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用过早膳,绛珠将姬怜唤去商议事宜,谢廷玉便独自在婆娑阁正殿闲步。
得了姬怜特意嘱咐,此刻殿内无一宫侍随行。谢廷玉信步游走,自东侧殿逛至西侧殿,最终寻到一处藏书架,随手抽出几册翻阅消遣。
信手翻检几册,其中不是诗词歌赋,便是清谈策论。谢廷玉翻看了几篇策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莫名有种穿回到十二年前,被王琢璋按压着读这些策论的日子。
咦?这是什么?
谢廷玉目光掠过书架顶层,忽地瞥见一只小巧的檀木箱箧。
她抬手取下,拨开铜扣。殿内光线昏暗,看不真切,她便托着箱子走到窗边。
待姬怜回殿时,只见谢廷玉斜倚软榻,手中执着一册书册,另有几本散落榻边。那只小箱半开着搁在榻角。
“你在看什么……”姬怜脱下鞋履,靠过去,看清那书册内容,顿时瞳孔骤缩,瞠目结舌,吓得直直地往后倒去。
谢廷玉手腕一翻,稳稳扣住他手腕将人带回,带着他半倒在她身上。她摇摇手上的秘戏图,“没想到啊怜怜,原来你也有收藏这种书册的癖好吗?”
“我、我、我才没有!”
姬怜面红耳赤,百口莫辩。谢廷玉昨晚潜入宫中时,是两手空空来的。若说是她带来的,这脏水怎么也泼不到她身上啊。
他瞥见箱箧上熟悉的鸾凤纹,顿时恍然。这是宫中教养老师按例送来的。
“谢廷玉!”姬怜伸手要夺,“这是宫里给将及笄的皇子们备的。”
谢廷玉手腕一转,轻巧避开。姬怜再抢,反被她揽着腰身滚倒在榻。腰间硌着本摊开的图册,谢廷玉压着他笑问:“那殿下想必早已研习过了?”
姬怜急切解释:“这些送来后我便原封未动。你瞧这书页边角齐整,何曾有翻看过的痕迹。”
“这样啊。”谢廷玉坐起身,顺手将他也拉起,眼中闪着促狭的光,“殿下,你不是很好学吗?那我们一起看,一起学习。这一回,我手把手带着你学。”
这般说着,谢廷玉便将那秘戏图在姬怜眼前展开。
好像这本秘戏图化作什么洪水猛兽要咬人似地,惊得姬怜连连后仰,抬手遮眼,“我才不要与你一同看这些,你快拿开!你真讨厌!”
见姬怜反应这般大,谢廷玉将图册搁到一旁。待他气息渐稳,她轻轻拉过他的手,望着他,“殿下,我们打个商量?”
这讨价还价自有门道。先抛个对方断不能应的高要求,再步步退让,直至亮出真正所求。如此,多半能成。
“干嘛?”姬怜仰头戒备,双手虚挡在眼前,随时准备捂眼。
“这里一共五册,我们就看其中三册,你来挑。”
“不要。”果不其然的拒绝。
“那不如两册。”
“不要。”
“那不如一册。”
“那也不要。”
“那不如一册中的十页。”谢廷玉捏捏他发烫的脸,“也就十页,你不会连这个都不满足我吧?”
警惕的神色消失,原本护在胸前的手也渐渐放下,姬怜心下开始动摇,眸光在谢廷玉的神情上逡巡几回,终是松口,“好。”
大抵是宫内送来的,相比于崔元瑛的那些珍藏,这本《素女心论》倒显得颇为含蓄,内里虽有姿势讲解,但更多的是房中之术的养生之道论解。
这短短十页对于姬怜来说,难熬又难忍。诚然,谢廷玉是只说看十页,但是她也没说一页要反复看两三次,还要两人之间互相交流,询问彼此的看法。
天呐,这是什么新的惩罚吗?姬怜如此这般思忖。
“怜怜,你对这个有何见解?”
谢廷玉手指这处,姬怜顺着看去,只见那处附上一栩栩如生的沉沦姿态插画。
旁边居然还有一句小字附在旁边解释,“窥其菱齿,徐徐……”后面姬怜不敢再看。
不论是两人情难自禁的陶醉神态,还是两舌之间的绞紧,又或是榻间晶莹水痕,这些旖旎之态,光是看几眼,就觉得有无尽的情/欲如同潮浪般涌来,无一不令人血脉喷张。
姬怜略扫一下,便仓皇地移开眼神,眼中羞赧万分,脸颊红得似滴血。
“我怎么知道。”
才翻三页,他已将脸埋进谢廷玉颈窝,任凭如何哄,死活不肯抬头。
谢廷玉一脸匪夷所思:“你什么时候学会这种耍赖招了?”
“你别管,我这样也能看。”颈窝处传来闷闷的声音。
“是吗?那要不要我念给你听……唔……”
姬怜眼疾手快地捂住谢廷玉的嘴,哑声发颤:“你居然还要念出声。谢廷玉,你到底还要作弄我多久?”
他现在算是彻底明白,谢廷玉哪是要看什么秘戏图,分明是以逗他为乐。
谢廷玉将姬怜的手握住,“怜怜,我这是在与你学习。”她故作惋惜地叹一声,“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怜怜,难道我们真的就不能……”
姬怜再度捂紧她的嘴,气息拂过她鼻尖,“不可以。你再怎么蛊惑我,我也不会同意的。”
谢廷玉挑眉。
蓦地,姬怜感到掌心传来轻微的一股刺痛,那是谢廷玉在用齿尖轻磨。
他眼睫微颤,被这带点麻意的痛弄得心神荡漾,四目相视之下,不知不觉地跌进她潭水般的眸子里。
方才图册中鹤颈交缠的缠绵姿态,每一处笔触,每道线条都在眼前浮动。似有尾游鱼在这夏末闷热的晨光里,倏地窜入血脉,令人心荡神驰。
姬怜喉结上下滚动,默然松手。
下一刻,谢廷玉直接将姬怜抵在软榻边缘,哗啦几声,榻上的秘戏图便被这一撞横扫落地。
他后背贴上织锦软垫,谢廷玉膝头抵着他腿侧,捧着他的脸缓缓俯身。
姬怜仰起脸,眼看那唇瓣就要相贴,他舌尖都不自觉微微探出。偏偏那人就停在这咫尺之间。
一副要亲不亲的姿态。
姬怜搂住她腰身,主动往前凑,谢廷玉却轻笑着后仰避开。
几次三番后,姬怜眼尾洇开一片红,“你要怎样才肯亲我?”
谢廷玉伏在他肩头笑得发颤,半点不掩饰。
姬怜只觉得肩头好一阵颤动之后,那人终于抬首,指腹按着他的眼尾,蛊惑低声问,“那你告诉我,方才在那本《素女心论》中,你最喜欢什么姿势?你答了,我就亲亲你。”
“我……我……”一股强烈的羞耻感席卷姬怜的内心,天人交战之下,想要与她亲吻的渴望最终占了上风,“我最喜欢观音坐莲式。”
“是吗?其实我更喜欢的是探花引露。”
星星之火的燎原之势,一旦燃起,不可阻挡。
带着点凉意的手掌贴在姬怜的颈后,另一五指嵌入他的发丝中。鼻息交融下,姬怜仰脖,阖上眸子,感受着耳畔有温热的灼息贴近。
谢廷玉轻咬他耳珠,自
下唇开始细细厮磨,而后探入他口中,与那早已等候的软舌纠缠。津液相渡间,姬怜止不住地吞咽,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快速地滚了几轮。
多次亲吻中,姬怜早已经在她的调/教下,学会如何回应,如何让这酥麻快意在唇舌间流转。
良久,两人才分开。
姬怜眼眸湿润,唇瓣红肿晶莹,唇角牵出一抹银丝。
谢廷玉伸出食指将那抹银丝抹去,姬怜顺势捉住其手腕,在指节落下轻吻,哑声道:“我还要亲亲。”
“怜怜,你看,你真的很喜欢和我亲吻。”
唇舌再度相缠,扶在姬怜脖颈后的手上移,指尖揉弄着那发烫的耳珠。
那快意自唇瓣蔓延至脖颈,随着谢廷玉的轻咬、舔舐,每一处触碰都令他战栗不已。
姬怜无意识地启唇,抱紧谢廷玉,不知是不是抱得太紧,周身的热意渐起,一阵又一阵低/吟从喉间溢出。
“怜怜,试一试你喜欢的那个姿势,好不好?”那人伏在他耳畔,诱惑着他,“我们都会很快乐,很舒服的。”
七魂六魄在她的攻势之下早已散去大半,纵使知道不该做,不该想,但偏偏越压抑,那秘戏图册中的每一笔都清晰地浮现于脑海之中,仿佛要深深地刻印在脑中。
不,不行,不可以这么做。
莹润的耳珠再一次被含住,齿关轻轻一嗑,那人又温柔哄诱,“与我试一试,好吗?”
最后一道防线轰然崩塌。
“……好。”姬怜眼神迷离,无意识地应答。
一条细长的腰带,顺带着外袍逶迤在地。
谢廷玉指腹揉搓着姬怜下唇红痣几下,指尖将将探入他衣襟时,忽闻屏风外响起脚步声。那人极有分寸地停在了恰当处。
绛珠的一声“殿下,谢贵君来了”犹如冰水浇顶,将姬怜满身燥热浇熄了大半。
他猛地从情/迷中惊醒,手忙脚乱地推开身上人。谢廷玉猝不及防,竟真被推得翻落榻下。
“哎,我,不是……”谢廷玉揉着撞疼的手肘,又是好笑又是诧异,“怜怜,你手劲这么大的吗?”
姬怜慌忙下榻,拾起散落的外袍腰带胡乱系上。转头见一脸看戏的谢廷玉还立在榻边,想到若是谢鹤澜进来撞见,她们二人之间的偷/情便要彻底败露了。
……等会,为何他会把他和谢廷玉之间的亲近称作偷情?
来不及细想,姬怜赶紧推搡着谢廷玉,急急催促:“你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谢廷玉一头雾水,“啊?躲哪?我兄长来,我为何要躲?我有如此见不得人?”手腕忽被一股力道扯着,“哎,怜怜,你要带我去哪里?”
“你跳窗走吧。”
……嗯?这怎么听起来更像是偷情的做派了?
姬怜微微将窗柩拉开一条细缝,正巧外头有两队宫侍路过,砰地一声,窗柩被合上了。
箱箧里塞得满满当当,连件薄衫都再难容纳。衣柜中层层叠叠尽是绫罗外袍,更无藏身之处。
姬怜牵着谢廷玉焦急地走来走去,回头一见她仍然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气得往她脚背上踩了两下。
此时此刻,殿外宫侍齐声喊,“谢贵君安好。”
姬怜这才想起,今日他正以脚伤为由推了谢鹤澜的约。此刻合该卧榻休养,哪能好端端站着?
一想到手里还牵着个谢廷玉,姬怜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脑中一片混沌,想也不想,“走,随我上榻。”
“啊?这么刺激,你是想当着我大哥的面演给他观音坐莲图看?”谢廷玉眨眨眼,手指还特意地勾了勾姬怜的掌心。
“谢廷玉!”
姬怜瞪了她一眼,连忙带着她一起滚上床榻,将床榻上的两床被衾打乱,将谢廷玉塞到里头,又特意弄得很乱,营造出刚刚匆忙躺下的痕迹。
等到他仅将被衾虚掩着自腰间至小腿,装出卧病姿态时,谢鹤澜已经走到屏风那处。
“听下人说你脚崴了,我特意来看看你。”
姬怜低头捋平衣襟,眼角余光忽瞥见那几本秘戏图正散落在不远处的软榻边。
糟糕!他忘记把这些秘戏图给收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窥其菱齿,徐徐撞谷实,摇摆轻漫,行九浅一深之法——《素女心论》(古代的一本刘备文学书,感兴趣可以自己搜来看看)
下一章应该是周三发了,如果写得快,周二可以发出来。(大概会接近5000字,刚好把榜单写完。)
第62章
谢鹤澜跨过门槛踏入婆娑阁正殿时,心头忽地掠过一丝异样。
环顾四周,殿中竟无一名宫侍候命,这本就极不寻常。更蹊跷的是,四下物什摆放凌乱,显得极为仓促。
待他绕过屏风,只见软榻边散落着几本翻开的图册,一只半开的箱箧斜斜地搁在榻角。
姬怜下意识地攥紧膝盖上的被衾,扯出一道道褶皱,见谢鹤澜离得远,并不往软榻那边去时,那颗提在嗓子眼的心顿时落回原处。
谢鹤澜的目光从软榻游移至床榻上的姬怜,又在姬怜身边隆起的被衾上几番流连,蹙眉道:“既是崴了脚,为何殿内无人伺候?若口渴了,连盏茶都无人奉上?”
他抬手一指软榻,“你且看看,连书册都散落榻边,你宫里的人竟懈怠至此?”说着便走过去,俯身拾起其中一册。不过随手一翻,眸光忽滞,手指顿时僵住。
姬怜方才落回原处的心,霎时又提到了嗓子眼。
旁边那团被衾里忽然漏出几声闷笑,姬怜听得真切,见谢鹤澜仍专注于手中书册,忙伸手去掐那团被衾,小声呵斥,“笑什么,都是你的错。”
谁知那被中妖怪反手将他手腕一扣,径直拽入衾中。姬怜挣了几下未果,又不敢闹出动静,只得作罢,转而捏捏那人的手,以示警告。
谢鹤澜是经历过人事的,尚未成婚前,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某一时刻对房中术这事有过好奇。
他不动声色地轻咳一声,将书册合拢,唤来宫侍,命他们把这些册子都收进箱箧里。语气平静得仿佛只是在整理寻常书卷。
谢鹤澜转身,如今再看姬怜腰间的被衾时,目光中便带了几分深意。
他瞥了眼那小箱箧,又瞧见姬怜面上肆起的绯红,眸光在少年腰间反复打量几回,心中已是了然。
想着儿郎脸皮薄,谢鹤澜先温声问道:“口渴吗?”
姬怜虽不解其意,却也顺着话头应道,“谢哥哥不说之前,我倒不觉得口渴,如今倒真觉出几分渴来。”
茶汤倾注,泠泠作响。谢鹤澜将茶盏递与姬怜,道:“独处自遣后,每每有些口渴也是常理。”
姬怜一口茶含在喉间,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被中妖怪竭尽全力无声闷笑,抖着手指在他的掌心轻划“我大哥以为你方才在自——”,后面那个渎字还未写完,便被姬怜一把扣住五指,再不许她继续作乱。
“谢哥哥,不是……我真的不是……”姬怜无力辩解,想说什么却又无从说起,只得最终木讷地止住话头。
谢鹤澜拍拍姬怜的手,“我懂我懂,人之常情罢了。”
姬怜幽幽望他一眼,藏在被中的手指暗自发力,恨不得多掐她几下,指节都绷得发白。他深吸一口气,作最后挣扎,“我真的没有。”
谢鹤澜面含温柔笑意地看着他,“此刻就你我二人,说些体己话罢了,何必如此羞赧?”
姬怜面上不显,手下却掐得更狠了。被中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抽气声。
“你虽青春年少,即使血气方刚,但也要懂得节制。”谢鹤澜又一次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姬怜腰侧,“这几日让小厨房多备些滋补的汤水为好。”
越描越黑,姬怜索性沉默以对,彻底放弃辩解。
谢鹤澜只当他是羞赧,转而又问起脚伤,“这脚伤是今早的事?可请医师看过了?”
“还未曾瞧过,不过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那怎么行?”谢鹤澜唇线微绷,“你怎地如此不把身子当回事。让我看看可曾红肿?”
说着,谢鹤澜就要倾身过来掀被查看。
姬怜身上盖着的被衾与藏在其中的谢廷玉只隔着薄薄一层,这要是掀开,莫说脚伤露馅,直接让谢鹤澜看到谢廷玉在
里头,不得受到多大的惊吓。
他死死攥住被角,急声道,“方才忘了说,今早已命人用热帕子敷过,还揉了药油,并未见红肿,想来过两日便能好了。”
谢鹤澜见姬怜这副慌张模样,心下生疑,手上已不自觉地攥住被角。姬怜慌忙按住被衾,指节都因用力而泛白。
两人就这样僵持不下,各执被衾一角,谁也不肯松手。
熟悉的场景,却是不一样的人。
与姬怜对视几次,谢鹤澜松开手中的被角,却被姬怜略显红肿的唇瓣给吸引住了。
“你这唇怎地如此殷红?”谢鹤澜眸光狐疑,缓缓落座时还补了一句,“怎么还有些肿?”
肿?哪次被谢廷玉亲完不肿?她每次就知道各种咬他的唇,不让她咬还会特意把他的脸掰过来继续啃。
姬怜慌忙捧起茶盏连饮数口,瓷盏边缘磕在齿间发出轻响,“许是晨起用粥太急,烫着了。”
“是吗”谢鹤澜目光如炬,盯着那饱满唇瓣上可疑的咬痕,“怎么还有齿痕在上面?”
“是我自己咬的……”姬怜被他灼灼目光逼得耳尖发烫,急忙转开话头,聊到近日花园中的哪些花开了,又聊到秋冬的宫宴等云云。
谢鹤澜虽在应答,目光却始终在姬怜脸上流连,还意味深长地多看了几眼。
太反常了,今日种种实在可疑。
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姬怜身旁那团隆起的被衾上,一个荒诞的念头突然浮现。
该不会是谢廷玉翻墙进来,拉着姬怜亲热后又躲进去了吧?
回想起姬怜死死护着被衾的模样,倒也不是全无可能。但转念一想,谢廷玉应当不至于一大早就胆大包天地潜入宫中私会。
……等会?他怎会生出这般荒唐的念头?
谢鹤澜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了。明明还未抓到二人私相授受的证据,怎就自动补全了二妹妹翻墙私会的戏码?
为何为何为何?
这莫名的直觉从何而来?
谢鹤澜抿唇不语,盯着姬怜的唇瓣好一会,这才以宫里有事告辞。
待贵君终于离去,姬怜长舒一口气,猛地掀开被衾揪住那人衣襟,“方才贵君肯定起疑了。”指尖轻抚自己红肿的唇瓣,颇带着些指责的口吻,“你亲就算了,还咬。你看,都肿了。”
谢廷玉在被中憋了许久,此刻鬓发散乱,双颊因忍笑而绯红。见殿内再无旁人,索性放声大笑,直笑得眼角沁泪,清脆笑声在殿中回荡。
“你还笑!”姬怜又羞又恼,往她肩上打了几下,“可知我方才多难应付?”
见谢廷玉仍笑个不停,姬怜一时气血上涌,扯开她衣襟便朝那白皙肩头咬下。待松口时,一个鲜明的,如新月般的齿痕已烙在其上。
“不许笑了!”
姬怜指尖轻抚那圈齿痕,又回想起方才在软榻上两人亲近的情景,一阵酥意忍不住从腿间上涌。他眸光微深,喉结上下滚动,“你今夜还是回去罢。”
若非贵君突然到访,方才怕是早已什么都发生了。面对谢廷玉,他素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总是土崩瓦解,一颗心全然不由自己作主。若真留她过夜,只怕待清醒时,什么都晚了。
“为何?”
“你在这,也是诸多不便。”姬怜替她拢好凌乱的衣襟,下颌轻抵在她肩头,声音闷闷的,“你今夜用过晚膳后便走吧。”
“晚膳后便走,怕是不行。”
姬怜眼眸忍不住一亮。她肯定也是想今夜就留下来的,我也想她不走,可是不行,真的不行。
他又是好一阵内心纠结,这才开口。
“那你今夜要是留下来的话,你真的不许跟我同衾。”
“须得等金吾卫交班时离去才稳妥。”
两人异口同声。
姬怜见她答得如此干脆利落,脸色都僵了,倏地一下坐起,只留给她一个背影,“那你今夜走吧,以后莫要再潜入宫里来找我了。”
腰间一紧,谢廷玉下颔搭在姬怜的肩头,轻轻朝他耳畔吹几口气。
“干嘛?”姬怜指尖盖住耳珠,“你别吹了。”
“昨夜的酒还没醒,怜怜再陪我多睡会。”
帷幔落下,两人倒在榻间。
谢廷玉头一沾枕,未消的酒意便如潮水般漫上心头。她迷蒙间将手搭在姬怜腰际,立即招来枕边人一声轻斥,“要睡就睡,莫要动手动脚的。”
“都听怜怜的。”她含糊应着,手臂却收得更紧了些,温热的鼻息拂过姬怜耳畔,就这样沉沉睡去。
待谢廷玉悠悠睁眼时,怀中人已不见踪影。她撩开帷幔一看,外边紫霞漫天,显然是现在依然接近酉时。
“怜怜。”
刚唤一声,那人便从屏风后转出,手里已拿着衣桁上的宫绦与外袍,“醒了?快些起来吃晚膳吧。”
“啊?我竟睡了这么久?”
姬怜低应一声,垂眸为她系腰间宫绦,“你连午膳都错过了,待会儿多用些,都是按你口味备的。”
待落座后,姬怜亲自为她布菜,又斟上开胃的杨梅汁。见谢廷玉大快朵颐,自己却食不知味。
分明是他执意要她走,可随着金吾卫交班的时辰渐近,最割舍不下的反倒成了他。
姬怜神思不属地用完膳,待席面撤去,便被谢廷玉拉着对弈双陆,不知不觉中又连着输给她七、八回。
小案上的蜡烛突然爆了个灯花。
姬怜倏然惊醒,望向窗外浓稠的夜色,时辰到了吗?
谢廷玉早已收拾停当,连靴履都穿戴整齐,俨然整装待发之态。
她轻推开窗棂,招呼都不打一声,身形一闪便翻了出去。姬怜还未来得及抓住片缕衣角,那人已隐入溶溶月色之中。
姬怜不自觉地追到窗前,喃喃自语,“走也不说一声吗?就这么急着离开吗?难道就不想和我多待一会儿吗?”
刚把头探出外,就见那人正猫在窗边,笑眼盈盈地看着他。
“你、你怎么还不走?”
“想起还有件事没做。”
谢廷玉凑过来,在姬怜一脸惊愕中张开双臂环抱住他,额间相抵,“可以亲你一会再走吗?”
“你、你……”
你要不今晚留下,再抱着我睡一晚吧。
姬怜死死咬住舌尖,将后面那番话吞入口中。
“你不说话,那我就当你默许了。”
谢廷玉温柔地捧住姬怜的脸颊,唇瓣相贴好一会之后,她这才真的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姬怜倚窗而立,目光追着谢廷玉的身影,直至她化作天边一粒模糊的黑点。
殿内的烛火跳跃着,昏黄的灯光映在姬怜的半边脸上,又将他的身影投在墙上,孤寂又伶仃。他指腹无意识地抚摸着唇瓣,直至衣袍惹上寒露,这才将窗阖上。
姬怜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久久未能成眠。他指尖摩挲着身侧空荡的被褥,那是昨夜谢廷玉躺过的地方。
他翻过身,将脸深深埋入枕衾之中,贪婪地汲取那上面残留的、若有若无的沉水香。
明明从前独寝时,总能很快入眠。可今夜,少了那惯常搭在腰间的手,竟让他辗转难安,煎熬难忍。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溢出唇畔,姬怜撩开帷幔,赤足踏在冰凉的地砖上。未点烛火,他熟门熟路地穿过殿内昏暗,径直走向角落的箱箧。
他将箱箧打开,又从最里层摸出一套寝衣,这是谢廷玉今早换下后,他便收到里头。
整张脸埋于寝衣中,这上头的气味倒比枕衾上的味道要浓上许多。
只闻一阵簌簌声,姬怜身上的寝衣滑落在地。月光透过窗柩洒落在他身上,似给他白皙的美丽身躯披上一层银纱。
轻拢慢捻间,姬怜将带着谢廷玉气息的寝衣裹在身上。他再次躺上榻,鼻尖萦绕的沉水香竟让他有种她就躺在他身侧的错觉。
不过才分开一会,就好想她。
好一会,姬怜才沉沉睡去。
这厢谢廷玉贴着墙根潜行,趁金吾卫低头交谈的空隙,隐入树丛轻巧几个腾跃,踩着屋檐青瓦借力,几个起落间便成功脱身。
来时有踏月骓代步,倒不觉得路途遥远,如今要靠双脚丈量,谢廷玉才真切体会到这段从宫门到谢园的路竟如此漫长。
她仰首望了望中天明月,借着满地清辉沿官道前行。走着走着忽觉陆行太慢,索性纵身跃上房檐,借着高低错落的屋脊腾挪,抄了近路疾行。
这在她眼中的抄近路,可是落在旁人眼中,那可是一副做贼姿态。
正巧两列金吾卫巡逻至此,甲胄铿锵作响。领头人远远望见屋檐上一道黑影正肆无忌惮地腾跃,当即张弓空弦警告,“什么人?赶紧给我下来!”
“屋上那偷偷摸摸的小贼,赶紧停下!”
见那黑影不为所动,领头人一箭射向其脚下,瓦片应声而裂,碎屑飞溅。
谢廷玉这才惊觉喊的是自己。
什么小贼?谢廷玉不解,她明明是光明正大地走着啊,哪里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了?
未及落地,第三支箭已破空而来,直取心口。与此同时,两列金吾卫迅速包抄而来。
她刚侧身闪避,第四支箭如一道黑色闪电般袭来,却被她反手一抄,稳稳擒住箭杆。
桓折缨目瞪口呆地看着谢廷玉把玩着箭矢从屋檐跃下
“不是?谢骑尉,你怎么夜里在别人屋檐上爬行?”
“爬行?”谢廷玉晃了晃手中羽箭,“我不是用脚走的吗?”
桓折缨一言难尽地看着谢廷玉,“你大半夜不睡觉在外面爬来爬去好玩吗?”
“不好玩。”谢廷玉摇摇头,“所以我这才想着走捷径回家。”
忽想起崔元瑛私下托她寻人之事,桓折缨忙道:“谢骑尉自那日与崔元瑛分别后便杳无音信,她急得甚至来问我,能否借金吾卫给她搜人。”
谢廷玉漫不经心地摆摆手,将箭矢抛还给她,“寻我作甚?桓都尉,借匹马使使,我赶着回谢园。”
一直蹲守在谢园的崔家眼线见到谢廷玉策马踏夜而归,立即火急火燎地赶去报信。
这谢廷玉刚回到长好院不久,园里的下人便匆匆来报,说是崔元瑛和袁望舒都在外头等着,想要进来见一面。
“啊?”谢廷玉望望外头的夜色,忍不住嘀咕几声,“都这个时辰了还要来见我?有这么想我吗?”
“那便让她们都进来吧。”
话音未落,一道绛红身影已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崔元瑛靴声橐橐,进门就见谢廷玉懒散地倚在凭几上,当即扬声,“谢二!你去哪里了?你这一日不见来人,都急死我了!”
“你小点声吧,都这么晚了。”谢廷玉伸出一根食指抵在唇间,好意出声提醒。
崔元瑛前脚刚进,后脚袁望舒就拄着拐杖跟了进来。
谢廷玉目光在二人整齐的衣袍上一扫,便知她们并非仓促起身。她眉梢一挑,似笑非笑道,“二位这不会是一直在蹲守着我回来吧?”
袁望舒冷哼一声,“你说呢?还不是崔元瑛非说你的失踪我也有责任,硬逼着我派人同她一道寻你。”她大剌剌地往谢廷玉下首一坐,“你以为我很想等你?”
崔元瑛自顾自地给自己斟了杯茶,目光在谢廷玉身上一扫,见她还是赴春枕楼的那一夜装扮,顿时了然于心,胳膊肘捅捅谢廷玉,挤眉弄眼道,“哟!怎么身上的衣衫都未换?可是与某位小郎君私会偷情去了?”——
作者有话说:哈哈哈哈哈哈哈,写完了!!!!
我真的笑鼠,昨夜梦到我万收(天天爱做些美梦),早上5点就吭哧爬起来写了。哈哈哈哈哈哈
第63章
私会小郎君这话一出,袁望舒的目光顿时如刀子般钉在谢廷玉身上。
未等谢廷玉开口,袁望舒语气陡然一沉,“私会?什么私会?哪个小郎君?谢廷玉,你出身陈郡谢氏,岂能与那些来历不明的儿郎厮混?”
崔元瑛闻言不乐意地嚷嚷,“要你多管闲事?那小郎君我可是见过的,身段美得很美得很。”
她身子一歪,胳膊搭上谢廷玉肩膀,挤眉弄眼道,“可是庄子里藏着的那位?”
听闻是养在庄子里的男子,袁望舒一脸吃了苍蝇的神情,不由失声,“外室?谢廷玉你还未成婚,你就养了个外室?”
“养外室怎么了?谢二风流美丽,就算只能无名无分陪伴在她身边,那也值得。”崔元瑛当即反驳。
“崔元瑛有你什么事,闭嘴!”袁望舒手中茶盏重重一撂,溅出几滴滚烫的茶水,“谢二没成婚就养外室,这是对……”
对她三弟袁缚雪大大的不利!若让那外室先有了身孕,缚雪过门后该如何自处?
“……更是对谢大司徒的不尊重。”袁望舒憋了半晌,才勉强寻出个体面说辞。
“……这关我母亲什么事?”谢廷玉一脸莫名地看向崔元瑛,指尖轻敲凭几,“况且,我没养外室。”
崔元瑛瞪圆了眼,“不是?!那小郎君真不是你养在外头的外室?”
“不是。”谢廷玉摇摇头。
袁望舒松一口气,“不过是一个无名无姓的玩意儿。你日后的正君,必得出自五姓七望。”
而这其中,又当以她们汝南袁氏里的袁缚雪为个中翘楚。
崔元瑛一眼看出袁望舒的那点小九九,不由冷嗤一声。
谢廷玉掩口打了个哈欠,眸光涣散,“你们现如今见到了我本尊,可以各回各家了,我就不相送了。”
她刚迈出几步,忽听刺啦一声,裙摆被什么勾住。回首只见袁望舒的拐杖尖正挑着她的衣角。
“有事?”
袁望舒假意咳嗽,指尖摩挲着拐杖雕花,“确实有事。”她斜睨崔元瑛,“我与谢廷玉有要事商量,你这等闲杂人走开。”
崔元瑛扯着谢廷玉的小臂不放开,三分惊恐七分嫉妒,“你什么时候可以好到和袁望舒说小秘密了?”
谢廷玉困得眼皮直打架,含糊道,“啊?什么话?元瑛要不你先……”
崔元瑛一脸忿忿,“谢二,我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我难道不可以听吗?”
袁望舒则幽幽盯着谢廷玉,眼里写着“你能不能让这疯子滚”。
这边崔元瑛已经开始疯狂地在摇晃谢廷玉了。
“你别摇了……”谢廷玉晃晃脑子,一手按住崔元瑛,“望舒娘,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元瑛她不会乱说的。”
“可是谢二你还没有说我和袁望舒中,谁才是你最好的朋友。”崔元瑛酸溜溜囔囔。
“闭嘴!”袁望舒忍无可忍,“谁会和你争这个?”
她阖眸深吸一口气,睁开眼,在口中酝酿好一番,郑重道:“谢廷玉,我大婚在即,请你做我的女傧相。”
女傧相乃婚礼上接引宾客的赞礼之人,向来只有至交好友方能担此殊荣。
但,在外人看来,谢廷玉和袁望舒的关系绝对称不上好友之列。
“噗——!”
崔元瑛一口茶喷了袁望舒满脸,水珠顺着她额角滚落。
“崔元瑛你给我过来!”
袁望舒被这一喷弄得恶心又生气,拄着拐杖就要扑过去,崔元瑛则敏捷地绕着谢廷玉转圈。
被二人绕得头晕的谢廷玉一把拉住袁望舒,“你当真要让我当你的女傧相?”
袁望舒别过脸去,拐杖重重杵地。这女傧相的人选,自她班师回朝便思量至今。若非谢廷玉战场相救,她断不会考虑这人选。
“我上次在春枕楼见你挺能喝,不若你就来替我多挡几杯酒。”袁望舒眼神游移,拐杖尖无意识划着地面,“你模样也算周正,勉强够格当我的傧相。”
“那
行吧,我来。”
“哎,不是,谢二,你别……唔……”
袁望舒这回总算是抓到崔元瑛,一把捂住她的嘴,边借拐杖发力,硬是将崔元瑛往外拖拽,头也不回地扬声道:“明日巳时,自会有人来替你量身。”
翌日巳时,韦风华双手拢袖立于廊下,透过梅花窗洞看着袁氏仆妇提着衣箱进入长好院。
担任女傧相需着低新娘一色的缇红色圆领罗裙,头戴花冠。
这圆领罗裙乃时下最兴的层纱叠绕样式,需用上等吴绫裁制,工艺极为繁复,故量身时容不得半分差错。
“娘子,您抬抬手臂。”
裁缝手持量绳环住谢廷玉腰身,再三确认尺寸后提笔记下,又堆笑道,“娘子,再量量您的肩宽,劳您站直些。”
好一番周折后,裁缝拭去额间细汗,长舒一口气,“娘子放心,这傧相罗裙定在大婚前两日送到。”说罢拱手一礼,匆匆携箱离去。
韦风华行至门外,抬手一礼,垂眸敛眉,“娘子,家主有请。”
谢廷玉整了整衣襟,随韦风华穿过回廊,踏过青石小径,又行过竹桥,最终在主院竹林前驻足。她拱手一礼,“母亲。”
谢清宴抬眸看向来人,手中茶盏轻放,“坐。”
谢廷玉依言坐下,“不知母亲寻我何事?”
谢清宴目光扫过谢廷玉的面容。她既知谢廷玉夤夜归园,也听闻袁、崔二人随后造访之事。见女儿神采奕奕,不由感叹,“年轻就是好,彻夜未眠也能这般精神抖擞。”
谢廷玉抬手为谢清宴斟满茶,“母亲莫要取笑了。”
“前日才班师回朝,桓大将军后脚便到凤阁呈上剿匪捷奏。”谢清宴将紫檀案上的捷书推过去,“里头大赞你献计智取黑山军,更令匪首甘心归顺,收编入伍。此事,你做得甚好。”
说到甚好二字,谢清宴忍不住抚掌称笑。
谢廷玉将其展开,略一扫视,复又放下,“母亲,女儿有要事相商。”
“正如母亲所说,我们陈郡谢氏以清谈玄学著称,又有母亲执掌朝政发扬光大。然女儿以为,谢氏亦可在军功上一展宏图上。”
“此番收编黑山群寇,我许其归顺后可立为谢府亲军,仍由我亲自统领。”
“母亲。”谢廷玉目光灼灼地直视谢清宴,“我陈郡谢氏既是百年望族,母亲又官拜大司徒,享有开府建牙之权。不如由母亲上表奏请,创立谢家军。”
谢清宴倏然起身,广袖扫过案几。她负手临池,静静地望着池中锦鲤游弋出神。
漫长的沉默在母女间蔓延。
诚然,陈郡谢氏作为顶级门阀享有诸多特权,但若自请建立私军,势力过度膨胀,必招姬氏猜忌。如今琅琊王氏便是前鉴。王衡芫虽顶着镇远大将军头衔,实则兵权早被先帝架空,王氏铁血军大半已收归朝廷直接统辖。
可若此番奏请获准,谢氏便能在军功与朝堂影响力上双线并进,甚至有望问鼎建康士族之首。
这般诱惑,谁人能不动心?
谁不想流芳百世?谁不想青史留名?试问执掌百年门阀,又位极人臣者,谁不愿成就千秋功业?
谢清宴提起青瓷禽鸟纹食盒,往池中撒了把鱼饵,引得锦鲤争相而来,“近日有奏章言,天子膝下的皇女渐长,当择少保教其骑射。我属意你去。”
她振袖转身,“此番你立下首功,亦当擢升为上骑都尉。”
谢廷玉起身,躬身长拜,“多谢母亲栽培,女儿定不让母亲失望。”
谢清宴颔首,“我自会向圣上请建新军。你可有中意的军号?”
谢廷玉略一沉吟,“私以为,北府军此名甚好。他日挥师北上,必教胡马不敢度阴山。”
谢清宴阖眸,敛在袖中的指腹反复摩擦,“嗯,此名不错。”眼底浮起一丝笑意,“我们母女倒是难得说些体己话。昨夜袁望舒为何突然来访?”
谢廷玉简要将女傧相之事道来。
谢清宴略感诧异,“原以为你们势同水火,竟已亲密至此?”
“说是让女儿多帮她挡一些酒。”
“你在上清观当道士许久,何曾来的酒量?”
谢廷玉喉头一哽,即刻开始信口胡诌,“回建康路上偶遇一位大师,说是有眼缘,赠了我一粒醒酒丸,说是吃下此丸,千杯不倒。”
“听起来倒是有趣。”谢清宴轻抚袖口褶皱,“你回建康后还未好生相看过各家郎君,此番婚宴正可留意。”她摆摆手,“去吧。”
待谢廷玉的身影消失,谢清宴喊一声风华,竹影微动,韦风华款步而来,广袖垂落执礼,“家主。”
“廷玉当真在城郊的庄子里藏了一位郎君?”
韦风华素手交叠:“听庄子里的人说,娘子是某天夜里从外头接来了一位郎君,见过的人都说容颜甚美,只是不知出身哪位世家。”
“若是正经世家子,何须深夜往来?想来不过是个野雀。”谢清宴执起茶盏,“她久在道观,于姻缘事上未免生疏。你且留心着,看她席间对哪些郎君多留步驻足。记住,必得是五姓七望的嫡系公子,断不能是什么寒门庶子。”
“是。”韦风华敛衽一礼,翩然退下——
作者有话说:北府军,又名北府兵,是中国东晋时谢玄所创立的一支军队。【文中灵感来自这里】
不教胡马度阴山——《出塞二首》王昌龄
第64章
诚如谢清宴所言,当即将应赏将士名录拟好,又提交申请创立军队的奏本,经凤阁审议后,呈至御前。
太极殿内,皇帝垂眸不语地看着手中的奏章,周身气压莫名的低,连带侍奉在侧的秉笔使,宫侍等一干众人都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任何一丝声响来惊扰圣驾。
啪的一下,是姬昭将手中奏章往地上一扔。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好不容易中间有个胆大的敢弯腰去捡那本奏章,颤巍巍地双手递到案上。
姬昭大力拍打着那本奏章,脸色不虞,“这些个世家大族到底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她倏然站起,双手负于身后,“现如今居然连谢氏都要来上奏新设军队?怎么,皇帝这个位置今儿个给袁氏坐,明儿个给谢氏坐是吗?”
殿内无一人敢回应。
自先帝薨逝以来,由谢清宴,袁照蕴共同牵头,辅佐当时年仅不过十五岁的姬昭登基。可以说,谢、袁二人称得上是姬昭的老师,有师保之谊。
但现如今,与其说谢、袁二人是姬昭的老师,不若说这些世家大族是钳制姬氏皇权的枷锁。
先前有琅琊王氏以独秀之势力压先帝,可无奈其麾下的铁血王家军是抵御夷狄的骨干力量,只得隐忍周旋。
而今谢氏,这个世代以清谈玄理著名的世家,竟借剿匪之机,生生将七万悍卒收入囊中。
这可是整整七万啊!
姬昭负手在殿内踱步几圈之后,寒声下令,“去将桓斩月喊来。”
桓斩月这方下朝之后就待在司戎府,接到命令之后,便急匆匆地赶往宫内,待来到太极殿内,正见姬昭盘腿坐在软榻上,手中执一枚白棋,凝神聚气地盯着棋枰。
姬昭抬首看一眼,手一指前方棋枰,“大将军来了,快快请坐。”
桓斩月闻言一声大将军,脚下不由趔趄,下意识扶着软榻一角,先行向姬昭行礼之后,这才撩开衣摆,坐于她对面。
“陛下,这、这、
这臣也不会啊。”
桓斩月盯着棋盘如临大敌,额角沁出冷汗,她整日里不是泡在司戎府,就是在城郊演武场,从来不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这等雅事沾边,哪里会什么围棋。
“朕与桓卿之间,不过是以此消遣,随便下下即可。”
桓斩月面如死灰地执起一枚黑子,在接连被杀个片甲不留好几盘之后,见姬昭脸上终于浮出一丝笑,趁机问道,“不知陛下唤臣来所谓有何事?”
“朕见桓卿在捷报里盛赞谢廷玉,却未细说她如何说服黑山军归降。今日现下正好有空,好好说与朕听。”
一改方才的死气沉沉,桓斩月当即绘声绘色讲述谢廷玉智擒沈妤,勇救袁望舒的经过。
“哦?那朕听闻袁氏大婚要请谢廷玉作傧相,原是这个缘故?”
桓斩月哈哈大笑一番,“那这臣就不知了。小辈之间的情谊,长辈不太好过问。”旋即又讲到谢廷玉如何劝降张燕等人。
当听到谢廷玉以许诺张燕校尉,保留她在这支部曲的统领权,但实则名义上由谢廷玉直领,姬昭执起茶盏的指骨一紧,眸中晦暗渐起。
自古以来,凡被剿匪收编的军队起初仍听旧主令。谢廷玉这般保留旧制的做法,前朝亦有先例,确为良策。既能收归兵力,又可防其生变。
可偏偏那句“由谢廷玉直领”,岂非意味着这支军队终归谢氏?部队磨合最忌中途换主将,轻则军心涣散,重则引发兵祸。
然谢廷玉此举又无把柄可抓,毕竟明面上打着朝廷新军旗号。
掩在案下的手猛然发力,茶盏几欲碎裂。姬昭垂眸缓息,再抬眼时已敛去厉色,“朕向来赏罚分明,自当按凤阁所议,晋她为上骑都尉。不知桓卿如何看待谢氏请建北府军?”
桓斩月老实人一个,想来只虑边疆安危,见良将自然不愿埋没,当即抱拳,“陛下圣明!廷玉确该委以重任,执掌新军。”
姬昭一口气差点堵在鼻腔处出不来。她本欲挑动桓斩月抗衡谢氏,不料这榆木疙瘩当真是什么话都听不出。她遂不耐摆手,“朕省得了,桓卿若有事便速速离去吧。”
待人离去,姬昭反复看着这本奏章,委实挑不出什么可以拒绝挑刺的点,只得用朱砂批了个准字。
朱砂未干,一股难以消化的郁结之气顿上心头,姬昭手肘撑头,不过随意一瞥,就看到角落青瓷瓶里头的芍药。
芍药。
当初她强行命姬怜赴袁氏清凉山庄之会,暗中备下浸了暖情香的外衫。本想待姬怜情动时引袁望舒入彀,既可令其娶亲离朝,又能除去一患。可不知为何那外衫被换去,此计便以失败告终。
如今眼下,袁望舒亦在此次剿匪中立了功,又与谢氏逐步靠近。
该如何让袁,谢两家离心呢?
姬昭思索几下,复又拿起朱砂在其奏章上写下一行字。
午时三刻,数道敕令传遍凤阁。一准谢氏新立北府军,二擢剿匪将士各晋一级,三授谢廷玉、袁望舒共领少保职,教授皇女骑射武艺。
数位官员前去给谢清宴道贺。
“谢大司徒教女有方,如今不仅官至上骑都尉,还负责皇女骑射教导。实乃受当今天子器重呀!”
“小谢都尉官运亨通,前途无量!”
“恭喜小谢大人升迁!”
“陈郡谢氏不愧是百年望族!”
谢清宴笑容温和,一一执礼回应。
这方结束,一群人转头又簇拥着往袁照蕴处赶。
“大司农,令爱才略超群,如今不仅参与新军筹备督导,还要到宫中教授皇女骑射,现下又即将迎娶范阳卢氏公子,当真是三喜临门!”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实乃羡煞旁人也!”
袁照蕴面上挂起笑,滴水不漏地回应,待这群人走之后,漆黑的凤眸透过屏风的雕花缝隙,紧紧锁住垂眸阅览文书的谢清宴,眼底是无尽的暗流涌动。
这份敌意在谢清宴抬首的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过三日,一辆朱轮华毂从谢园内缓缓驶出,檐角铜铃随车驾轻摇,清越的叮铃声一路洒过宫道,直至在宫门外稳稳停驻。
车门一拉,只见一道修长身影利落跃下。
谢廷玉一袭玄色窄袖圆领武袍,衣襟处金线密绣的仙鹤振翅欲飞。三尺宽的蹀躞带紧束腰身,衬得人如青竹劲挺。高束的马尾以金冠固住,一支缠枝纹金簪横贯其间,更添几分飒爽贵气。
她走动间,隐约可见玄色武袍下的绯红中单。
等候许久的引路宫人上前,叉手行礼,“谢大人安好。不知袁大人如今身在何处?”
“望舒娘正巧腿部伤还未好全,今日便只有我来宫内负责授予骑射。”
“是。”
谢廷玉负责教授骑射的皇女名为姬洵,乃先凤君难产遗孤,现由谢鹤澜亲自抚养。
二人沿着青石板小径行至一处空旷小园,却不见姬洵踪影。宫人环顾四周,额角沁汗:“谢大人稍安勿躁,奴这就去找殿下。”
谢廷玉淡然颔首。
这小园造景精巧。下层是开阔草场,设凉亭供休憩。上层堆叠山石,自成屏障。此刻,一块湖石后正躲着个小小身影,小声道:“这就是教授我骑射的少保吗?”
“回禀殿下,这位便是陈郡谢氏的谢廷玉谢少保,亦是贵君的亲妹妹。”
姬洵拽着身旁贴身宫人的袖子,眼睁得溜圆,“不是说她武艺高超,能在闹市徒手制服两个贼人,还把那黑山匪首打得跪地求饶么?”她歪着头打量远处那道挺拔身影,“怎么瞧着不是一副很壮实的样子?这人真的很能打吗?”
那引路宫人好不容易在湖石后寻到姬洵,急得直搓手,“殿下,如今谢少保到了,您赶紧下去,莫要让少保等急了。”
那贴身宫人也低声劝道,“毕竟是贵君的亲妹妹,殿下切勿怠慢。”
姬洵拍拍裙裾站起身,走出两步忽又折返,竖起一根小手指认真嘱咐:“去把投壶用的金箭取来。我定要考考她。”稚嫩的小脸满是严肃,“若是连投壶都无法胜任,不能连中个五次十次,凭什么做我师傅?”
“你就是指派给我的谢少保吗?”
谢廷玉闻声回首,只见石阶上走下个扎双髻的小女童,杏黄的裙裾随步伐轻晃。
“臣参见殿下。”
姬洵双手叉腰绕着她转圈,突然揪住她衣摆,“你长得倒是挺高的,但是不怎么壮。”小鼻子皱了皱,“你看起来不像是会武的,像是专门教书的老师。真的是你徒手把那个什么黑山军匪给降服住了吗?”
“殿下明鉴,确是臣所为。”
“母皇认可你不算!想要当我的师傅,首先得过我这关!”
姬洵扭头朝后喊一声,“把壶具给我抬上来。”
谢廷玉看过去。
两个宫人合力抬着青铜壶具走来,另有两个宫人怀里都抱着一个箭筒,里头装的都是鎏金箭矢。
姬洵扬声道:“你们给我放在距离两箭矢的位置。”又看向谢廷玉,“你看看你能不能连续中五次。”
谢廷玉笑了下,手一抬,就有宫人体贴地递给她五支箭矢。
紧接着,姬洵就看着这位谢少保,跟玩儿似地,不过几个简单的抬手放下动作,只闻几声嗖嗖嗖,五道金光破空而过,箭箭贯入壶心,铜壶纹丝未动,连声响都叠成一道清越的铮。
“哇!原来你这么厉害!”
姬洵瞪圆了眼,小嘴张得能塞进杏脯,当即蹦起来,“再加三箭距!摆五矢骁!”
所谓五矢为骁,乃大周投壶礼制中,远射入门的第一道门槛。
谢廷玉一把接过十支箭矢。她掂量了一下手中分量,从中抽出一支,手腕一转,鎏金箭矢在指尖旋出半圈金光,随即脱手飞出,稳稳扎进壶口。
姬洵忍不住拍手叫绝。
只见谢少保每次投出的箭矢,竟都精准劈开前一支的箭杆。壶口处箭矢碰撞声与木杆断裂声
接连不断。
待谢廷玉扔完手中最后一支箭矢,那二寸半壶口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
“哇!”姬洵拽住谢廷玉的衣摆直跳脚,好奇问,“我在书上看到过,说真正的神射手蒙着眼睛也能百发百中。你能做到吗?”
路过的宫人、宫侍们见谢少保投壶时姿态慵懒却箭无虚发,举手投足间尽是风流意态,不由得纷纷驻足围观。
最外围的宫人正踮脚从人缝中张望,忽嗅到一缕青莲冷香,回头顿时脸色煞白,慌忙跪地,“帝卿殿下安好。”
周遭宫人如惊雀散开,跪拜问安之声此起彼伏。
谢廷玉耳尖微动,扯下蒙眼黑布。只见来人一袭墨色山水纹直领澜衫,素白腰封垂落流苏,衣摆水墨梅花随步浮动。
整个人仿若是一位从水墨画中走出的美人仙君。
“小叔安好。”姬洵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随即踮起脚,小手攥住谢廷玉的蹀躞带往下一拽。
谢廷玉被迫弯下腰,只听那小孩小声耳语一番,“这是我小叔。他平时不怎么爱在宫内走动,你不认识他很正常。按照礼数,你应该唤他一声帝卿殿下。”
姬怜抿唇,看着那人故作正经地直起身,双手交叉,躬身一礼,“臣谢少保见过帝卿殿下。”
这还是第一次谢廷玉恭敬地喊他一声帝卿殿下。
他竭尽全力绷紧面上神色,广袖下的指尖不自觉地蜷了蜷,轻咳一声,“谢少保请起。”
姬洵走上前,对姬怜行一礼,“小叔,这是母皇指给我的骑射师傅。”——
作者有话说:明天也有的!!啊啊啊啊,我的作者收藏快80了!!
这一章把一章、二章姬怜身穿的芍药外衫伏笔填完了
7.27修改称谓,将舅舅称谓修改成小叔
第65章
“我今天能见到她。”
一朵紫白的芍药花瓣从玉指中落下。
“我今天见不到她。”
又是一瓣轻轻坠地。
直至第六十五朵花瓣摘落,姬怜嘴角一撇,将光秃的花枝掷入池中:“我今天见不到她。”
这方绛珠小跑着过来,气还没喘匀就急急道,“殿下,奴打探到了。谢大人如今官至上骑都尉,又负责新军统筹新建,可能近日会很忙。”
眼里希翼的光黯然几分,姬怜喃喃道,“忙点好,忙点好。她这是为她的前程奔波。那看来我会很长一段时日见不到她了。”
绛珠赶忙补上最后一句,“不过圣上刚下了旨,后日未时谢大人要入宫教授皇女骑射呢!”
姬怜陡然站起,双手十指交叉捧于腹前,“你去将箱箧里那套新做的雪青澜衫找出来。”摇摇头,又咬住下唇,“不,取那套水墨澜衫来。若是穿紫的,倒显得我刻意候着她似的。”
绛珠转身欲走,又听闻身后一句等等,“殿下?”
“要配那副流苏腰封。”姬怜面朝池水,声音轻得像是说给池水听,“就是解过也看不出痕迹的那副。”
“是。”
山不来见我,我自去见山。
姬怜未时未至便出了婆娑阁,在宫中漫无目的转了好几圈,这才慢悠悠往小园踱去。刚绕过山石,便见下方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最里头的那人正蒙面投壶,漫不经心之下又箭箭中壶,惹得姬洵在一旁蹦跳着拍手叫好。
他缓步踏下石阶,还在思量该如何开口,已有眼尖的宫人发现了他。问安声此起彼伏,人群如潮水般退开,将最里圈的位置让了出来。
姬怜看着谢廷玉装模作样地行礼,还一本正经喊他帝卿殿下,那股子装不熟的别扭劲儿直往心头窜。
姬洵先是朝姬怜行一礼,喊一声小叔,又雀跃地拽他袖子:“小叔,谢少保的投壶好厉害,您要不要也来同我们一起玩?”
因着谢鹤澜这层关系,姬怜常去蓬莱阁走动,时不时还留下用膳,倒是与这小侄女处得亲厚。
“我就不了。”
姬怜任由姬洵拽着自己的衣袖,语气淡淡:“不过是午后闲逛,恰巧路过瞧个热闹,待会儿就回去了。”
“走?”姬洵拽紧手中的广袖,“小叔何故如此匆忙?”他手一指旁处的凉亭,“小叔方才是走累了吧,不若去亭内好生歇息。”
姬怜状似不经意地往凉亭走去,端坐在美人靠上,目光刻意避开投壶处,只盯着亭边的山石瞧。绛珠忙前忙后,又是斟茶又是打扇,细绢团扇摇得呼呼作响。
可那耳朵却不受控制地竖着。
只闻几声铮铮清越声响后,姬洵欢呼雀跃的嗓音炸开,“老师太厉害了!我以后也要这样!”,“好呀,那我待会回去便练练臂力。”,“老师老师,你能经常到宫里来找我吗?”
姬怜捏着茶盏的手一紧,仰头将茶饮尽。
“好呀!那老师你一定要经常到宫里找我,不许食言,我们拉钩钩。”
紧接着是几声哒哒哒的跑步声来到面前。
姬怜抬眸看去,是姬洵举着箭矢蹦到跟前,小脸兴奋得泛红。小孩小手一指壶具,“小叔,我刚刚连中两次呢,老师教的真好!”
见姬怜淡笑颔首,姬洵手又开始扯他的袖子,“小叔,你一个人在这儿如此无聊,不如我们一起来玩捉迷藏吧。”手上摇了摇,拉长语调,“我方才和老师说好了,投中两次,便玩游戏休息。”
姬怜面露难色,“可是,婆娑阁内有事,我怕是要……”
“小叔,事情何其多,一起来与我们玩呀。”姬洵直接拽住他的手腕,一股蛮劲将人从座上拉起。
水墨色澜衫的广袖被扯得斜斜滑落半截,露出里头雪白的中衣袖口。
磨了好半晌,姬怜才勉为其难地颔首。
为凑足捉迷藏的人手,姬洵又唤来几位宫人。众人签筒抽签,待签落定,是姬洵抽得那支寻字签。
虽说投壶的草坪开阔,可若往隔壁的桂苑去,那便是另一番天地。嶙峋的假山层叠交错,两人高的灵璧石如屏风般隔出曲径,更有修剪成瑞兽形态的木樨丛盘踞其间。
此时正值夏末初秋,甜郁的桂花香混着青苔气息扑面而来。
总而言之,确实是玩捉迷藏的好地方。
姬洵年岁尚小,园中又多曲水幽潭,她的贴身宫人不参与此次游戏,生怕这小祖宗一个不小心掉进这池水里。
姬怜原想借着游戏之便跟着谢廷玉,谁知刚绕过一块巨石,那人便没了踪影。他心头一急,快步追去。
这人什么意思?故意躲着他不成?
正恼着,忽觉身后有人。一转身,谢廷玉竟近在咫尺,近得能看清她瞳孔里的琥珀纹路。
“谢——唔!”
惊呼未出便被捂住。谢廷玉食指抵唇,摇了摇头。
“是小叔的声音,快来!”姬洵兴奋的声音伴着脚步声由远及近。
谢廷玉二话不说拽起他就跑。
姬怜抿着唇,看她的马尾在风中划出流畅的弧线,只觉得心快要撞出胸膛。
七拐八绕间,二人闪进一处假山缝隙。这夹道外窄内宽,因山石交叠之故,既不透光又格外阴凉。
姬怜被她牵着,引着步步深入,直至石道尽头,退无可退之处,方才驻足。
站在外头从里看,只见黑黢黢的石隙,全然窥不见内里乾坤。
黑暗中,只余两道交错的呼吸声,在密闭的石壁间回荡。
谢廷玉伸出手,摸索着将姬怜的鬓发别至脑后。她的唇几乎未动,只让气息擦过他耳畔的绒毛,“殿下,你今日是特地出来寻我的吗?”
“不是。”姬怜嘴唇小幅度地蠕动着,用气音回她。
谢廷玉不说话了。
两人近在咫尺,鼻息之间交融着沉水香与青莲香,丝丝缕缕缠绕难分。
姬怜下意识不由前倾半分,那人便顺着后退半分。他咽下一口灼热的吐息,只得承认,“是,我确实是为了寻你而来。”
一抹温热倏然掠过他唇角,还未及回味,后背便抵上冰凉山石。寒意沁入衣衫,而她的气息却如细密蛛网,一寸寸缚紧他的脊背。
“殿下,我应了袁望舒婚宴傧相之邀。你可会赏光?”
为何是袁望舒?
姬怜眸色微凝,心绪似九曲回廊般百转千回,“为何是汝南袁氏?你是为了那位袁三郎吗?”说到最后三个字,声音低到几近听不清。
“…………”
谢廷玉疑惑不解:“和那位袁郎没什么关系。不过是我在剿匪中救了望舒娘,日前小酌,见我尚能饮,便邀作傧相。”
闻得小酌二字,姬怜心尖又似被猫爪轻挠,“那你们一道吃酒,可会带袁三郎?”
这话一问出口,姬怜都觉得好笑至极。娘子们之间饮酒作乐,怎么可能还会带自己的亲弟弟去?带去作甚?
“不带。我与她人吃酒,一直都只有娘子们作陪。”
姬怜低嗯一声,不再言语。
谢廷玉亦不语,手肘
抵着山石,将姬怜困于方寸之间。
蓦地,一股股温热吐息混着清香拂过他的鸦睫。那人唇瓣似有若无地擦过他的,如蜻蜓点水,次次皆是一触即离,徒惹人心痒。
姬怜心头燥意愈盛,被她这般撩拨却不得纾解。
喉间吞咽之声在静寂中格外清晰。
老是这般作弄他?很好玩是吗?
又是一股股吐息朝他不厌其烦地拂来。
他忽地环住她的腰身,不叫她再这般若即若离,使些欲擒故纵的戏码。软舌轻舐她的下唇,手臂收紧,吐出那缠绵在齿间已久的二字,“要亲。”
谢廷玉如他所愿,像是品尝一盘珍馐美味,手指轻抬他的下颔,从下唇瓣开始进攻。
贝齿轻碾过柔软唇瓣,似噬似舐,复又含入口中,舌尖娴熟地勾勒着唇形。姬怜眼睫颤抖得不成样子,见她迟迟不来,只得主动伸出舌头去勾她的。
黑暗中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低笑。
目不能视的幽暗里,姬怜只觉舌根被人轻/轻/叼/住,继而寸寸侵吞。她的灵舌不断去与他的缠绕,再慢慢绞紧,这般缠绵吻法回回惹得津液横生,又不得不一次次咽下喉间。
姬怜阖眸,感受着唇舌间的酥麻愈发浓烈。喘息渐促,脖颈微仰,唇瓣轻启,承迎她的深吻。二人稍离不过须臾,他便又主动献上,唇齿相就,难舍难分。
多些,多些,再多些。
谢廷玉的手下意识地在他腰间摩挲,手指去勾他的腰间流苏。
“哇,这里居然有一道缝隙。”姬洵的声音骤然自外传来,震醒了内里深吻的二人。
紧接着,一串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是姬洵踏入了假山之间。
砰砰砰。
姬怜只觉心跳如擂,指尖微颤想要抽回,却被谢廷玉反手扣住,十指紧紧相缠。他睁大双眸,在黑暗中清晰感受到那人仍肆无忌惮地舔舐着他的唇瓣。他屏息凝神,生怕泄出一丝声响。
脚步声渐渐靠近。
姬怜喉间发紧,脊背紧绷,腿根微微发软。明明身处阴凉的山石间,后颈却黏着层细密的汗珠。
姬洵望着眼前浓稠的黑暗,孩童的好奇混着莫名的兴奋,推着她一步步往里探去。说不定真能遇见话本里写的山精野怪呢?
她心思敏锐,总觉得这幽暗处除她之外,还藏着旁人。可四下漆黑,目不能视。
一股熟悉的清香从最里深处传来。
姬洵鼻翼翕动,一丝疑惑从心底油然而生。这是在小叔身上曾闻到过的青莲香,难不成他在这里头?
“小叔,你是不是在里面?”
姬怜大骇,浑身的血液顿时往天灵盖上涌去,眼前一阵发黑。按在谢廷玉小臂上的手骤然收紧,指尖都泛起了青白。
姬洵歪了歪头,忽然伸手朝前摸索——
作者有话说:早上码字发现称谓写错了。
已经把64章“舅舅”称谓改成“小叔”,无需回看。65章称谓也是喊怜怜“小叔”。
有没有被我的速度惊到?我今天早上9点开始码的字
第66章
“哎呦,祖宗,您赶紧出来吧。”那贴身宫人在外头扬声唤道,嗓音里透着几分焦灼。
原本将要触碰到的手倏地收回,姬洵扭头朝外望去,稚嫩的嗓音里带着几分不满,“你且进来与我一同瞧瞧,这里头黑得很,我什么都瞧不真切。”
“殿下恕罪,奴今儿个出来匆忙,未带火折子。”那宫人一面探头张望,一面小心翼翼地往里挪着步子,“这石洞里阴气重,您若是着了凉,奴万死难辞其咎啊。”
姬洵又回首朝黑暗中望了几回,莫名觉得似有双眼睛正盯着自己。
忽然想起曾在《东周列国志》中读到,有种唤作魍魉的精怪,生得双角毛身,最喜藏于这等阴暗之处。
一阵寒意陡然窜上脊背,细密的鸡皮疙瘩瞬间爬满全身,总觉得那蛰伏在黑暗中的眼,很显然是魍魉的瞳。
贵君也曾告诫过她,这等精怪专爱掳食孩童,一口便能吞下个囫囵。思及此,姬洵再不敢停留,慌忙转身往外跑去。
“那你快随我去寻人。”姬洵的声音渐行渐远,“怎么总不见老师与小叔?你方才落在后头,可曾见着她们?我是不是还差五个人没抓到?”
见人真的离去,姬怜这才长舒一口气,紧绷的双肩终于松懈下来。
比起方才的屏息凝神,他此刻也敢压低声音道:“洵儿方才险些就摸到我们了。”
谢廷玉从怀中拿出帕子,轻轻擦拭姬怜后脖颈处的细汗,低笑道:“怜怜,你为何如此胆小?”
“胆小?你居然说我胆小?你可知我们这般就是……”
那偷情二字不上不下地卡在喉间,如鲠在喉。
姬怜幽怨地盯着谢廷玉。
他难道不想光明正大地与她挽着手出现在世人眼前吗?
他难道不想光明正大地喊她一声廷玉,或是……妻主吗?
是他不愿么?
是他甘愿这般自轻自贱,与她行这暗室欺心的苟且之事么?
是他甘愿每次相见,都要躲在这等见不得光的阴暗角落,如鼠窃狗偷般惶惶不可终日么?
是他甘愿每次耳鬓厮磨时,都要提心吊胆,生怕被人撞破这私人的一幕?
眼尾酸涩肿胀,委屈如潮水般在胸腔翻涌,喉间仿佛堵着团浸了醋的棉絮,又酸又涩又苦。
谢廷玉用帕子轻拭他眼尾泪痕,温声道,“怎么哭了?不过就是说了你一声胆小,你连这都要生气?错了错了,怜怜是这个世上胆最大的人了。”
真的是说不通。你是猪吗,谢廷玉?
姬怜只觉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猛地攥住谢廷玉的衣襟往前一拽,“谢廷玉,你到底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
“真的不懂。”
谢廷玉这话说得真心实意。怜怜在她跟前从来都是欲说还休,话到嘴边总要咽下半句。这般云山雾绕的,教她如何能参透这小郎君九曲玲珑的心思?
每次都要去费尽心思猜,是很累的,所以谢廷玉选择不猜。
“你!”
姬怜双手用力,指骨死死地紧绷,将她前襟扯得凌乱。
这个坏女人到底是在装,还是真的糊涂?
在浓稠的黑暗里,他像是终于挣脱了理智的枷锁,蓦地松开她的衣衫,转而捧住她的脸颊,发狠地咬了上去。
这次是真真切切的撕咬。
发了狠的小狐狸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用尖牙狠狠碾磨她的唇瓣。铁锈般的血腥气在唇齿间弥漫开来,却让这个吻愈发炽烈。
不知过了多久,姬怜终于松开她。噬咬过后的余韵里,恐惧与解脱如潮水交织,让他不受控制地浑身轻颤起来。
他忽然懊悔起来。
何必与她这般争执?何必任由情绪这般失控?若是真惹恼了她,从此疏远了自己,那今日特意寻她来的这番心思,岂非全都白费了?
姬怜啊姬怜,你当真被她吃得死死的了,怕是今生今世都逃不出她的五指山了。
于黑暗中辨不清她的神色,又不见她有任何回应,姬怜只觉心头涌起百倍的惶恐,喉头发紧,“是不是咬疼了?方才、方才是我失了分寸。好廷玉,你莫要恼我。你说句话,好不好?是我不好,我错了,你别不理我。”
他艰难地咽了咽,指尖小心翼翼地探向她的唇畔。话音未落,手腕忽被擒住。
谢廷玉一手扣住他的下颌,迫他启唇,以吻封缄。这个吻温柔中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舌尖扫过彼此唇上伤痕,将残余的血珠尽数卷走,又反复在他的伤口处舔舐。
两人灼热的吐息再度纠缠,在这方寸之地氤氲成一片。
“我没生你气,怜怜。”
姬怜吃痛地轻哼一声,却因无处可退,只得默默承迎。
在这一场无声的较量之中,姬怜只觉舌/根/都/被
/吮/得/发/麻,几乎失了知觉。
直至唇瓣被吻得生痛时,方才被松开。忽而额间一暖,是谢廷玉抵了上来。
说来也怪,方才姬怜那番发狠的撕咬,非但没让谢廷玉恼火,反倒勾出她心底一股隐秘的欢/愉,甚至隐隐盼着他能再咬上一口。待回过神来时,她已捏着姬怜的下颌,以更炽烈的吻覆了上去。
“我喜欢被你咬。”
姬怜听得耳根发热,低声骂一句,真的是色狼,又羞又恼地别过脸去。
谢廷玉再一次扣住他的下颔,将那张绯红的脸转回来。
她意犹未尽地轻舔他微肿的唇瓣,手抚着他的脊背,待他气息渐匀,才贴着他耳畔低语:“我们是不是在这里呆得太久了?要不出去吧。”
“你要我现在如何见人?”
“这样出去肯定会被她人看出什么。”姬怜将下颌轻搁在她肩头,小心翼翼地问:“如今你也咬回来了。方才那笔账,可算两清了?”
“不行,我还要……”谢廷玉低声耳语几句。
姬怜听得面红耳赤,下意识要躲,却被她钳着下巴动弹不得。
他最终低语一声嗯,答应了她。
此刻谢廷玉的手正掐着他的脖颈,迫使他仰起头来。唇瓣微启间,断断续续溢出难耐的轻吟。轻微的窒息感与酥麻交织,搅得他神思恍惚,眼前泛起一片朦胧的白雾。
如若不是身后有一整块石壁抵着,他早就倒了下去。
她的唇再度覆上,将方才他给予的噬咬,连本带利地偿还,却又在下一刻温柔地舐去他唇上渗出的血珠。一阵前所未有的欢/愉充盈着她。
时间消弭,黑暗中只余彼此交错的喘/息,压抑的痛哼,和他断断续续的低声呜咽,在石壁间萦绕不去。
谢廷玉牵着姬怜隐入一丛灌木之后。
此刻已然快到酉时了,天边的云彩染上粉霞,一切都好似沉浸在粉色当中。
谢廷玉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帝卿。眼眶盈着一泓秋水,唇瓣微肿泛着水光,唇角还带着一丝血痕,几缕青丝凌乱地黏在唇边。
外袍斜斜垮在肩头,前襟大敞,自锁骨往下皆是各种凌乱的吮吸指痕印记,那流苏腰封还落在了她手中。
姬怜低头整理着凌乱的衣襟,指尖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轻颤。谢廷玉看在眼里,伸手替他系好腰封,不同于往日的随意,这次格外细致地将每一处褶皱都抚平。
见谢廷玉转身欲走,一股难以言喻的不舍突然攥紧了姬怜的心。
他从后面贴上去,双手环住她的腰,下颔搭在她肩头,将脸埋在她颈侧,“你今日离去,又要有好几日见不到你,让我抱一会再走吧。”
谢廷玉闻言转身,回抱住姬怜,手指穿过他的发丝,轻拍着他的后背。
“你为何每次离去时都这般决绝,毫不留恋?”
“嗯?”谢廷玉指尖摩挲着他的后颈,“若是我一步三回头,岂不是更让你难舍难分?”
姬怜不回话,只是将脸颊在她肩头轻轻蹭了蹭。
等了许久,绛珠终于得见姬怜。看到殿下唇瓣处有几处破损渗血的印痕,惊讶之余,即刻从怀中拿出一早就备好的面纱,又仔细检视着姬怜裸露在外的肌肤,但凡衣衫遮掩不及之处,只要见着暧昧红痕,便取出遮瑕膏,细细遮掩。
“啊!小叔,你原来在这里,叫我一顿好找。”
姬怜抬眸望去,是姬洵拽着谢廷玉的衣袖,一蹦一跳地朝这边走来。
姬洵笑嘻嘻道:“老师是在湖边散心被我抓到的!小叔,你好会藏哦,我都一直没找到你。”忽瞥见姬怜面上轻纱,歪着头好奇道,“小叔,你的脸怎么了?”
姬怜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面纱,温声解释,“方才躲藏时,不慎被树枝刮着了。”
“啊!那怎么行!”姬洵小脸皱成了一团,“小叔这般天人之姿,定要回去好生调养。我爹爹那儿有上好的玉肌膏,待我回去便向他讨来。”
她口中的爹爹指得自然是谢鹤澜。
一旁宫人见暮色渐沉,俯身在姬洵耳畔低语几句。小孩点点头,“我该回去陪爹爹用膳了。小叔放心,晚些我便差人将玉肌膏送到你宫里去。”
三人于暮色中作别后,各自离去。
日子悄然逝去,转眼便到了袁望舒迎娶范阳卢氏公子的大婚之日——
作者有话说:没想好大婚怎么写。
虽然脑中有个大概思路写什么冲突点,我捋一下,希望周二能准时更一章,如果没有那就是周三。
别锁了,别锁了,别锁了,雪岛发出土拨鼠尖叫,改了好几回,为何为何为何,被迫又删掉一大段的吃冰糖葫芦。搞到后面连亲亲都要锁,为何为何为何?
第67章
虽名为昏礼,迎亲吉时却定在破晓时分。天光未亮,袁望舒便已整装待发,要赶往新郎府邸迎亲。
她大腿后侧的刀伤尚未痊愈,但碍于礼数。新妇亲迎乃是给夫家体面,更遑论对方是范阳卢氏这等高门。只得在伤处垫了数层软棉,权且缓解骑马时的摩擦之苦。
晨光熹微中,已有两人骑着马候在外头。
崔元瑛强忍困意,仍忍不住频频用余光偷觑谢廷玉。
今日谢廷玉身着新裁的缇红色圆领罗裙,因起得太早,索性散了满头青丝,只以一圈绒桃绢花环束发,花间还缀着几枚小巧银铃,步履间便荡出清越铃响。也许是为迎亲,唇上居然带了抹口脂,整个人朱唇皓齿,艳色逼人中又透着几分落拓不羁的风流态度。
“嚯,若非你这般懒散,连发髻都不愿梳。单看这张脸,还当是你要去迎娶那范阳卢氏的公子呢。”崔元瑛啧啧称奇。
话音未落,忽觉背后一道寒气乍现。她立马识时务地止住话头,脸上堆起一抹笑,向袁望舒拱手示意,“今儿个是你迎娶正夫的大喜之日,莫要和我吵架,以免误了吉时。”
“迟早有一日定要将你这张烂嘴撕破。”
袁望舒冷嗤一声,利落地翻身上马,绕着谢廷玉打量一圈,“今日这身打扮倒还像样。”若是和她三弟站一起,倒是挺配。
谢廷玉拱手一礼,“毕竟是第一次给人当傧相,总得给你个面子。”
崔元瑛在一旁插嘴,“你给她长脸,说不定今夜洞房花烛夜她的腿就不行了。哈哈哈哈哈——哎哟!”
袁望舒一条马鞭甩过去,堪堪擦过崔元瑛的嘴角。崔元瑛捂着嘴躲到谢廷玉身后,就听袁望舒冷声道:“园子里有医师,自个儿看去。”
谢廷玉摇头叹道:“元瑛啊,你说说,何必非要来这么一句。”
恰在此时,前头司仪高唱一声“吉时到——”,众人纷纷举起迎亲的朱漆彩幡,浩浩荡荡往范阳卢氏的府邸行去。
一路上锣鼓喧天,喜乐齐鸣。
建康满城皆知今日是汝南袁氏与范阳卢氏的婚礼,故纵使天色尚未大亮,官道两旁便已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纷纷伸手讨要喜钱彩果。
提着竹篮的仆从们早有准备,不时从篮中抓出大把铜钱喜糖抛向人群。
谢廷玉端坐马背,一袭缇红罗裙在晨光中灼灼如焰,衬得她愈发风姿卓然。
她信手从鞍边锦囊中取出一把金丝蜜枣,扬袖撒向道旁,那明媚笑靥惹得围观的小郎君们看痴了眼。更有那胆大的,从绣楼朱栏间掷下香囊丝帕,一时间漫天锦绣纷扬。
道旁一位小郎君拽着同伴的衣袖,轻声道:“幸而今日不是她
娶亲,否则我定要妒煞那卢家公子了。”
同伴轻推他一把,笑嗔道:“说得好像你真有福分嫁给她似的。”
谢廷玉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什么,竟真回首朝人群中那两位小郎君望去,惊得那二人耳尖红得滴血,慌忙低头,你推我搡地躲进人群里去了。
迎亲队伍最终停在了卢氏府邸前。
随着一阵喧天的锣鼓声响,司仪上前行叉手礼,朗声道:“辇舆临门,恭请新婿升轿!”
卢府朱漆大门应声而开,府中众人鱼贯而出,个个笑逐颜开,互相道贺。谢廷玉见袁望舒下马,便也随之一同步入府中,识趣地落后半步,丝毫不抢新人风头。
回廊下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宾客,纷纷伸长了脖子张望,不时交头接耳,笑语盈盈。
不多时,便见袁望舒携着一位手执鸾凤团扇的郎君缓步而出。那团扇以红绸为底,金线绣着比翼双飞的鸾凤纹样,恰遮住郎君鼻梁以下的面容。
这是大周男儿出阁时必行的却扇之礼。
谢廷玉正欲移步,忽见一位小郎君从厢房匆匆而出,步履踉跄险些跌倒。她眼疾手快,一把扶住那人手臂。
四目相对间,她温柔笑笑,“公子小心些。”
那小郎君睁着一双杏眼,呆愣地望着谢廷玉离去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腰间丝绦。
“方才那位随着来接大哥的娘子是谁?”小郎君忍不住低声问道。
身旁有人回答:“小公子你久居后院有所不知,那是陈郡谢氏的嫡女,前些日子刚剿匪归来。”
“啊,是她。”小郎君轻喃。
这厢方接到人,那边袁氏新建的园子已是宾客盈门。
园门前高悬的红绸灯笼将朱漆匾额映得格外喜庆,往来车马络绎不绝。
迎宾的管事们忙得脚不沾地,这边才拱手迎了贵客,那边已接过礼单,狼毫在礼簿上挥洒不停,墨迹未干又添新名。
忽见一辆皇家车辇缓缓驶来,稳当地停在园前。车门一拉,一位身着月白阔袖澜衫的郎君款步而下。那衣襟上绣着整枝海棠,衣领处牡丹芍药争艳,通身锦绣数十种不同的花种。
周遭宾客纷纷低语,“上回宫宴只得远观,今日竟有幸近睹。当真应了玉貌花解语,芳容玉生香这句。”,“怎的帝卿也来了?”等云云。
管事赶忙上前,躬身向姬怜行一礼之后,便领着人往里头走。
恰在此时,挨了一记马鞭的崔元瑛正在凉亭中敷药。瞥见廊下那位玉面生辉,步履生莲的帝卿,不由多看了几眼。越看越觉那身影熟悉得很,咂舌之余,又忍不住频频回首张望,直至那抹月白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这才悻悻转回头来。
崔元瑛不爱参加宫宴,故见到姬怜的次数少之又少,但一直对这位帝卿的玉山倾倒之姿素有耳闻。
身旁的王兰之见状,忍不住揶揄道,“刚挨了鞭子还能这般色胆包天地盯着帝卿瞧,也就只有你了。”摇摇头,“你那脖子都抻出二里地了。”
“我哪有!”
崔元瑛摆摆手示意医师退下,心头却涌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忍不住又望向姬怜消失的回廊拐角,“我总觉得这身影似曾相识。”
“你上次见到另一位貌美儿郎也是这么说的。”王兰之哈哈大笑。
崔元瑛素来阅男无数,眼光极高,所见之绝色还能再度相遇时,依稀还有些记忆。她自斟一杯清酒,凉冽酒液滑入喉间时,忽如醍醐灌顶,蓦地想起昔日在谢氏山庄见过的那位佳人。
这两人走路都有点异曲同工之妙,远远看去,这就好像……好像同一个人似的。
不是,谢二,你把帝卿藏在你庄子里好几天啊!
这个想法一冒出头,崔元瑛险些咬到自己舌头,不由呛到。
“咳、咳、咳、咳……”
“怎么了?”王兰之问。
崔元瑛狂摇头,“没事,没事,没事。”
……这怎么可能?一定是她今早起太早,头脑还不清醒,才会有如斯荒诞的念头。谢二怎么能藏帝卿于城郊山庄里呢?
崔元瑛又猛猛仰头灌了自己几杯酒,不由咂舌,一匹野马开始在脑子里横冲直撞:“一定是我记错了。谢二怎么可能和这姬怜有关系?我就没见过她两在一起说过几回话。不行,不行,不行!我怎么能这么想……”
此番婚宴不拘旧礼,娘子与郎君同席而坐,好让宾客中的未婚人得以谈笑相悦。
俗称,好事不嫌多,多几桩姻缘算做功德了。
姬怜落座后,广袖半掩,浅酌一盏青梅酒。
身旁侍立的管家早已急得额角沁汗。
按礼该由主君作陪皇室贵客,可自从五年前主君病逝,袁照蕴一直未续弦,这差事自然落在了袁家三郎袁缚雪肩上。
管家急急低声问:“三郎君呢?”
侍从回禀:“三郎君一早就去后院督办婚宴膳食了。”
“你——”管家随手点了个仆妇,“赶紧去把三郎君喊来。”
不多时那仆妇匆匆折返,附耳低语几句。
管家只得硬着头皮向姬怜躬身赔笑,“殿下恕罪,三郎君正在后厨主持柳露祈福之礼。待新人到时,需亲自以柳枝蘸取晨露洒在新婿身上,以求平安顺遂。”
姬怜往外看一眼,“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过巳时五刻,迎亲队伍想必快到园门了。”
姬怜施施然起身,“本宫还未见过民间却扇之礼,正好去瞧瞧。”
“小人这就为您引路。”管家如蒙大赦,连忙躬身在前引路。
正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姬怜方至园门,便听得官道尽头隐约传来喜乐喧天。
抬眸望去,纵使人头攒动,尘嚣喧嚷,他仍一眼就瞧见了马背上那抹灼灼红影。谢廷玉一身风流红裙,正与旁人谈笑风生,不时向道贺的百姓拱手致意。
那般风姿俊逸,神采飞扬,耀眼得教他移不开眼。
姬怜伫立原地,望着谢廷玉策马徐徐而来。眼尾蓦地泛起酸涩,心头似被无形之手狠狠攥住。
若日后她成婚迎娶正君,想必也是这般光景吧?
姬怜的目光掠过后方障车,红纱轻拂间,隐约可见执扇遮面的新郎官。
眼尾一滴清泪无声滑落。
他曾自欺欺人地说过,待她成婚后,便与她永不相见,如此便可相忘于江湖。可姬怜啊姬怜,你当真能眼睁睁看她三书六礼迎娶新人?
你当真能忍受她红绡帐暖枕畔另有其人?
你当真能看她与旁人举案齐眉,白首不离?
姬怜定定地凝望着谢廷玉,目光如刀,一寸寸刻过她明媚的眉眼。
答案早已了然于心。
不能。
此时迎亲队伍已缓缓停驻。
谢廷玉轻勒缰绳,手腕一转,在熙攘人群中,蓦地对上了那道月白色的身影。
四目相对的刹那,周遭喧嚣仿佛骤然远去——
作者有话说:[撒花][撒花][撒花][撒花]
更啦,大人们快看呀
玉貌花解语,芳容玉生香——水浒传
第68章
红纱轻掀,袁望舒携着新郎款步而下。围观众人掩唇轻笑,目光中满是祝福。
咣当一声,马鞍已置于门槛之上。
新郎手执鸾凤团扇,向众人盈盈一礼,而后轻提衣摆跨过马鞍。
司仪高声唱和:“新婿跨马鞍,安稳同载。”
铜锣三响后,又闻:“柳露洒福,百年好合——”
只见袁缚雪自人群中缓步而出,手持青玉瓶,柳枝轻点。先为袁望舒肩头洒下晨露,又移至新郎面前,柳枝轻拂,水珠晶莹。
姬怜眼见袁缚雪行至谢廷玉跟前,面含笑意地执柳枝相赠,谢廷玉温柔还以叉手礼。
虽是婚仪常礼,新人傧相皆需受此祝福,可这一幕落在姬怜眼中,却如芒刺在背。
他蓦地偏过头去,广袖之下五指深深掐入掌心,借这锐痛强压下眼底汹涌的酸楚。
众人心照不宣地随新人前行。
回廊下人潮如织,谢廷玉不知何时已行至姬怜身侧。两人衣袖相擦,却无人主动伸手相牵。
当谢廷玉偏首欲语时,姬怜已将脸别向另一方,只留给她一截清冷的侧颜线条。
待众人移步厅堂,袁照蕴已端坐高堂之位。司仪得她颔首示意,高声唱道,“拜天地——”
新人面北而拜,次拜高堂,终而妻夫对拜。候在一旁的礼官手持五色丝绦,将二人衣袖轻轻系连。
司
仪再诵,“阴阳和合,百世其昌。”
两名侍者手捧檀木托盘上前,盘中各置半爿葫芦。
泠泠酒水倒入葫芦中,新人各饮半瓢后交换饮尽,葫芦以丝线缠绕。
“礼成!”
满堂宾客欢声雷动,各自落座,每人面前一案,配备了漆器嵌银箸。侍者们鱼贯而入,珍馐美馔次第呈上。
谢廷玉与姬怜挨得近,见他落座,她便也很自然地落座于旁。
蹲守在一个小角落里,又默默注视一切的崔元瑛见这两人毫无交流,尤其是那个帝卿始终以侧颜相对,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顿时打消了之前的念头。
她就说嘛,谢二怎么可能会把姬怜藏到山庄里,看来真的是她想太多了。这殿下完全就是一副看不上谢二的样。
想到素来风流倜傥的谢廷玉也有吃瘪的一天,崔元瑛险些笑出声来。
最先上的一道佳肴是金齑玉脍。将鲤鱼切成细丝,又配以金黄橙齑,吃起来爽口开胃。
王兰之携王栖梧在谢廷玉对面落座,见弟弟只顾埋头用银箸拨弄着盘中脍丝,不由轻叹,“今日带你来,不止为尝这珍馐,更要你看看建康的好娘子们。”
说着,她意有所指地瞥了眼谢廷玉,“虽说你总念叨非璇玑姨母不嫁,可阿弟,逝者已矣。或许你的良缘就在眼前呢?”
王栖梧咽下口中脍丝,又饮下一杯茶,断然拒绝,“我不要。”说罢便低头专心对付起盘中的炙鹿肉。
王兰之对他这般反应早已习以为常,仍苦口婆心劝道,“你这般固执,父亲忧心,祖母挂怀。若璇玑姨母在天有灵,可会安心?”
见王栖梧手中银箸微顿,趁势又道,“姨母若知,定也盼你能放下过往。阿弟难道真要一辈子与长辈们僵持不下?”
王栖梧耳尖微动,闷声不响地将鹿肉细细撕成条状。
王兰之见状,便也不再赘言,自斟自饮起来。
谢廷玉见本已离席的袁望舒去而复返,还朝她递了个眼色,便起身随其离去。这动静引得姬怜手中汤匙微顿,他借着饮羹的姿势,余光瞥见谢廷玉悄然离席。待再抬眼时,她身侧的座位已被袁缚雪占据。
袁望舒朝厅内瞥了一眼,眉头紧蹙,“你既为傧相,不如替我照看下三弟,省得那些个不长眼的总来纠缠。”
谢廷玉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一位娘子手持酒樽,穿过人群,径直坐到了袁缚雪身旁。那人侧身低语,笑意盈盈,只是那袁缚雪却始终垂首,专注地品尝着面前的蒸豚。
“我三弟都这般冷淡了,这赵氏女怎还如此不知趣?”
袁望舒咬牙切齿,又瞥了眼谢廷玉那双顾盼生辉的桃花眼,愈发忿忿,“就她那绿豆大的眼睛,也配肖想我三弟?”
“原来你择弟媳的标准是看人眼睛大不大吗?”谢廷玉五分疑惑五分好奇。
袁望舒板着一张脸,“你管我那么多。总之三弟对她无意,今日无论是拼酒还是比试,你都得给我压她一头,最好让她知难而退。”
“倒不知傧相还要兼做护花使者。行吧,既然望舒娘如此说了,那我便勉为其难做这恶人了。”语罢,谢廷玉朝里头走去。
赵妍忽觉肩头被人轻拍两下,抬头正对上谢廷玉含笑的面容。只见她施施然挨着自己坐下,温声道,“你赵娘子有何指教,不妨与我说说?何必叨扰袁郎用膳。”
“谢廷玉?”赵妍冷脸,一把拂开谢廷玉的手,“我与袁郎说话,与你何干?”
谢廷玉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袖口,“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今日少不得要做回护花使者了。”
当啷一声脆响,姬怜手中的汤匙落入碗中。他慢条斯理地取出绢帕拭唇,眸光冷冷地扫向谢廷玉那厢。
“要比什么?随你挑。射箭?投壶?”
赵妍神色一滞。她曾亲眼目睹谢廷玉在清凉山庄莲心穿鱼,演武场上蹴鞠穿杨两场比试大放异彩,而她自幼疏于武艺,自然是不会拿自己的短处去拼别人的长处。
那要不诗词歌赋?
可赵妍于此道也不过略通皮毛。更何况,建康城内谁人不知陈郡谢氏乃百年书香门第,最擅清谈玄理。和谢廷玉比这个,她是疯了才会这么做。
赵妍思来想去,将七十二般技艺都盘算了个遍,竟想不出一样是谢廷玉不精通的。最终只得通过摇签,定下比试算筹。
见到竹签所示,赵妍顿时喜笑颜开。她虽算不上精通,但儿时在书院里与人比试时也未曾落过下风。她先发制人问,“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
谢廷玉边听边在心中推演,赵妍话音刚落便答道,“雉二十三,兔十二。”
见她如斯对答如流,赵妍心头一凉。
谢廷玉略一沉吟,反问:“一百馒头一百僧,大僧一人分三,小僧三人分一。问大小僧各几何?”
赵妍急忙蘸了茶水在小案上演算,过了约莫数十息才迟疑道,“大僧二十五人……小僧……小僧七十五人。”说罢又在心中默算一遍,确认无误后,才底气不足地重复了一遍答案。
“赵娘子好算计。”
“过奖过奖。”赵妍虽嘴上应着,手下已拿出巾帕,悄悄拭去掌心涔涔冷汗。
“还请赵娘子出题。”
赵妍眼见袁缚雪目光直勾勾地望着谢廷玉,又瞥见后方姬怜投来的视线,连对面王兰之姐弟也抬首观望,顿时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她银牙暗咬,决意要出一道刁钻难题,“鸡翁一值钱五,鸡母一值钱三,鸡雏三值钱一。百钱买百鸡,问翁、母、雏各几何?”
此题之难,不在解法,而在三解皆须尽数道出。
赵妍本欲待谢廷玉道出一解便出言相讥,谁知此人竟连算筹都不用,只闭目凝神片刻,便娓娓道来,“其一,鸡翁四,鸡母十八,鸡雏七十八。其二,鸡翁八,鸡母十一,鸡雏八十一。其三,鸡翁十二,鸡母四,鸡雏八十四。”
得,这还比什么?
谢廷玉话音未落,赵妍已汗流浃背地起身,仓促拱手告退。
王兰之趁机轻点桌案,对弟弟低语,“你瞧,建康才俊何其多?我们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比邻而居这些年,何不多看看眼前人?”
王栖梧依然默不作声,只低头将鱼脍又细细切了几刀。
“未曾想你算术也如此好。”袁缚雪亲自斟一杯清酒,递过去,“方才多谢了。”
“早年略习过些算学。”
谢廷玉大言不惭地开始骗人。实则是以前混迹赌坊时,不得不狠下功夫练一下算法,以免有人出千骗她。
她起身回到姬怜身侧,刚落座便听身侧人一阵冷嘲热讽,“谢大人真的是忙得很。晨起做傧相接亲,转眼又当护花使者,下一步莫不是要亲自做新娘,抱得美人归?”
谢廷玉执箸的手一顿,不解地望向姬怜,“殿下你又怎么了?可是菜肴不合胃口?”
天知道怜怜又怎么了?他真的小心思好多,好难懂。
姬怜呵呵冷笑,“被你气得不想吃。”
“那我喂你,吃不吃?”谢廷玉压低嗓音。
二人对话中零星几个字飘入袁缚雪耳中,他若有所思地指尖轻叩案几,余光不着痕迹地扫过那厢。
虽然听不全,也听不清她们二人在说些什么,但好像有些亲呢。
姬怜耳尖微红,压低声音怒道,“好啊,你有胆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喂我,我必定张嘴吃下。你敢吗?”心跳如擂鼓间,见谢廷玉当真端起瓷碗,舀起一勺羹汤倾身而来。
他死死攥住坐垫流苏,暗自发誓,若是谢廷玉敢喂,他就敢张嘴吃下,将她们之间的私情公布于众。
恰在此时,角落传来哗啦巨响。只见崔元瑛醉眼惺忪地从席间栽倒,连带掀翻了整张食案,杯盘狼藉。
崔元瑛朝谢廷玉挥手,不满地囔囔,“谢二,你快来!她们划拳输给我一千贯,还不认账。”
谢廷玉当没看见。
崔元瑛猛拍案几,又喊一声,“谢二,快来救我
——不对,快来帮我!”
谢廷玉颇为惋惜地放下碗盏,起身朝崔元瑛走去。
姬怜怔怔望着那碗被搁下的羹汤,一时不知是庆幸还是失落。待回神时,袁缚雪已悄然坐至身侧,温声问道,“殿下好像对于今日的佳肴不甚满意?”
姬怜扫一眼他,淡淡回道:“尚可。”
“那便是对方才谢娘子帮我之事颇有微词了?”
姬怜眸光一凛,与袁缚雪四目相对。空气中似有无形火花迸溅。
袁缚雪进而追问,眼里一片清明通透,“殿下,你可是心仪廷玉娘子?”——
作者有话说: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孙子算经
一百馒头一百僧,大僧一人分三,小僧三人分一。问大小僧各几何?——算法统宗
鸡翁一值钱五,鸡母一值钱三,鸡雏三值钱一。百钱买百鸡,问翁、母、雏各几何?——张丘建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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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姬怜与袁缚雪素来不过点头之交,往日里皆是冷淡地擦肩而过。
此刻两人比邻而坐,他才惊觉这位袁三郎身上暗藏的锋芒,只是被那副清冷皮相遮掩得恰到好处。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此时此刻,角落处传来一声痛呼。原是崔元瑛一拳将人撂倒在地,那娘子蜷缩着身子,面容扭曲,“崔元瑛,你还搞偷袭,你到底要不要脸?!”
“欠债还钱!刚刚输给我的一千贯呢?赶紧给我拿过来!”崔元瑛扬眉大笑,朝谢廷玉得意挑眉,“谢二,我方才那一拳有没有学到你几分?”
谢廷玉抱臂而立,摇头轻叹。
姬怜与袁缚雪同时收回视线。
袁缚雪低声道:“帝卿殿下,你似乎对廷玉娘子很是关注。”
姬怜抬眸,在袁缚雪的脸上反复扫视,“你不也是?”
“是。”袁缚雪指尖在案几上打转,坦然道,“毕竟,她曾经在暴动那一夜救我于危难之中,如今又是我家姐特邀的女傧相,难免会多留意几分。”
“可是我观帝卿与她,似乎已经认识很久了?”
“我与谢廷玉相识比你要早得多,恰好是在清凉山庄花宴那一日。”
“看来殿下捷足先登了。难怪前些日子入宫请脉时,总觉得有莫名敌意,原是如此。”袁缚雪了然,“不知殿下与廷玉娘子到何种地步了?”
话语间,袁缚雪又凑近三分,一字一顿道,“我观殿下走姿,确定仍是完璧之身。所以二位是发乎情止乎礼?”
此言一出,犹如利刃挑破窗纸,将二人间那层心照不宣的薄纱彻底撕裂。
恰在此时,角落又传来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只见崔元瑛已与人扭作一团,一个揪着对方玉带,一个扯着对方前襟,你扇我一下,我给你一拳。两人在地上滚来滚去,打得不分你我。
谢廷玉仍抱臂旁观,毫无劝架之意,而围观中亦有人在大喊,“打起来!打起来!打起来!”
更有好事者直接抢过乐师手中的笙箫,即兴吹起助兴的小曲,真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袁郎,我与谢廷玉之间确实是没有跨越雷池。”姬怜眼里一阵情绪翻涌,再抬眸时眼里带了丝笑意,“但,她与我之间,拉过手,拥抱过,亲吻过。这些滋味,袁郎想必无缘知晓。”
似是没有想到姬怜会如此直白,袁缚雪神色一僵,差点被喉中的茶汤哽住。
“咳、咳、咳……”
袁缚雪广袖掩面,待平复后,又在姬怜眼下细细打量,“殿下眼下泛青,显是肾火旺盛,可见要多多克制。”
抬手间,斟了盏菊花决明茶推至姬怜面前,“今日宴上特备的祛火茶,殿下不妨多饮些。”
姬怜面无表情地将这盏茶推开。
“袁缚雪,你有什么话就直说。”
“好巧,我也心仪谢廷玉。”袁缚雪垂低头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轻声道,“自从那夜被她救下后,我常常梦见她骑着骏马,像天神一样出现在我面前。想必这就是所谓的,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
姬怜猛地咬住下唇。谢廷玉,你为何处处留情?谢廷玉,你为何如此可恨?
袁缚雪似是沉浸在某种回忆中,继续道,“我大哥也曾有心仪之人,可惜对方出身寒门,最终拗不过母亲,被迫入宫。每次我去看他时,纵使他位居凤君之位,亦能看到他眼中的郁郁寡欢。从那时起,我就知道,若不能嫁给心仪之人,宁愿终身不嫁。”
他抬眸直视姬怜,“殿下,你说,我与你之间,谁将来会是谢廷玉的正夫?”
那边崔元瑛已经打得不可开交,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衣襟被扯得大开,露出里头皱巴巴的中衣,口中还不忘喊,“谢二,救救我!快来救救我!快来!”
谢廷玉终于大发慈悲地走上前去,把两人强行拉扯开,“别打了,别打了,你们别打了。你们这样是打不出什么结果的。”
姬怜忍不住凝视着谢廷玉的身影,冷淡启唇,“袁三郎,你就这般笃定谢廷玉会娶你?”
“即使不会是我,那难不成会娶你吗?”袁缚雪冷静反问,“更何况,五姓七望之间通婚本就是常事。”
姬怜眼神骤然冰冷,与袁缚雪四目相对。
是的,只要谢廷玉还在朝为官,就绝无可能迎娶帝卿。纵使她有心,也过不了谢大司徒那关。没有得到母父祝福的婚姻,是不会长久的。
帝卿的身份给予了他许多荣耀与特权,但同时带来的也是皇室桎梏。
“娶我与否,未来的事又怎可做保证呢?”姬怜轻声说道,竭尽全力止住胸口翻涌不止的不甘和难过。
“倒是你,虽然出身汝南袁氏高门一族,但在这建康城里,出身五姓七望的郎君又有许多,你也不必对自己太过有自信。”姬怜眼尾微挑,“说不准是王郎呢?”
正低头喝汤的王栖梧突然打了个寒颤。待他茫然抬头,才发现王兰之早已离席,正与谢廷玉一同看热闹去了。
王栖梧疑惑地望向对面正在交谈的姬怜与袁缚雪,虽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却能感觉到那两人之间萦绕着一种旁人无法介入的微妙氛围,似有一扇无形屏障,将周遭喧嚣尽数隔绝。
不知过了多久,忽见二人同时起身,彼此行了个标准的平礼。而后姬怜广袖轻拂,径自往厅外走去。袁缚雪则转身去收拾崔元瑛留下的狼藉场面。
新伤旧伤叠在一块,崔元瑛不得不又去找园内医师救治,走的时候特意拉着谢廷玉的袖子,嚷嚷着要陪她。待一切收拾好,谢廷玉从厢房而出,沿着青石小径而走,正巧途径园内的一湖泊。
湖面波光粼粼,岸边垂柳依依。水榭亭台间,一道月白身影临风而立。
绛珠静候在亭外台阶处,见谢廷玉走近,悄然退开,为二人留出独处空间。
姬怜沉沉凝视湖面,心里浮浮沉沉,不上不下。
难道他当真不能嫁给谢廷玉吗?就因这帝卿身份?
此刻,他生平第一次对这尊贵身份生出厌恶。可转念间又陷入迷茫。若褪去这层光环,他还剩下什么?
低头看着自己修长如玉的十指,即便当年苦练书法时,也日日用香膏精心养护,至今没有半
点薄茧。
若不是帝卿,他哪来用不完的珍稀养发膏滋养这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哪能从小就得名家指点琴棋书画?
谢廷玉这般好颜色的人,若没有这些,又怎会多看他一眼?
这般想法如千钧重担,压得姬怜几乎窒息。
姬怜满面愁容地转身,却猝不及防撞进一双近在咫尺的琥珀色桃花眼里。近得能数清她根根分明的睫毛。
谢廷玉就势环住他的腰,将他抵在雕花栏杆上,眼里闪着狡黠的笑意,“哎,本想从后面蒙住你的眼睛,让你猜猜我是谁,谁曾想你突然转身。”
那些纠缠已久的困惑再度浮上心头。
“谢廷玉。”姬怜低声唤她的名字,吐息若兰,“我们初相遇时,你是不是只是被我的容貌所吸引?”
见谢廷玉不假思索地颔首,姬怜心头霎时涌起一股酸涩的甜意,“你果然就是对我见色起意。”
“我从未否定。”谢廷玉笑意盈盈,“古人云,饮食阴阳,人之大欲存焉。又道,食色性也。怜怜,你难道不也是被我的容貌所吸引?”
姬怜定定地看着她,那个盘桓已久的问题几欲破口而出,他无意识地攥紧她腰后的衣料。
问,或许会得到令他心碎的答案。不问,就会像是一根刺深深地扎在他心里,每每见到她时,都会带动着去撕扯着他。
他无法再忽视这个问题,自欺欺人下去了。
他要问清楚,就此时此刻。
“谢廷玉,我有事要问你。”
姬怜慢慢吐出一口气,终于鼓足勇气,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倘若我不是帝卿,你会娶我吗?”
这句话说出的瞬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本不愿如此相逼,可这个疑问日日夜夜啃噬着他的心,让他不得安宁。
他紧紧盯着谢廷玉的双眸,目光中带着近乎祈求的期待,渴望从她口中得出他最想要的那个答案。
告诉我吧,说出那个我最想要听到的答案。姬怜在心里如此呼喊着。
但事与愿违。
谢廷玉以一种很疑惑的眼神看着姬怜。她似是很苦恼,蹙着眉斟酌了许久,终于启唇。
“可是怜怜。”
谢廷玉轻声说着最无情的话。
“不论你是帝卿与否,我都没有想过要与你成婚。”
“我们为何要成婚呢?”
“就这样如此地快乐过一段时间,不好吗?”
刹那,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猛地撕开他的胸膛,将那颗炽热的心生生扯成两半。
姬怜身形晃了晃,险些栽倒。
他面白如纸,唇瓣轻颤,不可置信地望向谢廷玉。眼眶瞬间盈满泪水,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我……我……”
视线早已模糊不清,滚烫的泪珠接连从眼角滑落,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姬怜深吸一口气,死死地抓住谢廷玉的手。
“我……你……”
他终于哽咽着问出口。
“难道这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吗?”
“你就从未……对我动过心吗?”
“谢廷玉……”他声音破碎,嘶哑欲绝,“我恨死你了。”——
作者有话说:饮食阴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礼运
食色性也——孟子告子上
第70章
“我就没打算在建康成家。这要是与他成亲了,我到时候就不可如此逍遥了。”
王琢璋望着那人懒散地倚在凭靠上,又回头瞥了眼频频往这边张望的李氏郎君,无奈叹息,“那你何故招惹那公子作甚?”
她掰下一瓣柑橘,塞入嘴中,口齿不清道:“这叫惹?我不过是同他说了几句话,又接了他的香囊手帕,摸了几回手而已。我连嘴都没亲过几次——唔——”
今日她们是来赴陈郡谢氏谢清宴的千金周岁宴。庭院中宾客如云,娘子郎君分席而坐,言笑晏晏。
谢清宴端坐主位,怀中抱着粉雕玉琢的小女儿,眉梢眼角尽是掩不住的喜色。
王琢璋手中折扇一展,按住她的嘴,无奈道:“璇玑,你全身上下就你的嘴是最是招人恨的。”
两人面容掩在折扇后,阻挡了对面李郎君频频看过来的目光。
王琢璋压低声音:“你既然无意于人家,就不要接他的香囊。你看看你把这位李郎君勾得神魂颠倒的,老是往这儿看。”
她回:“眼睛长在他身上,要看我也管不住呀。我与那李家郎君不过是花前月下几回,他情我愿,各取所需,有何不可?横竖不娶他过门就是了。”
说到此,她不免吟诗半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待与你的五年之约期满,我还要纵马天涯呢。成亲?从未想过。”
王琢璋叹一口气,“那你也别老是招惹这些贵族郎君。这个月都第几个了?不过,倘若日后你要是真想娶,随我参军,挣军功,赢爵位,到时候不管是赵郡李氏,还是上虞祝氏,都任你选择。”
“怎么又说起参军入伍这件事了?”她摆摆手,“哎,行,我没意见,要参就参呗,反正天天在宫里当这个劳什子金吾卫也没什么乐趣。”
“哦?上回是谁说当金吾卫有趣得很,从火场救了个绝世美人,还念叨宫宴那夜的献舞让人魂牵梦萦?”王琢璋挑眉揶揄。
她蹭地一下坐直身子,“那位美人现如今都被册封成春和堂的良人了。”说着撇了撇嘴,啧了一声,“那可是圣上的男人。我璇玑虽贪恋美色,倒还不至于做这等掉脑袋的勾当。”
恰在此时,袁照蕴从二人身后经过,她们立即噤声。待人影远去,王琢璋压低嗓音,“你明白就好。有些人注定不该碰。那位良人给你递的绢书,我让你烧了是为你好。若被有心人拿去,便是杀头的罪证。”
“其实……”她颇为惋惜地咂咂嘴,“春风一度也未尝不可,横竖圣上发现不了……”
——啪!
王琢璋一记爆栗敲在她额上。
她吃痛捂额,瞪眼道,“没睡没睡,什么都没发生!”
“你也是真大胆,还想给圣上戴绿帽。”
她轻描淡写地说出让人心惊肉跳的话,“圣上后宫佳丽三千,真要偷起来,人哪里知道?她怕不是每日上朝都顶着满脑袋的绿帽。”
说着,她又朝正在给谢清宴道贺的袁照蕴瞥了一眼,“哎,王琢璋我同你说。”
她胳膊压在王琢璋的肩头,耳边低语,“前些日子我在宫中当值,看见袁氏引荐的那个方士整夜待在圣上寝宫。说是炼制什么长生丹。”
不由嗤笑一声,“自打服了那丹药,圣上愈发荒淫无度,夜夜都要四五个郎君侍寝。这再好的身体也扛不住如此玩乐。她居然还想长生不老?当真是痴人说梦。”
闻言,王琢璋蹙眉,不由道:“建康城中,我琅琊王氏乃士族之首。袁氏作为汝南大族,如今又手握青鸾军,怕是想借这方士在圣上面前争宠,与我王氏分庭抗礼。”
她挑眉,眼中寒光一闪,“既然如此,要不要我替你把那方士杀了?我下手,你放心,手起刀落,不留下半点痕迹。”
“若你杀了这个,袁氏自会再送一个进宫,治标不治本。”王琢璋摇头叹道,“你不是读了些书,怎的还不懂这些?”
“读了啊,读完就忘,没办法,知识不进脑。”她满不在乎地耸肩。
王琢璋凉凉瞥她一眼,“今日回去抄书十遍。若还记不住,就抄到记住为止。”
她嘿然一笑,“我那狗爬字你也未必看得懂。”
王琢璋扶额,“就你这破字,以后别说是我教的,我嫌丢人。”
正说话间,谢清宴那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二人转头望去,只见数名仆从跪地求饶,瑟瑟发抖。谢清宴面如寒霜,怀中婴孩面色惨白,唇色青紫异常。
地上,一碗打翻的粥正冒着热气。
“家主饶命!家主饶命!”被侍卫压在地上
的侍从泪流满面,“这粥是从小厨房端来的,奴什么都不知道!借奴十个胆子也不敢害小娘子啊!”
谢清宴不言不语地僵立原地,身侧的谢氏夫郎早已哭成泪人。
医师踉跄着扑到婴孩身旁,手忙脚乱地查验,又颤抖着沾了些许残粥嗅闻,最终面如土色地跪地禀报:“家主,小娘子此番是误食了毒蘑菇。婴孩体弱,恐怕……恐怕……”后面的话不敢再说。
喜气洋洋的周岁宴,转眼就要变作丧事。
谢氏夫郎闻言,整个人瘫软在地。
王琢璋还未来得及反应,身侧之人已霍然起身。她急忙拉住,“你去作甚?”
只见那人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掀开露出一枚莹润药丸,“前些日子圣上赏的救命灵药,碰巧今日带在身上。给她呗,横竖我也用不上。”
“也罢,若是救活了,那就算陈郡谢氏欠你一个好大的人情。你去吧。”
医师颤抖着接过药丸,仔细嗅闻后,又用银刀小心剖开,直呼好药一粒,当即切下半丸,以温水化开,细致喂入婴孩口中。
约莫一刻钟后,眼见那青紫唇色渐渐褪去,呼吸也趋于平稳,医师这才长舒一口气,跪地高呼,“禀家主!小娘子转危为安了!真是吉人天相啊!”
谢清宴整衣正冠,双手长揖,对着她道:“多谢璇玑娘子救命之恩。日后琅琊王氏若有差遣,谢氏必当竭尽全力。”
“哎……不是……我真不姓王……”她尴尬地摆手。
转头就见王琢璋别过脸去憋笑,她捅捅对方胳膊,“这人情最后不还是落在你们琅琊王氏头上。”
时过境迁,两世为人,谢廷玉仍然不解为何小郎君们都对成婚这件事上异常执着。
她疑惑地看着眼前泪如雨下的姬怜,“可是我们现在过得很开心,不是吗?”
姬怜字字都带着哽咽的颤音,“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短暂须臾的欢愉。谢廷玉,你到底懂不懂?”
他想要长长久久地陪伴在她身边,与她一同白头偕老,而不是这转瞬即逝的露水之情。
谢廷玉摇头。
姬怜心痛如绞,只觉得再多说一个字心就要碎裂。正欲转身离去,却被一股力道猛地拽住了手腕。
他使劲挣了挣,无果,满眸猩红恨意地看向谢廷玉,“放手,我不想与你再有任何纠缠了。”
“当真?怜怜,你……”
“住口!”姬怜喉间滚着浓重的涩意,厉声打断,“从此刻起,不许再唤我怜郎,更不许叫怜怜!”
谢廷玉此刻仍如懵懂孩童般困惑,“就因为我未想过与你成婚?相比于这等不知何时才能成真的事,眼下的快乐不是更重要吗?”
当真说不通!当真无法说!
姬怜发了狠,蓦地抓起谢廷玉的手便狠狠咬下。不舍、怨恨、爱意统统化作这一咬,混着泪水,将掌心咬得鲜血淋漓。殷红的血珠接连坠在青石板上,溅开朵朵红梅。
谢廷玉看着姬怜从她掌心处抬起头来,他眼尾红得厉害,脸上泪珠纵横,唇上沾染着猩红的血,胸膛处剧烈起伏,可见气得不能自已。
可她的眼神依旧平静如寒潭,看得姬怜心头更火更恨。
我如斯伤心欲绝,你却还如此冷静。谢廷玉,你可曾对我有过那么几丝真情所在?
可姬怜却不敢再问,他怕听到更伤人的答案。
“我赠给你的那柄玉梳呢?”他哑声问。
谢廷玉眸光微动,已然猜到他的意图。她定定注视着姬怜,“怜怜,我从不回头。”
“拿来。”
当那柄刻着并蒂莲的玉梳从谢廷玉怀中取出,姬怜一把夺过,扬手掷向湖心。玉梳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直直坠入湖中,只听噗通一声,再无踪迹。
那柄曾寄托着平安归来祈愿的玉梳,就此沉入冰冷的湖底。
这湖深不见底,要寻回这小小玉梳,怕是要半月之久,亦有可能都寻不回。
姬怜哽咽着望向谢廷玉,心如刀绞却仍一字一句道,“往后你见到我,你需得恪守本分。”
字字诛心间,往昔缠绵画面却在脑海闪回。相拥时的体温,亲吻时的悸动。
痛,更痛了。
见谢廷玉欲上前,姬怜急退数步,猛地拔下墨玉发簪。青丝如瀑倾泻而下,他用簪尖抵住脸颊,“不许过来,你再近一步,我便毁了这张脸。”
声音颤抖却决绝,“你不是最爱我的容貌吗?你若对我无真心,我又何必珍惜?”
“怜怜,你这是要与我分手吗?”谢廷玉轻声问道。
血液轰然冲上头顶,姬怜再也抑制不住决绝之词。
“是。”
“从此,吾与汝相绝。”
泪水肆意而下,视线已然模糊中,是那袭红衣干脆利落转身离去的背影。
指尖脱力,墨玉簪坠落在地,与地面碰撞出清脆的玎玲声。
姬怜双膝一软,颓然跪坐。
无法挽回了,他绝望地闭上眼,从此她真的不会再回过头看他一眼了。
她们之间真的结束了。
他双手捂脸,指缝间水泽不断。原来真正的分手是如斯的痛吗?他觉得他的心空了,再也不会跳了——
作者有话说:这一章填上的伏笔有:
一章:赴宴的某王氏女郎救了不过周岁的谢廷玉。
十三章:皇帝吃丹药,男主父亲是否对女主有情,是否之间真的发生过什么。
之所以谢清宴喊女主王娘子,是因为这个时候女主已经被琅琊王氏收为义女了,具体可以看十七章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将进酒,李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