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有言:既来之,则安之。
祁阳的阿原对此深以为然。
不过同样是念这句子,与那些在书院里摇头晃脑的秀才不同——我阿原,正斜倚在浮香阁的雕花栏杆上,望着满楼红袖,伴着脂香粉香,将这句圣贤之言在嘴里绕得千回百转。
在我旁边坐着的,是我在这青楼里新结识的好友——桃枝。
这些日子,单衡常出入于浮香阁,每次来也不寻别人,专挑这儿的花魁,一个叫云裳的美人儿屋里坐,从桃枝的口中我知道,这云裳姑娘贵为花魁,却坚持卖艺不卖身。单衡每次逗留在她房里的时间也不算太长,至多一个时辰,倒叫我不好走远路出去逛,便只得待在这风月场中寻些乐子。
桃枝便是我新寻得的乐子,啊不,我新交的朋友。
此刻,桃枝正蹲在红木小几旁,一边听我胡说八道一边剥着花生。红木小案几上放着一个大铜壶,壶里装满了热水,案几旁的地上放着一碟花生并一壶小酒,都是她不知道在哪里搞来的。这丫头在浮香阁已待了两年,专管热水供应,年龄和我相仿不说,还挺爱听我胡扯,算是我在这地方不可多得的半个知己。
桃枝小姑娘活泼可爱,但有个毛病——嘴碎得不行,同她厮混了才两日,我便把这浮香阁里的恩恩怨怨并爱恨情仇听了个底儿掉,从花魁的高级胭脂制作秘方到厨娘和马夫之间的绝美爱情,桩桩件件如数家珍。
我一边从桃枝手里拈刚剥好的花生扔进嘴里,一边严肃道:“你听我念叨半日这句话,可体会到这话里的深意?”
桃枝眨巴着眼睛,表情大为不解,我微微一笑,故作高深:“‘既来之’,就是说既然来了青楼,‘则安之’,就是安心吃喝玩乐。这两句连起来,便是圣人要我们只要进了这青楼,便抛却世俗烦恼,只管快意人生。故而咱们表面看起来是在这里喝酒吃花生,实则是在遵循圣贤的谆谆教诲。”
桃枝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一脸崇拜地看着我:“阿原姐姐懂得真多,”半晌又迟疑道:可是……我听闻圣人都是教人做好人的,怎么还教人来青楼呢?”
我一时语塞,忙斟了一杯小酒,一边咂巴一边苦苦思索,半杯酒下肚,突然灵光一闪,遂重重放下酒杯:“这你就不懂了,圣人还有云,‘食色性也’,意思就是这吃的和美色,都是好东西,没事儿还好,要是郁闷了,吃吃喝喝,搂个姑娘,只要不过分,那便是无伤大雅。倒也不是鼓动着让人上青楼。”
眼见桃枝皱眉回味,我趁热打铁:“你看我家公子,每次来不过饮盏清茶,听支小曲儿,这叫做“发乎情止乎礼”,云裳姑娘虽身陷风尘,却洁身自好,卖艺不卖身,这叫做“出淤泥而不染”。”
桃枝的小嘴儿越张越大,我以为她正为我这番洋洋洒洒的言论所折服,于是轻轻拍了怕她的手,顺便顺走她手心里最后几颗花生,语重心长道:“桃枝,你阿原姐姐若不是多读了几本圣贤书,今日也无法如此引经据典地为你答疑解惑,你也应当珍惜青春年华,不要每天盯着大锅烧开水,也该抽出时间读书学习才是。”
话音未落,一个熟悉、清冷又好听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读书学习,然后同你这样好为人师么?”我浑身一僵,缓缓回头,正对上单衡那张好看却面无表情的脸。
单衡的目光在我和一地的花生壳之间来回扫视:“阿原现在倒是对圣贤之道颇有心得。”
我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干笑两声:“我……我不过是在胡言乱语,公子就当没听见……嘿嘿……没听见。”
单衡眸子里仍是没什么情绪,衣袖轻振,转身离开,我急急地追上去,不忘回头冲桃枝挤眉弄眼:“好桃枝,你自己把这地收拾了,下回来我给你带桂花糕。”
回去的路上,单衡走得极快,几乎是健步如飞,我的腿又没他的那么长,只得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后。偷偷打量他的侧脸,发现他神情微冷,唇角轻抿,显然心情不佳。
我琢磨了琢磨,觉得他可能今日在云裳姑娘那里吃瘪了。情场失意之人,伤感在所难免,我也不好多劝,于是一路沉默下来,气氛变得有点尴尬。
我想我还是应当具备当一个下人应有的职业素养——哄主子开心,于是踌躇半晌,试探着开口道:“公子今日……可是在云裳姑娘那里待得不顺心?”
单衡脚步一顿,斜眸瞥我一眼,仍是一言不发。
我讪讪一笑:“美人儿美人儿,越美脾气越傲,云裳姑娘那么美,自然是有点小性子在身上,公子你只要常去,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云裳姑娘终会被你打动,喜欢上你的……”
“阿原,”他忽然打断我,嗓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意:“你倒是挺喜欢替我做打算。”
我微微一愣,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啊……不是公子自己……”话未说完,单衡逼近一步,居高临下睥睨着我,眸色变得有些深:“你以为,我对云裳有意,是么?”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怎么会对云裳没有情意呢,这几日他几乎日日都去浮香阁,与那云裳姑娘共处一室,听她弹琴,陪她饮酒,他若是不喜欢她,怎么会日日都想同她待在一起呢?喜欢一个人,不就是情愿每时每刻都同他待在一起吗……
我说不出什么,只是怔怔站在那里,单衡盯着我看了良久,半晌,他忽然抬手,指尖掠过我的发丝,轻轻掸去我发间不知何时粘上的一片花生壳, “刚才同那小婢子高谈阔论的样子去哪了?”他收回手,转身继续往前走,淡淡道:“有时间关心我的事,不如多想想你自己。”
我耳根发烫,心跳莫名加快,结结巴巴小声道:“我……我有什么好想的呢……”
单衡的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仍是淡淡的:“想不明白就继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