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忘记我了。
又忘记。
模糊褪色的两张脸,伴随着这句话,猛地冲破迷雾,无比清晰起来。
像是被推了一剂肾上腺素,时温眼里刹那间清明起来,大雾四散。
时温猛地转身,急切地看向梁意的脸。
重合了。
三张不同阶段里细微差别的面孔,在这一刻完美重叠了。
是小学一年级第一个沉默寡言却聪慧绝伦的跳级生同桌。
是初一时她懵懂莽撞,冲到高中部告白的那个高三学长。
更是此刻站在眼前的研究生阶段第一门课的任课老师。
是梁意。
距离太近了。时温几乎能看清他眼底细微的情绪流动,到底是真的埋怨而假作嘲讽,还是真的揶揄却假作委屈。她分不清楚。
她心慌意乱地后退一步,记忆瞬间被拉回那个让她恨不得钻进地缝的午后。
那时,他也是这样看着她,语气平静却带着沉重的失落。
“你忘记我了。”
也是这样说的。
那次可以书写进人生耻辱录的告白,唯一值得感谢的是,让时温想起了短暂同桌过的天才小神童。
怨不得她不记得。
一年级刚入学时,掌管记忆的大脑机构都还不算健全。而对她而言短暂的同桌时光,对不断跳级的梁意来说却已经是整个小学阶段中,在一个年级停留最久的一次。
他像一颗耀眼的流星,飞速划过她的童年天空,没留下半点能被稚嫩大脑捕捉的痕迹。
甚至,时温只记得自己的小学里有一个传说中的神童,完全不记得这样的神人竟能出自自己的同班同学之中。
巨大的尴尬和心虚瞬间淹没了时温,一个心智正常的普通年轻人很难面对这样的事情。
于是时温做出了一个不明智但很大胆的决定。
后退一步,又一步,再多一步,一步比一步快。她心虚地不敢抬头多看一眼他的脸,匆匆落荒而逃。
蒋颜言被拽了个措手不及,或许她应该感谢自己的同门还记得拉上她,不然现在与一头雾水的她大眼瞪小眼的就是被独自撇在教室里的梁老师了。
直到电梯门“叮”一声彻底合拢,时温才像被抽掉骨头般倚在冰凉的轿厢壁上。
“……什么情况?!”被拖得踉跄的蒋颜言终于回魂,“梁老师怎么说你又把他忘了,你俩真有故事?”
时温脸色铁青,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没!有!”
电梯抵达一层,时温拔腿就想溜。八卦之王蒋颜言眼疾手快,一把钳住她胳膊,威胁道:“你敷衍我!那我去问梁老师了!”
“别!”时温秒怂,选择性坦白,“就……早上在电梯碰见,我没认出他是老师,他盯了我半天等我问好……”
审学生很有心得的蒋老师怀疑地眯起眼,侦探般审视着她每一丝细微表情:“就这?”
“……而且,”时温眼神飘忽,声音细若蚊吟,“我跟你说那个电梯帅哥……也是他。”
蒋颜言倒抽一口冷气,瞬间共情了这份史诗级社死,刚卸了手上的劲,便被迅速连拖带拽飞速离开了教学楼。
短短几分钟,时温又多了一个短期内心虚到不敢直视的对象。她只管闷头走路,不敢多提一个字,生怕刚刚糊弄过去的事情再露出什么马脚。
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那可是她的任课老师,还是她的直系师兄。直系师兄留校任教,即使不是自己的任课老师,做师妹的三年内完全不见对方的概率有多大呢?
基本上来说,无限趋近于零。
刚洗完澡的时温盘腿坐在沙发上,身体与睡衣之间还隔着一层蒸腾的薄薄湿气,双手举着手机,看着微信上的两条新消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一条是师门群里的聚餐邀请。
开学为熟悉新人而组织的师门内部聚餐,陈老师在群里亲切发起邀请:
【明晚六点,南门外有食居[可爱]】
另一条是梁意的好友申请。
【你好,我是心理教育与发展任课老师梁意,请通过。】
“……”
时温发出一声哀嚎,一头栽倒在沙发上,采用埋进抱枕后的方式暂时切断与世界的联系,换取一分钟自欺欺人的安宁。
为什么,人类活在这世上,既要吃打工的苦,又要吃命运的苦。
“咔哒”,卫生间门再次被打开,林惠知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一屁股挤到时温旁边,熟练地拖出吹风机:“投个综艺,我先吹头。”
“林林……”沙发缝里传来一声有气无力地回应,好一会儿都没再有其他动静,悠悠的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幽怨得能拧出水。
吹风机呼呼工作起来,林惠知弯腰吹着后脑勺,音量拔高:“时温!再装死我立刻打电话告诉你爸妈,你周末赖我这儿根本不是图上课近,是为了躺尸方便!”
说着飞起一脚踹在时温屁股上,以示警告。
十年友谊,吃喝玩乐厮混了整个青春期,动手动脚早已成了基本礼仪。
挨了一脚,时温反而活了。她一骨碌爬起来,没有开电视,直勾勾盯着林惠知问:“你还记得梁意吗?”
“什么?”林惠知提高了分贝,她满世界都是吹风机运作的声音,隐约听到时温说了什么,含糊地被淹没了。
“我说!”时温直起身,冲着林惠知大声吆喝起来。
“你还记得梁意吗!”
吹风机被关上了,为了听清楚时温到底在说什么。
时温没想到林惠知会关掉吹风机听她说话,林惠知也没想到时温会拼出十二分中气吼出这一句。
梁意的名字被掷进骤然安静的小屋子里,在墙上被弹了几个来回,撞回时温耳朵里,嗡嗡的发麻。
吼完,她像被抽干了力气,又瘫了回去,仰头往后一倒,眼神涣散。发出灵魂被掏空的三连叹:
“他现在是我的任课老师。唉……”
“还是我的师兄。唉……”
“明晚师门要聚餐。唉……”
一声接一声叹气,叹到让人担忧出气太多会呼吸性碱中毒。
林惠知被这信息量砸懵了半秒,随即重接连接成功,脱口就是放鞭炮一般的一串关于植物的问候。
“卧槽!!!”她像被电击般弹射起来,还在滴水的长发狠狠甩了时温一脸,给了她一个冰冰凉湿漉漉的大耳刮子,水珠顺着下巴往下蜿蜒。
这哪里是被湿头发糊了一巴掌,完全就是被曲折难料的人生抽了一耳光。
“就那个让你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就敢写三页情书塞过去的梁意?让你初中一战成名的梁意?” 她激动地扒拉开头发,凑到时温眼前,眼中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眼见好友是真心实意的惆怅,又讪讪补充:“嗨,都多少年了,人家说不定早忘了,别忧愁了宝。”
“他没忘。” 时温捂着脸,闷闷的声音带着绝望从指缝间漏出,“他今天问我为什么又把他忘了。”
“哈?”林惠知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我去!他不会是对你念念不忘吧,这么在意你记不记得他?”
时温是在很认真地烦恼,以为好朋友会跟自己同一频道,万万没想到林惠知甚至没有多思考一秒就开始口出狂言。
“滚!”时温一脚踹开她搭过来的腿,被这个绝望的脑洞吓到突然失去了悲伤的能力,“立刻!马上!吹你的头去!”
伴随着林惠知不情不愿的嘟囔,吹风机又开始了工作。
时温认命地点开师门群。果然,除了她,全员乖巧回复“收到”。
往上翻,还有相熟的师姐见她一直没回,特意在群里拍了拍她。
她赶紧在群里乖乖地回复完消息,还没来得及切出微信,梁意的好友申请又滑了出来。
这次时温不敢装相,只能默默点了同意,甚至还编起了如何解释自己久久不回的借口。
打了删,删了打。林惠知头发都吹完了,已经恨铁不成钢地亲自坐下投屏综艺了,瞥见她还抱着手机如临大敌,凑过来一看她刚发出去的消息
【梁老师您好,周末看工作号没有那么及时,以后会多多注意的,不好意思!】
“……”林惠知翻了个白眼,“你扣半天字就发了个这?你知不知道你那个正在输入中人家都能看到?”
时温缩着脖子自我催眠:“不会吧,他又不会盯着对话框看……”
五分钟后,对面才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好的,没事。你拉一下群吧。】
时温瞬间满血复活,得意地把手机怼到林惠知眼前:“你看吧!我就说他肯定很忙!”
次日聚餐,时温与蒋颜言一道,夹在不太起眼的角落里埋头吃饭,默默听周围同门跟老师高谈阔论,极力降低存在感。
耳朵却灵敏地捕捉到邻座师姐对梁意的小声控诉:“梁师兄,晚上给你发消息请教问题,你都隔天才回,你晚上不看微信啊?”
梁意端着茶杯,温和客气:“不好意思哦,写论文时习惯专注,有时候消息容易遗漏。有急事可以留言,我看到都会回的。”
时温一听,心中终于大石落地,昨晚的猜想进一步得到了正主的确认,更是如释重负。
心情好自然胃口也大好,她筷子一伸,豪气地夹起一大颗裹满浓稠芥末酱的虾球塞进嘴里,嚼得一脸满足。
看得吃不了一丁点芥末味的蒋颜言也好奇起来,凑过来问:“这么好吃?你不怕辣?”
时温腮帮子鼓鼓,刚想好好安利一番,导师陈老师慈祥的目光就精准锁定过来。
陈老师是一个十分和蔼的小老头,还是个在行业内颇有能力很受尊敬的大佬。他笑眯眯地叫时温:“小时老师,你现在在宜安实小吧?”
“嗯嗯。”时温赶紧咽下虾球,挤出最灿烂的笑容,“刚刚工作没多久呢,陈老师。”
小老头也笑,笑得眼睛也眯起来,频频点头道:“很好呀,宜安实小很不错的,我家小外孙也在你们学校,小时老师很优秀,好好加油,以后前途光明呀!”
一番关于工作和学业的鼓励后,关怀很快就顺延到蒋颜言同学。就这样一个接一个热心关心完所有聚餐人员后,餐桌上也几乎扫荡一空了。
散场已近九点,夜色浓稠。住校的同学结伴往校内宿舍区走,陈老师非常贴心地挨个询问不住校的非全同学,仔细关心安全问题。
“明天要上班,我打车回宜安区,周末住在附近的朋友家里,待会先回去拿东西。”时温生怕老师担心自己,赶紧抬手指指马路对面不远处的小区大门,“很近的,就在那边。”
众人皆各自散去,时温独自返回林惠知家里收拾东西。
半小时后,她提着包走出门,外边竟开始下起了淅沥的雨。时温只好撑着伞,一路走一路用手机叫车,不知地方偏还是天气差,半天也无人接单。
打着伞,提着包,端着手机,一样也做不好。
雨被风吹进小小的一片庇护里,身上潮津津发起寒来,时温丧气地呼出一口气。
“时温。”
雨夜里,能见度降低,打着伞更是阻碍视线。只听到有人在小区门外叫自己,有些耳熟,又被雨水搅的有些模糊。
时温费力地把伞檐抬起,循声望去。
小区门口的保安室散出暖黄的光,一个颀长的身影就站在那片光与身后车灯交织的朦胧里。身后的车灯光强了太多,为他周身一圈的雨都添了底色。
他站在具形了的雨丝里,没有打伞,望着她。
是梁意。
心脏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猝不及防地钻进时温混乱的脑海。
他好像,真的有点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