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其实单衡去青楼一事令我很不爽快。
但我不爽快得挺不对——我有什么身份和理由不爽快呢。
可不对归不对,不爽快的情绪也总归得有个出口,我郁郁寡欢了半日,总算想了个理由来糊弄……哦不……安慰我自个儿。
自古才子配佳人,人生得意须尽欢,可能单衡历经风波磨难,恍如大梦初醒,顿觉从前恪守礼法、拘泥道德,不过是作茧自缚,还不如就此掷却圣贤书,解去君子佩,转身投入那软红香土、醉月飞觞的欢乐场中去。
我念头一转,想到自己虽识字不多,现下反而开始在四书五经中修习君子之德,顿时感慨命运的无常与弄人,内心也有点沾沾自喜起来。
但不巧的是,我这心理活动是同单衡在书房习书时进行的。这摇头晃脑暗自偷笑的神情也自然被他尽收眼底。只听得“啪”的一声,原是单衡的折扇轻敲了一下我的脑门:“习书要专心,不得嬉笑。”
折扇的力道很轻,我并不觉疼痛。又是一阵茉莉花的香气袭来。
我仰首仔细端望着他:远山般的眉下,一双桃花眼含着淡淡的如三月春水般的笑意,眼尾天然带着些微上挑的弧度,不显轻佻,反倒平添几分风雅。我想,他并没有变化,我不该这么想他。
我忽的牵起他的衣袖,其实这动作我自己也不明白到底为何会做出,因为手指的动作比思绪来得更快。可令我更意想不到的还在后面。
“单衡,”我怔怔地望着他,轻轻道:“你不要再去浮香阁了罢。”
我大抵是疯了。
他的眸子中的浅笑渐渐褪去,但是并没有换成被冒犯后的愠怒,反而渐渐转变成了一种平静。他并未顾忌我牵着他衣袖的手,反而任由我继续拽着他的袖子,另一只手缓缓抬起,微凉的手背贴上我的额头,声音很轻:“阿原,你不舒服么?”
额间的凉意将我瞬间唤醒,我才发觉我的动作与言语是何等的冒犯与唐突,我只是他的一个小婢女,这样的行为简直是不知死活。
我慌不迭地缩回手,后退两步跪在地上,猛地摇头,又猛地点头:“今日是阿原僭越了,大概是头脑有些发热,不甚清醒,还望公子恕罪。”
单衡的手悬在半空,顿了半刻才收回,他低头看着我,语气依然温和:“起来吧,无妨。”
我死死地盯着地上的青砖,一动不敢动。半晌,耳边传来了他的轻叹:“阿原,浮香阁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阿原不敢妄加揣测。”我的声音发颤,额头几乎要贴到地面上。
“你是想用青砖来为头脑降温么?”单衡眉头微皱,苦笑道。
我将头抬了几分,却仍不敢起身,眼睛仍盯着地面。
“阿原,”他突然唤我的名字,“直起身看着我。”
我战战兢兢地直起身,发现不知何时他已俯下身去,使目光与我平视,眼前深褐色的眸子里多了几分我读不懂的情绪:“我去浮香阁,只是去见一位故人。”
我瞪着眼睛迷惘地看着他,心中有着一团又一团的困惑与不解,我想我今日的行为实打实地是过分了,可单衡却似乎并不生气,反而……他好像在向我解释?
茫然与无措、懊悔与惧怕充斥着我的心,我有些承受不住了,想要快点从这方书房中逃出去。
这时候我该怎么办呢?我想起了以往在清讫寺逃避练功时常用的招术——装晕。
我“啊”地大叫一声,装作头很痛的样子,双手掩盖住面庞,然后扑到了地上。
微微叉开一点点指缝,我眯着眼睛看见了单衡抽动的嘴角。
有点丢人,不过我也没别的招儿了。
青石的地砖和一整块大石头也没啥区别,扑这一下还挺疼,因此我的叫声前段还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柔弱,后半段便是真情实意的哀嚎了。
暮春时节,身上的衣料已经变得很薄,这青石的地砖冰凉,扑在地上只消一会就使我浑身发冷,我闭着眼睛,期待着单衡唤人来将我抬走。
可我等来的不是丫鬟婆子的手,反而是突然悬空的身体。一道阴影笼罩下来,接着便是一双强有力的手臂穿过我的膝弯和后腰,猛地将我整个人从地上捞了起来。
我的个乖乖。
身子瞬间悬空,吓得我差点睁眼惊呼,又硬生生憋住。双手仍是掩在面上,但我也不敢再度通过指缝偷瞄,只是死死地捂住脸,防止不自然的神情将我出卖。
他的怀抱并不柔软,甚至略微有些硌人,可偏偏身体的热度透过衣料传来,让人心尖发颤。淡淡的茉莉香阵阵袭来,面上一阵作烧。我遮掩得住面上的红晕和抖动的睫毛,却遮不住顺着耳根蔓延到颈间的绯色,我想他必是能瞧出来我是装的了。
万幸的是,他并未立即揭穿我,而是端详了一会过后,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随即缓步走出书房。
单衡一迈出书房,我便听到数人迎上前来的脚步声,一名名唤凌云的随从快步走近,压低声音道:“公子,我替您把阿原姑娘送回寝房吧。”
好好好,迅速交接,我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我感受到单衡的脚步略微一顿,胸膛起伏了一下,平和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不必。”
……
“可是……”凌云似乎还想要说什么。
“去请大夫来。”单衡打断道,带着一丝不容置疑:“再备一副安神的汤药。”
虽未睁眼,但我已感觉出整个院子的目光都已凝聚在我的身上,不远处传来几声刻意压低的惊呼。我甚至可以想象出那群漂亮的丫鬟们是如何用恶狠狠的目光将我在她们的脑海中千刀万剐的,本来我的日子就不好过,这下她们更要加倍为难我了。
当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单衡的步子放得极缓,每一步都走得极稳。到了我的寝房门口,他微微侧身,迈过门槛,垂挂的纱帘掠过我捂着面庞的手背,挠得我有点痒痒。
屋内随即涌入了好些婆子和侍从,我的寝房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都出去。”单衡的声音不轻不重,却让屋内霎时安静下来,他将我轻轻放在床榻,拉过旁边的被子覆在我身上,顺势坐在了床榻旁的方凳上。
屋内只余铜钟滴答作响。
不对,不只是滴答声,耳边似乎还传来了翻阅书页的声音。
还没等头脑反应过来,我的身体已经率先做出了反应。
我猛地睁开眼,只见单衡修长的手指已经掀开了我本来置于桌上的话本的扉页——书页上赫然画着一位书生和一个狐妖正在月下执手深情对望,纸上还沾着我吃点心时掉下来的点心渣。
“不能看!”我猛地从床榻上弹起身,却不慎被身上的被子绊了一下,于是一个踉跄,整个人往前扑去,单衡下意识伸手来接,手中的话本“啪叽”一下掉在地上,恰好翻到了最要命的一页——那狐妖正显出原形,毛茸茸的狐狸尾巴缠在书生的腰上。
屋内霎时静的可怕。
单衡的目光在那书页上停留了片刻,而后缓缓地移到了我的脸上,我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臂,他唇角带笑,目光中带着几丝玩味,好整以暇地上下打量着我:“阿原,你醒了?”
我这才想起刚才还在装晕,随即松开他的手臂坐回床上,轻揉着额头,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刚才……刚才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我不是在书房的吗,我是晕了吗?”
他忽然俯身凑近,近得我能看清他睫毛下的阴影,并不理会我的发问:“这书竟比大夫还管用,一翻开病就好了。”
“我……”我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憋得耳根发烫,半晌胡嚷道:“我自幼便是这样,晕过去只需十分钟,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必定准时醒来。大概从我在书房晕倒到现在恰好十分钟,所以……所以我便醒了。”说完我自己都觉得这谎扯得离谱,脸上烫的几乎要烧起来。
单衡闻言轻笑出声,他慢条斯理地拾起地上的话本:“原来如此,那我该放你在青石地板上躺着,在旁边掐着时辰等你才是。”
我郑重地点头:“公子说的极是。”
门突然被打开,一个小丫鬟端着药碗走了进来:“公子,这是你吩咐的汤药。”
单衡再度坐在方凳上,懒洋洋地抬手:“把药递给姑娘,告诉凌风,不必让大夫来了。”
小丫鬟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弯腰将那药碗双手呈递给我,我从未被人如此贴心地服务,实在受宠若惊,连忙接过药碗,碗壁温热,药正是入口的好时候。
递过药后,小丫鬟低头快步退了出去,临了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我盯着黑漆漆的药汁,苦味直冲鼻尖,顿时皱起了脸:“其实……我觉得我已经好多了。”
单衡将话本轻轻置于案上,手指在上面轻敲,挑眉道:“你是需要我来喂你吗?”
“不……不必!”我慌忙捧起药碗,捏着鼻子一饮而尽,这药苦得我眼泪几乎都要出来了。
单衡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手指终于离开了案几,起身似要离去,却又突然俯身,在我耳边轻声道:“下回装晕……”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戏谑,“记得把案上的东西先收拾好。”
言毕他转身离去,只剩下我捧着空药碗呆呆坐在床上,脸上的热度比刚才的药汁还要烫上三分。
半晌,当我把药碗置于案上时,才发现那案上不只有话本,话本下还压着一叠草纸——那是我前几日练字时忘了收起来的,纸上鬼使神差地写满了单衡二字。
我绝望地捂住脸,苍天呐,我再也不装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