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轻响,不高,却压过了山风、压过了茶沸之声,也压过了富户们粗重的喘息。
陈任脸上平静无波,既无被冒犯的怒意,也无被架在火上烤的窘迫,只是缓缓伸手指着柳佩文面前的茶盏。
“茶凉了。”
闻言柳佩文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可万万没想到陈任开口竟是这么一句无关痛痒的话。
他心思电转,欲借口将话题引回正事,却见陈任平静的看着他。
“柳御史,远道而来,宣读圣旨,是为皇命。”
“至于这些员外......”
话音未落,陈任淡淡地扫过地上那群几乎要瘫软成泥的富户。
没有愤怒,没有鄙夷,甚至没有多少情绪,如同看几颗路边的石子。
“他们心中惶恐,所惧者,非是贫道,亦非是御史。”
陈任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浅啜一口。
“他们所惧,不过是昨日捐出去的身外之物罢了。”
“七成家资,于他们而言,如同剜肉。”
“心有不甘,欲寻个公道,亦是人之常情。”
他放下茶杯,指尖在杯壁上轻轻划过。
“御史大人可知,这公道二字,分量几何?”
柳佩文心头一凛,强笑道:“道长此言何意?下官奉旨而来,自当秉公执法,明察秋毫。”
闻言陈任紧接着反问。
“柳御史口中的公道,是依的哪家法度?论的哪方情理?”
他缓缓站起身,青衣道袍在山风里微微拂动。
“若依朝廷法度,妖乱初平,百废待兴。”
“彼时清宁府衙库空虚,饿殍盈野,钱清身为镇邪司百户,行非常之事,聚粮赈灾,解万民倒悬之急。”
“御史大人代天巡狩,不先问其救民之功,反究其强征之过,此乃御史心中的公道?”
柳佩文被问得一窒,脸色微变。
“道长,法度威严,不可轻废!”
“功是功,过是过.....”
陈任仿佛没听见他的辩解,目光转向地上那群抖若筛糠的富户。
“御史方才言,钱清假我之名,行勒索之事。”
“此事,贫道倒要问上一问。”
此话一出,却让柳佩文心头莫名一跳。
陈任扭头看向李慕白问道:“慕白!昨日贫道让你下山,可曾让你带话给钱清?”
听到自己的名字,李慕白当即站出来,走到陈任面前,重重点了点头道:“回师尊!带了!”
“那贫道让你带的话,可有一字是命其强征勒索,强取豪夺?”
李慕白挺直了腰背,迎着柳佩文惊讶的目光,朗声道。
“并无!师尊只命弟子转告钱大人,城中诸务,该赈济的赈济,该安置的安置,一切以安民、恢复民生为要。”
“府衙那边,该给的卷宗,照给便是,如实记录,无需增删,亦不必刻意隐瞒!”
他顿了顿,目光狠狠扫过地上那群富户,继续道。
“道长还说,城中那几家富户,清宁府是他们安身立命之所。”
“让他们襄助重建,抚恤孤寡!”
陈任微微颔首,看向柳佩文微微一笑。
“柳御史,可听清了?”
“贫道确有此言,命其襄助。”
“然襄助二字,非是强征,非是勒索,乃是劝其行善积德,为这满城劫后余生的黎庶,尽一份心力。”
“这清宁府,是他们的桑梓之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妖乱之中,他们紧闭门户,保全自身,已是幸事。”
“如今妖氛暂平,城中百姓流离失所,啼饥号寒。”
“他们家中存粮丰盈,浮财甚多,拿出七成,于他们而言,伤筋动骨,却未至绝路。”
“然于城外那万千嗷嗷待哺的灾民而言,这七成粮财,便是活命的稻草!”
这字字千钧,如同鼓槌重重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坎上,尤其是柳佩文和地上那群富户。
“贫道让钱清去说道说道,是劝其行善,是望其明理。”
“若有人冥顽不灵,吝啬如命,视乡梓涂炭如无物....”
陈任看着地上的富户,身上气势陡然一变!
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如山如狱,轰然降临,仿佛九天之上的神祇垂眸,俯瞰着尘世间蝇营狗苟的蝼蚁。
整个后院所有人的心脏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
柳佩文首当其冲,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青衣道人。
这哪里还是刚才那个言语平淡的山野道士?
这分明是执掌天威的神明!
身旁的随从更是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他神色惊恐,大口的喘着粗气。
陈任缓缓开口,话语却如九天雷霆劈在众人的耳边。
“那便是自绝于这清宁府,自绝于这天地人心!”
在亲眼见识到陈任的实力后,柳佩文浑身冷汗乍起,刚才他感觉自己差一点就要死了。
他喉结滚动,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和几乎要脱口的惊呼。
不能乱!绝不能乱!
自己是都察院正四品御史,代天巡狩,代表的是朝廷的体统和圣上的威严!
若在此刻露了怯,不仅自己颜面扫地,朝廷的威信也将荡然无存。
后院再次陷入死寂,只有那黄精娃娃,似乎觉得气氛太过沉闷,抱着点心啃得正欢,发出满足的吧唧声。
在看到众人都老实了后,陈任收起威势,伸手再次轻点柳佩文面前那杯早已冷透的茶盏边缘。
笃。
又是一声轻响。
“柳御史,茶凉了,便失了本味,再好的茶,也经不起这般磋磨。”
陈任淡淡开口,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与刚才那雷霆万钧的威压判若两人。
“柳御史,圣旨在身,贫道不便久留。”
“宣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