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景明端坐在椅子上,手中拿着一份关于徐州漕粮改道的奏疏,批了着户部再议。
次辅魏谦坐在下首,正端起一盏雨前龙井,茶盖轻撇浮沫,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神。
其余几位阁臣或低头疾书,或凝神细阅,值房里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偶尔一两声压抑的咳嗽。
“清宁府划为道扬.........”
严景明的声音陡然打破了值房的宁静。
他将批好的奏疏推到一旁,目光扫过几位同僚,叹了口气道。
“圣心难测,却也未必不是一步好棋。”
“柳佩文持节而去,真不知是福是祸啊。”
他话未说完,魏谦已放下茶盏,接口道:“首辅所言甚是,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清宁府弹丸之地,予他作道扬,是皇恩浩荡。”
“柳御史是福是祸,就看他如何把握了。”
闻言李木仁捋着长须,沉吟道:“话是这么说,只是咱们的试探,会不会得罪那道士,毕竟他手段过于诡谲莫测。”
“神将、巨兽....至今思之犹觉心惊。”
“柳御史此行,恐非坦途。”
兵部尚书卢远亭冷哼一声。
“妖道再诡,终是血肉之躯,圣旨所至,便是煌煌天威!”
“他若不尊,自有镇邪府精锐、卫所劲卒伺候。”
“柳佩文持圣旨,便是陛下化身,他敢动柳佩文一根汗毛,便是谋逆大罪。”
他眼中寒光一闪,未尽之意昭然若揭。
严景明眼皮微抬,瞥了他一眼,未置可否,手指摩挲着案上那青玉镇纸。
魏谦则重新端起茶杯,雾气再次朦胧了他的视线。
值房内短暂的争论平息过后,就在这一片谋算的静谧中。
轰!
毫无征兆!
一股无法形容、无法抗拒的威压,轰然撞碎了内阁值房那扇象征着大魏最高权柄的木门。
“噗!”
“怎么回事!”
“什么东西?!”
“不好?!”
值房内瞬间大乱!
首辅严景明首当其冲,这位执掌大魏中枢数十年的老人,浑浊的双眼在死亡威胁降临的刹那,猛地爆发出精芒。
他非止权相,更是儒门当世仅存几位触摸到治国之境的大儒之一!
严景明那只握青玉镇纸的手一紧,随即一股“势”从他身体里爆发出来。
这股“势”,凝聚了帝国数十载的兴衰荣辱,凝聚了无数奏章批阅的权衡决断,凝聚了朝堂倾轧间的进退之道。
身周丈许之地,那些席卷而来的木屑、纸片、瓷器在进入“势”时,速度骤然变得缓慢。
倾倒的书架、砸落的典籍被强行凝固,悬停在半空。
几乎在严景明爆发的同一刹那。
“养吾浩然气,沛乎塞苍冥。”
次辅魏谦猛地一拍茶杯,便见一缕文气自他天灵喷薄而出。
化作一口巨钟虚影,钟体四面,赫然铭刻着礼、义、廉、耻四个斗大的金色真言!
铛!
一声洪钟巨响,响彻整座京城。
“礼崩乐坏,乾坤倾覆,礼乐何在?”
礼部尚书赵逸尘引吭长啸,周身腾起的文气空中急速交织,化作一架青铜编钟虚影!
钟架古朴,十二律吕钟体悬垂,无声而宏大的礼乐之音层层叠叠地扩散开来,试图抚平、中和那股威压。
“纲纪法度,铁锁横江,刑狱之威,镇!”
刑部尚书高正此刻煞气绕体,但这煞气并非血腥,而是代表着大魏律法不容亵渎的威严。
他并指如剑,凌空疾书,暗红色的文气自指尖而出,竟在空中凝成一道道锁链虚影!
锁链之上,律、令、刑、狱等血色篆字纵横交错地布设在值房空间之中,试图以大魏律法强行束缚那威压。
“将士英灵,血染征袍,兵戈之气,聚!”
兵部尚书卢远亭怒目圆睁,一声暴吼。
由无数破碎刀枪剑戟、染血旌旗、乃至模糊将士英魂虚影组成的阵法如同绞肉磨盘,疯狂地消耗着威压。
“薪火相传,众志成城,吏治清明,凝!”
吏部尚书李木仁,这位掌管天下官员升迁的“天官”,双手掐动印诀,口中念念有词。
一缕温和的文气从他身上蔓延而出,这些丝线缠绕在魏谦的巨钟、赵逸尘的编钟、高正的律令锁链、卢远亭的阵法之上。
将六位大儒的文气串联、叠加在一起。
就在六位阁员文气勾连、各显神通,要硬撼那不可测之威时,那威压却又毫无征兆地退去了!
哗啦啦!
悬停在半空的书册卷宗、碎裂的瓷器、倾倒的桌椅,轰然砸落。
严景明身体一个踉跄,“势”一散,他猛地向后跌坐在太师椅上,握着青玉镇纸的手微微颤抖。
魏谦身前那口由礼义廉耻四字真言凝聚的巨钟虚影发出嗡响化作点点金芒消散。
他手中的茶杯早已在刚才的爆发中拍碎,滚烫的茶水混着瓷片割破了手掌。
鲜血淋漓,他却浑然不觉。
铛!铛!铛!
礼部尚书赵逸尘的那架青铜编钟虚影急促地响了几声,随即崩解成漫天光点。
他引吭长啸的余音戛然而止,脸色煞白如纸,喉头滚动,强忍着没有呕出血来。
“呃!”
刑部尚书高正闷哼一声,那由律令刑狱血色篆字凝聚的锁链寸寸断裂,反噬之力让他如遭重击。
连退数步,后背撞在墙壁上,才止住颓势,嘴角已然溢出一缕鲜血。
卢远亭最是凄惨,他那由兵戈杀伐之气凝聚的阵法在威压消散的瞬间,反噬最为猛烈。
他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萎顿在地,气息衰败下去,眼中充满了骇然与难以置信。
李木仁那串联各方的文气丝线,在威压消失的同时也跟着消散,他出力最少,反而并没什么事。
值房内一片死寂。
只有喘息声、咳嗽声以及物品落地后的滚动声。
六位执掌大魏最高权柄的阁员,此刻个个狼狈不堪,官袍凌乱,气息紊乱。
“咳.....咳咳...”
严景明咳嗽几声,他抬起手,指向门口说道。
“那...那威压..在何处...”
闻言魏谦看向赵逸尘。
“赵尚书,那...那编钟余响...响向何方?”
赵逸尘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闭目凝神片刻,再睁眼时,眼中带着惊悸和明悟。
“徐州!清宁府!”
“又是清宁府!”
卢远亭挣扎着抬起头,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
“那妖....那妖道又召来了什么?!”
赵逸尘刚要言语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一名钦天监保章正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手中拿着钦天监的急报来到严景明的面前。
“阁老!”
保章正声音发颤,双手将急报高高捧过头顶。
“钦天监浑天仪裂纹遍布,星斗皆指向徐州清宁府!”
“监正言仙神之威,恐有倾覆之祸!”
轰!
这句话如平地惊雷,在值房内炸开。
严景明剧烈咳嗽几声,保章正带来的消息,只有浑天仪崩裂和仙神之威的警告,并未提及圣旨的状况。
但这“倾覆之祸”四字,结合那瞬间降临又退去的威压,其含义已不言自明。
柳佩文的宣旨,必然遭遇了难以想象的失败,他此刻仿佛看到了大魏万里江山正在寸寸崩裂。
“圣旨如何?”
魏谦抬起头,顾不上手掌被瓷片割裂的痛,连忙问道。
“柳佩文呢?急报里可曾提及圣旨与他的安危?”
保章正摇了摇头。
“星斗指向徐州清宁府,并未提及圣旨和柳大人情形。”
卢远亭听到保章正的回答,咬着牙说道。
“还用问吗,定是那妖道抗旨不尊。”
礼部尚书赵逸尘方才以礼乐之音感应方位,心神与那威压有过短暂的接触,此刻感受最深。
“非此界之力啊...”
魏谦扫过一片狼藉的值房,最后目光落在严景明身上。
“严阁老...这威压恐怕已然震动朝野,波及全境。”
“陛下雷霆之怒,顷刻将至。”
魏谦沉吟片刻,挥手让保章正退下,看着眼前的众人郑重说道。
“为今之计,唯有断尾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