我不知道今日的行事为何会惹单衡不高兴。思来想去,似乎揣摩出了原因:大约被一个女子保护实在有失男子气概,所以他才那么不悦。 可我的职责不就是他身边的护卫吗,是他把我指配到清讫寺作杀手的,我自然是不争气,做不得杀手,难道连护卫我也做不得吗?可若我不配作为他的护卫,他又为何让我时时随在他身边呢? 重重思绪堆积在一起,我也分不清究竟是委屈更多还是不解更多,也许这思绪里也掺杂了些许的失望。略一翻身,泪珠便哗哗地顺着面颊往下淌,我一边胡乱抹着眼睛,一边想这眼泪怎么这么多。 我只是单衡身边一个会些功夫的小丫头,不该多想,大多事情也不需要我操心。 第4章 第 4 章 第二日我拆下绷带准备换药,突然想起郎中留下的药材都搁在单衡那里。我正踌躇如何去书房开口找单衡拿药,老李就把磨好的药粉送进了我的房间。药粉的量不算多,刚刚好可以用一天。看着我疑惑的表情,老李开口道:“公子说一日一送,怕一股脑全给姑娘后,姑娘忘了每天上药。” 我不安地开口:“以后我还能继续跟在公子身边吗?” 老李微笑道:“最近公子话语间并未有调离你的意思,姑娘不必多思。” 我放下心来,心情大好,哼着小曲接过他手里拿的药细细敷上。 老李走后没一会,我看见一群人乌压压地进了单衡的书房,接着阿嬷急匆匆地进了我的屋子。看见我手臂上缠的厚厚绷带,阿嬷吓了一大跳,确认我的伤无大碍后,又急切地问我我公子遇刺的事情是不是真的,我点了点头,问道:“刚才那群都是什么人,可是为了遇刺这件事而来?” 阿嬷叹了一口气,道:“是夫人带着侍从来看望二公子,不过我冷眼瞧着,也不是因着真情实意而来,左不过是因为遇刺毕竟是件大事,不闻不问显得太刻薄了些。” 我想起单衡昨日说的话,不禁问出了我心中的疑惑:“嬷嬷,夫人如此厌恶二公子,就是因为嫉妒公子他娘抢了她的恩宠么?会不会有什么别的缘故,让夫人恨不得……恨不得取了他性命?” 阿嬷闻言变色,连忙转身关上我屋子的门,急切道:“丫头,不该问的别问,你得明白自己的身份是什么,谨言慎行才好。”我看着嬷嬷严肃的神情,乖乖地点了头。嬷嬷随即拍了拍我的手:“我去厨房让他们给你熬一碗红枣桂圆汤补气血。”言毕转身离开了。 看着嬷嬷离去的背影,我心里一半担忧,一半疑惑。既然她不肯告诉我原委,我便打算自己一探究竟。 在这单府,我所认识的人实在不多,思来想去,我还是把主意打在了喜子身上。 喜子不像我们这群婢女晚上住在内院,且白日间他都跟在王粲身边几乎形影不离,因此自离开了清讫寺,我一般见不着他的人。但我知道他爱在深更半夜溜进厨房摸半只烧鸡,偷上二两小酒喝。因此夜深人静后,我便提前溜进厨房蹲在灶旁,等着抓喜子这只小贼。 喜子这小子果然不负我所望,还未到深更,我就听见他像只耗子一样窸窸窣窣钻进了厨房。就在他撅着屁股扒拉锅里的卤鹅时,我冷不丁溜到他身后,轻轻踢了他一脚。 只听“啊呀”一声,喜子瘫坐在地上,像见了鬼一样捂着双眼,嘴里叫唤着什么灶王爷别收我,以后再也不偷吃的一类的鬼话,平日里红扑扑的脸也一下子变得煞白。我瞧着他这副样子,不禁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是我,我是阿原。” 他岔开一条指缝,看清确实是我后,呼出一口气,随即一下跳起,骂道:“你个龟孙大半夜吓我干什么?”我并不生气,蹲下身,招呼他同我一起蹲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他:“这是公子给我的赏银,我攒了五两给你,你可以拿这钱去给小绿打个鎏金镶翡翠的手镯。” 喜子狐疑地颠了颠手里的布包,瞪大眼睛瞧我一眼,随即笑嘻嘻道:“阿原,你虽是一介女流,却极重义气,懂得有福同享的道理。不枉我给你送了那么多吃食,我喜子愿意让你成为我同生共死的好兄弟!” 我也笑嘻嘻道:“既能同生共死,那是不是也能知无不言?” 喜子一边着把钱塞进靴子,一边拍胸脯道:“那是自然!” 我凑近问道:“你知道为啥夫人和大公子如此针对二公子么?” 喜子撇嘴:“我不是同你讲过了么,这二公子比大公子长得好,比大公子聪明,大公子又是嫡出,夫人不愿自己儿子被比下去,所以看不惯我们二公子呗。” 我摇了摇头,露出缠了绷带的手臂,悄悄道:“你可听闻昨日日公子遇刺之事?当时我就在他身边,这是我同刺客打斗时被划伤的。” 喜子大惊:“原来公子遇刺是真的,可知道是谁要刺杀我们公子么?“ 我摇了摇头,喜子又低声嘟囔:”天子脚下,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胆,敢刺杀我们单家的二公子?” 我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幕后凶手是谁。且就怕是狼出在狼窝里,防不胜防。” 喜子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半晌瞠目结舌道:“这娘俩儿的心思未免忒歹毒了一些。二公子没了娘,又备受冷落白眼这么些年,还不够?怎的还要取他的性命?” 我叹气:“所以我想来问问你,若这是真的,那也太可怕了些。虽素日听闻世家无情,可我想不通为何要如此赶尽杀绝。” 喜子想了一会,像是猛然记起了什么,面露难色,犹豫半晌,道:“我八岁那年,刚跟在王首领身边。那时候公子左不过也才十二三岁的年纪,我听见过一些小丫鬟偷偷议论,说二公子不是老爷的孩子,是他娘进府时就已经带在身上的。老爷见到公子他娘,觉得惊为天人,便强纳为妾,搞得他娘整日郁郁寡欢,生下二公子后不过六七年便走了……” 他忽然住了口,我忍不住推搡了他几下,急切道:“然后呢?” 喜子朝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低声道:“后来老爷知道了这件事,倒是没说什么,可是说闲话的那几个丫鬟,我好像再也没见到过。”紧接着喜子挠了挠头:“大家都觉得这是谣言,我也从未把这话放在过心上……” 我心下暗暗思量:若这话所言属实,那单衡遇刺之事与院里之人有关便不算离奇了。既然单衡身上未流着单家的血,那单家夫人自然想断了他继承单家权财的一切可能,其中最干脆利落的方法,自然就是取了他性命…… 我起身,嘱咐喜子:“今晚你同我讲的这些话,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喜子哭丧着脸道:“阿原,你可一定保护好我们爷,我八岁那年溺水,幸亏是我们爷遇见了,让王首领救了我的小命。要是没有二公子,我早就被鱼吃干抹净了。” 我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说这样的事绝不会发生,然后偷偷溜回了寝房。 第5章 第 5 章 连着一共敷了十五日的药,这十五日单衡从未传唤过我,只有老李前来送药的时候,我才觉得和单衡还连着那么一点瓜葛。 那郎中果真是个厉害人物,只消半月,我的伤口便愈合地差不多了,只剩下细细的一条疤痕,想着不需要再上过多的药,便想把药停了。估摸着单衡会在书房,我便去书房寻他。 透过书房的窗往里瞧,他果然在书房执笔写字,神态很是认真,眼睫低垂,眉目如画。我不想打扰他,在书房门前踌躇不定,但只半晌,便听见他叫我的名字:“进来,阿原。” 他的声音还是如清冽的泉声一般,是那么好听。 再次听见他唤我的名字,我竟有点想哭。只是我也搞不懂这股悲伤是怎么一回事,便揉了揉眼角,期冀这奇怪的情绪能快点消失。 我走进去,他在低头写字。 “伤口怎么样了?”他边写边问。 我挽起袖子,曾经血淋淋的伤口已经化作一条细细的疤痕,我轻声道:“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单衡抬头瞧了一眼:“是好的差不多了,只是留道疤痕,姑娘家,不大好看。” 我心底苦笑:清讫寺习武五年,身上的疤痕又何止这一条。 单衡放下手中的笔,转身从书橱取下一只金丝楠木的匣子,打开后拿起一只精致的小瓷盒,递给我:“这是上好的去疤痕药,你每日取一些涂在伤口上,只需四五日,痕迹就可祛得差不多了,”顿了顿,他又道:“大约对陈年的疤痕也有用,只是没法祛得十分干净,用完找我再来取。” 我接过小盒子,心里只觉得热乎乎的,犹豫半晌,轻轻问道:“公子什么时候再带我出门?” 单衡重新拿起笔,低头道:“你若觉得好得差不多了,明天可以继续跟在我身边。” 我欣喜万分,心内的那股悲伤荡然无存,一切都回到了意外发生前的日子,我可以继续待在他的身边。 回到屋子,欣喜之余又是暗暗的担忧。我想我必定要准备万全,倘若有日再度出现意外,决计不可像那日一般连个趁手的武器也没有。我翻出一枚锦袋,寻出了我在清讫寺时最心爱的赤炼鞭,将鞭身细细缠绕于鞭柄,又寻了几味无色无味的剧毒。我将它们通通置入锦袋中,方便随身携带。 次日,单衡看着我腰间鼓鼓囊囊的锦袋,无奈地发问:“阿原,你不嫌硌吗?” 我讪讪一笑,把锦袋往身后挪了挪,摇头道:“不硌的。” 单衡眉头微皱:“你都带了些什么东西?” 我本想搪塞过去,可看见他不容置疑的眼神,便只好将锦袋解下,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全部倒了出来。 单衡看着一桌的小瓷瓶,拈起其中一个:“这里面是什么?” 我嘿嘿一笑:“断魂散。” 单衡嘴角微抽:“这个呢?” “裂骨霜。” “……这个呢?” “嗯……绝命丹。” 我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解释:“嗯……这些药呢,都是我在清讫寺习武时候留存的,无色无味,必要时可以几秒内取人性命,好用极了。” 单衡苦笑:“阿原,你头脑里都在想什么?” 我揉着衣角,想着之前我一说保护他他就面色不悦的样子,话噎在嘴边,迟迟说不出口。 单衡似乎瞧出了我的意思,淡淡道:“这些东西都不必带,”顿了顿,又道:“你只带着这赤炼鞭即可。时辰不早了,随我出门。”言毕,他便转身出了书房。 我本以为他会全部否决,后面又听到他允许我带着最心爱的赤炼鞭,于是又十分欢喜,匆忙把鞭子挂在腰间便追上他,絮絮叨叨道:“公子不知,我在清讫寺是鞭子用的最好的,可以说是……嗯……一骑绝尘!” 单衡回头看着我,带着几分笑意:“你还会用一骑绝尘这样的成语?” 我摸着头不好意思地笑:“话本子上看来的。” 单衡追问我:“你看些什么话本子?” 什么话本子?我脸一红,左不过是我托喜子买来的什么《俊书生夜会小丽娘》、《小狐精报恩昏君王》,诸如此类,行文简单直白,知道话本子名字就知道整个故事在讲啥,有时本子里还配着几个插图,看得我面红耳赤,半夜卷在被子里打滚。 实在上不得台面。 我扭头打个哈哈,想转移话题:“我还自己琢磨出一套鞭法,很厉害,我给它起名叫黄泉引路。” 单衡转过头去,不对我的鞭法作评价:“以后白日间若我不必出府,在书房时你可以随我读书习字,多念一些书,总是好的。” 我愣了一愣,一时无言。 单衡回头望向我,有些疑惑:“你不愿意么,阿原?” 不愿意么?怎么会呢,我很喜欢同他待在一起。 我摇头,轻声道:“我愿意的。” 单衡点了点头:“我会让老李为你置一副笔墨。” 他走在前面,我随他身后,微风拂过,又是茉莉花的香气,一时有些恍惚。单衡总是喜着白衣,我觉得白衣很称他,茉莉的香气,也很称他。我忽得想起喜子同我讲的那些话,又想起单衡培养的那些杀手,心下泛起一阵悲伤,我想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必不是他愿意做的,他不该被那些东西所玷污。他就应该一直身着一身白衣,做他愿意做的事。 第6章 第 6 章 次日,单衡随单家老爷前往风荷楼随盐商议事,这种出行一向不许我相随,我便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看喜子代买的话本,正入迷时,听见院内的女使叽叽喳喳不知讨论着什么,我起身在门前凝神细听,渐渐听出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席间盐商提出以江南水患为由提高三成今年的盐价,单衡却以水患真实影响并不严重为由驳了回去,只应允了一成,本是为单府牟利之事,回府后却被单家老爷劈头盖脸一顿痛骂。 下午交给喜子他的跑腿费及话本钱时,我忍不住同他犯嘀咕,觉得老爷实在是“狼心狗肺”——这是我今日读话本学来的新词。 喜子听闻我的言论,吓得立刻捂住了我的嘴,说我这话要是被人听到,小命儿直接呜呼,我住了口,仍是愤愤不平。喜子为转移我的注意力,问我有没有什么新的东西需要买,我想了一想,掏出钱袋最后一块银锭,郑重其事地交给他,嘱咐道:“给我买一套笔墨,外加一沓宣纸。” 风荷楼一事后,单衡一连几日无需出门,整日待在书房里。第一日我等了很久,等他来传唤我,但一直到晚间老李也没来敲我的房门,我大失所望,估摸着单衡是忘了要教我习字一事。望着喜子替我买来的纸笔,我不住地发愁,不知道该把这些转卖给谁,才能换回我钱袋里最后一块小银锭。 次日清晨,吃完早饭后我正打算睡一个回笼觉,老李却来了,说单衡唤我去书房。 我自然惊喜,却也忐忑,我想我习武时一直比较聪慧,可我拿不准读书写字能不能是我的强项——要是怎么也学不会,书读不通字也鬼画符一般,那可太丢人了。 我步入书房,看见单衡的大檀木桌前新添置了一张小桌,桌上纸砚笔墨一应俱全,应该是为我准备的。我挪到桌前,单衡正背对着我在书柜前挑书,半晌抽出一本,摊在我面前:“这些字你都认得么?”我低头看着密密麻麻的墨字,脑袋一阵发晕,撑住劲一个个地认真看,发现认识的大约只有三成。 我咬了咬嘴唇,坐到桌前,指着认识的字一个个地往外吐,越说越慢。单衡静静站在我的身旁,淡淡的茉莉花香萦绕在我身边。我能感觉出他的目光落在我的指尖上,当指尖在纸上最后停住时,我的脸快要烧起来了。 “我只是看看你现在大概能认识多少,”他的声音出奇的温和,“阿原,拿笔试着写写。” 我犹豫了一会,伸出两个手指捏住笔杆,却不知如何运作,怎么摆弄都觉得别扭,最后笔尖的墨滴落,在洁白的宣纸上晕成一团,像一朵大大的乌云。 不知所措之时,忽然感觉茉莉花香忽然变得浓郁,不知何时,他移至我身后,他的声音擦过耳畔,连带着温热的气息:“笔要这样持。”他的掌心覆上我的手背,我只觉呼吸一滞,心砰砰直跳,连带笔杆也微微颤抖起来。修长而灵活的手指不断拨弄地我的指尖至正确的位置,又是一阵温热的气息:“阿原,执笔如执剑,紧则滞,轻则浮。”言语之间,他的手带动着我的手腕在宣纸上游走,墨迹缓缓延展,两个整齐的墨字映入我的眼帘——“阿原”,那是我的名字。 我怔怔地望着那两个墨字,阿原,我的名字,那样熟悉,铺在纸上却那样陌生。 “会了吗?”他突然开口,声音低缓,轻得像一朵云。 我忙点点头,又犹豫着摇摇头,他轻笑一声,松开了我的手:“多练习便会了。”掌心的温度骤然撤离,我竟有一阵的恍惚。 他直起身,退开一步,茉莉花香随之退去。我悄悄呼出一口气,声音细若游丝:“我自己再练练。” “嗯。”他淡淡地回应,语气如常,半晌又轻声问道:“屋内很热么?” 我慌不迭地摇头,并开始试着在纸上画写,却不想笔尖一抖,又是一团晕开的墨。 “不急。”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却比刚才更远了一些,我偷偷侧目,他已移至檀木桌前,继续翻阅案上的书籍。雕花木窗上透出的光线照在他的脸上,当真是眉目如画。 目光归于纸上,我开始尝试回忆手腕被带动时的感觉,笔尖在纸上不断划出歪斜的痕迹,怎么也写不出他教给我的样子。 两个时辰后,单衡看着一摞被鬼画符填满的宣纸,大约怕坏了我读书识字的兴趣,无言半晌,缓缓道:“写的不错,阿原。” 我自知这字难看得要死,面上作烧,匆匆把那摞纸折了又折,塞进袖筒,小声道:“待我学学,我能写得和书上印的一样好。”言毕行了个礼,逃离了书房。 回到寝房,我把头埋在被子里滚来滚去,发誓要好好练字,再不能这么丢人。光说不做不是我的做派,我掏出床下存放的纸笔,摊在寝房的小木桌上,开始一笔一画认真练习起来。 苦练了一下午并一个晚上,我学得了一些门道,写出的字不说俊秀灵逸,却也是端端正正,不再像狗啃的一般了。我满意地抚了抚最后这张宣纸,觉得它也算是寿终正寝,圆满地完成了它作为宣纸的一生。 夜晚躺在床上,我伸出手,对着漆黑的屋顶,静静勾画着一个名字。 不是阿原,不是我的名字,是另一个名字。 单衡。 我意识到我有些不对劲,情情爱爱的话本子看了这么些,我大约也明白我不对劲在哪里。我缩回手,用被子蒙住脑袋,脑海中却全是他白日间教我写字的画面。我想我犯了一个错误,期冀这个错误不会越来越深。 第7章 第 7 章 于读书识字一务,我虽不算天赋异禀,但胜在勤奋刻苦。每日上午于书房略微熟悉一篇文章后,我都会在午后与晚间数十遍地抄写诵读,一半是觉得随城内大名鼎鼎的单二公子读书识字,自然不能让他失望,也不好叫自己丢脸,另一半是觉得爹娘在天上,看见我从一个小乞丐长成今日这样会读书写字的样子,在天之灵定会十分欣慰。 如此一来,只消半月有余,寻常的书本古籍,我基本都可通读下来,并且对其中的道理哲思领略一二了。 但有些惭愧,虽成了半个识文断字的人,我依旧喜欢看市井流通的话本,只是口味变得刁钻了一些,寻常文段粗糙的话本已经变得不甚合我的意,近日喜子替我买来的新画本,也都不大能入我的法眼。我嘱咐他寻一些文笔清丽、情节奇巧的佳作,他听毕叫我给他举几个例子,我想了一想,耐心给他讲:“例如说,‘风流书生俏狐娘’这种类型,便不能一上来就是媚眼如丝的小狐精对着在破庙躲雨的书生娇滴滴地唤官人,须得写这俊俏书生寒窗苦读十年却未中秀才,在那破庙里正悬梁自尽,就要气绝之时却听见“咔嚓”一声——原是一只小狐狸啃断了房梁,救了这书生一命。而后为报救命之恩,书生收养了这小狐,从此珍惜生命,又刻苦读了三年书。三年后书生一举高中,就在金榜题名之时,这小狐变成了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书生大喜,迎娶这美人儿为妻,这时他们才幸福地在一块儿。” 喜子听得一愣一愣,瞠目结舌道:“这……这上哪里找去,市面上的话本不都是一上来便‘娇滴滴地唤官人’吗?况且直接在一块儿多好,弯弯绕绕这么些做什么?” 我撇了撇嘴,一本正经解释:“你懂什么,上来便幸福地在一块,这种情节一点儿也不真实。你瞧你和小绿,你钟意于她,我瞧着她也并不讨厌你,但是终究你喜欢她更多些。因此你得多多攒些银钱,好好为她添几副首饰,叫她看见你的真心,我想她才会愿意同你在一起。” 我只管自己滔滔不绝,却未发现身边的喜子越来越沮丧,言毕看向他时,一张欲哭无泪的脸倒是吓了我一跳。我自觉戳到了他内心的伤痛,便不敢再多言语,只掏出几个铜板,算是精神损失费,叫他买壶好酒喝。 看着喜子败兴而归的背影,我心内追悔莫及:这一趟非但没达到叫他挑好话本的目的,反叫他伤心不已,最后还搭进去了几个铜板,当真是悔哉,悔哉。 三日后,单衡又恢复了昔日的日程。在这期间我一直担心他会因单家老爷的训斥而意志消沉,可他同往常相比并无任何变化,仿佛那场风波从未发生一般。我入府这些日子,只觉得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面上永远没什么波澜,除了之前遇刺时见识过他的神情变化外,他始终如院里那棵清晨舒展的梧桐那般,恬淡平和。 其实我心下有些高兴老爷罚他这一场,这倒不是因为我这个人有幸灾乐祸这样不良好的品质,而是因为平日里我只有在单衡出行时才随在他的身边,单衡也不是日日都要出府,因此有时我三四日也不能见他一面——这会让我有些苦恼,毕竟我很愿意见到他。所以在这段日日可以进到书房,陪在他身边的日子里,我当真是畅快极了。 但要说起变化,这场风波后,他和先前比,也确实有点不一样的地方。单衡之前最常去议事的地方是松烟阁、听雪斋这几个茶馆,最近却鲜少去,更多的是去浮香阁,那这浮香阁是何处呢,嗯……浮香阁是一个青楼。 好吧,不是一点的不一样,是很多的不一样。 他第一次站在浮香阁门口时,跟在后面的我可谓是目瞪口呆——祁阳城谁人不知单家二公子为人可谓光风霁月,只见他一袭月白长衫,腰间配一枚青玉,整个人素雅如竹,站在浮香阁门口,倒像是赴诗会似的。 我立在浮香阁那描金绘彩的匾下时,双腿有些发软,手中放置着蒸糕的食盒也微微发颤。“公……公子?”我的轻唤刚发出口,便淹没在阁内传来的阵阵调笑声中,单衡置若未闻,径直步入阁内,我咬了咬唇,只得攥紧食盒疾步跟上,蒸糕的甜腻香气与阁内浓郁的脂粉香气在我的鼻尖纠缠,熏得我脚步发虚。 浮香阁内不见明窗,灯火通明,檀木雕花的屏风后,正有佳人执扇掩面作舞,眼波流转间尽显无限风情。单衡步履从容地穿过厅堂,腰间那枚青玉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泛着与周遭奢靡景象格格不入的温润光泽。 "单二公子今日好雅兴,怎的大驾光临。"一位身着绛色纱裙的女子款款而来,纤纤玉指正要搭上他的肩。我心头一紧,却见单衡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白色的折扇"唰"地展开,恰好隔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云裳姑娘可在?"他的声音依旧温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那女子神色一滞,随即娇笑道:"云裳姐姐正在楼上抚琴,二公子请随我来。" 单衡回头,轻声道:“阿原,你在楼下等我。”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我心头一颤,攥着食盒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尖都泛了白。蒸糕的热气透过竹篾,在手心凝成细密的水珠。"公子......"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或许是察觉到我的不安,他再度开口:"一个时辰,"顿了顿,又补充道:"若过了一个时辰我还没下来......" "我便上楼去找你!"我急急地接话,声音比想象中大了些,引得几个姑娘侧目。 单衡的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转身随那女子上了楼。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朱漆楼梯的转角,忽得觉得这满楼的莺声燕语都变得遥远起来,一时有些恍惚。 不到一个时辰,单衡缓步下了楼,月白的衣袂依旧纤尘不染,和进来时别无二致。 回到府内,面对想了好几日的蒸糕,我迟迟下不去口,拈起一块置于鼻尖,似有若无的脂粉气掺杂在米糕的香气中,令我有些不适,我把它扔回食盒,连带整个盒子丢到了房门外。 米糕无罪,有病的是我。 第8章 第 8 章 好吧,其实单衡去青楼一事令我很不爽快。 但我不爽快得挺不对——我有什么身份和理由不爽快呢。 可不对归不对,不爽快的情绪也总归得有个出口,我郁郁寡欢了半日,总算想了个理由来糊弄……哦不……安慰我自个儿。 自古才子配佳人,人生得意须尽欢,可能单衡历经风波磨难,恍如大梦初醒,顿觉从前恪守礼法、拘泥道德,不过是作茧自缚,还不如就此掷却圣贤书,解去君子佩,转身投入那软红香土、醉月飞觞的欢乐场中去。 我念头一转,想到自己虽识字不多,现下反而开始在四书五经中修习君子之德,顿时感慨命运的无常与弄人,内心也有点沾沾自喜起来。 但不巧的是,我这心理活动是同单衡在书房习书时进行的。这摇头晃脑暗自偷笑的神情也自然被他尽收眼底。只听得“啪”的一声,原是单衡的折扇轻敲了一下我的脑门:“习书要专心,不得嬉笑。” 折扇的力道很轻,我并不觉疼痛。又是一阵茉莉花的香气袭来。 我仰首仔细端望着他:远山般的眉下,一双桃花眼含着淡淡的如三月春水般的笑意,眼尾天然带着些微上挑的弧度,不显轻佻,反倒平添几分风雅。我想,他并没有变化,我不该这么想他。 我忽的牵起他的衣袖,其实这动作我自己也不明白到底为何会做出,因为手指的动作比思绪来得更快。可令我更意想不到的还在后面。 “单衡,”我怔怔地望着他,轻轻道:“你不要再去浮香阁了罢。” 我大抵是疯了。 他的眸子中的浅笑渐渐褪去,但是并没有换成被冒犯后的愠怒,反而渐渐转变成了一种平静。他并未顾忌我牵着他衣袖的手,反而任由我继续拽着他的袖子,另一只手缓缓抬起,微凉的手背贴上我的额头,声音很轻:“阿原,你不舒服么?” 额间的凉意将我瞬间唤醒,我才发觉我的动作与言语是何等的冒犯与唐突,我只是他的一个小婢女,这样的行为简直是不知死活。 我慌不迭地缩回手,后退两步跪在地上,猛地摇头,又猛地点头:“今日是阿原僭越了,大概是头脑有些发热,不甚清醒,还望公子恕罪。” 单衡的手悬在半空,顿了半刻才收回,他低头看着我,语气依然温和:“起来吧,无妨。” 我死死地盯着地上的青砖,一动不敢动。半晌,耳边传来了他的轻叹:“阿原,浮香阁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阿原不敢妄加揣测。”我的声音发颤,额头几乎要贴到地面上。 “你是想用青砖来为头脑降温么?”单衡眉头微皱,苦笑道。 我将头抬了几分,却仍不敢起身,眼睛仍盯着地面。 “阿原,”他突然唤我的名字,“直起身看着我。” 我战战兢兢地直起身,发现不知何时他已俯下身去,使目光与我平视,眼前深褐色的眸子里多了几分我读不懂的情绪:“我去浮香阁,只是去见一位故人。” 我瞪着眼睛迷惘地看着他,心中有着一团又一团的困惑与不解,我想我今日的行为实打实地是过分了,可单衡却似乎并不生气,反而……他好像在向我解释? 茫然与无措、懊悔与惧怕充斥着我的心,我有些承受不住了,想要快点从这方书房中逃出去。 这时候我该怎么办呢?我想起了以往在清讫寺逃避练功时常用的招术——装晕。 我“啊”地大叫一声,装作头很痛的样子,双手掩盖住面庞,然后扑到了地上。 微微叉开一点点指缝,我眯着眼睛看见了单衡抽动的嘴角。 有点丢人,不过我也没别的招儿了。 青石的地砖和一整块大石头也没啥区别,扑这一下还挺疼,因此我的叫声前段还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柔弱,后半段便是真情实意的哀嚎了。 暮春时节,身上的衣料已经变得很薄,这青石的地砖冰凉,扑在地上只消一会就使我浑身发冷,我闭着眼睛,期待着单衡唤人来将我抬走。 可我等来的不是丫鬟婆子的手,反而是突然悬空的身体。一道阴影笼罩下来,接着便是一双强有力的手臂穿过我的膝弯和后腰,猛地将我整个人从地上捞了起来。 我的个乖乖。 身子瞬间悬空,吓得我差点睁眼惊呼,又硬生生憋住。双手仍是掩在面上,但我也不敢再度通过指缝偷瞄,只是死死地捂住脸,防止不自然的神情将我出卖。 他的怀抱并不柔软,甚至略微有些硌人,可偏偏身体的热度透过衣料传来,让人心尖发颤。淡淡的茉莉香阵阵袭来,面上一阵作烧。我遮掩得住面上的红晕和抖动的睫毛,却遮不住顺着耳根蔓延到颈间的绯色,我想他必是能瞧出来我是装的了。 万幸的是,他并未立即揭穿我,而是端详了一会过后,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随即缓步走出书房。 单衡一迈出书房,我便听到数人迎上前来的脚步声,一名名唤凌云的随从快步走近,压低声音道:“公子,我替您把阿原姑娘送回寝房吧。” 好好好,迅速交接,我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我感受到单衡的脚步略微一顿,胸膛起伏了一下,平和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不必。” …… “可是……”凌云似乎还想要说什么。 “去请大夫来。”单衡打断道,带着一丝不容置疑:“再备一副安神的汤药。” 虽未睁眼,但我已感觉出整个院子的目光都已凝聚在我的身上,不远处传来几声刻意压低的惊呼。我甚至可以想象出那群漂亮的丫鬟们是如何用恶狠狠的目光将我在她们的脑海中千刀万剐的,本来我的日子就不好过,这下她们更要加倍为难我了。 当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单衡的步子放得极缓,每一步都走得极稳。到了我的寝房门口,他微微侧身,迈过门槛,垂挂的纱帘掠过我捂着面庞的手背,挠得我有点痒痒。 屋内随即涌入了好些婆子和侍从,我的寝房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都出去。”单衡的声音不轻不重,却让屋内霎时安静下来,他将我轻轻放在床榻,拉过旁边的被子覆在我身上,顺势坐在了床榻旁的方凳上。 屋内只余铜钟滴答作响。 不对,不只是滴答声,耳边似乎还传来了翻阅书页的声音。 还没等头脑反应过来,我的身体已经率先做出了反应。 我猛地睁开眼,只见单衡修长的手指已经掀开了我本来置于桌上的话本的扉页——书页上赫然画着一位书生和一个狐妖正在月下执手深情对望,纸上还沾着我吃点心时掉下来的点心渣。 “不能看!”我猛地从床榻上弹起身,却不慎被身上的被子绊了一下,于是一个踉跄,整个人往前扑去,单衡下意识伸手来接,手中的话本“啪叽”一下掉在地上,恰好翻到了最要命的一页——那狐妖正显出原形,毛茸茸的狐狸尾巴缠在书生的腰上。 屋内霎时静的可怕。 单衡的目光在那书页上停留了片刻,而后缓缓地移到了我的脸上,我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臂,他唇角带笑,目光中带着几丝玩味,好整以暇地上下打量着我:“阿原,你醒了?” 我这才想起刚才还在装晕,随即松开他的手臂坐回床上,轻揉着额头,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刚才……刚才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我不是在书房的吗,我是晕了吗?” 他忽然俯身凑近,近得我能看清他睫毛下的阴影,并不理会我的发问:“这书竟比大夫还管用,一翻开病就好了。” “我……”我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憋得耳根发烫,半晌胡嚷道:“我自幼便是这样,晕过去只需十分钟,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必定准时醒来。大概从我在书房晕倒到现在恰好十分钟,所以……所以我便醒了。”说完我自己都觉得这谎扯得离谱,脸上烫的几乎要烧起来。 单衡闻言轻笑出声,他慢条斯理地拾起地上的话本:“原来如此,那我该放你在青石地板上躺着,在旁边掐着时辰等你才是。” 我郑重地点头:“公子说的极是。” 门突然被打开,一个小丫鬟端着药碗走了进来:“公子,这是你吩咐的汤药。” 单衡再度坐在方凳上,懒洋洋地抬手:“把药递给姑娘,告诉凌风,不必让大夫来了。” 小丫鬟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弯腰将那药碗双手呈递给我,我从未被人如此贴心地服务,实在受宠若惊,连忙接过药碗,碗壁温热,药正是入口的好时候。 递过药后,小丫鬟低头快步退了出去,临了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我盯着黑漆漆的药汁,苦味直冲鼻尖,顿时皱起了脸:“其实……我觉得我已经好多了。” 单衡将话本轻轻置于案上,手指在上面轻敲,挑眉道:“你是需要我来喂你吗?” “不……不必!”我慌忙捧起药碗,捏着鼻子一饮而尽,这药苦得我眼泪几乎都要出来了。 单衡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手指终于离开了案几,起身似要离去,却又突然俯身,在我耳边轻声道:“下回装晕……”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戏谑,“记得把案上的东西先收拾好。” 言毕他转身离去,只剩下我捧着空药碗呆呆坐在床上,脸上的热度比刚才的药汁还要烫上三分。 半晌,当我把药碗置于案上时,才发现那案上不只有话本,话本下还压着一叠草纸——那是我前几日练字时忘了收起来的,纸上鬼使神差地写满了单衡二字。 我绝望地捂住脸,苍天呐,我再也不装晕了! 第9章 第 9 章 《论语》有言:既来之,则安之。 祁阳的阿原对此深以为然。 不过同样是念这句子,与那些在书院里摇头晃脑的秀才不同——我阿原,正斜倚在浮香阁的雕花栏杆上,望着满楼红袖,伴着脂香粉香,将这句圣贤之言在嘴里绕得千回百转。 在我旁边坐着的,是我在这青楼里新结识的好友——桃枝。 这些日子,单衡常出入于浮香阁,每次来也不寻别人,专挑这儿的花魁,一个叫云裳的美人儿屋里坐,从桃枝的口中我知道,这云裳姑娘贵为花魁,却坚持卖艺不卖身。单衡每次逗留在她房里的时间也不算太长,至多一个时辰,倒叫我不好走远路出去逛,便只得待在这风月场中寻些乐子。 桃枝便是我新寻得的乐子,啊不,我新交的朋友。 此刻,桃枝正蹲在红木小几旁,一边听我胡说八道一边剥着花生。红木小案几上放着一个大铜壶,壶里装满了热水,案几旁的地上放着一碟花生并一壶小酒,都是她不知道在哪里搞来的。这丫头在浮香阁已待了两年,专管热水供应,年龄和我相仿不说,还挺爱听我胡扯,算是我在这地方不可多得的半个知己。 桃枝小姑娘活泼可爱,但有个毛病——嘴碎得不行,同她厮混了才两日,我便把这浮香阁里的恩恩怨怨并爱恨情仇听了个底儿掉,从花魁的高级胭脂制作秘方到厨娘和马夫之间的绝美爱情,桩桩件件如数家珍。 我一边从桃枝手里拈刚剥好的花生扔进嘴里,一边严肃道:“你听我念叨半日这句话,可体会到这话里的深意?” 桃枝眨巴着眼睛,表情大为不解,我微微一笑,故作高深:“‘既来之’,就是说既然来了青楼,‘则安之’,就是安心吃喝玩乐。这两句连起来,便是圣人要我们只要进了这青楼,便抛却世俗烦恼,只管快意人生。故而咱们表面看起来是在这里喝酒吃花生,实则是在遵循圣贤的谆谆教诲。” 桃枝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一脸崇拜地看着我:“阿原姐姐懂得真多,”半晌又迟疑道:可是……我听闻圣人都是教人做好人的,怎么还教人来青楼呢?” 我一时语塞,忙斟了一杯小酒,一边咂巴一边苦苦思索,半杯酒下肚,突然灵光一闪,遂重重放下酒杯:“这你就不懂了,圣人还有云,‘食色性也’,意思就是这吃的和美色,都是好东西,没事儿还好,要是郁闷了,吃吃喝喝,搂个姑娘,只要不过分,那便是无伤大雅。倒也不是鼓动着让人上青楼。” 眼见桃枝皱眉回味,我趁热打铁:“你看我家公子,每次来不过饮盏清茶,听支小曲儿,这叫做“发乎情止乎礼”,云裳姑娘虽身陷风尘,却洁身自好,卖艺不卖身,这叫做“出淤泥而不染”。” 桃枝的小嘴儿越张越大,我以为她正为我这番洋洋洒洒的言论所折服,于是轻轻拍了怕她的手,顺便顺走她手心里最后几颗花生,语重心长道:“桃枝,你阿原姐姐若不是多读了几本圣贤书,今日也无法如此引经据典地为你答疑解惑,你也应当珍惜青春年华,不要每天盯着大锅烧开水,也该抽出时间读书学习才是。” 话音未落,一个熟悉、清冷又好听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读书学习,然后同你这样好为人师么?”我浑身一僵,缓缓回头,正对上单衡那张好看却面无表情的脸。 单衡的目光在我和一地的花生壳之间来回扫视:“阿原现在倒是对圣贤之道颇有心得。” 我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干笑两声:“我……我不过是在胡言乱语,公子就当没听见……嘿嘿……没听见。” 单衡眸子里仍是没什么情绪,衣袖轻振,转身离开,我急急地追上去,不忘回头冲桃枝挤眉弄眼:“好桃枝,你自己把这地收拾了,下回来我给你带桂花糕。” 回去的路上,单衡走得极快,几乎是健步如飞,我的腿又没他的那么长,只得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后。偷偷打量他的侧脸,发现他神情微冷,唇角轻抿,显然心情不佳。 我琢磨了琢磨,觉得他可能今日在云裳姑娘那里吃瘪了。情场失意之人,伤感在所难免,我也不好多劝,于是一路沉默下来,气氛变得有点尴尬。 我想我还是应当具备当一个下人应有的职业素养——哄主子开心,于是踌躇半晌,试探着开口道:“公子今日……可是在云裳姑娘那里待得不顺心?” 单衡脚步一顿,斜眸瞥我一眼,仍是一言不发。 我讪讪一笑:“美人儿美人儿,越美脾气越傲,云裳姑娘那么美,自然是有点小性子在身上,公子你只要常去,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云裳姑娘终会被你打动,喜欢上你的……” “阿原,”他忽然打断我,嗓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意:“你倒是挺喜欢替我做打算。” 我微微一愣,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啊……不是公子自己……”话未说完,单衡逼近一步,居高临下睥睨着我,眸色变得有些深:“你以为,我对云裳有意,是么?”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怎么会对云裳没有情意呢,这几日他几乎日日都去浮香阁,与那云裳姑娘共处一室,听她弹琴,陪她饮酒,他若是不喜欢她,怎么会日日都想同她待在一起呢?喜欢一个人,不就是情愿每时每刻都同他待在一起吗…… 我说不出什么,只是怔怔站在那里,单衡盯着我看了良久,半晌,他忽然抬手,指尖掠过我的发丝,轻轻掸去我发间不知何时粘上的一片花生壳, “刚才同那小婢子高谈阔论的样子去哪了?”他收回手,转身继续往前走,淡淡道:“有时间关心我的事,不如多想想你自己。” 我耳根发烫,心跳莫名加快,结结巴巴小声道:“我……我有什么好想的呢……” 单衡的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仍是淡淡的:“想不明白就继续想。” 第10章 第 10 章 夜晚,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枕着胳膊,出神地望着天花板,零零碎碎想着很多东西。 单衡叫我多想想我自己,虽然他大概只是随口一言,可这话还是如同一根细细的小针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又何尝不愿意多想想我自己呢?可我又该想什么,又能想什么?想我八岁就没了爹娘的庇护,想我当小乞丐时食不果腹的日子么?是想我在清讫寺日日习武留下的满身伤痕,还是想我那前途未卜的命运呢? 我转身抹了抹眼睛,想起阿嬷曾搂我在怀中说我是个憨姑娘,她大概觉得若我不是这样一个天然于心性上迟钝的丫头,经历这么多怕是要活不下去,哪会像现在这样每天乐呵呵地一日过出一日的滋味。 可大概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的。我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了一层厚厚的茧壳,可以屏蔽掉外面的世界朝我袭来的刀锋剑雨,但我也很清楚,那茧壳看似完好无损,可里面的我也并非安然无恙,该有的痛楚和伤痕好像一样也不少。 我擦擦眼泪,自嘲这样哭哭啼啼的样子可不该是我阿原该有的作风。 罢了罢了,既然睡不着,索性出去透透风吧。我穿好衣服,拿起桌上的赤炼鞭,带上一壶果酒,蹑手蹑脚走出房门。 月光如水,夜风微凉,阵阵残存的晚樱香气扑面而来,我站在屋檐下深深吸气,觉得胸口的郁结似乎被冲淡了些许。 我慢慢踱步至桃林,挑了一棵最高、同时也是离单衡的庭院最近的桃树,手腕轻轻一抖,赤炼鞭如同灵蛇一般窜出,鞭梢“啪”地缠住三尺高的粗枝,稍一用力,借助鞭子绷直的力道,足尖轻点并纵身跃起,待升至高处腰身一拧,我便稳稳落在了桃树之上。 树梢因这突如其来的重量轻轻摇晃,我斜倚着桃树主干,抬眼望去,不远处的寝房窗纸上映着摇曳的烛光,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明亮。 单衡还没睡。 凌云抱着剑守在门边,脑袋一点一点的,像只倦鹤。三更的梆子已经敲过,那烛火却依旧固执地亮着。我轻轻抿了一口酒,甜中微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心中却忽然有了慰藉一般:漫漫长夜,原来不止我一个人无眠。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我饮毕壶中最后一口残酒时,单衡房内的灯光也随即熄灭了。夜风骤起,带着几分料峭的寒意,我裹了裹身上的衣服,正欲跃下桃树回寝房休息,却忽见凌云像是被无形的丝线扯动般猛然惊醒,站直了身子。这时,一个修长的身影从回廊阴影处缓缓而来,依稀可辨得是个女子,身着素青色长衫,发丝半挽,用一根乌木簪松松固定,在夜风中微微地飘动。 那女子经过回廊转角处时,清冷的月光洒在她的侧脸,我凝神一瞧,心中一紧——是云裳。只见她在门前略一驻足,动作熟稔而自然,而凌云面上也并无讶异之色,冲她微微颔首,随即起身让开。云裳轻轻推开虚掩的木门,身影一闪,没入房中,整个过程悄无声息,仿佛已经进行过千百遍。 我攥着空酒壶的手指微微发抖,酒意混着心酸涌上心头,一瞬间,排山倒海的心痛向我袭来:这些时日的朝夕相处,我早已知晓自己对他的情意,我自知身份低微,时刻告诫自己不可放任这份感情肆意发展,可我当真约束得了么?若真能约束得了,今夜见到这一幕,又何至于心痛至此呢…… 痴念罢了。 手中的酒壶忽然滑落,我慌忙伸手去抓,指尖轻轻擦过壶身,身体却止不住地后仰,衣袂撕裂的声音传来,接着便是失重感与沉闷的撞击。 好痛。 这一摔惊得满林的宿鸟扑棱棱飞起,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刺耳。凌云立即警觉地按住剑柄,压低声音喝道:"什么人?"脚步声急促地朝这边逼近。 我慌乱地想要撑起身子,可右脚刚一使力,脚踝处就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气。就在这时,屋内烛火骤然亮起,昏黄的光透过窗纸,将庭院照得半明半暗。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月光勾勒出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近,我仓皇地别过脸去,手指深深抠进湿润的土地——我不愿被他看见如此狼狈的样子。 “是你?”单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清冷中带着一丝紧绷。 我强撑着想要起身,脚踝的剧痛却让我在起身的瞬间又跌坐回去。一时无措,眼里蓄满了泪水,模糊的视线下辨别不清单衡面上的表情,我不知他是否动怒,是否生气于我这个不速之客搅乱了他与云裳独处的良宵。 “别动,”单衡突然蹲下身,月白色的衣摆扫过一地残红,又是熟悉的茉莉香气,当他的手指即将触碰我的脚踝时,我猛地将腿缩了回去:“不劳公子费心”,声音里带一点嘶哑。 单衡的手悬在半空,眉头微蹙,目光落到一旁的空酒壶上:“阿原,你喝酒了?” 这一唤让我原本筑起的心防又轰然倒塌,我看着他清俊的眉眼,只觉心里有好多好多的委屈,或许也有酒力加持的缘故,我竟控制不住地抽噎起来,喉间哽咽地说不出半个字。 单衡静静地看着我,或许在疑惑我这排山倒海的悲伤到底从何而来,迟疑了半晌,他轻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声音柔和了许多。 我努力调整情绪,用力地抹了一把眼泪,却没注意到指尖沾满的泥土把我的脸弄成了一个花猫。半晌抽抽噎噎道:“我……我没有好看的衣裳穿……”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这算什么理由? 单衡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好笑道:“就为了这个?” 不然呢,难道要我老实交代,是因为我看见云裳姑娘半夜进了你的房门,所以我悲痛欲绝,借酒消愁还摔了个狗啃泥? 我重重地点头,心里却越想越难过,泪水又是哗哗地往下淌:“对……就是因为这个。”声音里还带着没缓过来的抽噎。 单衡起身,脸上的表情又无奈又好笑,叹气道:“这算什么……凌云,搀阿原姑娘回房,记得嘱咐老李明天一早送去治跌打损伤的药膏。” 凌云欲言又止:“公子,这个时辰……”话还没说完就被单衡抬手打断:“不必多言,送她回房即可。” 夜风一吹,酒醒了一大半,看着单衡转身离去的背影,我难过之余又有点懊悔:不该这样的,单衡喜欢和云裳姑娘相处是他的自由,我喜欢他是我自己的事,打扰了他和云裳的时间,是我做的错了。 第11章 第 11 章 次日清晨,我还睡眼朦胧,便听到一阵敲门声,睁开眼只觉得头重的很。刚打算一瘸一拐地去开门,却听见老李的温厚的声音:“姑娘昨夜受了伤,就不要下床了,我自行推门进来可好?” 我连忙应声:“那便麻烦李管家了。 ” 老李轻轻推开门走进来,手里端了一个檀木托盘,盘里整齐地放着几味治跌打损伤的药膏。在老李身后,紧跟着进来了五六个小丫头,手里也都端着一个檀木托盘,托盘里放着的,却是清一色的水红色衣裙,款式各异,有轻纱质地的对襟襦裙,裙摆处绣着精致的暗纹,也有缎面束腰的齐胸襦裙,在晨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 好漂亮的衣裳。 我惊讶地瞪大了双眼,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被角,老李看着我讶异的神态,微笑道:“这瓶内都是上好的治疗跌损的药膏,姑娘只消用上三日,疼痛便可尽消了。至于这些衣裙……”顿了顿道:“都是公子特意嘱咐,按照姑娘的尺寸在库房里一大早挑选出来的,公子说,估摸着姑娘穿水红色会好看。” 我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昨夜那句没有好看的衣裳穿不过是情急之下的托词,单衡他,倒是放在心上了么…… 我仔细端详那些美丽的衣物,垂下头,心跳得厉害,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公子待我一直都很好,我该……我该怎么报答他呢?” 老李的声音仍然温厚,慢条斯理道:“自然是同往常一样,以精心服侍公子为报。” 我点点头,心里暗暗下了某种决心。 我长到十六岁,世上没几个人待我好。当然,我阿爹阿娘待我是很好的,他们生前都很疼爱我,可他们已经死了。如今活着的人里,也只有几个人对我是真心实意的好,嬷嬷算一个,喜子算一个,桃枝算一个,单衡算一个。 我想我不能白让他们待我好,我预备给嬷嬷养老,替喜子攒钱娶媳妇,给桃枝带祁阳城里她喜欢吃的任何东西,唯独对单衡,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他。 我能给的东西里,没有单衡所需要的。原本我想成为一个能保护他的小侍卫,可他的功夫比我强十倍,至于旁的,我几乎是一无所有。 可今日,我似乎想出了怎么报答他。 我决意帮他和云裳姑娘修成正果。 当然,我的心是很痛的,可是我就是心痛死,也无济于事,毕竟我同他绝无可能。既然他们两个两情相悦,却只能在夜深人静时互诉衷肠,也是一桩男默女泪的憾事,若是能帮到他们,也算是报答了单衡对我的好。 打定主意后,我开始琢磨怎么施行我的计划。 我的脚疼了三日,在床上躺了三日,也就在脑袋里冥思苦想了三日。 三日过后,我跳下床,试着动了动脚踝——果然恢复如初,老李诚不我欺。 我换上单衡给我的水红对襟襦裙,对着铜镜左照右照,觉得整个人明艳了几分,心情大好,脚步也轻快。先是一蹦一跳地小跑到书房,结果扑了个空,于是又一小路跑到他的寝房,透过窗纸依稀可辨得他在屋里,于是便放心地轻轻敲了敲门:“公子,是我,阿原。” “进来,阿原。”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 我推门,雀跃地跃入门内,险些被门槛绊到,察觉到动作过于欢脱,又不好意思地后退一小步稳住身形。 单衡正于案前审阅文书,闻声抬头,目光落在我的身上的瞬间,眼底似有微不可查的微光浮动,瞧了半晌,他淡淡开口:“和我想的一样,水红色很衬你,尺寸也很合身。” 我心中微微一动,又想起前来的目的,随即按耐下去,急急问道:“公子这几日,会去……云裳姑娘那里么?” 单衡手中的狼毫微微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片阴影。他抬眼看我,眸色深沉:"怎么突然问这个?" "桃枝..."我垂下眼帘,声音不自觉地低了几分,"她说好几日未见,很是想我..." "哦?"单衡将毛笔搁在青玉笔山上,面无表情地托腮问道:"那你为何不自己出府去寻她?" 我一时语塞,见我不答,他再度开口:“若是银两不够,你可以同老李去取,我已吩咐过他,你要多少银两都可以,”顿了顿,他声音柔和了几分:“我之前没注意到你的吃穿用度,今后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你只管告诉老李,他会为你打点好一切。” 这话出乎我的意料,身体忽的放松下来,心里却翻江倒海一般。 我怔怔的地望着他,心里苦涩极了:我拿他没办法,我也拿自己这颗越界的心没办法。 我开口,声音有些哑:“公子,你不能待我这么好。” 单衡愣住了,静静地看着我,半晌托腮似笑非笑道:“我为何不能对你好?”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我扭过头,实在不想被看到红了的眼眶:“你对我这么好……我没什么能报答你的。” 这是谎话。 其实应该是,你待我这么好,会让我管不住自己的心。 单衡抬眸望着我,眸色深深,语气却很平静:“阿原,你最近似乎很爱哭。” 我咬着唇,有点委屈:“爱哭很没用,对么?” 他笑了,笑得好像三月的春水,那样的好看:“阿原,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究竟在想什么。” “阿原,”他认真地说:“你不需要报答我,在我身边就好。” 我乖乖找到老李取了几两银子,在熟食店给桃枝包了一只酱肘子后,便直奔浮香阁。 一见到桃枝,我便颓唐地望着天花板,哭丧着脸同她道:“桃枝,我算是完蛋了。” 桃枝不愧是在青楼历经风雨,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她看我这幅生无可恋的鬼样子,也没着急问我出了什么事,只见她将酱肘子的纸包徐徐摊开,又跑去不知在哪寻出一壶酒摆在旁边,给自己慢慢斟了一杯后,才端着酒杯郑重发问:“阿原,发生了什么事。” 我知道桃枝兜不住秘密,逼迫她再三对天发誓不说出去,否则就嫁不出去在浮香阁烧一辈子开水,待她一脸痛苦地发完誓,我将所有事朝她吐露了个干净。 待我言毕,桃枝也吃了半个肘子,饮尽了壶里最后一滴酒,脸红扑扑的,打了个饱嗝后拍拍我的肩膀:“阿原姐,莫慌,这算什么。” 她神秘地笑笑,眯着眼,用筷子轻轻敲着空酒壶:“阿原姐,你这是当局者迷。” 我狐疑地盯着她,她压低声音继续道:“阿原姐,你觉得你像个婢女么?” 我嗤笑一声,觉得这话荒唐:“不是婢女,我还能是单府的小姐么?” 桃枝撇撇嘴:“你用烧水做饭么?” 我摇摇头。 “你用洗衣打扫么?” 我摇摇头。 “那你每天都干些什么?” 我想了想,然后又摇摇头:“我好像什么也不用做。” 桃枝掰着指头数道:“既不用做饭,也不用打扫,你要衣裳便有漂亮衣裳,账房还任你支取银两,还想出门就出门,你家公子是专门做慈善的么,把婢女当小姐一般供养?” 我垂下头认真思考了一会,郑重道:“还真有这种可能。” 桃枝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我,深深叹气:“阿原姐,之前我一直觉得你很聪明,现在我觉得,你可能比我还傻。” 第12章 第 12 章 我百无聊赖地低头踢着脚下的小石子,一边在回府路上一步步慢慢挪动,一边想着桃枝的话。 桃枝这小妮子吃净了一整个肘子,话却只说了一半。 桃枝说,依据她多年看惯风月之事的经验来看,如今我虽对单衡动情,但是并未对情爱一事十分开窍,她若把话说得太明白,便是拔苗助长,这其中的关窍,还得我自己琢磨体会。 一颗小石子被我一脚远远踢开,骨碌碌地滚过石板路,我抬头看向天边,只见云絮已被胭脂般的暮色染得深深浅浅,几只翅膀染了金边的雀儿急急地掠过街道的屋檐,忙着归巢。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加快了脚下的步伐:桃枝说什么开窍不开窍的我也不大懂,今日我也不全是为这个而来,我从桃枝那里细细问来了关于云裳的一些消息,这些消息让云裳在我这里成为了一个更立体的云裳,也算是有所收获。 桃枝说,浮香阁历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一位花魁都是自幼便被买入阁中,深闺闭养,经过多年精心调教,待及笄之年才正式露面,且卖艺不卖身,只等一位相中这位花魁的贵客付出千金的代价为她赎身。去年深秋,浮香阁前一任花魁青柳儿被一位江南富商看中,重金赎身后离开了祁阳。青柳儿走后,那间二楼正中、专属于花魁的绣房便紧闭了三日,阁中众人只当是在重新修葺,无甚在意,直到第四日清晨,房门无声开启,一位陌生的女子款步而出——那女子正是云裳。 没人知道她何时入阁,更无人知晓这三日里发生了什么。只见她眉目如画,一袭月白色长裙,往琴案前一坐,指尖轻拢慢捻间,那些因青柳儿离去而愤懑不平的恩客们便都噤了声。不出三日,云裳的名号便传遍了祁阳城的大街小巷,顺理成章地成了新一任花魁。 依照桃枝的意思,云裳虽挂着花魁的名号,却与浮香阁维持着一种更像是合作的微妙的默契。她与之前的花魁一样,只卖艺不卖身,却又超脱于寻常花魁的束缚。 世人皆知,云裳的房门只为她想见的人而开,即便是阁主亲自引荐的贵客,若不合她的心意,也只得吃闭门羹。 奇怪的是,向来说一不二、唯利是图的阁主对此竟也听之任之,从不为难。 名满祁阳城,让无数权贵都吃过闭门羹的云裳,却会为了单衡不顾夜深露重,只身来到单府,只为与他相会。我想,她一定很喜欢单衡,可能比我的喜欢还要多。 想到这里,我释然了很多,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与单衡,今生今世看到底也只是主仆的缘分。单衡说的对,我该多想想自己,也该对自己的未来筹划筹划。 从前阿嬷说我生的好看,我觉得这话倒也不假,毕竟桃枝也说过,我若是仔细装扮上一番,比起浮香阁的花魁也差不到哪里去。这话当然有恭维的成分,但至少说明我不怎么丑。依照嬷嬷的意思,是叫我在单府服侍上几年,往后择一人家嫁出去,我当时并不愿意,因为我只想在单衡身边长长久久地待下去,其实到今日我也不太愿意,但我也不想一直待在单府了。我打算自己攒一些银子,到了十**岁离府之时,自己置办一块小田地,亦或者开间小铺子,就这样一个人把小日子过下去,挺好。 除此之外,我还有另一番筹划:我今年十六岁,离出府还有大概三年,若没有单衡,我勒紧裤腰带也攒不下几个银子,出去后若不愿意嫁人,便只能靠这身武艺去卖命,来谋求一口饱饭吃。我能做的事很有限,若能帮他和云裳姑娘二人的情路走得顺畅些,也是我的一份报答。 自然,若能帮到他们什么,我从老李那里支取银子时也会更加心安理得些。 那我该做些什么呢? 首先,我知道没人愿意自己的心上人周围环绕着一群虎视眈眈的莺莺燕燕——单衡院子里那群貌美的丫鬟,任谁见了,都会感叹一句这家公子当真艳福不浅。如何让她们不对云裳造成威胁呢?我自然没有将她们通通遣散的本事,但我阿原也有自己的让她们知难而退的办法。 一大早,我便起身,寻出胭脂水粉,沾了水将胭脂细细化开,抹在眼睛周围后,又使劲揉了几下,不一会儿,整个眼睛便又红又肿,像是彻夜哭过一般。 我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满意极了,于是走出屋外,在栏杆处凄楚一倚,呜呜咽咽地啼哭起来。 我虽未经过系统的训练,却也在戏台看过几出好戏,大约也知道该怎么哭才会有弱柳扶风,凄惨动人之感。只消数分钟,果然有来往的丫鬟仆妇频频侧目,围过来小声议论,我佯装听不见,拿着帕子捂着脸,哭得愈发哀戚,肩膀一颤一颤,任谁见了都要道一句可怜。 “你这是怎么了?”这群漂亮丫鬟里最出挑的一个,名唤春兰的率先冲我发问。 我转头呜咽道:“没……没什么事。” 春兰眼珠儿滴溜一转,语气柔和得不得了:“阿原姑娘许是遇见了什么伤心事,不妨说出来与我们姐妹听听,也能为你出谋划策不是?” 我放下帕子,点点头:“姐姐说的极是,可这令我心碎一事,任谁来了也无法转圜。” 春兰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热切了起来,急急道:“你可是被公子训斥了,要逐出府去不是?” 我摇摇头,再度抽噎起来:“要是这样还好一点……” 春兰眼神更热切了,忍不住推搡我几下:“你快点说,别磨磨唧唧的。” 我四下扫了一眼,低下头一言不发,不断揉着手里的帕子,春兰心领神会,把周围围着的人群通通遣散,而后挨到我身边坐下,急忙道:“人都走了,你只需说与我听,我非但不告诉别人,还会尽心帮你解决一二。” 我避而不答,反而冲春兰细细表明了一番我对单衡的痴情,听得她频频朝我翻白眼,话还未尽便打断我,鄙夷道:“必是你唐突了公子,犯了不敬之罪!”我摇摇头,握紧了她的手:“春兰姐姐,其实是……公子他……他是个断袖!” 春兰登时瞪大了双眼,死死抓住我的手,失声叫道:“你个死丫头瞎说什么,谁不知道近日公子于浮香阁出入频繁,浮香阁可是青楼,他怎么可能是个断袖!” 我咬着嘴唇,装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如同下定了决心一般,凑到春兰耳畔轻声道:“为何公子这么多年身边连一个侍女都没有,姐姐你就没发觉不对么?更何况……我若不是亲眼所见,就是有十条小命儿,也不敢如此胡言乱语哇!”说着,我又抽抽搭搭地啜泣起来。 自然,仅有如此两句话并不能让她们笃信,但单衡不近女色的事实乃是人尽皆知,知道的人道他是清心寡欲,不明就里的人便难免生出疑心,虽未见风言风语,但只需轻飘飘几句话,便可使怀疑的种子落地生根,待到一传十十传百,几个小丫头扎堆一讨论,假话便也成了真话,不愁她们不信。 果不其然,春兰的脸登时变得煞白,失魂落魄地起身,也不再搭理身后的我,步子发虚地匆匆离开了。 不出三日,那些美人儿果然信了我的鬼话,再不见她们衣着鲜艳,花枝招展地在单衡书房旁转悠,几个姿色最出众的,也都按捺不住地打算调到别的院子里去。 效果当真是立竿见影。 第13章 第 13 章 看着那群可人儿失魂落魄的模样,再想起她们素日盛气凌人地为难我的样子,当真痛快不已,但痛快之余心下仍有些酸涩:若不是我的那一番鬼话,她们即使没有美梦成真的可能性,但总归有着希望,日子也过得有盼头。如今可真是断了线的纸鸢一般,一个个垂头丧气,不知道身归何处是好。 罢了罢了,做事总归有取舍,被我诓骗也算是她们的命数,于她们而言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反正单衡对她们无意,还不如早做打算,免得红颜弹指老,白白浪费了美貌。 单衡对院子里的这些美人做什么说什么一向不甚在意,只是吩咐老李想走的尽管让她们走,单剩下老李摸不着头脑,琢磨了好几天,问她们为什么要走,却也没人敢多说什么,只是说在二公子院子里过于闲适,白拿月例,实在于心不安。 攻心之计已成——这还是离开清讫寺后第一次应用王粲当时教给我们的术谋。我自认完成了一次小小的胜利,却也并不开心,因为下一次要从单衡身边驱离的目标,便是我自己。 云裳来浮香阁已两月有余,而浮香阁历来的花魁,一般一年左右便会被赎身,若单衡对云裳有心,大约再过几个月,桃林再度盛开之时,这个院子便要迎来它的第一位女主人了。 桃枝的话也提醒了我,论起我在这院中的位置,属实是有点微妙,侍女不像侍女,护卫不像护卫。单衡曾把我当杀手栽培,可我除了在清讫寺学了一切杀手需要掌握的技能与武艺之外,也终究未曾真正接手过一项任务。单府于我而言,仍是一团迷雾,我于单衡而言,更像是一个似有若无的影子——虽时常伴在他的身边,却也是只是他唤我时,我便随他一同出行,亦或者去书房念书写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若即若离,便是无足轻重,我明白这个道理。 我不知道云裳是否会直接入主单府二公子的院落,但我想,至少现在来说,她便是他心尖上最重要的人。可即便我对单衡来说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影子,即使这点我们都心知肚明,也难保云裳不会对我有任何芥蒂,毕竟我作为单衡身边唯一可以近身的女子,终究是有那么一点点的特殊,还是不引起她的误会为好。 其实,我也有自己的私心,若要我亲眼目睹他们每日的相处,恐怕我会整颗心都碎成齑粉。 到底还是存着那么点痴念。 新的去处我早就想好了,那便是藏书阁。藏书阁坐落在单府最偏远的角落,是一间小小的院落。单府前任太爷靠考取功名入仕,酷爱读书,私藏着许多珍贵的典籍,就存放在藏书阁里。然而太爷之子,也就是如今的单府老爷,却天性好利,对书本毫无兴趣,由此转为经商。老太爷去世后,藏书阁便日渐荒废,如今只有一二个老妪守门。近日听老李提过,藏书阁中典籍毕竟价值不菲,因此单府的总管打算撤走那两个老妪,换一个新的守阁人。我武艺高强,如今也颇能识文断字,是做守阁人合适的人选,想必单衡也会同意。 这事宜早不宜迟,若提出得太晚,新的守阁人便要被抢先选定了。我打定主意,打算待下一次单衡传唤我时,便寻一个合适的时机提出此事。 只是,还未等到他下次的传唤,单衡便病了。 他病得突然,前一日还在理事,当晚却突发高热,呓语不断,我担心他病得离奇,怕是有人在暗中加害,便急忙找到老李,自告奋勇去照顾他,老李思索一番,觉得只有嬷嬷一人照料实在不妥,她年事已高,也怕过于辛劳,于是便答应了。 得到应允后,我匆匆赶到单衡的寝房,推开房门,一股浓厚的药香便扑面而来,嬷嬷正坐在床边,用打湿的纱巾轻轻擦拭着他额头的汗水。单衡面色苍白如纸,眉头紧锁,显然这场病来势汹汹。嬷嬷抬头见是我,疲惫的脸上露出一抹欣慰之色:“丫头,你来了。” 我快步向前,接过嬷嬷手里的纱巾,轻声道:“嬷嬷您歇歇,我来做。”嬷嬷点点头,颤颤巍巍地起身,轻轻擦拭着眼角的泪水,坐到旁边的椅子上,照看着炉子上煨的药。 我仔细看着眼前的单衡,病中的他有着和平日里截然不同的气质,多了几分无助的脆弱,似乎更像是一个依赖他人的婴孩。持续的高热让他的呼吸十分急促,我在清讫寺学过简单的医术,搭在他的脉上一查,脉象虽浮数紊乱,却并无毒理侵占的迹象,应该只是寻常的发热,由此放下心来,轻轻为他擦拭着额前细密的汗珠。 只是这病来得实在如山倒,我心下仍有几分忐忑,便轻声问嬷嬷:“嬷嬷,公子他素日体健,为何突然病得如此重?” 嬷嬷闻言,眼圈又是一红,缓缓道:“衡儿这病,也不是第一次发作了,倒也没有别的缘故,只因明日便是夫人的忌日……每年这个时候,总是要大病一场。” 我闻言怔了一怔,夫人……半晌回过神来,嬷嬷口中唤的“夫人”,想必是单衡的生身母亲。 我望着他紧蹙的眉头,仿佛了看见多年前那个跪在灵前、茫然无措的孩童,一股酸涩蓦然涌上心间。这世上最痛之事,莫过于幼失怙恃。我虽从未对人言说,可这份剜心之痛,我与单衡竟是相通的。 “咳咳……”嬷嬷的咳嗽声传来,连夜的操持,让她的身子已经撑不大住,单衡生身母亲的去世似乎也给她带来了无限的痛苦,心伤的加持下,嬷嬷比之前憔悴了不少。 我轻轻道:“嬷嬷,您去休息吧,我来照料公子。” 嬷嬷有些犹豫:“丫头,之前生病都是由我来照顾……”或许实在是力不从心了,她终于点头,“罢了,这次就交给你了,衡儿这病也无大碍,每隔三个时辰煎一副药让他服下,若有什么事,即刻唤人叫我。” 我点点头:“我知道的。” 嬷嬷离开后,房间内安静了下来,我坐在床边,看着单衡苍白的面孔,他的呼吸变得平稳了一些,眉头却仍是紧皱着。 夜色渐深,灯火摇曳。我照看一番炉火上的药,又替单衡换了一块浸湿的冷纱巾,抱膝坐在床前的地上,怔怔地发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第 13 章 第14章 第 14 章 我心里很难过。 我也很想念我阿娘。 没有人是生下来就做没爹没娘的小乞丐的,爹爹和阿娘死之前,我的日子也过得很幸福。 虽然已记不大清,可我仍记得那时候爹爹最爱抱我在他的膝上,教我一句一句地念诗。那时的我还小,太不懂得珍惜,总是闹着要从他的膝上跳下来,跑去外面斗蛐蛐,可爹爹也不会生气,而是耐心地打开那本我最喜欢的画满各式各样插图的诗集,拉着我的手一字一句地念——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阿原,这是你的名字……” “阿原,爹爹给你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你可以像这草原上的野草一般,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与波折,都坚强地面对,勇敢的活下去……” 爹爹教我念诗的那间屋子,也同单府的书房一般,雕梁画栋,充满墨香混着檀木的气息。 念完诗后,阿娘便会适时地提着一个红盒子出现,里面装着我爱吃的点心,桂花糕、杏仁酥,甜香扑鼻,我常常慌不迭拿起一块便跑出去,挂念着我檐下挂着的蛐蛐笼,身后则会传来阿娘的嗔怪:“慢些慢些,噎着可怎么好……” 我时常怨恨自己,怎么不把那些日子记得清晰一些,可除了这个温暖的场景,历历在目的便是那场大火。 那夜我正酣睡,阿娘急急把我推醒,我才发现屋子里到处都是浓烟,她的脸在跳动的火光里是那样的苍白。“阿原!快!”她的声音颤得厉害,却强自镇定,胡乱给我套了一件外衣后便拽着我的手腕往外跑。屋梁在头顶发出可怕的断裂声,火星像雨点般砸落。爹爹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把将我们母女推向门口,自己却转身往房内跑去。"世锋!"阿娘撕心裂肺地喊,可爹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浓烟里。 我永远记得阿娘当时的手——冰凉,颤抖,却死死攥着我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 我们踉踉跄跄地逃到城郊的破庙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寒风裹挟着雪粒从残破的窗棂灌进来,阿娘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可她的身子抖得比我还厉害。 “阿原乖...”她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却还在安慰我,“等天亮...娘就去找些吃的…” 话音未落,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我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溅在我脸上,借着微弱的晨光,我看见阿娘不停地大口大口吐出鲜血,触目惊心。 "娘!"我慌乱地用袖子去擦,可那血怎么也擦不净。阿娘想说什么,却只是又呕出一大口血。她颤抖的手抚上我的脸,指尖的血沾湿了我的睫毛。 “阿原……阿原……活下去……” 这是阿娘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她的手突然重重垂下,砸在积雪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拼命摇晃她渐渐冰凉的身体,她却再不给我任何回应。破庙外风雪肆虐,我蜷缩在阿娘身边,看着她的血慢慢凝固成暗红色的冰。我想哭,可我流不出眼泪。我摸索着,把阿娘僵硬的手摆成环抱的姿势,就像她平时哄我睡觉那样,然后钻进她的臂弯里。 天亮时,几个乞丐发现了我们,他们扒开阿娘的手臂把我拖出去,在她身上不断摸索着值钱的物什,我疯了一般冲上去,对着他们的手死命地乱咬,他们踹了我一脚,骂骂咧咧地走了,只扔下一句“小疯子”。 阿娘的身子已冰的不能再冰,我本想和她一起走,可我记起爹爹的话,记起阿娘最后看我的眼神,我不能辜负他们。 我在庙后面刨了一整天,才刨出一个浅坑,我把阿娘的尸身拖到坑里,土与雪混合着,被我一捧捧地覆盖到她的身上。 那年我八岁。从此世上再也没人温柔地唤我阿原,他们都叫我"小叫花子"。那个雪夜之后,我学会了在馊水里捞饭粒,学会了跟野狗抢食,也学会了在挨打时咬紧牙关不哭出声。 野火烧不尽,是的,那场大火带走了他们,只剩下我这株烧不死的野草。 心口传来一阵阵的绞痛,我的肩膀不住地颤抖着,泪珠大颗大颗地砸落。 忽而,一阵惊雷打断了我的思绪,炸得烛火剧烈地摇晃。窗外骤雨倾盆,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棂上,像是要把这世上的一切悲苦都冲刷干净。 我忙胡乱擦去脸上的泪水,起身去关窗,身后忽然传来单衡的呓语,我赶回床边,发现他正在昏沉中喃喃:“别丢下我……”他的手抬起,在空中虚抓了几下,像是在寻找什么可以依靠的东西。 我鬼使神差地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掌心滚烫,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地抓紧了我的手,就像那个雪夜阿娘紧紧地攥住我一样,一样的绝望,一样的执拗。 “我在……”我轻声回答。他却似乎变得更不安定起来,呼吸变得极为紧促,面上泛起不自然的潮红,我看着他痛苦的神情,忽然想起我小时候生病,阿娘陪在我身边安抚我时吟唱的歌谣: “雪原上的小鹰啊, 为何独自徘徊? 你的羽翼还未丰盈, 怎能飞过那高耸的白山... ” 我的声音很轻,却在这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而这歌谣似乎有魔力一般,单衡的不安被即刻抚平,一直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抓着我的手也放松起来。 “白山那边的牧人啊, 可还记得归途? 你的马鞭遗落在故乡, 你的诺言留在姑娘的心上...” 歌声渐止,单衡也已睡得安稳,我忽而觉得很累,浑身脱力般歪坐在床前的地面上,头轻轻抵在床沿,不知不觉便坠入了梦乡。 忽然,一阵暖意轻轻抚上我的面颊,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将散落的碎发别到我耳后。那只手顿了顿,又轻轻抚过我的眉间,像是要抹平所有皱起的忧愁。 "阿原..."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飘进耳中。我迷迷糊糊想要睁眼,却只感觉到指腹摩挲过眼角的湿意。那触感太过真实,让我不自觉地蹭了蹭那只温暖的手掌。 "睡吧。" 第15章 第 15 章 我揉着惺忪的睡眼,浑身的骨头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般,酸痛得不得了,然而心里却涌动着一种安宁之感,这种安心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我慢慢地伸着懒腰,放松着紧绷的筋骨,却不小心抻到了左臂,不禁发出“嘶”的一声,疼得龇牙咧嘴。 “睡得不好?” 我一激灵,触电般从地上弹起来,一件月白色的袍子从身上滑落,转过身,单衡正漫不经心地抬眼看我。 我眨眨眼睛,仔细地端详着他,他半倚靠在床头,修长的手指间握着一卷文书,似乎已经醒了一段时间了。他的面容仍有病色,却已褪去昨日的脆弱,整个人除了苍白了一点,与平日里无异。 “看够了吗?”他淡淡道,声音里带着几分大病初愈的慵懒与虚弱。 我回过神来,脸上一红:“看、看够了…” 他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一扬:“昨晚一直是你在这里?” 我点点头:“嬷嬷照料了第一晚,可她年事已高,实在是撑不大住,所以昨日我就替她守在这里了。”话音刚落,我突然想起炉火上煨的药,惊呼一声冲到小泥炉前,却发现炉火却早已熄了,揭开药罐盖,里面只剩下了药渣。 我摸不准这药是已经被单衡服下还是水分已被全部烤干,只好尴尬地转身:“公子……” “我已服药,”他打断了我的话,目光却仍停留在文书上,波澜不惊道:“阿原,若让你去做医师,只怕风寒也会成为绝症。” 我尴尬地嘿嘿一笑,又发现那件月白色的袍子还堆在地上,忙不迭地跑过去拾起来,我轻轻摩挲着那件袍子,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问道:“公子,这件衣服…是你给我披上的吗?” “夜深露重,” 单衡言简意赅:“怕你着凉。” 我心里热乎乎的,随即歪了歪脑袋:“公子,你醒得很早是么?” 单衡抬眸扫我一眼,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算是默认。 我又仔细地看了看他,觉得他的气色确实已经好起来,于是轻轻道:“已经好多了,我去找嬷嬷来,她很记挂你。” 言毕,我刚转身要走,却被单衡叫住:“等等。” 我疑惑地回头,只见单衡放下手中的书,平静地看着我,半晌开口:“过来,阿原。” 我不知他是作何用意,一步步蹭过去,有些迟疑。 “坐这里,”他指了指床边,“和昨晚一样。” 心下有点疑惑:昨晚他不是都高烧到不省人事了吗,怎么还知道我坐在他的床边? 怪了。 我依言照做,可是脸却烧起来——昨晚的他昏迷不醒,离得再近我也不怕,此刻的他却清醒地坐在那里,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这让我有点如坐针毡,不自觉地低下头去。 "阿原,"他的声音忽然柔和下来,"昨晚我似乎听见你唱了一首歌谣……那曲子,你是从何处学来的?" 我没想到他居然记得,心里泛起一阵涟漪,稳了稳神后认真地对上他的眼睛:“是我娘小时候唱给我听的,只要我一生病,她就会唱给我听。” 单衡仍是出神地看着我,只是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像是在透过我去探寻另一个人,我有些不自在,小声问道:“唱得很难听吗?” 他似乎是即刻回过神来,微微一笑:“不,很好听。” 我顿时快乐起来:“我也觉得很好听。我娘给我唱过很多歌,但是我唯独只记得这一首,因为小时候最喜欢。” 单衡轻轻颔首:"去告诉嬷嬷我已无碍。你守了一夜,也该去歇息了。好好睡一觉。" 我起身,正欲离开,又想起调离到藏书阁一事,犹豫了一会,还是吞吐着开口:“公子,有个事情还想请你应允,我想…我想调往藏书阁。” 单衡闻言,翻阅文书的手顿了一顿,随即抬眸,微微蹙眉道:“你去那地方干什么?” 我支支吾吾:“听闻藏书阁如今无人看守,府中管家正在寻觅合适的守阁人选,我想我武功高强,现在也很喜欢读书,去那里,也算是游刃有余,如鱼…如鱼得水!” 单衡扬扬眉,放下手中的文书,不置可否,只是上下扫视着我,半晌轻笑道:“阿原,你是不是觉得你很会骗人?” 我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我听着,像是在讥讽我似的。 他不理会我的请求,反问道:“前几日,院里那群女使,突然鬼使神差地齐齐请求调走,今日,你又忙着让我把你调到藏书阁去,你说,这两件事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可能,可能她们早就商量好了,”我打了个哈哈,试图蒙混过关:“至于我,我也是这几日听到李管事念叨起藏书阁缺人,又觉得每天都能有各种各样的典籍读…实在诱人,所以才萌生了这个念头。” 单衡笑而不语,笑得让我有点浑身发毛,我低头揉着衣角,嘀咕道:“不行就算了。” “让我猜猜,”他慢条斯理道,“是不是有人对她们说了什么话,把她们全都吓跑了。” 我心下一惊——想起我对春兰说的那些单衡是个断袖之类的话,一股凉气瞬间从脚根蔓延到头顶,虽然这话我也是不得已才编造的,但要是让他知道……我指定吃不了兜着走。 我瘪了瘪嘴:“公子,我不去藏书阁了,好困,我想回去睡觉。” 单衡收敛了笑意,定定地看着我,半晌又笑出声:“阿原,我真不知道王粲那几年怎么教的你。空学了一身武功,却被人一诓就全部露馅。罢了,那群女使你到底是怎么驱走的都无所谓,你究竟想做什么我也不会管,但藏书阁一事,我不会应允。” 我努力扯出一个笑容,但估计比哭还难看,脸更是红得如熟透的柿子一般。单衡看我这个窘迫的样子,轻轻叹气:“阿原,不要这么怕我。你现在是我院里的人,怎么样都好,但调往藏书阁便要受府中管辖,需将身契转至单府总管手下,你当年是嬷嬷直接带进来的,又没有这样东西,若伪造一份,便坐实了为奴为婢的身份,你可愿意这样么?” 我没想到这一层,怔怔地愣在原地,鼻子突然一酸,低声道:“是我想得太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