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断根三年的翼外来了研究生,绝对是件轰动科室的大事。但小克的到来,似乎并没有掀起太大的风浪。
“新来的?”黎初白路过办公室,无意瞅到这个孤零零坐着的身影,似有似无地问了一句。
小克闻言抬起头来,黎初白一看那头带下若隐若现的触角轮廓,便恍然大悟地笑笑:“原来是个小雄虫啊,怪不得雷默一提起你,就耷着个臭脸——快别勒着了,对触角不好。”
黎初白轻柔地替他松掉了头带,一对精致的触角便显露出来。
正如雌虫的虫翼一样,触角是雄虫独有的器官,小克的触角和他本人似的,看似脆弱,却带着一丝韧劲。
“雷默没对你客气吧,你别管他,咱翼外,说白了就是手术多,他看你是个雄虫,干不了重活,估计留不住。其实啊,最怕的还是误了你的前程。”
小克望着黎初白胸牌上的名字,淡然地摇摇头:“黎老师,翼创外科是我的梦想,不来这里,才会毁了我的前程。”
黎初白无奈地笑笑,看似是对年轻虫心高气傲的赞许,笑过,眼角又带着些心疼的酸涩:“你才20出头吧,叫我黎叔就行,我是翼外的护士长。晚些带你把科室熟悉熟悉,还有……你这白大褂——不太合身吧?”
小克这才发现,因为坐着的缘故,原本盖住脚踝的白大褂几乎变成了拖地长裙,但毕竟是主任亲自披上的,小克不知该不该脱:“家里有我实习期穿的,那个合身,我明天带来。”
“那可不行,必须给你新做一件崭新的,带院徽呢。一会儿来护士站量尺寸,两周后就能到手,至于这期间嘛——”
黎初白挽起袖子,露出浅白色的终端手环,在通讯列表选中某个中二动漫头像,轻轻双击,一道红影便瞬间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江熠喘着气,胳膊还夹着翻开的病历本,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黎叔,您叫我干啥。”
“你的小师弟没有白大褂穿。”
“就这事儿?”江熠眨眨眼睛,“这还不好办?等着,我去楼上偷一件来。”
黎初白盯了他一眼。
江熠立马改口:“嘿嘿,借,借一件。”
“楼上?”小克有点懵,这幢是外科楼,医护99%都是雌虫,大多数都像雷默江熠这样壮实,再不济也是瘦高如黎初白,无论是哪种体型,穿在小克身上都像巨人服。
就算借,也该去内科楼借才对。
“哈?”江熠愣了一秒,便哈哈大笑,“楼上是腺角外科啊,咱医院雄虫最多的地方,比触能内科还多,偷……借一两件不碍事。”
小克一怔,腺角外科?那就说的通了。
腺角外科主管雄虫触角,手术以精巧细致为主,耗时很短,甚至允许主刀坐下操作,所以娇弱如雄虫医生也能胜任。
正因为患者和医护都是雄虫,所以雄保会要求所有医院的腺角外科都必须配置极高的安保系统,江熠……他能进去吗。
“我听说腺角外科限制雌虫进入,师兄你能行吗?”
黎初白笑道:“你江熠师兄可是帝一著名的‘雄虫之友’,楼上可欢迎了,还时不时请他去蹭饭呢,借一件白大褂对他来说不要太轻松。”
江熠红着脸打断他:“黎叔,你别造我谣,我清白着呢!”
黎初白捂着嘴坏笑,快活的空气下,小克也打开了话匣子,抢着问:“熠师兄,我能去吗?”
“能啊!你知不知道,楼上的凌主任听说咱们科室来了个雄虫,稀奇得不得了,估摸着明天就得来抢虫了,小克啊,咱先说好,这贼船是你自己跳的,可不准反悔噢!”
小克咧着嘴笑:“什么贼船,我只看见一艘豪华游轮。翼外愿意收留我这个难民,我怎么会反悔,感激还来不及呢。”
“哎哟,这小嘴咋着么会说话呢。”江熠一听,乐得神采飞扬,赶紧跑去等身镜前抓了个帅气的发型,脖子一扬:“走,师兄带你去楼上显摆显摆!”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一束粗粝的声线:
“走什么走!”
雷默蓦地出现在办公室,不知何时已穿上了备用白大褂,遮去了一身壮硕肌肉后,威压感却丝毫不减:“借衣服你一个人还搞不定吗?杜小克,你跟我过来。”
犹如一桶冰水泼来,办公室的气氛瞬间降到冰点。江熠识相地走开,黎初白也摇摇头回到护士站,小克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雷默的步伐。
“今晚留下来,跟我搭夜班。”雷默停在走廊尽头,面无表情地提出这一不可抗拒的要求。
小克当即便震惊了,即使知道这是雷默考核的一部分,但让雄虫值夜班会不会太过分?雄保会知道了会一路杀到翼外门口吧!
小克双手背在身后扣个不停,委决不下地点了点头:“明白。”
沉默良久,雷默对着窗外叹了口气:“你们年轻虫,不知天高地厚,我能理解,等你真正见识了外科的残酷,到时候想转内,我也不拦你,但你若执意不走,别指望我怜香惜玉。”
小克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望着雷默的背影,眼中决心如火种迸燃:“雷默老师,您能把我当雌虫使唤,对我而言才最受宠若惊。”
“呵,先想想怎么熬过今晚吧,外科的夜班,可不是你想得那么轻松。”雷默冷哼道,把病历本递给小克,接着投下一道冰冷的眼神,“跟我去查房,等到我提问,你最好不要答不上来。”
小克闻言,反倒自信满满起来,他基础知识扎实,雷默只要不故意刁难,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事实也确是如此,一连查了七间病房,都是一些课本上的常见病,雷默的提问即使再难再偏,只要结合一下病历记录,小克都能对答如流。
看雷默还有点不甘心的样子,从第八间开始,小克也是拿出真本事来,直接把病历本放在一边,戴上手套就开始问诊、查体,一套流程规范又标准,他能不借助任何辅助检查,直接给出全部可疑诊断,最后挨个指定了治疗方案和预后。雷默纵使有再大的偏见,也忍不住连连点头。
他和雷默之间的气氛,竟变得缓和起来,一直到10号病房,雷默在开门前,让小克穿上了一件隔离衣。
拉链被紧紧拉上,小克感受着隔离衣密不透风的闷热。疑惑,好奇,他从来没见过查房搞这么大阵仗。
“雷默老师,10床是个烈性传染病吗?”
“别问,穿好隔离衣,进来。”
不给他追问的机会,门便开了,压抑的气氛扑面而来,小克感觉这个房间的陈列都比其他的更拥挤些。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隔离罩,从伸出来的插管看,里面应该就是病虫,正被不透明的隔离罩像机密似的牢牢锁在里面。
除此之外,整个房间没有任何生机可言:墙上的电视机被撤走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支架,阳台空荡荡的,稀稀拉拉摆着枯萎的盆栽。
雷默轻声告诉他,10床病虫是个老病号,伤于五年前的帝联大战。
帝联……大战……
提到这个字眼,小克眼中泛起波澜,他对这场战役刻骨铭心,他的雌父曾是帝国少将,正是战死于这场硝烟。
他清楚地记得,战后,帝国作为战败国,数以万计的雄虫被迫联姻军联,此外还须支付给军联巨额赔款,款费至今也没有还清,帝国的经济因此倒退了十年,帝国虫对军联恨之入骨,却无能为力。
“杜小克。”
“啊,雷默老师,怎么了。”
“你走神了。”
“哦!对不起……”
雷默回望了小克三次,确保他做好了准备,才按下解除屏蔽按钮。
隔离罩缓缓消却,10号病虫的真面目闯入眼帘。尽管小克早有心理准备,却还是咬紧了嘴唇。
10号病虫的身体以诡异的姿势蜷缩着,虫翼无法收拢,翼骨像弯折的钢筋,所有的翅羽已然脆化,似乎轻轻触碰便会碎成粉末。
小克猛吸一口冷气,这般垂死姿态的虫翼,虽不似任何一版病理课本上的描述,但对他而言,却无比熟悉。
雷默走到床前,额头低含如哀悼。
病虫的五感尽失,只有听觉中枢还保留着游丝般的活性,一根细长的管道插入大脑,外置声波捕捉仪,是他认识外界的唯一装置。
“贯少尉,醒醒,又是一天,天亮了……”雷默的声音如同唤醒熟睡婴儿般轻缓。
病虫紧闭的双眼如痉挛般颤抖,干裂溃烂的嘴唇僵硬地翕张,却无法说出半个字,小克合上眼,忍不住默哀。
随后,连接病虫语言中枢的显示屏亮起,断断续续浮现出惨淡的字幕:“雷默……我什么时候……才能解脱……”
“少尉,快了,快了……”雷默说着这句话,声线竟也轻微地颤抖。话音传入捕捉仪,病虫的嘴角却挂上虚弱的弧度,像干瘪南瓜头上雕刻着凄惨的笑。
“太好了……少将,我终于要来陪您了……”
雷默扭头看向小克,神情凝重,示意他回避。
小克最后望了病虫一眼,默然离开病房,在一墙之隔外,他轻轻翻开病历本,却见诊断一栏赫然写着“病因不明”,再扫过病虫姓名,他顿时忍不住哽咽。
“贯涛”,果然,是他雌父曾经的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