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翼创外科搬砖的日夜》 第1章 1 帝国第一医院的清晨,阳光透过百叶窗,洒在外科楼的走廊上。没留下短暂温存,便被迎面走来的两个身影踏成细碎金砂。 “雷老大,你去当面试官,把我捎上干嘛。”红色头发的青年吹着口哨,嘴上说着不解,神情却轻快飞扬,典型的凑热闹型虫格。 “给我镇场子,今年报翼外的这个家伙,不好对付。”雷默把白大褂一丝不苟地整理好,回头撇了江熠一眼。江熠才嬉笑着把松垮的纽扣系上。 “啥意思,就一个?那还面试个啥,直接收编了呗,咱翼创外科这缺人程度,恨不得路边的阿猫阿狗都抓来干苦力呢。” “少废话,通知许伯寅,叫他交了班麻溜的过来。” “报告老大,那小子说科室来了急诊,暂时走不开,让咱不要等他。” “算了,一会儿面试现场,你给我老实点,坐我旁边,不准冒皮,听见没有。” “收到!”江熠耍宝地敬了个礼,帅气的笑容下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雷默板着脸往他屁股上踢了一脚。 翼创外科的会议室,平时只用作病例分析的场所,现在临时拼搭成了面试现场。 “请考生入场。” 雷默低沉响亮的嗓音一出,整个会议室都像被消音了似的。 三秒后,门板轻轻推开,一个轻盈的身影跨入,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考官们好,我是考生杜小克。” 这位自称考生的青年体型清瘦,一张俊秀的面庞满是朝气与自信。头带下欲盖弥彰的触角轮廓,直接暴露了他的性别,一只稀有的雄虫。 “雄雄……雄虫?!”江熠瞬间不淡定了,扯着雷默的衣领,差点把扣子扯崩掉,“雷老大,你确定这不是内科面试会?雄虫怎么会来外科?” 雷默镇定地瞪了他一眼,用一声浑厚的咳嗽换回短暂的秩序:“杜小克,你可以开始了。” 小雄虫看似青涩,实则一点也不怯场,开口便是口流利的东朗语,熟练程度完全不似背稿子,惊得江熠一波未息一波又起。 要知道虫族三大主星:帝国、东朗和军联各持一门语言,其中帝国语最通用,东朗语最难学。 而东朗以超高的科研水平为星球特色,一手掌握各行各业的前沿科技,所以近年来,各学术圈纷纷涌现学东朗语的热潮。 这一口东朗语,绝对是面试的加分点——不,制胜点。 江熠欣赏地眯起眼睛,甚是满意。 就看雷默后续怎么提问了,反正今年翼外就这一个独苗,肯定不能放过他。 唯一可能磕巴的,就是这个雄虫性别。 帝国雄保会不建议雄虫担任外科医生,因为雄虫体弱,外科又重体力,担心会倒在手术台上。 但建议归建议,并没有明令禁止,去留权仍在导师手里。基于雷默三年来求贤若渴的态度,江熠觉得杜小克被录取的希望很大。 “讲完了?”雷默神情凝重,指节敲击桌面的声音中带着些许不耐烦。 江熠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不应该啊,这莫名其妙的火药味是打哪儿来的。 小雄虫显然是见过世面的,面对雷默这张凶巴巴的脸,也能临危不乱地点点头:“自我介绍完毕,请考官提问。” “哦,原来你会说帝国话啊。”雷默把弄着钢笔,眼神中挤出一丝不屑,“杜小克,你的东朗语很出色,也许会在科研上有一些造诣,但还不足以让我破格录取一名雄虫,懂吧?” 江熠大惊,诧异地瞪了雷默一眼。雷默那戏谑的表情,他从来没见过,显得跛脚又刻意。 “雷老大,你没事吧——” “闭嘴。” 江熠哑然,鼓着腮帮子干瞪眼。心想咱翼创外科都这穷酸样了,又累又高危,广大考生避之不及,唯一一个愿意报考的还卡人家性别? 虽说雄虫体能差,但这毕竟是独苗,留在科室敲敲病例、当当吉祥物也好啊! 他迅速翻阅雄虫的简历,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本科从事过三次临床科研,而且全是虫翼方向的研究! ——本科在知名虫翼学杂志《翼说》上发表过一篇文章,还是一作! 更别说那些罗列不完的校级奖项。江熠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这哪是天马行空,这是大有来头啊! 要换成别的科室,不得抢疯了? 雷默神情严肃,指节重击桌面三下,发出沉闷似警告的声响:“杜小克,外科不是雄虫该来的地方,你这种自断前程的行为,身为导师,我必须阻止。” 江熠一怔,思索片刻后,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他确实太心急了,甚至忘了站在雄虫的角度替杜小克考虑。 雄虫站不住手术台,来外科没什么发展空间,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其次,虫翼作为雌虫独有的器官,意味着翼外的病号全是雌虫,这样的环境对雄虫医生而言,必然是严峻的。 江熠朝雷默投去理解的目光,果然还是主任看得通透,这小家伙,虽然厉害,但确实不该留。 他遗憾地对小雄虫摇摇头,但人家压根没理他,两眼目标明确,直指雷默。 江熠嗅到一丝隐藏的杀气,想起雷默的嘱告——“这个小家伙不好对付。” 果然,小雄虫丝毫没有慌乱,反而摊开手,笑得从容:“雷默老师,请问报考须知上明确提到了‘禁止雄虫报考外科’吗?” 此话一出,会议室死寂一片,雷默脸色发青,江熠更是惊讶得手心发颤。 报考须知上确实没有任何限制性别的字样,但就近二十年的填报率来看,“雌虫主外科,雄虫主内科”已经是约定俗成的说法。 毕竟外科又累又脏,根本没有雄虫愿意来,就算来了也是累赘,待不了几天就闹着要转内,渐渐的,外科科室都愿意不接纳雄虫了。整栋外科楼只有特殊情况的腺角外科还留有雄虫医生。 “看来是没有。”小雄虫轻微扬起嘴角,“那么请您按照正常的面试流程提问,而不是揪着我的性别不放。” 他一定觉得抓住了字面漏洞,得意极了,但在江熠看来,这纯粹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举动。 到底是年轻虫,心高气傲,但未免也太傲了,都敢当众挑衅考官了。江熠咽了口唾沫,虽然很欣赏他的实力,现在能做的,也只有在雷默赶虫时候说几句劝导话了。 这次面试看似还在进行中,其实已经结束了。 雷默低咳了一声,犹如暴雨前的惊雷。整个会议室的氛围似乎已经到了一点就炸的地步,到处都充斥着浓郁的硝烟味。 江熠埋下头,替小雄虫感到惋惜。 “杜小克。”雷默终于开口了,一字一顿,气场汹涌,“既然你这么自信,为什么线上面试的时候要遮着触角,包括现在也是?事到如今,你还不敢大胆地袒露雄虫身份吗?” 线上面试?江熠一愣,才想起这茬。只有通过线上面试的考生才有资格进入线下面试。他不禁疑惑,既然雷默态度这么明确,怎么没在线上这一步就给他刷下去? “线上我可没遮。”小雄虫缓缓道,似笑非笑的意味跃然脸上,“明明是雷默老师太心急,生怕我跑了似的,嘴里还念叨着‘终于来研究生’什么的,没聊两句就审核通过了。” “那是因为!”雷默怒拍桌子,震出一声爆响。他一时语塞,憋得脸颊微红。 江熠撇过脸,想笑又不敢,他刚说呢,雷默怎么可能稳得住,原来是线上面试已经出过糗了。看来俩虫不仅提前见过面,甚至可能交战过不止一轮了。 “那你如何证明自己能够胜任雌虫的工作,翼外只要干实事的,不要供起来的花架子!”雷默话中带刺,语气步步逼近,意图更加露骨。 小雄虫则轻挑柳叶眉,看似温顺的笑容下,藏着难以言喻的肃冷:“雌虫,雄虫,不都是两只胳膊两条腿么,雷默老师不给我机会,怎么知道我干不下来?” “说大话谁不会,到时候又求着我转内科,我可没那么多功夫!” 这一触即发的紧绷感,让无辜卷入战局的江熠如芒在背。 “雷默老师若是不放心,可以考核一周,期间任何证据表明我无法待在翼外,我自愿接受调剂。” “哼,想骗我,一周……调剂系统早就关闭了。” “那就五天,三天也可以,前提是您不能为难我,翼外怎么考核雌虫研究生,那就怎样考核我。” …… 笑死,翼外都三年没有过研究生了,光是年手术量和年接诊数一公开,就够吓走半个帝国的医学生了,还说什么考核制度,估计雷默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会议室再度陷入死一般的宁静,江熠一头红毛几乎要挠成刺猬。前者是有望成为同门师弟的拔尖毕业生,后者是帝国最权威的翼创外科主任,就他夹在中间,感情雷默不是让他来镇场子,是来当炮灰了! “话可是你说的。”三秒后,雷默轻声冷语。他离开考官席,解开白大褂披在小雄虫身上,毫不客气地说:“半小时后,翼创外科报道,我倒要看你有多大能耐。” 那不及雷默膝盖的白大褂下摆,几乎垂落到小雄虫的脚踝。 江熠愣愣地盯着那截细嫩透红的脚踝,来不及回过神,就被雷默揪着领子带出了会议室。 翼外办公室,浅茶发色的青年终于敲完了急诊病例的最后一个字,痛快地伸了个懒腰,胸口的两粒骨头挂坠碰出短促而略带沉闷的嗒嗒响。 突然,他想起什么似的,猛一拍额头,抓起白大褂就往门外冲,正巧和开门而入的江熠撞了个满怀。 江熠痛得捂住额头大包:“靠,许狗寅,你搁办公室里演练星舰发射呢!” 许伯寅也撞得脑袋晕乎,一眼看到紧跟在后的雷默,立马清醒过来:“面试结束了?” 雷默摆摆手,没有白大褂的遮掩,肌肉撑得衬衫鼓胀,似乎每一动作都有把衬衫撑破的风险:“先不说这个,伯寅,这边急诊是什么情况。” 许伯寅摇摇头:“俩高中生骑飞轮撞一起了,急诊ct显示翼尖轻微骨折,俩家雄父都吵着要住院,现在哪有床位给他们,我给简单复位包扎了一下,开了些药,交代一遍注意事项就打发走了。” 雷默一听,赞许地点头:“青少年雌虫愈合能力强,翼尖骨折不需要住院,小诊所就能治疗,这种病号收进来属于浪费医疗资源。你这次处理得还算到位。” 说完他嘴角轻扬,笑道:“搁以前,这俩病虫你准收,现在终于铁下心了?” “他?”不远处的护士站传来清越的声音,护士长黎初白不知何时探出头来,半笑半揶揄着,“要不是我来得早,及时打住,这小子差点就去库房拿折叠床了!” 被迫揭露真相的许伯寅尴尬地扣扣手背,到底还带着涉世不深的明朗,即便是苦笑,也能从里边儿挤出些阳光来:“下次,下次一定练成铁石心肠……今天多亏黎叔了。” 黎初白远远回了他一个“我不信”的笑,钻进护士站配营养剂去了。 “心软有时候不一定是好事,继续改进吧。”雷默语重心长地拍拍许伯寅的肩膀,便离开了。 趁着雷默查房的空隙,许伯寅一把搂过江熠,神秘兮兮道:“你们面试,咋样?” “算是……成了吧?”江熠揉揉被挤乱的发型,表情有些别扭。 “真的假的,咱翼外时隔三年终于迎来新的研究生了?” 许伯寅狐疑地撇撇嘴:“这次能待几天,一周?半个月?那雌虫体格咋样,要是体能不好,我看够呛。” 江熠咽了口唾沫,有些心虚,还雌虫呢,来的可是个如假包换的雄虫。他一想到小克那细胳膊细腿要在手术台上站十个小时就觉得荒谬至极,本意是为科室增添新鲜血液而高兴,现在看来,小克能不能坚持一天不转科都是个问题。 如此一想,他更不敢直视许伯寅那亮呼呼的眼睛了,不耐烦地挥挥手:“问啥问,人家半个小时后科室报道,壮不壮实,你自己看不就是了?” “那不成,我今天出夜班,赶着回家补觉。”许伯寅一笑就露出那亮晶晶的虎牙。 “行了行了,快滚吧。”江熠不耐烦地把他往门外推。 快点走,快点走吧,明天你就看不到他了。江熠如是想到,说实话,他真的很想让那个小家伙留下来,哪怕真的只有五天,或者三天呢,但现实总是比想象更残酷,有些事物终究是强求不来的。 至少,马上就会见到他了,那双清亮眼睛里闪烁着的愚勇,他怎么就忍不住回味呢。想到这,江熠又擅自期待起来。 第2章 2 按理说,断根三年的翼外来了研究生,绝对是件轰动科室的大事。但小克的到来,似乎并没有掀起太大的风浪。 “新来的?”黎初白路过办公室,无意瞅到这个孤零零坐着的身影,似有似无地问了一句。 小克闻言抬起头来,黎初白一看那头带下若隐若现的触角轮廓,便恍然大悟地笑笑:“原来是个小雄虫啊,怪不得雷默一提起你,就耷着个臭脸——快别勒着了,对触角不好。” 黎初白轻柔地替他松掉了头带,一对精致的触角便显露出来。 正如雌虫的虫翼一样,触角是雄虫独有的器官,小克的触角和他本人似的,看似脆弱,却带着一丝韧劲。 “雷默没对你客气吧,你别管他,咱翼外,说白了就是手术多,他看你是个雄虫,干不了重活,估计留不住。其实啊,最怕的还是误了你的前程。” 小克望着黎初白胸牌上的名字,淡然地摇摇头:“黎老师,翼创外科是我的梦想,不来这里,才会毁了我的前程。” 黎初白无奈地笑笑,看似是对年轻虫心高气傲的赞许,笑过,眼角又带着些心疼的酸涩:“你才20出头吧,叫我黎叔就行,我是翼外的护士长。晚些带你把科室熟悉熟悉,还有……你这白大褂——不太合身吧?” 小克这才发现,因为坐着的缘故,原本盖住脚踝的白大褂几乎变成了拖地长裙,但毕竟是主任亲自披上的,小克不知该不该脱:“家里有我实习期穿的,那个合身,我明天带来。” “那可不行,必须给你新做一件崭新的,带院徽呢。一会儿来护士站量尺寸,两周后就能到手,至于这期间嘛——” 黎初白挽起袖子,露出浅白色的终端手环,在通讯列表选中某个中二动漫头像,轻轻双击,一道红影便瞬间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江熠喘着气,胳膊还夹着翻开的病历本,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黎叔,您叫我干啥。” “你的小师弟没有白大褂穿。” “就这事儿?”江熠眨眨眼睛,“这还不好办?等着,我去楼上偷一件来。” 黎初白盯了他一眼。 江熠立马改口:“嘿嘿,借,借一件。” “楼上?”小克有点懵,这幢是外科楼,医护99%都是雌虫,大多数都像雷默江熠这样壮实,再不济也是瘦高如黎初白,无论是哪种体型,穿在小克身上都像巨人服。 就算借,也该去内科楼借才对。 “哈?”江熠愣了一秒,便哈哈大笑,“楼上是腺角外科啊,咱医院雄虫最多的地方,比触能内科还多,偷……借一两件不碍事。” 小克一怔,腺角外科?那就说的通了。 腺角外科主管雄虫触角,手术以精巧细致为主,耗时很短,甚至允许主刀坐下操作,所以娇弱如雄虫医生也能胜任。 正因为患者和医护都是雄虫,所以雄保会要求所有医院的腺角外科都必须配置极高的安保系统,江熠……他能进去吗。 “我听说腺角外科限制雌虫进入,师兄你能行吗?” 黎初白笑道:“你江熠师兄可是帝一著名的‘雄虫之友’,楼上可欢迎了,还时不时请他去蹭饭呢,借一件白大褂对他来说不要太轻松。” 江熠红着脸打断他:“黎叔,你别造我谣,我清白着呢!” 黎初白捂着嘴坏笑,快活的空气下,小克也打开了话匣子,抢着问:“熠师兄,我能去吗?” “能啊!你知不知道,楼上的凌主任听说咱们科室来了个雄虫,稀奇得不得了,估摸着明天就得来抢虫了,小克啊,咱先说好,这贼船是你自己跳的,可不准反悔噢!” 小克咧着嘴笑:“什么贼船,我只看见一艘豪华游轮。翼外愿意收留我这个难民,我怎么会反悔,感激还来不及呢。” “哎哟,这小嘴咋着么会说话呢。”江熠一听,乐得神采飞扬,赶紧跑去等身镜前抓了个帅气的发型,脖子一扬:“走,师兄带你去楼上显摆显摆!”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一束粗粝的声线: “走什么走!” 雷默蓦地出现在办公室,不知何时已穿上了备用白大褂,遮去了一身壮硕肌肉后,威压感却丝毫不减:“借衣服你一个人还搞不定吗?杜小克,你跟我过来。” 犹如一桶冰水泼来,办公室的气氛瞬间降到冰点。江熠识相地走开,黎初白也摇摇头回到护士站,小克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雷默的步伐。 “今晚留下来,跟我搭夜班。”雷默停在走廊尽头,面无表情地提出这一不可抗拒的要求。 小克当即便震惊了,即使知道这是雷默考核的一部分,但让雄虫值夜班会不会太过分?雄保会知道了会一路杀到翼外门口吧! 小克双手背在身后扣个不停,委决不下地点了点头:“明白。” 沉默良久,雷默对着窗外叹了口气:“你们年轻虫,不知天高地厚,我能理解,等你真正见识了外科的残酷,到时候想转内,我也不拦你,但你若执意不走,别指望我怜香惜玉。” 小克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望着雷默的背影,眼中决心如火种迸燃:“雷默老师,您能把我当雌虫使唤,对我而言才最受宠若惊。” “呵,先想想怎么熬过今晚吧,外科的夜班,可不是你想得那么轻松。”雷默冷哼道,把病历本递给小克,接着投下一道冰冷的眼神,“跟我去查房,等到我提问,你最好不要答不上来。” 小克闻言,反倒自信满满起来,他基础知识扎实,雷默只要不故意刁难,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事实也确是如此,一连查了七间病房,都是一些课本上的常见病,雷默的提问即使再难再偏,只要结合一下病历记录,小克都能对答如流。 看雷默还有点不甘心的样子,从第八间开始,小克也是拿出真本事来,直接把病历本放在一边,戴上手套就开始问诊、查体,一套流程规范又标准,他能不借助任何辅助检查,直接给出全部可疑诊断,最后挨个指定了治疗方案和预后。雷默纵使有再大的偏见,也忍不住连连点头。 他和雷默之间的气氛,竟变得缓和起来,一直到10号病房,雷默在开门前,让小克穿上了一件隔离衣。 拉链被紧紧拉上,小克感受着隔离衣密不透风的闷热。疑惑,好奇,他从来没见过查房搞这么大阵仗。 “雷默老师,10床是个烈性传染病吗?” “别问,穿好隔离衣,进来。” 不给他追问的机会,门便开了,压抑的气氛扑面而来,小克感觉这个房间的陈列都比其他的更拥挤些。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隔离罩,从伸出来的插管看,里面应该就是病虫,正被不透明的隔离罩像机密似的牢牢锁在里面。 除此之外,整个房间没有任何生机可言:墙上的电视机被撤走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支架,阳台空荡荡的,稀稀拉拉摆着枯萎的盆栽。 雷默轻声告诉他,10床病虫是个老病号,伤于五年前的帝联大战。 帝联……大战…… 提到这个字眼,小克眼中泛起波澜,他对这场战役刻骨铭心,他的雌父曾是帝国少将,正是战死于这场硝烟。 他清楚地记得,战后,帝国作为战败国,数以万计的雄虫被迫联姻军联,此外还须支付给军联巨额赔款,款费至今也没有还清,帝国的经济因此倒退了十年,帝国虫对军联恨之入骨,却无能为力。 “杜小克。” “啊,雷默老师,怎么了。” “你走神了。” “哦!对不起……” 雷默回望了小克三次,确保他做好了准备,才按下解除屏蔽按钮。 隔离罩缓缓消却,10号病虫的真面目闯入眼帘。尽管小克早有心理准备,却还是咬紧了嘴唇。 10号病虫的身体以诡异的姿势蜷缩着,虫翼无法收拢,翼骨像弯折的钢筋,所有的翅羽已然脆化,似乎轻轻触碰便会碎成粉末。 小克猛吸一口冷气,这般垂死姿态的虫翼,虽不似任何一版病理课本上的描述,但对他而言,却无比熟悉。 雷默走到床前,额头低含如哀悼。 病虫的五感尽失,只有听觉中枢还保留着游丝般的活性,一根细长的管道插入大脑,外置声波捕捉仪,是他认识外界的唯一装置。 “贯少尉,醒醒,又是一天,天亮了……”雷默的声音如同唤醒熟睡婴儿般轻缓。 病虫紧闭的双眼如痉挛般颤抖,干裂溃烂的嘴唇僵硬地翕张,却无法说出半个字,小克合上眼,忍不住默哀。 随后,连接病虫语言中枢的显示屏亮起,断断续续浮现出惨淡的字幕:“雷默……我什么时候……才能解脱……” “少尉,快了,快了……”雷默说着这句话,声线竟也轻微地颤抖。话音传入捕捉仪,病虫的嘴角却挂上虚弱的弧度,像干瘪南瓜头上雕刻着凄惨的笑。 “太好了……少将,我终于要来陪您了……” 雷默扭头看向小克,神情凝重,示意他回避。 小克最后望了病虫一眼,默然离开病房,在一墙之隔外,他轻轻翻开病历本,却见诊断一栏赫然写着“病因不明”,再扫过病虫姓名,他顿时忍不住哽咽。 “贯涛”,果然,是他雌父曾经的部下…… 第3章 3 10号病房空出来了。 雷默抬手抹去小克眼角的泪光,小克惊得停下书写报告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掉的泪,只看到值班本上一滴小小的湿皱。 “见证死亡是医者的宿命,生如远舟,向死而生。”他接过病历本签字,淡漠的表情看不出太多情绪,“慢慢习惯吧,下次,我不会心软让你回避了。” 小克望着雷默的背影,想说的话通通咽进肚子。该怎么说出口……他畏惧的根本不是死亡,而是瘟疫般的谣言。 他的雌父杜少舟,曾在九年前,帝联大战的战火点燃之初,被诊断出“虫翼硬化症”。那是一种无法预知后果的罕见绝症,病因不明,没有特效药,整个虫族的病案都不超过五例。 起初,杜少舟的虫翼只是偶尔僵直,东朗支援医生建议截翼保全疗法,代价是无法重返战场,他毅然拒绝,只因战火已经开始蔓延,帝国不能失去这位年轻的少将。 杜少舟就这样带着体内的定时炸弹,与军联展开了长达九年的战争,传说“虫翼硬化症”的最终结局都是脉管堵塞,自爆身亡,因为病例稀少,没有虫知道这颗炸弹什么时候爆炸。 谣传的恐吓漫天飞舞,杜少舟不愿理会这些,但他清楚地感觉到,虫翼一天天变得僵硬,慢慢地没法振翅,没法将其收回精神海,甚至,无法再飞行。他的虫翼开始溃烂,剧痛,轻轻的触碰就会导致骨折,他把虫翼缠上厚厚的绷带,他每天注射强效镇痛剂保持清醒。没法飞往前线,他便留在星舰上指挥作战。 直到东朗医生送来了病危通知书,要求杜少舟即刻返航接受截翼治疗,但咬紧的战况怎么允许他离开,军联虫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杜少舟的离开会让帝国防线立刻出现缺口,失去的将是整场战役和数不尽的伤亡。 最终,黑夜先于黎明到来,那一天,帝联交战的星域突发剧烈爆炸,杜少舟所在的整个舰队在爆炸中崩溃解体,血色的红光笼罩着帝国主星,霎时,军联舰队像喷涌的洪水一样涌入破溃的帝国防线,当晚,帝国总统在首都熙壤被迫签订了投降协定。 此后,杜少舟的遗体失踪,在爆炸中幸存的军雌都陆续出现了类似的虫翼僵直的症状,“虫翼硬化症”因此被描述为恐怖的烈性传染病。 谣言像雨后春笋,瞬间席卷整个帝国,杜少舟被定为罪首,以隐瞒病情罪被剥夺军衔和政治权利终生,他的碑牌不得进入帝国战陵。仅仅一日之隔,风光无限的帝国荣誉少将沦落为人人喊打的冤魂。 杜小克这才知道,为什么雌父患病之初要举家搬迁并为他更改名字,甚至瞒着他断绝了父子关系并托付给叔叔将星抚养。此后的战争九年,雌父从未回家,再相见时,已是一件托人带回的军装、一封万字长信和一本紧锁的日记。 他至始至终也不相信雌父是引爆军舰的罪虫,为此,他考入帝国最顶尖的医学学府,在漫长的考证中发现:“虫翼硬化症”患者自爆身亡只是谣传,从来没有研究证实过,从那刻起,他心中有了某个决心,他要为雌父正名,但这一切,只能从“虫翼硬化症”切入。 战败之后,前任总统的雄子游禄上位,成为帝国史上第一位雄虫总统。他以减少不必要的伤亡为由,禁止全帝国对“虫翼硬化症”展开相关研究,并且对所有诊断为“虫翼硬化症”的雌虫行无害化处理。在艰难的挣扎中,小克大学时期的老师告诉他,整个帝国只有一个地方,还有开展这项研究的可能,但是那里,并不欢迎雄虫…… 小克捧了一掌心冷水拍在脸上,他趴在窗前,吹来的冷风让他足够清醒,不知何时,一个暖乎乎的身躯出现在身侧。江熠手里拿着崭新的白大褂,正笑着看他:“师弟,看啥呢,窗外又没山又没水,全是钢筋混凝土,还不如你师兄我经看。” 小克暂时将眼中阴霾隐去,带着强装的笑容,接过白大褂小心地展开:“这么快就借到了,师兄,你真厉害。” “诺,还是全新的呢,凌主任说给腺外的新研究生备的,结果他们科室压根没虫来,我瞅着长短差不多,就给抢来了,那老凌非说是你看错了科室,该是他们的研究生,我就怼了一句,说你认定咱翼外了,把他气得不轻,哈哈。不过咱该量还得量,你的白大褂必须定制,怎么能捡别人科室的对吧。”江熠一说起来就没得停,手舞足蹈的,小克觉得他像个狮子狗,手痒痒的好想撸那一头红毛。 他忍住了,眼下,有个更加迫不及待的问题:“师兄,你知道10床吗。” 江熠笑容一僵,眉头下意识绷住,声音自动压低了好几十个分贝:“知道,怎么了。” “他今天……走了。” “啊?嗯……” “他的诊断是‘病因不明’。” “嗯……” “可是他的症状,我觉得应该是——” “嘘!”江熠立马动作夸张地止住了他,赶紧关紧了办公室的门,左顾右盼一番,才把他拉到墙角,“小,小点声。” 小克眨巴着眼睛,一脸“我什么也没说”的表情看着江熠。 半晌,江熠才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你这么聪明,肯定看出来了……他的病,不能说。” “是他的病不能说,还是这个病本身,不能说?” 江熠被他绕进去了,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但非常肯定地摇头:“都,不能说。” “连我也不行吗,师兄刚刚才承认我是翼外的一份子,果然只是说说而已吗……” 江熠皱着眉,他明知道小雄虫是在耍心眼子,但又实在不愿意惹他伤心,思来想去,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肚子里藏着话却吐不出,支支吾吾像蚊子似的在嘴里打转:“小克啊,你肯定早就猜到了,就别为难师兄了……” “好吧,那我就直讲了,我觉得他是虫翼硬——” “唉,唉!”江熠赶紧捂住他的嘴,贴近耳朵以极小的声音妥协,“对,是‘虫翼硬化症’,别伸张,不然咱会摊上大麻烦的!小克,求求你别再问了,我来帝一的时候,那个病虫就在了,说实话我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这些也都只是听说,雷老大从来不让我们进那个病房……” 小克心中大致有了底,便点点头:“我知道了,师兄你别紧张嘛,我也只是在旧书上看过,就问问,好奇,嘿嘿。” 江熠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半气半笑地捏捏小克的耳朵:“你们这些学霸型人才,看书多是好,别啥啥都看呐,你看的那本绝对是‘**’,别好奇了,把自己卷进去得不偿失。” 小克心中有了答案,便不再死缠烂打:“嗯嗯,师兄教导的是,我在想既然病床空了,很快会有新病虫来吧,正巧雷默老师会诊去了,师兄教教我怎么收病虫可以吗。” 江熠纠结地挠挠头:“这倒没问题,但是……10号病房得消杀一天才能开放,现在只有等其他病床办理了出院才能收新病虫。” “消杀一整天啊……”小克凑近小声道:“那个……真的是烈性传染病吗?有研究证实吗?” “都说不要问我啦——”江熠一歪脑袋,开始装傻,正巧门外响起黎初白的声音,他便趁机脚底抹油,“哈,黎叔叫我呐,师弟,我先告辞了!” 这个郁闷的红发青年赶紧找了个借口,溜得虫影也不见了。 办公室又安静下来,风吹得桌上的纸页哗啦啦直响,打印机嗡嗡地闹着,却打不出个所以然。 小克叹了一口气,缓缓坐回椅子上。 他撑着脸,眼神放空,不敢闭眼睛,因为一闭眼,脑中都是雌父温柔的笑颜。 这个生命中最重要的面孔,像一张照片定格在脑海,随着每一次拿起,放下,不断刷洗、褪色,像流星从他的天空滑落,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稳稳抓在手心…… 不知不觉,两行细泪顺着脸颊滴下,滴落在桌子上,“啪嗒一声”,振聋发聩。他惊醒过来,把悲痛都咽进喉咙里,将眼泪狠狠擦去。 老爸……相信我,我一定要还你个清白。 他振作精神,开始认真思考对策。目前可以确定的是,雷默确实“违规”收治过虫翼硬化症患者,并且对外界高度保密,如果能查到贯涛的病程记录,就能明确雷默做过什么对症处理,甚至可能找到翼外曾经研究过虫翼硬化症的蛛丝马迹。 如果他真的如愿以偿成为了翼外研究生,必然要选定研究方向,一旦他贸然选择虫翼硬化症作为课题,迫于上面的压力,雷默肯定会拒绝他。所以,他要慢慢深入,再死缠烂打一番,最后拿出贯涛的证据,相信让雷默妥协只是时间问题。 这样说来,他的目标已经很明确了:留在翼外。没错,这将是他整个计划的落脚点,但如何才能留着翼外?想到雷默那不可忤逆的态度,他又犯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