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济收拾了昨日购置的东西,他本身就没带什么,现在倒是充实了起来。出了偷闲的院子,头一抬,太阳已经高照了。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摸出门钥匙,靠着前日的记忆认路。
结果走出三条小径,五个岔口,他成功地迷路了。
无为峰太大了,道路修得又清又绕,两边廊檐画栋,山水风物,怎么看都一模一样。沈济几次以为绕了出来,结果转个弯又回到了原地。
他正犹豫要不要原路返回,身后传来轻微脚步声。
沈济抬头,一个穿着素蓝衣袍的青年缓步走来,神情温和,手里还拎着个小竹篮,里头装着几捆刚晒干的药草。
青年注意到他,脚步顿了顿,很自然地朝他点了点头:“这边是西舍了,前头没住处,你是要往哪儿去?”
“东舍……”
青年微笑起来,嗓音干净:“师弟初来乍到啊,你走反了,这一片绕过去要挺久,我也住东舍,带你一程。”
他话音落下,就自然地转身往东边小路走去。沈济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山道不宽,两人并肩而行,脚步都不快,前后不过半步的距离。
“你刚来吧?”青年忽然出声,语气温温的,也不看他,只是在前头自顾自慢走,“前两天好像听执事说,东舍还空着一间。”
沈济“嗯”了一声。
“那就对了。”青年随口道,“你那钥匙上有刻号,回头对着门框找,一般不会出错。”
他们绕过一处竹林小口,路边忽然出现一座方形石墩,顶上有花纹模糊的箭头和一些刻字,似乎被人摸过无数次,边角光滑得发亮。
青年抬手点了点:“这叫‘路引石’,每隔一段路都会有。上面显的是方向和舍院名,不过……一直有弟子拿这石头施法戏耍,石头已经能到处跑了。哎呀,总之遇着路岔,就找这个认。”
沈济低头看了一眼,那石头不过腿高,尚未成型的脑袋像猫一样一下一下拱着他的腿。细看,上果然写着“东舍:前行百步。
“不过话说回来,这山路确实绕,”青年道,“我第一天也兜了个整圈,还误打误撞进了杂役院,被师兄们叫去搬柴。”
沈济有点惊讶地看他。
青年弯了弯眼角,笑了一下,但没继续说话,只将竹篮往左手一换,继续往前。
“……别怕找不到。”他又道,“你前头这段有条溪流拐弯,从那儿看见树栅栏就对了。东舍靠阳,清早太阳照进来,暖和。”
沈济抱着包袱,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穿过掩映在树荫里的回廊,东舍便到了。
与主峰上高门大户的风格不同,这里房屋低矮,最高不过四层,倒有些像山间旧院。屋墙外头种了不少绿植,多半是药草,枝叶齐整茂盛,被养的很好。脚边的地砖干净,偶尔有几瓣风花落在内廊上。
上到三楼的一扇门,青年停下脚步,打量了一眼门扉上的灯,点头道:“这就是你那间了,这房锁和名牌我记得都是统一发的,你拿到了吧?”
沈济“嗯”了一声,从袖中摸出钥匙。
门一推开,一眼便能望见面半掩的矮窗,窗外是大约能坐两人的阳台,本该种着绿植的瓷盆空在阳台架子上。屋内铺着暖灰色的木地板,靠北墙一方是个略显简陋的书桌,几本功课用的玉简整整齐齐地放在一旁,看得出之前那位学徒走得匆忙,但还是留下了点痕迹。
最醒目的,是那张“床”。
它被巧妙地收在天花板的夹层中,平时只挂下一条系绳,只要顺势一拽,床板就能慢慢降下来,再撑开两侧支脚,便能变成一张可睡之床——不用时拉回去,腾空整间屋子。不拉回去,兴许就是当沙发软椅的妙用。
沈济站在门口抬头看了一眼那悬空的床,表情一时间有点难形容。
除此之外,房中靠角落的那块地砖略低一寸,是专供洗漱的沐浴处。铺着防滑的青石板,空出一片小小的区域,正好能放下一个浴桶。墙上架着两个铜钩,应该是挂水囊浴衣所用。
沈济慢慢把包裹往墙边一搁,重新看了一圈,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这间房,比他想象中好多了————安静、干净、不大,却刚好能晒到太阳,日头好的时候会折出窗纹光影落在桌上。
“你这间朝阳,天晴的时候日头正好晒进来,挺舒服的。”
青年说着,顺势走了进来,往里头打量了一圈。
沈济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个人,人家带了他那么久的路,自己却不知道他的名字。霎时尴尬起来:“谢……谢谢你呀,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荀涧,字长清。看过你的名牌了,沈济师弟。”荀涧笑眯眯的看着他。
“要不要我帮你整理一下?反正我这会儿也没事。”荀涧这话说得轻松随意,甚至还卷起了袖子,看模样是真的打算动手。
沈济顿住了。他其实不是不愿意别人帮忙,只是……从小到大,太少有这种被人照顾的场景,一时间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刚才人家带他找宿舍也就罢了,现在还主动要打扫屋子,说得轻巧,动作却一点没含糊。
“你、你等等……”他语气有些慌乱地想拦,却慢了一步。
荀涧已经挽起袖子,把竹篮搁在一边,从门口拿了扫帚过来,像是在自己屋里一样熟门熟路地拂了拂桌面上的灰,还不忘回头提醒沈济:“门先别关,通通风。”
沈济不太会说话,又怕显得自己不识趣,只好跟着荀涧的节奏,把那几个还没拆的包裹一一摆开,小心翼翼地把牙刷牙粉香炉拿出来。
“你带得倒是挺全。”荀涧扫了一眼,顺手帮他把被子铺平。
“……是师尊带我去买的。”
“看出来了。”荀涧也不追问,“咱这东舍一人一间,住着清净,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敲敲我门,我在这楼第一间。”
“好。”沈济小声应着。
……
终于把最后一包书卷摆进了书架。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袖子,看了眼窗外的天光:“……差不多了。”
荀涧也放下手里的掸子,靠在门边擦了擦汗:“还好不是大搬家,不然得累瘫。”
沈济看了眼整洁起来的小屋,心里一阵微妙的踏实感。他正想说声谢谢,楼梯那边忽然传来两声下楼的脚步。
随后,一个身影倚在了门框边。
“新人?”
说话的人年纪不大,却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长得眉眼清俊,穿得却很随意,外袍敞着,袖口一边还没收好。叼着个糖棍,打量两人时眼神极为随意,还带着点轻浮的笑。
那人大咧咧地进来跟领地巡查似的,看他几眼,又扫了荀涧一眼:“长清也在啊,怎么还是没改掉捡人的坏毛病。”
荀涧不甚在意,笑着点头:“谢师兄。”
“师……兄……”
“嗯,谢过,字季和。”他咬着糖棍不紧不慢地说,“可别弄错了,虽然我学龄比你早几年,但咱俩年纪差不多,不用太拘谨,除了上课的时候。”
沈济小小点头,心想你不拘谨是你不拘谨,我不敢啊。还是恭敬地答复他:“谢师兄好,我叫沈济……”
“好是好,”那人语气悠哉,“就是迟了。快点去吧,膳堂那边今天有糖醋里脊,晚了就剩油渣了。”
说罢,他侧过身,往外走,路过沈济时忽然顿住,意味不明地偏头看他一眼:“你不会是……谢聊带回来的那个?”
沈济有些紧张,但还是点点头:“嗯。”
“唔。”谢过嘴角一挑,笑得颇为耐人寻味,“挺有趣的,那老狐狸难舍得出门一趟。”
说完,他就这么风风火火地走了。
等等……他刚刚说了什么?
沈济盯着谢过离开的背影,愣了一瞬才回过神。
“他……”他犹犹豫豫地看向荀涧,声音不大,“你们很熟?”
“算熟吧。”荀涧笑了笑,像是习以为常,“他人不坏,就是嘴欠点。”
沈济点点头,没说话,心里却隐隐有些惴惴不安。他刚才那句“那老狐狸难舍得出门一趟”是什么意思?怎么听着像是在讥讽谢聊……
不行,下次再有人说谢聊的坏话,他得……得找机会澄清一下。
虽然目前为止他也不知道怎么澄清。
荀涧看他一脸沉思,拍拍他的肩膀:“走吧,膳堂在那边。再晚点你连饭渣都抢不到。”
膳堂高有三层,一楼是开放式餐厅,正中是纵向排列的打饭窗口,后头几位厨子身影忙碌,锅铲飞舞,热气氤氲。他们动作飞快,有人操火调节锅温,有人控风去吹凉刚盛出的汤品,厨房宛如半个小型灵阵工坊。
排队的人不少,多是弟子打扮,也有一两位执事模样的修者混在里头,低声交谈着早课的内容。
“你带牌了吗?”荀涧一边带他靠近队尾,一边低声问道,“就是刻名的牌子,今天的菜谱都在上面了。”
沈济点了点头,摩挲着这块和手机不相上下的玩意。
荀涧笑:“新人都是免费吃饭的,等你们接了委派,就有钱随便花了。”
排到他们时,一位胖乎乎的食堂执事扫了一眼两人,笑着打趣:“哟,新人呐?头一次来膳堂吧——要尝尝我们特供糖醋里脊不?快晚了就抢光啦!”
沈济微红着耳朵点头。
结果,盘子里被狠狠塞了两大勺糖醋里脊,还额外多舀了一勺米饭。
“你天赋看着不差,记得多吃点。”胖执事拍拍锅儿,“你们修行饿得快,饿极了还会乱发火呢。”
沈济不好意思了,红着脸答谢,荀涧在一旁忍着笑:“大伯说得对,你要是饿瘦了,谢师叔第一个来找他算账。”
两人端着餐盘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不久,食堂里已挤得满满当当。窗边光影斜照,饭菜热气升腾,远处灵厨敲锅的动静像是隔着云雾传来的。
沈济低头扒饭,小口小口地吃,不敢出声。
荀涧却看着他笑了一下:“你是谢师叔带回来的?”
沈济顿了顿,点点头:“……嗯。”
“果然。”
“你怎么知道?”
“我住东舍,这几天传得挺快的。”荀涧语气不重,“再说,谢师叔很久没亲自从外头带人回来,大家都挺惊讶的。”
沈济更不安了:“是、是很奇怪吗?”
荀涧看着他,神色倒也没有揶揄,只是淡淡地说:“掌门说谢师叔向来随心。他若不想理谁,再好的人也别想靠近;可要是他起了兴致,哪怕是路边一块石头,说不定也能捡回去供起来。我们都看不透他。”
他喝了口汤,继续道:“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羡慕?”沈济抬起头,神情疑惑。
“是啊。你有师父带进来的,运气挺好。”
“我……”沈济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其实也不是运气。”
“那就是资历不错啦?”
沈济抿了抿嘴,没继续说下去。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那场并不体面的跳崖,也不想解释。他不想用那种理由去换取同情,也不愿让别人觉得他是个“特别的例外”。
荀涧察觉他的沉默,换了个话题,轻声笑道:“我入门那年没人来接,我以为选不上,自己默默坐在山下啃干粮。”荀涧顿了顿,语气无奈,“结果第二天才发现自己其实早就被录取了,只是负责通知我的人传错了地方。”
“……你等了一天?”沈济忍不住问。
荀涧笑:“嗯,白第二天一早我正打算下山,想着是不是要换个门派,结果一个弟子踩着露水跑来,喘着气给我说:‘你怎么还没上来?’”
沈济嘴角微动,像是想笑又有点不好意思:“那你没发火?”
“发什么火。”荀涧咬着筷子,“后来我才知道,弄错地方那弟子是个新人,头回接人,连方位都不认得。他比我还紧张,一路上赔礼,差点给我背上山去。”
沈济听得一愣,脑中忍不住浮现出那副画面,嘴角轻轻翘起。荀涧看他一眼,也跟着笑了。
他们吃得不快,饭点已过了一半,桌边人渐渐少了。
荀涧喝完汤,偏头看了他一眼,慢吞吞道:“你吃饭的速度,倒是挺讲究的。”
沈济一愣,低头看自己的碗,还有半碗没动,筷子握得老老实实。
“……讲究?”
荀涧点头,神色诚恳:“像是在抄经,每口都带敬意。”
沈济:“……”
他耳根发烫,偏偏又无从反驳,只能默默低头加快动作。
荀涧见状,笑着撑了撑下巴:“别急,真不是催你。只是谢师叔看见你吃这么慢,可能会以为你在修‘静心诀’。”
沈济差点被饭呛着,半晌才小声回了一句:“我、我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