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风吹开窗,沈济还睁着眼,仰面躺在床铺上。
他一向不是个能安眠的人,自穿过来以后更甚。闭上眼时脑子里翻江倒海,有时是现实中的尴尬,明明什么都不懂,偏还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有时又是过去的心事,模糊却又尖利的玻璃碎片,在意识深处扎根。
他把手臂垫在脑后,望着黑压压的天花板,一点睡意都没有。这几天山内关于他的传言越来越多了,每次被谢聊带着出门办事,他不是听不见的。连谢聊都被人提起,再留下去,是在连累人。
他不该赖着的,本来就不属于这里。而谢聊,本来也没打算收留他太久吧。
所以走吧,早上趁谢聊出门前跟他说一声就行了。
他在脑海里反复演练:
第一版:“谢先生,我亲戚找到我了,我要下山。”
不行,太假,谢聊精得很,这个地方一看就机关严密,怎么找到的还说不定。
第二版:“我想回家。”
问题是他也没家————这个身体是从天上砸下来的,他哪来的“家”?
第三版:“谢先生,我不能再打扰您了。谢谢您救我,我得走了。”
……这听起来还挺真诚。
他盯着天花板,咽了口口水,总觉得喉咙干得发紧。
要不要写个字条就走?
可谢聊给他的身份牌还在身上,万一被人当成“逃跑”,那是不是会更麻烦?
想来想去,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他终于在天色将亮时闭上了眼,没睡多久,又是被冷风吹醒。
他又开始考虑无绳蹦极。
山崖在哪,天气如何,从哪儿摔下去骨头才会断得更利索些。谢聊不在的时候他该如何离开,有没有弟子会拦他……最好不要,沈济怕麻烦人,也怕尴尬。死掉这种事,他希望可以安静点,不惊动谁最好。
他盯着墙角发了会儿呆,脑子里反复试演跳崖那一幕。
不是第一次想这些事了。但这次比之前都更自然。
谢聊是个好人。
沈济一向不太会评判人,但他对“好人”这类人有种本能的恐惧。好人太容易被他拖累。他看得出来,自从他住进“偷闲”之后,谢聊受了不少目光。先是好奇,再是质疑,然后流言开始冒头。他不敢去听,也不敢问,但人的眼神本来就可以说很多话。
沈济默默捻紧指尖,那点生出薄茧的地方被他抠得发疼。
要走了就早点走,不然谢先生又得给他擦屁股。太麻烦人了。
清早的,他顶着黑眼圈去找了谢聊。
天刚暖,山风吹得屋檐边的树枝咔咔响。他小心绕过了刚洗晒的草药,站在院边,轻轻喊了一声:
“谢先生。”
谢聊没回头,像是早就知道他会来,只“嗯”了一声,继续理着手里的草药。
“我……想下山。”
说这话时,他的喉咙有些发紧。好像提前给自己准备了很多理由,一到真正开口时,却只剩这一句短短的字。连撒谎的余地都挤不出来。
谢聊择掉多余的野草,手指顿了一瞬。
“下山?去哪儿?”
沈济抿了抿唇:“找……亲戚。”
“你有亲戚?”谢聊声音温淡,“之前怎么没说?”
“……不是很熟。”他扯出个难堪的理由,“但还能找找。”
“叫什么?住哪儿?”
沈济一哆嗦,脑子像断了线一样:“呃……姓李,住,住在西北……西北的一个县。”
谢聊终于回过头来,慢吞吞地问:“西北哪个县?”
“就……西北最北边。”
“噢。”
谢先生会同意吧。他低下头,指尖拧着衣角,浑身僵硬。
“我这两天正巧要去那边办事,送你一程吧。”谢聊不紧不慢地说。
“……不不用不用!”他连连摆手,像被烫到一样,“我可以自己走的,走一走也挺好!”
谢聊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像是想看他能编出什么天花乱坠来:“你灵体薄,不能行气,腿脚刚恢复,走一走从这儿到西北,你打算走到哪年?”
沈济支支吾吾:“我……打算,一边走,一边打工……比如唱个小曲,讲个故事,帮人洗碗……”
话还没说完,他自己都愣住了。唱小曲?讲故事?他哪样会?他甚至连这个地方的钱币单位都还没搞清楚。
谢聊没笑,低头拈草药去:“编不下去了?”
沈济咬住牙,干巴巴道:“对不起。”
“说实话,为什么要走?”谢聊问得平静。
沈济一时没敢回答。他确实听见过一些风言风语,也看见过别的弟子背过身时的笑。他听不懂他们说的“春台观”具体是哪里,但能感觉到讥讽的调子。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不想你……因为我,招人非议。”
“那你以为,你走了,那些人就会闭嘴?”
沈济一怔。
谢聊又说:“你住在我这,他们说你是我养的小倌;你要真跑了,他们就说我把人玩腻了扔了。”
沈济嘴唇颤了颤,低下头:“可我……让你麻烦了。”
谢聊忽而沉默了。
风停了一会儿,树枝还在摇曳着。
半晌,他淡淡道:“要不……嫌当杂役难听,就给你个徒弟的名分。”
话刚出口,谢聊像是自己也意识到这话说得太快,可既出了口,又收不回,只好顺着补了一句:“反正也住我这里……不如顺正了,省得叫人多嘴。”
沈济像是被雷劈了一下,整个人一下怔住了。
他没听错吧?
徒、徒弟?
他下意识想说“不、不用了”,但喉咙却发不出声音,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衣角。
收……徒?
为什么?
他又不懂什么灵脉、不知道修炼是怎么回事,连怎么运气、御物都没搞清楚。他根本不是这世界的人,是个空壳一样混混沌沌的东西。
为什么要给他“徒弟”的身份?
这身份听起来太正式了,正式得好像下一步就该拜师、入籍、被所有人认作是谢聊的门下弟子。他不敢要,不敢想。
但谢聊没有笑,也没有改口,应该是把那句话当作一种随口的决定,又像是早就思量过的正经事。
沈济觉得脑子开始发胀。
“怎么办……怎么办?”他在心里喃喃,“我不是来修仙的啊……我也不是……不是想被人留住的。”
他甚至想转身逃开,像小时候不敢考语文的时候躲厕所那样。
可谢聊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不逼迫,也不催促,神色淡淡,却像一片云压下来,把他牢牢笼住了。
他张了张嘴,半天才挤出一句:“……为什么?”
他自己都不确定,是在问谢聊“为什么收徒”,还是问命运“为什么把我留在这”。
沈济愣在那儿,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心口在抽动,是一种空洞突然被填满后的绷裂感,像极了流水击旧木,乍然胀开缝隙喷涌而出。
他低头,想说话,嗓子却像塞了棉。嘴角微抖,眼眶酸胀得厉害,下一瞬,水珠无声落下。
谢聊看得一怔,抬手又放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碰还是不碰。
“我……我不是逼你。”他嗓音也有些紧,“你若真不想留下,我送你下山……山下的住处、路引、银钱,都可以替你安顿好。别急,别……”
沈济摇头,眼泪却更凶,像怎么都止不住。他死命捂住脸,不让那点难堪泄得满地都是,可肩膀还是止不住地颤。呼吸卡在喉口,一声也发不出来,唯有闷闷的哽音夹着哭意。
他其实不是不愿留下,而是不知道该怎么活。
“我连想活的理由都没有,你让我做徒弟,我能做什么?就不说多了张嘴要喂饭,不懂灵脉,不会御物,在这个世界,跟累赘没两样。”那些话像是堵在胸口的乱石,他想吐却吐不出来。
谢聊见他哭得发抖,心里也跟着慌,从没有人因为他哭成这样。嗓子不敢出声,泪水一颗颗往下掉,像乞讨般默认自己的狼狈。
他终究伸手按住沈济肩头,轻轻拍了拍,又觉不够,干脆把人半抱进怀里。
“别怕。”他说,声音低却平稳,“收徒只是个名分,不是让你此刻就上天入地。我教你慢慢来,走得动就行。”
沈济指尖攥紧谢聊衣襟,像抓住最后一块漂浮木,抽噎着却还是摇头。
“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声音被泪水打碎,透出隐约的绝望,“我怕……”
我怕就这么苟活于世。
谢聊轻轻在他背后敲了两下:“你怕什么?”
沈济哽住。
“怕连累我?”谢聊叹气,“因为怕连累我所以连命都不要了?”
沈济埋在他怀里,再抬头时,眼尾通红,泪珠沿着下巴往下掉,连声音都是哆嗦的:“那……那你是……我的师父了吗?”
说出口的瞬间,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那句称呼像又轻又烫的一根针,扎破了心口那层迟钝的硬皮,也扎破了将死的念头。
谢聊望着他,薄唇动了动,本想说“不急于一时”,可话到舌尖,却只剩一句极轻极稳的话音:“是。”
就这么轻飘飘的答应了。
沈济怔怔看着他,泪水里带着恍惚,像终于在荒野里抓到一缕火苗。那火光不大,却让夜色后退了一步。
“那……”他吸了吸鼻子,试着把呼吸压平,“那我该做什么?”
“先不用做什么。”谢聊抬手替他理了理黏在脸边的湿发,“回屋洗把脸,再睡会吧。其他的,我来想。”
语毕,他轻轻点了点沈济额心,像替他定了心。沈济眨了眨眼,泪水又涌出来,却不再慌张。
不是梦吧?
但如果是梦,也请别太快醒来。
他缓慢地回了屋,照谢聊的话去洗了脸,热水一泼上脸,才觉出那种不真实感愈发真切了。镜子里那张脸还是自己的,眉眼沉静、鼻尖微红,眼睛还有点肿……怂巴巴的。
他盯着镜子看了半天,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原本是想下山去死的,结果转了一圈,莫名其妙拜了师。他连修什么道、开不开心、能不能活都没搞明白,徒弟这身份却已经一脚踩进来了。
“师父”这两个字他从小没叫过。
他爸妈对“师长”这俩字的态度跟对保险推销差不多:能避就避。他长这么大,连个补课班老师都没怎么叫过,更别提什么“老师”能在他心里住下。
现在好了,一穿越,顶头就是个修仙老祖,还是那种看起来就“生人勿近,熟人勿扰”的人
他想象了一下以后自己磕磕巴巴地跟谢聊说“师父”的场景,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清冷爹系老师吗……?
……还是死一死比较体面。
不过现在死也来不及了,人都被扣下了。
活着总得找点理由嘛,不如就先将这个身份就一下。
他一边在心里这么想着,一边慢慢蹲下来,把额头靠在洗脸架的边上。身上还残留着哭过后的余震,眼圈仍热,脑内的思绪还是不够清楚。就这么水灵灵的被人救了,就这么顺理成章留下来了?
也许这就是人说的“转机”吧。
转得也没有多漂亮,也不一定会通向什么光明,只是……不如死的那条路那么疼。
窗外天光渐亮,沈济靠着那一点火光,一点点让自己冷下来的身体回暖,继续留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