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起来?迟了要抄戒律。”
在这里的第一夜,沈济其实并没有睡好,眼睛刚闭上一会就听见门外传来的动静。
是荀涧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温和,像是随口一问,又像真要提他去抄经似的。
沈济顿时清醒,手忙脚乱地掀被下床,连早上要穿的衣服都差点套反。他胡乱洗了把脸,头发还湿着,一只手正拎着簪子想扎,门就被敲了第二下。
“我数三声你还不出来,我可就自己进来了啊。”
他赶紧推门,身影还没站稳,就被荀涧一套连招披上了袍子,半拖半拽地带出门外。
“师叔没回来,没人管你,那我就先代管了。”荀涧边走边说,笑得一脸轻松,“今天是大课,要讲的是基础灵理结构,你头一回听,要是睡过头,前面一半就听不着了。”
学堂在主峰东南,是一座掏山而建的讲堂,高挑开阔,坐席自低往高排开,一眼望去足有百人。讲坛中央刻着灵阵纹路,散发淡光。
沈济和荀涧落座时,讲师已登台,声音沉稳:“今日之课,为‘灵力运行与身法演式’……”
这一堂是整个无为峰的弟子课,大多是同辈少年,约莫十五六到二十左右,年岁相近,说话声音难免大。可能是一堂大课一周就两次,次次都一样,讲师说得一段便停下来休息,底下便窸窸窣窣热闹起来。
“喂,新来的。”
一只手忽然从旁边搭了过来。
沈济一怔,回头,就看到一个身量颀长、五官冷俊的青年斜靠在座位边,唇角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那人穿着整齐却浮夸,腰间挂着三四个香囊、玉坠,袖口上还绣着夸张的浪纹花样。
“你就是那个……谢聊带进来的?”他话音扬得很高,尾音还拖着点,说得旁边好几个同门都侧了头。
沈济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嗯。”
“怪不得谢师叔亲自带回山,”那人似笑非笑地扫他一眼,慢悠悠道,“这张脸,要是我,恐怕也舍不得放人走。”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响起几声压不住的窃笑。
沈济怔住,耳朵一下红了,脸色唰地暗下去。旁人听懂了,他自然也听懂了。
“王肆。”荀涧在不远处起身,带着笑意,语气却微凉,“别开这种玩笑。”
“怎么,你又想护人?”王肆似笑非笑,“上回你也是这么说。不过我只是好奇而已嘛——毕竟谢师叔向来不爱管闲事,这回怎么一反常态?”
沈济低着头,指尖攥紧了衣角。他已经感觉到不少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探究的,有嘲讽的,有居高临下的戏看。
“师弟别多心,我就是随口一说。”王肆装模作样地笑笑,眼神却意味深长,“长成你这样,走到哪都显眼。就是不知道,真要上战场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好看。”
那句模棱两可的冷嘲刚落,讲坛上铃声被不耐烦的摇响,打断了窸窣议论,也意味着休息时间到。
讲师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拂袖离开了讲台。
底下的学生却没立刻散去,反倒因为王肆那句挑衅兴奋起来,窃语声此起彼伏:
“哎他刚才是不是说谢聊?”
“听说是谢师叔从山下带回来的……长得倒挺俊…”
“王肆又要搞事了吧?上次那个谁不就被他打进了药堂……”
沈济站得笔直,手心早已攥得发白。他浑身紧绷,像一只被困网林的鸟,往哪飞都不是。这样的目光他不是没体验过,坐在教室角落里,被人拿来取笑当笑话讲。自己呢?低着头,连呼吸都快忘了。
“怎么样?”王肆转过身来,嘴角挂着笑,语气轻飘飘的,“要不要和我过两招?我这人嘴是碎了点,下手可一向公道。输了我还请你吃饭。”
话音刚落,几个围着他的同门立刻起哄起来:
“王师兄下手公道?上次打断人家肋骨的时候你也这么说!”
“不过新来的这模样,看着倒水灵,说不定真能撑几招?”
“要真撑不住,大不了回去躺几天嘛。”
笑声杂乱,在大堂里像是潮水涌动,一波高过一波。
沈济咬紧了牙,胸口憋得发闷。他知道自己不该应战,理智一遍遍提醒他这只是挑衅,是陷阱,可如果这时候低头、转身、逃走……那他在这个地方,怕是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他缓缓抬起头,眼神有些沉。
“……可以。”
王肆一愣,“啊?”
沈济不去看他,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清晰:“你想切磋,我陪你。”
就在这一瞬,一道温和却略显无奈的声音响起:
“你还真敢答应啊。”荀涧走了过来,脸上仍是笑,但声音轻微压低,“王肆,够了。”
“怎么?”王肆挑眉,“我都说是‘切磋’了,师弟也答应了。你不会以为我真下死手吧?”
“你会不会,我最清楚。”荀涧笑着,站在两人之间,眼神却压了下来,“今天这课可是你师尊讲的,你要是闹得太过,回去自己跟他说。”
王肆听了却不以为意,伸了个懒腰:“我师尊不是最重视实战交流吗?况且——这是你们先答应的,我可从头到尾都没逼人。”
于是四周弟子纷纷散开,空出一片演练场。灵阵悄然亮起,将他们的身影圈在中央。
王肆迈步而入,笑得轻佻:“你要是怕疼,现在还来得及说不打。”
沈济没说话,只默默站好,额角早已渗出细汗。他并不会打,但退一步,便再无立足之地。
第一招落下,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
只听“砰”一声,沈济整个人被狠狠打翻在地,肩膀重重砸在石砖上,连喘息都断了拍。
周围传来几声低呼。
他挣扎着爬起,刚撑住身体,第二下便又接踵而至。
王肆出手并不留情,力道精准、角度狠辣,明明是“切磋”,却把人当成沙包打。沈济被震得喉头发甜,一口血几乎直接吐了出来,牙关一紧,才咽了回去。
“……哎,”王肆像是有点无趣地晃了晃手腕,“就这?”
沈济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五指撑地,血沫从唇角渗出,整个背都在颤。可他没认输。
他不敢。
所以他几乎是凭着一股倔劲和最后一点反应——
往前扑了半步,猛地一脚往上踢!
砰!
所有人都听到了那一下沉闷的撞击声。
王肆脸色骤变,身形一歪,整个人弯下腰,踉跄着后退了三步,捂着下腹站不稳,半张脸都因疼痛而扭曲。
场内顿时静得出奇,接着就是哗然一片。
“他踢哪了?”
“不是吧——”
“这小子有点疯啊……”
沈济站在原地,手臂微抖,脸色苍白,似乎也没想到自己真踢中了。
“……比试,不是不准用下三滥的手段吗?”王肆咬牙开口,声音都在颤。
“你没说。”沈济低声道。
王肆瞪着他,半晌没说出话来。
荀涧上前一步,拍了拍掌:“比试结束。”他看了眼王肆,眼底终于显出一丝凉意,“下次动手前,记得跟自己师父报一下。”
王肆咬牙,没再说话。
沈济缓缓退下台,脑子已经乱成一团。
他不知道刚才那一下自己是怎么做出来的,只知道脚尖仍在发麻、胃里像被火烧一样灼疼。他没吃早饭,又被打得头晕呕血,只觉得四周人的视线像针一样落在他身上——
于是他一声不吭地,落荒而逃。
东舍三楼。
门轻轻一响,屋里的光还在。午后的阳光斜斜透进来,落在那张还未收起的悬床上。
沈济背着光走进来,反手将门合上。
才刚迈进几步,他忽然一个踉跄,撑着墙干呕了几声。喉咙一阵火辣,胃里翻搅着,却只涌上一点血腥气,咽了下去。
吐不出来第二口血了。他想。
但胸口那块地方像是被重锤砸过,火烧一样疼。他扯开衣襟看了一眼,果然一片瘀紫已经从肋下蔓延到胸侧。
漂亮。他心里嘲了一句,嘴角却没勾起来。
沈济拖着身子走到床边坐下,手还紧紧攥着那张名牌,骨节泛白。他低头看了眼手心的汗,又一声不响地松开了。
屋子很安静,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在室内缓缓流动。
“长得水灵……舍不得放走……讨好……”
这些词在脑海里像走马灯一样盘旋着。他不去想,但它们偏偏就往神经上扎,一句句像细刺,越拔扎的越深。
他忽然想起高中时,班主任讲台上说话时斜着看了他一眼,说:“你学习成绩好,没问题,但你是个男生,成天柔柔弱弱的样像什么。”
他没反驳,也没笑,跟现在一样。
只是觉得累。
换了个地方,换了个世界,他还是要面对同样的眼光。
怎么?每次都拿的这种剧本,那手气真的很差了。
屋里一片静默,昏暗的光线像被窗纸滤过的水墨,落在沈济身上,薄薄一层。他窝在床褥里,整个人被夜色吞没了一半。
门外传来一声轻轻的敲门声。
“沈济?”
是荀涧的声音。
他试探了一会儿,屋内没有回应,便又低声说了一句:
“……我知道你在。”
怎么,为什么要来找我?
“你下午一下子跑没了,我找了你一圈。”荀涧顿了顿,语气温和,“后来才想起来,你大概在这。”
门没锁,他轻轻一推就开了。
没有灯光,只有月光照在角落里。沈济奄在那里没动,好像根本没察觉他的到来。他的疲惫也仅展现于衣襟上沾了点血,手无力垂在床沿。
荀涧走进来,脚步很轻,把食盒放在桌边,也没急着说话。
“我带了点东西。”他语气温和得像夜风,“你午饭晚饭都没吃吧?不吃点东西不好睡的。”
沈济仍没说话,只是眼皮微动了一下。
“……你受伤了。”荀涧缓缓蹲下,撩开他的衣袍,看清他侧腹那一片青紫时,声音变得更低,“这里都淤了。”
沈济垂着眼,像怕被责怪似的轻声道:“没事。”
“有事的。”荀涧说,“我给你上点药,好不好?”
他没有强行动手,只是坐在一旁等着,语气一如既往地轻缓。
过了好一会儿,沈济才慢慢起身,将外袍脱下,露出那片瘀伤。荀涧动作很轻,指尖沾了点随身携带的药膏,慢慢地抹开,甚至连呼吸都放得很浅。
“是不是疼?”他问。
沈济闷声回应,模糊不清。
“嗯。”荀涧轻声应着,没有追问,只是更加温缓地涂药。。
药味淡淡的,在夜里一点点散开,慢慢渗进骨头里。
荀涧不说话了。他只是低着头,一点一点把药抹上去,手指绕过青紫的地方,很轻,很稳,像是手底下是轻而易碎的器物。
药膏推开了,纱布覆了上去,冷意退了下来。
他没有急着收手,指尖还停在伤口旁边。月光照在他侧脸上,眼神里是夜色一样的沉静。
“你不该一个人躲着的。”他温声道,“哪怕是难过,哪怕是觉得委屈……你也可以找我。”
沈济没有回应,垂着眼帘假寐。
荀涧也不再多说,只是把食盒打开,里面也是贴心盛好的甜粥。屋里飘起温热的香气,驱散了几分夜里的沉冷。他舀了一勺,递到沈济面前。
“吃一点。”他说。
沈济缓慢地抬起眼看了他一下,默默张开嘴。
两人都不说话,屋里只剩饭勺刮过瓷碗的细响。
沈济吃得不多,胃口本就差,几口下去已经头晕脑热。他靠着床沿坐得歪了点,眼皮越来越沉,到最后身子一偏,竟在最后一勺还没递来时,就这么歪着脑袋靠在一边睡着了。
荀涧望着他,无声叹了口气。
他起身将碗筷收起,放回盒中。然后折回床边,给他把散开的衣襟掖好,顺手理了理被子。
桌上灯火依旧,屋里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
“别——别碰我……”
一声突兀的低叫打破寂静,带着惊惶。
沈济猛地睁眼,瞳孔涣散,呼吸急促,下一秒腿用力一蹬,整个人从床上跌了下去,连带着将被褥扯得一团乱。
“咚”地一声,他摔在地板上,闷哼了一下,却没能立刻爬起来,只是趴伏于地大口喘气,眼里还残留着梦境的恐惧。
他看不清四周,指尖乱抓,像是怕什么东西又从阴影里冒出来。
“师弟?”荀涧的声音从一旁响起,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惊慌。
他早已从书桌边起身,连带着灯火被扑灭,只好在黑夜中摸索着寻找沈济的身体。
“是我,沈济。”他说,“你做噩梦了。”
沈济仍在剧烈喘息,眼神茫然,听不进一字。
荀涧不再多说,只是轻轻抱住他,把他半倚在自己怀里,一手托着他的后脑,一手扣住他的手指,慢慢地、一下一下安抚着。
“是我。”他重复着,“我会一直在这儿,你没事的。”
沈济终于缓过来一点,眼眶发红,大概是刚刚才从深水里挣扎出来。他不说话,只是攥着荀涧的衣袖,肌肉抽动着。
他低声发出一声像是呜咽的气音,却没再哭,只是闭上眼,将额头抵着荀涧的肩,整个人缩得很小。
“……睡吧。”荀涧把他轻轻往上托了托,将人半抱着放回床上,自己也顺势坐了上去,侧躺在一边,把他揽在怀里不再松开。
被褥落下来,月光从窗纸投进来,淡淡的,不动声色地守护着。
沈济终于安静下来,睡得不深,眉头总没松开。手还抓着荀涧的衣摆,生怕下一刻就被丢下。
荀涧也走不了,昏昏欲睡。
他望着沈济睡着的脸,神色说不出是怜惜还是习惯。
其实他从来没打算当谁的依靠,可每次遇到这种事,他就忍不住伸手。
哄人,对他而言,几乎成了一种本能。
这次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