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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岿然难安

作者:查吴此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气温在转暖。


    山中本寒凉,此时阳光比往常多了些,穿插于竹影间斜斜晃在人身上,竟能烘得发暖。


    沈济的生活也渐有些模样。


    他很努力地去完成自己该做的————除草、扫地、洗衣、洗碗……虽然这些不算什么“修行”,但好歹也是有事可干。


    沈济话不多,做事却尽量不出差错。他把自己藏进日常里,一点点埋入草木香和烟火气中,不去想生前种种。


    但并不代表他真的不在乎了。


    伤口已大致愈合,腿骨也没再痛。他走路时不再瘸,甚至能跑能跳,连谢聊都挑了挑眉,说:“好得快。”


    他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变化。身体在恢复,夜里却总睡不好。梦里经常没内容,却总在胸口发闷时惊醒。醒来后又恍然发现,梦里好像有一群熟悉的背影在笑。


    他们对着他说:“你是不是女的啊?”


    “头发这么长干嘛?给人家当媳妇?”


    “沈济你别这么娘兮兮的成吗?”


    每次梦到这里,他都背上冷汗,睁眼看见天花板那一点灯影,便觉得世界忽然寂静得可怕。


    但是现在他和谢聊待着。


    谢聊不是多话的人。他很多时候都在读书、写字,或是站在廊下发呆,眼神不知落在哪一片山色中。偶尔他也会出门,下山去市井买些物什,回来时袖子上会沾些酒香或者熏肉的味道。总之就是和公园遛鸟的老爷子一样闲。


    不过,沈济悄悄喜欢看谢聊的头发。


    那是一头极长的乌发,常常不束,随意披在肩后。


    他总是想起自己高中还留着长发。


    那时他偷偷养发,每次剪头都只修发尾,家里人没管,学校却盯得紧。男生要短发、清爽,要阳刚。于是每次例行检查,他都会扮成女生或是戴起假发。老师盯他,学生笑他,导致每次都被人调侃“沈姐姐”。


    直到被人拉着拽着去了理发店,他差点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配拥有长发。


    可现在,他在山中,看着一个男人披着比自己更加潇洒的长发坐在廊下,阳光落在他发上泛着褐金色光,如同古画里的人。


    有些时候看得入了神,沈济居然担心谢聊会被人同自己一般欺负。


    这念头一冒出来,他又沉默了。他知道这是不一样的世界,不一样的人。况且到现在为止还没摸清楚到底是彼岸世界还是梦。


    不过————他偷偷地想,有谢聊在,好像也还好。


    就是这样的日子,平平淡淡熬过了初春。


    那天是个暖春日,天光极好。沈济起得比平常还早,扫完“偷闲”的院子后,便被谢聊指派去宗门内取一捆符纸。那地方是修士们常走的路段,他一贯不爱和人打照面,便挑了最冷清的小道。


    谁知还没到地方,就在岔口遇见了几位穿着整齐的弟子,似乎刚下早课归来,正低声说笑。


    沈济一见,立刻低头避让,脚步也悄悄慢了。


    可那几人却没理会他,照旧说着自己的话。


    “我是真的不懂,什么人都能混进来,动不动就哭鼻子装可怜……”


    “呵,你不知道吗?那是有靠山的。某些人就是命好,不做事也有人护着。”


    “靠脸?可那脸也不怎么样吧。天天垮起个批脸,谁喜欢?”


    “也许人家以前在别的地方,是受尽宠爱的小少爷呢。”


    几人一阵轻笑,很快就走远了。


    沈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们说的不是他。他知道。清清楚楚知道。


    但那些词,那些轻慢的语气,像是旧时从走廊传来的嗤笑————“他又装病逃课了吧”,“说不定是同性恋呢,头发都不剪”,“他为什么这么看着我,跟鬼一样”……


    全都回来了。


    沈济胸口发紧,掌心发汗。他想深吸一口气,想甩开那些回忆。


    可他的耳边轰鸣作响,一句句像是从骨缝里抠出来的耻辱,在他心头翻搅:


    “精神病”、“娘娘腔”、“书呆子”、“玻璃心”……


    那些有的没的,一直记着或早就忘记的,现在他妈的一股脑冒出来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如今已经有些长了,就快长到过去那种“惹人笑话”的长度。他知道谢聊没有嫌弃他,还送他簪子。可他还是想剪掉,藏起来,躲回那个最安全、最不显眼的角落里。


    他僵硬地取到符纸,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去。


    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偷闲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踱着步子、怎么进屋的。他只觉得胸口一点点发闷,像是有什么东西压着往内拧。


    谢聊坐在屋里案几前,刚画完一沓符。听到门被推开,抬眼看他:“拿到了?”


    沈济没答,只是颔首,颤抖着放下符纸走开了。


    “怎么了?”谢聊起身,跟了过去,眉心微蹙。


    沈济忽然退后一步,不知是怕还是窘迫,像一只被光照到的影子兽。


    “我、我是不是又……又碍事了。”他声音哑得厉害,几乎不是询问,而是自语。


    谢聊停下脚步:“谁说你碍事?”


    他张嘴想继续说,却像被堵住了咽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呼吸开始变急促,眼圈一瞬间泛红。


    “沈济?”谢聊皱起眉,往前走了一步,抬手要碰他。


    但那一瞬,沈济整个人像是绷断了弦。


    他猛地转身,本想迈开步子,结果脚下一软,整个人跪地上了。沈济也就被迫着垂首,莫名又毫无规律地抽气,接着便是细碎的呜咽。


    他在哭。


    他居然哭了。


    他极力克制又终于崩坏,蹲在地上,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谢聊怔住了。


    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他从未真正见沈济这样。他也许早知他心里藏着太多伤,可没想到,这孩子平日那么乖顺,竟连崩溃也安安静静,不肯让人看见眼泪。


    谢聊慢慢蹲下身,犹豫片刻,伸手搭在沈济的背上。


    “孩子……”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你怎么了?”


    沈济没有回话,只是哭。


    他的身体僵直,像是不愿意让人安慰,又像是早已筋疲力尽。哭声不大,却极哽咽,似乎要把所有忍耐都从胸腔里压出来,一点点地推挤出来。


    谢聊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对,他已经太久没哭过了,也忘记了这是种怎样的情绪。或许此刻他不该走开吧。


    于是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抱住沈济,把他紧紧圈在自己臂弯里,轻轻拍他的后背,一下一下。


    沈济的身体一点点松下来,却不肯抬头。他哽着声音说:


    “你……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我……我什么都不是啊……我又……又麻烦你……”


    谢聊没有立刻回答。他想了很久,然后轻声说:


    “因为你是孩子。”


    沈济没有动。


    谢聊伸手顺着他的头发,动作像撸猫一样自然。


    “孩子受伤了,就该有人照顾。你没有别人的话,那就只有我。”


    因为是我捡到了你,我不能见死不救。你的命落在了我手中,我不能不对你的生命负责。


    沈济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但最终只剩一句含糊的抽噎。


    “……对不起。”


    沈济终于肯靠在谢聊怀里,头枕在他肩上,呼吸仍有些发颤,但不再那么剧烈。他像是终于找到了个能容纳自己的地方,整个人都蜷了进去。


    谢聊没再说什么,只是继续抱着他。


    再睁眼时,身子已经躺床上了。天色已暗,屋内灯未点,昏沉的光线使人不安。自己大概是又睡了过去,被谢聊安排到房间里了。


    谢聊靠在桌边小憩,一只手撑着额角,一只手还拿着书。沈济怔怔地望着他,心口忽然又是一阵发紧。


    他想坐起来,却一动才发现自己四肢乏力,像是大病一场。


    一声微响惊动了谢聊。


    那人缓缓睁眼,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他低声道,喉咙有些哑。


    谢聊坐在他旁边,静静地看着他,声音很轻:“没添什么麻烦。你就是哭了一场,哭过了也就好了。”


    “……我、我没想哭的……”沈济的声音快要听不清,“我就是……那会儿突然想起一些以前的事,就……控制不住了……”


    谢聊没有出声,只是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情绪不是要你控制的。”他说,“你是人,又不是石头。”


    沈济喉咙哽着,终于抬头看了谢聊一眼。


    “我那会儿……是不是哭得很难看?”


    谢聊勾了勾嘴角,不似平日的冷淡,也不打趣了,是一种近似宽慰的温和:“很正常,不丢人。”


    “你也没……觉得烦吗?”沈济问得极轻极小,像是怕扰乱了空气。


    谢聊摇头。


    “你也许受了许多委屈,我不知道细节,但我能看出来,你一直在忍。”


    “你来这儿之后,一直都很安静,很努力,不惹事,什么都答应。可人不是为了忍着才活着的。”


    他说着,抬手替沈济理了理发。


    “你不是负担。不是麻烦。你是我收留下的人,在我这里,就该安安心心地待着。”


    沈济一口气没缓过来,眼圈又红了,连忙把头埋进被子里。


    “……那我再睡一会儿……”他闷声道,声音微抖。


    谢聊没再说话,只是轻轻替他掖好了被角,然后掐灭了烛火,掩上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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