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门敲三下,隔着门,屋内传出的声音显得闷闷的。
“请进。”
推开门,李校长端坐在办公桌后,两只手叠放轻轻按在桌面上,微笑着迎接走进来的二人。
似乎早已做好准备,等着来人进门。
会客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杯一次性杯子盛放的水。使用它的人大约刚离开不久,还没来得及及时清理。
九分满,很显然,来客并未认真喝上几口。
简单寒暄后,李校便温柔地拉着时温坐下,张罗着要倒水来。刘主任见状立马很有眼力地起身,要亲自添水。
宜安实小的校长是一位温柔气质的女校长,有想法有魄力,人品佳能力强。有赖于她的带领,这几年里宜安实小才越发出色。
这样的领导,对待下属自然也是驭下有方。
此刻,她就选择了对青年教师时温先是一通关怀,软语温言地开了头:“时老师今年开始做一年级班主任,感觉如何呀?有没有什么困难啊?”
时温还在等待那个正题,礼貌回应了几句便继续静静听下去。
“我们都很看好时老师,虽然是新进来的青年教师,但是教学工作完成得都非常出色。我也去听过你的语文课,年轻人,上得很有想法,特别好。”几句夸奖后李校话锋一转,从教学能力带到师德师风上,“之前你带的班级,很多家长都说时老师细心、耐心、热心,对学生关爱有佳,家长学生都很喜欢你。当然我们也都看在眼里,所以……”
好一通冗长的引入,时温没感到一丝被捧赞的欣然,反而警铃愈发大作起来。要如此浪费口舌来铺陈,大概确实是件麻烦事了。
“我们要转来一个新同学,大家一致认为,放在时老师班上最合适。”
转学生?时温困惑地抬头。铺垫这么久,只是这种事?
察觉到时温脸上明显的神情变化,李校又补充道:“这孩子……有点特殊,是个孤独症患儿,就是常说的自闭症。”
“你是青年骨干教师,你的认真负责我们有目共睹,这孩子交给你最妥当,我们也最放心!”□□后紧接着是新一轮**汤,“当然,有什么困难随时找我。孩子虽然放在你班上,但是教育是我们大家的事嘛。”
话里话外间,似乎已经默认这事板上钉钉了。
时温向来不是一个擅长拒绝的人,更何况她对于孤独症完全没有任何了解,很难预估将会有什么样的困难。
“孩子妈妈刚走,求了我们很久……其实这个孩子情况很乐观,完全可以上普校,只是其他学校比较保守……如果我们也不收,那孩子只能去特殊学校了,以后的康复情况就不好说了,我实在是不忍心啊……”
时温除了不善于拒绝人,更加是一个尤其容易心软的人,听到这里,头脑一热,斩钉截铁地开了口:“李校您放心,放我们班没问题!”
直到又走回办公室,时温还是没有意识到接收这个孩子,到底意味着什么。
同办公室的其他三个老师见她回来,都凑上来向她打听。他们的脸上似乎不仅仅是好奇的探寻,多少还有些等待什么被确定的期待。
时温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伸手晃了晃鼠标,唤醒电脑屏幕:“好像是说有一个小朋友要转来我们班。”
“我就知道,果然是这事!”年龄稍长的任老师拍了一下大腿,“周六我就在群里跟你们说了,听说有个孤独症小孩要转过来的。”
任老师跟校长室的行政一向关系很好,总是能稍微提前一刻透露出一些风声。
其他几位听到这个答案也都一副心事落定的模样,不知是因为早先听到的八卦被证实,还是这个故事中的转校生没有落到自己班上。
隔壁班的年轻班主任拍了拍时温:“时老师,后面你要多费心了,还好没落在我……”
“杨老师,快到午饭点了,今天你不是值厨吗?”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任老师好心截断。
大家都知道她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其实每个人心里或多或少都有这么一句,只是实在不合适说出口。
从情理出发,大家都很心疼被命运捉弄的患儿。但就眼下看,谁都担心他的加入会让班级工作变的更加艰难,甚至也许会影响到更多其他同学正常上课。这也不公平,不是吗?
大家心中都有些复杂,咂摸不出滋味。
时温心头那点豪情,被这微妙的氛围戳了个小洞,隐隐约约有些泄气了。
她打开网页,在搜索栏中敲下“孤独症”。
对于这种疾病她还没有任何了解,在她的想象中,孤独症孩子应该只是更加沉默内敛,不善交流,或许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智力超群。
大概是,孤僻的天才。
类似这样的印象。
所以先前的爽快应承,一半出于善良,另一半只能归咎于不知者无畏了。
深吸一口气,按下回车键,屏幕闪烁一下后,跳出来的信息数量十分惊人。
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亿。
一后面有八个零。
时温滑动鼠标滚轮,仔细地阅读。有许多陌生复杂的词冲涌着袭来,“高功能”、“阿斯伯格征”、“孤独谱系”等等。
好像跟自己以为的不太一样。
但搜索之后更加复杂了,海量的信息并没有让时温的认知清晰起来。
晦涩的字句组合在一起描绘了一个她从未涉足过的世界,只能构建出模糊的印象,人总是很难凭空理解自己未接触过的事物。
摄入越多的信息,脑子便越混乱。时温支着下巴,不知不觉皱着眉头盯了太久电脑。
方才去值厨的杨老师已经结束回到了办公室,看时温如此,递来一份打包好的食堂盒饭:“时老师,还在看啊?先吃午饭吧。”
“嗯,越看越乱了,有点晕。谢谢……”时温踌躇地推开键盘,接过盒饭,感激地对她笑道。
“诶?你现在不是在景州大学读研吗?你们学校特殊教育专业就特厉害啊,尤其是孤独症研究,你可以问问你们学校的老师啊!”杨老师看时温开始吃饭,心里也松弛了点,语气轻快起来。
一语惊醒梦中人。宛如拨开云雾,前路透出一丝光明,时温心中突然有了些底,至少有了一个努力的方向。
可是,找谁来做这个突破口呢?她下意识点开了与梁意的对话框。
手指在屏幕上来回戳点,缩回,挣扎又挣扎,最终还是讪讪退出了聊天界面。
对于梁意,她只想尽可能远离,减少一切不必要的交际。最好是当一只缩头乌龟,平静度过这段短暂的师生时期,然后顺利毕业,最后做一双陌路人。
思忖再三,她还是决定舍近求远,央求本科本校的同班同学,请对方帮忙牵线联系特殊教育专业的学生。噼里啪啦敲完一大堆言辞恳切的说辞后,又追加一个小红包。
“不管找不找得到都麻烦你啦,请你喝奶茶!”
她小心翼翼维护着每一段关系,不论深浅长短,哪怕只是人海茫茫中短暂的交集,都不敢有损半点体面。
而梁意,恰好就是她人生中最不体面的那一点。
下午班会课后,时温就见到了那位转学生的家长。
听说实小同意接受孩子后,孩子妈妈卡准了午休结束的时间点给未来班主任打来电话。通话中对方千恩万谢,把感激的话说了一箩筐,坚持要来学校谈谈具体情况。
到了约定时间,孩子的父母一起出现在了办公室门外。
这是极少见的。
很多孩子几乎默认由父母中的一方管理,甚至直接甩给隔代长辈的也不是没有。像这样父母一起来的,在时温见识尚不够多的职业生涯里,仅此一例。
“时老师,实在是感激您,能够接纳我们安安。”安安爸爸一进来就放下手上搬着的一大箱阳光玫瑰,露出憨憨的笑容,“给办公室老师们带了点水果,大家分着吃吃,秋天了润润嗓子。”
“不行不行,葡萄绝对不能收。接收小朋友入学是应该的,我们没有权力拒收,自然也谈不上什么功劳。”时温看到那箱葡萄被放在脚边,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好像那是一箱燃烧的炭,烫得她无所适从。
安安妈妈是个漂亮精致的女人,乌发如云,凝脂玉肌,只是眼中总有一片阴云,脸上是挥不去的淡淡疲惫。她轻轻按住时温,手也是柔嫩纤细的,像是一块香胰子融成,沾一下水碰一次脏都让人忧心忡忡。
她说起话来也是和煦春风扑面来的温柔,她没有多推让,反而开始细致介绍起儿子的状况。于是时温也慢慢坐下,认真地听她讲述。
她讲起话来不仅声音好听,言辞间也十分有条理,即使是说及孩子的病情和困难时也只是轻轻哽咽,短暂平静一秒,没有任何宣泄情绪之举,全程慢条斯理、事无巨细地交待着。
话毕,她又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打开是收纳得整整齐齐的诊断报告。抬头确定了时温脸上还没有露出不耐烦的意思,便快速地在桌面上翻开展示了一下。
交流全程中,安安爸爸端端正正坐在一边的椅子上,依旧保持着那种憨憨的微笑,静静地听自己的妻子说话。
直到交谈中的二人对话渐疏,他才插话,郑重地说:“老师您放心,我们安安发现得早,我们一直陪着在做干预,有什么问题我们一定全力配合您。”
“安安真的……”他突然停顿了一下,后半句有些含糊起来,“……他很乖的。”
如果说几个小时前答应接收这个孩子只是出于职业道德,那么此刻,时温已经彻彻底底共情到了。
看着眼前的这对父母,她很难不为他们感动,如此温和地流露,却是如此炽烈的爱意。
她的鼻子也开始发酸,有一坨柠檬味的奶油在心脏里慢慢融化,变成滚烫胸腔里的一滩夹心。
即便如此,她依旧没有忘记在安安父母临走前强行退回葡萄。无论是主动自发的道德要求,还是强制规定的职业规范,都要求她无论如何不能收下任何礼物。
办公内谈话半个小时,拉扯葡萄将近二十分钟。
好不容易劝走了他们和他们的葡萄,结果差点耽误整队放学的时间。
打工,真的好艰难!
不过生活总是峰谷交替的,不顺利后就往往紧接着顺利。同学介绍来的特教专业的本科生是一个甜度爆表的小可爱,一口一个“学姐”叫得人心都化了。
就连发给小学妹的红包也被她喜滋滋截图发了朋友圈,时温被可爱小狗表情包和“啾咪啾咪”冲昏了大脑。
又被治愈了,还是甜妹好啊!
正当时温喜不自胜时,峰谷交替的那个谷也很快来到了。
对面发完朋友圈还没五分钟,时温突然收到新消息。
一个名片推送。
【学姐学姐,这是我们院超级厉害的老师哦,你还是问他比较好!红包我退你吧,都没帮上你什么忙~】
时温的笑容瞬间冻结。
名片上的头像和昵称都很熟悉,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要么这是一个百分百复刻梁意的变态。
要么。
这就是他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