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佩文脸上笑意不减,目光在那杯茶上停留一瞬,却并未端起,反而开始说起客套话来。
“陈道长仙踪难觅,今日得见仙颜,果真气度超凡,如沐春风,下官幸甚至哉!”
他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恭敬有加,仿佛全然忘记了昨夜后堂的密旨与算计。
可话音一落,他却并未给陈任说话,转而向陈任身侧的两位存在说道。
“大师法驾在此,下官方才眼拙,竟未能及时见礼,失敬,失敬。”
柳佩文对着苦禅大师微微颔首,礼数很是周到,全然一副后学末进面对佛门高僧的模样。
“大报恩寺达摩院苦禅大师之名,如雷贯耳。”
“当年惊门镇魔,金刚怒目,威震寰宇,下官虽无缘亲见,然神交久矣。”
“今日得见大师真容,实乃三生有幸啊。”
闻言苦禅大师捻动佛珠的手一顿,随即抬起眼皮,皮笑肉不笑的说道。
“阿弥陀佛,柳施主言重了,老衲枯坐参禅,何来威震寰宇之说?”
“前尘旧事,如露如电,皆是虚妄。”
“倒是柳施主身负皇命,持节一方,为天子牧守黎庶,才是真正的重任在肩,功德无量。”
柳佩文心中微凛,虽然在苦禅大师那里吃了闭门羹,但毕竟是混迹官扬的老油条。
他面上笑容不变,又转向一旁的金澜江龙君。
“龙君尊神,福泽金澜,庇佑一方生灵,调和风雨,功在社稷。”
“下官代沿江万民,谢过龙君恩德。”
“陛下听闻龙君辛劳,言及神道护持,乃江山稳固之基石。”
这番话将皇权与神权并提,既抬高了龙君,也暗示了朝廷的“记挂”。
龙君实在是懒得听这番官扬上的废话,但也不好发作。
只得端起面前陈任刚倒的茶,也不看柳佩文,慢悠悠地呷了一口后哼道。
“呵,柳御史这张嘴,倒是比本君金澜江底的鹅卵石还滑溜。”
“福泽?庇佑?本君不过守着自家门前一亩三分地,梳理水脉乃是本分,当不起功在社稷这般天大的帽子。”
“至于陛下念及.....”
说到这里,龙君放下茶杯,双眼一眯,看着柳佩文那张无懈可击的笑脸,语带深意。
“龙庭高居九重,日理万机,还能记得本君这点微末职责,倒是让本君受宠若惊了。”
“柳御史既是皇命在身,想必正事要紧,与本君这乡野小神,就不必多费唇舌客套了。”
一句皇命在身,点得清清楚楚,将柳佩文刻意营造的融洽氛围撕开一道口子,暗示他少绕弯子。
这番绵里藏针的“客套”下来,后院的气氛非但没有缓和,反而更添了几分紧绷。
跪在地上的富户们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字字句句都暗藏机锋。
在见到龙君这么不给自己面子,柳佩文脸上的笑容顿时一泄,但瞬间又弥合如初。
毕竟是浸淫官扬多年的老官了,怒?那是莽夫行径,喜?那是稚子心性。
真正的官扬文章,讲究的是怒而不形于色,喜而不溢于言。
一怒一喜,皆要化为手中刀笔,刻画出对自己最有利的棋局。
“龙君快人快语,下官佩服。”
柳佩文对着龙君拱了拱手,仿佛刚才的难堪从未发生。
随即他扭头看向陈任,伸手端起桌上快要凉透了的茶杯,敬道。
“陈道长,昨夜于府衙之中,听闻钱百户详述道长于妖乱之中力挽狂澜之神迹,真觉心驰神往,恨不能亲睹道长风采!”
“陛下在宫中闻听徐州之事,亦对道长之神通道法、济世仁心赞不绝口,言此乃社稷之福,真苍生之幸啊!”
言到此处,话锋却陡然一转,带着几分无奈和歉意。
“只是.......”
柳佩文思索片刻后,犹犹豫豫的放下茶杯,忽地发出一声轻响却像惊堂木般敲在跪地富户们的心头。
“下官昨日甫至清宁府衙,便遇上了一桩不大不小的公案。”
他扭头看向地上那一片瑟瑟发抖的身影,抬手指了指跪伏在地的楚鼎、孙乾等人。
“这几位楚员外、孙员外、杨员外等清宁府贤达,联名状告镇邪司百户钱清。”
“言其假借道长之名,行强征勒索之事,迫使他们捐出家中存粮浮财七成之多。”
“数额巨大,形同抄家,令彼等痛不欲生,几近绝路。”
此言一出,后院死寂!
跪着的富户们如坠冰窟,浑身血都凉了。
楚鼎眼前发黑,几乎要昏死过去,孙乾更是吓得连跪都跪不稳了。
杨茂死死咬着牙关,可柳佩文却仿佛没看到这些反应。
“此事干系道长清誉,下官身为钦差,代天巡狩。”
“虽有纠劾之权,然亦不敢偏听偏信,更不敢因凡俗琐事惊扰道长清修。”
“故而,下官斗胆,今日将这几位苦主一并带来。”
“是非曲直,当面向道长陈情,还请道长示下。”
“若钱百户果真是假道长之名行不法之事,下官定当按律严惩,以正视听,绝不敢有丝毫姑息!”
“若其中另有隐情.......”
柳佩文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众人神情。
“亦请道长明鉴,下官也好据实回禀圣听。”
他将圣听二字咬得极重。
一番话,绵里藏针,表面上是尊重陈任,请陈任主持公道,洗刷“污名”。
实则是将难题、将烫手的山芋,连同这群惊恐欲绝的富户,一股脑地抛到了陈任面前。
更是借这公案,不动声色地将朝廷的意志、陛下的瞩目摆在了台面上。
闻言江明远、李慕白、邓明等人,无不屏息凝神,心弦紧绷到了极致。
王五和二牛更是瞪大了眼睛,若非李慕白眼神制止,二牛几乎就要冲口喝骂出来。
他们看向柳佩文的目光,充满了惊愕和难以掩饰的愤怒。
跪地的富户们此刻已是魂飞魄散。
钦差大人轻飘飘几句话,就把他们彻底架在了火上烤,告状的是他们,被带到仙长面前当面对质的也是他们!
无论陈道长如何处置,他们都里外不是人,成了彻头彻尾的牺牲品。
楚鼎绝望地闭上眼睛,孙乾更是吓得失禁,一股骚味弥漫开来,却无人敢动。
杨茂面如死灰,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懊悔。
苦禅大师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低垂的眼帘下闪过一丝悲悯。
龙君则毫不掩饰地嗤笑一声,端起茶杯,目光冰冷地扫过柳佩文那张谦恭含笑的脸,仿佛在看一扬拙劣的猴戏。
整个后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位安然静坐的青衣道人身上。
炉上水汽袅袅,茶香依旧。
陈任并未去看那些抖若筛糠的富户,也未去看身后脸色铁青的钱清。
只是伸出手指,在石桌边缘,轻轻一叩。
笃。
一声轻响,不高,却压过了山风、压过了茶沸之声,也压过了富户们粗重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