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师尊的强制关怀下苟活》 第1章 生亦何欢 沈济死在高一的春天 他站在窗台边,夜晚的风很大,广播的催促和人声的嘈杂不再那么刺耳。他想很久,却没想出个所以然。 窗框的触感从掌心消失的刹那,新鲜的空气撞入鼻腔,地面越来越近。 世界安静了。 我解脱了。 沈济这样想着,眼睛却莫名其妙的睁开了,视线清晰起来。心中顿感不妙,如同起床铃响起的前一分钟。 原来只是梦吗…… 沈济下意识的去够枕边的手机,却抓了一把草。 “草……” 他这才起身,看清了周围环境。莫不是睡在公园里了?身上没有擦伤和痛感,校服也规规矩矩的穿着。—————或许是死了。或许是还没死透。 抬头看见的是湛蓝的天空,没有雾霾。没有考试,没有广播体操,没有人催他“快回教室。” 有些不安啊。 草和泥土混杂的腥湿味,粘着人不放的草坪,没有人声,没有车鸣,除了该死的鸟叫,安静得怪异。 如此甚好,至少沈济不会打算跳楼了。 他准备跳崖。 这一刻,沈济觉得自己比物理老师还了解自由落体。下辈子也不要见了……该死的成绩、人际、名次、权威……也许没有下辈子,但鄙人此生做的够多了,留在这里当孤魂野鬼也好,魂飞魄散也罢……再见了!再见! …… 好痛好痛……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我还在下坠。死不是一件很干脆的事吗,像剪短一根线,咔嗒一下就完了。为什么……还有感觉? 沈济想尖叫。 嗓子里糊满了血,又黏又腥无法下咽。沈济已经无法感知自己的肢体身处何方。身体的每一块都在叫嚣,疼得热烈,疼得诚恳一呼一吸也变得艰难。真的不能死掉吗?不敢再睁眼。 并非不敢睁眼,只是昏过去了。 意识被什么吞噬着……原来死不是一秒的事,是一刀一刀的割,是全身每一根神经都撑破皮地活。痛没停,血还在流,但人就是咽不下最后一口气。 不是说好解脱的吗? 怎么还在撑啊! 真他妈笑话,死都死不干净,活着没人问,死了没人给痛快。什么狗屁人生啊?真的不是卡住的bug吗? 一股莫名其妙的味道熏得沈济意识清醒。又苦又辣,像是谁往麻辣锅里煮了苦瓜和死耗子。鼻腔引得发痒,喉中未凝的血块在干呕中糊进了嗓眼儿。嗓子像被砂纸刮过,吐不出也咽不下。他本能地挣扎,却立刻在碎骨百段的感受中老实了,差点又疼昏过去。 其实他已经醒过一次了。第一次,他睁眼看见的是天,蓝得像电脑宕机的界面。脑鸣不断,偏偏风还扇他耳巴子,气的他想跳起来。 这次,睁眼看见的是陌生的天花板,屋内湿热,他试图转动头部,脖子刚扭一个弧度,咯噔一声,痛的眼前一黑。 床也硌得慌。身下铺了几层草席和棉被,不好闻,但总比荒山野岭好。更关键的是,他能感觉到身体的存在,只是四肢不再听招呼了。 他张嘴,想问一句“我死没死”。结果嗓子干的像塔克拉玛干沙漠,最后挤出来一声:“救命啊……” 声音轻飘飘的,但是至少叫出来了。他真切明白了自己还活着,太讽刺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人靠近。 沈济重新闭上眼。他没力睁着,也不想睁着。他已经死过一次了,现在被捡回来,像一条搁浅后又被海浪扔向沙滩的鱼。 “……我真的不想活了”那人听见沈济的呓呢,走过来。“下次别捡我,拜托……”似是用尽了所有力气,也不管是否发出了声。 他再次昏睡过去。 第2章 死亦何哀 沈济又醒了。 他感觉自己像被人剜去了一块,又在缝合前被丢进了冷水里泡着。皮肤冰冷,胃像死火山,终于熬到地壳裂开,开始冒烟冒火。 饿了……想念校外的小食摊。 天已经黑了。屋里没点灯,夜色覆盖着,像稀释过的墨,浅浅地刷在桌角床沿上。他看见桌上还摆着个药碗,盖子扣着,像是有人等着他醒来,又怕药凉了,给留了余地。 他试图动了动。 一动,全身骨头都像被谁用胶水粘住,扯着、拉着,传来细碎却持续的痛,身体似乎还记得从山崖上掉下来的每一寸路。 额上迅速沁出冷汗。不过至少身体没有东一块西一块。 他试着缓慢地挪了一下手臂,只挪了几寸就又停下了,疼得眼角都绷起来。 啊,屋外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动静。 是水声,不大,节奏不快,像是谁在洗碗。 水声持续了一会儿,然后是脚步声,踏实稳重。接着门被推开,一缕风随之灌进屋来,沈济试图抬头去看。 是那人来了? 那人手里提着一盏油灯,灯光并不亮,摇摇晃晃的,却把他整个人照得很清楚。他低头瞧了沈济一眼,确认他醒着,然后走过去,把灯稳稳搁在床头架子上。 “醒了?”他问,语气平平。 沈济点了点头,动作小到几乎看不见。 那人没再多说,转身出去了。脚步声依旧不快不慢,连门都是轻轻带上的,没有一点多余的声响。 难不成自己被鬼捡了? 片刻,“鬼”回来了,端着一个木托盘,托盘上摆着一碗热粥和一个菜碟。咸菜细细的,挤在瓷碟一角,很普通的配菜,堪比学校食堂。 那“鬼”把东西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在床沿坐了下来。他袖子挽了一半,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温吞地吹了吹。 “张嘴。”他说。 沈济看着他,没有动。 那人也不催,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勺子仍旧举着, 静了几息,沈济还是张了嘴。 第一口粥刚下去,胃里像突然被泼进了一碗开水,紧接着开始抽痛。沈济皱了皱眉,没有吭声。他已经饿过头了,身体几乎忘记了食物该怎么消化。 体贴的“鬼”显然看出来了,只是下一口吹得更久一些,再慢慢送过去。 粥是稀的,白得发亮,入口温温的,味道很淡,几乎无盐。咸菜也切得极细碎,少了咸味,却多了股蔬菜本身的清苦。没有胃口的人吃不出好吃,但沈济却觉得这些东西吃下去后,自己像个“人”了。 自己像个活生生的人了。 他没说谢谢,那人也没开口等那句。 吃完后,他把碗碟收了,起身时顺手替沈济掖了掖被角。 沈济盯着天花板,眼神有些散。他还是分不清这是梦,还是人生的某段空白。他活着,却没太多实感。 他想说点什么。 喉咙动了动,最后只吐出一个字:“你……” 那人刚走到门口,脚步一停,没有回头,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沈济却没再接话。他其实也没想好要问什么。 “算了。”他说。 那人低低应了声,轻轻把门带上了。 屋里又安静了。 油灯还亮着,灯芯咕哝着跳了一下,把床头墙面拉出一条短短的影子。 沈济看着那点光,忽然困了。 这一觉睡得并不沉。他感到有人在碰自己,疼痛感越来越强,愈发不得喘息。他没睁眼,只是痛的抽了口气,身板一个打挺,跟被捅了一刀的鱼似的。 “别动。” 熟悉的声音传来,那人察觉到他醒了,手上动作不停,去碰他腰侧的纱布。 那层纱布黏在伤口上,颜色已经从白转成了黄灰中泛黑,血水干了,渗进了纤维,一点点地、死死地贴在肉上,像是某种皮下根须,彼此纠缠得密不透风。 第一道揭开时,有一小块血肉被连带着扯起来,沈济痛苦地皱着眉,死死咬着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疼痛还在继续,那人却将他腾空抱起迅捷地翻了个面。沈济来不及惊唤,就老老实实趴在了床上。 后背湿漉漉的,血水应该浸透了,伤口也麻的不觉疼痛,自己此刻是否如同一块血淋淋的鱼排呢?啊——有些饿了。 沈济扯着脖子去寻那个人的身影,那人正蹲在床边翻着药箱,手中拎着药瓶,青丝垂落,披散下来遮住了半边脸。 真是温柔细致的一个人啊……如果在现代应该有很多女孩子争着喜欢吧,而且会自己做饭洗碗,把咸菜丝切的那么细。 等等,他还会做饭? 他想了想自己这两年吃过的学校食堂,又想了想昨晚那粥的火候和切菜的均匀度,忽然有点想哭。 下一秒,沈济就真的哭出来了。 那人一双稳得吓人的手一板一眼地在他背上、腰上、肩胛下卸下纱布,涂药、换药、包扎。动作不重,但药水一碰破皮的地方,疼得像被千根针戳。沈济一边抖一边龇牙,疼得满脑子浆糊也不忘骂上两句:“你是阎王来索我命啊!” 那人动作一顿,屋里静得只能听见沈济自己低低的呻吟。沈济感觉那人目光定在自己身上,尴尬得蜷着身子,轻轻地喘,像一只刚从水里捞起的猫。 “常用麻药对身子不好的,你很厉害,药都上好了,安心休息吧。”那人不愿多说,最后也只是提醒沈济喝下桌上的药。沈济应了,随即缩回被子,不敢再吭声。 屋内又只剩下了沈济自己。新换的纱布很干燥,扎得伤口有些受不住,于是沈济再次获得刀绞体验卡。 “草,摔死得了。” 然后他摔进一片疼痛与虚弱交织的昏睡里,连梦都不敢做了。 第3章 暂借此间 沈济其实醒的很早,但一动不敢动,疼得发怵,只能闭着眼装死。 他本来打算再眯一会。 屋外忽然传来隐隐约约的敲击声音,打断了他的闭目养神。 “谢师叔——” 这人声音不大,还挺有礼貌,应该是和自己同辈的。不过,谢师叔是谁? 无人应答,这个人又催促起来:“谢师叔在吗?宗门系统有异动,请您配合调查!” 什么鬼……又是师叔又是宗门又是异动,自己是掉到了一个什么异世界,还是说……其实冥府就是这样的? 屋外的人见始终没有动静,又喊了几声。 还是没人搭理。 果不其然,这一遍就破防了。 “……谢聊?!您人在不在啊?掌门那边催得急,我这任务交不上去——” 声音戛然而止。外头忽然响起脚步声,“咯哒”一声门拉开了一道缝。 谢聊出来了,半披着外袍,头发没束,睡眼惺忪,像刚从床上爬起来。 他扫了门外那人一眼,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门外瞬间鸦雀无声。 片刻后,一道明显切换频道的声音响起: “谢、谢师叔早上好!弟子孟驭奉命前来,是掌门那边系统提示有外来者入境……我们查了一圈,没记录,是不是师叔这边……” 那语速比刚才慢了一倍,句式比刚才恭敬了一倍,态度比刚才谨慎了三倍,字句中都透着小心翼翼。 沈济在床上听得津津有味,耳朵都快立起来了,几乎要鼓掌。这波操作堪比在学校,生存技能点满了。 “掌门意思是……如果是落难修士,也好安顿;如果是山贼走漏……得防。” 谢聊的声音低低的:“病人。” “……啊?” “我救的,伤得不轻。” “那这身份……” “我查过,没有恶意,修为近无,像是个废了筋骨的……小孩。” 沈济听到这里,神情有点微妙。 “放他几天,等能走路了我送下山。” “哦、好……那我回禀掌门,谢师叔您歇着。” 沈济慢慢吐出一口气,脑子还没完全转过弯。他这才意识到,那个一天到晚给他上药、喂他喝粥、话少得要死的家伙,居然还有个“谢师叔”的身份。 屋外安静了很久,门又忽的被推开了。 沈济赶忙闭上眼睛装睡。 谢聊走进来,手里端着碗冒热气的药。他没看沈济,径直坐到床边。余光瞥见床头未动的药碗,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药。 “你气血两亏,没想到连喝药都做不到了。” 沈济:“……” “我知道你醒了,准备好了就把这碗喝了吧,我会看着你。”想了想,谢聊又慢悠悠地说道:“昨夜腿上忘记换药了,嗯。” 又是新一轮痛苦的开始。 就如此浑浑噩噩修养了半月,沈济的腿突然好了。 他的的腿能动了! 准确说,是在某一个午后,他坐在床边发呆,鬼使神差地试着把那条以为废了的腿往地上挪了挪,结果没掉下来,也没剧痛冲脑,只是微微发麻。 他怔了一下。 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弯了弯膝盖。 骨头没有咔哒响,也没有反折回去。他甚至能——稍微站一站。 太惊悚了! 他在原地扶着床柱站了好一会儿,没事。他踮了踮脚尖,走了两步,除了有点久未落地的不稳,居然真的走得动。 “……” 沈济低头看着自己的腿,像是第一次认识它。 从不知多高的悬崖上掉下来把腿摔成问号,人都差点死了,这才几天?就给他按回去了,还走上了? 他当场对这个世界的物理常识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这里没有科学,没有X光,没有消炎针,也没有拐杖,谢聊喂他喝的药像是炖了鞋垫,再加点火锅底料,一天两次不间断。 结果是他真的好了。 沈济原本打算在这个世界养伤养到死,或者死之前再跳一次崖,这会儿反倒给治得清清爽爽,重新落地生根。 他一边站一边骂:“这破地方也太会治人了。” 但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了点,像是被迫活下来了,还活得不赖。 他转头看了眼房门,谢聊不在,不知道去哪了。屋里很安静,连鸟叫都停了,只剩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山里的凉意。 沈济轻轻坐回床上,动作缓慢而稳定。 他忽然有点怀疑,自己是真的在另一个世界吗?不是在医院病房里昏迷做梦,梦见一个冷着脸的长发男喂他稀饭、上药、拆纱布,然后还不声不响地把他的腿给修好了。 要是真是梦,那也梦得太细致了点,连纱布扯下来那一下撕心裂肺的痛都一清二楚。 “也罢。”他靠回床头,闭着眼睛轻语,“梦就梦吧,估计现实里也死了哼哼哼。” 这天,他破天荒地自己喝了苦不拉几的药,喝了一半,忽然想起来: 他居然在试图活着。 老天爷这是什么剧本! 谢聊回来的时候,天光已暗。他推门而入,手里还提着一包纸包得严实的东西,闻气味应该是食物,油纸上还带着热气。 一进门,他就看见沈济正坐在床边,一只脚落地,一只腿还缩在被子里,像个试图溜出病房的逃犯。 谢聊眯了下眼,看了一眼他那条原本骨折的腿,居然可以落地,而且还能动了。 “不错,”他说,“恢复得挺快。” 他把纸包放在桌上,从油纸里抽出一个米糕,递给沈济,“赏你的。” 沈济迟疑地接过来,咬了一口,米香就这么散开了,是熟悉的大米味,嘴巴比大脑先感动了一秒。 谢聊就坐在一边看着他吃,没说话,一副“我看你吃饭就很高兴”的表情。 沈济正嚼着,忽然觉得不对劲。 不对。 他放下米糕,眉头一皱。 “……我问个问题啊。” “说。” “茅房在哪?” 谢聊:“?” 沈济有点脸红,但还是强撑着说:“我感觉……可能有点……便秘。” 谢聊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你最近不觉得肚子胀,不通畅?” “没有,就是觉得——”沈济顿了顿,艰难咽下去,“很久没、那个了。就是……排泄那件事。好像不太正常。” 谢聊似乎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淡淡道:“你服的那些药,都是调理内府、通脉化秽的,日服夜熬。你现在体内浊气已能自行炼化,不必再走五谷轮回之地。” 沈济:“……” “意思是,我已经不需要……拉……?” 谢聊打断他:“可以这么说。” 沈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神情逐渐凝固。他忽然对这世界的“医学成就”有了更深一层的恐惧。 “……仙人嘞……真成仙了。”他低声嘀咕。 “嗯?” “……人如果不上茅房,感受不到那一刻的释放,还能算人吗?”沈济盯着米糕,应该是在发问。 谢聊没理他,只是淡淡地往他嘴里又塞了一块米糕,堵住了他继续发表关于“屎之哲学”的演讲。 “孩子饿傻了吧,多吃点。” 沈济陷入了沉默。 这天晚上,他坐在床上,一边消化点心,一边思考自己是否还配称作一个有正常肠胃系统的现代人。 ————他真的,已经好多天没上过厕所了。 第4章 寄人篱下 天色尚浅,院中还裹着一层薄雾。沈济坐在床沿,低头清理着脚下那双黑色运动鞋,上面泥点子很多,这双鞋本该留在现世,却被他带来了这里。他想起来自己的校服也是,也许是被谢聊换掉了,现在是一身系带的衣着。 不过多时,谢聊站在门口,提着扫帚,刚扫完前院的落叶。扫帚尾尖还沾着一小片梅花瓣。原来已经到落梅的时候了…… “腿能走路了?” 沈济轻轻点了下头。 谢聊也没表情变化,只是把扫帚靠在墙边:“那接下来你是去是留?” “啊?” “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谢聊把昨晚剩的茶水倒进水壶,“要走也行,我让人送你下山 沈济一时间没接上话,沉默了好一会儿。去哪?他想不出个正经答案,只好干巴巴回答“我没地儿去……” 谢聊点点头,没意外这个答案,走进屋去翻箱子:“那你留下来,一会跟我去人事部登记。” “你不问我是什么人?” 谢聊看他一眼:“你长得像能做什么惊天动地事的人吗?” 也是,上次听见他和其他人的对话,什么“没有修为,没有威胁”之类的,目前为止,自己确实一无是处。 “你就暂时留在这里吧。”谢聊淡淡说,“这是杂役房,你住着正合适。” 沈济还是没说话。 他其实还没出过这个屋门。换句话说,从睁眼那天开始,他就没“活”到室外去。谢聊为他清创、喂他吃药、给他包扎、替他换衣服,而他像一个病人,顺理成章地被安排着活下来了。 现在他终于要出去。 谢聊从柜子里翻出一套粗布衣裳,深灰色,看起来和他身上这件差不多,却是出门要穿的正衣。他将衣服放在沈济床头:“换上,我在门外等你。” 他站在床边,看着那身干净的长袍——浅灰,绸布,左襟叠右襟,腰带搁在衣上,没有结。 他穿上去,左右没分清,系了好几次带子都松。他低着头摆弄衣摆,动作僵硬,像是在学某种仪式。 门虚掩着,谢聊就在门外。沈济不知道该不该叫他,连衣服都不会穿,太丢人了。 谢聊见屋内没有半点动静,敲门进了。沈济没动。他站在那里,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头低着,像犯错的学生。 谢聊替他重新解了衣带,叠好衣襟,把襟口扯平,又重新系好腰带,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需要我帮你穿鞋吗?” 沈济尴尬得脸都涨红了,张了张嘴没发出声,只好晃晃脑袋。 “不会的话可以说。” “会……我会!” 谢聊不可察觉地笑了,重新回到门外。沈济不再磨蹭,套上那双运动鞋,也不管鞋带松了,跟着谢聊走去。 沈济跟在谢聊身后走出屋门时,天光晃得他眼睛发晕。 这是他来到这里————准确来说是穿越后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站在户外,不是躺着,不是半死不活地坐着,是用自己的腿,一步一步踩在这陌生地界上。青石铺的地面有些地方已经被岁月磨得发亮了。 他低头看自己的脚,又看身上的灰蓝长袍,觉得自己像一根插错地里的筷子,怎么看都不顺眼。 谢聊走在他前面,不急不缓,衣袖被风带起一点弧度。他偶尔回头看看沈济有没有跟上,有一次还顺手拉了他一把,把人从石阶边缘拽回来。 “走神儿容易摔。”谢聊提醒他 沈济没吭声,继续走。 一路上,他们路过了几处廊桥、药田,还有一片晒着衣服的竹架。几个着统一青蓝装束的少年正在院子里比剑,看见谢聊时都一愣,纷纷行礼:“谢师叔。” 谢聊只是点了点头,没多说话。他平常似乎也不太常出门。 等走到了一处大殿,沈济认出殿上写着的“司务殿”三个大字有些窃喜,读书十年没白瞎。 谢聊带着他走进空荡荡的大殿,冷清的很。职务的弟子假寐的摸鱼的,一个二个东倒西歪坐在位置上,丝毫没注意到两个人从眼前匆匆闪过。 所谓的人事部占地并没很大。屋里有人正喝粥,听见门响也没抬头:“来干嘛的?” 谢聊没搭理,往前走了一步。 对方面色不耐烦地打开门 下一刻他抬头,差点把碗摔了,站起来结结巴巴道:“谢、谢师叔……您怎么亲自来了?” 谢聊嗯了一声,朝屋内走去:“来登个名,他以后归我管。” 青年看了眼沈济,眼神在他身上上下扫了几遍,显然不记得有这个人,“新收的弟子?” 谢聊淡淡:“杂役。” 青年嘴角抽了一下,但还是麻利地翻出登记册,问了几句名字、年岁、可有灵根、归属哪一院—— 谢聊草草代答:“住我那,身份记作内院杂役,其他事别管。” 青年哦了一声,笔一顿,悄悄多看了沈济一眼,笔尖有点抖。谢聊这孤家寡人的终于舍得找个人陪自己了? “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青年试探着问沈济。 “十六,沈济,济世的济。”他答得很轻。 登记完后,青年拿出一个木牌,往上刻了几笔,然后递过去。那木牌方方正正,上头是沈济的名字,下头是“谢聊/偷闲”字样,背面贴了一张薄如蝉翼的灵符。 “以后这个须随身携带,你现在所属谢……” “谢聊,字公言。” “是……是的……谢老师。”青年结结巴巴回应 谢聊点头,收了木牌替他拿着。 沈济从头到尾站得笔直,一句话没多说,像个搬来的木偶。倒不是怕,只是……太久没在人前走动了。他怕一开口,会有地方露馅。 从司务殿出来,天色完全转亮,晨风拂面,带着山中草木被阳光烘热前的潮气。沈济有些不习惯地迈步,像踩在别人的人生里。 谢聊走在他身侧,步子不快,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里还握着刚刚司务殿发下来的玉简,轻得像是没什么重量。 突然他回过身, “你的身份只在我屋里生效。”他说,“哪天走了,也不会有人拦你。” 沈济没应声。 “杂役堂每月会给点口粮。你不去领,我会帮你拿回来。” 沈济还是没说话,眼睛落在路边的竹叶上,风一吹,哗啦啦地响。 “我屋后那口水井能用,虽然水冷,但不许偷懒不擦伤口。” “……嗯。” 谢聊转头看他:“嗯了就要做到,不然浑身脏兮兮的,伤口都会烂回去。” 沈济默了一下,勉强点了点头。这人怎么突然跟个老妈子一样…… 他们拐过一处石桥,下方是流得不紧不慢的水声。天已放亮了些,有飞鸟掠过林梢,吱喳一声钻进叶子后头去了。 “屋后有株黄花蒿,别乱拔。拔了我没药给你用。” 沈济忍不住看他一眼,嘴唇微动,又闭上。其实他压根不认识黄花蒿长什么样…… 谢聊像没看到似的,继续往前走。 “屋子靠近山壁,晚上冷了记得说。” “……” “还疼不疼?” 沈济想了想,摇头。 “疼要说,你先是病人,再是杂役。一瘸一拐的别人看了以为我虐待你。” “……你不怕我吓到人?” “你吓不到人。”谢聊轻声说,“你看起来太可怜了,没人会怕。” 沈济没再回话。毕竟他整个人成天都阴沉沉的。 他们已经快走回屋前的那片石径了。谢聊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沈济抬起头,看着他,唇动了动,最终只道:“……没有。” “那么欢迎回家,沈济。” 沈济一愣,这是十多天来第一次听见别人叫自己名字。他猛的回头,谢聊却早就进了屋子。 第5章 安生彼岸 沈济如今栖身的地方,叫作“偷闲”。 他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时,怔了一下,以为是戏言,后来见山门内凡是提及谢聊者都默认这个名字,也就认了。偷闲不大,甚至可以说是清冷寡淡————门匾歪着,院外常积落叶,一架竹门斜倚着山石,院中种着几棵很随意的树,春天会开细白的小花,落在屋瓦上如同积雪。 谢聊平时也的确挺爱“偷闲”。他会在早晨喝一壶热茶,天气不错的时候还会摆出藤椅晒太阳,懒洋洋地捏着蒲扇,不晃风也不驱蚊,单是为了手上有点事做。他偶尔也会翻些旧书,多半不是正经的修真经典,而是杂七杂八的野谈录,最常见的一本叫《玄山异志》。沈济偷偷翻过,记的尽是些狐仙嫁人、尸变祟事、蛇妖抱月之类的故事。 “你没事干吗?”沈济有一次鼓起勇气问。 谢聊半睁着眼睛:“你在又有我什么事。” “不练功吗?” “那得等有人打上门来。”他又加了句,“不过你想要切磋,我也不拦。” 沈济就闭嘴了。 话说回来这里的空气还不错。风从山谷里悠悠地吹过来,把地上的落叶轻轻掀起又放下。沈济把扫帚靠在墙边,手一撑,捶了捶酸痛的腰。 他原以为修仙世界的“打杂”会神秘莫测些,比如喂龙、驱鬼、洗灵石;结果是扫地、倒水、择菜,和他之前在高中食堂做义工没什么两样。区别大概只是—— 高中是真的有实实在在的事情忙活,现在自己却像个群众演员没活硬干,挥着藤条扫帚,吃进去的灰比扫掉的多。 不管了,既然成为了免费劳动力那就干脆做到底。沈济不由分说,取了抹布开始打扫房间的里里外外。先是自己的起居室,在谢聊的照顾下已经算是干净利落了,糊涂一顿收拾,又斗胆转战谢聊的房间。本来觉得谢聊可能闲的都不愿忙活,可屋子除了凌乱的被褥以外都一尘不染,甚至连书架都摆得整整齐齐,一笔一砚都像是量过距离似的摆着。 他不理解为什么会被安排做这些没用的工作,更不理解为什么他会留自己做免费力的免费劳动力。 事毕,沈济把湿漉漉的抹布挂上竹竿,一时无事,索性在墙根蹲了下来。他靠着一方青石,低头擦了擦手,抬眼便瞧见谢聊坐在庭院中的石凳上,正半倚着桌子,专心致志地削一根什么枝条。 谢聊披着外衣,长发依旧没有束起来,像泼墨一样垂落在身后。阳光透过树影落在他身上,发丝泛着一点淡淡的青金色泽。他低着头,一缕碎发落在额前,随着手中动作轻轻晃动,像细雨落进深水。 沈济没动,只是默默看着他。 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只觉得心跳像被什么捏住了似的,慢了一拍。谢聊眉眼清淡,鼻梁挺拔,骨相温润,不说话时像是山水画里走出来的谪仙。他的指节修长而有力,拿刀削木时却不疾不徐,很平常的动作在他身上却颇有仙者风范。 沈济忽然想起自己初中时为了留长发,被老师喊去办公室谈了三次话。母亲的语气也总是像开机关枪似的:“你一个男孩子蓄什么长发?不男不女。”同学笑话他,说他像小姑娘,没有女生会喜欢的。 他当时倔,一直留着,直到高一开学,班主任点名要他剪,他在理发店坐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还是窝囊地逃回了家。 他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这样美丽柔和的事物,喜欢一切自己“被禁止的东西”。 “发什么呆?” 谢聊忽然转头,轻轻一笑。 沈济陡然回神,耳根泛起红色。他移开目光,装作在看地砖的缝隙,低声说:“……没事。” 谢聊唇角没落下,低头继续削木枝。 沈济把手藏在衣袖里,慢慢握紧了些。 他觉得谢聊这个人身上有一些,他在现代从未能真正拥有过的自由和潇洒。如果自己也有他万分之一的潇洒,会不会能在后半生过得自由点。 那一点意念如同热气,像春风悄无声息地钻进冰层,叫人不知所措。 快傍晚的时候,谢聊从外面回来,除了手里提的包袱外,还领着个弟子,扛着一只圆木大桶走进了院子。 沈济坐在廊边小憩,被这动静猛的惊醒,愣愣看着那木桶被摆在屋檐下。 “这……是做什么的?”他问。 “洗澡。”谢聊拍拍木桶边沿,“你现在腿伤未愈,站着洗不方便,就先坐着洗。” 沈济一时间涨红了脸,急道:“不用的,你看我一直都能站着……” “本以为你是真痊愈了。”谢聊斜他一眼,“结果天天扶着墙磨蹭半天,你以为我没看见?” “……可这也太麻烦你了。”他小声说,眼睛盯着地面,手指捏着衣摆,像只做错事的猫。 “嫌麻烦?”谢聊慢条斯理道,“那我带你去澡堂洗,宽敞还方便。泡个药池,还能顺便看别人打水仗,热闹。” 沈济的脸腾地红透了,连脖子都烧起来,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浴桶就很好……” 谢聊笑出声,把浴桶拎进后间,边走边念叨:“啧啧,小孩就是容易害羞。” “我不是小孩……”沈济气鼓鼓地跟在后头。 “你几岁了?” “十六……” “那你就是。”谢聊得意地总结。 浴桶被安放好,谢聊顺手添了热水,又在里头搁了药包,腾腾热气瞬时融进了微苦。 “试试吧,用我新买的澡豆。”言毕,谢聊贴心地拉上了门。 不得不说,浴桶确实比平时打水浇头的小桶好用,哪怕是生前沈济也没用过浴缸之类的,总有人担心他会淹死在里面。 这一沐浴完,擦水的浴巾不是自己的,衣服裤子不是自己的,连身上的气味也不像自己了……沈济感觉自己彻底变了个人。 他正擦着头发在廊上徘徊,谢聊却把他唤了去。 “等下。”谢聊从袖中掏出根短棍,是一支浅色木簪,打磨得圆润,形状简单,连花汶也没有。 “刚削完的,你头发够长,试试看。” 沈济愣了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来这之后,他没剪过头,谢聊帮他洗过几次,但他一直没太注意长度。 他接过簪子,笨拙地想扎个髻,半天没理顺。簪子卡在头发里打滑,偏偏他又生怕把它折了,动作慢吞吞。 谢聊看不下去了,把他拉过来,坐在屋檐下的藤椅里。 “坐好。” 沈济乖乖坐下,不敢动。谢聊站在他身后,手指从他发根开始梳理,细细捋顺,顺便在毛巾上施了法术烘干水露。 “你头发还挺软。”他随口说说,但手指确实认真,连结在耳后的几缕小乱发都细心抚平了。 他不是第一次被人擦头了,但大多是医院护士,动作快又冷。他从没被人这样耐心地顺着头发,用温暖干燥的布巾一下一下压着水珠,像是对待一件精细的瓷器。 谢聊仔细得连脖颈后都没落下,感觉差不多了才把布巾搁回肩上,重新取起那支簪子。 “你头发还不够长扎个正髻,先这么挽着吧。”他说着动作极快,把头发拢成半束,从发根缠绕一圈,最后一拧,木簪穿进去。 “好了。” 沈济摸了摸,他没试过盘发,从来都是披头散发的。现在的自己看或许看起来比会之前要温婉 “挺合适的,想扎就扎吧,这里没有太多礼乐规束。”谢聊浅笑,“你长的秀,头发别剪了,挺可惜的。” 沈济低低地“嗯”了一声。没人告诉他他长得“秀”,在原来的世界里,他的头发常被说娘气,穿衣风格不合群,说话方式阴沉。他最后索性学会了沉默,连镜子都不太照。 但这边没人说他奇怪。谢聊也没有。 “玩去吧,”谢聊摆手回房,“饿了桌上有米糕,我要歇了。” 沈济回神,这才慢吞吞地点点头。 这样顺人心意的事,活着的时候怎么会有。有时候沈济觉得到达了彼岸。 第6章 岿然难安 气温在转暖。 山中本寒凉,此时阳光比往常多了些,穿插于竹影间斜斜晃在人身上,竟能烘得发暖。 沈济的生活也渐有些模样。 他很努力地去完成自己该做的————除草、扫地、洗衣、洗碗……虽然这些不算什么“修行”,但好歹也是有事可干。 沈济话不多,做事却尽量不出差错。他把自己藏进日常里,一点点埋入草木香和烟火气中,不去想生前种种。 但并不代表他真的不在乎了。 伤口已大致愈合,腿骨也没再痛。他走路时不再瘸,甚至能跑能跳,连谢聊都挑了挑眉,说:“好得快。” 他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变化。身体在恢复,夜里却总睡不好。梦里经常没内容,却总在胸口发闷时惊醒。醒来后又恍然发现,梦里好像有一群熟悉的背影在笑。 他们对着他说:“你是不是女的啊?” “头发这么长干嘛?给人家当媳妇?” “沈济你别这么娘兮兮的成吗?” 每次梦到这里,他都背上冷汗,睁眼看见天花板那一点灯影,便觉得世界忽然寂静得可怕。 但是现在他和谢聊待着。 谢聊不是多话的人。他很多时候都在读书、写字,或是站在廊下发呆,眼神不知落在哪一片山色中。偶尔他也会出门,下山去市井买些物什,回来时袖子上会沾些酒香或者熏肉的味道。总之就是和公园遛鸟的老爷子一样闲。 不过,沈济悄悄喜欢看谢聊的头发。 那是一头极长的乌发,常常不束,随意披在肩后。 他总是想起自己高中还留着长发。 那时他偷偷养发,每次剪头都只修发尾,家里人没管,学校却盯得紧。男生要短发、清爽,要阳刚。于是每次例行检查,他都会扮成女生或是戴起假发。老师盯他,学生笑他,导致每次都被人调侃“沈姐姐”。 直到被人拉着拽着去了理发店,他差点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配拥有长发。 可现在,他在山中,看着一个男人披着比自己更加潇洒的长发坐在廊下,阳光落在他发上泛着褐金色光,如同古画里的人。 有些时候看得入了神,沈济居然担心谢聊会被人同自己一般欺负。 这念头一冒出来,他又沉默了。他知道这是不一样的世界,不一样的人。况且到现在为止还没摸清楚到底是彼岸世界还是梦。 不过————他偷偷地想,有谢聊在,好像也还好。 就是这样的日子,平平淡淡熬过了初春。 那天是个暖春日,天光极好。沈济起得比平常还早,扫完“偷闲”的院子后,便被谢聊指派去宗门内取一捆符纸。那地方是修士们常走的路段,他一贯不爱和人打照面,便挑了最冷清的小道。 谁知还没到地方,就在岔口遇见了几位穿着整齐的弟子,似乎刚下早课归来,正低声说笑。 沈济一见,立刻低头避让,脚步也悄悄慢了。 可那几人却没理会他,照旧说着自己的话。 “我是真的不懂,什么人都能混进来,动不动就哭鼻子装可怜……” “呵,你不知道吗?那是有靠山的。某些人就是命好,不做事也有人护着。” “靠脸?可那脸也不怎么样吧。天天垮起个批脸,谁喜欢?” “也许人家以前在别的地方,是受尽宠爱的小少爷呢。” 几人一阵轻笑,很快就走远了。 沈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们说的不是他。他知道。清清楚楚知道。 但那些词,那些轻慢的语气,像是旧时从走廊传来的嗤笑————“他又装病逃课了吧”,“说不定是同性恋呢,头发都不剪”,“他为什么这么看着我,跟鬼一样”…… 全都回来了。 沈济胸口发紧,掌心发汗。他想深吸一口气,想甩开那些回忆。 可他的耳边轰鸣作响,一句句像是从骨缝里抠出来的耻辱,在他心头翻搅: “精神病”、“娘娘腔”、“书呆子”、“玻璃心”…… 那些有的没的,一直记着或早就忘记的,现在他妈的一股脑冒出来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如今已经有些长了,就快长到过去那种“惹人笑话”的长度。他知道谢聊没有嫌弃他,还送他簪子。可他还是想剪掉,藏起来,躲回那个最安全、最不显眼的角落里。 他僵硬地取到符纸,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去。 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偷闲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踱着步子、怎么进屋的。他只觉得胸口一点点发闷,像是有什么东西压着往内拧。 谢聊坐在屋里案几前,刚画完一沓符。听到门被推开,抬眼看他:“拿到了?” 沈济没答,只是颔首,颤抖着放下符纸走开了。 “怎么了?”谢聊起身,跟了过去,眉心微蹙。 沈济忽然退后一步,不知是怕还是窘迫,像一只被光照到的影子兽。 “我、我是不是又……又碍事了。”他声音哑得厉害,几乎不是询问,而是自语。 谢聊停下脚步:“谁说你碍事?” 他张嘴想继续说,却像被堵住了咽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呼吸开始变急促,眼圈一瞬间泛红。 “沈济?”谢聊皱起眉,往前走了一步,抬手要碰他。 但那一瞬,沈济整个人像是绷断了弦。 他猛地转身,本想迈开步子,结果脚下一软,整个人跪地上了。沈济也就被迫着垂首,莫名又毫无规律地抽气,接着便是细碎的呜咽。 他在哭。 他居然哭了。 他极力克制又终于崩坏,蹲在地上,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谢聊怔住了。 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他从未真正见沈济这样。他也许早知他心里藏着太多伤,可没想到,这孩子平日那么乖顺,竟连崩溃也安安静静,不肯让人看见眼泪。 谢聊慢慢蹲下身,犹豫片刻,伸手搭在沈济的背上。 “孩子……”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你怎么了?” 沈济没有回话,只是哭。 他的身体僵直,像是不愿意让人安慰,又像是早已筋疲力尽。哭声不大,却极哽咽,似乎要把所有忍耐都从胸腔里压出来,一点点地推挤出来。 谢聊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对,他已经太久没哭过了,也忘记了这是种怎样的情绪。或许此刻他不该走开吧。 于是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抱住沈济,把他紧紧圈在自己臂弯里,轻轻拍他的后背,一下一下。 沈济的身体一点点松下来,却不肯抬头。他哽着声音说: “你……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我……我什么都不是啊……我又……又麻烦你……” 谢聊没有立刻回答。他想了很久,然后轻声说: “因为你是孩子。” 沈济没有动。 谢聊伸手顺着他的头发,动作像撸猫一样自然。 “孩子受伤了,就该有人照顾。你没有别人的话,那就只有我。” 因为是我捡到了你,我不能见死不救。你的命落在了我手中,我不能不对你的生命负责。 沈济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但最终只剩一句含糊的抽噎。 “……对不起。” 沈济终于肯靠在谢聊怀里,头枕在他肩上,呼吸仍有些发颤,但不再那么剧烈。他像是终于找到了个能容纳自己的地方,整个人都蜷了进去。 谢聊没再说什么,只是继续抱着他。 再睁眼时,身子已经躺床上了。天色已暗,屋内灯未点,昏沉的光线使人不安。自己大概是又睡了过去,被谢聊安排到房间里了。 谢聊靠在桌边小憩,一只手撑着额角,一只手还拿着书。沈济怔怔地望着他,心口忽然又是一阵发紧。 他想坐起来,却一动才发现自己四肢乏力,像是大病一场。 一声微响惊动了谢聊。 那人缓缓睁眼,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他低声道,喉咙有些哑。 谢聊坐在他旁边,静静地看着他,声音很轻:“没添什么麻烦。你就是哭了一场,哭过了也就好了。” “……我、我没想哭的……”沈济的声音快要听不清,“我就是……那会儿突然想起一些以前的事,就……控制不住了……” 谢聊没有出声,只是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情绪不是要你控制的。”他说,“你是人,又不是石头。” 沈济喉咙哽着,终于抬头看了谢聊一眼。 “我那会儿……是不是哭得很难看?” 谢聊勾了勾嘴角,不似平日的冷淡,也不打趣了,是一种近似宽慰的温和:“很正常,不丢人。” “你也没……觉得烦吗?”沈济问得极轻极小,像是怕扰乱了空气。 谢聊摇头。 “你也许受了许多委屈,我不知道细节,但我能看出来,你一直在忍。” “你来这儿之后,一直都很安静,很努力,不惹事,什么都答应。可人不是为了忍着才活着的。” 他说着,抬手替沈济理了理发。 “你不是负担。不是麻烦。你是我收留下的人,在我这里,就该安安心心地待着。” 沈济一口气没缓过来,眼圈又红了,连忙把头埋进被子里。 “……那我再睡一会儿……”他闷声道,声音微抖。 谢聊没再说话,只是轻轻替他掖好了被角,然后掐灭了烛火,掩上了房门。 第7章 明日再说 “你也知道,宗门近来多事,各处灵山都有异象……若再养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执律堂那边很难做。” 来人是主山一位执事,姓温,说话一贯温吞,这番话倒也算不上咄咄逼人,只是拐着弯儿句句不离那个住在他屋后柴房的小孩。 谢聊坐在廊下没动,指尖拨着茶碗盖,似听非听。 温执事见他不说话,便又笑了笑,劝道:“虽然你是江掌门的弟子,也难保……” “也难保其他弟子不会多想?” “公言啊,如今宗门风气复杂,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突然住在你屋檐下,总归不好看……” 温执事说完最后一句话后,屋内便安静下来。 谢聊没接话,只低头摩挲着茶盏沿口,是全然没将那番劝言听进去。他其实向来懒得争辩尤其是当他知道自己也未必站得住理时。 他垂着眼,眼底藏着些看不清的情绪,没再开口,只把目光投向茶水中浮动的光影。 谢聊仍然记得初见沈济时,是在山崖下的乱石堆。 那时候他没想太多,只觉得这人命薄到让人看不下去————气息不稳,骨折多处,灵脉稀薄得几乎察觉不到,若非刚巧路过,半天光景就该交代在山林里了。 救他,也不过是顺手的事。 谢聊从未习惯把精力放在无用之人身上。他对峰内修士向来严苛,能收者必得自己上进;宗门内若有资质差的杂役,他向来懒得理,过几月便自己寻新去处了。但沈济这人,不知怎地,一直留在了这,而且是留在了他的居处。 他曾私下探查沈济的灵识,未得半分过往;查看他的灵脉,也触之即溃散。而宗门的感应阵也只记录到“外来个体入境”,模糊到连属地都无法确认。一切信息都被蒙上了一层雾。 他本不想久留此人。 但是沈济从不贪,也不抢。他对修炼几乎没有**,或是说根本不知晓。只是在被拉着走的时候会下意识地跟上。伤重时连动一下都费劲,痊愈后也只会整日候着,等谢聊开口。 谢聊甚至觉得他被摔傻了。 这孩子——与其说“安静”,不如说“钝”。 那不是性子沉稳,也不是谨慎,他是真的不知如何开口,不知如何反应,不知如何自处。 谢聊就慢慢的打消了沈济是敌方势力间谍的疑虑。只要对宗门无害,收留久些也无妨。而且这只是个孩子,他也不忍丢这样一个混沌的孩子下山。 毕竟沈济不是“身世混沌”那么简单,而是骨子里,对“如何活着”这件事,本身就模糊。 他曾见过太多少年人。 也有人像沈济一样沉默寡言、神情麻木,谢聊总能看出他们心中藏着什么:是急于求道的野心,还是压抑许久的委屈。少年人的眼睛是藏不住东西的,越是强撑,反而越容易露出底色。 可沈济的眼神却平静得像死水。 他不是没有情绪,只是似乎从未想过表达什么。他对这里一切事物都抱着疏离的温顺,好似一只失去本能的幼兽,不反抗,也不主动靠近,只是顺着你的力道走一走、停一停,连呓咛都懒得发出。 沈济从未主动求助过他。就连腿伤未愈,站也站不稳妥,也只是低头继续扫地;谢聊一开口,才会后知后觉地抬头,像是终于想起旁边还有个人似的。 每次谢聊问话,他都答得简短而迟疑,任何话语都必须经过一次心里的试算,才会慢慢吐出半句。他干活时亦是如此,不过谢聊本就没安排些什么活。 最初谢聊不解他为何这么“听话”,甚至有些不适应。 后来谢聊干脆安排他做些小杂事:烧水、洗碗、拂尘、抹案……都不重,却总需要花心思。 他一开始甚至不懂怎么生火,炭火太旺了,噼啪炸出的火星都能把他吓得后退几步,捂住脸躲在墙角,不言不语地站了很久。 那天自己在屋里抄经,耳边传来轻微的木碗撞翻声。他起初以为是哪只猫进了灶屋,直到过了片刻仍未见人来收拾,才走出去。 只见沈济蹲在灶台边,袖子被火烤焦了一角,脸上落着炭灰,眼里竟有点慌。谢聊第一时间不是怒,而是诧异。 “你没烧过火?”他问。 沈济抿唇点头。 谢聊又问:“家里没人教过你这些?” 沈济想了想,“……在学校吃食堂。” 谢聊听不懂,“什么?” 他没有深追,只是挥了挥手,“以后点火就喊我。” “哦。”沈济回答。 过了许久,他又补了一句:“我怕会爆炸。” 谢聊忍不住轻笑,半开玩笑地问:“你是不是从蛋壳做的?” 沈济愣了一下,像是认真思考,然后居然点了点头。 谢聊开始明白,这人是真的什么都不会。 并非不聪明,也不能说偷懒,就是不会得彻底,仿佛过往的十余年没生活过。 宗门里其他年轻人总有点浮躁、或者自尊心太盛,哪怕是最底层的杂役也有自己的心机与应对。沈济没有。他连“争取”这个概念都似乎未曾学会。 有时夜里,谢聊独自坐在窗前读书,偶尔抬眼看见屋外有个身影蜷在檐下,一动不动。问他在做什么,他说:“我不知道要做什么。” 再问一句:“你在想什么?” 沈济答:“没什么。” 这孩子怕不是摔傻了。 于是谢聊试着与他多说几句。 “你家乡在哪儿?” “挺远的。” “叫什么?” “……忘了。” “你之前和谁生活在一起的?” 沈济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看着沈济犹犹豫豫的模样,谢聊不禁想象他的过往。生下来就没有驱动灵力的本事,被父母买去大户人家,天天挨打挨骂,打傻了就扔悬崖。这孩子……或许是伤到脑袋失忆了。 温执事走后,院中重归寂静。 他没有动,仍坐在廊前的石阶上,指节却已经捏白了。 他一向不喜被人规劝。 尤其是这种打着“宗门大局”旗号,说着“你也是掌门首徒”“不能坏了规矩”的话。他听多了,从少年听到如今,早就学会了在这类话中剥去温情,辨清其后真正的目的。他们要的是一个稳妥的、可控的答案,而不是他的判断。 可这一次,他却没能痛快地反驳。 他还在犹豫。 他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站在“完全理智”的立场上了。他明明知道这个孩子身份可疑,灵体不稳,魂魄浮动,甚至有那么几次夜里,他失眠坐在廊下听见对方梦中的喊叫,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养了个蛊壳,或是什么别的妖物伪装的人类。 可他依旧没有送他下山,轻描淡写地把一切推了过去。 谢聊清楚得很,这种拖延,已经替自己做出了选择。他在替那孩子争取时间,可他心里比谁都明白,如果那来历不明的孩子真的出事,那所有责难都会指向他。 况且流言蜚语本就不少。 “之前不是有弟子在夜里撞见他俩在后院?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还……” “我们也不是多事,可山门清净之地,若人人都收个‘说不清来历’的住一起,岂不乱套?” 谢聊冷笑了一下。 是的,他知道。他一直知道。 但他就是不想放人。 他想起沈济昏迷时,灵气几度紊乱。别人或许会说那是灵体破损的表现,是“阴物异类”的先兆,可谢聊却记得,那孩子在气息最薄弱的那一夜,口中喃喃地说了句什么。 “……我想活。” 谢聊第一次听见那句话时,只觉得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骨缝里狠狠捅了一刀。 他很久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那时他被师父从春台观带走,病了好些时日,医馆的医师告诉他,他神志不清时叫喊着“想死”“想活”之类的,吵得躯干断了半截的修士就要起身。他自己都快忘了,直到这孩子说出来。 他不愿承认,自己其实是在那时动了恻隐。又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产生了某种“共感”。 这个人和我很像。 可共感是最不该出现在判断中的情绪。 他本该第一时间将此人送往执律堂,由那边查清来历,既干净,也妥当。执律堂的人便是为此而设,他谢聊大可置身事外。 可他没有,只是懦弱地逃避着。 他用“观察期”为名,将对方安置在自己屋后,给他吃穿,用灵药稳气,也不指派重活。他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几乎已经把这孩子当成了某种“例外”来对待,可他却始终不愿承认这份偏私。 若真承认了,就意味着他不是出于清明判断,而是因情起意。意味着他也不比那些讲不清私心公心的人高明多少。 这类事太模糊了。 可人心偏就偏了,理由是后来找出来的。他一向知道这个道理,却偏偏在这件事上迟迟不肯认账。 结果嘴上说是“观察”,行动却从未真正中立过。 他为沈济留了房间,亲自调药、亲自照看,不许旁人过问;甚至在门人来查时,还要硬生生找些冠冕堂皇的托词。 ……放得下吗? 谢聊手中茶汤已凉,他却未曾察觉,仍然低头注视着杯中映出的倒影。他闭了闭眼,将杯盏轻轻放下。 放人这事,明日再说。 第8章 山回路转 夜里风吹开窗,沈济还睁着眼,仰面躺在床铺上。 他一向不是个能安眠的人,自穿过来以后更甚。闭上眼时脑子里翻江倒海,有时是现实中的尴尬,明明什么都不懂,偏还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有时又是过去的心事,模糊却又尖利的玻璃碎片,在意识深处扎根。 他把手臂垫在脑后,望着黑压压的天花板,一点睡意都没有。这几天山内关于他的传言越来越多了,每次被谢聊带着出门办事,他不是听不见的。连谢聊都被人提起,再留下去,是在连累人。 他不该赖着的,本来就不属于这里。而谢聊,本来也没打算收留他太久吧。 所以走吧,早上趁谢聊出门前跟他说一声就行了。 他在脑海里反复演练: 第一版:“谢先生,我亲戚找到我了,我要下山。” 不行,太假,谢聊精得很,这个地方一看就机关严密,怎么找到的还说不定。 第二版:“我想回家。” 问题是他也没家————这个身体是从天上砸下来的,他哪来的“家”? 第三版:“谢先生,我不能再打扰您了。谢谢您救我,我得走了。” ……这听起来还挺真诚。 他盯着天花板,咽了口口水,总觉得喉咙干得发紧。 要不要写个字条就走? 可谢聊给他的身份牌还在身上,万一被人当成“逃跑”,那是不是会更麻烦? 想来想去,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他终于在天色将亮时闭上了眼,没睡多久,又是被冷风吹醒。 他又开始考虑无绳蹦极。 山崖在哪,天气如何,从哪儿摔下去骨头才会断得更利索些。谢聊不在的时候他该如何离开,有没有弟子会拦他……最好不要,沈济怕麻烦人,也怕尴尬。死掉这种事,他希望可以安静点,不惊动谁最好。 他盯着墙角发了会儿呆,脑子里反复试演跳崖那一幕。 不是第一次想这些事了。但这次比之前都更自然。 谢聊是个好人。 沈济一向不太会评判人,但他对“好人”这类人有种本能的恐惧。好人太容易被他拖累。他看得出来,自从他住进“偷闲”之后,谢聊受了不少目光。先是好奇,再是质疑,然后流言开始冒头。他不敢去听,也不敢问,但人的眼神本来就可以说很多话。 沈济默默捻紧指尖,那点生出薄茧的地方被他抠得发疼。 要走了就早点走,不然谢先生又得给他擦屁股。太麻烦人了。 清早的,他顶着黑眼圈去找了谢聊。 天刚暖,山风吹得屋檐边的树枝咔咔响。他小心绕过了刚洗晒的草药,站在院边,轻轻喊了一声: “谢先生。” 谢聊没回头,像是早就知道他会来,只“嗯”了一声,继续理着手里的草药。 “我……想下山。” 说这话时,他的喉咙有些发紧。好像提前给自己准备了很多理由,一到真正开口时,却只剩这一句短短的字。连撒谎的余地都挤不出来。 谢聊择掉多余的野草,手指顿了一瞬。 “下山?去哪儿?” 沈济抿了抿唇:“找……亲戚。” “你有亲戚?”谢聊声音温淡,“之前怎么没说?” “……不是很熟。”他扯出个难堪的理由,“但还能找找。” “叫什么?住哪儿?” 沈济一哆嗦,脑子像断了线一样:“呃……姓李,住,住在西北……西北的一个县。” 谢聊终于回过头来,慢吞吞地问:“西北哪个县?” “就……西北最北边。” “噢。” 谢先生会同意吧。他低下头,指尖拧着衣角,浑身僵硬。 “我这两天正巧要去那边办事,送你一程吧。”谢聊不紧不慢地说。 “……不不用不用!”他连连摆手,像被烫到一样,“我可以自己走的,走一走也挺好!” 谢聊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像是想看他能编出什么天花乱坠来:“你灵体薄,不能行气,腿脚刚恢复,走一走从这儿到西北,你打算走到哪年?” 沈济支支吾吾:“我……打算,一边走,一边打工……比如唱个小曲,讲个故事,帮人洗碗……” 话还没说完,他自己都愣住了。唱小曲?讲故事?他哪样会?他甚至连这个地方的钱币单位都还没搞清楚。 谢聊没笑,低头拈草药去:“编不下去了?” 沈济咬住牙,干巴巴道:“对不起。” “说实话,为什么要走?”谢聊问得平静。 沈济一时没敢回答。他确实听见过一些风言风语,也看见过别的弟子背过身时的笑。他听不懂他们说的“春台观”具体是哪里,但能感觉到讥讽的调子。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不想你……因为我,招人非议。” “那你以为,你走了,那些人就会闭嘴?” 沈济一怔。 谢聊又说:“你住在我这,他们说你是我养的小倌;你要真跑了,他们就说我把人玩腻了扔了。” 沈济嘴唇颤了颤,低下头:“可我……让你麻烦了。” 谢聊忽而沉默了。 风停了一会儿,树枝还在摇曳着。 半晌,他淡淡道:“要不……嫌当杂役难听,就给你个徒弟的名分。” 话刚出口,谢聊像是自己也意识到这话说得太快,可既出了口,又收不回,只好顺着补了一句:“反正也住我这里……不如顺正了,省得叫人多嘴。” 沈济像是被雷劈了一下,整个人一下怔住了。 他没听错吧? 徒、徒弟? 他下意识想说“不、不用了”,但喉咙却发不出声音,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衣角。 收……徒? 为什么? 他又不懂什么灵脉、不知道修炼是怎么回事,连怎么运气、御物都没搞清楚。他根本不是这世界的人,是个空壳一样混混沌沌的东西。 为什么要给他“徒弟”的身份? 这身份听起来太正式了,正式得好像下一步就该拜师、入籍、被所有人认作是谢聊的门下弟子。他不敢要,不敢想。 但谢聊没有笑,也没有改口,应该是把那句话当作一种随口的决定,又像是早就思量过的正经事。 沈济觉得脑子开始发胀。 “怎么办……怎么办?”他在心里喃喃,“我不是来修仙的啊……我也不是……不是想被人留住的。” 他甚至想转身逃开,像小时候不敢考语文的时候躲厕所那样。 可谢聊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不逼迫,也不催促,神色淡淡,却像一片云压下来,把他牢牢笼住了。 他张了张嘴,半天才挤出一句:“……为什么?” 他自己都不确定,是在问谢聊“为什么收徒”,还是问命运“为什么把我留在这”。 沈济愣在那儿,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心口在抽动,是一种空洞突然被填满后的绷裂感,像极了流水击旧木,乍然胀开缝隙喷涌而出。 他低头,想说话,嗓子却像塞了棉。嘴角微抖,眼眶酸胀得厉害,下一瞬,水珠无声落下。 谢聊看得一怔,抬手又放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碰还是不碰。 “我……我不是逼你。”他嗓音也有些紧,“你若真不想留下,我送你下山……山下的住处、路引、银钱,都可以替你安顿好。别急,别……” 沈济摇头,眼泪却更凶,像怎么都止不住。他死命捂住脸,不让那点难堪泄得满地都是,可肩膀还是止不住地颤。呼吸卡在喉口,一声也发不出来,唯有闷闷的哽音夹着哭意。 他其实不是不愿留下,而是不知道该怎么活。 “我连想活的理由都没有,你让我做徒弟,我能做什么?就不说多了张嘴要喂饭,不懂灵脉,不会御物,在这个世界,跟累赘没两样。”那些话像是堵在胸口的乱石,他想吐却吐不出来。 谢聊见他哭得发抖,心里也跟着慌,从没有人因为他哭成这样。嗓子不敢出声,泪水一颗颗往下掉,像乞讨般默认自己的狼狈。 他终究伸手按住沈济肩头,轻轻拍了拍,又觉不够,干脆把人半抱进怀里。 “别怕。”他说,声音低却平稳,“收徒只是个名分,不是让你此刻就上天入地。我教你慢慢来,走得动就行。” 沈济指尖攥紧谢聊衣襟,像抓住最后一块漂浮木,抽噎着却还是摇头。 “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声音被泪水打碎,透出隐约的绝望,“我怕……” 我怕就这么苟活于世。 谢聊轻轻在他背后敲了两下:“你怕什么?” 沈济哽住。 “怕连累我?”谢聊叹气,“因为怕连累我所以连命都不要了?” 沈济埋在他怀里,再抬头时,眼尾通红,泪珠沿着下巴往下掉,连声音都是哆嗦的:“那……那你是……我的师父了吗?” 说出口的瞬间,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那句称呼像又轻又烫的一根针,扎破了心口那层迟钝的硬皮,也扎破了将死的念头。 谢聊望着他,薄唇动了动,本想说“不急于一时”,可话到舌尖,却只剩一句极轻极稳的话音:“是。” 就这么轻飘飘的答应了。 沈济怔怔看着他,泪水里带着恍惚,像终于在荒野里抓到一缕火苗。那火光不大,却让夜色后退了一步。 “那……”他吸了吸鼻子,试着把呼吸压平,“那我该做什么?” “先不用做什么。”谢聊抬手替他理了理黏在脸边的湿发,“回屋洗把脸,再睡会吧。其他的,我来想。” 语毕,他轻轻点了点沈济额心,像替他定了心。沈济眨了眨眼,泪水又涌出来,却不再慌张。 不是梦吧? 但如果是梦,也请别太快醒来。 他缓慢地回了屋,照谢聊的话去洗了脸,热水一泼上脸,才觉出那种不真实感愈发真切了。镜子里那张脸还是自己的,眉眼沉静、鼻尖微红,眼睛还有点肿……怂巴巴的。 他盯着镜子看了半天,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原本是想下山去死的,结果转了一圈,莫名其妙拜了师。他连修什么道、开不开心、能不能活都没搞明白,徒弟这身份却已经一脚踩进来了。 “师父”这两个字他从小没叫过。 他爸妈对“师长”这俩字的态度跟对保险推销差不多:能避就避。他长这么大,连个补课班老师都没怎么叫过,更别提什么“老师”能在他心里住下。 现在好了,一穿越,顶头就是个修仙老祖,还是那种看起来就“生人勿近,熟人勿扰”的人 他想象了一下以后自己磕磕巴巴地跟谢聊说“师父”的场景,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清冷爹系老师吗……? ……还是死一死比较体面。 不过现在死也来不及了,人都被扣下了。 活着总得找点理由嘛,不如就先将这个身份就一下。 他一边在心里这么想着,一边慢慢蹲下来,把额头靠在洗脸架的边上。身上还残留着哭过后的余震,眼圈仍热,脑内的思绪还是不够清楚。就这么水灵灵的被人救了,就这么顺理成章留下来了? 也许这就是人说的“转机”吧。 转得也没有多漂亮,也不一定会通向什么光明,只是……不如死的那条路那么疼。 窗外天光渐亮,沈济靠着那一点火光,一点点让自己冷下来的身体回暖,继续留在人间。 第9章 偷闲之外 沈济没有想到,收徒这件事竟然也需要备案。 一大早,山雾未散,山腰间松柏遮天蔽日,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草木气息。他刚被谢聊叫醒,还来不及好好清醒,就被丢了一句:“跟我去一趟山门。” 就跟说起床吃饭一样,这么重要的事情,居然只是那样说了,然后转身就走。他只好一边系衣带,一边小跑着跟上去。 他们从后门出去,绕过后山台阶,踏入清晨的雾气中。白石铺成的台阶缝隙间嵌着青苔,踩上去微微打滑。谢聊走得很稳,也不急,时不时会在转角等他两步。 山门在主峰之下,办理入学的地方就在司务殿旁的小屋子,应该是不常用的,门口挂着个牌匾,上书“录名处”。沈济一眼瞥见那三个字,就升起了某种说不清的荒唐感——这太像他曾经去高中报到时,排队站在临时置办的办公室外,等着领通知书的感觉了。 他明明穿着一身古时的布衣,跟在一个清冷淡漠的修士身后,周围是古意森森的石阶、山林、楼阁,风一吹还能听到远处松涛声。但心底那种被“点名入册”、成为体制一部分的熟悉感,却扑面而来。 就连那些眼光,也并不陌生。 他们一路走过山门广场,经过正堂外廊和通往各脉的小道,不断有弟子行礼、侧目、交头接耳。 “他就是那个杂役吧?” “师叔亲自带过来的……真的假的?” “你没听掌事说?谢公言昨天亲口报了名,说要收徒。” “谢师叔收徒?他这些年除了谢过,谁进得他门下?啧……” 沈济听不真切,只隐约感觉那些声音像草籽一样,贴在衣角、挂在发梢,轻得可以忽略,却怎么抖也抖不掉。 他低着头走,不敢看那些弟子的脸。仿佛只要一抬头,眼前就是当年高三年级组的楼道,走廊上也站着人,一个个盯着他,说:你是跳级来的?怎么是这个班的?怎么考得进来? 谢聊却从未回头看他一次。 甚至不回应那些流言。只是继续走在前头,身影修长,像一把笔直插入风中的雪玉长剑。 直到踏进那处小屋,他才终于停下。 “这是录名处。”他回头说,声音低而淡,“登记身份,入册,发牌。” 那一瞬,沈济忽然有些站不稳。 他意识到自己,真的就要成为这个宗门的一员了。 过去那些日子,他一直是个模糊的存在。身份空白,立场尴尬,只是在谢聊屋檐下暂时歇脚的影子。旁人不知如何称呼他,他自己也说不清,在这世上究竟是什么。 直到此刻,站在录名司门前,听着谢聊淡淡一句“发牌”,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要有名字了,要被写进这个宗门的册页里,被当作真正的人来看待。 在司籍房,执事一见谢聊,便赶紧从案后起身,衣袖一拢,恭敬唤了声:“谢老师。” 声音刚落,他眼角余光扫到沈济,表情顿了一下。似是没料到谢聊身后还带着人,又似是认出这位“人手一份流言”的杂役少年。他愣了半秒,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这位是……弟子?” “嗯,我徒弟。”谢聊语气平静。 空气顿时静了一瞬。 执事嘴角动了动,像是想追问,又觉得不妥,最后还是识趣地咽了回去,转身吩咐弟子去拿玉镜与身份牌册。动作麻利得像是怕再多耽误一息就要被谢聊反悔一样。 沈济站在原地,没什么表情,只是悄悄把手指收进袖口。 玉镜立于案前,镜面泛着一圈柔和的白光。沈济依言站定,光影照在他脸上。他本就不太爱抬头,又因头发落在眼前,镜光是对不上。那执事本想开口提醒,正欲说话时,忽见谢聊走近了一步。 下一刻,他抬手,指腹贴着沈济的脸侧,轻轻一拢,将那缕垂落的碎发顺到耳后。沈济紧张得不敢动了,脊背绷紧。 镜光在他眼前一闪,录入完成。执事取过腰牌,一边小声感慨“还真是收了”,一边将那块白玉交到他手上。 上面刻着两个字:沈济。 四周围观的弟子已经看热闹看得起劲,有人终于憋不住,压低声音笑道:“你还不跪?” 沈济一愣,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谢聊背着手站在他侧前方,也没说话,只像往常一样神情松弛。 旁边那人咳了声,往地上点了点下巴,意有所指。 “哦……对,”他手忙脚乱地跪了下去,膝盖磕得结结实实,一声闷响。动作太快了点,像是有人在后背推了一把。 他拱手行礼,声音不大却尽量稳住:“弟子沈济,拜见谢老师。” 四周顿时安静了半拍。 连执事手里的名册都险些没拿稳,哗啦抖了一下。 站在一旁的围观弟子没忍住,低声提醒:“叫错了——是师尊,不是谢老师。” 沈济脸上“唰”地一下红了。他几乎想立刻低头撞地三下补救,结结巴巴地又磕了一头,换了句:“拜见师尊。” 谢聊这才点头:“嗯。” “入门者当遵山中规约,不妄争,不妄传,不妄动他人器物;三月一考,五日一课;初阶试炼由各长老轮流主持;不得擅闯外峰,不得勾结山外散修,不得扰乱峰内秩序,不得轻弃师门,不得以下犯上……” 执事站在办案桌前,语气郑重,声音洪亮,像是在给一整座山念入门守则。沈济站在底下,听着这些不带转折的条文滚滚而来,跟校园广播一样,每个字都听见了,连起来却一个也没记住。 他低着头,脑子还在回放“谢老师”三个字,社会性死亡一次又一次上演在脑海里。沈济还是时不时装模作样地点点头,不就是刚开学被拉去操场听校纪校规嘛,只是换了地方,换了身份。耳边那一套永远听不完。 规矩念完,执事也松了口气,往后一招手,不知从哪搬出一大堆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来,一水儿的青底银纹,袖口风花绣得密密。沈济看着那堆布料,差点以为自己要当场换装走秀。 “这是入门弟子两季的日常换洗,加练功、外出、试炼三套备用,”执事边说边往他怀里塞“码子应该是对的,先拿回去试试吧。” 沈济被塞得双臂发酸,衣物快堆到鼻尖。 谢聊看着他抱成一团的样子,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随口吩咐:“这些先放偷闲去。” “是。”旁边的跑腿弟子接过学徒袍退下了。 谢聊拂了拂袖子:“走吧,带你转转。” 沈济应了一声,小跑着跟上去。才绕过司务殿,一道慢悠悠的声音便从前方飘过来—— “本座才离山几日,你就传出不少故事啊。” 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主道尽头,一人倚在石栏边,风吹袍角翻起半寸。他看着不过三十上下,墨黑长衣,腰带松垮,手里折扇未开,眼里却全是看热闹的笑意。 “前几天我听说你和打扫卫生的混在一块,今天又听说你收徒了。谢聊,你还真是出人意料。” 谢聊抬眼扫了他一眼,语气平平:“掌门。” 那人挑眉,“怎么,做了点人事,连‘师父’都不叫了?” 谢聊也不恼,只偏过身朝沈济道:“这是你师祖,江令,无为峰掌门。” 沈济心里一紧,刚才办手续时也听过这位大名,掌门、开派祖师、谢聊的师父……他张了张嘴,试图应对场面。 “……师祖好。” 江令笑得更放肆了,“好,好,挺有礼貌的。小徒弟叫什么?” “沈济。” “嗯,沈济,好名字。”江令眯起眼扫他一眼,眼角的笑意却含着点若有若无的审视,“比我想象得乖。” 谢聊没搭理,只道:“收了就是收了,领他转转。” “行,那我也一起,”江令慢条斯理地收起折扇,拍了拍袖子,“正好几天没在山上,也该巡巡了。来,我带你们绕近路。” 于是三人并肩离开司务殿,走上小径。 沈济被他们带着往下走,路过主峰长廊、练功场、书馆、药圃、兽笼,一路简短地介绍,谢聊语速不紧不慢: “练功场试炼用,不许胡来。” 沈济顺着他说的方向望去,修士们把爆破符当摔炮扔着玩,仅几名弟子正在那里互相切磋,飞剑破空,带出细碎的风响。台边不时有人被戏耍跌坐水洼,他心里一紧:忒危险,哪敢凑过去。 “书馆能借书,不过别借太多,管不过来。” 不往里看还好,门口书香缭绕,几盏琉璃灯下摊开的经卷泛着油亮的光泽。走进一瞧,不少人窝在榻上蹭暖气。 “药圃你别去了,容易误伤。” ……其实就是异形植物园罢了,沈济本就胆小,最显眼的一大株捕蝇草状的植物,长着大口,估计能两口解决了自己,怎么也不像能入药的。 “兽笼那边味重,别靠近。” 如果是笼,那这个笼怕不是给格列弗准备的。这么大个动物园,居然被用“兽笼”二字一概而过。以为和现代大学差不多,没想到暗藏玄机啊。如果以后有机会,他一定要来这里撸毛绒绒。 他们一路绕过长廊,最后在一条鹅卵石铺的小径尽头停下。回头看,江令早就在某个时候跑得无影无踪了。 谢聊脚步没往里迈,只抬了抬下巴:“这边是学徒的住处。” 沈济点头,脚尖搁在最后一级台阶上。 “你那屋子还没收拾好,”谢聊道,“这两天继续挤偷闲吧。” 沈济“嗯”了一声,内心却十分感动。居然……是单人间! 不过他早就习惯了哪里能睡就睡、哪怕地上也行。比起那排齐整得像试卷答题区的宿舍,他反而觉得偷闲那屋子的老旧、没规矩和随意更像是他现在的栖息地。 谢聊笑着看他,语气松散地补了一句:“别急,行李、衣物、洗漱都得置办。我明日带你下山一趟。” 沈济一时说不出话。风从小院穿过,吹得衣摆轻动:占了一整座山的学校,环境优越,依山傍水,就更不要说有个动物园,放在现代不知多少人抢着占名额,而自己现在就站在这,一切都是真的。 草,我这必须也算是上到大学了。 第10章 色相误人 沈济醒得早。偷闲里晨光尚浅,天色灰白,窗纸泛着潮光,隐隐有山雀叫了几声,又被雾气压下去。 他睁开眼,第一眼便看到床尾叠着的弟子服。 他摩挲着衣料,抱着衣服坐了一会儿,才慢慢起身穿衣。 衣服其实不复杂,但对他来说,袖管套错、腰绳拴歪,并非不可能。即使在这里生活了一个月,他还是站在半旧的铜镜前弄了半天,领子还卡着,露出里面的里衣一角。沈济不耐烦了,直接胡乱塞了进去。 正打算硬着头皮出门,结果一拉门——— 门口倚着人,一双眼半眯不眯地落下来。 谢聊倚着门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句“起了”还没出口,视线落在那身扣错的袍子上,顿了一下。 沈济愣住。这人果然是闲,大早上刚醒就跑到人家门口堵着。 谢聊目光从他领子滑到腰绳,又滑回去,看得分明,然后慢吞吞蹦出一句:“……你这身,是要作甚?” 沈济:“……” 他低头看自己,结果被谢聊一只手揽过去。 谢聊叹了口气,大概是觉得不帮良心不安,帮了又嫌累,一边抬手把他袖子翻回来,一边皱着眉替他把衣领理好。 腰绳那一截打得松垮,他啧了一声,从后头兜手绕过去,熟门熟路打了个结,拽了拽,点点头,满意。 末了,谢聊退一步,双手一叉腰,“行了。” 又看了他一会儿,嘴角往上一挑,又来一句:“听话的样子倒是挺像。” “听话……?” “嗯,你是听话的。” 不等他回答,谢聊就拉着他要下山了。 两人循着石阶来到峰口,雾气未散,一座铜木交织的平台悬在半空。四角立柱缠着符纹,铜管里蒸汽混着灵气嘶嘶往外吐,齿轮边缘泛着冷光,似一头巨兽在深呼吸。 “这是‘浮渊’,第一次坐?”谢聊侧头。 “呃……算是吧。”其实就是更机械化的缆车吧,缆车倒是坐过,不过这边是蒸汽和灵气混动的。 “别杵在门槛上,站稳点。”谢聊弹了下控制杆,灵石嵌槽亮起青光,齿轮“咔哒”咬合。 下一瞬,“浮渊”带着热雾缓缓下沉。铜轮转动的低哑声、蒸汽骤然喷薄的白雾,以及脚下微不可察的震颤,全数袭来。沈济下意识抓住栏杆,心口也跟着往下一沉。 雾气从平台边缘滑过,山石、廊檐、松影一层层后退。谢聊站在他左侧,衣摆被风掀开,却稳得像杵在甲板上的桅杆。 “这个东西都没有门窗吗?”沈济声音有些发抖。 “怕?” 沈济摇头,却没松手。 “本来是有琉璃窗的,”谢聊道,“后来有个弟子头晕,一口气把窗砸穿了跳出去,说这样下得快。” 沈济:“……” 谢聊不急不慢:“还好现在剩个栏杆,方便他们最后悔的时候还能抓住点东西。” 下行不过盏茶功夫,“浮渊”裹着雾停靠镇口高台。齿轮“咔”地归位,铜柱蒸汽渐止。 他们到达集市时,天色刚好,不冷不热,光线也柔。沈济原本没见过这般热闹场面,一时间有些发愣。人来人往,修行者也不少,穿着飘逸法袍、驾气而行,也有人御着飞毯、纸鹤、铜马在半空中来回穿梭,地面上则是各种摊位店面。 谢聊一边走一边瞥他:“看呆了?” 沈济确实看呆了,愣着目光回应他:“没见过。”内心不忘吐槽交通工具都花里胡哨的嘞,想碰瓷都得到半空去。 谢聊打了个哈哈,语气漫不经心:“那先见见你贴身的吧。” 沈济没反应过来:“啊?” 于是,第一站 买内衣。 他们走进一家看样子还可以的小店,店门口挂着条匾:不走光衣坊。一只银狐妖正在用模特演示“御风不翻边”的妙用,还会随灵力波动自动加绒控温。 谢聊看了两眼,随手捞出一件灰蓝色:“你那条已经能自己成精跑路了,赶紧换。” 沈济结结巴巴:“我……还没打算买这个……” 谢聊看他一眼:“你打算这么反反复复穿着带着飞升吗?” 狐妖老板插话:“我们这儿新出了个‘自洁灵纹’系列,流汗也不臭,不洗十天都能骗鼻子过关——哦,当然,别真试。” 最终,谢聊替他挑了三套,有贴身的,也有冬季保暖的。狐妖老板眉开眼笑,顺手又塞了一小罐琉璃罐装的香膏,包在最上面:“送的送的,小公子初入仙门,总得体面又周全嘛~” 沈济接过,低头看了一眼那写着“润体膏”的瓶。瓶身通体温润,还雕着藤蔓与祥云,怎么看怎么不像“正常洗护用品”,尤其那名字,润体膏?润哪里?又不是机械。 他小声说:“……我用不到。” 谢聊扫了一眼,面不改色:“不一定。修行方式多种多样。” “???” 沈济怀里的包裹差点一松手,“这、这不是——” 谢聊慢悠悠:“那你到时候跌打扭伤,不也得涂点?你不懂事,狐狸倒比你想得周全。” “……” 沈济只好默默接过,一句话不说。 下一站,洗漱用品 谢聊带他进了“洗尘坊”,这是一家在市集口颇有名气的小铺,打的招牌是“出门一身尘,进门半步仙”。掌柜是个瘦削的中年人,头发盘得一丝不苟,说话带点西南口音,衣摆还喷了香。 “二位仙师里边请!”他一见谢聊,立马笑得见牙不见眼,“谢仙师来啦!旁边这位面孔生啊,最近上新了驱梦面巾,睡前一擦,噩梦回家!” 谢聊没理他,自顾自走了进去。 铺里陈设倒是新奇,能温变的木梳,可以控温的浴桶,诵经的牙刷……谢聊熟练地挑了毛巾、牙刷、牙粉、洗发丸、柔顺剂,还有沈济看不懂但被强塞的一张“防脱发蒸汽膜”。 “你头发太细,好好保养一下。”谢聊说。 谢聊随手把一堆东西放到柜台上。 “结账。”他说。 掌柜一算清单,笑得跟花儿似的,手一挥:“哎呀您拿得都是好货——灵梳是檀木芯,控温浴桶是加强版,防脱发膜是我们新出的特效款,总共呢……三十七灵玉整,谢仙师给三十五就行!” 谢聊眉梢都没抬一下,不慌不忙地指了指牙粉包装上的一行小字:“‘第二包半价’。你收了我两份整价。” 掌柜脸上笑容一滞,立刻扭头喊后头小二:“喂!给谢仙师把‘驱业障结石’那包改一下价!他挑的还是加重版的呢,记得算半价啊!” 小二连声应是。 沈济站在旁边抱着一堆东西,低着头,忍不住偷看谢聊。 谢聊这才动手开始逐个点物:“柔顺剂新出的吧,加了蜃鱼腹脂?别告诉我用一次能把腌菜也洗得称头” 掌柜讪笑:“……一点点,但很稳的!” “市场价三枚,你收我八枚?量也不多,我宁愿新买三件衣服。值不了这价!” “好嘞好嘞,按三算,您讲得都对!”掌柜满头大汗。 “另外。”谢聊扫了一眼堆得快溢出来的袋子,“你刚刚推销的‘驱梦面巾’——那是你试图强行塞进我徒弟手里的?” “误会误会!”掌柜赶紧摆手,“我们是想让小公子睡得香些嘛,这年头练功练飘了了的不少,梦里走火的也多啊……当然当然,谢仙师要是看不上,那咱就当送的,送的!免费赠品!” 谢聊这才点了点头:“好说。” 沈济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怀疑自己是不是到了什么黑市修真版拼夕夕。 最后结算时,原价三十七灵玉,谢聊砍到二十,还硬是薅出了不少赠品 出去后,沈济小声问:“……你每次来都这样?” 谢聊只淡淡一笑:“主要这人每次都想宰我,也得让我练练手不是。” 于是又被谢聊拐着买了些驱虫除湿等杂七杂八的玩意,即使谢聊手中两三大包的提着,沈济手中也端不住了。 他想起来什么,忽然冒出一句:“……我身上没钱。” 谢聊头也不转:“我又没让你出钱。” “可一直花你的……” “我不乐意还不给你买了。”他顿了一步,笑着补了一句,“怕什么,迟早从你身上赚回来。” 沈济抬头看他一眼,忍不住问:“怎么赚?” “想知道?”谢聊眉尾轻挑,俯下身凑在他的耳边,压低声音道:“我有亲戚在北部专做灵奴交易,”他坏笑一下“你修为又低、样子又乖,放去那边十个灵玉一晚都抢疯……” 沈济听后只觉得脑子都要炸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结果谢聊又一本正经:“我在你身上砸了这么多钱,你当我舍得?” 沈济没空管谢聊了,抱着一堆东西走了这么久手也酸的要命。 他偏偏还不敢说。非得咬牙坚持着,一路上看街景都没心情了,光琢磨着到底能不能找个由头“合理放下”。 他试探着换了只手,再偷偷甩了甩另一只胳膊,谁知刚一抬头,就撞上谢聊斜睨而来的眼神。 “手酸了?”谢聊语气不重,但笑意藏不住。 沈济一僵,嘴硬摇头:“还好。” 谢聊“啧”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大包小包从袖中摸出一个细巧的布袋。 “拿着。早该给你发了的,门里入册弟子都有,就你忘了。”他说着,见他还在因刚刚的事情不语,又接道,“好像还是改版过的,别看袋子小,据说能装下十个成年人,不过别真往里面扔人啊。” 沈济接过袋子,包裹进袋后,顿时觉得自己双臂轻松了许多,连呼吸都顺畅了。 他抬眼看谢聊一眼,压着声音,假装委屈:“你早就有,怎么不早点拿出来?” “你刚才说一直花我的,我这不就想着,给你机会出点力?”谢聊语气一本正经 沈济一噎,刚想开口,谢聊忽然低声笑了下,半真半假道: “要不是怕你走两步手断了,我还打算顺便看看你到底能坚持多久。” 沈济:…… 肩膀终于不那么僵了,手也不酸了,结果脑子却忽然开始转。 他慢慢地、细细地回忆起这一路上的所有对话。 这人怎么突然这样使坏? 沈济越想越不对劲,忍不住瞥了谢聊一眼。 对方还一脸安然地踱着步,悠哉悠哉地走在前头。 这表情,这气度,要不是他亲耳听见刚才那些“人口贩子”言论,说不定还真信了这人是什么清冷高人,仙风道骨、六根清净。 结果呢? 人模人样一个,结果…… 话没想完,谢聊忽然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不高兴了?” “没……没有。”沈济下意识低头,嘴硬没跟上反应。 谢聊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好。以后你还得跟我跑十几次市集呢,可得长记性。” “……” 长什么记性?记得别轻信你外表了吗? 他懒得说出口也没敢说了。 第11章 初来乍到 沈济收拾了昨日购置的东西,他本身就没带什么,现在倒是充实了起来。出了偷闲的院子,头一抬,太阳已经高照了。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摸出门钥匙,靠着前日的记忆认路。 结果走出三条小径,五个岔口,他成功地迷路了。 无为峰太大了,道路修得又清又绕,两边廊檐画栋,山水风物,怎么看都一模一样。沈济几次以为绕了出来,结果转个弯又回到了原地。 他正犹豫要不要原路返回,身后传来轻微脚步声。 沈济抬头,一个穿着素蓝衣袍的青年缓步走来,神情温和,手里还拎着个小竹篮,里头装着几捆刚晒干的药草。 青年注意到他,脚步顿了顿,很自然地朝他点了点头:“这边是西舍了,前头没住处,你是要往哪儿去?” “东舍……” 青年微笑起来,嗓音干净:“师弟初来乍到啊,你走反了,这一片绕过去要挺久,我也住东舍,带你一程。” 他话音落下,就自然地转身往东边小路走去。沈济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山道不宽,两人并肩而行,脚步都不快,前后不过半步的距离。 “你刚来吧?”青年忽然出声,语气温温的,也不看他,只是在前头自顾自慢走,“前两天好像听执事说,东舍还空着一间。” 沈济“嗯”了一声。 “那就对了。”青年随口道,“你那钥匙上有刻号,回头对着门框找,一般不会出错。” 他们绕过一处竹林小口,路边忽然出现一座方形石墩,顶上有花纹模糊的箭头和一些刻字,似乎被人摸过无数次,边角光滑得发亮。 青年抬手点了点:“这叫‘路引石’,每隔一段路都会有。上面显的是方向和舍院名,不过……一直有弟子拿这石头施法戏耍,石头已经能到处跑了。哎呀,总之遇着路岔,就找这个认。” 沈济低头看了一眼,那石头不过腿高,尚未成型的脑袋像猫一样一下一下拱着他的腿。细看,上果然写着“东舍:前行百步。 “不过话说回来,这山路确实绕,”青年道,“我第一天也兜了个整圈,还误打误撞进了杂役院,被师兄们叫去搬柴。” 沈济有点惊讶地看他。 青年弯了弯眼角,笑了一下,但没继续说话,只将竹篮往左手一换,继续往前。 “……别怕找不到。”他又道,“你前头这段有条溪流拐弯,从那儿看见树栅栏就对了。东舍靠阳,清早太阳照进来,暖和。” 沈济抱着包袱,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穿过掩映在树荫里的回廊,东舍便到了。 与主峰上高门大户的风格不同,这里房屋低矮,最高不过四层,倒有些像山间旧院。屋墙外头种了不少绿植,多半是药草,枝叶齐整茂盛,被养的很好。脚边的地砖干净,偶尔有几瓣风花落在内廊上。 上到三楼的一扇门,青年停下脚步,打量了一眼门扉上的灯,点头道:“这就是你那间了,这房锁和名牌我记得都是统一发的,你拿到了吧?” 沈济“嗯”了一声,从袖中摸出钥匙。 门一推开,一眼便能望见面半掩的矮窗,窗外是大约能坐两人的阳台,本该种着绿植的瓷盆空在阳台架子上。屋内铺着暖灰色的木地板,靠北墙一方是个略显简陋的书桌,几本功课用的玉简整整齐齐地放在一旁,看得出之前那位学徒走得匆忙,但还是留下了点痕迹。 最醒目的,是那张“床”。 它被巧妙地收在天花板的夹层中,平时只挂下一条系绳,只要顺势一拽,床板就能慢慢降下来,再撑开两侧支脚,便能变成一张可睡之床——不用时拉回去,腾空整间屋子。不拉回去,兴许就是当沙发软椅的妙用。 沈济站在门口抬头看了一眼那悬空的床,表情一时间有点难形容。 除此之外,房中靠角落的那块地砖略低一寸,是专供洗漱的沐浴处。铺着防滑的青石板,空出一片小小的区域,正好能放下一个浴桶。墙上架着两个铜钩,应该是挂水囊浴衣所用。 沈济慢慢把包裹往墙边一搁,重新看了一圈,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这间房,比他想象中好多了————安静、干净、不大,却刚好能晒到太阳,日头好的时候会折出窗纹光影落在桌上。 “你这间朝阳,天晴的时候日头正好晒进来,挺舒服的。” 青年说着,顺势走了进来,往里头打量了一圈。 沈济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个人,人家带了他那么久的路,自己却不知道他的名字。霎时尴尬起来:“谢……谢谢你呀,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荀涧,字长清。看过你的名牌了,沈济师弟。”荀涧笑眯眯的看着他。 “要不要我帮你整理一下?反正我这会儿也没事。”荀涧这话说得轻松随意,甚至还卷起了袖子,看模样是真的打算动手。 沈济顿住了。他其实不是不愿意别人帮忙,只是……从小到大,太少有这种被人照顾的场景,一时间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刚才人家带他找宿舍也就罢了,现在还主动要打扫屋子,说得轻巧,动作却一点没含糊。 “你、你等等……”他语气有些慌乱地想拦,却慢了一步。 荀涧已经挽起袖子,把竹篮搁在一边,从门口拿了扫帚过来,像是在自己屋里一样熟门熟路地拂了拂桌面上的灰,还不忘回头提醒沈济:“门先别关,通通风。” 沈济不太会说话,又怕显得自己不识趣,只好跟着荀涧的节奏,把那几个还没拆的包裹一一摆开,小心翼翼地把牙刷牙粉香炉拿出来。 “你带得倒是挺全。”荀涧扫了一眼,顺手帮他把被子铺平。 “……是师尊带我去买的。” “看出来了。”荀涧也不追问,“咱这东舍一人一间,住着清净,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敲敲我门,我在这楼第一间。” “好。”沈济小声应着。 …… 终于把最后一包书卷摆进了书架。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袖子,看了眼窗外的天光:“……差不多了。” 荀涧也放下手里的掸子,靠在门边擦了擦汗:“还好不是大搬家,不然得累瘫。” 沈济看了眼整洁起来的小屋,心里一阵微妙的踏实感。他正想说声谢谢,楼梯那边忽然传来两声下楼的脚步。 随后,一个身影倚在了门框边。 “新人?” 说话的人年纪不大,却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长得眉眼清俊,穿得却很随意,外袍敞着,袖口一边还没收好。叼着个糖棍,打量两人时眼神极为随意,还带着点轻浮的笑。 那人大咧咧地进来跟领地巡查似的,看他几眼,又扫了荀涧一眼:“长清也在啊,怎么还是没改掉捡人的坏毛病。” 荀涧不甚在意,笑着点头:“谢师兄。” “师……兄……” “嗯,谢过,字季和。”他咬着糖棍不紧不慢地说,“可别弄错了,虽然我学龄比你早几年,但咱俩年纪差不多,不用太拘谨,除了上课的时候。” 沈济小小点头,心想你不拘谨是你不拘谨,我不敢啊。还是恭敬地答复他:“谢师兄好,我叫沈济……” “好是好,”那人语气悠哉,“就是迟了。快点去吧,膳堂那边今天有糖醋里脊,晚了就剩油渣了。” 说罢,他侧过身,往外走,路过沈济时忽然顿住,意味不明地偏头看他一眼:“你不会是……谢聊带回来的那个?” 沈济有些紧张,但还是点点头:“嗯。” “唔。”谢过嘴角一挑,笑得颇为耐人寻味,“挺有趣的,那老狐狸难舍得出门一趟。” 说完,他就这么风风火火地走了。 等等……他刚刚说了什么? 沈济盯着谢过离开的背影,愣了一瞬才回过神。 “他……”他犹犹豫豫地看向荀涧,声音不大,“你们很熟?” “算熟吧。”荀涧笑了笑,像是习以为常,“他人不坏,就是嘴欠点。” 沈济点点头,没说话,心里却隐隐有些惴惴不安。他刚才那句“那老狐狸难舍得出门一趟”是什么意思?怎么听着像是在讥讽谢聊…… 不行,下次再有人说谢聊的坏话,他得……得找机会澄清一下。 虽然目前为止他也不知道怎么澄清。 荀涧看他一脸沉思,拍拍他的肩膀:“走吧,膳堂在那边。再晚点你连饭渣都抢不到。” 膳堂高有三层,一楼是开放式餐厅,正中是纵向排列的打饭窗口,后头几位厨子身影忙碌,锅铲飞舞,热气氤氲。他们动作飞快,有人操火调节锅温,有人控风去吹凉刚盛出的汤品,厨房宛如半个小型灵阵工坊。 排队的人不少,多是弟子打扮,也有一两位执事模样的修者混在里头,低声交谈着早课的内容。 “你带牌了吗?”荀涧一边带他靠近队尾,一边低声问道,“就是刻名的牌子,今天的菜谱都在上面了。” 沈济点了点头,摩挲着这块和手机不相上下的玩意。 荀涧笑:“新人都是免费吃饭的,等你们接了委派,就有钱随便花了。” 排到他们时,一位胖乎乎的食堂执事扫了一眼两人,笑着打趣:“哟,新人呐?头一次来膳堂吧——要尝尝我们特供糖醋里脊不?快晚了就抢光啦!” 沈济微红着耳朵点头。 结果,盘子里被狠狠塞了两大勺糖醋里脊,还额外多舀了一勺米饭。 “你天赋看着不差,记得多吃点。”胖执事拍拍锅儿,“你们修行饿得快,饿极了还会乱发火呢。” 沈济不好意思了,红着脸答谢,荀涧在一旁忍着笑:“大伯说得对,你要是饿瘦了,谢师叔第一个来找他算账。” 两人端着餐盘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不久,食堂里已挤得满满当当。窗边光影斜照,饭菜热气升腾,远处灵厨敲锅的动静像是隔着云雾传来的。 沈济低头扒饭,小口小口地吃,不敢出声。 荀涧却看着他笑了一下:“你是谢师叔带回来的?” 沈济顿了顿,点点头:“……嗯。” “果然。” “你怎么知道?” “我住东舍,这几天传得挺快的。”荀涧语气不重,“再说,谢师叔很久没亲自从外头带人回来,大家都挺惊讶的。” 沈济更不安了:“是、是很奇怪吗?” 荀涧看着他,神色倒也没有揶揄,只是淡淡地说:“掌门说谢师叔向来随心。他若不想理谁,再好的人也别想靠近;可要是他起了兴致,哪怕是路边一块石头,说不定也能捡回去供起来。我们都看不透他。” 他喝了口汤,继续道:“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羡慕?”沈济抬起头,神情疑惑。 “是啊。你有师父带进来的,运气挺好。” “我……”沈济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其实也不是运气。” “那就是资历不错啦?” 沈济抿了抿嘴,没继续说下去。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那场并不体面的跳崖,也不想解释。他不想用那种理由去换取同情,也不愿让别人觉得他是个“特别的例外”。 荀涧察觉他的沉默,换了个话题,轻声笑道:“我入门那年没人来接,我以为选不上,自己默默坐在山下啃干粮。”荀涧顿了顿,语气无奈,“结果第二天才发现自己其实早就被录取了,只是负责通知我的人传错了地方。” “……你等了一天?”沈济忍不住问。 荀涧笑:“嗯,白第二天一早我正打算下山,想着是不是要换个门派,结果一个弟子踩着露水跑来,喘着气给我说:‘你怎么还没上来?’” 沈济嘴角微动,像是想笑又有点不好意思:“那你没发火?” “发什么火。”荀涧咬着筷子,“后来我才知道,弄错地方那弟子是个新人,头回接人,连方位都不认得。他比我还紧张,一路上赔礼,差点给我背上山去。” 沈济听得一愣,脑中忍不住浮现出那副画面,嘴角轻轻翘起。荀涧看他一眼,也跟着笑了。 他们吃得不快,饭点已过了一半,桌边人渐渐少了。 荀涧喝完汤,偏头看了他一眼,慢吞吞道:“你吃饭的速度,倒是挺讲究的。” 沈济一愣,低头看自己的碗,还有半碗没动,筷子握得老老实实。 “……讲究?” 荀涧点头,神色诚恳:“像是在抄经,每口都带敬意。” 沈济:“……” 他耳根发烫,偏偏又无从反驳,只能默默低头加快动作。 荀涧见状,笑着撑了撑下巴:“别急,真不是催你。只是谢师叔看见你吃这么慢,可能会以为你在修‘静心诀’。” 沈济差点被饭呛着,半晌才小声回了一句:“我、我吃完了……” 第12章 今天也难 “还不起来?迟了要抄戒律。” 在这里的第一夜,沈济其实并没有睡好,眼睛刚闭上一会就听见门外传来的动静。 是荀涧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温和,像是随口一问,又像真要提他去抄经似的。 沈济顿时清醒,手忙脚乱地掀被下床,连早上要穿的衣服都差点套反。他胡乱洗了把脸,头发还湿着,一只手正拎着簪子想扎,门就被敲了第二下。 “我数三声你还不出来,我可就自己进来了啊。” 他赶紧推门,身影还没站稳,就被荀涧一套连招披上了袍子,半拖半拽地带出门外。 “师叔没回来,没人管你,那我就先代管了。”荀涧边走边说,笑得一脸轻松,“今天是大课,要讲的是基础灵理结构,你头一回听,要是睡过头,前面一半就听不着了。” 学堂在主峰东南,是一座掏山而建的讲堂,高挑开阔,坐席自低往高排开,一眼望去足有百人。讲坛中央刻着灵阵纹路,散发淡光。 沈济和荀涧落座时,讲师已登台,声音沉稳:“今日之课,为‘灵力运行与身法演式’……” 这一堂是整个无为峰的弟子课,大多是同辈少年,约莫十五六到二十左右,年岁相近,说话声音难免大。可能是一堂大课一周就两次,次次都一样,讲师说得一段便停下来休息,底下便窸窸窣窣热闹起来。 “喂,新来的。” 一只手忽然从旁边搭了过来。 沈济一怔,回头,就看到一个身量颀长、五官冷俊的青年斜靠在座位边,唇角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那人穿着整齐却浮夸,腰间挂着三四个香囊、玉坠,袖口上还绣着夸张的浪纹花样。 “你就是那个……谢聊带进来的?”他话音扬得很高,尾音还拖着点,说得旁边好几个同门都侧了头。 沈济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嗯。” “怪不得谢师叔亲自带回山,”那人似笑非笑地扫他一眼,慢悠悠道,“这张脸,要是我,恐怕也舍不得放人走。”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响起几声压不住的窃笑。 沈济怔住,耳朵一下红了,脸色唰地暗下去。旁人听懂了,他自然也听懂了。 “王肆。”荀涧在不远处起身,带着笑意,语气却微凉,“别开这种玩笑。” “怎么,你又想护人?”王肆似笑非笑,“上回你也是这么说。不过我只是好奇而已嘛——毕竟谢师叔向来不爱管闲事,这回怎么一反常态?” 沈济低着头,指尖攥紧了衣角。他已经感觉到不少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探究的,有嘲讽的,有居高临下的戏看。 “师弟别多心,我就是随口一说。”王肆装模作样地笑笑,眼神却意味深长,“长成你这样,走到哪都显眼。就是不知道,真要上战场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好看。” 那句模棱两可的冷嘲刚落,讲坛上铃声被不耐烦的摇响,打断了窸窣议论,也意味着休息时间到。 讲师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拂袖离开了讲台。 底下的学生却没立刻散去,反倒因为王肆那句挑衅兴奋起来,窃语声此起彼伏: “哎他刚才是不是说谢聊?” “听说是谢师叔从山下带回来的……长得倒挺俊…” “王肆又要搞事了吧?上次那个谁不就被他打进了药堂……” 沈济站得笔直,手心早已攥得发白。他浑身紧绷,像一只被困网林的鸟,往哪飞都不是。这样的目光他不是没体验过,坐在教室角落里,被人拿来取笑当笑话讲。自己呢?低着头,连呼吸都快忘了。 “怎么样?”王肆转过身来,嘴角挂着笑,语气轻飘飘的,“要不要和我过两招?我这人嘴是碎了点,下手可一向公道。输了我还请你吃饭。” 话音刚落,几个围着他的同门立刻起哄起来: “王师兄下手公道?上次打断人家肋骨的时候你也这么说!” “不过新来的这模样,看着倒水灵,说不定真能撑几招?” “要真撑不住,大不了回去躺几天嘛。” 笑声杂乱,在大堂里像是潮水涌动,一波高过一波。 沈济咬紧了牙,胸口憋得发闷。他知道自己不该应战,理智一遍遍提醒他这只是挑衅,是陷阱,可如果这时候低头、转身、逃走……那他在这个地方,怕是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他缓缓抬起头,眼神有些沉。 “……可以。” 王肆一愣,“啊?” 沈济不去看他,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清晰:“你想切磋,我陪你。” 就在这一瞬,一道温和却略显无奈的声音响起: “你还真敢答应啊。”荀涧走了过来,脸上仍是笑,但声音轻微压低,“王肆,够了。” “怎么?”王肆挑眉,“我都说是‘切磋’了,师弟也答应了。你不会以为我真下死手吧?” “你会不会,我最清楚。”荀涧笑着,站在两人之间,眼神却压了下来,“今天这课可是你师尊讲的,你要是闹得太过,回去自己跟他说。” 王肆听了却不以为意,伸了个懒腰:“我师尊不是最重视实战交流吗?况且——这是你们先答应的,我可从头到尾都没逼人。” 于是四周弟子纷纷散开,空出一片演练场。灵阵悄然亮起,将他们的身影圈在中央。 王肆迈步而入,笑得轻佻:“你要是怕疼,现在还来得及说不打。” 沈济没说话,只默默站好,额角早已渗出细汗。他并不会打,但退一步,便再无立足之地。 第一招落下,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 只听“砰”一声,沈济整个人被狠狠打翻在地,肩膀重重砸在石砖上,连喘息都断了拍。 周围传来几声低呼。 他挣扎着爬起,刚撑住身体,第二下便又接踵而至。 王肆出手并不留情,力道精准、角度狠辣,明明是“切磋”,却把人当成沙包打。沈济被震得喉头发甜,一口血几乎直接吐了出来,牙关一紧,才咽了回去。 “……哎,”王肆像是有点无趣地晃了晃手腕,“就这?” 沈济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五指撑地,血沫从唇角渗出,整个背都在颤。可他没认输。 他不敢。 所以他几乎是凭着一股倔劲和最后一点反应—— 往前扑了半步,猛地一脚往上踢! 砰! 所有人都听到了那一下沉闷的撞击声。 王肆脸色骤变,身形一歪,整个人弯下腰,踉跄着后退了三步,捂着下腹站不稳,半张脸都因疼痛而扭曲。 场内顿时静得出奇,接着就是哗然一片。 “他踢哪了?” “不是吧——” “这小子有点疯啊……” 沈济站在原地,手臂微抖,脸色苍白,似乎也没想到自己真踢中了。 “……比试,不是不准用下三滥的手段吗?”王肆咬牙开口,声音都在颤。 “你没说。”沈济低声道。 王肆瞪着他,半晌没说出话来。 荀涧上前一步,拍了拍掌:“比试结束。”他看了眼王肆,眼底终于显出一丝凉意,“下次动手前,记得跟自己师父报一下。” 王肆咬牙,没再说话。 沈济缓缓退下台,脑子已经乱成一团。 他不知道刚才那一下自己是怎么做出来的,只知道脚尖仍在发麻、胃里像被火烧一样灼疼。他没吃早饭,又被打得头晕呕血,只觉得四周人的视线像针一样落在他身上—— 于是他一声不吭地,落荒而逃。 东舍三楼。 门轻轻一响,屋里的光还在。午后的阳光斜斜透进来,落在那张还未收起的悬床上。 沈济背着光走进来,反手将门合上。 才刚迈进几步,他忽然一个踉跄,撑着墙干呕了几声。喉咙一阵火辣,胃里翻搅着,却只涌上一点血腥气,咽了下去。 吐不出来第二口血了。他想。 但胸口那块地方像是被重锤砸过,火烧一样疼。他扯开衣襟看了一眼,果然一片瘀紫已经从肋下蔓延到胸侧。 漂亮。他心里嘲了一句,嘴角却没勾起来。 沈济拖着身子走到床边坐下,手还紧紧攥着那张名牌,骨节泛白。他低头看了眼手心的汗,又一声不响地松开了。 屋子很安静,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在室内缓缓流动。 “长得水灵……舍不得放走……讨好……” 这些词在脑海里像走马灯一样盘旋着。他不去想,但它们偏偏就往神经上扎,一句句像细刺,越拔扎的越深。 他忽然想起高中时,班主任讲台上说话时斜着看了他一眼,说:“你学习成绩好,没问题,但你是个男生,成天柔柔弱弱的样像什么。” 他没反驳,也没笑,跟现在一样。 只是觉得累。 换了个地方,换了个世界,他还是要面对同样的眼光。 怎么?每次都拿的这种剧本,那手气真的很差了。 屋里一片静默,昏暗的光线像被窗纸滤过的水墨,落在沈济身上,薄薄一层。他窝在床褥里,整个人被夜色吞没了一半。 门外传来一声轻轻的敲门声。 “沈济?” 是荀涧的声音。 他试探了一会儿,屋内没有回应,便又低声说了一句: “……我知道你在。” 怎么,为什么要来找我? “你下午一下子跑没了,我找了你一圈。”荀涧顿了顿,语气温和,“后来才想起来,你大概在这。” 门没锁,他轻轻一推就开了。 没有灯光,只有月光照在角落里。沈济奄在那里没动,好像根本没察觉他的到来。他的疲惫也仅展现于衣襟上沾了点血,手无力垂在床沿。 荀涧走进来,脚步很轻,把食盒放在桌边,也没急着说话。 “我带了点东西。”他语气温和得像夜风,“你午饭晚饭都没吃吧?不吃点东西不好睡的。” 沈济仍没说话,只是眼皮微动了一下。 “……你受伤了。”荀涧缓缓蹲下,撩开他的衣袍,看清他侧腹那一片青紫时,声音变得更低,“这里都淤了。” 沈济垂着眼,像怕被责怪似的轻声道:“没事。” “有事的。”荀涧说,“我给你上点药,好不好?” 他没有强行动手,只是坐在一旁等着,语气一如既往地轻缓。 过了好一会儿,沈济才慢慢起身,将外袍脱下,露出那片瘀伤。荀涧动作很轻,指尖沾了点随身携带的药膏,慢慢地抹开,甚至连呼吸都放得很浅。 “是不是疼?”他问。 沈济闷声回应,模糊不清。 “嗯。”荀涧轻声应着,没有追问,只是更加温缓地涂药。。 药味淡淡的,在夜里一点点散开,慢慢渗进骨头里。 荀涧不说话了。他只是低着头,一点一点把药抹上去,手指绕过青紫的地方,很轻,很稳,像是手底下是轻而易碎的器物。 药膏推开了,纱布覆了上去,冷意退了下来。 他没有急着收手,指尖还停在伤口旁边。月光照在他侧脸上,眼神里是夜色一样的沉静。 “你不该一个人躲着的。”他温声道,“哪怕是难过,哪怕是觉得委屈……你也可以找我。” 沈济没有回应,垂着眼帘假寐。 荀涧也不再多说,只是把食盒打开,里面也是贴心盛好的甜粥。屋里飘起温热的香气,驱散了几分夜里的沉冷。他舀了一勺,递到沈济面前。 “吃一点。”他说。 沈济缓慢地抬起眼看了他一下,默默张开嘴。 两人都不说话,屋里只剩饭勺刮过瓷碗的细响。 沈济吃得不多,胃口本就差,几口下去已经头晕脑热。他靠着床沿坐得歪了点,眼皮越来越沉,到最后身子一偏,竟在最后一勺还没递来时,就这么歪着脑袋靠在一边睡着了。 荀涧望着他,无声叹了口气。 他起身将碗筷收起,放回盒中。然后折回床边,给他把散开的衣襟掖好,顺手理了理被子。 桌上灯火依旧,屋里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 “别——别碰我……” 一声突兀的低叫打破寂静,带着惊惶。 沈济猛地睁眼,瞳孔涣散,呼吸急促,下一秒腿用力一蹬,整个人从床上跌了下去,连带着将被褥扯得一团乱。 “咚”地一声,他摔在地板上,闷哼了一下,却没能立刻爬起来,只是趴伏于地大口喘气,眼里还残留着梦境的恐惧。 他看不清四周,指尖乱抓,像是怕什么东西又从阴影里冒出来。 “师弟?”荀涧的声音从一旁响起,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惊慌。 他早已从书桌边起身,连带着灯火被扑灭,只好在黑夜中摸索着寻找沈济的身体。 “是我,沈济。”他说,“你做噩梦了。” 沈济仍在剧烈喘息,眼神茫然,听不进一字。 荀涧不再多说,只是轻轻抱住他,把他半倚在自己怀里,一手托着他的后脑,一手扣住他的手指,慢慢地、一下一下安抚着。 “是我。”他重复着,“我会一直在这儿,你没事的。” 沈济终于缓过来一点,眼眶发红,大概是刚刚才从深水里挣扎出来。他不说话,只是攥着荀涧的衣袖,肌肉抽动着。 他低声发出一声像是呜咽的气音,却没再哭,只是闭上眼,将额头抵着荀涧的肩,整个人缩得很小。 “……睡吧。”荀涧把他轻轻往上托了托,将人半抱着放回床上,自己也顺势坐了上去,侧躺在一边,把他揽在怀里不再松开。 被褥落下来,月光从窗纸投进来,淡淡的,不动声色地守护着。 沈济终于安静下来,睡得不深,眉头总没松开。手还抓着荀涧的衣摆,生怕下一刻就被丢下。 荀涧也走不了,昏昏欲睡。 他望着沈济睡着的脸,神色说不出是怜惜还是习惯。 其实他从来没打算当谁的依靠,可每次遇到这种事,他就忍不住伸手。 哄人,对他而言,几乎成了一种本能。 这次也不例外。 第13章 撞破天机 沈济醒得比平常晚些。 屋里一片静谧,窗纸透进来一道柔光,被褥下还存着昨晚的余温。他一时没回过神,眼皮动了动,才察觉自己的身子正半窝在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怀、抱?! 沈济僵住了。 荀涧侧身躺在他旁边,睡得极熟,手还顺势搭在他腰上,呼吸绵长,气息一点点落在他后颈,轻得像羽毛扫过。 沈济脑子“嗡”一声炸了。 他浑身瞬间绷紧,像是课上突然被点名的学生,只差当场跳起来了。 他……他怎么在床上?!他怎么还没回自己那边?!他怎么……还搂着他!! 昨晚发生了什么?!他不是、他不是就吃了点粥然后——然后就睡着了吗?! 不,不对,这个姿势不对,这个气氛不对,整个早晨都不对! 沈济脸色“唰”地红到耳根,一瞬间浮现出几百个狗血小说开头:【他醒来,发现身边多了个陌生人】【昨夜的记忆支离破碎,只有腰间淡淡的疼】…… ——不是吧,我不会是被…… 他呼吸一滞,手脚开始轻微发抖。 怎么醒来说第一句话的不是“你醒啦”而是“你得负责”? 天哪。 ……可是他身上好像也没特别哪里痛,衣服也整整齐齐,皮肤也完好无损,昨晚那点伤也不至于什么都不记得。 那,是自己想多了? 就在他混乱得不知如何是好时,他一动腿,“咚”地一声,直接把身边那位“犯罪嫌疑人”踹了下去。 “……” 荀涧在地上仰头看他,眼神空空的,头发炸成一团,整个人一副“我是谁我在哪”的状态。 沈济坐在床上,脸还红着,低声干巴巴地说:“……对不起。” “你……”荀涧揉着后脑勺,懒洋洋地道,“行吧,我该起了。” 他没问自己为什么被踹,也没提昨晚是怎么躺上来的,这一切都习以为常一样,让沈济的脑袋更炸了: ——他该不会真是天天这么……睡别人床的吧? 荀涧一边揉着脑袋去洗漱,一边打着呵欠说:“今天不是大课。你师尊还没回来吧?那你就随便歇歇,没人管你。” 这天正好是“散养日”——宗门内部惯例,每七日有一日,各自师尊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不折腾的就各回各窝自生自灭。 谢聊还没回来,他这边就属于“散养到彻底”,无人问津。 “我得找师父去了。”他把发冠一扎,腰带一拍,像个老母亲一样回头补了一句:“你可别又忘了吃饭。真不饿就喝点水,也别捂坏了伤。” 沈济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更尴尬还是更愧疚,只好低头洗脸,连毛巾都快拧断了。最后也就含糊回了几句。 “那晚上再说啊。”他朝沈济眨眨眼,一脚跨出门,门“哒”地合上。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 沈济一个人坐在床边,缓了半晌,摸摸自己还在的衣服、再摸摸头发,然后无声地埋下头。 “……小说真的害人不浅。” 沈济坐在床沿上发了一会儿呆,最后还是决定出门走走。 他不想太用脑,脑子一动就开始在不可描述的深渊里翻滚。刚才那段早晨……已经用完了他本月的全部社交能量。 “散养日”的好处就是没人来烦你,坏处也是没人来管你。 谢聊还没回来,除了沈济,貌似其他人都有事干。沈济有种被世界遗忘的感觉。也罢,这个世界也不是为他一个人造的,怎么可能事事都顺着自己。 他随手抓了件外衫,头发也没怎么打理,胡乱一束,学着宗门内其他人的样子草草出门了。 不过人家是去各找各师的。 他没什么目的地,只是想离“床”远一点。再多待一秒,他可能又要脑补什么【重生之醒来发现孩子三岁了】的剧情。 结果一走神,就晃到了内峰一带。 “兽笼”就在这一带林间深处。一圈篱笆围出几重空间,树枝交错成天幕,日光被筛成斑驳的点子落在地上。 说是“兽笼”,听着跟关犯人似的,其实是宗门养灵兽的疗养所。前几日和谢聊一块来过,早想看看里面有什么稀奇古怪了。当时他只在门口晃了一圈,脑中就开始自主运转: ————是不是有一群长角披鳞的神兽,被锁在笼里低吼?或者是有哪只一靠近就能喷火烧眉毛?也许还能看见一只会说人话的九尾狐,朝他挑眉? ……结果这一进门,全灭了。 没有麒麟,没有狻猊,没有九尾狐,也没有扑脸的神兽火球。 一地、全是猫。 猫窝猫塔猫饭碗,毛茸茸铺天盖地,连兽笼屋檐上都坐着两只对他嗤之以鼻的大毛团。 沈济站在门边,像个踌躇满志奔赴考场的书生,结果一推门——里面姑娘提着酒壶在跳舞。 他僵了几息,小心地迈步进去。 猫们倒也不怕人,大多只是懒洋洋地瞥一眼,又继续睡自己的。有几只神态不凡的,身上还有些灵纹和异瞳,尾巴分岔的,自带上古血脉的,但它们唯一在意的事情,就是哪一块地睡得更舒服。 沈济没想到,仙门中人修的是大道无常,练的是剑气纵横,心头却也照样挂着猫猫狗狗。 这“兽笼”简直是就是个大型、隐秘、朝九晚五不营业的修真界猫咖。人的位置有,猫的位置有,就差一杯价格高昂的饮料了。 其中一只长毛橘猫慢悠悠走了过来,带着点地主巡视的意思,在他脚边绕了个弯后才懒洋洋地卧下,尾巴往他腿肚上一拍。 沈济被这一尾巴抽回神,眼神飘了一圈,忍不住坐下来摸了摸那猫的脑袋。 然后是一只、两只、三只猫围了过来。 他很快就被猫包围了。 小的跳到他肩上,大的在他脚边卧成一圈,还有一只悄无声息地蹭了蹭他腰侧,吓得他差点把身上的小猫掀下去。 “哇……对不起对不起。”他赶紧伸手扶住猫屁股,小心翼翼地往回捧。 猫们倒是大度,喵一声后继续打呼噜,根本不在乎。 沈济轻轻地笑了一下。 他想了想,又忍不住低声对那几只说话:“……昨天,打架了。不是我主动的。” 沈济被埋在猫堆里,手指缓缓顺着橘猫的脊背,毛茸茸的一大片热意,像是能把他心头那点沉沉浮浮揉散。 他本没想着倾诉。 只是一肚子水,积太久了,找不到地方倒出去。身边这些毛球大概率也听不懂,倒也让他有种“说了也不算丢人”的错觉。 “不知道,不应该打人的,只是觉得这样被别人说很难受。” 他说得很小声,像是怕打扰这些正午昏昏欲睡的毛团。 “……是他先挑事的,好像叫什么王三还是王四。” 一只灰猫换了个姿势,把头靠在他膝盖上,眼睛半阖着,大概是在认真听。 “而且晚上……应该叫师兄吧……哄了我好一阵子。” “结果今早我给人踹地上了。” 沈济说完这句,自己都觉得有点没脸了,耳尖微微泛热,手指揪着袖口。 长毛橘猫翻了个身,四肢一摊,整个猫成了一张软塌塌的地毯。 “……我不是故意的。”沈济又加了一句,像在跟橘猫道歉,又像在替自己辩解。 他这会儿靠在软卧边上,猫堆里安静得只剩耳边呼噜声,还有偶尔几声鸟叫。他忽然觉得这样其实也不错,没人问,没人评判,被世界默默接纳了一样。 就在这片恬静的安逸中,林间忽然飘来一个声音—— “……它不是九尾狐,它只是骨骼增生。你上回那只死的,记得吧?” “粪便观察,是‘观察’,不是‘品鉴’!” “……你再去尝,我真要告诉你师父了。” 声音不高,带着些急切,从树影那头飘过来。沈济一听,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迅速转头,看见谢聊站在门边,正往里边走,手里拿着个通讯器,刚结束一场远程训人。 那东西啪地一声消失在掌心,谢聊这才抬头,神色风轻云淡,像刚处理完一桩令人头秃的公务,顺便打算看看猫是否健在、人是否精神。 但沈济已经先缩成一团了。 他非常清楚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谢聊什么时候站在那边的?他说了多久?有没有听到什么? 他不敢动、不敢出声,唯一的希望寄托在谢聊没看见他。 然而谢聊真的没看见他。 确切地说,他是被猫拦住了视线。 只见他目光扫过几只迎上来的猫,嘴角一弯,蹲下身来,声音压得极低,语气……语气甚至还带点宠溺。 “哎哟,我看看,我家小白是不是又胖了一圈?” “谁又把毛毛舔成这样了?嗯?是不是花花干的?” “来来来,爹爹亲一个~” 说罢,他真的亲了。 沈济:“……” 谢聊伸手挠了挠猫下巴,猫咪当场翻肚,滚成一团,另一只花猫不甘示弱地往他腿边蹭,毛被拱的乱七八糟。谢聊顺手帮它理了理毛,又将脸埋进它软绵绵的胸口,整个人都被那层厚毛包裹,闷闷地叹了口气。 猫没躲,反而“呜咕”一声把下巴搁上他头发,姿态懒洋洋的,像在安慰人。 沈济默默往后缩了缩,正想原地蒸发——忽然间,一大堆猫像约好了似的嗖嗖嗖全冲了过去,把谢聊团团围住。 而原本围着沈济的几只毛球,竟然也不讲义气地起身,奔赴另一片天。 他眼睁睁看着谢聊在猫堆里蹭毛、吸猫,甚至一边揉一边嘀咕: “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他们的。” “我就出门一趟,结果一回来,狐狸看错品种,喂错兽药了,狸猫睡觉没打呼噜被怀疑出事了,我真的是……” “还有那谁,拿鹦鹉当坐骑,一天换仨名字,叫得它直接精神分裂,昨天咬了自己尾巴插脑袋上……” 谢聊一边说,一边瘫坐到猫窝边上,两只猫顺势爬到他腿上,有模有样地趴着听他吐槽,尾巴一甩一甩的像打拍子。 “还有最气人的那个,他还在吃……” 谢聊说到这儿,忽然顿住了。 沈济顿时暴露在空气中,他跟谢聊四目相对。 空气瞬间凝固。 两人一猫,哦不,两人一群猫之间的气氛微妙到了极点。 谢聊的手还搭在一只猫头上,那猫半眯着眼正打呼噜,模样**。 两人就这么尴尬地面面相觑了一阵子。 最终还是谢聊先轻咳一声,站起身来,拍了拍袖子,语气恢复成一贯的平静:“……你在这儿啊。” 沈济:“……嗯。” 谢聊:“来了多久?” 沈济:“不久……” 谢聊:“听见我说话了吗?” 沈济:“没……不算……” 谢聊:“……” 沈济:“……猫挺可爱的。” 谢聊:“嗯。” 两人像是约好了一样,极有默契地把“刚刚发生的事”用三个字压了下去: 不许提。 谢聊又开始逗猫了。拿这个竹枝逗得倒是漫不经心,猫却很上道,两只同时撅起屁股跃过去,撞在一块儿。沈济眼角一抽,想说点什么,怕一张嘴说了话更尴尬。 谢聊似乎没打算寒暄太久,随口道:“昨天那事,我知道了。” 沈济心头一紧,正襟危坐,等着被处分。 谢聊淡淡道:“王肆的师尊今天一早就给我传了话,说是他弟子嘴碎,动手不对。” “对不起。” 谢聊又道:“不用对不起,不过这种事,最好别太常见。本宗门虽不甚拘礼法,但总归不是打架斗殴的地方。” “我不是故意踢的……”沈济低头小声辩解。 “我知道。”谢聊看了他一眼,语气仍然平静,“你也不是什么爱惹事的人。” 谢聊确认完事情就算了,没有再盘问谁对谁错。但他看沈济那副略显小心的模样以及手腕明显的淤青,还是补问了:“伤势如何?” “没事,淤青都退了。”沈济低头摸了摸手腕,又看向他手里那根枝条,“……今天有什么要做的吗?” 谢聊挑了挑眉:“你想干活?” “不是……”沈济顿了顿,“今天不应该是……师尊安排的吗?” “你愿意就留这儿。”谢聊收了树枝,拍了拍手,“不过今天我还有事,不带你。” “你自己玩去,别被猫咬了。” 沈济:“……它们挺乖的。” “上次有人说灵鸦挺乖,结果眉毛差点啄没了。”谢聊站起身来,动作干脆,“想留下就留下,不想留就回去歇着。” 沈济低头看了看猫。 “我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