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济醒得早。偷闲里晨光尚浅,天色灰白,窗纸泛着潮光,隐隐有山雀叫了几声,又被雾气压下去。
他睁开眼,第一眼便看到床尾叠着的弟子服。
他摩挲着衣料,抱着衣服坐了一会儿,才慢慢起身穿衣。
衣服其实不复杂,但对他来说,袖管套错、腰绳拴歪,并非不可能。即使在这里生活了一个月,他还是站在半旧的铜镜前弄了半天,领子还卡着,露出里面的里衣一角。沈济不耐烦了,直接胡乱塞了进去。
正打算硬着头皮出门,结果一拉门———
门口倚着人,一双眼半眯不眯地落下来。
谢聊倚着门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句“起了”还没出口,视线落在那身扣错的袍子上,顿了一下。
沈济愣住。这人果然是闲,大早上刚醒就跑到人家门口堵着。
谢聊目光从他领子滑到腰绳,又滑回去,看得分明,然后慢吞吞蹦出一句:“……你这身,是要作甚?”
沈济:“……”
他低头看自己,结果被谢聊一只手揽过去。
谢聊叹了口气,大概是觉得不帮良心不安,帮了又嫌累,一边抬手把他袖子翻回来,一边皱着眉替他把衣领理好。
腰绳那一截打得松垮,他啧了一声,从后头兜手绕过去,熟门熟路打了个结,拽了拽,点点头,满意。
末了,谢聊退一步,双手一叉腰,“行了。”
又看了他一会儿,嘴角往上一挑,又来一句:“听话的样子倒是挺像。”
“听话……?”
“嗯,你是听话的。”
不等他回答,谢聊就拉着他要下山了。
两人循着石阶来到峰口,雾气未散,一座铜木交织的平台悬在半空。四角立柱缠着符纹,铜管里蒸汽混着灵气嘶嘶往外吐,齿轮边缘泛着冷光,似一头巨兽在深呼吸。
“这是‘浮渊’,第一次坐?”谢聊侧头。
“呃……算是吧。”其实就是更机械化的缆车吧,缆车倒是坐过,不过这边是蒸汽和灵气混动的。
“别杵在门槛上,站稳点。”谢聊弹了下控制杆,灵石嵌槽亮起青光,齿轮“咔哒”咬合。
下一瞬,“浮渊”带着热雾缓缓下沉。铜轮转动的低哑声、蒸汽骤然喷薄的白雾,以及脚下微不可察的震颤,全数袭来。沈济下意识抓住栏杆,心口也跟着往下一沉。
雾气从平台边缘滑过,山石、廊檐、松影一层层后退。谢聊站在他左侧,衣摆被风掀开,却稳得像杵在甲板上的桅杆。
“这个东西都没有门窗吗?”沈济声音有些发抖。
“怕?”
沈济摇头,却没松手。
“本来是有琉璃窗的,”谢聊道,“后来有个弟子头晕,一口气把窗砸穿了跳出去,说这样下得快。”
沈济:“……”
谢聊不急不慢:“还好现在剩个栏杆,方便他们最后悔的时候还能抓住点东西。”
下行不过盏茶功夫,“浮渊”裹着雾停靠镇口高台。齿轮“咔”地归位,铜柱蒸汽渐止。
他们到达集市时,天色刚好,不冷不热,光线也柔。沈济原本没见过这般热闹场面,一时间有些发愣。人来人往,修行者也不少,穿着飘逸法袍、驾气而行,也有人御着飞毯、纸鹤、铜马在半空中来回穿梭,地面上则是各种摊位店面。
谢聊一边走一边瞥他:“看呆了?”
沈济确实看呆了,愣着目光回应他:“没见过。”内心不忘吐槽交通工具都花里胡哨的嘞,想碰瓷都得到半空去。
谢聊打了个哈哈,语气漫不经心:“那先见见你贴身的吧。”
沈济没反应过来:“啊?”
于是,第一站 买内衣。
他们走进一家看样子还可以的小店,店门口挂着条匾:不走光衣坊。一只银狐妖正在用模特演示“御风不翻边”的妙用,还会随灵力波动自动加绒控温。
谢聊看了两眼,随手捞出一件灰蓝色:“你那条已经能自己成精跑路了,赶紧换。”
沈济结结巴巴:“我……还没打算买这个……”
谢聊看他一眼:“你打算这么反反复复穿着带着飞升吗?”
狐妖老板插话:“我们这儿新出了个‘自洁灵纹’系列,流汗也不臭,不洗十天都能骗鼻子过关——哦,当然,别真试。”
最终,谢聊替他挑了三套,有贴身的,也有冬季保暖的。狐妖老板眉开眼笑,顺手又塞了一小罐琉璃罐装的香膏,包在最上面:“送的送的,小公子初入仙门,总得体面又周全嘛~”
沈济接过,低头看了一眼那写着“润体膏”的瓶。瓶身通体温润,还雕着藤蔓与祥云,怎么看怎么不像“正常洗护用品”,尤其那名字,润体膏?润哪里?又不是机械。
他小声说:“……我用不到。”
谢聊扫了一眼,面不改色:“不一定。修行方式多种多样。”
“???”
沈济怀里的包裹差点一松手,“这、这不是——”
谢聊慢悠悠:“那你到时候跌打扭伤,不也得涂点?你不懂事,狐狸倒比你想得周全。”
“……”
沈济只好默默接过,一句话不说。
下一站,洗漱用品
谢聊带他进了“洗尘坊”,这是一家在市集口颇有名气的小铺,打的招牌是“出门一身尘,进门半步仙”。掌柜是个瘦削的中年人,头发盘得一丝不苟,说话带点西南口音,衣摆还喷了香。
“二位仙师里边请!”他一见谢聊,立马笑得见牙不见眼,“谢仙师来啦!旁边这位面孔生啊,最近上新了驱梦面巾,睡前一擦,噩梦回家!”
谢聊没理他,自顾自走了进去。
铺里陈设倒是新奇,能温变的木梳,可以控温的浴桶,诵经的牙刷……谢聊熟练地挑了毛巾、牙刷、牙粉、洗发丸、柔顺剂,还有沈济看不懂但被强塞的一张“防脱发蒸汽膜”。
“你头发太细,好好保养一下。”谢聊说。
谢聊随手把一堆东西放到柜台上。
“结账。”他说。
掌柜一算清单,笑得跟花儿似的,手一挥:“哎呀您拿得都是好货——灵梳是檀木芯,控温浴桶是加强版,防脱发膜是我们新出的特效款,总共呢……三十七灵玉整,谢仙师给三十五就行!”
谢聊眉梢都没抬一下,不慌不忙地指了指牙粉包装上的一行小字:“‘第二包半价’。你收了我两份整价。”
掌柜脸上笑容一滞,立刻扭头喊后头小二:“喂!给谢仙师把‘驱业障结石’那包改一下价!他挑的还是加重版的呢,记得算半价啊!”
小二连声应是。
沈济站在旁边抱着一堆东西,低着头,忍不住偷看谢聊。
谢聊这才动手开始逐个点物:“柔顺剂新出的吧,加了蜃鱼腹脂?别告诉我用一次能把腌菜也洗得称头”
掌柜讪笑:“……一点点,但很稳的!”
“市场价三枚,你收我八枚?量也不多,我宁愿新买三件衣服。值不了这价!”
“好嘞好嘞,按三算,您讲得都对!”掌柜满头大汗。
“另外。”谢聊扫了一眼堆得快溢出来的袋子,“你刚刚推销的‘驱梦面巾’——那是你试图强行塞进我徒弟手里的?”
“误会误会!”掌柜赶紧摆手,“我们是想让小公子睡得香些嘛,这年头练功练飘了了的不少,梦里走火的也多啊……当然当然,谢仙师要是看不上,那咱就当送的,送的!免费赠品!”
谢聊这才点了点头:“好说。”
沈济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怀疑自己是不是到了什么黑市修真版拼夕夕。
最后结算时,原价三十七灵玉,谢聊砍到二十,还硬是薅出了不少赠品
出去后,沈济小声问:“……你每次来都这样?”
谢聊只淡淡一笑:“主要这人每次都想宰我,也得让我练练手不是。”
于是又被谢聊拐着买了些驱虫除湿等杂七杂八的玩意,即使谢聊手中两三大包的提着,沈济手中也端不住了。
他想起来什么,忽然冒出一句:“……我身上没钱。”
谢聊头也不转:“我又没让你出钱。”
“可一直花你的……”
“我不乐意还不给你买了。”他顿了一步,笑着补了一句,“怕什么,迟早从你身上赚回来。”
沈济抬头看他一眼,忍不住问:“怎么赚?”
“想知道?”谢聊眉尾轻挑,俯下身凑在他的耳边,压低声音道:“我有亲戚在北部专做灵奴交易,”他坏笑一下“你修为又低、样子又乖,放去那边十个灵玉一晚都抢疯……”
沈济听后只觉得脑子都要炸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结果谢聊又一本正经:“我在你身上砸了这么多钱,你当我舍得?”
沈济没空管谢聊了,抱着一堆东西走了这么久手也酸的要命。
他偏偏还不敢说。非得咬牙坚持着,一路上看街景都没心情了,光琢磨着到底能不能找个由头“合理放下”。
他试探着换了只手,再偷偷甩了甩另一只胳膊,谁知刚一抬头,就撞上谢聊斜睨而来的眼神。
“手酸了?”谢聊语气不重,但笑意藏不住。
沈济一僵,嘴硬摇头:“还好。”
谢聊“啧”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大包小包从袖中摸出一个细巧的布袋。
“拿着。早该给你发了的,门里入册弟子都有,就你忘了。”他说着,见他还在因刚刚的事情不语,又接道,“好像还是改版过的,别看袋子小,据说能装下十个成年人,不过别真往里面扔人啊。”
沈济接过袋子,包裹进袋后,顿时觉得自己双臂轻松了许多,连呼吸都顺畅了。
他抬眼看谢聊一眼,压着声音,假装委屈:“你早就有,怎么不早点拿出来?”
“你刚才说一直花我的,我这不就想着,给你机会出点力?”谢聊语气一本正经
沈济一噎,刚想开口,谢聊忽然低声笑了下,半真半假道:
“要不是怕你走两步手断了,我还打算顺便看看你到底能坚持多久。”
沈济:……
肩膀终于不那么僵了,手也不酸了,结果脑子却忽然开始转。
他慢慢地、细细地回忆起这一路上的所有对话。
这人怎么突然这样使坏?
沈济越想越不对劲,忍不住瞥了谢聊一眼。
对方还一脸安然地踱着步,悠哉悠哉地走在前头。
这表情,这气度,要不是他亲耳听见刚才那些“人口贩子”言论,说不定还真信了这人是什么清冷高人,仙风道骨、六根清净。
结果呢?
人模人样一个,结果……
话没想完,谢聊忽然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不高兴了?”
“没……没有。”沈济下意识低头,嘴硬没跟上反应。
谢聊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好。以后你还得跟我跑十几次市集呢,可得长记性。”
“……”
长什么记性?记得别轻信你外表了吗?
他懒得说出口也没敢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