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时温正襟危坐,安全带勒得紧紧的,双手规规矩矩叠放在膝盖上。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活像被老师拎进办公室的小学生。
雨刮器左一倒,右一倒。她就盯着那两根左右摇摆的黑色棍子看,试图用催眠术把刚才那个叫自己胆战心惊的关于梁意的危险念头压制下去。
她其实是想婉拒的。
但梁意就那么站在雨里,安静地听着她语无伦次扯着那些毫无说服力的客套话,雨水沁入他微湿的发梢。
他没接话,只是拉开副驾车门:“上车说吧,要让我一直淋着雨吗?”
时温这才看清,他身上的衬衫早已失去了蓬松,软塌塌地贴在身上,勾勒出肩背的线条。一股强烈的愧疚感瞬间击中了她。
“我上我上!”她手忙脚乱地把伞使劲往他那边倾,声音都带了点急切,“您先上!我给您打伞!”
梁意没动,反而微微挑眉,用一种介于玩笑和认真之间的语气问:“你不会等我上了车,就转身跑了吧?”
时温:“……”
她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干脆利落地把伞柄往他手里一塞,手脚并用,以最快速度把自己塞进了副驾驶。
车子没立刻启动。梁意抽了纸巾,仔细擦拭着身上雨水。狭小的空间里,只有雨点敲打车顶的“噼啪”声,和两人细微的呼吸。
时温依旧不敢转头,目光死死焊在雨刮器上,再次小小声挣扎:“梁老师……真的不用特意送我,太麻烦了……”
“陈老师特意关照的。” 梁意语气平淡得像在宣读通知,“下雨天,女孩子晚上独自打车不安全。”
他侧过脸瞥了她一眼,补充道:“而且,我确实要去市区办事,顺路。”
说着,启动了车子。
时温再也没有拒绝的余地,绞尽脑汁考虑的礼貌婉拒只好胎死腹中,投胎成干巴巴一句:“谢谢梁老师……麻烦了……”
“你好像很害怕我。”梁意打了一把方向盘,目光扫过时温那侧的后视镜。
时温感到自己暴露在了他的视线里,倔强地别过头,也去看那个根本与她无关的倒车镜。
“呃……没,没有吧……”她支支吾吾,大脑疯狂运转,思考着要如何糊弄过去。
梁意忽然轻笑一声,“好心”安慰道:“你不用害怕我,我早就不记得你初中时塞给我的,那封粉色的,贴着小兔子贴纸,还喷了香水的……情书了。”
“梁意!你闭嘴!你是故意的!”时温听出了话语中明显的调笑,登时气急败坏地扭过头去冲他大喊。
转身便刚好看清他笑意融融的侧脸,带着一丝得逞的狡黠,时温一怔,后半截话卡在喉咙里。
梁对她的爆发毫不意外,嘴角噙着笑,温声说:“这不就不怕了?不要那么紧张,过去的事早就过去了,就当我们是今天刚认识的吧。”
红灯亮起,车子稳稳停下。他转过头,目光沉静地看着她因羞恼而泛红的脸颊。
“不然,师生关系这么复杂,我很累的。”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缓,“好不好?”
他像哄小孩子一样轻声询问她。时温知道自己又输了,在那双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注视下,“好”是唯一的答案。
她低低“嗯”了一声,紧绷的后背终于松懈下来,认命地靠回椅背里。绿灯亮起前最后几秒,梁意伸手在中控台上按了几下:“连一下蓝牙,导航你家地址。”
“顺便帮我放点音乐吧,晚上开车要清醒一点。”等时温设置好了目的地,他瞄了一眼导航,“半个小时,困了可以休息会儿。”
时温很听话,乖乖分享了自己的歌单。熟悉的旋律流淌出来,是她最近循环播放的助眠歌单。紧绷的神经在熟悉的音符里更加松弛,她忍不住歪头靠向车窗。
封闭的空间里,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气息被雨水浸染后更加清晰,一点点柑橘的清新,混着橡木苔的沉稳,裹挟着雨水的湿气,丝丝缕缕萦绕鼻尖。
和他本人好贴,不知道是用了什么香水,还是洗衣液?
暖色的路灯光一下一下晃过眼前。身体习惯性地困倦起来,时温开始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起来。
下雨的森林里,小木屋晃动的火光。似乎就卧在这里,安心地睡去。
被叫醒后,车已经稳稳停在了自己家楼下。时温缓慢地眨了几下眼,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方,意识正在缓缓开机加载中。
“明天还要上班,回家再好好睡。”身侧的声音提醒。
时温猛地坐直,瞬间清醒大半。发现车内还在播放她的歌单,她手忙脚乱地断开蓝牙连接。
音乐骤停,空气重归寂静,尴尬卷土重来。她低着头,语速飞快一个劲道谢:“谢谢梁老师送我回来!真的非常感谢!”
“不客气,顺路。”梁意语气依旧平淡。
“那我就先走了,谢谢梁老师。”一只手搭上了车门,时温鼓起勇气回头正视了一次他的双眼,真心实意地又道了一次谢。
“你住在男朋友家吗?”
打开车门,雨丝飘进来,落在时温身上。时温动作顿住,疑惑地重新掩上车门回问:“什么?”
“你说周末住在朋友那里。”
梁意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方向盘,微微垂着眼睫,避开了她的视线。“你说周末住在朋友那里。” 他顿了顿,声音似乎更低了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是……男朋友吗?”
“不是啊!”时温生怕被误会,嗓门瞬间拔高八度,“我哪来的男朋友!”
“嗯。” 梁意极轻地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他俯身,从副驾座位下捞起她的伞递过来,“你的伞。”
“哦哦哦哦!”时温连忙接过伞。外面明明还在下雨,自己怎么居然还能把伞落下。
窘迫之下,脑子里只剩下几件事——拿伞,下车,跑路。
一波三折的周末叫时温感到疲惫,踏进家门后父母便迎上来关切问候。站在自己家明亮温馨的客厅里,这种疲惫瞬间被放大到了极致。
手机“嗡”地震了一下。
是梁意。
【到家了吗?】
窝在沙发里,看到这条信息,时温心里突然微微颤动了一下,微风吹过屋檐下的铃铛,“叮”的一声。
于是回复时莫名温情起来,又有些神思恍惚了:
【嗯嗯,在家了。今天真是谢谢你,开车当注意安全哦。】
结果对面发来的下一条完全没有回应时温的柔情的意思,而是一个排版工整的豆腐块,详实列好了本周课后的思考题与推荐书目,末尾附言:麻烦发至课程群,多谢。
时温盯着屏幕,感觉刚才心里那点微妙的悸动,被“啪唧”一声,狠狠摔在了地上!
一边客气回复并转发,一边腹诽:自己又不是不在群里,非要我转发。有病!就是有病!
刚才的信息也不是什么关心吧,根本就是为了布置任务随便起了个话头。
就连送自己回来,也不过是陈老师的关照,又恰好顺路而已。
果真,曾经掐灭过幻想的人,如今又怎么可以对他重新抱有幻想呢?全都是脑子不清醒的错觉。
愤怒中突然想起,承蒙了陈老师的惦念,也应该向他礼貌汇报一下。时温压下火气,点开和陈老师的对话框,一向做惯善良好人的她还是很好心为梁意刷了波好感。
【陈老师晚上好,我已经安全到家了,请您放心。多谢您的关心,也多亏梁老师办事顺路把我带回来,非常感谢!】
陈老师秒回一个可爱的笑脸:【安全到家就好,早点休息。】
如此钟爱可爱笑脸的小老头。想到这个,时温就觉得又好笑又可爱。
吃着妈妈特意切好的甜瓜,心里也被暖洋洋填满了,时温决定不再与傻逼计较,舒舒服服抻开身子躺了下来。
陈老师不仅消息回得快,电话也打得很快。
确认时温已经安全到家后,梁意靠在驾驶座,乏困漫上。他揉了揉酸痛的肩颈,正准备重新出发,手机屏幕骤然亮起来,在黑暗的环境里扎得眼睛突突地跳。
“喂?陈老师。”
电话那头传来陈老师中气十足的声音:“你小子,这么晚跑去市区办什么事?你不会晚上不回来了吧?明天一大早有会,别给我出岔子啊!”
梁意捏了捏眉心:“放心陈老师,事办完了,这就回。”
“……这么快?” 陈老师语气狐疑,“行吧,回来开车当心,到家报个平安。”
“好,您早点休息。”
挂了电话,梁意侧过头,看向窗外不久前时温离开的方向。又缓缓拉近视线,定格在空荡荡的副驾驶座上。
静静看了几秒,他收回目光,轻轻踩了一脚油,车子无声地滑入依旧淅沥的夜雨中。
秋雨绵绵,不知夜里是否停过,总之一早醒来窗外竟还是霏霏细雨。湿气浮浮,身上潮潮的吸饱了水气,便感觉身子都重了几分似的。
与素来让人悲伤的打工人的周一,倒是调性相配得很。
早操因为天气不佳取消了,但小朋友的活力很难被雨天浇熄。尽管时温抢在早读前就已三令五申过,但依旧拦不住这帮小崽子手拉手结伴踩水坑的热情。
一早上就打了五个电话通知家长来给小朋友送裤子,气得时温决定每节下课端着小板凳坐在教室里看着。
又能怎么办呢?开学不久,幼儿园小朋友不可能因为上了一年级就一夜成长,总是要慢慢来的。时温愤愤地盘算,下午体育课反正也上不了了,改班会!必须给这帮小崽子好好上一课!
好不容易熬到上午最后一节课,终于轮到她在办公室获得四十五分钟的喘息。
“时老师。”年级主任快步走进办公室,格外温柔地站在门口叫她,“李校有事找你,咱们一块过去吧。”
时温心里“咯噔”一下。
完蛋,肯定没什么好事。
起身后,时温发现办公室里其他人齐刷刷向自己都投来一种微妙的眼神,一种仿佛自己错过了什么人尽皆知的大事件的眼神,一种同情的、感激的、崇敬的复杂眼神。
一种让时温笃定马上绝对不会发生什么好事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