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知道,宗门近来多事,各处灵山都有异象……若再养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执律堂那边很难做。”
来人是主山一位执事,姓温,说话一贯温吞,这番话倒也算不上咄咄逼人,只是拐着弯儿句句不离那个住在他屋后柴房的小孩。
谢聊坐在廊下没动,指尖拨着茶碗盖,似听非听。
温执事见他不说话,便又笑了笑,劝道:“虽然你是江掌门的弟子,也难保……”
“也难保其他弟子不会多想?”
“公言啊,如今宗门风气复杂,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突然住在你屋檐下,总归不好看……”
温执事说完最后一句话后,屋内便安静下来。
谢聊没接话,只低头摩挲着茶盏沿口,是全然没将那番劝言听进去。他其实向来懒得争辩尤其是当他知道自己也未必站得住理时。
他垂着眼,眼底藏着些看不清的情绪,没再开口,只把目光投向茶水中浮动的光影。
谢聊仍然记得初见沈济时,是在山崖下的乱石堆。
那时候他没想太多,只觉得这人命薄到让人看不下去————气息不稳,骨折多处,灵脉稀薄得几乎察觉不到,若非刚巧路过,半天光景就该交代在山林里了。
救他,也不过是顺手的事。
谢聊从未习惯把精力放在无用之人身上。他对峰内修士向来严苛,能收者必得自己上进;宗门内若有资质差的杂役,他向来懒得理,过几月便自己寻新去处了。但沈济这人,不知怎地,一直留在了这,而且是留在了他的居处。
他曾私下探查沈济的灵识,未得半分过往;查看他的灵脉,也触之即溃散。而宗门的感应阵也只记录到“外来个体入境”,模糊到连属地都无法确认。一切信息都被蒙上了一层雾。
他本不想久留此人。
但是沈济从不贪,也不抢。他对修炼几乎没有**,或是说根本不知晓。只是在被拉着走的时候会下意识地跟上。伤重时连动一下都费劲,痊愈后也只会整日候着,等谢聊开口。
谢聊甚至觉得他被摔傻了。
这孩子——与其说“安静”,不如说“钝”。
那不是性子沉稳,也不是谨慎,他是真的不知如何开口,不知如何反应,不知如何自处。
谢聊就慢慢的打消了沈济是敌方势力间谍的疑虑。只要对宗门无害,收留久些也无妨。而且这只是个孩子,他也不忍丢这样一个混沌的孩子下山。
毕竟沈济不是“身世混沌”那么简单,而是骨子里,对“如何活着”这件事,本身就模糊。
他曾见过太多少年人。
也有人像沈济一样沉默寡言、神情麻木,谢聊总能看出他们心中藏着什么:是急于求道的野心,还是压抑许久的委屈。少年人的眼睛是藏不住东西的,越是强撑,反而越容易露出底色。
可沈济的眼神却平静得像死水。
他不是没有情绪,只是似乎从未想过表达什么。他对这里一切事物都抱着疏离的温顺,好似一只失去本能的幼兽,不反抗,也不主动靠近,只是顺着你的力道走一走、停一停,连呓咛都懒得发出。
沈济从未主动求助过他。就连腿伤未愈,站也站不稳妥,也只是低头继续扫地;谢聊一开口,才会后知后觉地抬头,像是终于想起旁边还有个人似的。
每次谢聊问话,他都答得简短而迟疑,任何话语都必须经过一次心里的试算,才会慢慢吐出半句。他干活时亦是如此,不过谢聊本就没安排些什么活。
最初谢聊不解他为何这么“听话”,甚至有些不适应。
后来谢聊干脆安排他做些小杂事:烧水、洗碗、拂尘、抹案……都不重,却总需要花心思。
他一开始甚至不懂怎么生火,炭火太旺了,噼啪炸出的火星都能把他吓得后退几步,捂住脸躲在墙角,不言不语地站了很久。
那天自己在屋里抄经,耳边传来轻微的木碗撞翻声。他起初以为是哪只猫进了灶屋,直到过了片刻仍未见人来收拾,才走出去。
只见沈济蹲在灶台边,袖子被火烤焦了一角,脸上落着炭灰,眼里竟有点慌。谢聊第一时间不是怒,而是诧异。
“你没烧过火?”他问。
沈济抿唇点头。
谢聊又问:“家里没人教过你这些?”
沈济想了想,“……在学校吃食堂。”
谢聊听不懂,“什么?”
他没有深追,只是挥了挥手,“以后点火就喊我。”
“哦。”沈济回答。
过了许久,他又补了一句:“我怕会爆炸。”
谢聊忍不住轻笑,半开玩笑地问:“你是不是从蛋壳做的?”
沈济愣了一下,像是认真思考,然后居然点了点头。
谢聊开始明白,这人是真的什么都不会。
并非不聪明,也不能说偷懒,就是不会得彻底,仿佛过往的十余年没生活过。
宗门里其他年轻人总有点浮躁、或者自尊心太盛,哪怕是最底层的杂役也有自己的心机与应对。沈济没有。他连“争取”这个概念都似乎未曾学会。
有时夜里,谢聊独自坐在窗前读书,偶尔抬眼看见屋外有个身影蜷在檐下,一动不动。问他在做什么,他说:“我不知道要做什么。”
再问一句:“你在想什么?”
沈济答:“没什么。”
这孩子怕不是摔傻了。
于是谢聊试着与他多说几句。
“你家乡在哪儿?”
“挺远的。”
“叫什么?”
“……忘了。”
“你之前和谁生活在一起的?”
沈济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看着沈济犹犹豫豫的模样,谢聊不禁想象他的过往。生下来就没有驱动灵力的本事,被父母买去大户人家,天天挨打挨骂,打傻了就扔悬崖。这孩子……或许是伤到脑袋失忆了。
温执事走后,院中重归寂静。
他没有动,仍坐在廊前的石阶上,指节却已经捏白了。
他一向不喜被人规劝。
尤其是这种打着“宗门大局”旗号,说着“你也是掌门首徒”“不能坏了规矩”的话。他听多了,从少年听到如今,早就学会了在这类话中剥去温情,辨清其后真正的目的。他们要的是一个稳妥的、可控的答案,而不是他的判断。
可这一次,他却没能痛快地反驳。
他还在犹豫。
他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站在“完全理智”的立场上了。他明明知道这个孩子身份可疑,灵体不稳,魂魄浮动,甚至有那么几次夜里,他失眠坐在廊下听见对方梦中的喊叫,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养了个蛊壳,或是什么别的妖物伪装的人类。
可他依旧没有送他下山,轻描淡写地把一切推了过去。
谢聊清楚得很,这种拖延,已经替自己做出了选择。他在替那孩子争取时间,可他心里比谁都明白,如果那来历不明的孩子真的出事,那所有责难都会指向他。
况且流言蜚语本就不少。
“之前不是有弟子在夜里撞见他俩在后院?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还……”
“我们也不是多事,可山门清净之地,若人人都收个‘说不清来历’的住一起,岂不乱套?”
谢聊冷笑了一下。
是的,他知道。他一直知道。
但他就是不想放人。
他想起沈济昏迷时,灵气几度紊乱。别人或许会说那是灵体破损的表现,是“阴物异类”的先兆,可谢聊却记得,那孩子在气息最薄弱的那一夜,口中喃喃地说了句什么。
“……我想活。”
谢聊第一次听见那句话时,只觉得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骨缝里狠狠捅了一刀。
他很久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那时他被师父从春台观带走,病了好些时日,医馆的医师告诉他,他神志不清时叫喊着“想死”“想活”之类的,吵得躯干断了半截的修士就要起身。他自己都快忘了,直到这孩子说出来。
他不愿承认,自己其实是在那时动了恻隐。又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产生了某种“共感”。
这个人和我很像。
可共感是最不该出现在判断中的情绪。
他本该第一时间将此人送往执律堂,由那边查清来历,既干净,也妥当。执律堂的人便是为此而设,他谢聊大可置身事外。
可他没有,只是懦弱地逃避着。
他用“观察期”为名,将对方安置在自己屋后,给他吃穿,用灵药稳气,也不指派重活。他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几乎已经把这孩子当成了某种“例外”来对待,可他却始终不愿承认这份偏私。
若真承认了,就意味着他不是出于清明判断,而是因情起意。意味着他也不比那些讲不清私心公心的人高明多少。
这类事太模糊了。
可人心偏就偏了,理由是后来找出来的。他一向知道这个道理,却偏偏在这件事上迟迟不肯认账。
结果嘴上说是“观察”,行动却从未真正中立过。
他为沈济留了房间,亲自调药、亲自照看,不许旁人过问;甚至在门人来查时,还要硬生生找些冠冕堂皇的托词。
……放得下吗?
谢聊手中茶汤已凉,他却未曾察觉,仍然低头注视着杯中映出的倒影。他闭了闭眼,将杯盏轻轻放下。
放人这事,明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