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每颗星星》 第1章 1颗星星 透明的冰块互相碰撞着,推搡着滑入杯口,咖啡液挂在冰上留下蜜糖一般的琥珀色。 冰块尚未在褐色液体中站稳脚跟,便被时温伸手拎了过来。她脚下生风,杯中的世界瞬间天旋地覆,掀起一场微型风暴。 这是开学以来第一节正式课程,万万不能够迟到。 站在电梯前等待时,指腹间传来的凉意往上攀爬,途经的每一根血管都在奋力震动,时温清晰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在向心脏猛烈涌动。 “咚!咚!咚!” 胸腔里的鼓点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一股热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是担心第一节课迟到的紧张,是终于踏入梦想学府的激动,还是为自己在职考研努力了两年的成果而兴奋? 还是,仅仅因为这迟迟不退的暑热和她一路狂奔的狼狈?答案在混乱中有些模糊了。 时温死死盯住电梯门,平添一些莫名的庄重,似乎这不是电梯的大门,而是人生殿堂的入口。 “叮,一层到了。” 猝不及防间,金属门向两侧滑开,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门外孤零零的时温身上,满满一电梯人与门外的她数目相对。 空气凝固。 突然被这样一种庄严肃穆的眼神锁定,所有人都愣在原地,一原本的说笑猛然噤声。 救命啊,我在干什么! 滚烫的热浪“轰”地席卷全身,脸颊瞬间烧成火炭。时温眼珠僵硬地转动半圈,脖子像生了锈,咔咔扭向墙上的电子屏,努力假扮无事发生。 大脑在宕机边缘下达唯一指令:装死!快装死! 好消息是,应该算是奏效了。 电梯里的人们带着一脸狐疑的安静鱼贯而出,眼神偷偷摸摸地自我检阅着衣物。 时温几乎要原地蒸发,社死一次就够了,求求了。 进了电梯后猛吸一大口冰咖啡,试图用冰镇那颗快要蹦出来的心脏。 顺便也冰镇一下这尴尬的人生。 大概是真的快到上课时间了,搭乘电梯上行的竟只有她一人。时温咬着吸管,手指在关门键上疯狂连点,恨不得这铁盒子立刻原地起飞。 “同学,等一下。” 清润的男声伴着微风送入。 一只净白修长的手从容不迫地伸出,稳稳按住了门外的上行键。 发觉对方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猛按关门键的手上,时温慌张地抬起手臂狠狠甩离那个叫人误会的按键,下意识摆出了举手投降的姿势以示清白。 电梯门听话地缓缓重开。那一刻,时温差点热泪盈眶。感谢老天爷,没有叫她连续社死两次。 进来的男生穿着简单的白T恤,外搭浅蓝色细条纹衬衫,背着双肩包,看起来年龄不大,大约是另一位踩点上课的学生。 他走进来时与时温难以避免地照了面,看清时温的脸,他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谢谢。” 道完谢,他目光并未立刻移开,反而在她脸上停留了两三秒,似乎在等待什么。 时温被他看得心头一跳,慌忙摆手:“不用谢不用谢!” 狭小的空间无限放大了社交焦虑,她连退两步把自己塞进角落,恨不得变成背景墙。 男生没等到预期的回应,只好把那点笑意送给空气。他礼貌点头,目光扫过楼层键,竟也没按。仿佛看出了时温的有意避让,他没再挪动位置,安静站在靠门的一角,低头摸出手机。 这微妙的安静,比刚才的社死更让人窒息。 时温在他身后悄悄抬眼。浅色棉麻衣物,柔软干净的黑发,露出一小截白皙的后颈。只是一个背影,却有种奇异的和谐感。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暖蓬蓬的气息,很难不让人想到诸如阳光下洗净晾干的棉麻床单之类的场景,叫人看着心中格外熨帖。 嗯,标准优等生范儿,时温在心里下了判断,或许是未来同班同学也说不定? 她努力回想刚才电梯门开一瞬的那一个照面,清爽的轮廓,温润的眉眼,心脏猛地漏跳一拍! 好像……正是我的菜! 指尖在屏幕上飞舞,时温火速给同门蒋颜言发消息:“电梯里有帅哥!!!速看!” 一边打字,一遍又做贼心虚地偷瞄一眼。 确认无误!发送! 粉红泡泡一路膨胀,直到两人走向同一方向,停在同一个教室门口。 然后—— 轰! 世界在齐刷刷的一声问候中彻底崩塌。 “梁老师早!” 那位“天菜优等生”已大步流星走向讲台,从双肩包里抽出笔记本,弯腰连接投影,动作行云流水。他侧过脸,看向门外那个如遭雷劈的身影,唇边勾起一抹温和却极具穿透力的微笑,友好地提醒她: “时温同学,就快要开始上课了。” 时温走进来,大脑空空仿佛一个被操控行动的木偶人。后排的蒋颜言拼命招手,指着旁边占好的空位:“时老师!这儿!快!” 时温木然地坐下。蒋颜言凑近,压低声音:“还好没迟到!你怎么今天看着精神不太好?昨晚没睡好?” 时温只想把自己埋了。 原来,对方等待的那几秒,是在等待学生认领老师。 原来,自己游思妄想,心中小鹿乱撞,撞上的竟然是自己的任课老师。 怅然涌上心头,第一天就如此不顺。 “别提了……” 时温有气无力地摇头,“可能跑太急了。” 她忍不住小声问:“你们怎么都认识梁老师?这不是第一节课吗?” 蒋颜言眼睛一亮,八卦之魂开始熊熊燃烧:“什么呀,梁意老师可是咱导的得意门生啊!23岁留校的天才讲师,听说马上要破格升副教授了,风云人物啊!而且上次新生见面会,陈老师不是还特意带他来了嘛?” 她突然想起时温那条消息,更激动了,“对了!你刚说的什么电梯帅哥?拍照没?有多帅?” 见面会……?时温脑子里一片空白。 九月开学的第一周,不仅是时温作为新生开学的第一周,也是她作为班主任接收小一新班级的第一周。 工作第二年的时温,第一次面对如此战况,开学前后的一周时间里都在焦头烂额中度过,已被开学季的兵荒马乱彻底榨干。 至于新生见面会,她只记得自己灵魂出窍,眼皮打架,以及进行到一半时那通把她钉在16楼女厕所门口,长达半小时的家长来电。记忆里只剩下厕所门口那盆绿萝上三片刺眼的黄叶,还有会后导师陈老师那友好亲切的握手。 所以,她完美错过了认识这位“风云人物”的关键时刻。 没等时温从混乱的记忆里捞出点什么,也没等蒋颜言继续追问,教室的日光灯“啪”地熄灭。 投影仪的光束刺破昏暗,空气中微小的尘埃在光路里起起伏伏游动起来,如同拥有了生命的星星。 光束的源头,讲台上那位年轻的男老师直起身。他侧身让开画面,流畅利落的侧颜剪影便一同投在“心理教育与发展”几个黑色大字左侧。 “各位同学好,很高兴能担任大家硕士阶段第一门专业课的教师。” 他的声音清朗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我姓梁,梁意。” 他微微欠身,礼貌致意。 梁……意?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时温混乱的脑海里激起一圈圈诡异的涟漪。一丝模糊又尖锐的熟悉感,猝不及防地刺了她一下。 在听到这个名字后,负荷工作一早上的大脑,彻底过载了。 就这样,迷迷糊糊,浑浑噩噩,研究生生涯开端的第一节课就这样稀里糊涂过去了。 整节课,时温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灵魂飘在半空,看着自己的手在本子上机械地划拉着鬼画符。 直到宣布下课,她盯着笔记本上那堆不知所云的符号,依旧缓不过神,仿佛刚才是另一个人代替自己坐在了这里。 “今天的课程到此结束。” 梁意站在讲台前,姿态松弛却自带气场,“在座各位很多已是经验丰富的在职教师,实践方面远胜于我,期待和大家多多交流,互相学习。” 这番谦逊开场瞬间拉近了与这群年龄相仿的学生之间的距离。有人笑着问:“梁老师,方便加个联系方式吗?不然怎么好交流呀?” 众人纷纷笑着附和。 梁意没有直接回应:“为了方便大家及时交流,课后我会委托一位课代表帮忙拉个课程群,有什么问题大家可以及时讨论,有什么课程相关的通知我也会及时发布。” “那么……”梁意用温和却带着洞察力的目光扫过全场,掠过几张明显带着期待的脸。最终,精准地落在了那双神游了一整节课,此刻正茫然与他对视的眼睛上。 他唇角一弯,露出了一个狡黠的微笑:“很好,这位同学眼神充满自信,看来对接下来的任务很有把握。就是你了。” 他对着彻底懵掉的时温,轻轻晃了晃手中的手机。 “课后请留步。” 哪里来的积极和自信?这不是纯纯胡说八道吗?时温瞪圆了眼,用眼神发出强烈的疑问信号。 梁意仿佛接收不良,无视了她的抗议,很肯定地一点头,笑意更深了。 就这样,晕晕乎乎接受了任务,听完了交待,留下了联系方式。 这个荒诞的早晨真的不是一场漫长的噩梦吗?时温想,待会是不是会有现实的闹铃提醒我起床上课,是不是真正的开学第一天其实还没有开始? 转过身,她向着门外等待的蒋颜言,踏出了第一步,踩在云端上的,虚实不定的第一步。 “时温。” 身后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瞬间劈散了她所有浑噩。 明明知道这是刚刚给自己上完课的梁意,可这一声呼唤,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令人心悸的陌生与熟悉。 总感觉,总感觉,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遗漏了。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让时温始终不敢踏出下一步,僵持在原地,动弹不得。 一声极轻的,无奈的叹息自身后传来。 声音近了一步。 “我是梁意。” 又近了一步。 那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清晰地落在她耳边。 “你又忘记我了。” 第2章 2颗星星 你又忘记我了。 又忘记。 模糊褪色的两张脸,伴随着这句话,猛地冲破迷雾,无比清晰起来。 像是被推了一剂肾上腺素,时温眼里刹那间清明起来,大雾四散。 时温猛地转身,急切地看向梁意的脸。 重合了。 三张不同阶段里细微差别的面孔,在这一刻完美重叠了。 是小学一年级第一个沉默寡言却聪慧绝伦的跳级生同桌。 是初一时她懵懂莽撞,冲到高中部告白的那个高三学长。 更是此刻站在眼前的研究生阶段第一门课的任课老师。 是梁意。 距离太近了。时温几乎能看清他眼底细微的情绪流动,到底是真的埋怨而假作嘲讽,还是真的揶揄却假作委屈。她分不清楚。 她心慌意乱地后退一步,记忆瞬间被拉回那个让她恨不得钻进地缝的午后。 那时,他也是这样看着她,语气平静却带着沉重的失落。 “你忘记我了。” 也是这样说的。 那次可以书写进人生耻辱录的告白,唯一值得感谢的是,让时温想起了短暂同桌过的天才小神童。 怨不得她不记得。 一年级刚入学时,掌管记忆的大脑机构都还不算健全。而对她而言短暂的同桌时光,对不断跳级的梁意来说却已经是整个小学阶段中,在一个年级停留最久的一次。 他像一颗耀眼的流星,飞速划过她的童年天空,没留下半点能被稚嫩大脑捕捉的痕迹。 甚至,时温只记得自己的小学里有一个传说中的神童,完全不记得这样的神人竟能出自自己的同班同学之中。 巨大的尴尬和心虚瞬间淹没了时温,一个心智正常的普通年轻人很难面对这样的事情。 于是时温做出了一个不明智但很大胆的决定。 后退一步,又一步,再多一步,一步比一步快。她心虚地不敢抬头多看一眼他的脸,匆匆落荒而逃。 蒋颜言被拽了个措手不及,或许她应该感谢自己的同门还记得拉上她,不然现在与一头雾水的她大眼瞪小眼的就是被独自撇在教室里的梁老师了。 直到电梯门“叮”一声彻底合拢,时温才像被抽掉骨头般倚在冰凉的轿厢壁上。 “……什么情况?!”被拖得踉跄的蒋颜言终于回魂,“梁老师怎么说你又把他忘了,你俩真有故事?” 时温脸色铁青,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没!有!” 电梯抵达一层,时温拔腿就想溜。八卦之王蒋颜言眼疾手快,一把钳住她胳膊,威胁道:“你敷衍我!那我去问梁老师了!” “别!”时温秒怂,选择性坦白,“就……早上在电梯碰见,我没认出他是老师,他盯了我半天等我问好……” 审学生很有心得的蒋老师怀疑地眯起眼,侦探般审视着她每一丝细微表情:“就这?” “……而且,”时温眼神飘忽,声音细若蚊吟,“我跟你说那个电梯帅哥……也是他。” 蒋颜言倒抽一口冷气,瞬间共情了这份史诗级社死,刚卸了手上的劲,便被迅速连拖带拽飞速离开了教学楼。 短短几分钟,时温又多了一个短期内心虚到不敢直视的对象。她只管闷头走路,不敢多提一个字,生怕刚刚糊弄过去的事情再露出什么马脚。 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那可是她的任课老师,还是她的直系师兄。直系师兄留校任教,即使不是自己的任课老师,做师妹的三年内完全不见对方的概率有多大呢? 基本上来说,无限趋近于零。 刚洗完澡的时温盘腿坐在沙发上,身体与睡衣之间还隔着一层蒸腾的薄薄湿气,双手举着手机,看着微信上的两条新消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一条是师门群里的聚餐邀请。 开学为熟悉新人而组织的师门内部聚餐,陈老师在群里亲切发起邀请: 【明晚六点,南门外有食居[可爱]】 另一条是梁意的好友申请。 【你好,我是心理教育与发展任课老师梁意,请通过。】 “……” 时温发出一声哀嚎,一头栽倒在沙发上,采用埋进抱枕后的方式暂时切断与世界的联系,换取一分钟自欺欺人的安宁。 为什么,人类活在这世上,既要吃打工的苦,又要吃命运的苦。 “咔哒”,卫生间门再次被打开,林惠知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一屁股挤到时温旁边,熟练地拖出吹风机:“投个综艺,我先吹头。” “林林……”沙发缝里传来一声有气无力地回应,好一会儿都没再有其他动静,悠悠的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幽怨得能拧出水。 吹风机呼呼工作起来,林惠知弯腰吹着后脑勺,音量拔高:“时温!再装死我立刻打电话告诉你爸妈,你周末赖我这儿根本不是图上课近,是为了躺尸方便!” 说着飞起一脚踹在时温屁股上,以示警告。 十年友谊,吃喝玩乐厮混了整个青春期,动手动脚早已成了基本礼仪。 挨了一脚,时温反而活了。她一骨碌爬起来,没有开电视,直勾勾盯着林惠知问:“你还记得梁意吗?” “什么?”林惠知提高了分贝,她满世界都是吹风机运作的声音,隐约听到时温说了什么,含糊地被淹没了。 “我说!”时温直起身,冲着林惠知大声吆喝起来。 “你还记得梁意吗!” 吹风机被关上了,为了听清楚时温到底在说什么。 时温没想到林惠知会关掉吹风机听她说话,林惠知也没想到时温会拼出十二分中气吼出这一句。 梁意的名字被掷进骤然安静的小屋子里,在墙上被弹了几个来回,撞回时温耳朵里,嗡嗡的发麻。 吼完,她像被抽干了力气,又瘫了回去,仰头往后一倒,眼神涣散。发出灵魂被掏空的三连叹: “他现在是我的任课老师。唉……” “还是我的师兄。唉……” “明晚师门要聚餐。唉……” 一声接一声叹气,叹到让人担忧出气太多会呼吸性碱中毒。 林惠知被这信息量砸懵了半秒,随即重接连接成功,脱口就是放鞭炮一般的一串关于植物的问候。 “卧槽!!!”她像被电击般弹射起来,还在滴水的长发狠狠甩了时温一脸,给了她一个冰冰凉湿漉漉的大耳刮子,水珠顺着下巴往下蜿蜒。 这哪里是被湿头发糊了一巴掌,完全就是被曲折难料的人生抽了一耳光。 “就那个让你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就敢写三页情书塞过去的梁意?让你初中一战成名的梁意?” 她激动地扒拉开头发,凑到时温眼前,眼中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眼见好友是真心实意的惆怅,又讪讪补充:“嗨,都多少年了,人家说不定早忘了,别忧愁了宝。” “他没忘。” 时温捂着脸,闷闷的声音带着绝望从指缝间漏出,“他今天问我为什么又把他忘了。” “哈?”林惠知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我去!他不会是对你念念不忘吧,这么在意你记不记得他?” 时温是在很认真地烦恼,以为好朋友会跟自己同一频道,万万没想到林惠知甚至没有多思考一秒就开始口出狂言。 “滚!”时温一脚踹开她搭过来的腿,被这个绝望的脑洞吓到突然失去了悲伤的能力,“立刻!马上!吹你的头去!” 伴随着林惠知不情不愿的嘟囔,吹风机又开始了工作。 时温认命地点开师门群。果然,除了她,全员乖巧回复“收到”。 往上翻,还有相熟的师姐见她一直没回,特意在群里拍了拍她。 她赶紧在群里乖乖地回复完消息,还没来得及切出微信,梁意的好友申请又滑了出来。 这次时温不敢装相,只能默默点了同意,甚至还编起了如何解释自己久久不回的借口。 打了删,删了打。林惠知头发都吹完了,已经恨铁不成钢地亲自坐下投屏综艺了,瞥见她还抱着手机如临大敌,凑过来一看她刚发出去的消息 【梁老师您好,周末看工作号没有那么及时,以后会多多注意的,不好意思!】 “……”林惠知翻了个白眼,“你扣半天字就发了个这?你知不知道你那个正在输入中人家都能看到?” 时温缩着脖子自我催眠:“不会吧,他又不会盯着对话框看……” 五分钟后,对面才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好的,没事。你拉一下群吧。】 时温瞬间满血复活,得意地把手机怼到林惠知眼前:“你看吧!我就说他肯定很忙!” 次日聚餐,时温与蒋颜言一道,夹在不太起眼的角落里埋头吃饭,默默听周围同门跟老师高谈阔论,极力降低存在感。 耳朵却灵敏地捕捉到邻座师姐对梁意的小声控诉:“梁师兄,晚上给你发消息请教问题,你都隔天才回,你晚上不看微信啊?” 梁意端着茶杯,温和客气:“不好意思哦,写论文时习惯专注,有时候消息容易遗漏。有急事可以留言,我看到都会回的。” 时温一听,心中终于大石落地,昨晚的猜想进一步得到了正主的确认,更是如释重负。 心情好自然胃口也大好,她筷子一伸,豪气地夹起一大颗裹满浓稠芥末酱的虾球塞进嘴里,嚼得一脸满足。 看得吃不了一丁点芥末味的蒋颜言也好奇起来,凑过来问:“这么好吃?你不怕辣?” 时温腮帮子鼓鼓,刚想好好安利一番,导师陈老师慈祥的目光就精准锁定过来。 陈老师是一个十分和蔼的小老头,还是个在行业内颇有能力很受尊敬的大佬。他笑眯眯地叫时温:“小时老师,你现在在宜安实小吧?” “嗯嗯。”时温赶紧咽下虾球,挤出最灿烂的笑容,“刚刚工作没多久呢,陈老师。” 小老头也笑,笑得眼睛也眯起来,频频点头道:“很好呀,宜安实小很不错的,我家小外孙也在你们学校,小时老师很优秀,好好加油,以后前途光明呀!” 一番关于工作和学业的鼓励后,关怀很快就顺延到蒋颜言同学。就这样一个接一个热心关心完所有聚餐人员后,餐桌上也几乎扫荡一空了。 散场已近九点,夜色浓稠。住校的同学结伴往校内宿舍区走,陈老师非常贴心地挨个询问不住校的非全同学,仔细关心安全问题。 “明天要上班,我打车回宜安区,周末住在附近的朋友家里,待会先回去拿东西。”时温生怕老师担心自己,赶紧抬手指指马路对面不远处的小区大门,“很近的,就在那边。” 众人皆各自散去,时温独自返回林惠知家里收拾东西。 半小时后,她提着包走出门,外边竟开始下起了淅沥的雨。时温只好撑着伞,一路走一路用手机叫车,不知地方偏还是天气差,半天也无人接单。 打着伞,提着包,端着手机,一样也做不好。 雨被风吹进小小的一片庇护里,身上潮津津发起寒来,时温丧气地呼出一口气。 “时温。” 雨夜里,能见度降低,打着伞更是阻碍视线。只听到有人在小区门外叫自己,有些耳熟,又被雨水搅的有些模糊。 时温费力地把伞檐抬起,循声望去。 小区门口的保安室散出暖黄的光,一个颀长的身影就站在那片光与身后车灯交织的朦胧里。身后的车灯光强了太多,为他周身一圈的雨都添了底色。 他站在具形了的雨丝里,没有打伞,望着她。 是梁意。 心脏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猝不及防地钻进时温混乱的脑海。 他好像,真的有点好看。 第3章 3颗星星 车内,时温正襟危坐,安全带勒得紧紧的,双手规规矩矩叠放在膝盖上。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活像被老师拎进办公室的小学生。 雨刮器左一倒,右一倒。她就盯着那两根左右摇摆的黑色棍子看,试图用催眠术把刚才那个叫自己胆战心惊的关于梁意的危险念头压制下去。 她其实是想婉拒的。 但梁意就那么站在雨里,安静地听着她语无伦次扯着那些毫无说服力的客套话,雨水沁入他微湿的发梢。 他没接话,只是拉开副驾车门:“上车说吧,要让我一直淋着雨吗?” 时温这才看清,他身上的衬衫早已失去了蓬松,软塌塌地贴在身上,勾勒出肩背的线条。一股强烈的愧疚感瞬间击中了她。 “我上我上!”她手忙脚乱地把伞使劲往他那边倾,声音都带了点急切,“您先上!我给您打伞!” 梁意没动,反而微微挑眉,用一种介于玩笑和认真之间的语气问:“你不会等我上了车,就转身跑了吧?” 时温:“……” 她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干脆利落地把伞柄往他手里一塞,手脚并用,以最快速度把自己塞进了副驾驶。 车子没立刻启动。梁意抽了纸巾,仔细擦拭着身上雨水。狭小的空间里,只有雨点敲打车顶的“噼啪”声,和两人细微的呼吸。 时温依旧不敢转头,目光死死焊在雨刮器上,再次小小声挣扎:“梁老师……真的不用特意送我,太麻烦了……” “陈老师特意关照的。” 梁意语气平淡得像在宣读通知,“下雨天,女孩子晚上独自打车不安全。” 他侧过脸瞥了她一眼,补充道:“而且,我确实要去市区办事,顺路。” 说着,启动了车子。 时温再也没有拒绝的余地,绞尽脑汁考虑的礼貌婉拒只好胎死腹中,投胎成干巴巴一句:“谢谢梁老师……麻烦了……” “你好像很害怕我。”梁意打了一把方向盘,目光扫过时温那侧的后视镜。 时温感到自己暴露在了他的视线里,倔强地别过头,也去看那个根本与她无关的倒车镜。 “呃……没,没有吧……”她支支吾吾,大脑疯狂运转,思考着要如何糊弄过去。 梁意忽然轻笑一声,“好心”安慰道:“你不用害怕我,我早就不记得你初中时塞给我的,那封粉色的,贴着小兔子贴纸,还喷了香水的……情书了。” “梁意!你闭嘴!你是故意的!”时温听出了话语中明显的调笑,登时气急败坏地扭过头去冲他大喊。 转身便刚好看清他笑意融融的侧脸,带着一丝得逞的狡黠,时温一怔,后半截话卡在喉咙里。 梁对她的爆发毫不意外,嘴角噙着笑,温声说:“这不就不怕了?不要那么紧张,过去的事早就过去了,就当我们是今天刚认识的吧。” 红灯亮起,车子稳稳停下。他转过头,目光沉静地看着她因羞恼而泛红的脸颊。 “不然,师生关系这么复杂,我很累的。”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缓,“好不好?” 他像哄小孩子一样轻声询问她。时温知道自己又输了,在那双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注视下,“好”是唯一的答案。 她低低“嗯”了一声,紧绷的后背终于松懈下来,认命地靠回椅背里。绿灯亮起前最后几秒,梁意伸手在中控台上按了几下:“连一下蓝牙,导航你家地址。” “顺便帮我放点音乐吧,晚上开车要清醒一点。”等时温设置好了目的地,他瞄了一眼导航,“半个小时,困了可以休息会儿。” 时温很听话,乖乖分享了自己的歌单。熟悉的旋律流淌出来,是她最近循环播放的助眠歌单。紧绷的神经在熟悉的音符里更加松弛,她忍不住歪头靠向车窗。 封闭的空间里,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气息被雨水浸染后更加清晰,一点点柑橘的清新,混着橡木苔的沉稳,裹挟着雨水的湿气,丝丝缕缕萦绕鼻尖。 和他本人好贴,不知道是用了什么香水,还是洗衣液? 暖色的路灯光一下一下晃过眼前。身体习惯性地困倦起来,时温开始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起来。 下雨的森林里,小木屋晃动的火光。似乎就卧在这里,安心地睡去。 被叫醒后,车已经稳稳停在了自己家楼下。时温缓慢地眨了几下眼,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方,意识正在缓缓开机加载中。 “明天还要上班,回家再好好睡。”身侧的声音提醒。 时温猛地坐直,瞬间清醒大半。发现车内还在播放她的歌单,她手忙脚乱地断开蓝牙连接。 音乐骤停,空气重归寂静,尴尬卷土重来。她低着头,语速飞快一个劲道谢:“谢谢梁老师送我回来!真的非常感谢!” “不客气,顺路。”梁意语气依旧平淡。 “那我就先走了,谢谢梁老师。”一只手搭上了车门,时温鼓起勇气回头正视了一次他的双眼,真心实意地又道了一次谢。 “你住在男朋友家吗?” 打开车门,雨丝飘进来,落在时温身上。时温动作顿住,疑惑地重新掩上车门回问:“什么?” “你说周末住在朋友那里。” 梁意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方向盘,微微垂着眼睫,避开了她的视线。“你说周末住在朋友那里。” 他顿了顿,声音似乎更低了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是……男朋友吗?” “不是啊!”时温生怕被误会,嗓门瞬间拔高八度,“我哪来的男朋友!” “嗯。” 梁意极轻地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他俯身,从副驾座位下捞起她的伞递过来,“你的伞。” “哦哦哦哦!”时温连忙接过伞。外面明明还在下雨,自己怎么居然还能把伞落下。 窘迫之下,脑子里只剩下几件事——拿伞,下车,跑路。 一波三折的周末叫时温感到疲惫,踏进家门后父母便迎上来关切问候。站在自己家明亮温馨的客厅里,这种疲惫瞬间被放大到了极致。 手机“嗡”地震了一下。 是梁意。 【到家了吗?】 窝在沙发里,看到这条信息,时温心里突然微微颤动了一下,微风吹过屋檐下的铃铛,“叮”的一声。 于是回复时莫名温情起来,又有些神思恍惚了: 【嗯嗯,在家了。今天真是谢谢你,开车当注意安全哦。】 结果对面发来的下一条完全没有回应时温的柔情的意思,而是一个排版工整的豆腐块,详实列好了本周课后的思考题与推荐书目,末尾附言:麻烦发至课程群,多谢。 时温盯着屏幕,感觉刚才心里那点微妙的悸动,被“啪唧”一声,狠狠摔在了地上! 一边客气回复并转发,一边腹诽:自己又不是不在群里,非要我转发。有病!就是有病! 刚才的信息也不是什么关心吧,根本就是为了布置任务随便起了个话头。 就连送自己回来,也不过是陈老师的关照,又恰好顺路而已。 果真,曾经掐灭过幻想的人,如今又怎么可以对他重新抱有幻想呢?全都是脑子不清醒的错觉。 愤怒中突然想起,承蒙了陈老师的惦念,也应该向他礼貌汇报一下。时温压下火气,点开和陈老师的对话框,一向做惯善良好人的她还是很好心为梁意刷了波好感。 【陈老师晚上好,我已经安全到家了,请您放心。多谢您的关心,也多亏梁老师办事顺路把我带回来,非常感谢!】 陈老师秒回一个可爱的笑脸:【安全到家就好,早点休息。】 如此钟爱可爱笑脸的小老头。想到这个,时温就觉得又好笑又可爱。 吃着妈妈特意切好的甜瓜,心里也被暖洋洋填满了,时温决定不再与傻逼计较,舒舒服服抻开身子躺了下来。 陈老师不仅消息回得快,电话也打得很快。 确认时温已经安全到家后,梁意靠在驾驶座,乏困漫上。他揉了揉酸痛的肩颈,正准备重新出发,手机屏幕骤然亮起来,在黑暗的环境里扎得眼睛突突地跳。 “喂?陈老师。” 电话那头传来陈老师中气十足的声音:“你小子,这么晚跑去市区办什么事?你不会晚上不回来了吧?明天一大早有会,别给我出岔子啊!” 梁意捏了捏眉心:“放心陈老师,事办完了,这就回。” “……这么快?” 陈老师语气狐疑,“行吧,回来开车当心,到家报个平安。” “好,您早点休息。” 挂了电话,梁意侧过头,看向窗外不久前时温离开的方向。又缓缓拉近视线,定格在空荡荡的副驾驶座上。 静静看了几秒,他收回目光,轻轻踩了一脚油,车子无声地滑入依旧淅沥的夜雨中。 秋雨绵绵,不知夜里是否停过,总之一早醒来窗外竟还是霏霏细雨。湿气浮浮,身上潮潮的吸饱了水气,便感觉身子都重了几分似的。 与素来让人悲伤的打工人的周一,倒是调性相配得很。 早操因为天气不佳取消了,但小朋友的活力很难被雨天浇熄。尽管时温抢在早读前就已三令五申过,但依旧拦不住这帮小崽子手拉手结伴踩水坑的热情。 一早上就打了五个电话通知家长来给小朋友送裤子,气得时温决定每节下课端着小板凳坐在教室里看着。 又能怎么办呢?开学不久,幼儿园小朋友不可能因为上了一年级就一夜成长,总是要慢慢来的。时温愤愤地盘算,下午体育课反正也上不了了,改班会!必须给这帮小崽子好好上一课! 好不容易熬到上午最后一节课,终于轮到她在办公室获得四十五分钟的喘息。 “时老师。”年级主任快步走进办公室,格外温柔地站在门口叫她,“李校有事找你,咱们一块过去吧。” 时温心里“咯噔”一下。 完蛋,肯定没什么好事。 起身后,时温发现办公室里其他人齐刷刷向自己都投来一种微妙的眼神,一种仿佛自己错过了什么人尽皆知的大事件的眼神,一种同情的、感激的、崇敬的复杂眼神。 一种让时温笃定马上绝对不会发生什么好事的眼神。 第4章 4颗星星 办公室门敲三下,隔着门,屋内传出的声音显得闷闷的。 “请进。” 推开门,李校长端坐在办公桌后,两只手叠放轻轻按在桌面上,微笑着迎接走进来的二人。 似乎早已做好准备,等着来人进门。 会客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杯一次性杯子盛放的水。使用它的人大约刚离开不久,还没来得及及时清理。 九分满,很显然,来客并未认真喝上几口。 简单寒暄后,李校便温柔地拉着时温坐下,张罗着要倒水来。刘主任见状立马很有眼力地起身,要亲自添水。 宜安实小的校长是一位温柔气质的女校长,有想法有魄力,人品佳能力强。有赖于她的带领,这几年里宜安实小才越发出色。 这样的领导,对待下属自然也是驭下有方。 此刻,她就选择了对青年教师时温先是一通关怀,软语温言地开了头:“时老师今年开始做一年级班主任,感觉如何呀?有没有什么困难啊?” 时温还在等待那个正题,礼貌回应了几句便继续静静听下去。 “我们都很看好时老师,虽然是新进来的青年教师,但是教学工作完成得都非常出色。我也去听过你的语文课,年轻人,上得很有想法,特别好。”几句夸奖后李校话锋一转,从教学能力带到师德师风上,“之前你带的班级,很多家长都说时老师细心、耐心、热心,对学生关爱有佳,家长学生都很喜欢你。当然我们也都看在眼里,所以……” 好一通冗长的引入,时温没感到一丝被捧赞的欣然,反而警铃愈发大作起来。要如此浪费口舌来铺陈,大概确实是件麻烦事了。 “我们要转来一个新同学,大家一致认为,放在时老师班上最合适。” 转学生?时温困惑地抬头。铺垫这么久,只是这种事? 察觉到时温脸上明显的神情变化,李校又补充道:“这孩子……有点特殊,是个孤独症患儿,就是常说的自闭症。” “你是青年骨干教师,你的认真负责我们有目共睹,这孩子交给你最妥当,我们也最放心!”□□后紧接着是新一轮**汤,“当然,有什么困难随时找我。孩子虽然放在你班上,但是教育是我们大家的事嘛。” 话里话外间,似乎已经默认这事板上钉钉了。 时温向来不是一个擅长拒绝的人,更何况她对于孤独症完全没有任何了解,很难预估将会有什么样的困难。 “孩子妈妈刚走,求了我们很久……其实这个孩子情况很乐观,完全可以上普校,只是其他学校比较保守……如果我们也不收,那孩子只能去特殊学校了,以后的康复情况就不好说了,我实在是不忍心啊……” 时温除了不善于拒绝人,更加是一个尤其容易心软的人,听到这里,头脑一热,斩钉截铁地开了口:“李校您放心,放我们班没问题!” 直到又走回办公室,时温还是没有意识到接收这个孩子,到底意味着什么。 同办公室的其他三个老师见她回来,都凑上来向她打听。他们的脸上似乎不仅仅是好奇的探寻,多少还有些等待什么被确定的期待。 时温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伸手晃了晃鼠标,唤醒电脑屏幕:“好像是说有一个小朋友要转来我们班。” “我就知道,果然是这事!”年龄稍长的任老师拍了一下大腿,“周六我就在群里跟你们说了,听说有个孤独症小孩要转过来的。” 任老师跟校长室的行政一向关系很好,总是能稍微提前一刻透露出一些风声。 其他几位听到这个答案也都一副心事落定的模样,不知是因为早先听到的八卦被证实,还是这个故事中的转校生没有落到自己班上。 隔壁班的年轻班主任拍了拍时温:“时老师,后面你要多费心了,还好没落在我……” “杨老师,快到午饭点了,今天你不是值厨吗?”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任老师好心截断。 大家都知道她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其实每个人心里或多或少都有这么一句,只是实在不合适说出口。 从情理出发,大家都很心疼被命运捉弄的患儿。但就眼下看,谁都担心他的加入会让班级工作变的更加艰难,甚至也许会影响到更多其他同学正常上课。这也不公平,不是吗? 大家心中都有些复杂,咂摸不出滋味。 时温心头那点豪情,被这微妙的氛围戳了个小洞,隐隐约约有些泄气了。 她打开网页,在搜索栏中敲下“孤独症”。 对于这种疾病她还没有任何了解,在她的想象中,孤独症孩子应该只是更加沉默内敛,不善交流,或许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智力超群。 大概是,孤僻的天才。 类似这样的印象。 所以先前的爽快应承,一半出于善良,另一半只能归咎于不知者无畏了。 深吸一口气,按下回车键,屏幕闪烁一下后,跳出来的信息数量十分惊人。 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亿。 一后面有八个零。 时温滑动鼠标滚轮,仔细地阅读。有许多陌生复杂的词冲涌着袭来,“高功能”、“阿斯伯格征”、“孤独谱系”等等。 好像跟自己以为的不太一样。 但搜索之后更加复杂了,海量的信息并没有让时温的认知清晰起来。 晦涩的字句组合在一起描绘了一个她从未涉足过的世界,只能构建出模糊的印象,人总是很难凭空理解自己未接触过的事物。 摄入越多的信息,脑子便越混乱。时温支着下巴,不知不觉皱着眉头盯了太久电脑。 方才去值厨的杨老师已经结束回到了办公室,看时温如此,递来一份打包好的食堂盒饭:“时老师,还在看啊?先吃午饭吧。” “嗯,越看越乱了,有点晕。谢谢……”时温踌躇地推开键盘,接过盒饭,感激地对她笑道。 “诶?你现在不是在景州大学读研吗?你们学校特殊教育专业就特厉害啊,尤其是孤独症研究,你可以问问你们学校的老师啊!”杨老师看时温开始吃饭,心里也松弛了点,语气轻快起来。 一语惊醒梦中人。宛如拨开云雾,前路透出一丝光明,时温心中突然有了些底,至少有了一个努力的方向。 可是,找谁来做这个突破口呢?她下意识点开了与梁意的对话框。 手指在屏幕上来回戳点,缩回,挣扎又挣扎,最终还是讪讪退出了聊天界面。 对于梁意,她只想尽可能远离,减少一切不必要的交际。最好是当一只缩头乌龟,平静度过这段短暂的师生时期,然后顺利毕业,最后做一双陌路人。 思忖再三,她还是决定舍近求远,央求本科本校的同班同学,请对方帮忙牵线联系特殊教育专业的学生。噼里啪啦敲完一大堆言辞恳切的说辞后,又追加一个小红包。 “不管找不找得到都麻烦你啦,请你喝奶茶!” 她小心翼翼维护着每一段关系,不论深浅长短,哪怕只是人海茫茫中短暂的交集,都不敢有损半点体面。 而梁意,恰好就是她人生中最不体面的那一点。 下午班会课后,时温就见到了那位转学生的家长。 听说实小同意接受孩子后,孩子妈妈卡准了午休结束的时间点给未来班主任打来电话。通话中对方千恩万谢,把感激的话说了一箩筐,坚持要来学校谈谈具体情况。 到了约定时间,孩子的父母一起出现在了办公室门外。 这是极少见的。 很多孩子几乎默认由父母中的一方管理,甚至直接甩给隔代长辈的也不是没有。像这样父母一起来的,在时温见识尚不够多的职业生涯里,仅此一例。 “时老师,实在是感激您,能够接纳我们安安。”安安爸爸一进来就放下手上搬着的一大箱阳光玫瑰,露出憨憨的笑容,“给办公室老师们带了点水果,大家分着吃吃,秋天了润润嗓子。” “不行不行,葡萄绝对不能收。接收小朋友入学是应该的,我们没有权力拒收,自然也谈不上什么功劳。”时温看到那箱葡萄被放在脚边,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好像那是一箱燃烧的炭,烫得她无所适从。 安安妈妈是个漂亮精致的女人,乌发如云,凝脂玉肌,只是眼中总有一片阴云,脸上是挥不去的淡淡疲惫。她轻轻按住时温,手也是柔嫩纤细的,像是一块香胰子融成,沾一下水碰一次脏都让人忧心忡忡。 她说起话来也是和煦春风扑面来的温柔,她没有多推让,反而开始细致介绍起儿子的状况。于是时温也慢慢坐下,认真地听她讲述。 她讲起话来不仅声音好听,言辞间也十分有条理,即使是说及孩子的病情和困难时也只是轻轻哽咽,短暂平静一秒,没有任何宣泄情绪之举,全程慢条斯理、事无巨细地交待着。 话毕,她又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打开是收纳得整整齐齐的诊断报告。抬头确定了时温脸上还没有露出不耐烦的意思,便快速地在桌面上翻开展示了一下。 交流全程中,安安爸爸端端正正坐在一边的椅子上,依旧保持着那种憨憨的微笑,静静地听自己的妻子说话。 直到交谈中的二人对话渐疏,他才插话,郑重地说:“老师您放心,我们安安发现得早,我们一直陪着在做干预,有什么问题我们一定全力配合您。” “安安真的……”他突然停顿了一下,后半句有些含糊起来,“……他很乖的。” 如果说几个小时前答应接收这个孩子只是出于职业道德,那么此刻,时温已经彻彻底底共情到了。 看着眼前的这对父母,她很难不为他们感动,如此温和地流露,却是如此炽烈的爱意。 她的鼻子也开始发酸,有一坨柠檬味的奶油在心脏里慢慢融化,变成滚烫胸腔里的一滩夹心。 即便如此,她依旧没有忘记在安安父母临走前强行退回葡萄。无论是主动自发的道德要求,还是强制规定的职业规范,都要求她无论如何不能收下任何礼物。 办公内谈话半个小时,拉扯葡萄将近二十分钟。 好不容易劝走了他们和他们的葡萄,结果差点耽误整队放学的时间。 打工,真的好艰难! 不过生活总是峰谷交替的,不顺利后就往往紧接着顺利。同学介绍来的特教专业的本科生是一个甜度爆表的小可爱,一口一个“学姐”叫得人心都化了。 就连发给小学妹的红包也被她喜滋滋截图发了朋友圈,时温被可爱小狗表情包和“啾咪啾咪”冲昏了大脑。 又被治愈了,还是甜妹好啊! 正当时温喜不自胜时,峰谷交替的那个谷也很快来到了。 对面发完朋友圈还没五分钟,时温突然收到新消息。 一个名片推送。 【学姐学姐,这是我们院超级厉害的老师哦,你还是问他比较好!红包我退你吧,都没帮上你什么忙~】 时温的笑容瞬间冻结。 名片上的头像和昵称都很熟悉,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要么这是一个百分百复刻梁意的变态。 要么。 这就是他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