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号病房空出来了。
雷默抬手抹去小克眼角的泪光,小克惊得停下书写报告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掉的泪,只看到值班本上一滴小小的湿皱。
“见证死亡是医者的宿命,生如远舟,向死而生。”他接过病历本签字,淡漠的表情看不出太多情绪,“慢慢习惯吧,下次,我不会心软让你回避了。”
小克望着雷默的背影,想说的话通通咽进肚子。该怎么说出口……他畏惧的根本不是死亡,而是瘟疫般的谣言。
他的雌父杜少舟,曾在九年前,帝联大战的战火点燃之初,被诊断出“虫翼硬化症”。那是一种无法预知后果的罕见绝症,病因不明,没有特效药,整个虫族的病案都不超过五例。
起初,杜少舟的虫翼只是偶尔僵直,东朗支援医生建议截翼保全疗法,代价是无法重返战场,他毅然拒绝,只因战火已经开始蔓延,帝国不能失去这位年轻的少将。
杜少舟就这样带着体内的定时炸弹,与军联展开了长达九年的战争,传说“虫翼硬化症”的最终结局都是脉管堵塞,自爆身亡,因为病例稀少,没有虫知道这颗炸弹什么时候爆炸。
谣传的恐吓漫天飞舞,杜少舟不愿理会这些,但他清楚地感觉到,虫翼一天天变得僵硬,慢慢地没法振翅,没法将其收回精神海,甚至,无法再飞行。他的虫翼开始溃烂,剧痛,轻轻的触碰就会导致骨折,他把虫翼缠上厚厚的绷带,他每天注射强效镇痛剂保持清醒。没法飞往前线,他便留在星舰上指挥作战。
直到东朗医生送来了病危通知书,要求杜少舟即刻返航接受截翼治疗,但咬紧的战况怎么允许他离开,军联虫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杜少舟的离开会让帝国防线立刻出现缺口,失去的将是整场战役和数不尽的伤亡。
最终,黑夜先于黎明到来,那一天,帝联交战的星域突发剧烈爆炸,杜少舟所在的整个舰队在爆炸中崩溃解体,血色的红光笼罩着帝国主星,霎时,军联舰队像喷涌的洪水一样涌入破溃的帝国防线,当晚,帝国总统在首都熙壤被迫签订了投降协定。
此后,杜少舟的遗体失踪,在爆炸中幸存的军雌都陆续出现了类似的虫翼僵直的症状,“虫翼硬化症”因此被描述为恐怖的烈性传染病。
谣言像雨后春笋,瞬间席卷整个帝国,杜少舟被定为罪首,以隐瞒病情罪被剥夺军衔和政治权利终生,他的碑牌不得进入帝国战陵。仅仅一日之隔,风光无限的帝国荣誉少将沦落为人人喊打的冤魂。
杜小克这才知道,为什么雌父患病之初要举家搬迁并为他更改名字,甚至瞒着他断绝了父子关系并托付给叔叔将星抚养。此后的战争九年,雌父从未回家,再相见时,已是一件托人带回的军装、一封万字长信和一本紧锁的日记。
他至始至终也不相信雌父是引爆军舰的罪虫,为此,他考入帝国最顶尖的医学学府,在漫长的考证中发现:“虫翼硬化症”患者自爆身亡只是谣传,从来没有研究证实过,从那刻起,他心中有了某个决心,他要为雌父正名,但这一切,只能从“虫翼硬化症”切入。
战败之后,前任总统的雄子游禄上位,成为帝国史上第一位雄虫总统。他以减少不必要的伤亡为由,禁止全帝国对“虫翼硬化症”展开相关研究,并且对所有诊断为“虫翼硬化症”的雌虫行无害化处理。在艰难的挣扎中,小克大学时期的老师告诉他,整个帝国只有一个地方,还有开展这项研究的可能,但是那里,并不欢迎雄虫……
小克捧了一掌心冷水拍在脸上,他趴在窗前,吹来的冷风让他足够清醒,不知何时,一个暖乎乎的身躯出现在身侧。江熠手里拿着崭新的白大褂,正笑着看他:“师弟,看啥呢,窗外又没山又没水,全是钢筋混凝土,还不如你师兄我经看。”
小克暂时将眼中阴霾隐去,带着强装的笑容,接过白大褂小心地展开:“这么快就借到了,师兄,你真厉害。”
“诺,还是全新的呢,凌主任说给腺外的新研究生备的,结果他们科室压根没虫来,我瞅着长短差不多,就给抢来了,那老凌非说是你看错了科室,该是他们的研究生,我就怼了一句,说你认定咱翼外了,把他气得不轻,哈哈。不过咱该量还得量,你的白大褂必须定制,怎么能捡别人科室的对吧。”江熠一说起来就没得停,手舞足蹈的,小克觉得他像个狮子狗,手痒痒的好想撸那一头红毛。
他忍住了,眼下,有个更加迫不及待的问题:“师兄,你知道10床吗。”
江熠笑容一僵,眉头下意识绷住,声音自动压低了好几十个分贝:“知道,怎么了。”
“他今天……走了。”
“啊?嗯……”
“他的诊断是‘病因不明’。”
“嗯……”
“可是他的症状,我觉得应该是——”
“嘘!”江熠立马动作夸张地止住了他,赶紧关紧了办公室的门,左顾右盼一番,才把他拉到墙角,“小,小点声。”
小克眨巴着眼睛,一脸“我什么也没说”的表情看着江熠。
半晌,江熠才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你这么聪明,肯定看出来了……他的病,不能说。”
“是他的病不能说,还是这个病本身,不能说?”
江熠被他绕进去了,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但非常肯定地摇头:“都,不能说。”
“连我也不行吗,师兄刚刚才承认我是翼外的一份子,果然只是说说而已吗……”
江熠皱着眉,他明知道小雄虫是在耍心眼子,但又实在不愿意惹他伤心,思来想去,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肚子里藏着话却吐不出,支支吾吾像蚊子似的在嘴里打转:“小克啊,你肯定早就猜到了,就别为难师兄了……”
“好吧,那我就直讲了,我觉得他是虫翼硬——”
“唉,唉!”江熠赶紧捂住他的嘴,贴近耳朵以极小的声音妥协,“对,是‘虫翼硬化症’,别伸张,不然咱会摊上大麻烦的!小克,求求你别再问了,我来帝一的时候,那个病虫就在了,说实话我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这些也都只是听说,雷老大从来不让我们进那个病房……”
小克心中大致有了底,便点点头:“我知道了,师兄你别紧张嘛,我也只是在旧书上看过,就问问,好奇,嘿嘿。”
江熠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半气半笑地捏捏小克的耳朵:“你们这些学霸型人才,看书多是好,别啥啥都看呐,你看的那本绝对是‘**’,别好奇了,把自己卷进去得不偿失。”
小克心中有了答案,便不再死缠烂打:“嗯嗯,师兄教导的是,我在想既然病床空了,很快会有新病虫来吧,正巧雷默老师会诊去了,师兄教教我怎么收病虫可以吗。”
江熠纠结地挠挠头:“这倒没问题,但是……10号病房得消杀一天才能开放,现在只有等其他病床办理了出院才能收新病虫。”
“消杀一整天啊……”小克凑近小声道:“那个……真的是烈性传染病吗?有研究证实吗?”
“都说不要问我啦——”江熠一歪脑袋,开始装傻,正巧门外响起黎初白的声音,他便趁机脚底抹油,“哈,黎叔叫我呐,师弟,我先告辞了!”
这个郁闷的红发青年赶紧找了个借口,溜得虫影也不见了。
办公室又安静下来,风吹得桌上的纸页哗啦啦直响,打印机嗡嗡地闹着,却打不出个所以然。
小克叹了一口气,缓缓坐回椅子上。
他撑着脸,眼神放空,不敢闭眼睛,因为一闭眼,脑中都是雌父温柔的笑颜。
这个生命中最重要的面孔,像一张照片定格在脑海,随着每一次拿起,放下,不断刷洗、褪色,像流星从他的天空滑落,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稳稳抓在手心……
不知不觉,两行细泪顺着脸颊滴下,滴落在桌子上,“啪嗒一声”,振聋发聩。他惊醒过来,把悲痛都咽进喉咙里,将眼泪狠狠擦去。
老爸……相信我,我一定要还你个清白。
他振作精神,开始认真思考对策。目前可以确定的是,雷默确实“违规”收治过虫翼硬化症患者,并且对外界高度保密,如果能查到贯涛的病程记录,就能明确雷默做过什么对症处理,甚至可能找到翼外曾经研究过虫翼硬化症的蛛丝马迹。
如果他真的如愿以偿成为了翼外研究生,必然要选定研究方向,一旦他贸然选择虫翼硬化症作为课题,迫于上面的压力,雷默肯定会拒绝他。所以,他要慢慢深入,再死缠烂打一番,最后拿出贯涛的证据,相信让雷默妥协只是时间问题。
这样说来,他的目标已经很明确了:留在翼外。没错,这将是他整个计划的落脚点,但如何才能留着翼外?想到雷默那不可忤逆的态度,他又犯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