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哼笑从头顶传来。
“好一张利嘴。”
永历帝又恢复了那种玄之又玄的飘忽,仿佛刚才的暴怒从未发生。
他缓缓起身来到董矩身旁,低头看着他轻声说道。
“董矩,你是在教朕做事?”
闻言董矩连连磕头回道:“老奴不敢!老奴万死!”
“万死?呵......”
永历帝抬起眼皮,嘴角带笑。
“你方才所言,内阁曲解圣意,柳佩文假传天威,行此愚行,辱没天威倒也有几分道理。”
“至于徐州卫所兵马.....”
永历帝挥了挥手示意他起身,随即朝外走去,来到玄明宫的大门处。
他负手而立,明黄道袍在风中微动,三千发丝被吹拂,却拂不去眼底的杀意与屈辱。
“罢了。”
这两个字,从永历帝口中挤出,带着疲惫与不甘。
杀意与屈辱最终也被隐忍所取代,他只得不停的在心中安慰自己。
这不是退让!
这是以退为进,是忍辱负重,是为了攫取长生道果,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然而,圣旨蒙尘,天威受挫!
这奇耻大辱,岂能无声无息地咽下?
他需要一个足以平息朝野议论、震慑蠢蠢欲动之心、更要向那山野道士展示他“公允”的替罪羊。
“董矩,传朕口谕。”
“柳佩文身为钦差,代天巡狩,不思体察圣心,宣化皇恩。”
“竟敢曲解圣意,包藏祸心,擅权妄为。”
“激怒仙真,致使圣旨蒙尘,天威受辱,更险些酿成社稷倾覆之滔天大祸。”
四顶大帽,层层加码,罪状清晰,让柳佩文从钦差大人瞬间变成了包藏祸心、欺君罔上的首恶。
“着!”
“都察院左都御史高弘图、镇邪府指挥使骆养性,持朕金牌,即刻启程徐州。”
“锁拿钦差柳佩文,及其随行所有官吏、兵丁!剥去官服,打入囚车!押解回京!”
“一应同党,无论涉及何人,无论品阶高低皆交付三法司、镇邪府,严审!”
董矩听得浑身发冷,他也是明白了,陛下哪里是被自己“说服”?
陛下根本就是在顺水推舟,借自己的口,撇清自己。
自己那番话,不过是递上去一把锋利的刀。
柳佩文必须死得足够“精彩”,足够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借一颗人头,重塑帝王“明察秋毫”、“绝不姑息”的威严。
平息朝议,震慑内外,更要告诉清宁府的那位。
看,朕是公正的,罪魁祸首朕已严惩,朕对你的“恩典”依旧有效,莫要再生事端。
帝王心术,杀人不见血,诛心于无形!
“至于内阁首辅严景明、次辅魏谦......”
一想到这两人,永历帝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
“驭下不严,失察渎职。”
“着即闭门思过,非朕亲诏,不得离府半步!”
“一应印信、文书往来,皆由司礼监监管,待柳佩文案水落石出,再行论处!”
闭门思过!监管印信文书!
董矩站其身后,心中对陛下的帝王术是连连赞叹。
一是平息物议,陛下展现了绝不姑息的姿态,堵住了朝野非议之口。
看,连阁老都因“失察”被严惩了!
二是震慑朝堂,连根深蒂固的内阁阁老都被软禁府中,还有谁敢再妄议圣意、阳奉阴违?
三是掌控中枢,借机将权力暂时收归己手,削弱了文官。
四是预留筹码,严、魏二人成了陛下手中一张可以随时丢弃的驹。
若局势需要稳定,可轻罚或赦免以示宽仁,若不需要亦可重处。
“还有那清宁府.......”
永历帝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宫阙,再次落向那遥远的徐州。
“一府道扬之旨,乃朕金口玉言,岂有收回之理?”
“着有司按旨意全力襄助陈任筑观修行,镇守地方,所需供奉,户部特支即刻拨付,不得延误。”
“老奴明白!”
董矩垂首,心中很是感慨,陛下一连三道旨意只为了去赌一个长生久视的希望。
咽下耻辱,抛出重臣权柄,撒下真金白银,只为稳住那座道观里那个能为他打开长生之门的人。
玄明宫的大门处,永历帝负手而立的身影,在风中显得无比孤独,又无比决绝。
“长生啊.....”
永历帝心中暗暗念叨着,为了它,九五之尊都可以暂时蒙尘。
这万万人之上的威严可以暂且收敛,甚至这煌煌大魏的国运,亦可押上赌桌!
他最后望了一眼徐州的方向,双拳紧攥,若不是绝地天通,若不是飞升不了上界,若不是皇帝无法修行。
自己又怎么会如此屈辱,只希望那个山野道士能给他带来长生!
想到这里,永历帝缓缓转身踏入玄明宫的阴影之中。
吱呀!
殿门在他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一座囚笼,将永历帝关了起来。
唯有丹炉中的火焰,在永历帝重新盘坐于蒲团的身影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
真可谓丹炉烟袅蔽朱门,不念人间万骨沉,九鼎丹砂求永寿,八方饿殍化轻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