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成了帝卿白月光(女尊)》 1、第一章 自魂魄附体以来,这还是谢廷玉第一次感到荒唐。 此时此刻,她与一郎君躲在一个狭窄的衣柜里。 谢廷玉只微微一动,那把抵在她腰间的金错刀就逼紧三分。她声气平和:“初次见面,你我之间就兵刃相向,这样不好不好。” 那郎君脸上红霞肆起,呼吸急促,眼含怒火地瞪着她:“住嘴,你这个登徒女。” 这件事还得从半个时辰前说起。 汝南袁氏遍发花帖,诚邀建康各家贵女,以及郎君们,共赴清凉山花宴。 谢廷玉这才回都城不过两日,连门都没出,自然是无人知晓她已归来。但陈郡谢氏的帖子向来不会遗漏,这帖子依然准时地送到了她的长好院。 蒲月已至,闷热的天气已让山庄脚下的奴仆们衣衫尽湿,葛布短衣紧贴在背上,洇出点点水痕。 一群清秀小侍则站在槐荫下,身旁是块香案,上面挂着数个熏球。 只见一架朱轮华盖马车正朝山庄驶来。该车长约两丈有余,宽约七尺,由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牵引。车厢后方的横杆上,斜插着一面绯红旗帜,上面用金线绣着一个“谢”字。 奴仆甲瞥一眼那旗上的字,顿时一怔:“这……这莫不是陈郡谢氏的马车?” 站在一旁的奴仆乙急忙推搡她,道:“干站在做什么?还不前去招待。” 奴仆甲即刻上前拉住马辔,奴仆乙、丙一同抬着马凳疾步上前,稳稳落在车辕旁。 车帘微动,先是一名着靛青短打的谢府健仆跃下。而后,才见—— 先是一双洗得发白的十方鞋,紧接着露出半截褪了色的青色道袍下摆。 一位奴仆悄悄抬首望去。 有一身着青色广袖道袍的女郎从车内探出身来。 青色道袍?陈郡谢氏? 看来这就是那位自小远走建康,在上清观里修行的谢氏嫡女,谢廷玉。 说起这位谢廷玉,建康城内至今流传着她的少年轶事。 最出名的要数那场周岁宴——不懂事的帮厨误用生草乌,掺进米糊里。小婴儿才吃下半勺就口唇青紫,抽搐异常。 幸运的是,当时赴宴的某王氏女郎恰好身上带着先帝御赐的一粒救命丸,当机立断切了半颗化水灌下,小婴儿这才捡回一条命。 再往后数,三岁那年,她在亭内玩耍,莫名从栏杆间隙滑落,顺着斜坡一路滚进深池中。若不是恰巧有仆役在池边修剪花木,谢家怕是要办丧事。 而到四岁,当她在庭院里扑蝶时,竟被一瓦当砸中后心。医师来看时连称奇哉,说这瓦当若是偏上半寸,定要当场殒命。 且先不论这些生死大事,单说寻常病症,比如风寒高热、惊厥腹泻,这位谢二娘子每年总要轮着来上几回。 可以说,活着,都很不容易。 以至于有人都私下感叹:“这谢家二娘子要是能平安活着长大,简直是祖宗显灵。” 在如此艰难的生长环境下,谢廷玉当然是自小体弱多病,肩不能抗,手不能提。 在私塾念书时,那些金尊玉贵的娘子们,连课业笔记都嫌她病气重,不肯借来看一眼。 谢氏主君终于坐不住了,花重金聘请上清派的紫虚太师卜卦。铜钱三掷,在案上排出一个大凶卦象。 紫虚太师三指掐天罡诀,指节在算筹间飞速游走,口中不停地嘀咕着。话里话外就是谢廷玉的生辰八字与建康相冲,且魂魄脆弱,易遭邪祟侵扰,惧为孤魂所据,唯有孤身远走,才能平安长大。 话说到此处,紫虚太师从怀中拿出块阴阳鱼玉珏,称此玉珏能镇魂,需将之挂在谢廷玉的腰间,不可离身。 一番话下来,谢氏主君就算再怎么舍不得,也只能红着眼给才不过六岁的谢廷玉收拾包袱。 主君一边将手里的帕子拧成麻花,一边含泪看着紫虚太师抱着六岁的谢廷玉骑上大青驴,消失在山道尽头。 这件事在当时甚传闾巷,大街小巷隐有“谢家女,远避祸”云云。 思及此,奴仆乙慌忙上前,手臂抬得比轿辕还高,一副“娘子您扶着我下马车,千万当心脚下”的殷勤模样,生怕谢廷玉一个趔趄从马车上掉下来。 一看见这群人像供祖宗似地盯着自己,谢廷玉早已有心理准备。 有一小侍立即捧着银质镂空香囊球上前。他双膝跪地,将香囊悬在谢廷玉腰间,轻声道:“夏暑酷热,山庄多蚊蚁。此香囊内装冰片、菖蒲,可驱虫避秽。谢二娘子请慢行。” 谢廷玉一个转身,沿着蜿蜒的石子路前行,腰间悬挂的香囊球和那块阴阳鱼玉玦相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路旁参天大树,遮天蔽日,一时之间只闻虫鸣和跟在谢廷玉身后那位贴身护卫的唠叨。 “主君说,让您别太累着,要不然属下背您过去吧?” 谢廷玉佯装耳背,眼皮都不抬一下。 这侍卫名叫岑秀。因长相端庄,身体健硕,自小识得几个字。在得知谢廷玉要出门前往这赏花宴的半刻钟前,被主君提拔成贴身护卫。 第一次当贴身护卫,岑秀很是紧张。 “少主人渴了吗?要喝水吗?属下这里有水囊。” 岑秀摸摸腰间挂着的水囊,抖一抖,很轻,疑似今日出门太急忘记装水了。 她尴尬地挠挠头,眼一撇发现正前方有个六角凉亭,道:“少主人,那里有个亭子,要不我们去那儿休息会?” 岑秀抬头看看这毒日头,瞅瞅谢廷玉的单薄身影,再联想到主君的万千叮咛,很担心谢廷玉在半路上直累到晕厥过去,便在旁跟个老母鸡似地说个不停。 “少主人,你要不要……” “我看起来一副很弱的样子吗?” 岑秀一愣,摇摇头,搜肠刮肚许久,才支吾道:“只是...这日头实在毒得很...” 谢廷玉乜一眼岑秀,道:“我在上清观时,下午得从山上道观行至山脚传道,往返需三个时辰。闲时还要劈柴担水做饭。”她拍拍岑秀的肩,语重心长道:“把我当个寻常人看,好吗?我没你们想得这么差劲。” 这里头,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当她还未真正成为‘谢廷玉’,只是一抹跟在这个小道士的孤魂野鬼时,她就看着这小道士从早到晚念经打坐,下山都是骑着头老瘦驴晃晃悠悠。 “少主人,属下也只是担心。出发前,主君曾有言……” 谢廷玉暗叹若是让岑秀这般跟着,耳朵怕是要起茧子,当即打断:“我渴了,方才路过西边山脚见一清泉,你去汲些水来。我在宴会上等你。” 她们此刻身处东苑,谢廷玉所指之处却在西侧,往返少说也得半个时辰。谢廷玉心道能得片刻清净,倒也是桩福报。 岑秀当即领命而去。 谢廷玉兜兜转转,寻到一处假山石上,此处背靠青苔石壁。 当遇一拐角处,正要拐过去,耳朵微动,隐约听见有人在此处说话。 好奇心起,谢廷玉微侧出身看去,因有山石藤蔓遮挡,只能隐约窥到一人背后负手,另一人躬身听命。 “宴会还未开始...那位帝卿殿下来了吗?” “属下早安排妥当了...一切准备就绪...给帝卿的香囊球里,我特意放了那种只对男子起效的...只待东风...” “你把王氏引过去时,切记小心,莫让其她人发现。”那人一顿,“现如今,母亲大人正和大司徒在外处理流民问题。我此次借宴会之手对那王氏女下手这件事,坚决不能让母亲知晓。” 另一人答道:“娘子放心。” “此事若成,王氏女虽丢了司戎府的职位,从此不能再入朝廷,但也空手白得一姿容绝世的美人,她倒也不算亏得太多。” 再无对话,一前一后隐入.花.径.深处。 谢廷玉从假山后走出来,将两人的对话抛之脑后。她今日是来宴会喝酒游玩散心的,对这些个腌臜算计并不想给予太多关注。 行走在廊下,两列侍从从谢廷玉身旁擦肩而过。一列手上端着雕花食盒,一列则托盘上端着的是两壶新酿果酒。 “哎?你等等。” 走在最后的侍从忽觉袖口一紧,扭过身一看,是个未曾见过的贵女。 此人身形清癯,却挺拔如松,一袭青色道袍更衬得她如雪中翠竹。面容虽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但掩不住那浓丽五官。尤其是那一双含情桃花眼,温柔看人似含水。 侍从行一礼,“不知女郎唤我何事?” “你端着的是什么酒?给我尝尝。” 侍从将托盘放在廊边石栏上,挽袖倒出一杯递给谢廷玉,“这是刚酿好的青梅酒。” 谢廷玉饮了一杯,只感喉咙处清冽回甘。她又指指另一壶。 侍从立马会意,又给倒了另一杯,“这是荷花酒。” 递过去时,一不小心触碰到谢廷玉的指尖,手一颤,酒水打落在谢廷玉的道袍前襟上。 侍从大骇,将将要跪地求饶时,只见贵女不甚在意,俯身就着他的手喝完了整杯酒。 他杏眼微睁,抿唇不知该说什么,只怔怔看着她给自己倒了一杯又一杯,直至两壶饮尽。忽听她低声喃喃:“竟有些发晕...当年在边关连饮三坛胡椒酒都步履如常,这身子骨当真...”尾音渐消。 谢廷玉眨眨眼,之前的老毛病又犯了。 她一把扣住侍从手腕,指腹无意识摩挲着他腕间跳动的血脉,“衣裳脏了须得赔我套新的...再有醒酒汤也备上。带我寻个地儿躺一下。”口齿之间吐出淡淡酒气,“带路。” 贵客弄脏衣服,醉得不省人事在这儿是常事,自然是时常备着替换衣物,以及醒酒汤药。 侍从领着谢廷玉穿过回廊,来到一处院落,此处四面竹帘高卷,门皆大开。 时值宴会筹备,仆役们皆在前院忙碌,此处并未有什么人。 谢廷玉饮过醒酒汤后,直接把道服一脱,换上一件石榴花色绮罗裙,在院子里闲逛醒神。但见此处皆是门窗打开,唯有一扇门虚掩着。 谢廷玉推开门,走进去。 一扇水墨画屏风斜挡在入门处。 她侧身绕过屏风,仍有层层纱幔挡着。拨开最末一重轻纱,入目之处,一张乌木矮榻贴地而设,榻身离地仅一掌高,榻前脚踏边,搁着一双云纹鞋履,榻上随意躺着一件玄色外衫,上面绣满了盛放的芍药。 谢廷玉视线不经意往上移,正见一名男子斜靠在锦缎靠枕上,一脸错愕地看着她。 两人皆是呼吸一窒,一阵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散开。 谢廷玉两世为人,见过的美人如过江之鲫,但这一位确实是堪称绝色。 光靠言语已是无法描绘。 此时此刻,谢廷玉脑海中只浮现出,当年暮春,在青崖山上,她骑马出征,途径一处断崖,偶遇一株生在石缝中的野芍药。 那花红得烈艳,花瓣上还凝着晨露,在凛冽山风中颤而不折。 男子下唇正中那一点嫣红的痣,恰如那日芍药花瓣上将坠未坠的露珠。 正待谢廷玉兀自欣赏之际—— 只是不知为何床上这美人从惊愕转为勃然大怒? 只是不知为何床上这美人衣襟散开,锁骨、脖颈处泛着潮红? 只是不知为何床上这美人突然要起身,拿着一把金错刀向自己冲来? ……啊?她什么都没干啊?!难道欣赏美色也是一种错吗? 谢廷玉弯腰侧身躲过一击,与美人绕着圆桌转圈圈。 美人更为生气,挥舞着手中的匕首,咬牙切齿道:“你这个臭女人…我要杀了你…” 谢廷玉回头看他:“啊?我来赴宴前可是沐浴焚香过了,哪里臭了?” 此时,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听声音,至少三个。 听动向,是朝这个房间来的。 谢廷玉脑海中突然回想起那两人的对话。 “…香囊里有只对男子起效的…” “…把王氏女引过去…” “…丢了司戎府的职位…” 谢廷玉脑中警铃大作。恐怕是有人欲假借这位殿下来使某位贵女丢掉官职,而她却是误打误撞,替别人入局。 她一道绕桌周旋,一道思考如何脱局。 床榻底下太矮,不能藏人。 窗户正对池塘,跳窗必落水。 谢廷玉瞥到角落里的黄花梨木衣柜。 柜门半掩,内里适中,很适合暂时隐蔽。 趁美人不备,她一手擒住对方执匕首的手腕,一手捞起地上的外衫、鞋履,再一把揽住他的劲瘦腰身。 美人一愣,只听啪一声。 两人已躲进了衣柜之中。【你现在阅读的是 】 2、第二章 姬怜斜倚在床榻上,眼见这陌生女子突兀闯入时,好似与之前做的梦重叠。 零星片段浮现于他脑海里。 梦里,他躺在床榻上,贴身里衣都浸着情蛊发作的汗。自父胎里携带的情蛊被勾起,他浑身燥热难受。他厌恶所有关于女人的一切,但在情蛊的折磨下,他渴望有人能纾解这痛苦。 恍惚间,有个女子朝他走来。看不清脸,看不清衣衫样式。 一切都发生得猝不及防。 紧接着,便是有许多人破门而入,嬉笑、嘲讽、谩骂,众多污言碎语夹杂其中。 “参加宴会,实则与人在房内不知廉耻地苟合……” “不守夫道,令皇室蒙羞,着即日下嫁。” 再然后,他被强行塞进喜轿中,入目皆是令他作呕的鲜红色。 待他猛然回神,即刻手持金错刀向那人刺去。两人绕着圆桌大战几个回合后—— “啪”的一声,那人一把将他拽入这衣柜之中。 ……? 姬怜握着金错刀的手僵在半空。 他低头看看刀刃,又抬头看看对面女子。 这个人好奇怪。 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为何和梦境里的截然不同? 姬怜疑惑不解。 大周皇室以玄为尊,尚赤、崇紫。 谢廷玉凭借着衣柜那一丝缝隙透进来的光,垂首看着手中的玄色外衫,再观此人面貌,答案呼之欲出。 此时此刻,与她同躲在衣柜里的人正是当今天子的弟弟,帝卿姬怜。 在大周,凡尚帝卿者,一不可授实职,不得入朝议政;二不得参军涉武。 但现如今,外有夷狄虎视眈眈,内有匪患猖獗,是以对于任何一个想要通过挣军功来建功立业的女子来说,娶帝卿无异于自断前程。 正所谓,娶得帝卿郎,断却封侯路。 先前她在假山石后偷听到的密谈,那两人打得就是这样一番谋略。 谢廷玉虽耽于美色,却不愿亵玩。更何况她此番回建康另有所图,需入朝堂,自然是不能让人撞见她和衣衫不整的姬怜同处一室。 这方衣柜委实窄小,两个人挤在里头,近在咫尺,呼吸可闻,举手投足之间都躲不开肢体触碰。 靠得这么近,谢廷玉清楚地看到姬怜因紧绷而轻颤的睫毛。 一股花香味,混杂着一丝果酒味,还有一股她很是熟悉的甜腻香味,纠缠在两人的呼吸里。 谢廷玉皱眉屏息,果酒味来自她,花香味来自姬怜身上的香囊,但是另一股味道却似乎是来自这外衫上。 谢廷玉释然,这是暖情香。 先帝沉溺声色,夜夜与宫内侍君寻欢作乐时,最喜用此香助兴。 谢廷玉不由得失笑。没想到有这么多人拿这位帝卿殿下当鱼饵,只是愿者上钩的人会是同一个人吗? 姬怜只觉得小腹处那股邪火犹如毒蛇一般,往四肢百骸寸寸缠绕。 热,热得很。 谢廷玉凝视他上下缓慢滚动着的喉结,锁骨,脖颈,甚至是鼻尖处开始沁出细密薄汗。 那道自缝隙漏进的光痕,正斜斜切过姬怜的脸——映出眼尾潋滟的红。 一粒汗珠从额角下滑,途经下颌,最终悬在锁骨凹陷处,将落未落。 谢廷玉经验丰富,自然是看出这位帝卿殿下已处于情潮肆起,万般难耐的情态。 谢廷玉把外衫扔到角落里,伸手去碰姬怜腰间的香囊,“你要不要解开衣……" “你放肆!” 腰间金错刀又推进一分。 谢廷玉垂首瞥了眼。 这把金错刀削铁如泥,刀刃泛寒。 在这转身都难的柜笼之中,谢廷玉的第一想法是美人要是误伤自己就不好了,她怜惜美人,见不得任何美丽的事物有一丝损伤。 谢廷玉把手收回:“我说的是你身上系着的香囊,不是你的衣衫。” “你居然敢肖想我的香囊!卑鄙无耻下流!” 他冷眼看去,声音嘶哑:“儿郎虽气力不及你,但若是你敢对我有不轨之举,我宁可与你玉石俱焚,断不叫你辱我半分。” 谢廷玉:“啊……噢。” 姬怜脸色难看,强忍体内燥意,死死咬住下唇,将喉间翻涌的喘息咽回去,却怎么也压不住情蛊烧出的渴。 体内的蛊虫在疯狂地叫嚣着。 膝头莫名发软,眼前阵阵发黑,竟有种天旋地转之感。他慌忙扶住衣柜隔板,却止不住向前栽去。 直直落入谢廷玉早有准备的臂弯里。 她身上有一股很淡很淡的檀香味。 “这可是你自己投怀送抱的哦。” 她手腕轻翻,瞬间把姬怜手中的金错刀夺去,反手别进腰侧宫绦,另一只手压住姬怜的脊线。 两人虽抱的不算紧,姬怜仍能感受到她胸前丰盈的绵软正抵着自己。 这一刻,体内的蛊虫似乎是找到了安命之所,循着温热四处流传,每一寸血脉都贪恋着这副身躯。 姬怜呼吸骤停。 “你这个登徒女,快给我放…嗯…嗯…” 耳边咬牙切齿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化作两声闷哼,尾音已带上些许绵软。 情蛊既醒,便如野火燎原。谢廷玉甚至能感受到掌心下的腰肌正微微痉挛。 姬怜觉得自己被撕成两半。 身子想贴上去,脑子却拼命往后躲。 “天地良心,我只不过是误入此地,真没想做什么。真要算起来,我也是受害者之一。殿下你放轻松些。” 谢廷玉压低嗓音,唇几乎擦过他耳垂,“衣柜狭小,施展不开。更何况…外头还有人呢。殿下总不想让人听见什么不该听的动静,看见什么不该看到的吧?” ……这人既知他身份,还敢如此放肆。 姬怜被这番话激得,直接狠狠地咬上谢廷玉的肩膀。原本所有即将溢出的喘息都被这一咬强行咽下,只留一声模糊的呜咽。 谢廷玉不为所动,聚气凝神地听着外头的声响。 她身上的檀香,以及温软身躯让蛊虫安静了些。 姬怜扭头看向黑暗处,手握成拳,迫使自己冷静。 屋外有人走进来。 踉跄的脚步声停在门前。 “到地儿了吗?快扶我躺下...”带着醉意的嘟囔声响起。 一个侍卫上前,掀开纱帘一角,往里一看,僵住。 里头空无一人。 她又将纱帘多掀开几分,只见榻上锦被凌乱铺展,唯独不见该躺着的人。 侍卫朝后递了个眼神,摇摇头,其余人心领神会。无法,只道:“娘子,我扶你到其他房间。” 两人相拥的姿势僵持到门外人声远去。 自始至终,谢廷玉都并未从衣柜缝隙里看到人的身影。 姬怜感到体内燥热消退大半,手脚也恢复了些力气,只是蛊虫仍在蠢蠢欲动。 他用尽力气,猛地推开谢廷玉,拿起外衫,打开衣柜正欲离去,只是不知什么东西拉扯着腰间,他一个趔趄,直接带着谢廷玉一同往地上滚去。 两人就这样又抱在一起。 谢廷玉伸手撑住地面,终于止住翻滚之势。 她起来,直接一把跨坐于姬怜腰间,低头一看。原来是两人的香囊丝线、玉珏绦带早已乱作一团,在方才的纠缠中结成死结。 手速快于思考,谢廷玉只是用力一扯,连带着将姬怜的腰带扯得松散几分。 谢廷玉动作一顿,心知不能再继续。若再动手,怕是真的要坐实“登徒女”的名头。 她抬眸正对上姬怜那欲要杀人的眼神,不由讪讪一笑。 姬怜脸上绯红一片,从颈间一路烧至眼尾,恨不得将她腰侧的金错刀抢来,与她来个同归于尽。只是此刻已是没力气伸手,只得眼中冒火,死死地瞪着骑在他身上的谢廷玉。 谢廷玉手摸到腰侧的金错刀,手腕一翻,顺势一挑。 但见姬怜身上的香囊球、她身上的玉珏、香囊并缠在一处的丝绦,齐齐落入她掌心。 谢廷玉她当着姬怜的面,反手将这些物件塞入自己袖中。她爬起来,欲俯身搀扶美人起来。却见美人嫌恶地看了她一眼,撇开头,兀自撑着一旁的椅脚起身。 眼看着姬怜伸手去取那件熏了暖情香的外衫,谢廷玉不由分说,抄起案上茶壶便泼。 “哗啦”一声,茶水精准地泼在外衫上,顿时洇开大片水痕。 这一泼极有分寸,外衫尽湿,内里的中衣却半点未沾。 只是从正面泼去,难免殃及面容。姬怜长睫沾湿成缕,几滴水珠顺着他的下颔往下滴落。 谢廷玉笑道:“夏日暑重,给殿下去去火气。听闻帝卿殿下出行必带替换衣衫,这件既已湿透,也就不必穿在身上了,免得沾染风寒。”【你现在阅读的是 】 3、第三章 待屋内的美人将要大发雷霆之时,谢廷玉及时地退了出来。 有了刚刚绕桌躲柜一遭,谢廷玉酒意已消大半。她前脚刚踏上小竹桥,后脚就感到一道暗处的视线紧盯着自己。她猛地回头,却只看到一扇紧闭的窗。 行至半路,一个护卫狂奔而来,刹住脚步停在她面前,满脸委屈:“少主人,您去哪儿了?说好在宴会上等着,属下来到清凉台却不见人,还以为您迷路走丢了。” 注意到谢廷玉换了一袭艳丽衣裙,岑秀眼睛顿时一亮:“少主人还是穿这身更好看些。如果不是赴宴匆忙,您原该穿成这样出席,而不是那身旧道袍。” 按照规矩,贵族家的衣衫都是统一由府里的绣郎制作,若是主人们出席宴会,衣裙首饰都需提前一个月备妥。 一来,谢廷玉归来突然,才不过两日。二来,绣郎还未来得及动针线,她便提及要赴宴,府里措手不及,最后只能让她套着那身旧道袍充数。 谢廷玉扯扯腰间宫绦,此时远处有几个着一身劲装的女郎从她眼前掠过。 她站在那儿看好一会,转头对岑秀吩咐道:“说到衣衫,你回去赶紧让人给我做几套武袍出来,要窄袖束腰的,最好是骑射服,这些个繁琐的襦裙之后再做也不迟。” “骑射服?” 岑秀也跟着朝那些女郎看去,暗自思忖:“听府里人曾说,少主人儿时连小马驹都没能骑过,走路都是要人抱着的。如今少小离家老大回,连衣服都是穿旧的,想必今日见着这些娘子身上所穿定是很羡慕。” 一想到这,岑秀看向谢廷玉的神情又是怜惜,又是殷切,道:“少主人放心,属下定会办好此事。” 两人沿着这条直至湖中心的半岛的白石曲桥上走。 只见桥头处系着几叶小木舟,随波轻晃。半岛上尽头立着一座的六角亭子,名为水心亭。台阶处已有乐伎手持箜篌、排箫、筚篥等乐器合奏,隐约有天籁乐声传来。 这湖名叫清凉湖,湖水湛蓝如镜,水面上飘着圆润硕大的荷叶,足有半人高,期间点缀着粉白相间的荷花,层层叠叠,底下有游鱼成群游过。甚至还有几只白鹤昂着修长的脖子,高傲地在湖边闲庭信步,旁边有侍从手捧食盒静立一旁,方便女郎们临时起意喂养。 湖心处漂着数尾木雕游鱼,鱼背上插着小旗,旗顶固定着铜环。 毗邻湖畔矗立着一座两层高的观景楼阁。此次赴宴的贵族郎君们皆被安排在此处休憩。 一只鹤忽地展翅,其抖落的水珠在粉荷上翻滚,旁边有人笑骂道:“你这扁毛畜生!” 另一头,有位娘子被鹤惊得"哎呦"一声,踉跄后退,正撞上经过的谢廷玉。那人猛地转身,脸色铁青,张口就骂:“瞎了你的狗眼?!没看到我在这儿,不知道往后退吗?” 谢廷玉微微侧眸瞥去,脸上波澜不惊。 身后的岑秀脸上一沉,一个箭步上前将谢廷玉护在身后,声如洪钟道:“我家主人好端端在一旁走路,休要血口喷人。” 岑秀身长七尺五寸有余,颇为健硕。此刻她浓眉紧促,再加上一脸煞气,浑身顿时散发着一股凌厉之势。 这处的对持引发旁人的注意,纷纷侧目。众人虽不好驻足围观,却都忍不住一步三回头,眼里闪着八卦的光,面上却还端着世家贵女的矜持模样。 那人身后的随从识遍建康女郎,见谢廷玉面生,只当是哪个没落家族的旁支庶女,不甘示弱,挺身上前,“我家娘子可是…” 话音未落,只听“锵”一声。岑秀手按在腰间佩刀上,一双剑眸瞪过去。 “我、我家娘子出身清河崔氏!”随从强撑着脖子,声音却矮了三分,“你们这等小门小户出来的怕是不知道这儿的规矩...” “小门小户?”岑秀嗤笑一声。 谢廷玉一咯噔,心头突地一跳。 果不其然,只见岑秀已经挺直腰板,字字铿锵,神色自豪:“我家主人可是出身陈郡谢氏。” 四周顿时一静。 此话一出,旁边的人齐刷刷止步,十几个脑袋同时转向岑秀,往她身后看去。谢廷玉只觉后背发麻,仿佛自己是只被围观的耍戏猴。 岑秀满脸兴奋通红,转过头去,想要得到谢廷玉的夸赞,但在主人面无表情的注视下,高高扬起的嘴角瞬间耷拢,又是一脸委屈。 谢廷玉手按在岑秀刀柄上,“你把刀收起来,脾气那么暴躁做什么?我们是来参加宴会享乐的,不是来打架斗殴的,别老想着动手来解决问题。” 她从岑秀身后走出,双手手指交叉在胸前,右手拇指上翘,这是贵女之间第一次见面行的叉手礼,道:“陈郡谢氏,谢廷玉。” 旁人窃窃私语。 “……谢氏?今日她袁望舒还邀了谢氏吗?” “那日谢二骑着驴远走城门时,我正巧坐着马车外出远郊回来。她居然从上清观回来了?” 大周讲究五望七姓,虽十二年前本以琅琊王氏为马首是瞻,奈何王氏军在抵御夷狄时出现重大军事失误,折损六七成兵力,遭先帝当庭掷砚斥责。如今当是以汝南袁氏、陈郡谢氏位列翘楚,而两位族中家主分别任朝中重要职位,即大司农,与大司徒。 清河崔氏虽有能人在朝中任数职务,但论起门第高低,还是要略微逊于陈郡谢氏。 那女郎神色一僵,上下打量一番谢廷玉,再不情愿也只得回礼,“清河崔氏,崔元瑛。” 崔元瑛掉头就走,听见背后“哎”一声,她只得停住转身,回头不耐道:“还有何事?” “敢问娘子,何为建康的规矩?”谢廷玉从容地坐在曲桥栏杆上,指尖轻叩桥面:“我刚从上清观回来,不懂建康行事章程。我且问你,若有一人言语伤人致另一人心悸发作而亡,该当如何?” 崔元瑛一怔:“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哪来什么死人?” 谢廷玉开始有理有据地分析起来:“常言道,身病易治,心病难医。我这人身体弱,受不得刺激。被人一骂,我就心气郁结,食不下咽,夜不能寝,噩梦频发,心悸盗汗,那我这必然是身体每况愈下……” 讲到此处,谢廷玉掩唇轻咳几声,岑秀立马一脸紧张弯下腰轻拍她的背。 “若家里母亲大人,还有父亲问起我的病症,那我少不得要提今日无端受辱之事。且不说建康,倒是我外出所住的山野小镇里,这般肇事者都得身负荆棘,散发跣足,一身素衣,来病人床前连磕十八个响头,每磕头一次则高喊一声‘我真该死啊’,或许还能救回人半条命。” 谢廷玉长叹一声,“在场的诸位到时候可是要给我作证呀。” 可以可以,这是把她母亲给搬出来。 崔元瑛听得一愣一愣,想拼娘拼不过,又没谢廷玉这般伶牙俐齿。 身后的随从知道她家娘子吃瘪,但还是冒着被打的风险凑到崔元瑛的耳边,小声劝道:“娘子,崔大人近日才罚您禁闭思过,抄家训,若再惹事被崔大人知晓……” 崔元瑛一胳膊肘过去,随从闷哼着捂嘴,默默地退到身后。 “那你要我如何?” “就此时此刻,为你刚才的言论为我道歉,还得行大礼。”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崔元瑛身上。 崔元瑛脸色涨成猪肝色,一口气憋在喉咙里,想发作但只能憋着。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僵硬地双手抱拳于胸前,身体向前倾,慢慢往下弯:“谢娘子,今日是我莽撞不知事,还望你海涵,莫要放在心上。” 谢廷玉笑出声,以一种长辈的口吻道:“好说好说,下不为例,我这一次就饶过你。” 饶?居然用饶这个字? 围观的众人憋笑憋得肩头发颤,又怕真的笑出声遭到崔元瑛记恨,个个都心有灵犀地快步散去。 岑秀道:“少主人莫要将此人放在心上……” 谢廷玉摆摆手,又是直接打断:“区区小事,还不值得我为此挂心。” 观景阁上,凭栏而立的郎君们将桥上闹剧尽收眼底,连那对话也都听得一清二楚。 “砰。” 茶杯被人重重撂在案几上,茶水溅湿了纤长手指。 姬怜从袖中拿出手帕,细细地擦着手指。他咬着牙,声音里从齿缝中挤出:“原来这个无耻浪-荡-女叫谢廷玉。” 他执起银勺剜一角酥山,冰凉的甜意在舌尖化开,却浇不灭心头那股无名火。 盯着正逐步往水心亭走的石榴花色身影,他狠狠咬在银勺上,就好像他咬在某人的肩膀上那样。【你现在阅读的是 】 4、第四章 谢廷玉经侍从引领入席。她信手将石榴罗裙一展,左腿屈起支着手肘,右腿随意蜷着,另一手指跟着乐曲的节奏在大腿上叩击。整个人姿态慵懒地斜倚在亭柱上。 托刚刚的福,现在整个宴会上,所有人都认识谢廷玉,但谢廷玉却谁也不认识。她独自一个人坐在那儿,其她女郎都绕开她坐。 侍从将酒满上,谢廷玉举起酒樽,恰巧抬头一看,眸光正对上坐在二楼的姬怜。 姬怜如今换了一身深紫罗衫,原本松散的发髻也重新挽好,旁边的儿郎们因忌惮其皇室贵族身份,不敢和他靠得太近,是以姬怜一个人醒目地占据了大块地。 两人相视须臾。 谢廷玉心想:我这儿没人,他那儿也没人,两个人的处境都是挺对等。 姬怜却想:这个臭女人居然还敢看向我,方才就该把她肩膀上的一块肉给咬下来。 谢廷玉佯作不见姬怜眼中的怨怼,隔空与他祝酒,展颜一笑,仰头将酒尽数喝完。 旁边的侍从又立即将酒满上,谢廷玉却是摇摇头,将酒樽往旁一推,不再继续饮酒。 绛珠垂首沏茶,注意到姬怜腰间空空。他把茶杯递到姬怜手边,拿出一柄团扇,轻轻扇着,轻声问:“殿下的香囊球哪去了?” 姬怜冷笑一声,咬着牙齿,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被一只不、知、好、歹、的、狗给抢走了。” 绛珠打扇的手一顿,顺着姬怜的目光往下看,最终定格在亭内一个正与两个清秀侍从有说有笑的女子脸上。 他了然,可能这个女郎就是殿下口中说的狗吧? 殿下自小从不掩饰对女子的鄙夷与厌恶,基本从不与女子有来往。 这还是第一次见殿下对一个女子有那么大的反应。 如今殿下年方十七,已然及笈,帝卿府敕造在即。圣人前几日已明示,会在秋猎后为帝卿下旨赐婚。也不知到底是哪位贵女能得殿下青睐。 绛珠不自觉地思考,会是今日赴宴女郎们中的其中一人吗? 又听一声“砰”。 姬怜饮尽杯中茶,又是重重地往桌上一置,忍不住低声抱怨:“这些个人脑子怎么了,一个接一个地往她怀里扑?难道也是被虫害的吗?” 绛珠再一次看向亭中。 这时,一个乐伎面含窘迫地从谢廷玉怀里爬起来,抬手行礼,“实在是失礼。奴只是一不小心被这突然飞来的青虫吓到,这才崴了脚扑在娘子身上。还请娘子饶恕。” “无事。” 乐伎再行一礼,正要离开,一句“且慢”让他止住脚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带着一股檀香朝他袭来。 谢廷玉两指拈起他肩头青虫,用侍从递来的帕子将其裹住,“没事了,你走吧。” 乐伎红着脸离开了。 见状,姬怜冷哼一声,小声嘟囔,“惯会装模作样……” 绛珠摇摇头,殿下看起来和这位亭中女郎很是不对付,应该不会是她与殿下缔结秦晋。他忍不住又睨了几眼,论相貌,两人倒是很配。 此时一人自曲桥上走来,来到席中间,甫一张口,“诸位……” 谢廷玉扭头看去,只觉此人的声音略有耳闻,似是在哪听到过。 那人先是环视一圈,举起酒樽,说些邀请赏花的场面话,随即转一圈,看到身处二楼的姬怜时话一顿,这才转回去,又开始说些咕噜话。 谢廷玉恍然。 原来她在假山后听到的声音是来自这个人,汝南袁氏袁望舒。 谢廷玉细细打量,眉眼处倒是生得和她母亲很相似,都是同为一双吊眼。 袁望舒面含笑意,“夏季闷热,总得找些乐子,若是只玩投壶未免也太无趣。今日我们要玩个新游戏,名为‘莲心穿鱼’。” 她抬手指向湖面那些漂浮的木雕游鱼,扬声道:"诸位只需将箭射入鱼背上圆环,便可计分。" 谢廷玉心说,这还算有趣,倘若又尽是来些‘道可道’的清谈,她宁可找个地方倒头就睡。 一位袁氏家仆大声宣告规矩。 其一,游鱼分为近、中、远三种距离,远者分值更高;其二,投掷者皆需站于小木舟上,不可失衡落水,否则直接淘汰;其三,两人为一组,投掷总时长为两刻钟,在限定投掷次数内得分最高者胜。 此话一落,众贵女便三三两两结起伴来。 自然,没人往谢廷玉跟前凑。 这些世家女多半幼时与谢廷玉同窗过,深知谢二娘子上学要侍从抱着进书院,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书包也是随从背的,就连磨墨这件小事都是书童来做。 谢廷玉周围空出一大圈,没有人愿意和她组队,都觉得她太弱了,和她组队一定会输。 岑秀一看谢廷玉落单,挺胸就要上前。旁边有人一把拽住她,好意提醒:“闲杂人等不得入场,否则视为作弊。” 谢廷玉对此并不热衷,若是无人组队,她自会主动弃权。 上天做媒,因王氏女缺席,导致另有一人落单,和谢廷玉组成一队。 崔元瑛先行一步踏上小木舟,双臂交叠抱胸,下颌微抬,冷眼睨向谢廷玉,并不发话。 谢廷玉问:“我们两可是一队,你不会还在记恨方才的事,待会等我上船就把我推下去吧?” 崔元瑛嗤笑一声:“我崔元瑛行得端坐得正,还不屑使这等下作手段。”她一顿,拖长尾音冷笑,“不过,你要是落水的话,我可是不会救你的。” “好的。”谢廷玉笑得一脸温和。 “咚咚咚。” 有一头戴青色方巾女郎在一旁敲锣打响,大喊:“比赛开始!” 亭中的乐曲声登时从清平调变为破阵乐,声声清壮,弦急管促。 小木舟往湖中心驶去。 为活跃气氛,观景楼阁已有人带动这些儿郎们投彩下注,最低为五十贯钱一次,下注的方式分别有谁夺得头筹,谁第一个落水出局云云,堪称五花八门。 “你投谁赢?”有人拽另一人衣袖。 “我想投那个…就是…”有人支吾不语。 “你说呀…哎呀…我怎么没看见王兰之姐姐,若是她在,我定投她第一了。”那人接着推搡。 “我想投…就是那个面生的…叫谢廷玉的,她和崔元瑛一组。” “什么面生,你是看她长得好看吧…我还不了解你…你这个就知道看脸的……” 姬怜将旁边人的对话尽收耳中。他思索一番,吩咐绛珠:“我投一万贯,投谢廷玉第一个落水。” 绛珠领命而去。 箭矢统一都收在箭筒中,一共三十支,即每人能投十五次。 “让我来试试。”一穿黑色圆领武服的女郎拾箭上前。 “哎…差一点点!” 此人投掷时,下盘不稳,摇摇晃晃,箭矢擦着圆环而过,没中。 其她人见状,也都上前投去,也许是第一次玩,手法生疏,暂且没有人中环。眨眼之间,已有数支箭矢折戟,其中也包括崔元瑛的箭。 谢廷玉负手站在木舟之上,觉得这游戏还是颇为有难度。 一来,木舟与湖之间有固定距离,稍有些远。 二来,这在湖中的游鱼是浮在水面上,非固定,会顺着水波而流动。 三来,人在投环时,木舟也是会在移动,而当人体往前倾时,是极度容易掉进湖里。 崔元瑛冲着谢廷玉,口吻不耐,“你还要看到几时?你不会连扔出去的力气都没有吧?” 谢廷玉道:“你怎么脾气这么暴躁?待会我要是投进去了,你该如何?” 此时,传来一声“有初,袁望舒得十分”。 有初,即投中第一箭。 旁人都对此赞叹不已,“不愧是投壶神手”之类云云,袁望舒则面带得意之色,朝众人拱手致意,对这一番夸赞很是受用。 见状,崔元瑛嘴一撇,小声嘟囔,“也就王兰之不在的时候,这袁望舒能显摆几回。要是王兰之在,还有她什么事?” 谢廷玉听到崔元瑛念叨的名字,俯身取箭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滞,转瞬又如常。 崔元瑛看着谢廷玉慢吞吞拿箭的模样,讥诮道:“看你这样,怕是来充数的吧?” 言语之间,谢廷玉侧身倾斜,运力一扔,箭矢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完美入环。 “有初,谢廷玉得十分。”专司记分的执事高声唱报。 ……啊?不是吧?她凭什么能进? 当众人还在计算哪个角度,哪个力道能一举进环时,谢廷玉的得分登时令人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除了六角亭的奏曲,以谢廷玉为中心,四周的喧闹渐渐平息。众人纷纷以一种震惊的探询目光看向她。 如果说袁望舒投进环是理所当然,那么谢廷玉投进环倒显得是匪夷所思。 崔元瑛脸上的神情凝固了。 又一道银光贯入环心。 “得二十分!” 没道理,这真的没道理。 袁望舒闻言,侧身朝谢廷玉看去。 崔元瑛眼睛一眯,站在身后仔细观察谢廷玉,此人投环时,身姿稳如磐石,腹部收紧,肩胛处后缩下沉,以背部来带动臂膀发力,手腕纹丝不动。 这分明就是射箭时候的姿态,而且很娴熟。 世家女子自小修习六艺,其中又当以骑射为主。若是哪家娘子弱得骑不了马,拉不起弓,可是要被笑话的。而偏偏谢廷玉小时候,就是那个被众人嘲笑的对象。 “什么!二十分?不是吧?” 有人惊呼,“啊!”,紧接着是“噗通”一声巨大的落水声。 巨大的水花溅起,旁边的女郎们见状都拿袖子捂脸。 原来是小舟撞上其它舟,船身猛烈倾斜,站在边缘的人顿时栽入水中。 “还说什么心悸,刚刚是唬我的吧?你当初离开建康之后,竟还学会了拉弓射箭?”崔元瑛突然发问。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个道理你都不懂吗?”谢廷玉手腕一转,一手握着箭尾,将有镞的一端在掌心轻轻拍打。 崔元瑛好像被噎住一番,扭过头去不再搭理谢廷玉。【你现在阅读的是 】 5、第五章 莲心穿鱼比赛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谢廷玉用手托住崔元瑛的手臂,指尖在肘关节处一顶:“手臂要抬到这个位置……” 崔元瑛嘴角绷得紧紧的,身体却诚实地跟着她的指引调整姿势。 箭矢破空,次次正穿环心。 谢廷玉一脸欣慰:“也不算太笨,孺子可教也。” 正当崔元瑛扬手欲掷下一箭时,两条小舟撞作一起。崔元瑛被撞得身形一晃,箭矢脱手坠入湖中。 崔元瑛踉跄稳住,忽听一道锐风贴耳掠过—— “嗖!” 一支流矢瞬入身后圆环。 惊惶间,崔元瑛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仰去。在此危急时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钳住她的手腕。 崔元瑛暗自松了口气,嘴硬道:“谢廷玉,快把我拉上去。”后一脸恼火地转过去,破口大骂,“姓袁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故意的。你分明是存心使坏,见不得人好。装什么呢?” 袁望舒在对面舟上遥遥拱手,“抱歉,一时失手了。” 而这边,谢廷玉眼里狡黠笑意一点不藏,手慢慢松开,直看着崔元瑛惊慌失措,身体直晃晃地掉入湖中。 “扑通!” “娘子!”有人在岸上大喊。 崔元瑛头顶一片硕大荷叶片浮出水面,额前碎发滴水,两侧鬓发湿漉漉地黏在两颊。她怒目圆睁,“谢廷玉,你疯了?你松手做什么?!你和袁望舒一伙的吧?” 谢廷玉拍手笑道:“非也,这是还你方才那句‘我可是不会救你的’。” 崔元瑛哑口无言,把嘴巴闭上了。 “快来人呀!我家娘子掉水里了!”崔元瑛的贴身随从在岸上着急地大喊。 崔元瑛被人从湖里捞起来。 她面无表情,裹着毯子站在岸上,等待游戏后续发展。 没有崔元瑛的助力,袁望舒那一队迅速拉近和谢廷玉的比分差距。 当袁望舒掷完手中最后一箭时,两队的比分差距为五十,怎么看都是袁望舒必赢。 目前全场仅剩谢廷玉手中的最后一箭。 她站在木舟上,若有所思地盯着湖面上那飘荡着的游鱼,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旁人窃窃私语。 “她怎么还不扔?” “就算她掷中最远的圆环也就三十分,赢不了。依我看,倒不如直接扔湖里。” 一阵夏风带起,泛起层层涟漪,湖面上的游鱼缓慢地浮动着。 谢廷玉朝船娘轻抬下颌:“劳烦往左挪一丈。” 待木舟停驻,她身姿微侧,运力一掷。 袁望舒嘴角的笑意在此刻凝滞,面色逐渐僵硬。 崔元瑛则大感震惊。 猫在不远处树上的某人耳朵微动,摘下遮挡在脸上的荷叶,咀嚼着口中的狗尾巴草,一瞬不瞬地盯着湖面这惊人的一箭。 “十分!” “二十分!” “三十分!” “共计得分六十分!” 这一箭势如破竹,一连远距离穿三个圆环之后,竟仍有余力在水面划出一道丈余长的银线。 这一箭超乎众人预料,直接比分反超对方十分。 原来她方才迟迟未动,是在等这三条游鱼连成一线。 湖上众人看得瞠目结舌,啧啧称奇。 观景阁上的公子们惊呼不已,纷纷探出雕栏,“天呐!一箭贯三环!”“三个环少说隔了五丈远,这手劲……” 一公子羞涩道:“如此孔武有力的臂膀,不知道被她抱在怀里是个什么滋味?” 姬怜凉凉地朝此人看去,对此番言论鄙夷不屑。 崔元瑛连着被谢廷玉摆了两道,心情虽然很糟糕,但看到袁望舒吃瘪,很是暗爽。她因落水与彩头失之交臂,裹着毯子先行离去,路过谢廷玉时多看了几眼,虽然还是可憎,倒比先前顺眼了些。 待谢廷玉上岸后,众人看向她的眼神已与方才大为不同,甚至有人一脸仰慕,想凑过来讨教这最后一箭的技巧,不过都被岑秀一一给挡开了。 几个郎君笑嘻嘻地向谢廷玉走来,双手奉上香囊、手帕,谢廷玉含笑收下。 姬怜从一旁经过,眼神都未瞥去一瞬。 彩头是一颗夜明珠。据说此物,可夜间发光,触手温凉,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谢廷玉拿在手里当球,抛转把玩间,忽闻马车外有人高喊一声“谢二”。 她撩开马车帘,是袁望舒。 袁望舒客套道:“谢二,今日你那最后一箭确实精彩,我也自愧不如。” 谢廷玉点点头,手肘搭在车窗处,“和我相比,你确实差的有点多。” 袁望舒毫无防备地被这直白的话激得喉头一哽,“不是……你……” 谢廷玉打断:“我不像你,会‘失手’伤人。” 袁望舒嘴角时常挂着的笑在此刻僵住。她此刻才重新打量谢廷玉,目光撞上她眼底似笑非笑的光,忽然觉得有无数蚂蚁顺着脊背爬上来。 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谢廷玉将夜明珠扔过去,“这珠子纯净无暇,你正好收起来,天天挂床头,除一下你内心的邪气。” 不待袁望舒回话,谢廷玉将帘子放下,下令马车远驰而去。 ———— 夜间,谢府长好院。 浴室内雾气氤氲,侍奴们鱼贯而入,手上端着布巾,装盛有澡豆的肥皂盒等,将一应器具放置在凭几上,又齐齐退出去。 谢廷玉将腰间宫绦解开,褪下罗裙,再到里衣。手抚摸到左肩,有明显的凹凸触感。 她扭头看去,只见肩膀处有一明显的新月状咬痕,齿列如刻,足可见当时下口的人用了十成的狠劲。 谢廷玉指腹滑过齿印,道:“咬得挺深,牙口不错。” 嘴上这么说着,脑海里先浮现的是那个人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狐狸眼。 浴室竹帘处,有个身影等在那里。 此人姓韦,名叫风华,看样貌在三十五岁上下,身态丰腴。原本是主君的陪嫁侍从,但家主对此无意,现此人主要负责家宅后院打理。 韦风华问:“怎么不在里头伺候娘子?” “韦叔,娘子不让伺候。”领头的侍奴轻声回答。 韦风华蹙眉,出声训斥:“简直胡闹。娘子自小在外云游闯荡,自然是不讲这些世家规矩。娘子不说,你们难道不懂吗?” 他指着其中一人,“应欢,你进去候着。” 一个面容姣好的侍奴从中走出,俯身一礼,转身走进浴室内。 只听一声惊叫从室内传来。 候在竹帘处的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不一会,应欢眼中含着泪光,一脸委屈,“奴只不过是把手放在娘子的肩上,要给娘子按摩,娘子头也不回,招呼也不打,直接上手反拧,奴受不住叫了一声,娘子这才把手给松开。” 应欢将手腕伸到韦风华面前,腕骨处微肿,上面留着五个淡淡的五指印。 韦风华很是不解,问:“这怎么还挨了一顿打?娘子可还说什么了?” 应欢小声啜泣,“娘子说,沐浴时不要近她身,等到她喊才能进去。夜间安眠时,脚踏处也不许睡人,侍卫等人候在门口即可。” 按照规矩,女子夜寝时,需有侍奴宿于床榻脚踏处。若主子夜间兴起召幸,次日便可收入房中,留作通房。 韦风华叹口气,先是让应欢去找医师,再吩咐另一个侍奴进去候着。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这几个精挑细选出来的侍奴们,暗自思忖,“原本是想顺水推舟让娘子把这几个人收做房里人,娘子这般拒人离千里之外,不解风情,这该如何是好?” “难不成是这几个还不够好看?”韦风华又想。 谢廷玉一番沐浴完之后,躺在一旁的竹椅上。 旁边候着许久的侍奴经谢廷玉允许之后,这才小心翼翼地靠过去。侍奴从暗处抽出一根竹管,里头流出热气腾腾的水,再抽出另一根竹管,里头是凉水。 两根竹管架在一个支架上,汇聚成温水,细细浇淋在谢廷玉的头发上。等一番洗净、按摩之后,侍奴再用棉布将谢廷玉的头发擦干。 烛火熄灭,长好院浸入一片阒寂。 外头雷声滚滚,夏夜的雨来得急骤突兀,滴滴答答的雨滴声由远及近,打在窗棂上、檐角上,凉意从窗隙丝丝渗进房内,热意自青砖地面褪去。 谢廷玉躺在床榻上,阖住眼帘,听着檐溜叮咚声,不一会便呼吸匀长,显然是已入黑甜乡。 这厢酣梦正甜,另一边可有人却痛如蚁噬,夜不能寐。 皇宫婆娑阁内。 几声压抑的,带着痛楚的呻-吟从层层帷幔内透出。 绛珠手捧一盏烛台,将床榻上头的鹤灯点燃,撩开纱幔,将其挂在银钩上。 榻上,一人埋于锦被内,蜷缩在最内侧。 将被子下拉,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面容,额角碎发已被冷汗浸透。 姬怜浑身疼痛难忍,只觉得骨髓深处似有千万毒虫啃咬。 他贝齿死死咬着下唇,疼得眼前昏蒙,看不清眼前人的面貌,双手大力地拽着身上锦被,指节泛白,呼吸碎若游丝。 实在忍不住时,他才低声喊了几句“好疼…好疼…” 绛珠即刻往外走,一连串吩咐下去:“快去取殿下的玉牌,请今夜当值的太医令,指名要王医师来。” “你去小厨房,熬一碗安神镇痛汤来。” “你去把灯都点上。备好热水,布巾……” “你去取清酒来,将其煮沸……” 细雨纷飞,婆娑阁内灯火通明,众人在廊下疾走,不敢有一丝停歇。 绛珠舀起一勺汤,送到姬怜嘴边。喂十勺,才勉强喝下两三口。但效果甚微,眼见姬怜状态越来越差,又没什么法子,绛珠满眼心疼地拿出手帕,为其拭去眼角泪痕。 着急等待下,王叔和终于是急匆匆地背着医药箱来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6、第六章 王叔和,出身医药世家高平王氏,年愈四十,是太医署中为数不多的男医师。其精于脉理、针灸之术,专门负责后宫卿侍、贵胄们的病症调治。 姬怜十四岁第一次发作时,便由这位王医师诊治。算下来,王叔和已侍奉姬怜诊病三载,且他早年曾受过姬怜爹爹的恩惠,是以他对姬怜多有照佛。 王叔和净面净手后,将药箱打开,从中取出一个素绢包裹的针囊,把针放到热酒里消毒。 绛珠将姬怜的里衣褪下一半,露出单薄的脊背,令其侧卧向内。 王叔和跪坐于床前,将一枚枚银针按着穴位扎进去,一时之间,只闻针刺破肌肤的声音,混杂着断断续续的喘-息声。 每次行针,针尖入穴,都是姬怜最难忍的时候。 他整个人绷得很紧,脊背弓起,像张拉满的弓弦。 白日里情蛊被引起,再与一女子同困于方寸之间,香味,以及肢体的触碰无一不是对情蛊的刺激,蛊虫早已躁动不安。而今未得纾解,反噬起来便如万蚁钻心,痛入骨髓。 行灸只能缓解,并不能根除。若想完全根治,唯有与女子阴阳交合这一条路。 对此,王叔和与姬怜都心知肚明。 姬怜太疼了,疼得他只能依靠呼吸来减轻痛感。冷汗浸透里衣,连呼吸都带着颤。 他咬着牙,声音嘶哑:“太疼了……还要多久?” 王叔和沉默,接着施针。 姬怜将脸完全地埋进软枕中,披散的乌发将其脸庞完全遮住。 约莫两盏茶后,那紧绷的身躯终于渐渐松缓,床榻上的动静也逐渐平息。 王叔和施针完,收针入匣,接过巾帕,将额头上的汗拭去。 今夜的诊治不过是权宜之计。蛊虫既已发作,会有连着四五日的疼痛反噬情况。 王叔和起身去写药方。 绛珠朝身后一使眼色,几个侍从立马上前,为姬怜擦身换衣。 姬怜早已疼得精疲力尽,昏昏沉沉地任人摆布。 “殿下为何今日半夜会发作?”王叔和凝眉看向绛珠,细细思索,“臣记得,一个半月前才为殿下疏解过蛊毒,怎的这次发作间隔骤然缩短?可是突然发生了什么?” 绛珠将今日所发生的事道来:“今日袁氏摆宴,殿下本不欲前往,奈何圣上口谕难违。殿下抵宴不久,便身感不适,浑身发热滚烫难忍。奴扶殿下到内室歇下,因殿下汗湿的里衣不便示人,才下山取替换的衣衫。” 王叔和将这话沉吟数次,神色肃然道:“还有呢?殿下-体质特殊,莫说香粉香料不可轻用,便是衣衫上的熏香方子,也须得经太医署审验。你好好回想一番,可有什么是之前从未接触过的?” 绛珠仔细思索一番:“今日赴宴者,都新得一个银质镂空香囊球。” “那香囊球呢?” “奴回去时,殿下的香囊球已不在身上。”绛珠支吾片刻,才道:“奴去取外衫时期,殿下似乎遇到了一个女郎,那香囊球被那人拿走了。” 这句话说得既含糊又暧昧。 香囊球为贴身之物,为何被那人拿走?殿下难不成和这女郎已通情愫? 这么一想,王叔和一脸了然,反倒是细心嘱托道:“殿下如今正春华盛极,知好色,则慕少艾为人之本性。倘若真是如此,殿下的病倒是有希望治好,只是不知道是哪位贵女,相貌如何,人品如何,学识如何,出身哪里,家住哪里……” 绛珠连忙打住,“王医师,错了错了,殿下不喜欢那女子。那二人之间各种蹊跷,奴也不敢多问,也不知是何情形。” 似想到什么,绛珠又道:“殿下原定赴宴穿的外衫前一晚无端破了个大口,第二日清晨,针工局补送来一件新衫。奴闻过,那上面的香味不似殿下寻常所用。” “外衫呢?” “奴给收起来了。” 绛珠从箱笼里翻出一件绣满芍药的玄色外衫。 王叔和放到鼻下一嗅,面色骤沉。 先帝每回临幸后宫,总爱焚此香助兴,只是用久伤身,太医署集体劝诫之后,先帝才换香方。 王叔和自先帝在时便入太医署。当年,他也曾为这些后宫卿侍诊病施针,开药浴来洗尽此香味道,是以对这香很是熟悉。只不过,这香自先帝薨逝后便不再有人使用。 到底是谁能有机会碰到此香? 王叔和沉吟片刻,只道:“此衣衫香味特殊,确实不适合给殿下穿着。你需得用艾草水反复浣洗多次之后,才能让殿下上身。” 一夜如是,天光大作。 成群的侍奴乘着日光,手持铜盆、玉匜、青盐等洗漱物什,轻手轻脚地走入房内。 从第一个人走进来时,谢廷玉就被这脚步声惊醒,即使很轻很轻,但多年的习惯之下她还是即刻掀被下榻。 谢廷玉自顾自地洗脸漱牙,又自顾自地拿起衣桁上挂着的上襦等。穿到一半,忽觉屏风投下的影子晃了晃,抬眼才见韦风华立在屏风转角处,欲言又止。 “怎么了?” “少主人云游在外数年,怕是忘了晨起更衣该由侍奴侍奉的规矩。”韦风华道。 谢廷玉将头发从交领短襦后拨出来的手一顿,这才发现身旁的侍奴们手拿青丝绦、玉佩等物,一脸无措地跪在一旁。 她后知后觉。 是了,什么事都由主子动手做了,底下人难免觉得是自己侍奉不周。 “在上清观修行时,我倒也没有那么多规矩,需得自己上山砍柴打水等,回到建康,反倒是不适应。” 韦风华一听,更是心疼,哪里有贵女提桶倒水的? 谢廷玉见那些侍奴依然长跪,皆诚惶诚恐地看着她。她一脸无奈,张开双臂,“来吧。” 靠得最近的侍奴立即膝行向前,将青丝绦系绕于谢廷玉腰间,再把玉佩等腰坠一物佩戴好。 等用完早膳后,谢廷玉去了谢父的院子里。 两人相对而坐。 “不知父亲唤我来何事?” “听岑秀说,你昨日在掷箭这一游戏上拿了彩头?” 谢廷玉拿起一盏茶,“一个小小游戏而已,女儿不觉得有什么好值得炫耀的。” “你这孩子,既然拿了第一,有什么好遮掩的。你可知你儿时连几卷书都拿不稳,如今真的是长大了。” 谢父说到正事上,“你母亲和你哥哥都很想你,想见你。妻主现如今在外处理流民政务等问题,怕是要过些时日才能与你相见。” “你与鹤澜互为兄妹,却许多年未见。自你回来,他便传信出来,想让你入宫去和他小聚一番。” 谢父哽咽一下,拿出帕子拭去眼角的泪,“鹤澜入宫几年,前段时间好不容易怀上孩子,这几日却意外小产。你下午入宫时,得好好宽慰他些。” 谢父又道:“虽然鹤澜如今抚养皇长女,但到底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始终是有一道隔阂在的。孩子,总归还是要亲生的好,如此一来,鹤澜说不定能贵至凤君之位。” 谢廷玉安慰道:“兄长身体健康,等这阵子养好了,下一胎定能平安顺遂。” 谢鹤澜,谢家长子,位至贵君。前几年凤君难产血崩而亡,诞下的小皇女则交由谢鹤澜所抚养。 “不说这个了,听岑秀还说你想要做几套骑射服。”谢父朝外喊了一声,韦风华应声而入。 “风华,你去吩咐府中绣郎加急赶制,务必做得精细些,需得要用金丝线。” 谢父转头看向谢廷玉,“既然你有心要学骑射,怎可没有整个建康最顶尖的骑射师傅教导?还得给你配一匹千里挑一的宝马名驹。” “父亲,也许我并不需要这些骑射师傅……” 谢父恍若未闻,喃喃自语,“最好的师傅都应该是在军中,我记得可是琅琊王氏的那位,还是那谯国桓氏,要不两位都请过来,哪个好用就用哪个?钱不是问题,反正不能亏待我家阿女。” 谢父不等谢廷玉回应,站起身往书案走去,“我这就写信询问妻主,这些事到底还是妻主在行。风华,替我研墨。” 未时三刻,谢氏马车停在宫禁侧门处。 谢廷玉从马车上下来,经宫卫一番查验后,独自入宫。 由宫人引路,穿过廊桥,沿着鹅卵石路走。此处玉宇琼楼,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墙壁上涂抹着花椒,一路走来芬芳馥郁。 不多时,便已抵达蓬莱殿。 殿前空出的一大片地方都摆满了吉祥如意缸,里飘着都是盛放的粉嫩荷花。正中间矗立着一棵巨大的石楠树。 殿门大开,两人步入内里。 “是二妹来了吗?” 谢廷玉先是看到逶迤在地上的广袖,再是宫人撩开隔断帘,一个长身鹤立的人从里头走出来。 谢鹤澜容貌美丽,但身形消瘦,双眸淡得如同远处的朦胧山脉。整个人由内而外地散发出一股疏离的气息。 但这股气息在见到谢廷玉时便顷刻瓦解。 谢廷玉拿捏不准这对兄妹之前的相处模式,但想来亲人重逢,亲昵点总归没错。 她道:“阿兄。” 谢鹤澜主动上前,执起她的手,“当年你离开建康时还那么小,现在却如此高挑秀丽。”他叹息一声,“进来说吧,我想多与你待会。”【你现在阅读的是 】 7、第七章 “……刚开始时,是你跑到娘亲和爹爹的院子里偷听到要把你送走的消息,你不愿意,跑到我房里抱怨。那个时候你才六岁,还这么小,我也不乐意你走。”谢鹤澜的手抚摸着谢廷玉的脸颊,“现如今你回来,我真的是很开心。” 谢鹤澜如今二十有六,年长谢廷玉八岁。 数年的深宫寂寥早已把这位郎君一颗温润的心磨得仅剩一层壳子,唯有见到亲人时才会带些活气。 谢廷玉道:“上清观生活清苦,倒也磨炼心志。常言道,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命里有这一遭,能受则受。” 说完,谢廷玉从怀中拿出一条红绳编织的平安结,上系着个法相坠子,将其绕在谢鹤澜的手腕上,“这是我亲手编的,已在玄女元君祠前供奉了七日,愿玄女庇佑,护兄长平安。” 谢鹤澜颔首:“你有心了。” 他上下打量谢廷玉一番,对自家二妹怎么看怎么满意:“你刚回建康,按理说不急,但我作为你兄长,父亲也同我说过这事,那我自然是有义务要替你相看一二。” 谢鹤澜递了个眼色,侍从立即走入内室,不多时怀里抱着些个画卷卷轴,再一一整齐地交叠摆放在小案上。 谢廷玉一怔:“这些是?” 谢鹤澜道:“都是建康里能匹配得上我们陈郡谢氏的贵公子们。里头都是我派人收集来的画像。你看看,有没有中意的。” “我二妹长相出众,自然也是要才貌双馨的男子才能与你结为良配。” 他从画卷中抽出一卷,展开半幅,露出画中男子的清隽模样,边缘有细字批注:“这是范阳卢氏的次子。上回我曾在宫宴上见过一回,是个温丽儿郎。” 其余的几个侍从走上前,将每个画卷展开,以供谢廷玉欣赏挑选。 谢廷玉一眼扫过去,皆是五官标致的儿郎们。有的温润如玉,有的剑眉星目,有的则眼含秋水,且都出自名门望族,不乏陇西李氏、荥阳郑氏、河东裴氏等等。 当真是琳琅满目,各色各样的都有,看得人眼花缭乱。 “秋猎之后就是各位贵女、儿郎们的相看宴了,到时候,妹妹你可得抓紧,定下个正君、侧君什么。” 谢鹤澜见谢廷玉盯着一幅画看得有些久,以为是看上了,“这是琅琊王氏的小儿子,名唤王栖梧。人很活泼可爱,有一颗至诚至善之心,父亲在郊外的慈恩寺曾见过他许多回。怎么,这就寻到自己心动的了?” 谢廷玉摇摇头:“唔……我记得他小时候可爱吃各类甜食糕点,圆墩墩的,是个小胖子,怎么瘦了这么多?兄长,你这画保真吗?” 谢鹤澜嗔了谢廷玉一眼,手轻轻打在她的肩头,“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你要是见了他,可不许说人家胖,哪个儿郎家爱听这句话?”又奇道,“虽然琅琊王氏的宅子就在隔壁,但你儿时容易生病,并不爱外出,怎么知道他爱吃甜食?” 谢廷玉语塞,她一介孤魂野鬼哪里知道原身小时候的事,还没想到什么借口搪塞过去,只闻殿外高声一句“陛下到——”,她顺理成章地闭上嘴巴,非常迅速地站到谢鹤澜身后。 谢鹤澜则整个人突然蒙上一股寒意,刚刚和谢廷玉谈笑的温软亲昵气息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脊背绷得很紧,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宫外皆传,谢鹤澜和当今圣上相敬如宾,恩爱两不疑,谢廷玉却觉得这传言颇为不实。 仪仗、宫侍们跟着一个身穿明黄色便服的人身后,浩浩荡荡地走来。 “听闻你二妹来了,朕批完奏折就赶来瞧瞧——” 皇帝大步踏进来,不由分说地直接往殿中心的软塌上一坐。宫侍立即为其沏上一壶茶。 姬昭一拍软榻,分言未说,眼神只盯着谢廷玉看,谢鹤澜却快步上前,面无表情地坐在姬昭身旁。 看了半晌,姬昭手臂一伸,搂着谢鹤澜,笑道:“你这二妹长得真不错。依朕看,倒是和朕的弟弟姬怜相配得很。正巧朕这弟弟恨嫁,总嚷嚷着要寻个好妻主,朕要不然做个媒,下旨为二人搭根线?” 这份看似皇天赐福的旨意在谢鹤澜看来,等同于将谢廷玉直接隔绝于仕途之外。 如今陈郡谢氏大房这一脉仅有谢廷玉这一个女郎,其母亲谢大司徒恐怕早已为孩子铺好一条大道,就待一个巧妙时机,令其入朝堂。若是大司徒本人在此,也是要立马反对的。 谢鹤澜登时坐不住,转头看向姬昭:“陛下隆恩,本不该拒绝,只是二妹妹才从上清观回建康,不惯拘束,恐怕与帝卿相处起来多有冲撞,反误了彼此姻缘。” 姬昭一捏谢鹤澜的侧腰,“这可是天赐的好姻缘,谁不知道朕的弟弟容貌冠绝建康,满腹经纶,善舞善琴,写得一手好字,如此好儿郎可莫要错过,二妹你意下如何?” 她转而小声对谢鹤澜道:“朕娶了你,你妹妹娶我弟弟,亲上加亲,这不好吗?” 谢鹤澜不答话,只是暗自捏紧手指。 谢廷玉行一礼:“陛下厚爱,廷玉本不该推辞。只是下山前师傅曾为我批过八字,离观首岁需‘避红鸾、远姻亲’,否则恐有血光之灾。唯恐妨卿,不敢轻从。” 一番信口胡诌的话说完,谢廷玉一捋衣袖,神情肃穆,直叫人瞧不出半分破绽。 姬昭哑口无言。 纵使这番话颇有疑窦,如真的有太师这么说吗?说的时候,可有旁人作证等云云,但姬昭也只能暂且按下此事不提。 而谢鹤澜则一脸忧色地看向谢廷玉,内心只叹妹妹八字过于邪门,没想到小的时候克自己的命,长大了克自己的姻缘。看来他须到时候留心注意几个优秀儿郎,等一年之期一过,立马定亲。 这时,一名侍诏手持奏折,疾步入殿,双手向姬昭奉上。 姬昭展开奏折,皱眉看完,又啪地一下将奏折合上,若有所思之下,蓦地眼睛一眯,“朕听闻,二妹妹在上清观师承紫虚太师,魏华存?” 谢廷玉点头。 姬昭展颜轻笑,“原本定来建康担任祈禳使的道士,途中竟遭遇土匪截杀。二妹妹既然师从魏元君,那祈禳使一职由你来接任,朕是再放心不过了。” 她说这话时,语调漫不经心,对殒命道士无半分悲悯之心。 如果说方才的赐婚,谢廷玉还能当做是皇恩赐福,现在的祈禳使任命,她倒是看出来了——姬昭在防着她。 不,更准确一点是,防着陈郡谢氏。 祈禳使一职,是由先帝在时所设,司掌宫廷法事、超度冤魂、禳灾祈福。 盖因此人荒淫无道,甚是喜爱一夜御五次郎,行事时规定儿郎只能穿红色。先帝手段残忍,若是侍奉时惹其发怒,要么仗责,要么鞭笞,受不住的当场身亡。 那段时日,宫内死去的男子瞬间暴涨。有宫人夜间值夜浣衣,偶见一红影略过,皆称是厉鬼索命。故先帝设此职位以平息后宫怨气。 可问题就在于,祈禳使不论是在言官,还是在武官眼里,都是不洁之职。一旦任此职,就会遭朝堂里的人挤兑排挤,难入司戎府。 谢廷玉以为,姬昭之所以如此防她,是为了避免先帝在时“王与姬,共天下”的局面。彼时琅琊王氏威望甚远,手握重大兵力,姬氏虽为皇族,但受其掣肘。现如今,琅琊王氏暂居第三,汝南袁氏与陈郡谢氏并列为江左双璧,隐隐有重现昔日门阀势大之兆。 由不得谢廷玉拒绝,这边侍诏已根据姬昭的意思拟好旨意。 谢鹤澜欲起身跪下,求姬昭收回旨意。姬昭一个用力,将他重新按回在榻上,手劲加大,令他动弹不得。 谢廷玉眼盯着这份黄绫御旨,面无表情地接下了。 她倒是对这份职务并无不满。 只是,她真的是个假道士,一不会做法,二不会镇邪,三不会画符,她到底该拿什么充数?拿她过命的八字吗? 她刚刚以紫虚太师为借口,没想到却被皇帝拿这话当幌子,当真是回旋镖回到了自己身上。 谢廷玉开始思考如何蒙混过关。 本来是一场好端端的兄妹团聚,被皇帝这一搅和,谢廷玉只得提前告退。 当她欲走时,又一人进入殿中。 王叔和没有想到皇帝也在,仓促地向皇帝,并贵君行礼后,“帝卿自赴宴回来之后,头风发作,疼痛难忍,难以下榻,臣以为恐有邪祟入体,需得修养多日。” 现如今后宫虽无凤君,但谢鹤澜位至贵君,乃后宫之首,任何人的起居康健都得向其汇报。故王叔和每次诊治完,都会当面向谢鹤澜详述病情。 况且,他这番话中的邪祟入体,其实是个套话,比如误食相克膳食致气血逆冲,可称邪祟,又比如郁郁不得结痰昏迷,亦可称邪祟入体。 王叔和早已与姬怜暗自达成一致,切不可透露病情的真实原因。 所以,王叔和万万没想到,坐在榻上的皇帝一听邪祟入体,袖子一挥,朗声道:“既是邪祟入体,正巧二妹善镇邪之术。想必有王医师的诊治,和二妹的鼎力相助,怜儿能好得更快些。” 于是,刚被赋予官职的谢廷玉,揣着新鲜出炉的圣旨,同王叔和一道往姬怜的婆娑阁去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8、第八章 蛊虫发病期间,姬怜的每一天,都始于喝药。 室内窗户紧闭,帷幕覆在上,只留三两盏小灯点着,一片昏暗朦胧。 姬怜未束玉冠,鸦羽般的长发柔顺地披在他身后,身穿一件天水碧色交领宽袖衫。 斜倚着一具凭几,他手持一卷缥青缣帛,借着小案上的烛灯,垂眸看着,只是力不从心,稍看了一会便觉得字有重影。 他疲惫地闭上眼,双指用力按压太阳穴。 “咔嗒——” 是门被人推开的轻响,有非常非常轻的脚步声从屏风后洇开来,在跳跃烛火的照映下,人影落在地上,逐渐收拢在屏风后。 “来了?” 动的那人脚步声一顿,并不发出声。 姬怜以为是绛珠,道:“进来,替我按一下肩背,王医师可是回来了?” 那人不动,依然是站在那儿。 “嗯……怎么不过来?” 姬怜回头,看见来人,瞳孔骤缩,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抽气,手中的缣帛掉落在地上,一副青天白日里见了鬼的模样。 谢廷玉眼睁睁看着姬怜先是错愕,过渡到惊悚,再然后是暴怒,心里暗自点头,美人的神情变化确实和她来前想的如出一辙。 “咻——” 茶杯破空而来,谢廷玉抬手稳稳接住。紧接着,一只绣着金线的软枕直扑面门,她侧身一捞,顺势将其接住。 “我说我是奉命前来的,殿下你信吗?” 话音未落,又是三样物件接连飞来。 看着姬怜把榻上能扔的都扔过来之后,谢廷玉手上拿着,怀里抱着,踱到榻前,一并放在案上。 姬怜抓起失而复得的软枕又是往前一扔,不料膝头在榻沿一磕,人直直地往前栽去。 不,又是不偏不倚地扑进了谢廷玉的怀中。 失去重心的姬怜下意识地收紧双臂,紧紧地拽着谢廷玉的腰后衣衫。 昨日那股酥麻感卷土重来,蓦地自姬怜的指尖炸开,迅速缠绕上他的臂弯,漫上胸腔,但凡与谢廷玉相触之处都泛起细密的战栗,体内的蛊虫隐有发作的趋势。 衣柜里的场景再一次重现了。 姬怜身上的衣衫是经绛珠特地熏香过,用的是青莲香,有令人安神静气之效。 温香软玉在怀,谢廷玉觉得要是再来几遍,她也是很乐意的。只是怀中的殿下怕是要气得大动肝火,她只得颇为惋惜地扣着姬怜的肩膀,将人按回榻上。 “奉命?奉谁的命?你姓谢,莫不是奉谢贵君的命?你个巧言令色的登徒女,定是你蒙骗贵君。” 一番动作下来,姬怜衣襟散乱,露出如玉的锁骨。他一想到今日之现状皆由眼前此人引起,心中就升腾起一股闷火。 “奉的乃是当今圣上的命。” 谢廷玉手腕一伸,圣旨自她袖中滑出,在姬怜面前转一下,却不给他看,直接收回。 “承蒙圣上厚爱,授我祈禳使一职。王医师回禀时,圣上听闻殿下邪祟入侵,很是关心,特命我前来驱邪镇祟。” “邪祟?我看你就是。”姬怜恼怒道,“你这个十恶不赦的坏女人,有你在,我的病是不会好了。” 谢廷玉不回话,只是一脸温和地笑着。 太气,姬怜的双颊晕上红霞,胸腔剧烈起伏,一阵刺痒窜上喉间。 “咳咳咳咳咳……” 谢廷玉抬手,斟了杯温茶,递过去。姬怜冷哼一声别过脸去,手却诚实地接过茶盏,以衣袖掩脸,等衣袖放下,茶盏已空。 恰在此时,绛珠端着一盅热气腾腾的莲子汤进来,一看塌前的女郎,再一看姬怜铁青的面容,好像懂了什么,又好像没懂。 绛珠先喊了一句“殿下”,又迟疑着朝谢廷玉屈膝:"这位大人是......?" “一个混账玩意。” “新任祈禳使。”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姬怜看着绛珠的困惑神情,心里头大概明了人并不是他放进来的。 又有三人进来。 是王叔和,一名跟着其身后端着药盅的宫侍,另一名则手持小香炉和一本上写着《抱朴子》的书。 姬怜眼神直刺向最后那名宫侍,声音冷冽,“跪下。” 宫侍不明所以却不敢迟疑,立即伏地叩首,“还请殿下责罚。” 姬怜斥责,“本宫歇息时,未经传召,何人准你放外人入内?” 宫侍瑟瑟发抖,“谢大人手持皇上圣旨,又有口谕在身...奴实在不敢阻拦。”他仓皇抬眼瞥向谢廷玉,又急忙补充道:“王太医当时亦在场作证,奴这才...” 王叔和虽然没搞清楚状况,但依然尽责地将当时在蓬莱殿的情形复述一遍。 谢廷玉神色坦然:“我身上的冤枉终于是在此刻洗清了。原只打算候于屏风外为殿下驱邪,是殿下亲口唤我进……” 最后一个“来”字还没说出口,姬怜出声打断,“你闭嘴。”他一脸窘色,瞪了谢廷玉一眼,转而向宫侍道:“放下东西,退下。” 谢廷玉将香炉,和《抱朴子》接过来,一脸信誓旦旦,“我这就为殿下驱邪。” “谢大人且慢。” 王叔和走来,取过香炉,指尖轻捻炉中香灰,又置于鼻端细嗅,察觉这只是有助眠镇静效用的安息香,便将香炉放回谢廷玉手中。 姬怜见谢廷玉将香炉往小案上一摆,以为是要做大法事,只见她只是草草地往里插上三炷香,双手合十,对其一拜,嘴里念念有词道:“天地玄黄,律令九章,邪祟速退,正道永昌。” 语罢,谢廷玉拿着书,跪坐到屏风后,“邪祟已离,我这就为殿下诵静心篇,以安神魂。” 一阵刻意压低的翻书声从屏风后传来。 ……这样就能祛除所谓的邪祟吗? 众人疑惑不解,又心下觉得此人极为敷衍。 姬怜无暇再去管这个假道士的所作所为,方才一番折腾已耗费他许多力气。他微不可闻地叹口气,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王叔和道:“请殿下移步床榻,该施针了。” 姬怜站起身,由绛珠扶着,往床塌走去。几层帷幔覆盖下来,将内间遮得严严实实。 这次施针比昨夜轻松许多,姬怜只需将手腕搭在脉枕上任其行针。 不知是屏风那处的低沉诵经声,还是香炉袅袅传来的熏香,亦是药发挥了效用,姬怜只觉得脑袋昏沉,没一会便睡过去。 “……热……好热……” 姬怜躺在床榻上无意识地呢喃,只觉得有一股燥热如同蛇一样在体内乱窜,额间已布满细密汗珠,不安地在锦被间辗转。 绛珠将帷幔撩开,往里一瞧,正打算往外出走去寻王叔和。 “这位宫侍可是要找王医师?” 绛珠点点头。 “我方才见王太医匆匆往太医署去了。”谢廷玉立在朱漆柱旁,手中书卷卷成简状,正若有所思地轻敲掌心,一脸关切地问,“可是殿下出了什么异状?” 绛珠又点点头。 “我虽不通岐黄之术,却擅驱邪镇魂,殿下此刻定是被邪祟上身,我去看看。”谢廷玉一脸笃定,抬步就要往里走。 ……欸? 绛珠张开双臂拦住去路,面上涨得通红,急道:“男帏不涉外臣,大人身为女子,怎可入内?不如等王医师来再做商议。” “我不会看见你家殿下的安寝姿容。你只需要把他的手给我就好。” ……啊? 手什么的好像确实听起来比直接看到睡颜要得体得多……不对,那也不行! 绛珠眼睁睁地看着谢廷玉先是拨开最外面的一层珠帘,然后是一层又一层的帷幔,直至最后一层。 帷幔薄如蝉翼却密不透光,虽仅是一层,并不能瞧见里头的情形。 好巧不巧,姬怜的一只手就垂落帐外。 因身体的主人体内燥热难耐,那只手的骨节处都泛着不正常的绯色,指骨紧绷,指节颤抖。 “殿下,你身体不舒服吗?”谢廷玉低声问。 “热……我好热……不……”帐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呢喃。 “我有法子能让殿下好受些。”谢廷玉刻意一顿,带有一丝蛊惑地问:“殿下,你需要吗?” 帐内无应答,但是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能让谢廷玉感受到里头人的煎熬。 绛珠屏住呼吸,万分震惊地看着谢廷玉伸出手,轻轻地握住姬怜的手。两相交叠,两人的脉搏紧紧相贴。 绛珠瞳孔骤缩。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见殿下主动地张开五指,与谢大人的手五指扣紧,像溺水时抓住浮木那般死死不肯松开。 绛珠强制敛住心神,手死死地捂住嘴巴,吃惊得节节后退。 谢廷玉的手很冰凉。 姬怜在混沌中只觉抓住了一泓清泉,如薄雪消融,继而化作潺潺溪流,顺着脉搏缓缓流淌。虽然只是掌心相贴,那凉意却似蜘蛛网般蔓延开来,全身的燥热抚平三四分。 他无意识地发出满足的喟叹,想将那只手贴得更紧…更紧… 帐内逐步趋于无声。 待姬怜转醒,已至黄昏。他从帐内坐起,将帷幔撩开,只见唯有绛珠候在一旁。 他坐在梳妆台前,绛珠拿起一柄玉梳,为其篦发。 玉梳滑过绸缎般的长发,一梳到底。 绛珠问:“殿下今日下午睡得可好?” 姬怜慵懒托腮:“倒是难得清凉...比昨日舒坦许多。” 绛珠看着铜镜里殿下眼尾还未退消的薄红,开始思考,他到底是要说出下午的事,还是不说好呢?【你现在阅读的是 】 9、第九章 皇帝的动作很快,第二日早晨便有内使将紫色道袍送至长好院。道袍前襟绣着瑞鹤图,袖口上用金线勾边压实,以及有配套的攒珠玉带、莲花冠。甚至是还附有鱼符一枚,可验对出入禁闱。 在其他女郎绞尽脑汁,思考如何在皇帝面前露一手,如何在大儒面前如何以清谈博取名声,如何在桓、王将军面前展现骑射技艺时,谢廷玉已凭借着上清观座下徒的身份正式被封为小小七品芝麻官祈禳使。 担任此官,既无实权,亦无优渥俸禄。 但由于得为一些荒废的宫殿祈福镇魂、做一场小法事,需连着半个月早起点卯进宫,直到酉时宫门落锁前方得退值,唯一的好处就是不用向品阶比她大很多的官员行大礼。 谢廷玉只能很遗憾地把她去演武场上操练骑射的计划推迟小半个月。 侧门处早已有宫人等待就绪,见谢廷玉从马车上下来,便领着人在宫里溜达一圈,好让谢廷玉认认路,不至于走丢。 宫人一道走,一道为其介绍。其中道路迂折,两人拐了几道回廊,宫人还隐隐担心谢廷玉跟不上,侧头一看,发现此人走得比她还快,一脸熟稔。 她心下暗自称奇,她自小生长在宫中,这路也是走了数十遍才记清,这位谢二娘子怎的一遍之后就如此轻车熟路? 这就好像……好像之前在宫里待过似的。 正想着,原本往左转的脚硬生生地往右边踏去,谢廷玉一把拉住宫人,手往左边一指,“你走错了。” 宫人汗颜,“道长恕罪。” 两人重新来到一扇朱红老旧的门前,匾额上写着春和堂。 已有数个宫人等在那里。她们手持桃木笔、朱砂、砚台、黄裱纸,几束柳枝,以及用来装清晨露水的青瓷碗。 谢廷玉将门推开,一脚踏进去,深感不对,扭头一看,发现那些宫人们皆都侯在门外,目光躲闪。 “就我一个人进去吗?” 领路的宫人甲一脸讪笑,“是的,就您一人进去。” “这里实在是……”宫人乙凑过来,小声道:“死的太惨了。” 谢廷玉“哦?”一声,跨进去的脚又伸回来。 于此,便形成了以谢廷玉为圆中心,几个宫人围成半圆的局面。 宫人丙:“道长有所不知,这宫殿原本住着一位及其受宠的良人。” 她口中的良人指的是后宫位份。 “这位良人,原本是被进献入宫的倡优,容貌昳丽,善舞善歌,一度宠冠后宫,可谓是风头无量。但是不知怎的,惹怒了先帝,被下令活生生剖心而死,尸-体在正殿里挂了足足七日才给下葬。” “而且死的那日,也穿的红衣。宫人声音更低了,几乎是在耳语,“都说这位良人死时,匕首插-在心胸口,心脏被挖,含恨而亡。这...谁敢进?” 宫人丁补充道:“当时流的血浆满地都是,来擦地的宫侍都忙活了四天,如今缝里还仍留有暗红痕迹。” 谢廷玉一拍胸脯,“有我这么一个得道高人坐镇,你们怕什么?快随我一道进去。” 宫人们齐刷刷摇头,都是一脸苦相,“谢道长有所不知,以往来做这事的道士都是四五个一起的,如今就剩您一个。我们都是昨夜睡觉前被总管临时点名前来的,小人几个八字弱,还是在外头给您把风稳妥。” 听到这几个都这么说,谢廷玉也不再强求。 她走进去一看,四处荒芜,杂草丛生,缝隙里钻出暗绿色的苔藓。 殿内昏暗无比,正中间的地砖上有一大块深褐色的痕迹,抬头一看,一条麻绳正直直地垂于谢廷玉的正上方,无风却来回飘荡。房梁的角落,倾斜倒塌的家具处已经是结了一层又一层的蜘蛛网。 谢廷玉拿起桃木笔蘸上朱砂,在黄裱纸刷刷画上几笔,这还是她昨夜临时抱佛脚所学的。本来今早还在思考如何狡辩她画的鬼画符和别的道士不一样,这群宫人不进来倒是方便了她。 随后,她将这些符纸贴在殿门和窗棂上。又将柳枝沾上露水,一一洒在地面青砖上。 几个宫人悄悄拉开一条门缝,看着谢廷玉拿柳枝的背影,小声嘀咕,“谢道长脾气真是好,我们方才都如此说话,她都不生气。” “谢贵君与谢道长是兄妹,谢贵君温润如玉,从不苛待下人,那谢道长自然也是仁厚心善的。” 谢廷玉从殿内出来后,又与宫人们一道前往下个宫殿,一个上午下来,拢共才堪堪过了五个宫殿。 正午时分,有蓬莱殿的人来请谢廷玉去殿中和谢鹤澜共用午膳。 下午,谢廷玉照常去婆娑阁驱邪。 谢廷玉步入殿内时,内室里依旧是帷幔重重。 她并未出声,只是将符纸贴在屏风,香炉等家具上,再如法炮制般用柳枝为殿内四角洒水净秽。 将走欲走时,谢廷玉眼角一瞥,捕捉到小案上的双陆棋盘,下意识便坐下,自娱自乐起来。 一层一层帷幔撩起,姬怜从里走出。如瀑布一般的长发只是用一根白玉流苏簪子挽起,外披一件月牙色的宽袖袍。 姬怜见谢廷玉仍在,张口便是想赶人,定睛一看发现她在玩双陆棋,要说出的话立即往下咽。 这棋盘昨夜才被他取出排遣寂寞,如今病中休养,没有比一局棋更能解闷的消遣。 谢廷玉抬头,两枚骰子在她指尖来回翻转腾跃,“殿下,来一局?” 姬怜轻瞥谢廷玉的手指间动作,“你这手看起来倒是很好用。” 谢廷玉颔首,“我的手确实很好用。右手,左手都很好用。” 绛珠别过脸去,装作什么都没听清。 双陆棋,讲究的是运气与谋略,上至皇亲国戚、世家贵族,下至市井百姓,都很流行。 双方各执十五枚棋子,通过掷骰决定行棋步数。棋子需按固定路线绕行棋盘一周,抢先将全部棋子移出棋盘或迫使对方棋子无法移动即为胜利。若棋子被对方打马,需返回起点重新出发。 姬怜是见过谢廷玉莲心穿鱼那一环的,知晓若是此刻比投壶,他应是没什么胜算,但若是双陆棋,他可是儿时曾受到过名手点拨指导的人。 第一局,两人同时掷骰。姬怜掷得五点,谢廷玉掷得三点,姬怜执白子率先落子。 开局独天优势,姬怜一路所向披靡。他以先手布局优势抢先移出全部白子,赢下首局。 谢廷玉温柔笑道:“殿下看来对双陆甚是精通。” 姬怜垂首整理棋局,嘴角抿笑,“我曾向慕容信讨教过。” 谢廷玉心中了然,怪不得她和姬怜对弈时,总隐约觉得此人落子间有几分慕容信当年的影子。 慕容信为男子,本是鲜卑胡人,幼时遭家人抛弃,被牙人辗转带至大周建康。后被人卖至赌坊,自小对樗蒲、双陆、围棋赌赛等博-彩-耳熟目染。因双陆技艺超群,他被献于先帝,很是得先帝喜爱。 时人谓之“双陆圣手”,建康贵女郎、郎君莫不以与之对局为荣,然能胜其一二者寥寥。 姬怜旗开得胜,生病的郁结之气顿时散去不少。 但很快,一股带着火的闷气涌上心口。 第二局,谢廷玉掷得双五,将姬怜的一枚孤子击出棋盘,胜。 第三局,谢廷玉算准姬怜棋路,掷得六-四,连移两子封堵要道,又借双六,再胜。 第四局,姬怜不慎露出破绽,谢廷玉乘势打马将其逐出棋盘,又胜。 第五局,依然还是谢廷玉胜。 姬怜一连输四局,错愕不堪,百思不得其解。 这怎么可能啊? 他可是经慕容信亲自点拨过的啊! 姬怜有些恼,深吸一口气抬眸看去,只见对手正支颐浅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觉得受到了明晃晃的挑衅。 “再来?” 姬怜饮下一盏茶,面色沉静如水,下颔紧绷,“再来。” 于是,每下一局,谢廷玉都会以一句“再来”来勾起姬怜的好胜心。 姬怜越战越输,越输越战,输了整整一个下午,“再来”两字就好像是施了法的魔咒,让他欲罢不能。 原本该去各宫驱邪祟的谢廷玉,却在婆娑阁与人玩了一下午的双陆。 到最后,姬怜一脸郁郁不欢,一动不动地低头看着棋局,仿佛石化一般。 他已经连着输了十局了。 绛珠看着姬怜因为憋屈而泛红的耳尖,又看看垂首扔骰子的谢廷玉,心想,谢大人是不是对棋局太过投入,而没看到殿下一脸愠色? ……非也。 谢廷玉不仅知道,而且故意为之。 谢廷玉的眼神从眼前的棋盘,掠过他匀称修长捻起一枚棋子的手指,到微微凸起的喉结,柔软好看的唇,最后定格在含着嗔怒的眼睛里。 其实,谢廷玉也不懂为什么,她会觉得惹恼姬怜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 她是享受看到美人脸上的怒色薄红呢?还是觉得美人愠怒时,双眸里潋滟的水色与轻颤的睫羽很动人? 谢廷玉不懂,但是好喜欢。 ——啪嗒! 手中的棋子从指缝掉到棋盘上清脆一响。 又输一局。 姬怜喉结滚动,又饮尽一杯茶,握着茶盏的指节逐步收紧,因茶水泛着盈盈水光的薄唇往下一撇。 “再来。”他道。 ———— 一人从宫内摸出,转身拐进暗巷,再出来时已换了一身靛青布衣,头戴宽檐笠帽,快步向西行去。巷口槐树下,一辆乌篷马车静候多时,此人纵身跃上车辕,帘幕随即垂下。 马车最终停在了梨花园外。 那人沿旋转楼梯疾行而上,毫不迟疑左转,至二楼尽处的厢房前站定。屈指在门板上叩出三长两短五声,听得里头传来声“进”,方推门闪入。 一位女郎正闭目靠着凭几,手指随着乐伎的琵琶曲调轻轻叩击膝盖,发髻松散,两缕头发从鬓间溜出。 “娘子。”那人靠近,在袁望舒耳边低语几句。 袁望舒睁眼,侧眸看去,“嗯?死了?谢廷玉顶上了?” “是,听人说,当时谢廷玉正与谢贵君在蓬莱殿说话,圣上进来,正巧碰上有人递奏折,这事就恰巧落她头上了。” 袁望舒漫不经心拿着一块蜜饯,“母亲走前曾和我说过此事。祈禳使一职,虽品阶不高,却有近御前、掌丹炉之权。先帝在时,都是我们袁氏负责。昔日本有袁天鸢姨母负责,可惜她给先帝卜了一卦之后,便不知所踪,至今不知其下落。这个职位,还得是我们袁氏的人负责比较好。” 她倪了一眼那人,“你想办法把她吓跑就行。” “小人愚钝,还请娘子明示。” “她不是负责为宫殿祈福吗?若是她经手的宫殿接连闹鬼,却又束手无策...这等无能之辈,自然该当引咎辞官。” 再说回这边。 谢廷玉的当值生活很是惬意。上午宫殿贴符箓驱邪,下午寻空便与姬怜对弈双陆。 但这份闲适在第五日的子夜时分戛然而止。 “娘子,醒醒,宫里来人了。”有人隔着纱帐轻唤。 帐内传来带着睡意的呢喃:“何事?” “掌事官正在院外候着,说天子发怒,宫里出了骇人之事。御赐的马车已备在门前了。” 谢廷玉掀衾而起,一切从简。由侍奴伺候着,她着一身素色外袍,仅以一条发带将发丝轻轻挽起,便踏步而出。 掌事官见谢廷玉走来,叉手行礼,额间已沁出细汗,“本不该深夜惊扰大人,奈何宫内怪事频发,还请大人速速随下官入宫。” 谢廷玉抬脚上马车,闻言忽地顿住,面上疑窦丛生,“到底出什么事了?” 掌事官左右环顾一番,倾身贴着谢廷玉的耳畔,声音哆嗦:“宫里厉鬼显形…出事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第十章 等谢廷玉赶到蓬莱殿外时,已经乌泱泱地跪了一群人。宫人们两股战战,哆哆嗦嗦地把头埋得极低。 有几个趴在地上,发髻散乱,衣衫上沾染着血渍。旁边立着几个手拿梃杖的金吾卫。 虽然看不清面容,谢廷玉还是凭着衣角上的绣样认出了,这些是被指名派过来和她一道共事的人。 谢廷玉神色不变地步入殿中。 姬昭盘腿坐在正殿塌上,以手抚额,浑身散发着一种隐而不发的怒意。谢鹤澜陪坐于旁,看不出神情。当下也坐着后宫其他侍君,皆一脸惶惶不安。 谢廷玉大致扫了一眼,发现里头还有姬怜。 在来之前,掌事官已经把这几晚发生的事交代一番。 “事情要从五日前说起。有几位夜间值夜巡逻的金吾卫,还有一些宫人称,提灯穿行长廊时,都瞧着远处有一个身穿红衣,散发跣足的人,身形晃悠,最终在一个拐角处消失了。 又过一日,春和堂及相邻宫殿到了夜间,会漂浮着幽蓝泛绿的冷光,经久不散。 一名浣衣奴从春和堂路过,殿门没关,一张纸就从里头飘出来,恰好落在混着脏衣服的木盆里。只见水湿的纸上,显出‘死不瞑目’四个血淋淋的字。 而到了今夜……” 讲到此时,掌事官努力地吞下一口唾沫:“有人再一次见到了那红衣鬼,说那恶鬼手里提着一个人头,点点血迹滴落在青砖上,晃悠地走回了春和堂。而见到无头尸的宫人却跟疯了一样,满宫道大喊大叫,说是良人不满先帝杀之而泄恨,甚至跌跌撞撞闹到了蓬莱殿,这才惊扰了圣上。” 谢廷玉闻言,神情陡然冷肃:“我在宫中当值时不说,偏要等闹到御前才来寻我,是觉得不惊动圣驾,就请不动我?” 掌事官一怔:“大人明鉴。起初宫人侍卫们只当是夜间眼花……” 谢廷玉却不想听这些,抬手打断,“那具无头尸呢?见到无头尸的宫人呢?那鬼长什么样,看清楚了吗?” 掌事官只道:“如今圣上发怒,还请大人镇邪祟,平息宫禁流言。” 谢廷玉斜倪她一眼,并不说话。 以巫蛊、鬼神之说在宫中掀起一番风雨,向来是宫中大忌,谢廷玉深知此事除非她能抓到元凶,否则姬昭绝无宽宥。 “臣未能及时察觉宫禁异动,还请陛下降罪。” 这方谢廷玉刚说完,姬昭直接抬手将小案上的茶盏往地上一摔。 砰的一声。 茶盏四分五裂,茶水四溅,在殿中地砖上洇出暗黄的水痕。 众人见状齐齐跪下。 姬昭阴鸷的眼神扫过底下一干众人。 这明明是朕的皇宫,是朕的天下,这些蝼蚁般的人吃着朕的俸禄,却敢在朕的眼皮底下装神弄鬼、兴风作浪!是当她姬氏皇族无人了吗? 这其中会有谢氏吗? 她目光先掠过谢廷玉,会是她吗? 谢廷玉一副无波无澜的神情倒叫姬昭看不出什么。 她又扫向谢鹤澜。这位与她同床共枕多年的贵君低着头,自始自终都是一副沉静模样。 还是袁氏?王氏? 姬昭道:“谢卿如何看今夜之事?如何看待春和堂的厉鬼?” 当皇帝说到厉鬼二字时,有一道晦涩视线向谢廷玉飘来。 谢廷玉抬眸,与姬怜视线交汇的那一刹那,两人又心照不宣地移开目光。 “禀陛下,臣以为,此事蹊跷非常,待臣查验后定能寻得端倪。” 姬昭拍案而起,“三天,朕只允你三天,不论是什么真鬼假魅,通通给朕碾作齑粉。”语毕,皇帝拂袖,阔步离去。 皇帝一走,底下的人便也战战兢兢地陆续散去。 谢廷玉也并未停留,同谢鹤澜说现下就去春和堂查看。眼下宫禁闹鬼、人心惶惶,谢鹤澜自然不放心谢廷玉单独前往,指派了几位金吾卫随护。 殿外原本趴着的那几位宫人,如今正互相搀扶着爬起来,其中一个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口角渗血,口中塞着一大团的布巾。 谢廷玉叉手行礼,“廷玉行事不谨,累及诸位受此无妄之灾。” 宫人们膝盖打着颤地又跪下去,“大人无需自责,奴不敢。” 谢廷玉看向仍昏迷不醒的那人:“这是打得晕过去了吗?要不我请……” 宫人们一拦,踌躇半晌才道:“大人有所不知,她是被吓晕过去了。” 几位当即和盘托出。原来今晚的起因是此人亲眼撞见红衣厉鬼手提脑袋,顿时惊恐大叫、神志恍惚,却仍不顾她人阻拦,一路狂奔进蓬莱殿,吵醒了已入寝的皇帝和贵君,随后便晕了过去。 人是晕了,但挨的打没少。 谢廷玉问:“那无头尸呢?” 宫人面面相觑,皆摇头:“陛下方才发话让搜寻整座皇宫,许天亮才能知晓。这些夜晚,流言虽起,本想告知大人,但是此事奴几个毕竟没有亲眼所见,只是听她人所议,便只能作罢。” 谢廷玉颔首,往殿外走去。 一抹长身玉立的身影正在廊下候着。月色如水,将那人的青色袍角镀上一层清辉。 “夜深了,殿下不回婆娑阁内歇息?”谢廷玉走上前去,“还是在等我?” 姬怜平静如水的眸子看向谢廷玉,“确实是在等你。我想随你一道去春和堂。” 绛珠提着宫灯在一旁引路,朱红宫墙上倒影出两个交叠的身影。 两人一路无言,一同来到春和堂殿门下。 进去的人太多,反而可能会破坏痕迹。谢廷玉只是让金吾卫留在殿门口等待。 谢廷玉接过宫灯,先踏进门槛一步,姬怜紧跟在后。 有两条相连的、很长的暗红色印痕从殿门口一直延伸至内室。 里头昏暗无比,原本贴在窗棂和朱漆立柱上的符箓早已脱落,黄纸散落一地,以及杂乱无章的鲜红色点点痕迹,这里一滩,那里一滩。 即使有宫灯的照映下,初看之下也依然是觉得阴森。 “是血?” 有一阵温软的气息打在谢廷玉的耳边。她借着宫灯前倾的光细看片刻,“可能是。” 谢廷玉细细勘查过去,姬怜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枝末节,甚至时不时低声提醒:“你看,地上有些零零散散的白色小点。” 这番细心程度,谢廷玉都觉得匪夷所思。 谢廷玉突然将宫灯拎到姬怜面前,暖光照着他莹白如玉的脸庞,“殿下比我还细心,是不忍三日之后我因捉鬼不力而遭到陛下斥责吗?” 姬怜将宫灯推开半尺,语调清冷,“你被训与我有何关系?若真要说,我倒想亲眼看着你挨三十廷杖,好治治你这一张烂嘴。” 话音未落,头顶突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 姬怜只觉有硬物擦过肩头,面容骤然失色,下意识就往后退了半步,手已朝谢廷玉衣袖抓去。 谢廷玉反应极快,一把扣住姬怜的手指,用力将人拽到身侧。 咕噜噜。 一节竹筒在地上滚动数圈,最终抵着墙角而停下。 姬怜见此物,心底一松,这才觉察到掌心传来的丝丝凉意。 他忽的想起几日前午后梦中,他手中握着一块凉玉的触感,竟与此刻相触的感觉莫名相似。待惊觉自己正与谢廷玉牵手时,他又像被烫到般猛地甩开手。 谢廷玉的注意力全在竹筒上。 她将竹筒打开,一闻,里头有股轻微的臭味。她将宫灯递给姬怜,只从筒内倒出一点白色粉末于指尖,轻轻摩擦间,一股灼痛感骤然传来。 谢廷玉拿出帕子将手指擦拭干净。 这就和姬怜之前所说的地上白色小点,掌事官口中幽蓝光对上了。 姬怜见状,疑惑又好奇,不由分说地将谢廷玉手中的竹筒拿走。他刚要掀开筒盖,谢廷玉便伸手按住他的手腕:“殿下还是别碰这些为好。” “这些白色的粉末是什么?” “呃……我猜,可能是燃烧人骨而制成。” 姬怜脸色大变,几乎是弹开般将竹筒塞回谢廷玉怀里。 “也有可能是猪骨,或是其他什么动物的骨殖。”谢廷玉不紧不慢地补充后半句。 谢廷玉拿回宫灯,带着姬怜又把有白色小点的地砖走一遍。这些细碎的白点大多聚集在窗棂与立柱的交界处。 谢廷玉走到窗柩边。 由于此处宫殿经久未缮,窗上本就布满虫蛀小孔,唯有一个孔洞边缘平整异常。她将竹筒斜斜抵上那个孔洞——筒口与孔缘严丝合缝。 原来如此。 谢廷玉心中了然,将竹筒收入怀中。 “如何?” “如殿下所想,确实不是鬼,而是人为。” 隐在袖中的手指下意识蜷缩,被人说中心事的姬怜垂眸避开她的目光,“你怎么就断定我觉得是有人在暗中捣鬼?” “总不至于是殿下与我下棋下出了情分,所以才这般……” 姬怜忍无可忍地打断她,“你少自作多情了。”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而道:“这春和堂之前是由我父亲居住。”喉结轻动,声音陡然低下去,“自他...去后,这宫室便再无人居住,渐渐荒芜。” ……那剖心而死的良人原来是…… “我不能容许有人在他故去后,还假借厉鬼之名,往他身上泼莫须有的脏水。” 室内一阵静寂。 姬怜垂下眼睑,脸上染上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哀戚以及悲痛,不一会,竟然有晶莹剔透的泪水自眼角流出。 谢廷玉见状,将帕子递过去,温柔款款地说:“那这个人挺可恨的,不仅想要拉我下水,还想要毁坏良人的名声,实在是可恶。” 姬怜接过帕子,欲擦的手一顿,目光骤然凝在帕角:“你这帕子是不是刚拿去擦你指尖上的白色粉末?” “啊……这个……” 一想到谢廷玉说过那粉末可能是人骨烧成的灰,姬怜顿时头皮发麻,指尖猛地缩回来,嫌恶地将帕子扔回她怀中,耳尖因恼羞泛起薄红:“你也很可恶,这时候还要戏弄我。” “哎…我冤枉…这次还真的不是…我这么好的一个人…殿下,你走慢点…”【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第十一章 姬怜本欲跟着谢廷玉前往相邻的宫殿一起探查,谢廷玉却以“更深露重,殿下不如先回婆娑阁歇息”为由相劝。他对此不赞同,甚至是觉得三日捉拿罪魁祸首为限颇是紧凑。 姬怜蹙眉,“谢廷玉,你可知你如今骑虎难下。” 谢廷玉点头。 姬怜接着道,“就算你有谢大司徒撑腰,若是三日一过,你没有捕捉到端倪,你也不必在皇帝面前有任何露脸的机会了。” 谢廷玉小鸡啄米似地点头,“我懂我懂,你先别急。” “什么我急?我才不是替你急。” 姬怜牙关轻咬,见谢廷玉一脸好似听进去,却不为所动的平淡神情,很莫名地一股闷火团在他的胸腔处不上不下,心里只感慨,为何此人总能三言两语拨动他的情绪。 谢廷玉解释,“夜深露凉,殿下想必也是睡梦中被匆匆吵醒。殿下不如回去歇息,待到天明,我们再一同查探。” 听到‘我们一同再查探’,姬怜面色稍霁,待回过神来,一想自己为什么要因为这几个字而心绪浮动时,登时朝谢廷玉的方向看去,但也只能看到一身素袍溶于浓浓夜色中。 谢廷玉乘坐马车回到长好院时,院内灯火通明,一干侍奴立在阶下,其中包括韦风华。 “不知是何事需要急招少主人到皇宫内?”韦风华趋前一步问。 “唔…三言两语说不清,但确实算得上急事一枚。” 韦风华一脸关切,“可需要主君写信告知司徒大人?家主在朝中多年,学生众多,可助少主人周旋。” 一想到这写信送信回信来回路程都要超过三天,谢廷玉摆手,“母亲如今还在处理流民一事,我就莫要给她添堵了。” 谢廷玉换上木屐,正要进内室,又回头对韦风华嘱托道:“此事也不用在父亲面前特意提起,我能搞定。” “是。” 天亮之后,谢廷玉换上那身紫衣道袍,又束莲花冠,乘坐马车回到皇宫内。 谢廷玉并没有先去找姬怜,而是转身朝宫人们居住的掖庭走去。 穿过一层层低矮的廊庑,在旁人的指引下,谢廷玉终于找到那位声称“曾亲眼见过红衣厉鬼手提人头”的宫人石春。 可惜,上天不作美,这个人过了一夜之后,疯了。 说是吓傻了。 谢廷玉薅起一把圆凳,坐到石春面前。 石春面容呆滞,双目无神地望着虚空,斜斜地靠墙根趴着,昨日身上的脏污衣衫已褪去,如今只是简单地着一身干净的里衣。 凑得近点,还能听见石春口中不停地嘟囔着,“有鬼…有鬼…有鬼…” 一眼看过去,确实是吓傻的模样。 谢廷玉支起下颔,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还注意到石春抵在榻上的手指边缘带着点红色。 原先几个和石春共事的宫人在一旁看着,其中有人大胆提议,要不要撒点鸡血、黑狗血到石春的身上来驱邪。 谢廷玉摇摇头,只道:“如今她吓得魂不附体,怕是拿鸡血沐浴都没用,这种事我原先也见过,你替我拿点银针穿线的绣花针来。” 众人一脸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问宫侍要了细针。 于是,谢廷玉当着众人的面,双指夹起一根银针,先是在蜡烛上炙烤一番,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谢廷玉拿着这根针,缓慢地凑近石春的眼皮。 众人的心提到嗓子眼,窃窃私语。 “这…都吓傻了,拿针把人眼睛戳瞎也没用啊…” “谢大人行事自有她的道理。你别管,大人的事情你别管。” 仅半寸之差,银针便要刺入瞳仁,石春眼不眨,连睫毛都未颤动分毫。 谢廷玉放下银针,摇头道:“若是灵魂还在躯壳里,看到这针,定是害怕。但你们看她一动不动,应该是傻了,你们几个好生照顾她的下半生吧。” 众人面面相觑,“那大人你该怎么捉鬼?” 谢廷玉双手一摊,“怎么捉?我本还指望着这唯一的活口,若她能说清那鬼身长几尺、獠牙多长、面相如何,我或许还能施法下阴曹,与阎王殿下打个商量,将这鬼从往生簿上勾出来。” 她微叹一口气,“如今难了。若这鬼这几晚还敢出来作祟,我怕是要直接收拾包袱回上清观了。” 谢廷玉在众人一干“可怜的谢大人”神情中走出去,穿过重重宫阙回廊,与帝卿汇合在小花园中。 姬怜与谢廷玉一同走在前往浣衣局的宫道上。 “殿下可听闻这么一件事。说是有位浣衣奴路过春和堂,捡到张能遇水显字的纸。上回在蓬莱殿,圣上曾夸陛下善书法,想必对纸张一事会比我熟悉。” 浣衣所处摆放着数十个硕大的木盆,在这里浆洗的人都是祖上犯了罪被没入宫籍的奴隶。 奴隶们见到帝卿和谢廷玉两人,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跪伏行礼。 浣衣令一路小跑至二人跟前,行礼,额贴手背恭声道:“不知帝卿殿下和谢大人来此处,所为何事?” 谢廷玉将那夜所闻告知,浣衣令立即从跪着的一干奴隶中拽出个瘦小少男。 姬怜和谢廷玉互相交递眼色之后,便领着这个小小浣衣奴到一偏僻地方问话。 “你别怕,我就问你点事情。” 姬怜垂首看着这个一脸惊惶的浣衣奴,放柔声音:“当夜你为何抱着木盆路过春和堂?” 浣衣奴声音细若蚊蝇,“奴当夜只是想抄近路回到浣衣所。” “然后呢?” “有一张纸从墙头飘了下来,恰好落在木盆里。那木盆里有没洗干净的衣服,还有泡沫水在里头。”似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浣衣奴瑟缩着肩膀,“那张纸湿透了之后,就显出了几个大字。奴不识得字,但那个字是红色的,很可怕…很可怕” 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个字化作颤抖的气音。 “那张纸呢?” 浣衣奴脸埋进衣领,“奴拿到那张纸后,很害怕,便给了浣衣令。他说这是不洁之物,就把它烧了。” 姬怜并不想这一条线索断掉,改为循循善诱式询问:“那你还记得那张纸有什么特色吗?比如什么颜色的纸?” “奴记得是土黄色的,还有点脏,纸里面好像掺和着些细条的、黑色的东西。” 一番细问之后,姬怜便让小奴离去。 他抬首环视一圈,发现谢廷玉已并不在此地。 谢廷玉此时此刻正在与浣衣所相连的染署这儿。 此处地处空旷,四处架着巨大的晾纱架,每个都挂着色彩鲜艳的云锦布匹,另一旁边是数口硕大染缸,里头都是翻涌的染液,有绛红色、靛蓝色等等。 染署是专门负责给宫内布匹染色的地方,十余名染匠正在用长竿搅动染液。 谢廷玉驻足看了会,靠近一名染匠,夸道:“这缸里的绛红色艳如朝霞,倒像是夏日里盛开的牡丹色。” 染匠对这份夸奖很是受用,道:“大人不是做这行的不知,这其实是用茜草染的,宫里的贵人们喜爱穿这样明艳的长袍。” 谢廷玉颔首,“那这手上要是染上了容易洗吗?” 染匠:“容易洗,用皂角水搓洗两遍,这就洗掉了。不过……”染匠一顿,补充道:“若是将茜草和朱砂混合,那颜色会更好看,更加艳红色,只是朱砂有毒,沾上了就难洗了。” “那茜草可是种在宫里,在哪呢?” 染匠带着谢廷玉来到一处茜草圃。 此处竹架成排,红茎缠绕的茜草攀爬骑上,四周并未有什么墙壁阻隔,看来除了染署的人可以采摘,其她人亦容易摘取。 谢廷玉绕着茜草圃好几圈,忽然在竹架西侧停下,发现地上散落着几截断裂的茎秆,泥土里多出一串不同于染匠所穿的草履鞋印。 “我可以摘取些茎叶带走吗?” 染匠连忙主动剪下几段茜草藤,双手奉给谢廷玉。 谢廷玉从袖子里拿出丝帕,用其裹住,收入怀中。 姬怜见谢廷玉回来,口吻带着几分刻意压下的急切,“你去哪儿了?” “去隔壁溜达一圈,颇有收获。”谢廷玉笑意盈盈地反问,“殿下这边情况如何?” “虽然我并没有见到那张纸,但是按照我的推断,不会有错。随我一道回婆娑阁,我演试与你看。” 两人一道回到婆娑阁。 谢廷玉抬首欣赏墙面上挂的字,目光细细抚过那些墨痕。 其中竖如青竹,一气贯下,横似远山,收笔轻敛,长撇如孤鹤伸颈。每一幅字都是由姬怜亲笔书下,字如其人,观赏性很强。 “我自幼临摹钟先生的《宣示表》,虽隔代难追其神韵,但也窥得其中一二分。我儿时好奇时,曾在各类纸张都试过笔墨,甚至是绢帛,其中有黄麻纸、藤纸、鱼笺。” “那个小奴说,那张纸为土黄色,其中掺杂着杂质,那便是黄麻纸无疑。这等纸张,在宫内是只有宫侍等才会用的。” 绛珠手拿托盘走来,其中有几张黄麻纸,一小碟姜黄粉,一小碟朱砂膏,以及一块如同冰糖一般的明矾。 他先将明矾溶于清水,再取一小撮姜黄粉调入,撒入明矾水中搅拌,直至粉末完全化开。 宽大的书桌上有一紫檀木雕山形的笔架。 待绛珠研好朱砂之后,姬怜从中取下一只青镂竹管毛笔,一手挽起广袖,露出纤细的皓腕,用毛笔点点朱砂,以无名指轻抵笔管,俯身向下,如缎绸一般的乌发随之倾斜而下。 姬怜开始认真地在纸上写字。 谢廷玉的视线逐渐向下,从腕骨到匀称修长的手指,白皙肌肤下露出青色的血管。他的指甲盖圆润,干净,边缘修剪得如新月般利落,泛着健康的淡粉色光泽。 这手和他的主人一样好看。 嗯,如果要是再与他来一次十指相扣的话…… “你在想什么?” 谢廷玉的思绪中断,迅速回神,装出一副很疑惑不解的样子,“殿下为何用朱砂写字前需要加这么些七七八八的东西?” 姬怜放置好笔,捻起些澡豆,于铜盆中净手,“你等纸上面的字干了就一看便知。” 只见,纸上原本朱砂写的字逐渐变淡至消失。 姬怜见状,一只手掬起铜盆的水,将其洒在纸上,那殷红色的字又猛地显出原形。 《淮南万毕术》一书中曾有记载:“朱砂为书,入明矾水则隐,遇暴雨乃现。” “殿下还真的是博闻强识,好厉害。” 姬怜眼见着谢廷玉用一副平淡的神情,以及刻意上扬的尾音语气说出这番话,当真是做作得令人发指。 他嘴角轻撇,“谢廷玉,你别装了。”想起她的突然离去,问:“你还没说你刚刚离开去哪儿了?” 谢廷玉不答,将丝帕递给姬怜,后者将其拆开,脸上困惑,“这是?” “此为茜草,专门供染工进行染色使用,用其煎汁浸染的绛红色可经久不退。” 姬怜顿时领悟其意,二人当即前往春和堂。经查,地上所谓“血迹”过了一夜,非但未变成应有的暗沉褐红色,反倒鲜亮如新硃。 “我来的时候,就一直在想,宫中奴仆众多,纵是死了一个可能也不会掀起什么风雨。可蹊跷的是,尸体在哪里,头颅又去了何处?这都一日过去了,依然未有任何人向我告知,就好像消失一样。” 姬怜瞥了眼谢廷玉,接着她的话说,“也许,可能并没有什么无头尸,只是有人在故弄玄虚。有没有无头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宫内是否有如此传言,圣上如何看。” 谢廷玉颔首,“如今就差揪出幕后主使了。” 她指尖叩颌,“想她一个小小奴仆隐在宫内,要做完这些事,一定是有帮凶的。只是不知道可不可以从她口中撬出。”【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第十二章 只听“噼啪”一声,案上的烛火跳动一下,石春的心却跟着往下沉。 自宫内莫名闹鬼事件以来,这三日似乎安静地有些可怕。和她同住一屋的宫人们,时不时分享谢廷玉在宫内搜寻的动向,但也只是搜寻,并没有大张旗鼓地拿人问罪。 石春为自己的小计谋略感得意,没想到她只要装疯卖傻就可蒙混过关,那位谢道长也就来她跟前盘问过一会便离去,再也没有回来过。毕竟也只是个小小的祈禳使,没有在宫中兴师问罪的权力。 圣上只给三日期限,今日就是最后一日了,只要过了今夜,她就能完美交差,说不定能得娘子的夸奖,从宫内出去到下面的庄子担任第一把好手,到时候就能攒更多的钱给家里人。 想到此,石春颇感口干舌燥,咕咚咕咚地灌下一杯茶水后,她躺在床榻上。莫名地,眼皮子开始打架,不一会儿便陷入沉睡中。 等到她醒来时,发现自己双手反剪,被捆于一张椅子上时,她一脸错愕,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 黑,很黑。 这是石春的第一印象。 而且还很陌生。她在宫中当差,每座殿宇、每处回廊都踏遍,唯独这里,陌生得很。 片刻后,石春大抵能辨认清楚,如今她身处一个密闭、狭窄的地方。可不知为何,她总觉着暗处似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着她,那视线如有实质,黏腻阴冷地爬过她的后颈。 石春冷汗涔涔,她暗中使力挣了挣,绳索却纹丝不动。 咔嗒一声。似有什么东西被戳破。紧接着空中莫名其妙地开始弥漫着蓝绿色的幽光,如鬼火般漂浮游动。 咕咚一声。几个中空的竹管滚来,最终停在石春的脚边。 一滴、两滴、三滴……的汗从额角流下。石春瞪大双眼,心中骇然不已。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这是她从宫外委托人拿来的猪羊骨殖炼化的磷灰,这种东西只要遇风便会自燃,发出幽蓝火光。 她记得,当时为了消灭证据,都将其悬放在宫殿房梁处,隐蔽得很。 一般人搜查,都会检查柜子箱笼等物,倒是很少会有人会仰头细查梁椽。 一张纸不知从何处飘来,上面写满了“罪不可恕”四个大字,红色又狰狞,然后字慢慢地消失了。 原来谢廷玉知道,谢廷玉她什么都知道! 但那又怎么样……石春咬紧牙关,只要她继续装疯卖傻,或是反咬一口谢廷玉,她也不能如何。如今娘亲、爹爹还有弟弟都在庄子里,她死不足惜,但绝不能连累家人。 帷幔微动,隐隐约约有人站在那儿。 蹭的一下,一抹烛火亮起。 撩起帷幔,一个人手拿烛台,缓步朝石春走来。 那人长发披肩,未带任何装饰,一身素白长袍。 石春努力地吞没一口唾沫,双眼瞪得几乎裂眦。 此人脸上涂抹着厚重的一层白色铅粉,看上去就像是一张假面。那人面无表情,浑身散发着一种阴曹地府才带有的腥气。 在烛火的摇曳下,那人面容格外阴森可怖。 纸墙上倒映着两人逐步贴近的身影。 “吾乃……”此人声音低沉,还没介绍自己的身份就中途被打断。 “良人?您是春和堂以前住的那位良人?”石春尖声道。 她骇得直接连带着椅子一起翻倒,整个人拖背着椅子,以额抵地,浑身抖如筛糠,“良人赎罪,奴也只是借良人所住的宫殿生事,并没有真的顶着良人名头来杀人啊!” “……再插嘴,就用这把匕首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此人屈单膝点地,将烛台放在一旁,从中拿出一把削铁如泥的金错刀。 寒冷的刀刃贴着石春的脸颊,只听那人道:“吾乃阴玄天酆都大帝驾前,执掌罪愆考校、拘魂锁魄之职的幽狱巡察使。” “你身处人间,却假借已故之人的名头生事,当真是污蔑我们酆都名声。按照《冥律》,你死后当受拔舌之刑,剜去眼珠,生生世世坠入畜生道。” 刀刃贴着石春的下颔,脖颈处往下滑,所过肌肤都泛起细细战栗,最终刀尖抵着石春的心胸口。 “大帝有言,要活生生剜出你的心脏,看看是否真的如墨汁染就一般黑,到时候再拿到热锅里添油一滚,待煮着焦黄熟透之时,再将其切成一块一块,喂到你肚子里去。” 下一刻,刀刃就毫不犹豫地朝里刺去。 石春吓得哇哇大叫,眼睁睁地看着一颗血肉模糊、沾满黏液的心脏从她的右胸口内撕裂而出。 那人一捏心脏,暗红的血水顺着她的指缝间往下滴,“现在本巡察使问你,你的幕后主使是谁?又是谁和你一同顶风作案?” 石春骇得肝胆俱裂,喉间发出不成调的呜咽,自然是回答不了谢廷玉的问题。 谢廷玉将金错刀一把插-入这颗猪心,正欲接着往下问,却见这石春俨然是被她吓得失了智,一番猛烈的挣扎下还真的把绳子扯开,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直接把这围住的纸墙撞破。 “………………” 这个绳子到底是哪个人绑的? 石春脚一踩空,当今往下一摔,在戏台下静声围观的众人纷纷惊呼,避让退散。 原来这是一处宫内搭建好的戏台。 谢廷玉找人提前布置好,又在茶水中下药,待石春被药倒之后,把人捆住带到这儿来,再往衣服里塞入一颗猪心,一切准备就绪。 她提前禀过圣意,邀请皇帝御前的秉笔使,总管内侍,一干掌使,以及姬怜来现场围观她是如何以己之道还施彼身,如何攻破她人心理防线来揪出幕后主使。 ……只是没想到,玩过头,把人给玩傻了。 石春跟疯了一样,看到围着她的人都是宫内有品阶的女使、女官,尖叫一番:“你们怎么也在这?你们也死了吗?” 众人:“…………” 身体快过脑子,石春两手扒开众人,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只听嗖一声,似有利刃破空而来。 众人看到这箭矢也顾不得什么,纷纷掩袖避开,只见这箭如同流星一般,神奇般地穿过众人,直指石春的大腿后侧。 这弓箭,箭囊是谢廷玉提前在一旁备好,以防万一。 谢廷玉在石春往下滚的那一刻便利索地将猪心一丢,背起箭囊,拿起弓箭。 她一向对自己的射艺很有信心,箭无虚发,从不失手。 “你还要跑吗?再跑的话,我可不敢担保我的下一箭,会射在哪里。” 谢廷玉反手又拿出一支箭,拉弓对准。 可是被吓得失心疯的石春哪里能将这番话听进去呢? 她甚至都没有去拔-掉大腿后侧的箭,而是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往外爬去。地上拖曳处出一道醒目的血痕。 谢廷玉眼睛一眯,毫不留情地又是一箭。 来不及退开的一女使当即定在原地,紧闭双眼,只听耳边簌簌风声。 那箭擦着她,不偏不倚地射中身后石春的后背肩胛,此处离心脉只差三寸。 石春倒在地上,动弹不得,血从伤口处慢慢溢出,将她的中衣染成褐红色。 几名掌使见状立即上前,探鼻息还活着,一人架着石春一边臂膀,一道离开,地上留下了一滩明显的血渍。 姬怜看着戏台上的那一坨猪心,一把寒光发亮的金错刀就这么直直地插着。 好恶心。 谢廷玉弯腰,将金错刀拔-出,转身朝姬怜走去。只见那刀刃上还沾着黏腻的肉末,混合着丝丝缕缕的血水。 更加恶心了。 姬怜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感觉这把借给谢廷玉使的金错刀已经是不能用了,丢了更好。 他转头,一滩血就这么赫然在目,那股从胃里涌上来的酸意愈发强烈,他赶紧背过身,手捂住嘴,脑袋一阵晕眩。 绛珠赶紧伸手扶着他家殿下。 谢廷玉用巾帕将刀刃上的肉渣抹去,又拿着干净的地方擦拭指间的血迹,可是血却不是那么容易拭净的。 “要不我拿回去洗洗再还给殿下?” 姬怜整个人几乎挂在绛珠肩上,听见这话脊背立即绷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刀我不要了,送给你…” 谢廷玉手指缝间都是猪心上的血水,那血腥气带来一阵一阵的眩晕冲击着姬怜,他攥紧绛珠的手臂,有气无力道:“快送我回去。” 谢廷玉捻着刀身仔细端详,眨眨眼,“如此锋利的一把好刀,洗干净之后又可以拿来防身。又不是餐刀拿来切菜什么,至于这么嫌弃吗?我不就是拿刀玩弄了一颗猪心而已。” 绛珠揽紧摇摇欲坠的姬怜,解释道:“我家殿下……他晕血。” 谢廷玉恍然大悟。 秉笔使适时走来,一番行礼后道:“如今宫中闹鬼一案已破,今夜所见所闻已记录在册。谢大人此番奉诏驱鬼的功绩,亦会如实呈报。只是,还得请大人后日未时到昭刑司提交此次实证,再一同前往太极殿向圣上详述案情始末,以便圣上裁夺后续处置。” 昭刑司是专掌后宫、内侍、宫人刑罚之地,而太极殿是皇帝办公之场所。 谢廷玉颔首应下,转身离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第十三章 即使是用澡豆反复揉搓肌肤,姬怜一闭眼,脑海中下一刻就浮现出那沾满粘稠血水的手指。 不管怎么做,这幅惊悚画面依然挥之不去。 姬怜掀开锦被,躺进去。锦被,枕头,以及用来遮掩光线的帐帘都是经过宫侍们特定熏香过的,将被子提至胸膛处的那刻,一股沁人心脾的青莲香漫入鼻息,姬怜此时此刻才觉得好多了。 昏昏沉沉之间,姬怜又做梦了。 不同于寻常,他梦到的是以前做过的梦。 那是一个他不想再重温的梦,因为有父亲当年的死亡场景。 砰! 月夜中,整个春和堂被这一声巨响给震醒了。 一个身穿明黄色龙袍的女人满面怒色地推开了春和堂的门,原本跟着皇帝身后的秉笔使、仪仗们面面相觑之下,只单单是眼神交流,便都默契地垂首退至廊下。 姬怜的心在此刻揪起来了。 他明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很想将这一切停止,但他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皇大步走入殿内。 倡优出身的父亲自小懂得察言观色。 光听步伐便知晓天子的愤怒,他即刻停下手中的针线,双膝跪地,以额抵地,“侍身不知陛下躬临,未及远迎,罪该万死。” 自从皇帝听信袁氏的建议,对长生不老一事痴迷成狂,允准方士入宫,开始每日固定食用丹药,脾气便变得比以往更加暴躁,身边侍奉的人没有哪一刻不是把脑袋提在脖子上办事的,战战兢兢,唯恐下一刻脑袋就和脖子分了家。 上一个颇受皇帝宠爱的慕容信,在和皇帝的对弈中因为说了不该说的,双手被齐腕斩去,如今人已下狱五日,恐怕过不了多久便会传出伤重不治的消息。 巨大的阴影笼住了父亲。 父亲忍不住颤抖,“陛下……” 皇帝背后负手,垂首盯着这位良人,沉声道:“抬起头来,看着朕。” 父亲依言抬头。 皇帝眼睛微眯,细细打量这位一舞动建康的绝世美人。一张动人的脸侧转下,是纤长白皙的脖颈,如此脆弱易折,只需要她用力一捏,便可了结此人的性命。 荣色艳丽,身段柔韧,如此浑然天成的一个尤物。 “你知道你自己长得很美吗?” 父亲颤声回:“侍…不知。” 皇帝一甩广袖,坐在美人榻上,父亲也随之转身,对着塌而跪。 “那夜在宫宴上你一舞动人,令满堂的人为你鼓掌倾盏,甚至是当场借用那篇洛神赋来称赞你。朕记得那赋文是怎么说来着?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朕说得可对?” 父亲斟酌着字句回答:“侍只知当时献舞只为皇上,并没有对这些赞誉之词在意。” “是因为里面没有你钟意的那位王璇玑,所以才不在意的吗?”皇帝目光冷凝。 这一番话仿佛如腊月冰水当头浇下,直接将室内的气氛降到最低。 惊慌,错乱,窒息,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道雷,在上空猛烈炸开。 父亲撑在地上的手指逐渐收紧,胸腔里的心脏砰砰直跳,好一会才抬起头,声音笃定,“侍没有。” 他心下知道,皇帝之所以怒气冲冲地来此问话,是与坊间的传闻有关。 坊间不知为何开始流传起这么一件新的桃色轶事。 说是在前朝,新进献一批容颜上乘的倡优。某夜,专供这群倡优排练、休息的弦乐楼起了大火,外面的宫侍们见状,皆惊呼大叫“走水啦!走水啦!走水啦!” 正巧负责在宫内夜间巡逻的金吾卫见状,便立即闯入营救。 在这群伶人之中,有一位主舞在楼中的最顶层歇息,一觉醒来发现困于浓浓烟雾之中,火舌已舔舐梁柱,目不能视,可怜见得只能殒命于这一场火灾之中了。 可偏偏此时,在这一金吾卫队之中,却有那么一个人,非世家贵女出身,乃江湖上的一位游侠,经由东海王氏的长女引荐而入金吾卫。 此人名为王萱,面容英气风流,身形挺拔如松,武功超绝,是江湖上的一名顶尖高手。只见她身形似流星,脚踩飞檐翘角,矫若游龙,好似会飞一样直接到了最顶层。 这名金吾卫毫不迟疑,一手揽着这位主舞的腰,纵身向下,两人平安地落到地上。 英雌救美,佳话天成。 落花有意,流水含情。 主舞对这名从天而降的金吾卫心生爱慕,日思夜想,金吾卫也有意为之。两人于是花前月下,暗生情愫,最终不顾宫规森严,在一个霜重露冷的夜晚里,奔逃出宫,隐入山林。 如此风流浪漫的爱情故事向来是人们的心中好。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经市井文人润色成小说戏文,茶楼酒肆的说书人每日争相讲诵,不过旬月便传得满城皆知。 故事本没有错,但坏就坏在,这个故事中的人物是有原型的。 在当时,确有一名金吾卫是江湖里赫赫有名的大拿,叫璇玑,号称绮罗血观音,因外貌旖丽,又被称作绮罗娘子。 此人在旅途中结识了琅琊王氏的长女王琢璋,后先因重重机缘,再因保护王琢璋有功,被王琢璋的母亲——现如今的镇远大将军王衡芫破格收作义女,赐姓王。 是以,建康城内的人都将其称作王璇玑。 故事里的大火,也确确实实在皇宫内发生过一回。王璇玑本人也实打实地从顶楼救下一名伶人,也正是现如今春和堂所住的良人。 如此一来,故事里的主舞指的便是良人,金吾卫王萱便是王璇玑,东海王氏便是琅琊王氏。 除了后续剧情发展不一样,基本人物能对得上号。 这么一个剧情前半部分高度重合的话本终于是在有心人的助推下,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 在皇帝看来,这就像是一顶明晃晃的绿帽如同冠冕一般盖在她的头上。 桃色传闻的耻辱,混合着今日朝上王琢璋、王衡芫两人当众驳回她政-令的难堪,皇帝此刻的怒意恍如沸点一般,亟需宣泄。 ——哗啦几声。 是小案上的东西全部倾倒砸在地,破裂之声此起彼伏,碎瓷片溅得满地狼藉,铜镜四分五裂。 皇帝凑过去,阴狠的眼神扫过良人苍白的面容,大力地钳住他的下颔。 “是没有,还是不敢?” “侍……没有,也不敢。”良人艰难地吐出六个字。 “贱人,你也敢骗朕!” 皇帝一巴掌狠狠甩去,良人也不敢伸手捂住迅速红肿的脸颊,只是垂首跪伏,连啜泣之声都不敢发出。 “好啊……好啊……你们可真是好啊……一个两个三个……全都蒙骗朕!” “你们琅琊王氏可真是好样的。王衡芫不过一个将军,敢骑在朕的头上,她的两个女儿也很好,一个亲生女儿,一个收养的江湖义女,很好很好都很好……” “朕一定要把你们琅琊王氏都赶尽杀绝,朕一定要让王衡芜好好睁眼看着,她的两个女儿是如何一个接一个死的。” 癫狂的笑声在殿内炸开,在这一刻,所有压抑的疯狂彻底爆发了。 良人看着状若疯魔的皇帝,心生怯意却又无处可逃,只能慢慢地将身躯往后挪,好似这么做能离这个魔鬼远一点。 咣当一声。 良人寻声看去,一把匕首明晃晃地滑到他面前。寒光一闪,映出皇帝癫狂的双眸。 “爱侍可知比干挖心自证的典故?” 良人愣怔,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艰涩地道:“侍知道。” “北部的鲜卑族对朕的大周虎视眈眈。近日,她们派使者前来求亲,说是慕我中原风华,以求取一位皇子结两国秦晋之好。朕以为,这是一件好事。不动兵刃,只需要和亲便可维持边疆安宁。你以为如何?” “皇上圣裁甚好。” “可朕看来看去,觉得当属我们的怜儿最为标志。不如就将怜儿送去?” 良人双目睁大,声音颤抖,膝爬过去拽住皇帝的袍角,“皇上,怜儿才五岁啊!” 皇帝嗤笑一声,“可惜朕的这番美意被王衡芫,王琢璋两个逆臣当场驳斥,说这只是绥靖之策,也是对狄人的退让,根治之道唯有出征,那群该死的朝臣也是一片附和之声。” 她眼神阴鸷如鹰,“你不是忠诚于朕吗?你把心挖出来,如果你的心是赤诚的,那朕就信了,怜儿也不必去联姻,自有她们王氏来为朕冲锋陷阵。” 良人颤颤巍巍地拿起匕首。 血,大片的血浸湿了衣衫,顺着衣摆滴落在青砖上,很快洇湿了地面。 殿内死寂如坟。 姬怜指骨绷紧,死命地抓着身上的锦被,额角细汗频出。 地上大滩的血如恶鬼一样,向他扑咬过来。 他的头深陷枕衾间,眼角已经有清泪无声滚落。 他想醒来,他好想醒来,谁来救救他? 没有人会在此刻摇醒他。 此时已近子时,他的声音过于微弱,又有重重帐帘掩声,且他已过蛊虫发病期,绛珠并不会特地撩开帐帘来打扰他的歇息。 父亲身亡的噩梦终于如潮水退去,可还未等他在枕上喘匀一口气,他又身陷于另一个噩梦中,他梦见了另一个人的死亡。【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第十四章 建安十六年秋,大周以鲜卑赫连氏屡犯朔方六镇、劫掠边民为由,发兵三十万北伐。 其中,琅琊王氏率二十万军力倾巢而出,汝南袁氏派遣八万青鸾军,而谯国桓氏则出两万兵力。 因琅琊王氏铁血王家军纪律严明,令行禁止,英勇善战,大周子民无不对其寄予厚望。 此次出征,当以王家军为主力,青鸾军策应两翼,而桓氏兵为先锋破阵。但,因王衡芫抱恙在身,圣上特命其女王琢璋代母出征,授威武将军印,统领中军三营。 出征前三月,王琢璋以军中需良将为由,奏请调任金吾卫王璇玑入飞骑营。圣旨既下,王璇玑即刻卸去禁卫之职,受封疾锋校尉,统领三千精骑随军出征。 在秋高气爽,晴空万里的一日,三十万大军列队出征,于山道上观望,黑压压的军阵填满山谷。 当时年仅五岁的姬怜梦到这一幕时,他还不懂其中意味。 而现如今,梦境重现,他望着铺天盖地的军容,脑海里想的是,“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 大军自建康渡江,经广陵、下邳,北上彭城。 王琢璋虽第一次统领大军,但格外机警,她用兵奇正相生,连破鲜卑七寨。王璇玑率轻骑穿插敌后,二人配合如臂使指,收复淮北诸镇,两次大战皆大捷,鲜卑赫连氏被打得节节败退。 在即将开始第三次决胜大战的前夕,军中众人定策夜袭,王璇玑遂选定死士八百,趁夜奔袭赫连王帐。 此次夜袭王帐一事,很是冒险。 坐镇于帐中是赫连姝,乃鲜卑王的嫡长女。 赫连王帐驻于四万大军中央,外设三重鹿砦。内圈数百名亲卫轮值,帐前立六座哨塔,且配有弓箭手。 可以说,稍有不慎,王璇玑和一干死士便是直接会被射得像个马蜂窝,有去无回。 王琢璋坐于帐中,沉默地盯着眼前的沙盘,身旁的几名亲卫亦是一言不发,跳动的烛火将几人的影子映在帐幕上。 帐帘被人猛地撩开,一名身形高挑的校尉走进来。 此人着一身玄铁校尉服,勾勒出肩宽腰窄的锐利身形,腰侧挂着一柄横刀,刀柄上缠着红绸。 她形貌昳丽,几缕微乱的发丝垂落额前,用一条红发带束着高马尾,刚净面的水珠顺着下颌线滑落。 “王琢璋,我都躺床上了,你还把我喊过来做什么?”王璇玑眼尾微挑,对她的上级将军招呼也不打,径直挨着王琢璋坐下,伸手端起案上茶盏,仰头一饮而尽。 王琢璋对于此番越级之举并不动怒,反而将装着一小碟的蜜饯往她面前一推,道:“此次夜袭甚是凶险,我本无意派你前往,只是军中诸将论骑射功夫、论应变之能,唯有你一人才能做到这事。” 王璇玑托腮看了王琢璋好一会,眯着眼笑道:“我的功夫,你还不放心吗?我定能万军从中取那鲜卑女的首级,然后打包送到你帐内。” 王琢璋内心的紧张被王璇玑这一番话给散去不少。 她唇角终于漫出笑意:“首级就不必了,若是此次计划成功,你必定荣冠三军,封万户君侯。” 王璇玑连连摇头,面色并未因为听到封侯而变,“我来打战也不为虚名什么,你知道我的。我只是为了践行当年的五年之约,我并不忠于什么朝廷,我只是对你尽责。”她撇嘴:“当初说好的,你替我还债,我待在你身边五年。” 她拍了拍腰间横刀,“这五年,我既当护卫又入金吾卫,如今还被你诓来战场,可算受够了。” 王璇玑爽朗一笑:“我又不是真的琅琊王氏人,要这些侯爵虚名作什么?待五年之约期满,赠我一匹名驹便是。届时纵马离了建康,才好遍览大周山河。” 王琢璋权作未闻王璇玑一番“不忠于朝廷”的放荡言论,但为她口中所说的“纵马离开建康”而感黯然。好友既已决定远去,她再想挽留也无法。 她端起茶盏,“好,那我先祝你此行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王璇玑也将茶盏端起,“借你吉言。” 五日后,夜半子时,月暗星稀,无雨。 赫连王帐驻扎于山谷腹地,四周峭壁环抱。 值守的亲兵统领忽觉颈后寒毛倒竖,虽举目四望未见异常,却总觉得黑暗中暗中蛰伏着什么。 蓦地,隐隐约约从谷口传来闷响。 咚。 咚咚。 咚咚咚。 鼓声由缓至急,似洪水一般汹涌扑来。霎时间鲜卑大营火把齐明,哨塔弓手纷纷搭箭上弦。 远处不停地传来咚咚咚的巨大声响,马蹄声,金铁交鸣声混杂成片,听声势竟似有千军万马正从三面压来。 这是王璇玑留五百骑兵在山谷,每三人一处,令其扬起尘土,大力鼓擂,可营造出一种数万军队的假象。 “北面?南面?还是西面?” “不...是三面都有!是王氏铁血军!她们来了!她们全军都来了!” 一时之间,鲜卑大营乱作一团。有人慌忙披甲,有人误伤同袍,更有战马受惊挣脱缰绳。 赫连姝面容冷峻地从帐内走出,迎面撞上两名正欲逃窜的士兵。身旁的亲卫队长直接手起刀落,噗呲两声,两颗头颅滚落在地,鲜血喷溅在帐幕上。 “擂鼓聚将。”赫连姝声音冷冽,“各营按预定方位结阵,擅离岗位者,斩立决。” 军令如山,混乱的军营顿时为之一肃。各帐千妇长迅速集结本部,在营寨四周竖起盾墙,弓弩手即刻占据制高点。 此刻,两百余名黑影正贴着帐篷阴影移动。王璇玑反握横刀,刀背敲晕第五个巡逻兵时,终于有鲜卑士卒发现异常:“她们在粮......” 话音未落,一根包铜长棍狠狠扫中她的膝盖。王璇玑旋身踩住倒地士兵的喉咙,对身后骑兵比手势:“继续放火,遇敌只伤不杀。”她扯下燃烧的帐布甩向马厩,“让这些惊马替我们冲阵。” “将军,不好,走水了!” 站在最高处的哨兵突感不对,扭头一看最靠后的两座粮仓突然着火,火舌舔舐着夜空,猩红火色映照着人脸。 “啊!” 已有三匹着火战马便撞翻盾墙。 借着混乱,王璇玑的骑兵已分成三股:一股继续制造混乱,两股向东西哨塔潜去。 死士们手拿长棍,专挑敌军腿弯处猛击。所过之处,鲜卑士兵接连倒地哀嚎。整座山谷回荡着呐喊声、擂鼓声、战马惊嘶声,还有此起彼伏的“敌袭”示警。赫连王帐四周顿时乱作一团,火光中只见人影幢幢,分不清敌我。 赫连姝一把推开亲卫,厉声喝道:“传令!所有弓手无差别放箭,凡靠近王帐百步者,格杀勿论!” 只见东侧营帐间,十六骑从不同方向冲来。由于夜色昏暗,直到马蹄声近在咫尺时,亲兵护卫才惊觉“保护将帅!” 部分靠近赫连姝的弓箭手连忙转身,拉弓对准,却见四面八方都有黑影逼近,一时之间竟不知该瞄准何处。 利箭破空声不绝于耳,十五名骑兵接连中箭坠马。一息之间,只剩一骑冲破箭雨,正是王璇玑。 “放箭!快放箭!” 箭雨如蝗,直扑那单骑身影。 看到此处的姬怜忍不住惊呼,觉得这人必定是无论如何都逃不过了,没想到她竟是亡命之徒,企图以一换一的形式来取赫连姝的首级。 但见王璇玑突然侧身下坠,以脚勾住马镫,整个人悬于马腹一侧,数十支羽箭堪堪擦过马鞍呼啸而过。这一招名为镫里藏身,是军中超高难度的骑射功夫,堪称一绝。 电光火石之间,王璇玑腰腹猛力一挺,手已经摸到腰间横刀,横刀已然出鞘—— “铮!” 待亲卫骇然回首。 赫连姝的脖颈间现出一道血线,头颅冲天而起。 王璇玑已回归马上,凌空抓住发髻,手提头颅,连人带马隐入夜色,杳杳离去无踪影,唯有喷涌的血柱在火光中格外刺目。 太震撼了。 这一幕给姬怜带来的感觉实在是太震撼了。 什么叫做取上将首级,犹如探囊取物,什么叫做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什么叫做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些描绘全都在这一刻完美地具象化。 在姬怜还来不及消化之际,画面陡然扭转—— “报!王校尉,将军中伏了!”一名浑身浴血的骑兵疾驰而来,肩头上还插着半截断箭,“赫连残部于沼泽处设伏,将军被困,请速速支援!” “我们一起谋划的计策怎会出错?她怎会中埋伏...”王璇玑瞳孔骤缩,手中人头啪嗒落地,“随我来!” 沼泽边缘,王琢璋的战马已倒在血泊中。她左肩插着三支羽箭,右手持长剑仍在苦苦作战。她重重地喘息着,这一次的预感很不好,恐怕今日是死劫难逃。 四名赫连军士正呈合围之势,其中一人突然举刀劈向王琢璋的空门,她绝望地闭上眼—— “铮!” 王璇玑一个滑步过去,左手持横刀,刀尖精准刺入偷袭者的咽喉。滚烫的鲜血喷溅在她脸上时,右手已接住王琢璋脱力的佩剑,反手捅穿了另一名敌军的胸膛。 瞬息之间,四名敌军身首异处。 王琢璋咳出一口血,声音嘶哑:“你快离开这里!这是圈套!” “你让我走?我可是特地赶来救你。“王璇玑一把扯断箭杆,将王琢璋护在身后,“王琢璋,你...” “闭嘴!”王琢璋暴喝一声,“这是军令!本将军现在命令你去找桓斩月,她为人可信忠诚,不像那袁照蕴……” 王璇玑看着王琢璋,她大腿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汩汩冒血,身上多处血肉外翻的伤口,惨白的脸上沾满泥污与血渍,伤痕累累。 “本将军的命令你听还是不听?” 一阵无法言说的悲伤涌上心头。王璇玑看着王琢璋,如果此时当真离去,两人还有机会再相见吗? 王琢璋无力地靠着身后树,“我出身琅琊王氏,我母亲是大周的镇远将军,我是她的女儿,我今日战死沙场,我死得其所。” 她眼神恳切,“你得活着...救出被困的王氏兵...代替我活下去...” 剩下的话已不必再说。 “保重。” 王璇玑猛地别过脸去。她飞身上马,沿着断崖边缘疾驰。她满心只想着搬救兵,丝毫未察觉崖边灌木丛中有寒光闪动。 猛地,腹部传来一阵剧痛,原来是一支三尺余长的破甲弩箭从灌木丛中而出,直接射-穿了王璇玑的腹部。 紧接着箭雨倾泻而来。 剧痛之下,已是无力阻挡,王璇玑身中数箭,马被惊得直接疯狂地嘶鸣挣扎。连人带马直接坠入断崖下,了无生息。 在黑夜中安眠的绛珠忽闻帐内传来阵阵哭泣呜咽声。 他连忙起身,点亮蜡烛,掀开帐帘一看,姬怜浑身轻微抽搐,脸上的水泽在烛光下闪烁着,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殿下,你快醒醒。” 推搡之中,姬怜睁开双眼。 姬怜满目悲痛地看着绛珠,泣不成声,眼角的泪一颗接一颗地往下落,打湿枕衾。 “殿下……”绛珠用帕子拭去姬怜的泪。 姬怜从床上爬起,伏在绛珠的肩头,泪因为心头的悲伤而无法止住。他哭得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手捂住脸,水泽不断地从指缝间溢出。 他为何会如此伤心欲绝? 是为父亲剜心之痛?是为那两位浴血奋战却马革裹尸的将领而悲恸?还是仅仅只为那名战场上英气勃发,最终却落得个跌落悬崖、尸骨无存的王璇玑?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经历两场梦之后,他的心好像空了一块。【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第十五章 谢廷玉怀揣着四处收集来的证物,准时抵达昭刑司。 昭刑司位于皇城西北角的灰砖巷尾。现在正处于夏日,里头闷热昏暗,且有老鼠窸窸窣窣穿梭其间,气味属实令人作呕般的难闻,仅仅只是在里头走一遭,都有种在粪便上走路的感觉。 谢廷玉面不改色地顺着石阶走下去,穿过昏暗逼仄的廊道,在往右数第三个牢房里见到奄奄一息的石春。 石春被折磨得很惨。 她双手双脚被铁链拴住,整个人就好像是被挂在墙上一般。衣衫褴褛,面色惨白,头发凌乱。 大腿上、背部的伤口处也只是草草包扎一番,并没有得到妥善的处理。如今伤口处已流脓,再加上天气炎热,想必过不了多久便会开始生脓,最后是腐烂。 谢廷玉自认为她的那两箭射得很有水准。一是精准射中要害,使其失去反抗能力,二是不致命。 坐在案后正在审理的两位狱掾即刻起身,向谢廷玉行礼。 “大人是否有带证物过来。” 谢廷玉颔首。她先是从怀中拿出茜草,道出春和堂青砖上的新沾染上的血迹,是由茜草研磨伪造出来的。 她把黄麻纸拿出,当场按着姬怜的法子演一遍,完美复刻当是纸上显字之事。最后,她拿出那几个中空竹管,解释为何那夜宫中会出现蓝绿幽光之怪事。 狱掾问:“据当场宫人供述,大人当时是拿了一根针,将刺欲刺石春的眼睛,请问大人这是何意?莫非大人当时就有些怀疑她了?” 谢廷玉回:“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不论你是痴傻疯癫,还是心智正常之人,遇到危险定是会躲开的。只有伪装之人,才不会躲开,也是那一刻我断定石春有猫腻。” 两位狱掾恍然大悟,张口直接夸谢廷玉行事心思缜密,条理有序。 谢廷玉问:“敢问两位审问石春如何?可有揪出幕后主使?” 两位面面相觑,心底里都有点慌。 并不是她们二人无能,审不出什么,而是审出了一些不该审的内容。 昭刑司的审理法子有很多,就比如在夏日里,拿溽热的被子将犯人层层裹紧,令其生满热痱,再拿蘸了盐水的藤条抽打溃烂处,连番招打下,犯人自会招供。 如今石春已经被吓傻,嘴巴里一直念叨数个不成句的单音字,听起来和圆同音。 那这个圆,就很讲究了。 是说的是汝南袁氏?还是陈郡袁氏? 难不成这件事背后有袁氏人插手? 倘若真的是汝南袁氏,如今袁氏家族袁昭蕴担任大司农,掌管粮食仓储、仓廪管理和京官朝官禄米供应,同宫内的尚食局、内府司密切相关。 她们二人也曾多多少少受过袁氏的恩惠。正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这些年节礼、冰敬炭敬,哪一样不是记在心里的账。 再者,其实宫内的部分宫人、宫侍都与这些世家大族都有那么些关系,这都是因为各世家在宫中经营多年,通过保举入宫的嬷嬷、女官暗中勾连,所以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更重要的一点是,现如今石春已疯,一个疯子说出来的话怎么能作为呈堂证词呢?她的话当真有可信度吗? 所以,这事对她两来说,略难办了些。 两人心照不宣地决定将这件事按悬案处理。 所谓悬案,指的是将一切罪过都推在一个无论如何都逃脱不了的人身上,然后将平日里凡是这个犯人有过来往的都一律抓起来,当做是同谋党羽处置,那么这一切便可顺理成章地结案。 狱掾道:“大人有所不知,现如今石春已疯,她所说的一些疯言疯语都做不得数。但大人放心,如今闹鬼一事是人为,那夜大人的所作所为都记录在册,我们必定如实呈报于圣上。” 谢廷玉“啧”了一声,“所以你们二位是在怪我下手太重,把人吓傻,耽误你们办案进度?” 这句话可是说得直接将这二位狱掾放在炭火上烤。 眼前的这位谢廷玉虽然只是一名小小的祈禳使,但就那夜在宫中甚是流传的表现来看,想必智谋胆识非常人可比。更何况有个担任大司徒、皇女太傅的母亲。恐怕过不了多久,这位小谢大人便会寻得一个契机而青云直上。 “大人,我们并没有那个意思。”两位狱掾连忙起身,一左一右殷切地站在谢廷玉身旁。 其中一位道:“大人没有审案过,怕是不知道这里头的规矩。一般人疯了的话,供词便不足为凭,这在《宫禁律例》上都是有过明文的,我们也只是按内廷的章程办事。” 另一个人则深谙奉承阿谀之道,讲话净挑好的说,“大人那夜的功绩皆历历在目,若不是有大人鼎力相助,此案怕不是至今难破。此案并不会只有石春一人受罚,大人尽管放心。” ……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硕鼠蠹虫,我才不会放心。 谢廷玉在两人的脸上神情流连好一阵,决定再给两人一次机会。她道:“你们当真没隐瞒?” 两位狱掾摇头。 谢廷玉拍拍两人的肩,权当给二位送行了,“你们觉得你们这样做是对的吗?” 两位狱掾冷汗涔涔,将嘴巴捂紧,并没有再吐出什么。 谢廷玉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如她所料,当这二位狱掾交上结案文书给姬昭的时候,直接被褫夺官职,当庭杖责八十,流放为奴,永不叙用。随即,姬昭又下令,将案发那几日与石春有过来往的大量宫人,甚至是包括那夜来接谢廷玉的掌事官,一律直接处死。 这一件事倒是直接给了姬昭一个理由,将宫内与世家有那么些丝丝缕缕的宫侍、宫人们进行一波肃清。 这二位只贪图眼前小利,私以为能凭疯子这种借口来搪塞姬昭。 通过上两次在蓬莱殿与姬昭的接触,谢廷玉深知这位现任皇帝和先帝一样,都是一样的暴怒、多疑的性格,并不能容忍底下有人在她眼皮子底下玩弄是非。 一个宫人敢为非作歹地与联合其她人装神弄鬼,要说身后没有人,谁会信?但偏偏有人在事发之后,还敢堂而皇之地欺君罔上,那还真的是有点自寻死路了。 ———— 虽然闹鬼一事了结,但谢廷玉身为祈禳使的差事并没有结束。从昭刑司出来后,她依然还是要老实地去各个宫殿进行驱邪祈福。 等一番例行公事结束之后,谢廷玉此刻是在兰台阁。 此处是专门用以存放皇帝起居注与军国要录。当然并不是什么都能看的,以战争为例,像谢廷玉这种即使有特权母亲荫蔽,但也只是能供她查阅一些众人皆知的著名战役。 但这也够了。 谢廷玉拿出身上的鱼符与兰台阁的通行玉契之后,得到应允,方得入内。 阁内甚为轩敞,只见数十个巨大的楠木书架,其中每个书架的最外围都有挂着牌匾,上面已经用朱砂小篆标注好这一书架所存放的典籍类别。旁边堆放着一个踏梯,方便人攀登取阅高处的书籍。 有青编竹简,缣帛卷轴,亦有白纸册页,且上面都会有一条细绳挂着一个木牌,上面墨书编号。 有一些在兰台阁专职的抄录官,正垂首誊写。 谢廷玉从她们身边走过去时,甚至都没有人抬眼瞧她。 一目十行之下,谢廷玉很快找到她要看的战役实录。 扫过去,是按照时间顺序摆放的,摆在最前端的是当年高祖亲征的江淮水战。这些竹简摆在第三行,谢廷玉身量颇高,她屈膝半跪,指尖快速略过竹简上的木牌。 她要找的,是十二年前的北伐鲜卑之战。 指尖停在一卷竹简上,当看清木牌上的字那一刻,谢廷玉心脏骤停。 她忍不住地屏住呼吸,伸手触摸这凹凸不平的竹简边缘,正欲抽出—— 嗯? 怎么拿不出? 谢廷玉透过书架间隙看去,与一双美丽的狐狸眼对上,她手一松,这卷竹简轻而易举地就被对面的人拿去了。 她也不恼,对面的人也并未道声谢谢。 两个人就这么隔着书架,一边缓步走,一边说话。 “没想到殿下也会对战争史料感兴趣?” “谢廷玉,我爱看什么,与你有何干系?”那声音带着三分嘶哑,尾音依然是微微上扬。 “我也只是随口问问,殿下不必如此……”谢廷玉指尖轻叩书架,“戒备。” “那你呢?你一个祈禳使,不去研读那些占卜、星象的典籍,反倒来查阅这些战役典籍?” 两人的对话就这么通过长长的书架中传递着,但路总有走完的时候。 “殿下若是想要占卜,我到也是可以。摸骨,看面相一类我也算略有心得。殿下要是真想算,我自当给你便宜些,一贯钱即可。我诚信做人,不准不要钱。” 谢廷玉从这一侧绕过来,掠过姬怜手中拿着的几卷竹简,嘴角噙笑:“我之所以来这里嘛,自然是和殿下一样,比较爱学习,所以什么都吃,什么都看。”【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第十六章 姬怜拿着这些竹简先去找兰台阁的典簿官处登记用印。 随后,两人谁也没有开口,却默契地寻到兰台阁最里间的校书斋。室内焚着清淡的柏子香,她们相对跪坐在蒲团上,中间只隔着一张案几。 谢廷玉抬手倒两杯茶,将其中一盏推到姬怜的面前。 姬怜将茶盏往边上挪三寸,把手中的竹简叠放堆到案几上。从中拿出一卷,将其展开,垂首研读,看起来并没有想要与谢廷玉分享的打算。 谢廷玉轻啜一口茶,以手支颐,开始欣赏起姬怜。 美人看书,她看美人,各看各的,互不打扰。 姬怜看书时,脊背挺得很直,握着竹简的手纤长如玉,指骨微微突起。他正坐于窗柩下,外头的日光洒在他的侧脸,恰好勾勒出他下唇那一抹胭脂般的小痣,动人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全神贯注于竹简上。 有的他看得很快,基本上是一目十行般地扫读,似乎只是为了寻找到某个关键信息点。 有的他看得很慢,目光本来已经略过后,又重新反复开始读一遍。 直至姬怜拿起那份记载着与鲜卑的战役。 谢廷玉看着姬怜首先是蹙眉,接着便是咬唇,再然后就是眼尾逐渐泛红,眼眶里开始积蓄淡淡水泽。 似是终于意识到对面还有个人,姬怜深吸一口气,喝杯茶安神之后,眨眼之间神情便回归正常。 姬怜抬首正对上谢廷玉一脸探究的神情,突然问:“谢廷玉,你说一个人坠崖之后,还有活下来的机会吗?” 谢廷玉被问得猝不及防。 她开始回忆起她当日坠崖的场景。 在腹部被破甲弩箭捅穿,背部被羽箭扎个蜂窝的剧痛下,她神志涣散,再也握不住缰绳。坠崖的那一刻,从下而上的罡风犹如刀片,刮得她面皮生疼。悬崖下既无湖泊也无溪流,只有嶙峋怪石和参天古木。 先是身体撞击岩壁的闷响,骨骼碎裂的脆声,最后是温热的血顺着眉骨漫过眼帘,没入无尽的黑暗。 在那之后,她当了很多年的孤魂野鬼。 “我想,这应该不是能不能活下来了,而应该是尸体会不会被悬崖下的狼、豹等野兽分食。” “听你这意思,难不成你坠崖过?” “呃……我在书里读到过这么一段。” “什么书?” “就是那种谈山野奇闻轶事的小说话本。” 姬怜掀起眼帘瞥了一眼谢廷玉,拿起茶盏喝几口之后,垂首盯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出神。 谢廷玉把桌面上的竹简都拿来,把每个系着的木牌都阅览一遍。 里面除了北伐鲜卑战役录,阵亡将领哀册,以及建安年间的金吾卫职官志。 ……嗯?姬怜看禁军名录册做什么?他在找什么人吗? 谢廷玉翻开那本战役录。 她屏息凝神,目光落在第一列字上,开始一字一句地细读。 [建安十四年,大周供派出三十万攻打鲜卑。主帅王琢璋坐镇中军,副将袁照蕴、桓斩月各领一军。] 谢廷玉读到王琢璋三个字时,指尖在竹简上微微一顿,又继续看下去。 [首战克复淮阴、下相二城,次战收复彭城、兰陵诸镇,斩敌三万,俘获战马五千匹。后王璇玑率八百精骑夜袭赫连部王帐,阵斩鲜卑王嫡女赫连姝,直取首级,鲜卑军心遂溃。] [建安十五年,因主帅王琢璋谋略失误,中军深陷泗水下游芦苇泽,与鲜卑主力死战三日,王氏铁血军几近覆灭。危急之际,袁照蕴率青鸾军驰援,截断鲜卑退路,阵斩赫连叱奴以下万余人。然此役惨胜,王氏铁血军折损逾七成,更痛失主帅王琢璋并其麾下骁将王璇玑。捷报传回,建康朝野虽表嘉奖,然琅琊王氏门楣自此黯淡。] 一场悲壮的战争被寥寥几笔封存在史册里,文字是冰冷的,但战争给人带来的创伤却是很难愈合的。 谢廷玉手指微颤,突然口干舌燥。 她闭上双眼,于无尽黑暗之中,刹那浮现的是王氏铁血军最后的惨象。 箭矢如蝗般落下,身中数箭的士兵们仍用长矛支撑着不肯倒下。耳边是“死战!死战!”的吼声,濒临垂死至极的喘息,鼻尖萦绕的是铁锈般的血腥味。 距离身亡的那一日,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一年。 当魂魄从身体中逐渐脱离,谢廷玉看着那张满是血污的面容,她在想什么呢? 她在想,她和王琢璋亲自制定的行军路线为何会出错? 明明她已经斩下赫连姝的首级,剩下的残部本该溃不成军才对? 到底哪里出错了? 在过往的十一年里的每一日,她觉得她罪孽深重。她对不起王琢璋,对不起沙场上身死的战士们。 如果她再小心谨慎一些,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是不是她和王琢璋都不会死? 刚开始当孤魂那几年,谢廷玉每日都惶惶而不可终日,时时处在自责当中。 然岁月的风沙层层堆积,内心的愧疚已慢慢被时光抚平,但回首想来,仍然是隐隐作痛的伤疤。 一时之间,两人都未再开口,各自沉湎于各自的思绪之中,校书斋里静谧若湖。 直至一只飞鸟摇晃地撞到窗柩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将垂首沉思的两人陡然惊醒。 窗外有人大喊,“这笨鸟怎么天天都来这么一回?赶紧找个人把它射下来,煮了算完事!” 姬怜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手一颤,不慎推倒案几上的茶盏,淡黄的茶汤慢慢洇开,将敞开的竹简浸湿大半。 他赶紧从袖中抽出手帕,小心翼翼地按压竹简边缘,吸去多余茶渍。 谢廷玉则迅速将未殃及的竹简卷好,用丝绳重新系好。 两人心照不宣地将案几上的杂乱打理好之后,又一同出去。 其实从最里头的校书斋出去,有两条路,一条直通兰台阁正殿,另一条则蜿蜒通向偏阁。 两人来时未曾留意,出去时却阴差阳错地选择那条僻静小径。 这条路幽深曲折,恰巧经过一间虚掩的闲室,里面杳杳说书声从里头传来。 “话说当年,她还只是江湖上一介不入流的小混混时,并没有什么名气,但是却很能打。而且她也没有姓氏,是自己给自己取的名……” 好像在说某位很神秘,但又很厉害的人物。 谢廷玉与姬怜继续往前走,并没有对此留意。 这间闲室其实是当作一间讲学堂使用。专门用来供兰台阁里的学士们讲学论道说书。讲的内容五花八门,既有神怪志异,亦有朝中要员的轶闻趣事,更少不了历代战役的得失评点。但万变不离其宗,终归要绕到忠君爱国、仁义礼智这些大道理上来。 这原本也是兰台阁的职责之一,以史为鉴,教化众生。 兰台阁差事清闲,又坐拥浩瀚典籍。不少人忙完手头的活计,便来此听上这么一段。今日堂内人影绰绰,却都屏息凝神,听得很是认真。 ——啪! 坐于案后的讲师将醒木重重一拍,见底下的众人都抻长脖子,一脸迫不及待,她再心满意足地往下讲。 “她抢过来一柄三尺七寸的横刀,眉尾一挑,孤身一人立于数十匪人之间竟毫无惧色。刀光如雪,那柄兵器在她指尖翻飞,宛若游龙戏珠,在左右手之间切换自如。只见寒芒连闪,转眼间已是人头落地,尸横遍野。” 听取底下哇声一片之后,讲师拿起茶盏喝下一口,这才徐徐道来:“这便是当年军中王璇玑校尉与王琢璋将军的第一次见面。” 不曾预想会听到“王璇玑”三个字,谢廷玉的脚步同时一顿,默不作声地掉头就打算回去。 她在今天来兰台阁之前,绝对没有料想过,她会有一日能够亲耳听到后人将她的前生往事编成评书。 谢廷玉推开那扇半掩的门,悄声摸到最末排的座位,才后知后觉身边一直有丝丝缕缕的青莲香气紧紧地挨着她。 她扭头一看。 ……欸?为什么姬怜也跟过来了? 姬怜敛声静气地坐在屏风后。 那屏风又窄又高,正好将他的身形遮得严严实实。这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偷听位置。 谢廷玉倾身凑近,压低声音:“殿下怎么也跟来了?不是要去还竹简吗?”她说话时,气息不经意拂过姬怜耳畔。 姬怜指腹抚摸微微泛红的耳垂,斜倪谢廷玉一眼,“我和你一样,什么都听,什么都看。不可以吗?” “可以可以,殿下和我一样,都是很好学的人。” 谢廷玉环视一圈。 讲师娘子身着靛青色直领纱袍端坐台上,腰间束着素白绅带。底下的人有的身姿倾斜,着一身兰台阁的素雅蓝白色公服,有的则是衣着随意,看来和她一样都是旁听生。 姬怜将手上的竹简放在桌上,以手支颐,眸光渐凝,听得很认真。 “两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那王璇玑年方十六,便有如此高深莫测的武功,实在是后生可畏!” 说到尽兴时,讲师娘子突然拍案指向台下某个年轻女郎:“你十六岁的时候,也能只拿一把横刀,眼都不眨一下,轻松带走十八名寇匪吗?” 那人连连摇头,三连否定,“不能,不能,我不能。” 讲师娘子广袖一甩,声调陡然拔高:“自然不能!那可是王璇玑!”手掌一拍,“这般十六岁能面不改色单挑寇匪,且全身而退,毫发无损,诸位可曾见过第二个?” 除了姬怜和谢廷玉,底下众人齐声回答:“没有!” ……我为什么要坐下来?突然好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起来是怎么一回事? 谢廷玉竭尽全力控制住嘴角的抽搐,用余光瞥向身侧。 看到听得一脸意犹未尽,很是入神的姬怜,一个念头蓦地就浮现在她脑海里,不会姬怜之前在竹简里找的那个人就是她吧? 下一刻,她认为自己的这番大胆猜想很没道理。 要不,再看一眼? 谢廷玉索性明目张胆地转过头去,不期而遇地,撞进姬怜那双澄澈如水的眸子里。 “殿下,好像对这位王璇玑很感兴趣?” 姬怜颔首,“她很厉害,你不觉得吗?” 这下谢廷玉是真疑惑了。 一个大大的问号从她心里冉冉升起。【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第十七章 谢廷玉百思不得其解。 为何姬怜会对她的上一世感兴趣? 当年,她担任金吾卫一职时,才堪堪十七岁。那个时候姬怜生下来了吗?和她在宫里打过照面吗? 谢廷玉再次凑过去,“殿下如今芳龄多少?” 问男儿家年龄多少,和当众说你脸上的妆花了,口脂掉了,头发乱了是一个道理,很没礼貌。 姬怜高昂起美丽的头颅,冷酷回答:“你有病吗?” 讲师娘子继续在台上唾沫横飞,“古来有言,骐骥骋千里,非伯乐不显。王琢璋初见王璇玑时,便起了招揽之心。” 她有节奏地在案上叩击,“将军暗忖,如今大周正值用人之际,此等良才岂可埋没?于是,王琢璋不仅替王璇玑还清赌债,还将她典当偿债的刀赎回。王璇玑承此人情,也甘愿留在王琢璋身边。” “然则,”讲师娘子话锋一转,“仅凭武艺终究不足。诸位当知,只习武艺而不通文墨,终究只是个不学无术的莽妇,纵有万妇不当之勇,亦不过是个看家护院的料。” 她叹息一声,“所幸璇玑虽出身市井,识字但不通笔墨,却天资聪颖。王琢璋便亲授其书法丹青,更许其阅览府中珍藏的《孙子》《吴子》等兵法典籍。二人这般,亦师亦友,当真难得。” 底下的人听得入神,皆不由自主地拊掌称善。 谢廷玉被这段话勾起了往事。 当年,师傅死后,她一个人下山,兜里仅揣着五贯钱。 她爱玩,看见什么都觉得新奇,被人引着玩起了双陆、樗蒲、弹棋等博-彩,又爱流连于各类勾栏行院。这些馆阁里的郎君公子们总爱喊她“绮罗娘子”,她明白这是夸她容貌好。 也是那个时候起,她突然悟到,单凭这幅皮相就足以让那些男人趋之若鹜。今夜不是宿在某位花魁的玉臂上,明夜便是又与路上偶遇的公子月下对酌。 起先赌-博时,输赢各半,后来悟透了其中关窍,便十局九胜,赌注愈押愈大。遇上手气不顺时,就去做赏金猎人,接些缉拿江洋大盗、追讨赃物的活计抵债。 她下手时讲究一击必杀,快、狠、准,能一刀将其头颅砍下,绝不拖到第二刀。 久而久之,逐渐在江湖上有些名气,有人称她为“绮罗血观音”。 有一次当场赌得输急了眼,直接把身上的刀给典当还钱。后来还不起,她趁夜溜走,追债的泼皮正巧与行刺王琢璋的刺客混作一处,她直接一刀解决了所有麻烦。 她将那刀柄上缠着红绸的刀拿来,抬首看向眼前这个一身贵气,却笑得亲切温润的人,狐疑道:“你替我赎回刀来就算了,真要替我还了赌债?” 王琢璋颔首,“你救我一命,我替你赎刀。一物抵一命,我王琢璋向来不欠任何人的人情。” “啧。”她反手将刀别在后腰束带上,单手撑过矮几,衣摆扫翻了两只酒盏,就这么大剌剌地跪坐到王琢璋跟前。拎起酒壶自斟一杯,辛辣的屠苏酒烧过喉咙:“那便两清了——不如我再替你杀几个人?”指尖轻叩刀鞘,“说吧,还有哪个仇家要料理?” 王琢璋被这幅言论弄得哭笑不得。 她打量着对方洗得发白的麻衣粗布,“我看你身上穿的这衣裳都磨出毛边了,钱囊里怕是连一贯钱都凑不齐。”执起酒壶替她续杯,“不如这样,你留在我身边五年,为我做事。五年期满,是去是留随你心意,如何?” “有钱拿吗?没钱我不干。” “你要多少?” “你看着给,我看你也不像会赖我钱的样子。” “那就每月十五贯。”这已经是朝中六品校尉的俸禄了。 王琢章补充道:“另外,四季衣裳各五套,用越罗裁制。兵器库里的横刀、弓弩、长枪等随你取用,坏了便换新的。” “璇玑,我叫璇玑。”她突然道,眼睛直直盯着王琢璋,“你呢?” “我叫王琢璋,出身于琅琊王氏。” “什么狼,什么羊,听不懂。”璇玑眉头紧蹙,“为什么你们这些人讲话老是文绉绉的?” 王琢璋听完放声大笑,抬手唤来酒博士:“给这位小友再上一坛新丰酒!”又对随从道,“把炙羊肉、鱼鲙都端上来,今日我要与她痛饮一番!” 她又道,“说起来,前朝有位隐士,号‘璇玑子’,曾为我王氏先祖占卜过星运。你说你叫璇玑,莫非和她有些渊源?” 璇玑嗤笑一声,“璇玑二字是我自己给我自己取的名字。当年闹饥荒,我娘我爹养不起家里这么多人,就用一贯钱把我卖了,我师傅把我带大的。璇玑听着好听就叫了,哪儿来这么多弯弯绕绕。” 啪! 醒木又是一拍,谢廷玉回神,接着往下听。 讲师娘子徐徐而道,“当年镇远大将军王蘅芜作主,将璇玑收为义女赐姓王氏,其中缘由——”她故意拖长声调。 “我知道,定是因她屡次救主有功!”底下有人脱口而出。 “非也。”讲师娘子摇头,“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件事要从建安时期的某次秋猎说起。” “当年北狄使团来访,其中有个叫乌兰珠的力士,身高九尺,膀大腰圆,活似一头黑熊。这些狄人嘴上说着‘久闻大周女子英姿飒爽’,却故意提出由她们指定人选来进行摔跤角抵。” 她抄起案上茶盏比划道:“这角抵之戏,以将对方摔倒在地为胜。那狄人还放话,若大周输,她们北狄则可以任意挑选三座城池,还要求带走我们大周的男人以及男童。狄人甚是猖狂,居然胆敢选中当时王琢璋将军已有孕在身的正夫,实在是可气可恨!” 讲到此,她哈哈大笑一声,“嘿,你们猜怎么着,却偏偏挑中王璇玑。她们瞧王校尉她身量高挑却骨骼纤细,以为是个软柿子。” “没想到,王璇玑力气奇大,三下五除二就把乌兰珠摔倒在地。北狄出了大丑,在秋猎期间使坏,几次射箭都是擦着王琢璋而过。” “王校尉当即挽弓,使出一招雀屏中选,一箭正中狄人左目,又一箭射中另一人的咽喉,当场身亡。” “先帝龙颜大悦,特此嘉奖王校尉一颗救命丸,此药丸为大周皇室秘药,不论人是中了何毒,只要服此丸即可捡回半条命。” “那一年王璇玑校尉还在金吾卫中任职,只不过才十八岁,真的是年轻有为啊!” “当年秋猎,王蘅芜将军全程在场,亲眼目睹其武艺超群,更感佩她的忠勇智取。事后便开宗祠,焚香告祖,收其为义女,录入琅琊王氏谱牒。” 堂下顿时哗然,有几人激动得拍案而起,连声叫好,喝彩声经久不息。 “好!此次的名家讲史便到此为止。”台上的讲师娘子一抚袖子,“不知在座诸位可有所得?” 她目光如电扫过全场,视线忽地定在最后排,高声道:“坐在最后面的那位道士娘子,就是那位头戴莲花冠的道长,不知你从王校尉的部分人生履历之中,学到了什么?可有什么感悟启发?” 那位道士先是从屏风处瞄一眼,再转过头来,一脸惊讶,“讲师,你是在说我吗?” “啊对对对!就是你,连方外之人都来听王璇玑校尉的一生传奇史,可见咱们校尉的英名早已超越朝野,流传于江湖方寸之间!” 谢廷玉:“………………” ……她也没想到,她当年的事会被编成评书,流传至今。 谢廷玉又朝姬怜看过去,一脸无奈,作口型道,“为什么被选中的人会是我?早知道我也坐屏风后了。” 姬怜将脸撇过去,肩头几不可察地轻颤,再转回时已是一派淡然,“既然点到你了……”于广袖下伸出手指,轻轻一推,“不妨说两句,你就莫要推辞了。” 讲师本意是让此人在席间说两句便好,未曾料到这道士径直起身,大步朝台上走来。讲师汗颜,到底不忍拂人颜面,也迁就般地将位置让给谢廷玉。 然后,谢廷玉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在讲师的位置,开口就是,“嗯……对……那我对此评书内容就简单说两句。” 她轻咳一声,“有的人死了,她还活着。王校尉虽已身亡,但她永远地活在我们的心中。” 此话一出,全场瞬间沉默了。 “呃……如果王校尉能够当场听到诸位如此缅怀她,她一定……呃……一定感到……嗯……很欣慰。” “我认为,此次的评书讲得非常好,有头有尾,不仅细节地道出了当年与挚友王琢璋将军之间的初相识,而且还拓展了当年秋猎上王校尉的壮举。” “好好好好!讲得真的是很好啊!”讲师带头站起来鼓掌,“尤其是那句‘有的人死了,她还活着’,真的是绝世警句啊,不愧是道长,讲话都带有一股檀味。记下来,各位,赶紧记下来。” “王璇玑校尉,会一直活在我们的心中。” 席间其余的人都点头赞同。 讲学终于结束。 在一片混乱之中,谢廷玉从台上走下,隐在屏风后的姬怜见状也站起来,欲和她一同离去。 “哎,前面的那位道长,还请留步!”身后有人唤她。 姬怜坐下,又一次把自己藏在屏风后。 这是一位在兰台阁办公的小吏。 谢廷玉:“何事?” 那小吏拱手作揖:“道长有所不知,按兰台阁规矩,听讲后需交一份听学札记。”她从袖中掏出一叠竹纸,“我这次选的题目是《论名将精神之传承》,道长方才那句‘有的人死了,她还活着’,当真如醍醐灌顶。” 谢廷玉:“……好说好说。” 小吏又问:“不知道长方才还悟到什么?”【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第十八章 谢廷玉支吾半天,“我也是今日恰巧路过此地,并未有多少独到见地。但我看你手上的纸挺多,想必你比我更颇有心得些。” 那小吏见她推辞,反倒展开手中竹纸,得意道:“道长今日来得巧。这旬兰台阁正论‘名将风骨’,偏巧抽中了王璇玑校尉。” 她指着纸上密密麻麻的批注:“我对王璇玑,”声音陡然压低,“可是下过苦功夫研究的。” 谢廷玉一脸好奇又震惊,“当真?”居然还有人挖空心思研究她?一眼瞥到纸上的著作者,她问:“那李娘子,你有何高见?” 这名小吏姓李,叫李颜,出身陇西李氏里的一个旁支。 李颜近日才入兰台阁,本想在此次札记中拔得头筹,见谢廷玉是个道士与她不存在竞争关系,有些自己看法,便想过来探讨一番。又见谢廷玉一脸好学,她兴致大增,当即就打开了话匣子。 “高见称不上,却有些自己的见解。” 李颜从中抽出一张纸,道:“我对此次关于王璇玑的论学,可是特地准备了很多选题。道长请看。” 谢廷玉一看,其中有《假设王璇玑还活着,她班师回朝后会如何》《王琢璋将军与王璇玑校尉,论女人们之间感人的革命友谊》,又或者是《从秋猎壮举看王璇玑的军事谋略与胆识》 ……嗯,还满五花八门。 谢廷玉问:“你准备写哪个?” 李颜指尖摩挲下颔,“道长方才那句‘有的人死了,她还活着’,我准备从假设王璇玑活着这个方面切入。” 她语气铿锵,眼中闪着光,“女子自当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如此顶天立地的大女人,定当封候拜将,光耀门楣。” 她又微微叹一口气,“可惜王校尉已不在人世间,要我说,我们应当联名上书,请当今圣上追封她为忠勇之人,以彰其英名。” “荒谬,当真是胡说八道。”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愈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你既不是王璇玑,就不要把你所谓的世俗之见强加于她身上。” 李颜当众受人驳斥,还是一名男子,顿时有种被人一巴掌正中打在脸上的感觉,火辣辣的疼。 虽不知道是谁,她仍梗着脖子反驳,“王校尉最重将士荣辱,你一介男子自然是不懂。” 姬怜从屏风后走出,声音不疾不徐,“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罗也。王璇玑从来都不是贪慕虚名之人。” 即使是从来没见过姬怜的真容,但都知晓这位殿下的下唇有抹标志性的红痣。 李颜突然觉得刚刚扇在脸上的无形巴掌自带一股香风。她不由舌头打结,“殿、殿殿殿殿殿殿殿下,你怎么在这儿?” “王璇玑虽胆识过人,能亲自率八百死士夜袭赫连王帐,不过是奉命行事,她并不是为了挣所谓的军功荣辱。” 姬怜语气笃定,“若是她还活着,她应该是卸甲归田,骑着匹宝驹,踏遍青山,享大漠川河。你如此不懂她,我看你这选题也别做了。” 谢廷玉闻言一怔。 他的话就像是有一根羽毛,很轻很轻地搔痒着她心里某处最柔软的地方。 她有些不知所措。 李颜一见是姬怜,连忙把纸收起来,双手交叠行叉手礼,“殿下教训的是……”话未说完已匆匆退走。 谢廷玉突如其来问:“殿下为何会如此看待……呃……王校尉?”她目光探究,“殿下好像真的对这位王校尉很是在意?” 刚刚还舌灿莲花的姬怜此刻像被噎住一番? 他能说什么? 如果他如实地告诉谢廷玉,他做梦梦到王璇玑,她会信吗? 想到这,姬怜神色一凛。 不对! 我为什么要告诉她。 我和她还没有交心到无话不谈这个份上。 我才不要告诉她! 姬怜撇过头不去看谢廷玉,“我才不要告诉你这个讨厌鬼。”他拿起竹简,施施然离去。 ……哎? 谢廷玉追上去,“殿下要是告诉我,我就让殿下双陆一局。” 一说这个姬怜就恼火,“你少瞧不起人了。谁要你让了?总有一日,我一定能把你打得落花流水。” 两人的争执声渐渐飘远。 ———— 两辆朱轮华毂马车驶入建康城内,自朱雀道开始分开,一辆朝青溪河驶去,另一辆则沿着秦淮河畔蜿蜒而行,穿过朱雀桥,最终停在乌衣巷口。 乌衣巷两侧毗邻着高墙黛瓦的宅院,最为出众的两族宅邸相邻,分别为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 门房一见,立即手拿马凳恭敬地迎上去,后边已经有僮仆跑进去大喊“家主回来了”,里头登时十几名仆妇、侍奴,以及韦风华疾步而出,站成一列,恭迎此人回府。 马车门推开,从里头走出一个身穿深紫色织锦襦裙,腰间是一条镶玉的黑色锦带,头上斜插一只玉兰簪。此人面容清隽,眼神锐利,眉眼处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这位便是陈郡谢氏的家主,谢清宴,如今官至大司徒,兼任太傅,并廷尉正一职。 谢清宴步履平稳地从马车上下来,一手习惯性地端在身前。 “廷玉和辨微呢?” 辨微正是谢父的名字。 谢父全名何辨微,出身陈郡何氏,是当地的名门望族。两人是自小相识,青梅竹马,由双方母父作主牵线订下婚约,可以说两人的姻缘算得上门当户对,水到渠成。 韦风华答:“主君正与娘子一块在亭内饮茶。” 谢清宴颔首,“你们先把马车上的檀木箱搬下来。辨微同我说,廷玉想要学习拉弓射箭和骑马。大周最好的马还得是大宛马,我已经去信给粟特萨保,届时让廷玉带着我的玉印,让她去挑两匹五岁的宝马。” 当谢父的信快马加鞭到谢清宴手中,她已经着手在安排谢廷玉拉弓射箭一事了。 再者,一匹大宛良驹已是价值百金,谢清宴一出手就是就是赠送两匹,可见谢廷玉在她心中地位非同一般。 谢廷玉正与谢父说笑,一转头,正巧看到小竹桥那端有抹紫色的身影,韦风华以及一干仆妇一脸恭敬地跟在其身后,且她们四五个提着个大箱子。 除了是谢氏家主,还有谁能让下人们如此敬畏呢? 谢廷玉一脸了然,即刻放下茶盏,起身去迎谢清宴。 她快步走到谢清宴面前,拱手作长揖,“母亲,女儿谢廷玉请母亲安。” 十二年未见,谢清宴也不顾什么家主威仪,一改往日的沉肃,上前一把抱住谢廷玉,大力拍她的脊背,“廷玉,我的乖女怎么瘦?是不是上清观的餐食太难吃?” 谢廷玉被突如其来的母爱深感局促,她从怀中挤出个脸,“饭菜倒也还好,我自从回建康,每餐都吃两碗饭,倒是胖了五斤。” 站在旁边围观的一干众人见此母女情深的场面很是动容。 尤其是谢父。他撇过头去,悄悄用袖角按了按眼角。 谢清宴执起谢廷玉的手,两人一同走到小亭中。 “我回来的路上,恰好路过弓坊,便特地给你买了两幅弓。我的乖女要练射箭,得要有一把趁手的好弓才行。” 跟在身后的仆妇们立即有眼力见地将檀木箱打开,只见里头有两把截然不同的弓。 较小的那一弓为角弓,上有牛筋胶漆多层缠绕,最宜骑射。谢廷玉见此物便爱不释手,她假意一拉,此弓便捷轻巧,能拉三石。 另一把则为军中长弰弓,弓身狭长如新月,开弓需用腰背之力,可拉五至六石,这种弓更为常用的是在军中,箭出可贯重甲。 且,谢清宴考虑周全,这檀木箱里还有配套的扳指,护臂,箭囊等等,以及三十六支雕翎箭。 “多谢母亲厚爱。”谢廷玉一把拿起箭囊,将角弓斜垮在肩上,“本来我想趁宫中差事结束,自个再去东市挑选,没想到母亲如此体贴,我这就去后园试射几箭。” 也不等谢清宴和谢父反应,谢廷玉转身就走。 “哎,你这孩子,妻主都未曾和你说上几句话……”谢父笑着,一使眼色,一直候在旁边的岑秀立马跟上去。 “无事,”谢清宴摆手,呷一口茶盏,“现如今都在一处,以后有的是时候说话。让她先松快松快也好。” 谢廷玉在廊下七绕八拐,来到一处僻静的西园角落、此地花木深秀,假山石嶙峋错落,石孔窍间缠绕着几茎青藤。 她一把爬上假山石,利用高处视野来观望府邸哪处可以供她练习。 谢廷玉双眼一眯,锐利地捕捉到一梧桐树下聚集着四五个人。那伙子人身穿靛蓝劲装,腰间佩刀,臂缚谢氏家纹的赤帛,看样子是谢府所专养的府兵。 在大周,世家贵族可蓄养府兵,这是朝廷特许的私兵,既用于保护宅邸,亦可做部曲调遣。 按律,若是顶级门阀,比如陈郡谢氏,可养核心精锐府兵至多五百人,而分散在庄园的那些外围部曲可达二千人以上。这些府兵平日都得轮流操练,不得懈怠。 可在这青天白日之下,这群人居然敢躲懒渎职,在那里聚众打马吊。 牌九散乱堆在石案上,为首的府兵正叼着根草茎,将一张纸牌高高抛起—— 谢廷玉毫不客气,从身后取出一支雕翎箭,拉弓对准。弓弦轻颤间,箭矢破空而出。 还在埋头算钱的府兵们并不知晓祸事临头,她们笑嘻嘻地看着头上的纸牌,只听“咻”的一声,一支箭如同鬼魅一般,余势不减,精准穿透空中旋转的纸牌中央,直直地将其钉在身后的梧桐树上。 那些兵卫直接给看傻了,嘴里的草茎掉落在地上。 站在谢廷玉身旁的岑秀也看傻了。 ……啊?不是吧?真的不是吧? 从假山石到那梧桐树之间,起码得有五十步之远,少主人居然能一箭穿透纸牌,这难度可比上次湖上一箭贯三环高多了啊!【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第十九章 岑秀开始用一种很仰慕的眼光看待谢廷玉。 如果说,上次在清凉山庄大出风头时,岑秀还只是简单地将谢廷玉看作是少主人。 现如今,谢廷玉于五十步远一箭中的,岑秀几乎要当场给谢廷玉跪下,磕三个响头,问能不能收她为徒了。 因为,这实在是太帅了! 谢廷玉转身走下假山石,面无表情地朝那几个不成器的府兵走去。 兵丁们还未从刚刚一箭穿牌的震惊中回神,就看到谢廷玉一脸寒霜的大步走来。 她们这些个人是听过谢廷玉的“弱惨衰”少年轶事,当知晓射出这一箭的是她,不免面面相觑。 其中有眼力见的两人即刻站起来,收拾石案上的牌纸,一股脑塞进怀中。 谢廷玉走到几个兵卒面前站定。她目光如刃,将几人神色一一扫过,突然发问:“我且问你们,你们在谢府的职责是什么?”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吱声。 谢廷玉下颔轻抬,“中间最高个的,你来说。” 被点到的府兵一脸煞白,不得不上前半步抱拳,硬着头皮回答:“回少主人,按谢府规制,吾等职责如下:其一,戍卫宅院,护其安全;其二,巡夜戒护;其三……还有……需逢五逢十在校场演武。” 谢廷玉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弓弦,“原来你们知道啊,我还以为你们心眼都在打马吊里。” 众兵卒冷汗直流,明明是在酷夏,却心凉得像是身在寒冬腊月,只听少主人一拨弓弦,那“嗡”的震颤声让她们的心也跟着颤了颤。 前几日远远瞧过这位少主人一次,从面相上看,让人觉得她是个温柔的娘子,谁能想她能露这么一手弓箭,看她的神情,只怕今日不会善罢甘休。 众人内心只感慨今日运气不好才被抓,往日里这个时候都没什么人。 “少主人,卑职知错,还望……” 谢廷玉一抬手,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若是被抓现行……”谢廷玉将弓交给岑秀,将钉在梧桐树上的羽箭取下来,双手背在身后,慢条斯理地绕着众人踱步,“按照我们谢氏的规章,你们该当如何?” 众人皆垂首不语,耳边是谢廷玉踏在青石板上的脚步声,每一步就好像踩在她们的心尖,大气都不敢出。 “岑秀,你来说。” 被点到名的岑秀一个激灵,朗声回道:“回禀少主人,当值渎职者,轻则杖二十,扣三月俸禄;重则逐出谢府,永不得入建康诸府为卫。” 那些刚刚还在打马吊的人顿时面如土色。 若是杖二十还好,但要是被逐出谢府,那可是彻底投入无门。毕竟被这种顶级门阀逐出来的人,在她人眼里多半是个犯忌之人,纵使武艺再好,背上“谢家弃卒”的名头,莫说其她世家不敢用,便是商队护卫都做不得。 更何况,如今天下动荡,建康城外日日都有从北边逃难而来的流民。能在谢府当差,不单月钱按时发放,四季衣裳、一日三餐皆有定例外,便是家中老小也能得几分照拂。若被赶出去…… 唉,今天真他爹的运气差,早知道不摸那些个牌了。府兵们皆在心里如是想。 谢廷玉巡视一干众人的土色神情,语调冷冽,“你们不会真以为这只是打马吊的小事吧?” 她手腕一转,将雕翎箭有镞的一方对准兵卒,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兵卒们的铁甲披肩,“叮、叮”的脆响在寂静的西园里格外刺耳。 兵卒们听见这声,心凉了又凉。 箭镞突然抵住其中一人的大臂护甲,轻轻一挑便解开了系带。 “你们以为养你们这些府兵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吗?你们每月拿的月俸,身上穿的锁子甲、护臂,腰间佩戴的环首刀,这些个开销,哪样不是谢家靠钱堆出来的?” 铁甲“哐当”落地,那人浑身一颤,却不敢弯腰去捡。 谢廷玉收箭负手,声音拔高:“我母亲发你们月银,将身家性命交给你们手中,你们就是这么侍奉主家的吗?平日吊儿郎当,执勤时玩忽职守,士气懒散,真遇敌袭怕不是要抱头鼠窜?就凭你们这副德行,拿什么护我母亲、父亲周全?莫非真要抓把骰子当暗器?” 她睥睨众人一眼,“这下知道错在何处?” 这个压迫感令人胆怯,好像是一名久经沙场,不容底下人半点渎职的威武将领。 众人莫名其妙地往下吞下一口唾沫,脸色由青转红又转白。 “少主人……” “少主人,属下已知错,还请少主人责罚。” “少主人,属下愿日夜轮值,戴罪立功。” 兵卒们齐刷刷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异口同声地恳请宽恕。 “此次只为小惩,不记大过。现在即刻各归其位。待戌时交班后,各自去罚室处领二十棍,至于月俸,大家都是出来混口饭吃,便只罚一个月。” 众人如蒙大赫,齐齐称谢,领命而去。 谢廷玉转身将角弓拿回,让岑秀新作一个靶子,对其练了一个下午后,里衣皆湿,素娟面料紧贴在脊背上,很不舒服。 她径直回到长好院,沐浴休整。 此刻,她着一件月白中衣,外披鸦青色外袍,坐在榻上,手指叩着下颔,另一手有节奏地在小案上击打着。这是她思考时会下意识做出的动作。 ……不对?真的感觉有些不太对劲?我是不是漏掉什么? 谢廷玉恍然大悟,立即将韦风华喊来,吩咐一番之后,韦风华双手捧着三卷簿册过来了。 这是一份名录册,里头记载了保卫谢氏府邸,以及庄子里的那些部曲,其中包括其年甲、籍贯等。 如今在府里待命的就足足有四百七十九人,而在庄子里的那些负责护田、守庄与巡逻就有二千三百多人,这些加起来可足足抵得上小型郡县的常备兵力了。 之前在琅琊王氏的宅院里头住过几年,见识过王氏训练府兵的严苛程度,几乎与边军无异。是以王氏府中向来井然有序,还没有贼人、悍匪什么的不长眼到王氏的庄子里闹过。 思及此,谢廷玉决定先将府里这些府兵们重新编队,再定下轮值、操练等规矩,等府里这些整顿好之后,她再到底下的庄子里进行巡查与整改。 正谓是,防微杜渐,方能无虞。 眼下的建康并不太平,一直有在北方受到侵袭的流民南渡,这一次谢清宴大司徒以及袁照蕴大司农正是为此事而外出。凡事都要先做好准备,免得到时候真事发突然,那也就只有束手无策的份上了。 第二日一大早,除去因打马吊挨打得下不来床那几个,谢廷玉把剩下的都召集起来,定好一系列规矩之后,又从中挑了几个长相端正,身手不错的编成一队亲兵卫,专门用以随侍左右,护卫出行。 这些事情谢廷玉做得大张旗鼓,自然是吹到了谢清宴的耳朵边。她则暗示下面的人,适时可以向谢廷玉提供一些帮助,比如写信给琅琊王氏,或者谯国桓氏的人,可以向她们取经问问如何管理府兵,以免经验不足而疏漏百出。 但没想到,谢廷玉并不只是嘴上说说的花架子。她亲自校阅每一名府兵的武艺,能够依照每个人的特长来重新编排队伍。 原本懒散荒废的谢氏府兵,在谢廷玉的手下焕然一新,晨起闻鼓而聚,日落依令而散,整齐划一,进退有度。 谢清宴见了都啧啧称奇,没想到谢廷玉对治军如此有天赋,顿时起了要引荐她入司戎府的心思。 但这还是有点困难。 毕竟,谢廷玉在宫内任祈禳使一职,为武官所不齿,现如今也并没有做出什么成就,总不能拉着司戎都护桓斩月来府里看谢廷玉训练府兵吧。 “上次妻主便已去信,想让桓都护担任廷玉的骑射师傅。”谢父将一盏新煎的茶推到案前,“我看这个是个好主意。事缓则圆,妻主莫急。” 谢清宴颔首,指间摩挲着茶盏边缘:“且看来日吧。” 正巧谢廷玉在宫中差事已结束,她便接连十日都泡在谢府中操练府兵,从早忙到晚。 啪的一声脆响。 骰子在棋盘上滴溜溜打转,最终定格在五和三,可以出棋了。 姬怜执棋的手却悬在半空中。以往自娱自乐也能玩得起兴的双陆棋,此刻只觉索然无味。雕花窗大开,外头出来的几声鸣蝉,更添几分烦闷。 他百无聊赖地站起身,从书架上随意取下一卷乐府诗集,强迫自己聚精会神地看起来。只是看不了多少页,耳边响起某个人清脆又藏着几分促狭的声音,“殿下,你怎么又输了,需要我让你吗?” 姬怜支颔看向窗外。 砰一声。是绛珠给他倒茶时不小心磕到案角。 姬怜收回心思,指腹描绘着广袖上的绣样,状似无意问:“那谢廷玉是这几日忙着宫殿祈福之事,所以下午没空来婆娑阁吗?” 绛珠被问猝不及防,又加一脸雾水,“奴不知,那奴去外头打听一下?” 姬怜翻开下一页,从鼻腔哼出个模糊不清的“嗯”。 绛珠很快就从外头回来。他道:“殿下,谢大人的差事早已结束,故已不在宫内多日。殿下若是想……” “想什么想!我没想……”姬怜脸色骤变,手中诗集啪地合上。在没人看见的角落里,绯色悄然爬上他的后颈,又蔓延至耳尖,最后堂而皇之地染满双颊。 他将诗集盖在脸上,声音闷在纸页间,“我才没有想她,她不在最好,老是惹我生气。” 窗外蝉鸣又响。 姬怜将诗集拿下,长长地轻吐一口气,转头看着树干上振翅的蝉,“聒噪。”他低声嗔道,“安静些……她又不是什么好人……别想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第二十章 这一日的东市,格外有些热闹。 刚过午时,商贩便摆起了摊位,商铺敞开门楣。 东市为建康城内专供士族、富商等购买奢侈名品之地,其中不乏名马,琉璃,珊瑚,南海明珠等,更有郁金香等名贵香料,一眼望去,琳琅满目。 街上摩肩擦踵,熙熙攘攘。有胡商在人群中来回穿梭,有栗特少男用装着香料的琉璃盒子招揽客人。 一位玉身修长,面带薄纱的郎君牵着一匹毛发如墨的特勒骠,缓步行走在东市之中,腰间上挂着的玉佩随着马步叮咚作响,依稀能看到玉佩上闪烁的“王”字。 他面色惆怅,掠过这些货架摊位,口中小声嘟囔着:“马上要到她的生辰了,这回,我要送些给她什么好呢?” 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摇摇头,“这个不行。” “郎君,郎君……”旁边有人在喊他。 王栖梧扭头过去,是一个市牙子,这是专门为贵客牵线搭桥的掮客。 那人一看王栖梧的着装,腰间的羊脂玉,再看手中牵的那匹骏马,立即知晓此人绝对出身顶级。 牙人谄笑作揖:“小的看郎君面容愁苦,可是在寻找什么?” 王栖梧牵着马走过去,“那你倒是说说你这儿有什么稀奇物?” 牙人眼珠一转,做手势引过去,“近日新到一批琉璃器,郎君,不如来看看?” 琉璃这些对于出身琅琊王氏的贵族儿郎来说,最稀疏平常不过,每日眼里见的都是这些,譬如家里摆的百鸟朝凤琉璃屏风,膳食用的琉璃碗等等。 王栖梧顿时没了兴趣,嘴角一撇,摆头就走。 牙人双手拦住王栖梧的去路,“郎君,我这儿还真有一件稀罕物,请随我来。” 王栖梧半信半疑地跟着牙人转身进了左手边的一间商铺里,一眼惊艳。 一个檀木匣子摆在案上,匣中躺着一柄三寸长,青玉琢成的短刀,刀身线条流畅,上隐约现出山水纹,虽无刀刃,但玉色温润,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牙人搓着手解释,“这可是会稽郡出产的青玉,郎君可别错过。” 王栖梧轻笑,心里当即觉得这宝物供奉在她的墓前定是最好,当即解下腰间锦囊,倒出五枚金饼。 他喜笑颜开地手拿匣子,刚踏出去门槛,走了没五步,忽听得头顶哗啦一声。 一筐晒干的花瓣从二楼倾斜而下,红艳艳的花瓣劈头盖脸砸落。他本能地抬袖遮挡,却觉握匣的右手腕猛地一麻,似被什么硬物击中。 几颗细小的花瓣嵌在王栖梧的发髻间,他对此浑然不觉,满眼只看到空空无物的掌心。十步开外,一个身形瘦小的褐衣人正揣着匣子钻入人群,动作滑如游鱼。 王栖梧当即气得跺脚,大喊一声“站住!”,正欲去找他刚刚栓在商铺前的特勒骠,结果发现马也不见了,只剩半截被割断的缰绳垂在栓马桩上。 一股怒火直冲王栖梧的天灵盖,耳边响起阿姐在他耳边的念叨,“东市龙蛇混杂,你一个小郎君独自出门小心遇着游鱼小贼,别到时候宝物没买到,马还丢了。” ……这下好了,说什么来什么!他要被阿姐指着鼻子笑死了。 王栖梧当即连贵族郎君的礼仪也不顾了,施展轻功跟上去,可惜市集人流如潮,他踉踉跄跄追过三条街巷,最后拐进漕渠岔道,只见此处停着数十叶小舟。 他眼角突地一跳,正中间那艘青篷小舟的帘子无风自动,以为小贼躲那里去了。 王栖梧轻巧踏过相邻的船篷,一把掀开竹帘,口中不忿叫道“你这个大坏蛋”,结果脚下被缆绳绊住—— “哗啦!” 王栖梧整个人栽进舟中,不偏不倚压在一个脸上盖着大片荷叶,正在午寐的女郎身上。 谢廷玉只觉胸口陡然一沉,感觉好像平白无故来了一座山压在她身上。 她抬手掀开荷叶,微微撑起身,就看见一双瞪得浑圆的眸子。那人的面纱掉落半幅,露出鼻尖上一粒小痣,随着急促的呼吸微微发颤,发间还夹着几朵花瓣,显得可怜,可爱又灵动。 小舟因这突如其来的冲撞而摇了摇,系在岸边的缆绳咯吱作响。 扑通扑通。 王栖梧无措又羞赧地看着眼前这陌生女子,心砰砰地跳。他慌忙要起身,却带翻了小几上的酒盏,半盏未饮尽的青果酿全泼在谢廷玉的绛纱裲裆上。 他结结巴巴地解释:“对、对对对对对不起!我是追贼才…那个穿褐衣的...她抢了我的...” 那双杏眼依然还是像小时候那样,一着急,一慌乱,就开始蓄起水雾,活像只被雨淋的可怜小狗。 谢廷玉怔怔望着王栖梧鼻尖上那刻小痣。 阔别十二年之后重逢,当年圆滚滚的小哭包瘦了一大圈。 话说回当年,王栖梧酷爱吃各种零嘴糕点,什么松子糖,杏酪粥从来都是没断过。在如此随心所欲的喂养当中,王栖梧果不其然地胖成了个球。 胖不是坏事,可是老有小孩欺他胖无力,公然抢糖还嘲笑他,每每归家第一句便是“璇玑姐姐,又有不要脸的大坏蛋抢吃的”,哭泣泣地抱着她的腿不放手。之后,她就会自掏腰包,牵着他去糕饼铺称上半斤。 “嗯……这位……王公子……”谢廷玉手指了指被王栖梧压皱的裙裾,“可否容在下起身?” “啊……对对对、对不住!”王栖梧满脸赧然,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抱膝坐在一边,又一脸好奇,“你怎么知道我姓王?” 他低头一看,才发现面纱掉了,慌忙抓起飘落的面纱往脸上系,双眼眨巴眨巴地看着谢廷玉。 谢廷玉手又一指王栖梧身上的玉佩,“你身上的玉佩刻着个王字。” 她转身抄起放置一旁的角弓,问:“是有人抢了你身上的东西吗?” 王栖梧乖乖地点头,竹筒倒豆子般将事情说了个干净,扁着嘴嘟囔,“好坏呀,肯定是那伙人早就盯上我了。” 谢廷玉利落地解开系在岸边的麻绳,将船桨往王栖梧怀里一送,“那就有劳王公子划船了。” 她自顾自道:“这漕渠九曲十八弯,要追人唯有走水路。若运气好,说不定在舟上就能把那小贼抓住。” 王栖梧慌张地接住船桨,喉结上下滚动,声音轻得像羽毛:“啊…你要帮我吗?”她居然主动提出帮他,她……她可真是个好人。 水面漾开一串涟漪,小舟歪歪斜斜往前窜去。 谢廷玉立于船头,眺望远处,全神贯注于水面、芦苇丛的动静,“我看你一副要哭的样子,若是不帮你,你怕不是气得投江?” 王栖梧面色局促:“我……才不会,只是那玉刀是我要送人的。我挑了好久呢。” 小舟在漕渠中缓缓前行,只是水面一片平静,没有发现任何人影踪迹。 看来这小贼还是个会闭息凫水的高手。 一路晃晃悠悠,倒是离谢廷玉栓马的地方越来越近。岑秀一直在岸上候着,身旁站着两匹四蹄生风的骏马。 这便是谢廷玉今日新得的西域良驹,都是很漂亮的母马。 左侧那匹踏月骓通体乌黑如墨,唯四蹄雪白,靠近后蹄的部位长有尖尖的骨头。据那栗特萨保称,此马纵跃时,能连越三道门槛也不会失足绊倒。 右侧的皎雪骢,浑身霜白,正温顺地低头啃着岸边的青草。 谢廷玉一跃,稳当上岸,她再转身朝王栖梧伸出手。 王栖梧迟疑片刻,才将手搭上去。 就在这电光火石见,谢廷玉余光瞥见对岸芦苇深处,有一浑身湿漉漉的身影正抱着檀木盒,鬼鬼祟祟地朝一棵老柳树挪去。 她瞳孔骤缩,只见柳树后黑影晃动,另有一人牵着匹毛色顺滑的黑马正探出身来。 “你今日骑的可是一匹黑马?”谢廷玉突然发问 王栖梧一怔,“你怎么…” 话音未落,谢廷玉已飞身跃上踏月骓。那马儿兴奋地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虚踏几下,她却稳坐鞍上,丝毫不慌。 “你骑上这匹皎雪骢,跟紧我。”她反手将缰绳抛给王栖梧,语气不容置疑。 还未等人反应过来,踏月骓已如离弦之箭窜了出去。 “呀,等等我。” 王栖梧虽平日看着温吞,到底是琅琊王氏的儿郎。他利落地挽缰踩镫,皎雪骢温顺地载着他疾驰而去。 “哎!少主人,你怎么把我忘了呀!”岑秀连忙解开拴在树下的另一匹马,也一道紧急地跟上去。 说回对岸这边。 那褐衣人正用袖子擦拭檀木匣子上的水渍,得意地咂咂嘴:“今日合该我们发财,那俊俏小公子一看就是只肥羊。你瞧瞧这成色。” 她将手中的檀木匣打开,里头的白玉横刀浸了水,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更显得华美。 另一人忍不住伸手去摸:“又得宝马,又得珍宝,这趟买卖当真值了!” 两人又是哈哈大笑一番,只闻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抬头一看—— 石桥之上,一骑飞驰而来,马上骑着一名身背角弓的女子。 “前面的小贼听着!”谢廷玉清丽的声音穿透而来,“若不想尝尝一箭穿心的滋味,就乖乖把东西交出来。” 两人顿时面如土色。抱匣子的那个手忙脚乱爬上特勒骠,另一个直接扑上马背。马鞭狠狠一抽,骏马吃痛撒蹄狂奔。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第二十一章 建康城里正在上演着一场紧张刺激的猫捉老鼠追逐大戏。 这场戏,可谓是空前绝后,一路闹得街市上鸡飞狗跳,带翻无数的商贩货摊,更让围观的老百姓们免费见识何为真正的“马踏飞燕”。 这动静惊动了当时正在巡街的金吾卫,甚至冲散了帝卿姬怜的外出仪仗队伍。 那两个贼人急忙上马后,慌不择路,从漕渠出来,转身就拐进河畔的市肆区域。 此时正处于申时初刻,道路一旁挤满各类摊贩。 而两侧皆耸立着酒楼、茶肆、乐坊等,古筝、箜篌等靡靡之音,混杂着茶楼内的说书人之声,袅袅传了出来。 只见拐角处,一位正吆喝“花团蒸糕”的刘大娘突然噤声。 她盯着蒸笼里莫名发颤的糕点,又看看跳动的桌板,顿感困惑。她转头问隔壁摊位卖水引饺子的黄三婆,“老姐姐,是不是要地震了?我这里的糕咋开始跳起舞来了?” 浓白蒸汽中,黄三婆正用长竹筷搅动沸水里的饺子,闻言刚要骂“晦气话”,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浑浊的双眼大睁,嘴巴大张,话都说不出来完整的一句,“这……这……” 刘大娘忽闻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阵阵,犹如雷鸣。 一匹特勒骠载着两个褐衣人飞掠而过。 马背上那个抱着檀木匣子的贼人面色惊恐地大叫:“骑快点,再快点!后面这人难道是鬼不成?饶了三趟米市还能追上来!” 前面驾马的贼首啐了一口:“你他爹的能不能别叫了。前头就是东府城拐角,拐过去自有……” 话音未落,一支雕翎箭“嗖”地钉在她们马前堪堪三步处,惊得那特勒骠人立而起。 蹭—— 刘大娘只觉又是一阵劲风扑面,蒸笼里的花团糕啪嗒啪嗒滚落一地。 待她回神时,但见一匹黑马如黑色闪电般掠过,载着个身背角弓的女子。 谢廷玉清喝一声:“我让你们三次机会,方才那支雕翎箭就是最后一次。你们要是再不停下,我可就……” 她眼神一凛,侧身避过一支偷袭的袖箭。 前方贼首猛抽马鞭,骂声混着马蹄音传来:“恁爹,你赶紧把暗箭掏空!” 后方的那人叫苦不迭,“早用完了!这姑奶奶怎么那么难缠啊!” 刘大娘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心疼地蹲下来,刚想伸手去捡地上的蒸糕,又是传来一阵雷霆般的马蹄声,那手赶紧打住,抬头一看。 一匹通体霜白的皎雪骢飞驰而过,马上郎君的面纱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鼻尖上那粒朱砂痣;紧接着是一匹青马载着个护卫。 醉仙楼二层,一随从忽闻楼下惊呼声肆起,马蹄声阵阵。她从里探出头,一眼就认出皎雪骢上那道熟悉的身影,不由自主地“哎”了一声。 “娘子”,她急转身向内室里禀报,“咱们家小公子今日骑的不是那匹l特勒骠吗?怎么突然换成一匹白马了?” “白马?”内室传来道慵懒的声音。 珠帘哗啦一响,身着绛红武袍的女子踱道窗前。她双眼一眯,认出了王栖梧的身影,又蹙眉望向远处——一匹乌黑骏马正载着个挽弓女子追着,前面是两个不认识的人共同骑着特勒骠…… 嗯?为什么是两个陌生人骑着那匹特勒骠? 谢廷玉紧追不放,双腿一夹马腹,踏月骓如离弦之箭般加速。 眼看就要与贼人并驾齐驱时,巷口里就突然接连冒出三个推着独轮粮车的女人,恰巧堵住谢廷玉的路。 而仅仅毫厘之差,那两贼人就趁着这个档口杳杳离去。 “起!” 谢廷玉猛地拉紧缰绳。胯-下的踏月骓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后腿肌肉绷紧,竟直接一次性地从三辆粮车上方一跃而过。 骏马矫健的身姿在半空划出完美的弧线,麻袋上晒着的菜叶子被马蹄带起的风掀得四散乱飞。 那三个女人呆若木鸡地仰着头,手中推车的木柄掉在地上而不自知。 四周顿时爆发出阵阵惊呼: “我操!此乃神人也!” “怎么会这么厉害!” “我的乖乖,飞的这么远……” 那绛红武袍的女子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见王栖梧策马紧随其后,她毫不犹豫地单手撑窗,纵身跃下。只见她足尖在酒旗竹竿上轻点借力,眨眼间便已稳稳落在楼下拴马桩前。 解开缰绳,她翻身骑上那匹枣红马,跟了上去。 本来只是四匹马在道上疾驰,因为有人插队,眼下变成了五匹。 “王栖梧!” 这身清喝惊得王栖梧脊背一僵。他扭头一看,正对上自家亲姐姐似笑非笑的眉眼,小声嗫嚅:“阿姐……” 那人手持缰绳,轻松策马赶上,质问道:“我怎么不知道家里给你买了一匹白色宝驹?嗯?” 想撒谎又不敢撒谎,如今又被人亲自抓包,王栖梧憋出一句:“那匹特勒骠…唔…被人偷了…” 果不其然。 那女郎又突然发问:“那前面背着一张弓的女子,是在帮你追那两个匪人吗?你什么时候认识的?” 王栖梧一怔,舌头打结:“……阿姐……我”追了大半天,原来我连她的名字都不曾知道,可是她连我的姓氏都能靠玉佩猜到。 原先推着独轮车的三个女人中已走了两位,还剩一个正在捡地上的菜叶,忽闻头顶风声阵阵,抬头一看,先是一道绛红身影急急掠过,接着是一抹白影,后头还跟一匹青马。 那人再顾不得捡菜,慌忙抛弃小推车,抱头鼠窜躲到路边的摊位后头。 前方贼首频频回首:“是不是给甩开了?” “啊……她不见了。”抱匣贼人话音未落,忽见一抹黑影凌空跃出,惊得破口大骂,“我草,这到底是不是鬼啊!这人也他爹的太会骑了吧?” 贼首咬牙呵道:“别管了,你快扔,看到什么就扔什么。” 恰逢路过一缎绸商队,抱匣贼人一把从怀中抽出一条长鞭,手腕猛抖,用力一甩,数匹缎绸应声飞起,正巧迎上追来的谢廷玉。 什么缎子、越罗等被这贼人甩得漫天飞起。商队顿时大乱,驮着货物的驴横冲直装,直接带翻了旁边摊位上的纸灯笼、瓷器等等,哗啦啦撒了满地。 一时之间被这三人弄得鸡飞狗跳。 辛苦出来摆摊挣点活命钱的摊贩们很是遭罪,已经有人叉腰怒斥三连,“我要告到上面!我要告到上面!我要告到上面!” 已有巡逻的金吾卫注意到这番糟糕的动静,迅速列队,快速地往这边赶。 骑马的那几人从巷陌转入开阔官道,此处道路更为开阔,前方正是青溪与御道交汇的四岔路口。 此时,两列金吾卫从两方逼近,自东西两侧形成合围之势。 没了方才那些市井杂物的遮挡,谢廷玉视野豁然开朗。 谢廷玉倏地放开缰绳。踏月骓虽没主人的操控,也能很聪明地自行维持疾驰。她从箭囊中取出两支雕翎箭,搭在弓上,弓弦拉满如月。 古言有云,射人先射马,可那两狡猾的贼人胯-下是王栖梧心爱的特勒骠,这恐怕行不通。 那便射-人。 谢廷玉腿部用力,踩着马镫站立起来,腰腹绷紧,箭簇锁定贼首后颈风府穴。挑准一个空档,雕翎箭破空而出,犹如两道闪电,直取要害。 “嗖——” 贼首正紧攥着缰绳急转,忽觉后颈一凉。剧痛已密密麻麻地缠上脊骨。一口腥甜涌上喉头,大量地喷在特勒骠的鬃毛上。手中缰绳无力滑落,她整个人如断线风筝一般,直直地向后仰倒。 这方一击就杀的刺激一幕,恰巧被疾驰而来的金吾卫都尉尽收眼底。 但见那人,马背上稳如磐石,箭无虚发,瞬息间便夺人性命。 哎呀,这可真是不可多得的神箭手啊! 在后方看到的王兰之也暗喝一声:“好箭!” 此时东边道上,一架朱漆宝盖马车缓缓行来,四周环列十二名执乾护卫,正是帝卿姬怜的仪仗。而西边道上,一辆黑漆描金的马车正疾驰而来,据车厢后方上的旗帜来看,这是汝南袁氏的马车。 “看我这一箭。” 谢廷玉乘势,又将一枚雕翎箭搭在弓上,箭矢如银蛇吐信,精准击中另一贼人的手腕。 “啊!” 贼人痛呼一声,匣子脱手飞出。 谢廷玉一声呵斥,踏月骓如风驰电掣般冲出。她探身,张开手臂,在半空中稳稳接住木匣子。 但因冲势太猛,谢廷玉急拉缰绳,踏月骓前蹄扬起,在道上划出数道火星,最终一个漂亮的回旋,堪堪停在帝卿车架窗前。 而那匹特勒骠却突然加速狂奔,紧接着一个急停摆身,嘶鸣一声,将背上两贼人狠狠甩出。 砰的一声。 那二人恰好砸在袁氏马车的车辕上,惊得拉车的马人立而起。 窗外惊叫声,沉闷碰撞声,马匹嘶鸣声混杂成一片。 姬怜手中捻动的佛珠突然一顿。 那马蹄踏地的声响近在咫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像春日里抽芽的藤蔓,无声无息地攀上心头。 姬怜素手撩开车帘,抬眼便与马上的女郎四目相对。 谢廷玉双眸一弯,头微微下倾,束发的发带落在她肩头,“殿下,好巧啊,你怎么也在这?” 姬怜的指尖无意识攥紧帘子,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匣子上。 她这么大张旗鼓,就为了手中的这个匣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第二十二章 按照皇室规制,帝卿每次出行时,需得由十二名执乾护卫环列帝卿的车架四周,一是为护驾,以免帝卿受到不知名人士的袭击,二是为彰显皇室威仪,俗称充面子用的。 所以当谢廷玉骑着踏月骓突如其来地闯进来时,执乾护卫长大喊一声“放肆!何人敢扰帝卿车架”,立马有四个护卫呈包夹之势,团团围住谢廷玉,以乾封其退路。 谢廷玉轻飘飘地睨一眼,丝毫不怵这些护卫,甚至是一拉缰绳,踏月骓鼻息一喷,原地转个圈。 “殿下,几日不见,就这么生分见外,这不好吧?” 生分见外这等平平无奇的用词,却在谢廷玉的口中带有那么一丝她人无法体会的缱绻。 姬怜忍不住用牙齿咬住口中软肉来控制面上热度,抬手示意,“你们都退下。” 四位护卫依言回归队列。 像是吃透了某位美人的心理,谢廷玉促狭一笑,拍拍胯-下的踏月骓,此马犹如成精,顿时与主人心意相通,往车窗边踱近几步。 她将脸倏地凑过去,顿时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多谢殿下高抬贵手。” 说话间,那条束发用的长长发带尾梢扫过姬怜的手背,痒痒的。 姬怜抿唇不语,只一味细细打量着谢廷玉手中拿着的檀木匣子,通体漆黑,光从这朴素无华的外表看不出有什么奇特之处。 “谢廷玉,”姬怜忽然开口,声音低了好几分,“这盒子难不成是装了什么宝物,我看你如此宝贝。该不会是……” 他下意识地抓住那根恼人发带的尾梢,“该不会是…” 话到嘴边,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你要送给某位心上人的定情信物吧?” 这话讲出来时,姬怜自己先愣住了。他心里暗自懊悔自己怎么就把真话给说出来,又不能真叫人看出,只得强作镇定地与谢廷玉对视。 谢廷玉吃吃笑出两声,不答反问:“殿下,你耳朵怎么那么红?是被晒的吗?” “闭嘴……”姬怜别过脸去,手指一绕,将那缕发带缠在上面,“爱说不说,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又是阵阵马蹄声传来。 循声望去,只见长街那一端,两道身影并辔而来。 谢廷玉原本倾身向前的姿态渐渐直起,拿着檀木匣边的指骨绷紧。 待看清枣红马上那身穿绛红色武袍女郎的面容,她嘴角的笑意都淡了几分。 哒哒两声,两匹马齐齐停在踏月骓跟前。 皎雪骢看到主人,以及熟悉的玩伴,亲昵地凑过来与踏月骓互相轻蹭脖颈。 这一下可是直接将王栖梧和谢廷玉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许多。 马儿亲呢的无心之举,倒是在旁人看来多了几分隐晦意味。 绛红色武袍女郎脸色微沉,以拳抵唇清咳三声,示意王栖梧靠过来。 王栖梧此刻满心满眼都是谢廷玉手中的檀木匣子,哪里注意到那几声咳嗽。他嘴角不自觉扬起,伸手就要去接,“多谢……” 他该喊她什么好呢?她如此仗义相助,我怎么还能生分地喊她女郎呢,怎么也应该喊她姐姐呀。 王栖梧眉眼弯弯:“多谢姐姐。”末了又补充一句,“姐姐你人真好。” 此言一出,顿时有两人神色各异,内心已经开始炸了。 姬怜手指一松,任由那缕发带从指尖滑落。 心下泛起一股有点苦,又有点酸,还不知道是什么的情绪。姐姐这两个字就好像是一颗露珠,在舌尖上滚来滚去,不舍得咽下,也不舍得吐出去。 姬怜面无表情地思忖:“哦,原来是为了这位……”他认得那武袍女子,是琅琊王氏的长女,身边的那位蒙面郎君自然是她的同胞弟弟。 “原来是为了这位王郎。两家倒是挨得挺近。”他在心里如是想。 那武袍女郎则是心里暗戳戳地想:“弟弟啊弟弟,你怎么能随便喊人姐姐呢。虽然这个人……” 她又开始重新打量起谢廷玉,算上上回她偷偷地猫在树上围观莲心穿鱼那次,此为第二次。 武袍女郎的视线扫过谢廷玉执弓的手,嗯,骨节分明,握力想必不俗;又扫过谢廷玉挺直绷紧的腰腹,嗯,腰也不错,柔韧如竹;最后到谢廷玉的长相,嗯……行吧,这声姐姐喊了就喊了,她当得起。 她又瞥一眼正小心翼翼检查匣中白玉横刀的王栖梧,心中了然,不用多说,这块玉八成又是要供到那位早逝的王姨母灵前。 反观谢廷玉这边,全部心神都在这个武袍女郎身上。 她心神恍惚,几乎要以为故人也一道复生了。 眼前女子身量颀长,绛红武袍衬得肩线如刃,玉带束出劲瘦腰身。 此人相貌上乘,尤其是那双凤眼,眼尾斜飞入鬓,自带三分飒爽英气。乌发以一银纹发带扎成一束利落的高马尾。 光站在那儿,观其臂膀、身姿,就令人觉得很有力量。 这是一个长得很像王琢璋的女子。 武袍女郎抱拳拱手,先行一礼:“琅琊王氏,王兰之。”她微微侧身,“这是我阿弟,王栖梧。多谢女郎此次仗义相助,敬谢不敏。” 谢廷玉回礼:“陈郡谢氏,谢廷玉。” 王栖梧顺着杆儿爬接话:“原来是廷玉姐姐……” 已经开始喊廷玉姐姐了。姬怜在心里凉凉地想,快速地瞄一眼谢廷玉紧盯着对方的神情后垂眸,嘴角往下一撇。 不过一声姐姐就能让人心神不在……女人……女人还真的是……一看美色就不知道心神飘哪里去了。 王栖梧眨着那双湿漉漉的杏眼:“我…廷玉姐姐…你人真好…我…” 王兰之实在看不下去,一把将人扯到身侧,压低声音道:“你顶多喊一声谢姐姐就好了,怎么还喊人廷玉姐姐呢,多冒昧呀。”指尖在他额角不轻不重地戳一下。 谢廷玉道:“举手之劳而已,不必如此。” “那怎么能行呢……”王栖梧咬唇,指腹摩挲着檀木匣子的边缘,突然眼睛一亮:“我得要好好谢谢你。我请你……我请你……” 话还未说完又被王兰之拽了回去:“若是想请人一道吃饭就免了。孤男寡女同席,传出去像什么话?”她眯起凤眼,“你如今尚在闺中待嫁,要懂得避嫌。” 王栖梧则小声回:“什么待嫁,我才不要嫁给其她人。我早就说过了呀,我自小就想要嫁给璇……唔……” 王兰之眼疾手快地一把将王栖梧的嘴给捂上了。 这方谢廷玉和姬怜也在互相悄悄地咬耳朵。 谢廷玉故作惊讶:“大夏天的,怎么突然可以这么冷。咦,我怎么越靠近殿下越觉得冷?” 姬怜冷飕飕地看向谢廷玉:“原来你今日这么兴师动众是为了这位王郎。怎么,谢廷玉,你这个假道士心动了?” 谢廷玉扬起嘴角:“我这只是寻常的见义勇为罢了。” 姬怜一把拽住谢廷玉的发带,力道不轻不重地一扯,“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的园子都在乌衣巷,挨得还挺近,我是不是过不了多久就能喝到你们二人的喜酒?” 谢廷玉一脸笑嘻嘻,从善如流地回道:“我要是摆喜酒,肯定少不了殿下你那份。殿下,你莫急。” 姬怜见谢廷玉这回答好像是应下了,一股带着邪火的气在他的胸膛处上下跳动。他嘴唇蠕动几下,最终只是索然地一松发带,别过脸去,不再理会谢廷玉。她果然真的很讨厌。 这方金吾卫都尉桓折缨带着两队护卫疾步而来。她身着轻甲,腰间佩刀,步履生风间甲叶铮然作响。 桓折缨先是查看地上躺着的贼人,又扫过袁氏车辕上的撞痕。她抬手一挥,立刻有数名金吾卫列队而出,往袁氏车驾走去。 特勒骠前蹄抬起,对着地上两名匪人腹部狠狠踩踏。 尚存一息的手腕中箭匪人被马踹得生痛,痛得在地上蜷缩打滚,手腕上的伤口汩汩流血。 特勒骠喷撒鼻息,甩着尾巴,心满意足地踱步回王栖梧的身边。 金吾卫两人一组架起匪人离去,地上只余几道暗红的血迹。 桓折缨大步流星走向王兰之。见状,王兰之、王栖梧与谢廷玉三人齐齐翻身下马相迎。 “未曾想王统领也在,”桓折缨抱拳一礼,“今日这场闹剧,倒是让你今天见笑话。” 王兰之如今在司戎府下的戍卫所任戍卫统领一职,故桓折缨唤她一声王统领。 她给桓折缨肩上一拳,“你让我看的笑话还少吗?”她侧身介绍谢廷玉:“这是降服那两位小贼的谢娘子。陈郡谢氏,谢廷玉。” 桓折缨目光略过谢廷玉,对其很是赞赏。 谢大司徒送信给她母亲桓斩月,让其教授射艺一事,桓折缨是知道的。母亲还在私底下抱怨大司徒私事公办,滥用职权来给她女儿谋私利,很是头痛。想来,若是母亲今日在现场,见刚刚谢廷玉那惊艳两箭,想必会对收徒授艺一事绝无怨言。 桓折缨对谢廷玉抱拳:“感谢谢娘子今日的鼎力相助。” 她又转向车窗内的姬怜,单膝跪地,“殿下受惊了,可还安好?” 姬怜摇头,“都尉客气了,你不必如此。” 桓折缨起身,甲胄哗啦一响:“殿下无恙便好。”她目光扫过地上残留的血迹,沉声道:“今日一事,我等定当严加审讯。末将告退。” “桓都尉,我看这不妥吧。” 众人循声望去。 哐当一声,车门拉开,袁望舒从里头下来。 她理理衣袖,朝姬怜行一礼后,一指前襟上的大片水渍,“本来我好端端地在车内饮茶,只是马车一晃荡,茶水洒落。让殿下见笑了。” 袁望舒抬眼看向这个近日让她恨得牙痒痒的谢廷玉,又看向一旁的王兰之。 一个、两个她都很讨厌的人现如今都站在一块。 自从宫内那闹鬼一事解决后,皇帝除掉好些个袁氏在宫内的眼线,为避免牵连,她只好躲在建康郊外的清凉山庄内避避风头。 如今母亲归家,连发几封信命她归家,想必是要为这事好好训斥她一翻。 真的是要新仇旧账一起算。 袁望舒深吸一口气,皮笑肉不笑,“桓都尉为人正直,我相信这件事你定当秉公处理。但我觉得此事,还得有一人须为此负责。” “袁娘子请讲。” 袁望舒看向谢廷玉,“私以为,谢娘子也应该一同接受审讯。” 被点名的谢廷玉“啊”了一声,“……你在说我吗?” 王栖梧倒是双颊绯红,气得跺脚,直接喊人大名:“袁望舒,你说什么呢?!廷玉姐姐好心帮我,你却让她与犯人同审,你是何居心?你真的是……坏人一个。” 袁望舒道:“王郎此言差矣。谢廷玉是替人擒贼不假,但她行事莽撞,并没有为百姓着想,肆意纵马追逐,导致部分摊位翻倒受损,难道不该问责谢廷玉?” 她一展从袖中掏出来的扇子:“她若是真有心擒贼,何必非要耽误到此时,反而要等到帝卿车架前?我看她说不准是存心要闹出动静,好显得自己本事过人。” 一番话下来,把一位擒贼有功之人,反倒说成个哗众取宠之徒。 袁望舒见谢廷玉一脸无动于衷,又道:“听闻谢二是从上清观出来,想必对捉贼这等技艺之事疏忽。人啊,还是不要轻易尝试自己不擅长的事。” 还真的是会说,且能说。 不过,谢廷玉比袁望舒更知道怎么气人。 谢廷玉轻轻叹一口气:“望舒娘说的对,捉人这事我委实是个外行,让各位见笑了。” 她展颜一笑,话锋一转,“不过,我昔日在上清观当道士修行时,主业是超度亡魂,副业才是射箭消遣。望舒娘,以后你家里死了人之后需要道士做法,尽管来找我,这事我很专业,管埋又管做法,送葬哭坟一条龙服务,包你满意。到时候给你算便宜点,五十贯钱一次,就能让你府里的人早日往生极乐。” 袁望舒脸色一沉,摇扇的手一停,“谢廷玉,你……” 谢廷玉笑容愈发灿烂可掬,“好了,不要再讲了,再讲下去我手上的弓弦可就要弹到你脑门上了哦。” 她指尖拨动弓弦发出一声响,“到时候我可不负责,毕竟我射艺稀疏平常,伤到人是常有的事。” 王栖梧肩膀直抖,眼里闪着笑意。 姬怜垂首抿唇,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咳嗽。 王兰之与桓折缨对这番话听得极为舒畅,默默对视一眼,都从各自的眼神中读出了对谢廷玉的赞赏。 这二位心里头不爽袁望舒久矣,但碍于面上,故都不会搬到明面上来。一听谢廷玉如此不给袁望舒面子,都心里暗戳戳地给她竖起了大拇指。 袁望舒想回嘴驳斥,又不知从何说起,整个人僵在那儿,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神怨毒地盯着谢廷玉。 谢廷玉对此浑不在意,看向桓折缨,“那就有劳桓都尉带路了。” 桓折缨道:“那就麻烦谢娘子了,随我们金吾卫走一趟即可。也只是些许例行询问。” 谢廷玉颔首。 她倒是真的没意见。 坐牢这件事,她很有经验。更何况这前脚她一下狱,后脚就会有谢大司徒捞她出来,左不过就是在牢里喝杯茶的事。 坐牢嘛,真的就是区区小事一桩。 在即将被金吾卫带走之际,岑秀终于是头顶几片菜叶,骑着马姗姗来迟。 岑秀远远地就看见谢廷玉,大声喊道:“少主人哎,你是跑得真快,倒可真的是苦了我。那道路上全是各种瓜果菜叶,也不知是哪个缺德的沿街乱扔......” 等骑到跟前一看,发现谢廷玉困在金吾卫队列之中,颇有种要被问罪之味。 岑秀瞪大双眼:“哎……少主人,你要去哪?” “哦,去牢里一趟。” 谢廷玉将背后的角弓扔过去,吩咐道:“帮我把弓,皎雪骢带回去,踏月骓就随我去一趟。” 岑秀手忙脚乱接住角弓,张大嘴巴愣在原地,继而慌里慌张地去抓皎雪骢的马缰,“啥?什么坐牢?咱们不是做好事吗?怎么就坐牢了?” 谢廷玉翻身上马,漫不经心:“没事,你回去让母亲把我捞出来。”说罢一夹马腹,她混入金吾卫的队伍之中。 王兰之拽住欲要上马一同跟过去的王栖梧,“我还不知道你心里那点小九九吗?回府去。” 王栖梧眼巴巴望着谢廷玉渐行渐远的背影,“我……我……那我想回府求祖母。” 王兰之板起一张脸,“你回去之后不许对今日的事声张,她不会出事的。”见王栖梧一副不依不饶样,王兰之一捏眉心,“真没事,金吾卫向来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 袁望舒冷哼一声,回到马车内,沉声让车妇启程。 等谢廷玉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姬怜这才放下帘幔。 姬怜低声吩咐绛珠:“你拿着我的玉牌,去派人给谢廷玉作保,让金吾卫审问完之后尽快放人。” 按照这个时辰,等岑秀一来一回,再到谢大司徒的信送到金吾卫,怕不是要到亥时。他…他才没有担心她,只是…为了报答上次她在宫内破解厉鬼之事而已。 绛珠应声下车。 车轮滚滚声起,帝卿车架往城郊外的慈恩寺驶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30 第23章 金吾卫的牢狱还是老样子。 谢廷玉将马交给狱卒之后,随桓折缨走进去。 牢狱内阴暗潮湿,青石墙上零星插着火把,将人影拉得老长。拐过两道弯,谢廷玉看到那个还没死透的贼人已经被铁链锁在刑架上,手腕上的伤口还在往外冒血。 在一番盐水泼醒、烙铁伺候后,贼人很快偃旗息鼓,交代了今日偷抢王郎宝物的始末,顺带还暴漏了其她作案同伙的老窝所在,可以说得上是能吐得都给吐的一干二净。 相比之下,谢廷玉的遭遇可以称得上是宾至如归。 谢廷玉就好像是对金吾卫的行事章程分外熟悉。她径直进入刑讯室,施施然坐下来,又给自己添了杯茶,对着桓折缨一抬下颔,“有什么问题就尽管问吧,我这人最是配合。” ……嗯?这不对吧?这到底谁审谁? 在场的众人看着都惊了。她们面面相觑之下,都在思考为何此人像是在自家后院般从容自在。 桓折缨捂嘴轻咳,眼神示意下属前去按例询问。 谢廷玉三言两语就把午后小船内偶遇王栖梧,帮其追回被盗宝物的经过交代清楚,末了还一脸诚恳:“今日是我鲁莽,老百姓们本就是摆摊不易,她们今日各自的损害我都愿意赔偿。” 正埋头疾笔记录的人手动作一停,心里暗自称奇:这些个世家贵女往往都是眼高于顶,视百姓如草芥,突然来了一个如此体恤民间疾苦的,这还是头一遭。随即又想到眼前此人曾少时便云游在外,想必是见惯了民间百态,便也释然。 待询问完之后,金吾卫将纸递过去,“还请娘子在上头盖手印签字。” 谢廷玉执笔,习惯性地写下一个璇字,笔尖忽地一顿。她盯着这个璇字一怔,随即干净利落地将其划去,重新写下谢廷玉三字。 即使是询问完之后,若是没有人作保,谢廷玉仍得候在牢里。 百无聊赖等待之下,谢廷玉一手撑额,不一会便开始打起哈欠。 迷迷糊糊之中,一道修长人影斜斜撒在地上。 谢廷玉勉 强抬起沉重的眼皮,将人的相貌看个大概,嘴里迷糊道:“……王琢璋……” 恍惚间,好似回到了她第一次来建康时就蹲大牢的光景。 那一次,她也是抓一个毛贼。那毛贼不长眼,敢下手偷她身上的钱。她直接从城东打到城西,一路上也是掀翻七八个摊子。金吾卫赶到时,正见她领着贼人的后领往水缸里按第三回。因损毁摊位,她也一道被押进牢里。 来捞她的人是王琢璋。 “你不会写字吗?”王琢璋见她迟迟未动笔签字,“可我看你认得不少字。” 她把毛笔往桌上一扔,“武功秘籍是我师傅给的,书上讲解武功招式都是用画的,她老人家可从来没教我过认字。就那么些字,我还是偷偷趴在私塾的窗上学来的。” 王琢璋失笑:“上回在酒楼,我见你倒是能把菜牌念得一字不差,还以为你会识字写字。”又道:“那你也很聪明,靠偷学就能学这么些。怎么不多学点?” 她奇怪地瞥一眼王琢璋:“混江湖的,要那么多学识做什么,能吃饱饭就很不错了。” 王琢璋好奇问:“我倒是听人说,你来建康之后,倒是有那么几位小郎君青睐于你,也给你递过几封手信。你是不是一封都没回过?” 她讪笑:“我都是直接翻墙头进去私会。” 王琢璋闻言,一脸严肃,目光微沉,“璇玑。” “啊?你这么严肃干嘛?”她不明所以地抬头。 王琢璋将人拉过来:“建康里的郎君可不是什么乡野村夫,你到目前为止勾搭多少个了?”难得一副教育她的模样:“我可是警告你,你若是胆敢坏了人家清白,我怕你到时候连建康都出不去。” 她:“……什么?我只是翻墙进去对饮几杯就溜了。” 王琢璋扫她一眼:“这些郎君出身世家,配的婚姻娘子也只会是王侯贵女。你若是想娶,我看你得争军功。”强调道:“还得是骠骑将军才行。” 她摇头:“娶什么?我就没打算在建康成家。” 王琢璋拿起毛笔,举到她面前,“看清楚我握笔的姿势吗?” 她点头。 王琢璋另拿一张空白的纸,一笔一画,极慢地在纸上写下“璇玑”二字。 她将王琢璋手中的毛笔拿过来,在签字画押处依葫芦画瓢地写下自己的姓名。即使是第一次写,那字迹歪歪扭扭,倒也有七八分像样。 王琢璋领着人走出牢狱,一道坐上马车,见她无所事事地在小案上敲击手指,忽然道:“我教你笔墨读书如何?” 她将一枚果子塞入口中,口齿不清:“书…我读过啊…那些戏文小说…倒是看过一些。” 王琢璋摇头:“我说的是兵书,史书那些。” 她正要拒绝,王琢璋又道:“你每读完一本,并且在我面前将书中要义说个明白,我便多给你一贯钱作为奖励。” 给我钱,我也不想读。她心里如是想。 王琢璋抬起茶壶倒茶,清泠泠的倒茶声在车内格外清晰,“做我的护卫,不仅要武功高强,还要懂得识时务、明事理。既然你已答应那五年之约,这书想必你是非读不可了。” 她哀嚎一声,咚的一下靠在车壁上,“当你护卫,事可真多。” 王琢璋慢条斯理地整整衣袖,“那是自然。毕竟……”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我要的可不只是一个会挥刀的护卫。”从袖中取出一份清单,“我可是给金吾卫做好保证了,明日你去挨个给这些摊位的小老板送一袋粮食,当面赔礼道歉,这钱就从我给你的月俸里扣。” 她猛地直起身子,“王琢璋,你……” 王琢璋不紧不慢,“百姓摆摊谋生本就不易,你这般横冲直撞,叫她们如何过日子?”一点她的额间,“听我的,多读点史书,总是没错的。” 一个手肘往外滑,谢廷玉失去重心往外倒去,那一刹那脑子突然清醒,手按住案角,硬生生又将身子拽回来。 谢廷玉这回认清身前的人,“是你啊,王兰之。”她站起身,“怎么,你过来给我做担保人?” 王兰之颔首,“你今日救我阿弟一事,我自当铭记。我已和桓都尉签了保书,你随我一道出去吧。” 此时,于烛火摇曳之中,又有两人并肩踏入牢门。 两人互看对方一眼。 左侧那位一身官员行头的人先行发言:“我乃大司徒副史。大司徒心系爱女,特命下官携印前来作保,还望金吾卫行个方便。” 右侧那位也不甘示弱:“我奉帝卿之名,以玉牌为凭,望金吾卫尽快审完结案,将人放出。” 谢廷玉:“…………” 王兰之:“…………” 原来都是来给谢廷玉作担保的。 沉寂许久的金吾卫牢狱在此刻显得有些热闹。 王兰之:“没想到你还挺抢手。” 谢廷玉:“……你别说,你还真的别说。”她都没料到姬怜会派人来给她作保。 桓折缨也是第一次遇到同时三个人给一人作保的情形,甚至还刷新来牢狱不过半个时辰就被放出去的新纪录。她当即亲自引路,将谢廷玉送出牢门。 岑秀牵着踏月骓正等在外面。 那官员对着谢廷玉点头哈腰,“大司徒一听消息,就命下官即刻前往。路上稍微耽搁些,还望娘子赎罪。” 谢廷玉:“不打紧,不打紧。”她转身,喊住另一人,“承蒙帝卿关照,还特地遣人来此处为我作保。我欲当面致谢,不知帝卿殿下如今在何处?” 那人恭敬叉手行礼,“帝卿车架如今正往慈恩寺驶去,约莫清修一个月,恐怕不宜见客。” “有劳。”谢廷玉一转身,就看着王兰之以一脸难以形容的神色在她和姬怜派来的人之间流转。 王兰之被人抓得猝不及防。她掩饰般地咳嗽几声,坐在马上,从上而下看着谢廷玉,开始没话找话:“你既已出来,我也就放心。今日你那几箭射得不错,我倒是想向你讨教几番。” 谢廷玉翻身上马,手拉着缰绳,和王兰之并辔而行:“讨教可以是可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她侧身,直视王兰之:“只是不知那日,在清凉山庄,你为何会贪杯装睡,又为何在房内偷偷盯着我?” 王兰之再一度被打个措手不及。她惊愕地看着谢廷玉,半晌才找回声音:“……我就想看看那袁望舒要做什么。你居然发现了我。”她眼神飘向远方,又移回谢廷玉的脸上,这才道:“我倒是看见你从那房内出来,没过一会帝卿也从里头出来。今日帝卿也来为你开脱,所以你们两是有什么吗?” 谢廷玉:“那不是,那没有。”她笑出声,脑海中浮现出那张即使是嗔怒,也很漂亮的脸,“他挺讨厌我的。上次宫里出点事,我帮个忙,他还我人情。” 王兰之问:“你怎么就发现我了?”她低声,带着几分不甘,“我隐藏得挺好。” 谢廷玉“啊”一声,“我不知道呀。”她促狭眨眼,“我只是诈一下你,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招了。” “你这……” 王兰之回想起那日,她故意以身入局,就是为了看看袁望舒打得什么鬼主意,没想到隐在暗处时会看到谢廷玉。 尽管当时误以为谢廷玉与袁望舒是一伙,她却怎么也对谢廷玉讨厌不起来。 王兰之垂首看到踏月骓上的箭囊,想起清凉山庄那最惊艳一箭,又想起今日捕贼使那行云流水的箭术。再一次不由真心赞叹:“你今日那几箭射的不错,倒是很像我自小认识的王姨母。” 见谢廷玉一脸困惑,王兰之解释道:“我说的王姨母叫王璇玑。你不认识她吗?” 谢廷玉又是“啊”一声,“没见过这个人,但好像听过这个名字……谁啊?” 王兰之很是奇怪地看她一眼,“我们两家园子就隔着一道墙,你当真没见过?”她眉飞色舞地比划起来:“我王姨母是很厉害的人,她最拿手的就是百里穿杨。百步 之外,她能一箭射中黄羊的双目。” 地上拖出两人交错的剪影。远远地,还能听见有人道:“璇玑姨母当时在建康很出名的……你听我说……”—— 作者有话说:这一次的榜单还是1w5,隔日更,有4章,刚好够1w5 按照现在的说辞,王琢璋算女主的天使投资人吧。 第24章 车架沿着青溪河岸边行驶,最终停在一个颇为雅致的园子面前。 袁望舒忐忑不安,一颗心七上八下,明明从门口到正厅只是一小段路,但是一想到待会要面对母亲的责问,她恨不得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才好。心里这么想着,步伐却没有放缓。 廊下一个衣着雍容华贵的女子立那里,神情淡漠地逗着金丝笼中的黄雀,旁边立着几个垂首静候的妇人。 此人着一身宽袖湖蓝色外袍,里面衬着一件翠绿色的织金襦裙,交领处绣着红色牡丹花样。发髻高高盘起,耳垂坠着金镶翡翠的耳珰,发髻正上方簪着一柄翡翠为骨、珊瑚作珠的玉梳。 袁望舒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叉手行礼,恭敬道:“母亲。” 袁照蕴依旧逗着鸟,并未分去一个眼神,声音冷淡:“来了?”又喂食几粒谷子后,她这才看向袁望舒,“你随我来。” 袁望舒双手攥在袖子里,垂首跟过去,心里算盘起来母亲待会如何训她。 袁照蕴顺着廊下缓步而行,衣袂纹丝不动,径直坐在一雕花椅上,拿起旁边的《世要论》翻着,不急不慢:“听底下人的说皇帝将祈禳使一职给那个刚刚回来的谢……”旁边有人凑过去耳语几句,“……谢廷玉。” “……嗯……这件事本不是什么大事,如今的皇帝并不信方士那一套,那官职给了就给了吧。”袁照蕴翻页的动作不停,指腹摩挲着书页边缘。 袁望舒抬头看向母亲的神情,那张常年不苟言笑的脸上并没有任何神色,叫人捉摸不透。 她的母亲袁照蕴,曾统领袁氏青鸾军参加当年的北伐鲜卑之战,即使现已许久未上战场,担任朝中要职大司农多年,身上的杀法之气淡了很多,但是当年统领军中的凌厉气势尚存。 袁望舒心下松一口气,“是。” 袁照蕴轻呷一口茶,“今年天时不利,北方那边旱灾频发,庄家颗粒无收,有许多流民不得不南下。我和谢清宴刚从那头回来,尽管我们开仓放粮,设卡疏导,但还是有大批流民突破防线,如今皆都聚集在建康城郊。”她将茶盏搁在小几上,“缚雪可回来了?” 她口中的缚雪指的是府内的小公子,行三,袁缚雪。其师从宫内医师王叔和,如今还在外头采药未归。 袁照蕴如今膝下一共三个孩子。大公子早年就入宫内,贵为凤君,只可惜难产早逝。袁望舒行二,是如今府中最年长的孩子。 袁望舒摇头:“三弟尚未归家。不过,按照行程,大抵还需半个月有多,届时我会派人去城外官道接应,母亲可对此放心。” 袁照蕴颔首:“你有心了。这件事我想交给你去做,正好你也可以趁此机会在皇帝跟前露脸。流民一事,终归是要好好安置,要不然会出岔子。我便派你,同司造坊的袁姣她们一起,为其搭建房屋,建造粥棚。” 略一沉吟,又道:“正巧你的园子建设在即,马上就要迎娶范阳卢氏的长子为正夫,好好做,也好让卢家看看我们袁氏的担当。届时,朝堂上有卢氏为你讲话,你入凤阁便多了几分把握。” 袁望舒见母亲只是对祈禳使一事只是轻轻揭过不谈,内心暗自窃喜,又为母亲给她这么一项好差事,更加心花怒放。她喜滋滋地谢过母亲,脚步轻快地退出庭院。 这确实是个肥差。 正巧袁望舒私下在东市买了些奇珍异石装饰园子,尤其那和田玉椅冬暖夏凉,她很喜欢。后院养了娇郎君和名驹,花了不少钱。 如今有这么一个赈济流民的差事,她想,从中克扣个两三成便可将这个窟窿给补上。横竖母亲给批下的赈灾银钱充足,少这么些也无人在意。 “只是挪些银钱罢了。”袁望舒抬脚上马车,并不把此当做一回事。 袁望舒漫不经心地想,“不过区区贱民而已,能够得到施舍便是天大的恩典,难道还敢挑剔多少不成。” —————— 谢氏主园。 翌日下午,四个人推着两辆牛车从侧门摸出。牛车上整整齐齐摆着二十余袋粮食,车辕上还挂着三个装得鼓鼓囊囊的钱袋,里头装的并不是什么金叶子金锭子,而是一贯贯用红绳串好的铜钱。每串正好够一个小摊贩半月的生活用度。 谢廷玉牵着皎雪骢跟在后头。 自从谢廷玉开始正式上手整治和掌管府兵以来,她每日都是一身窄袖骑服。今日穿的是玄武色织锦骑装,前襟上用金线绣着青鸟纹样,搭配着暗红色的领口,腰间蹀躞带勾勒出她的劲痩腰肢,一枚莲花状样的银冠高束着马尾。 整个人利落提拔,显得格外英俊飒爽。已经不是刚回府时那会的灰扑扑暗沉道士样了。 谢廷玉今日出门,正是为了补偿昨日平白无故受害的老百姓们。她骑着马,从侧门沿着白墙青瓦的巷弄慢行,待走到琅琊王氏的西南角墙时,听到墙内传来卡嚓卡嚓的树枝摇晃声,夹杂着衣物摩擦树皮的窸窣响动。 谢廷玉勒马驻足,隔墙细听片刻。她一拉缰绳靠近墙根,一蹬,整个人身姿轻盈如飞燕般就上了墙。手抵在与墙只有咫尺之隔的老槐树上,她饶有兴致地低头看着那位正抱着树干,笨拙往上攀爬的郎君。 “你怎么今日爬墙不走正门?” 王栖梧身上的淡青锦袍因爬树而沾满树皮碎屑,衣摆被树枝勾破了一道口子,发间还夹着几片槐树叶。冷不丁听到这句话,他抬头一看,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谢姐姐,我正想找你呢。” 谢廷玉非常自然地将手伸下去,“找我做什么?我是去给人赔罪,你也要和我一起吗?” 相比于昨日的犹豫,今日的王栖梧则是爽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谢廷玉大臂一用力,就跟拎小狗崽似地,瞬息之间就把王栖梧提上了墙头。两人都是跨坐在青砖墙檐上,面对面不过尺许距离。 王栖梧将腰上的香囊解下,展出里头的金叶子:“昨日你是为我捉拿贼人,我当然要与你一同去给人赔罪。”他从里头抓出一把,摊在掌心,“我带了好多呢。”他颇为不好意思道:“我因昨日的事被爹爹关禁闭,不让我出门,我这是偷偷跑出来的。” 谢廷玉失笑,将王栖梧的手重新按回香囊处,“你的心是好的,但施惠无度,反招其怨。这些寻常百姓,一年所用不过十数贯钱,你这一把金叶子,反倒要叫她们寝食难安了。” 她从袖中取出一串一贯钱,“这才是正理。济人须济急时无,既够她们重整摊位,又不至惹来祸端。” 谢廷玉双脚一蹬墙面,翩然落下,又朝上伸手,“你下来,我接住你。你既然有心,那我们便一同去。” 王栖梧看看装满粮食的牛车,又看看皎雪骢,呆呆道:“谢姐姐,这只有一匹马,我……我怎么好和你共同骑一匹呢?” 女子与男子怎可同骑在一匹马上,太……太暧昧了! 谢廷玉:“你先下来。这匹皎雪骢给你骑。” 待将王栖梧接住放下,谢廷玉双手拢在唇边,吹出一串清越的哨音。不多时,一匹通体乌黑,四蹄雪白的踏月骓自巷尾疾驰而来。 两人各骑一匹马,沿着昨日捉贼的线返回。 凡是被无端掀翻摊位的商贩,都能得到一袋粮食并一贯钱的补偿。 刘大娘还在为昨日掉在地上的几个花团蒸糕心疼不已,一脸愁眉不展。见有人送来一贯钱和一袋上等粳米,顿时喜得嘴角咧到耳根,眼睛都笑成了两条缝。她搓着手,一边道“娘子真的是大善人呐……哎……我真不好意思”,一边将钱和粮食都接过来。 谢廷玉并没 有想要传播美名的念头,但跟着她一道出来的四位仆妇可是受到韦风华的授意,在递送粮食的时候有意地提醒“这是我们陈郡谢氏的二娘子”,“这是我们家娘子,谢廷玉,是谢大司徒的爱女”,“昨日捕贼的英气女郎就是我们家娘子”之类云云。 王栖梧也在一旁帮忙分发钱粮。耳边突闻一阵吆喝声,他扭头看去,正巧看到一位十七八岁的女郎牵着个总角小儿站在蒸糕摊前。 那小贩掀开竹蒸笼,氤氲的白雾中,露出十几个小巧可爱的水晶糕。 回忆就像潮水一样,猝不及防,将王栖梧吞没。 “璇玑姐姐,我要这个水晶糕,还要那个红糖糕。” “嘘……我给你买,你可不许给你母亲讲,我又偷偷带你出来买这些吃了。” “嘻嘻,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稚嫩的童言犹在耳畔,那人的音容笑貌却已模糊,当时只道是寻常。斯人已逝,许多的旧日欢愉早就像枯败的花朵,零落成泥,再难寻得半分痕迹。 兀自沉浸于回忆中,忽有一股甜香从身侧传来。 王栖梧怔怔抬头,看见谢廷玉递来一个油纸包,里头躺着几个刚出炉的花团蒸糕。 谢廷玉:“我看这几个糕点成色不错,你尝尝,说不定合你口味。” 她说这话的神情竟与记忆中的璇玑姐姐有那么几丝微妙地重合。 王栖梧垂首,眼睫微颤,接过油纸包,拿起花团蒸糕咬上一口,几滴清泪猝不及防地滴落在糕点上。 谢廷玉诧异,面上带着几分不理解:“……难不成这糕点好吃到你流泪?” 王栖梧喉结艰难地滚动,将满口甜腻连同旧日记忆一并咽下。他点点头,又勉强吃了几口,才仔细包好剩余的糕点,“多谢姐姐。糕点很好吃,只是…”他强扯出个笑,“只是我终究不像以前那般嗜甜如命。这些东西吃多了不消化,亦会发胖,我还是少吃点吧。” 他没有说出口的真正原因是,当母亲的棺椁从北境运回来时,小小的他跪在灵堂哭哑了嗓子。他日日盼着母亲,和璇玑归家,等来的却是母亲战死,和璇玑尸骨无存的噩耗。 从早到晚,他睹物思人,泪止不住地流。 看见街边蒸糕摊,就想起璇玑偷偷带着他溜出府买零嘴。看见弓箭、箭靶,就想起母亲在一旁看着璇玑练习箭艺。看见路上并肩而行的两位女郎,就想起母亲和璇玑在府内一同走的场景。 吃着最爱的糕点时,会哭。眺望街上巡逻的金吾卫时,会哭。梦里见着璇玑和母亲,还会哭。当真是应了那句话,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如此日夜以泪洗面十余日,王栖梧圆润的脸颊迅速消瘦下去。后来年岁渐长,他主动求祖母延请武师,开始学习骑射,与一些基本武功。如此,便彻底从珠圆玉润的孩童长成如今清矍修长的郎君。 谢廷玉看到王栖梧发红的眼尾,一甩马鞭,“我带你去逛一会?” 王栖梧难掩眼中的失落,讷讷点头。 两人骑马沿着秦淮河畔并行。 夕阳西下,河面上水波粼粼,倒映着两岸灯火,水面上招枝花展的画舫上丝竹声声。伶人婉转的唱词随风飘来。那些船只多是风月场所,谢廷玉刻意避开热闹处,只带着王栖梧在僻静的河岸散步。 不一会,有数盏河灯顺着水流而下。 在这边,总有小贩会兜售各色河灯,其中讲究颇多。比如,素白的莲花灯是专为祭奠逝者而制。常听人说,若将思念寄托于灯,待河灯顺流远去,天上之人便能收到这份心意。 谢廷玉眼见着王栖梧买了两盏白色莲花灯,几番到嘴边的话终究是忍不住吐出来,“这种灯是给已故之人用的。” 王栖梧拿起毛笔,在其中一盏上写着,赠母亲王琢璋,“我知道。”他又拿起另一盏,缓缓写上赠挚爱王璇玑,“我买给我母亲和……我的心上人。” 谢廷玉五分诧异五分不解,暗自思忖:之前在王氏园子里待时,也没听人说给王栖梧定了一门娃娃亲呀。王栖梧不过才十六七岁,这……这怎么……就突然多了个……已故的意中人?这王家人怎么不管呀? 王栖梧小心地捧着莲花灯,伏身将灯放入河中。两人立在河畔边,无声地望着两盏莲花灯随河流渐漂渐远。 母亲与璇玑于建安十六年秋出征,十七年初冬传回死讯。十一年过去,故人笑貌犹在眼前,却只能以莲灯寄托哀思。 王栖梧擦着泪眼,声音低哑,“廷玉姐姐,我们回去吧。”—— 作者有话说: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声声慢》李清照 王兰之:我管了,没管住。 第25章 窗外一轮明月挂上树梢,房内烛火还点着。 谢廷玉盘腿坐在软榻上,擦拭着一把锃亮的横刀。这把刀是她方才陪王栖梧从河岸回来时,特意饶道去铁匠铺打的。 冷冽的刀刃上映着谢廷玉的双眸,她垂首盯了好一会,按着往日的习惯,取出一段红绸,在刀柄上缠了一圈又一圈。 “娘子。”门上映着一道身影。 “何事?” 推开门,来人是韦风华。他双手奉上一张帖子。帖面正中用瘦金体写着谢廷玉亲启五个大字。 谢廷玉接过来,将其一展,扫几眼便将帖子往榻上一丢,埋头继续擦拭刀身,“袁望舒约我三日后去城郊的演武场,说那里会有场比试,全建康懂骑射的娘子都会去。” 她站起身,将刀挂在墙上的乌木刀架上,“明日给我准备几套衣服,骑服,寝衣,常服等。我正好住到城郊的庄子里头。这段时日我就先不回城内了。” ———— 袁望舒邀请谢廷玉参加的比试叫做蹴鞠穿杨。 话说回大周建国之初,皇帝高祖虽以水战见长,却尤为重视骑射之术,当年更是统领三千玄甲精骑,决胜于秦淮河口,一举奠定开国根基。 高祖手中有一巨型长弓,更特地命工匠研制出一种尾部有四根雕翎的箭矢,这便是名震天下的四羽大箭。 这种四羽大箭,相比于寻常双羽箭,破风之时所受气阻更小,飞行轨迹稳若磐石,然开弓所需臂力非寻常武士能及。 当年,高祖皇帝御驾亲征时,曾单骑突入敌阵,连发三箭,箭箭穿喉,将敌军三名先锋大将钉落马下,猛涨我方士气。 如今,这四羽大箭和那长弓都被完好无损地封存在皇宫里,每年祭祀时都要拿出来,供子孙后代瞻仰,也是告诫后世莫忘立国之本。 可以说,大周是以骑射立国,而世家女郎们则以弓马娴熟为荣。 且,高祖皇帝不仅善骑射,更痴迷打马球。 底下人为讨好天子,便投其所好,将马球与骑射合二为一,创出所谓“蹴鞠穿杨”的新玩法。 这一提议深得高祖赏识,不仅将此法纳入军中骑射操练,更定为选拔世家贵女入司戎府、参军骑兵营的重要考校之制。 三日后,天高气爽,演武场上猎风阵阵,插在草地上的彩色旗帜迎风招展,待谢廷玉策马赶到时,场边早已聚集了不少锦衣骑服的娘子们。 谢廷玉方才勒马远眺,只觉得今日这场面,可比上回在清凉山庄热闹多了。 毕竟,今日可有司戎府都护桓斩月亲临观赛。这位便是前些日子金吾卫都尉桓折缨的母亲,更是当年北伐鲜卑时,被先帝亲封为定远将军的名将。 在场的娘子们,都很想在这位将军面前露一手骑射功夫。 谢廷玉今早前来时,听岑秀说这么一嘴,只感慨,想当年她还当面笑话过桓斩月箭术粗疏,如今倒要靠人家赏识。 真真是应了那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演武场中央设着一方宽阔的草地,东西两侧各立一座彩漆鞠门,此门正中间镂空雕着圆月般的孔洞。门楣上方还架着 木悬台,各挂一面悬空箭靶。 贵女们在策马击球入门之后,得基础分,进球后挽弓射悬靶,可得额外加分。 且说这比赛最精彩的,莫过于中途放入的木鸢环节。但见机关木鸢往空中一抛,那鸢鸟便展翅盘旋而上,正是考察娘子们仰射功夫的活靶子。 打马球是一种刺激又有危险的比赛,既考验娘子们的驭马之术、腰腹力道,如今又与射箭结合,更可试出回身疾射,仰鞍飞射等真功夫,实为一举两得之策。 比赛分为上下半场,每半场为半个时辰,每三人为一个小队,由抽签决定队友。 谢廷玉拿起签筒一摇,摇出个拾叁。 裁判一看,高声唱道:“陈郡谢氏谢廷玉,与琅琊王氏王兰之,为一骑。” 谢廷玉颔首,旋即拨转马头向王兰之驰去。 王兰之早已勒马等候,见状展颜一笑:“还真的是巧。与你一队,简直是如虎添翼,想必此次比赛头彩非我们这一骑莫属了。”她上下打量一番谢廷玉,“你今日穿得倒是挺精神。可惜没有儿郎在一旁观赛,若是有的话,否则赛后怕是要收香囊收到手软。” 谢廷玉今日穿得是一身月白色骑服,银线绣的流云纹在袖口衣领处若隐若现,往日披散的青丝今日尽数盘起,露出光洁的脖颈。 王兰之仍然是一身绛红色骑服,以一玉扣束着高马尾。 两人一素一艳,处在一起恰似雪里红梅并立。 谢廷玉颇感意外看到王兰之,“你不是早已入司戎府,还来桓斩月…咳咳…我说桓将军面前露脸做什么?” 王兰之露齿一笑:“闲着无聊,来玩玩也不是不可以。” 话音未落,王兰之不知是看到什么,脸色一变,脱口而出一声“小心!” 谢廷玉只感到后颈汗毛倒竖,耳畔簌簌风声传来,似有什么硬物撕破空气,朝她后方袭来。 电光火石间,谢廷玉脸色不变,连头都未回,只是头身微微一侧,那裹着劲风的马球便擦着肩头而过。 王兰之这才暗舒一口气,脸色寒冷地看向谢廷玉身后那人,冷声道:“袁望舒!” 谢廷玉一拉缰绳,踏月骓当即会意,回旋转身,正对着款款而来的袁望舒。那人手持月杖,嘴角噙着笑,慢条斯理地踱马近前。 袁望舒浑似毫不在意,哈哈大笑道:“不是没伤到,王兰之,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你说是吧,谢二?你那日市肆的骑射功夫我可是历历在目,不过与你开个小小玩笑,你应该不介意吧?” 谢廷玉微微一笑,“确实不介意。” 袁望舒感叹一声,“谢二骑射如此好,想必待会定能在桓将军前独照鳌头,吾等望尘莫及呀。”她又看向王兰之,“谢二如此俊俏英姿,也不意外王郎对你青眼有加。” 王兰之依旧板着一张脸,不回话。 谢廷玉道:“建康内擅长骑射的娘子多如过江之卿,我也未必就能拔得头筹。不过,至于王郎,还请袁娘子慎言。儿郎家的清誉要紧,我与他不过是君子之交。” 袁望舒抚掌而笑,“说得也对。”她倾身过来,“自那日谢二被押去金吾卫牢狱之后,我时常过意不去。不若今日添个彩头,若你这骑赢了,我便送你五个美貌儿郎,都是会吟诗作画,体贴人心的妙人儿。男子嘛,当个玩意儿添趣也是好的。” 语罢,袁望舒又自来熟地胳膊肘碰碰谢廷玉,“听闻谢二自小在上清观苦闷修行,想必这五个美人的伺候会让你犹如身处仙境,别有一番味道。” 谢廷玉看着她道:“啊……那也好,若是你赢了,我就……” “要不然就把你胯-下的这匹马送给我如何?”袁望舒一拉缰绳,绕着谢廷玉一周,打量着踏月骓,“你这马四蹄踏雪,凤臆龙鬐,难得一见的西域良驹,我很是喜欢。” 按照如今的行情来看,这匹马少说也要上千两金,怎么算,都是比送五个美人要贵重多了。 谢廷玉轻抚踏月骓的鬃毛,“你也是真敢要。那要不然,你输了的话,当着我的面还得学几声狗叫,我也不是不能送踏月骓给你。”抬眸,微微一笑,“你敢应下吗?” 袁望舒一听狗叫二字,神情铁青,咬着后槽牙,“自然敢应。那就待会场上见真章了。” 王兰之看着袁望舒渐行渐远的背影,提醒道:“此人面上淑女,内里属实小人,待会上场时你可得小心注意一点。” 谢廷玉:“知道。”她一扯背上的角弓,“没关系,水来土掩,兵至将迎。到时候我见招拆招,自有分寸。” 两人交谈之际,忽闻有人道“桓斩月将军来了”,一同循声望去。 只见一架朴素的马车上,一身形较为魁梧,着劲装的人从车里探出半个身来。十来年过去,面貌较以前没有变化太大,只是平添多几分威严。 桓斩月跟拎小鸡仔似地提着个女郎的后领跃下车辕。 崔元瑛忍不住求饶:“姨母姨母,给我留点面子,让我走下来吧。” 桓斩月的正夫和崔元瑛的亲爹是同胞兄弟,按照这个姻亲关系,桓斩月算得上是崔元瑛的姨母。 “没用的东西。”桓斩月手一松,面上不虞,“你也该有点出息了。若不是你爹喊我去教坊司里捉你,你指不定现在还睡在哪个伎子的身上。” 崔元瑛垮着一张脸,“哪敢啊,姨母。”她揉着后颈讪笑,“我实在是前几日吹了点风,染了风寒,怕今日丢人就不来了。” 桓斩月一巴掌拍到崔元瑛的背上,“你要是敢今日临阵逃脱,那才叫丢人。”她往场上望去,若有所思道:“折缨前日还说,市肆闹贼时,有个陈郡谢氏的小娘子,自小在外修道,却能手擒贼人。你看看人家做个道士的都能如此,再看看你,自小就有名师授你一身骑射功夫,啧啧,真的是不成器。” “姨母,你说谁,陈郡谢氏,你说的莫不是那个谢廷玉?” 崔元瑛冷不丁又听到谢廷玉的名字,头一撇,正好和远处那道最为显眼的月白色身影四目相对。 还未等崔元瑛反应过来,桓斩月又一把扣住她后颈,直接将人拖着走。崔元瑛毫无招架之力,草地上拖曳出两道长长的痕迹—— 作者有话说:“高祖手中有一巨型长弓,更特地命工匠研制出一种尾部有四根雕翎的箭矢,这便是名震天下的四羽大箭。”,这个非原创,灵感是来自历史上唐太宗。 第26章 崔元瑛是一路被拖到签筒处的。她哀叹一声,双手拿起签筒,摇晃几下,一根长签从里头掉出,捡起一看——拾叁。 裁判见状,亮声道:“清河崔氏崔元瑛,与陈郡谢氏谢廷玉,琅琊王氏王兰之为一骑。” 崔元瑛垂首看看签子,又扭头看看并辔而来的谢廷玉,王兰之,一时间觉得尴尬,又觉得很有安全感。 尴尬是因为上次和谢廷玉叫板,被她亲自一手送到湖里,她单方面觉得和谢廷玉闹得有些不愉快。 很有安全感是能和王兰之,谢廷玉一队,那此次比赛很有可能就被这两位金大腿直接带躺到第一。 心里天人交战之际,不想挨桓斩月骂的求生欲最终占了上风。崔元瑛一咬牙翻身上马,背起弓箭,抄起月杖,往谢廷玉的方向疾驰而去。 崔元瑛厚着脸皮,朝那二人拱手示意,笑得格外讨好,“这次我们三人一队,二位多担待些。”又对谢廷玉道,“上次的事情过去,便过去吧。你说呢?” 谢廷玉一脸随和,无波无澜,看到崔元瑛也只是微微点头, 显然已经是把上次清凉山庄的龃龉抛之脑后。 王兰之勒住马缰侧身让路,不再多言。 崔元瑛讪笑两声,乖乖地骑到两人中间。 咚! 一声沉厚的敲鼓声响起。随着裁判高喊的比赛开始,令旗挥下,鼓点骤然转急,如骤雨般倾泻出全场。 一颗系着五彩丝绦的鞠球凌空而起,在场的娘子们眼都不眨,追着这颗小球。 啪! 球落草地的脆响尚未消散,场上顿时马蹄如雷,草屑混着尘烟滚滚而起。 谢廷玉侥幸月杖勾到鞠球,正要传给侧翼的王兰之,另一道月杖蓦然闯入,犹如灵蛇吐信,轻轻一挑便劫走了鞠球。 但见那鞠球在袁望舒那三人小队的杖下,先被挑过崔元瑛的胯.下,再弹地越过王兰之马首,最后在半空中划出道弧线直飞袁望舒杖前。 袁望舒扬杖一击,直入孔洞。不待众人反应,她已挽弓搭箭,“嗖”的一声,箭矢正中悬靶红心。 场边顿时爆出震天喝彩,裁判旋即高唱得分。 袁望舒先是向场边观赛的桓斩月拱手一礼,继而挑眉朝谢廷玉投去一瞥,这才施施然策马回归本队。 谢廷玉掂掂手中的月杖,真情实感道:“望舒娘马上功夫确实了得,打马球技术也尚可。”她抬首看向悬靶上的那根箭矢,不偏不倚,不斜不歪,又夸道:“这箭术也不错,如此都没能射歪。” 崔元瑛在一旁最见不得别人夸袁望舒,嘴一撇,不满道:“我说你能不能别涨她人士气?她有什么可夸的?上次不还是输给你了。” 谢廷玉整整护腕:“我就是随口一夸,你要是能投进,我也夸你。我这个人最是公正。” 王兰之驱马过来,有意提醒:“谢二久离建康怕是不知道,袁望舒的骑术马球,在建康贵女中可是数一数二的。” 谢廷玉颔首:“刚刚看出来了。她手底下的那根月杖很灵活。”她又小声嘀咕,“如此骑射不错的娘子,怎么心黑成这样?” 待裁判将鞠球重新投到场中,新一轮的争夺又开始了。 袁望舒眼疾手快,率先抢到球,策马疾驰。 谢廷玉双腿一夹马腹,如一道闪电切入袁望舒与她队友之间,恰到好处地卡在一步之遥。她学着袁望舒方才的招式,一个漂亮的回身夺球,眼角瞥到崔元瑛已策马赶到最佳位置,当即将球传过去。 崔元瑛接球后,屏息凝神,扬起杆,砰的一声,球砸在鞠门上,没中。她摸摸鼻子,不忍直视地掉马回头,在桓斩月面无表情的注视下,灰溜溜地来到谢廷玉身边。 谢廷玉:“你挺菜的。” 崔元瑛:“我知道,你骂吧。” 谢廷玉:“你怎么突然这么老实,上次那股在我面前拽得二五八万似的样儿去哪了?” 崔元瑛咳嗽一声:“过去的事就过去吧,不要再提了。” 场上的马儿再一度驰骋起来。 王兰之截得鞠球后一个回身击地,彩球划出道弧线直飞谢廷玉杖前。 谢廷玉侧鞍俯身迎球,不负众望,一杖进洞,紧接着反手抽箭搭弓,新箭不偏不倚钉在悬靶上,与袁望舒那支箭并排而立。 周围的人见状也爆出一声喝彩。 桓斩月的目光已从狼狈追赶的崔元瑛身上,移向那个月白色的身影。谢廷玉正不紧不慢地收弓归队,腰背如青松般笔直,即使射中也是一副不骄不躁模样,平淡地驱马归队。 “确实有两下子。”桓斩月由衷感叹,“看来折缨说得确实是没错,此人骑射功夫尚可。” 谢廷玉再度扬杆击球,三球连破鞠门。三箭如流星,尽皆钉入靶心。这等行云流水的身手再度让桓斩月刮目相看。 当王兰之再度控球疾驰时,袁望舒特意策马贴近,低声道:“王统领,何故为她人做嫁衣?桓将军就在场边看着,你就这么心甘情愿让谢二大出风头吗?她谢氏祖上可没出过什么掌兵之人,完全比不过你们琅琊王氏啊。” 王兰之不由侧目,恰在此刻,袁望舒借着队友遮挡,用那月杖狠狠地往王兰之胯-下马腿上打。 马儿吃痛扬蹄,王兰之急忙勒缰稳住身形。就这么瞬息之间,袁望舒已抢断鞠球,几个漂亮的假动作晃过其她人,扬杖送球入洞,最后再射中一箭,很完美的一击。 袁望舒面上笑意不减,“抢你球是真的,对你说的话也是真心的。”语罢,扬马离去。 谢廷玉驱马过来,关切地问:“怎么了?可是袁望舒使绊子?” 王兰之颔首,直言道:“刚刚骂你来着。” “哦?”谢廷玉看向袁望舒,后者回以一笑,装作一副浑然不知的神情。 崔元瑛的状态逐渐上升,连中两球,与袁望舒一队拉近比分差距。 比赛进行到上半场最后一球时,半空中突现一只木雕做的老鹰,这便是木鸢。 “快看,是木鸢!” “射中可加五分!” 这种其实叫做飞骑靶,会空中浮动,飘忽不定,考察娘子们的仰射功夫。 两枚突如其来的石子击中踏月骓的双目。那骏马顿时惊嘶人立,发狂般扭动身躯。谢廷玉整个人被甩得悬空,全靠双腿紧夹马腹,一手死死攥住缰绳才没坠落。 袁望舒趁机夺球入门,反手一箭射中木鸢左翼。 “上半场结束。袁望舒一队暂时领先。中场休整一刻钟。”裁判高呼。 现如今场上比分,以袁望舒一马当先,紧接着是谢廷玉这支队伍,其他娘子们则被远远甩在后头。 谢廷玉翻身下马,候着的侍从赶紧递过来沾了水的帕子。她细细擦拭额间的汗,眼睛看着远处倒地的木鸢,不知在想什么。 王兰之靠过来,皱眉看向她:“我刚刚看你的马突然发狂,肯定是袁望舒搞的鬼,她向来很会做这些小动作。” 谢廷玉抬手摸摸踏月骓的鬃毛:“确实,她用石子打我马的眼睛。”一指场中的木鸢,“我今日来的急,没问清楚。这个木鸢,是射中任何部位都能得一样的分?” 王兰之摇头:“非也,射中双目,得二十分,这是最高分。” 谢廷玉拿脸颊一贴踏月骓的额心,温声宽慰,“好孩子,我是不会把你交出去的。待会看我怎么为你讨回个说法,好吗?” 踏月骓亲昵地屈腿轻跪半步,头颅埋进她怀中蹭了蹭,以示回应。 崔元瑛在一旁提议道:“她如此不讲道义,处处使小花招,我说你们两个也别忍,做什么正人淑女。” 谢廷玉颔首:“你这话说得正合我心意。”她招手,崔元瑛立即会意附耳过去,王兰之见状也凑过来听一耳朵。 “休整结束,比赛开始。”裁判令旗落下。 袁望舒坐在马上,看着前方并辔而立的三个人,莫名觉得有些寒意上身。但也只是那一瞬间,便立刻投入到比赛当中。她再一次抢先夺得先机时,王兰之已拍马杀到。两根月杖纠缠相抵,崔元瑛突然斜刺里杀出,彩球如黏在她杖上般灵巧转运。 崔元瑛眼角瞥到那人身影,一杖送过去。 谢廷玉接球刹那,忽而回首朝袁望舒勾唇一笑,手腕一转,只见其那么一挥—— “咻!” 彩球直扑袁望舒面门。耳边是炸开的风呼啸声,袁望舒被打得猝不及防。寻常马球都是传给队友,这般往对手脸上招呼的,当真是闻所未闻。 袁望舒瞳孔骤缩,没曾想这球的速度快到如同闪电一般,令她如此反应不及。她偏头急闪,仍被球边刮擦脸颊,顿时火辣辣一片。 一旁的王兰之已凌空截球,一个背身击地传球。谢廷玉月杖轻挑,彩球应声入网。紧接着挽弓如月,箭矢“叮”地钉在悬靶正中央。 很漂亮的三人围剿之计。 在接下来的比赛里,这三人全然不顾旁人,专挑袁望舒身上招呼。同队和其她娘子都看出门道,想接球却又不知从而下手。 如此五个回合,袁望舒脸上已多了数道擦伤。这哪里是打马球,分明是拿她的脸当靶子打。 袁望舒的脸色由白转红转青,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可偏偏又无可奈何,只要不算把人从马上打下来,这种程度的配合顶多算战术精妙罢了,而且还是明目张胆的挑衅,挑错 都没地方挑。 比赛进入白热化,谢廷玉策马逼近袁望舒,两人几乎马腹相贴:“听说你在背后骂我?被打的滋味好受吗?” 袁望舒被打得狼狈,现如今鬓发散乱。她阴测测地看向谢廷玉:“你又得意什么?比赛胜负未分……”话音未落,她突然抡起月杖,故技重施,往踏月骓的腹部袭去。 谢廷玉见机甚快一挡,直接将袁望舒的月杖一勾,奋力一甩,将其凌空挑飞。 袁望舒虎口一麻,待回神时,手中的月杖已然不见,身后已传来彩球入洞的喝彩声。 谢廷玉勒马回旋,对她神情温和地晃晃手。 袁望舒只觉一股气血直冲脑门。她深吸一口气,挥手向裁判示意,阴沉着脸将月杖捡回,看着谢廷玉的眼神恨不得把她碎尸万段。 崔元瑛:“我怎么觉得袁望舒气得想要对你下狠手了。” 谢廷玉:“啊?真的假的?肚量这么小。” 王兰之:“她怎敢当着桓将军的面做这种事,脸面名声都不要了吗?” 三人的配合渐入佳境,从最初的生疏到如今的默契,攻势如潮,转眼已将比分拉近,只差五分。 袁望舒彻底红了眼,不管不顾地冲撞而来,铆足劲将鞠球从谢廷玉的手中抢来。一记狠击入门后,拉弓对准。 箭矢破空声与场边惊呼声同时炸响。 谢廷玉偏头一闪,箭簇擦着鼻尖掠过。 袁望舒皮笑肉不笑:“抱歉,手滑了。” 谢廷玉只是瞥去一个眼神,便策马重回战局。那眼神中透露出的毫不在意,反倒让袁望舒胸口更堵得慌。 终场哨响前,最后一只木鸢盘旋升空。袁望舒急挽雕弓,箭如流星,直取木鸢。她本以为胜券在握,没想到另有两支箭矢后发先至。 其中一支凌空截击,与她的箭纠缠坠地。而另一支则贯穿木鸢左目。 木鸢旋转坠地的刹那,裁判高呼:“谢廷玉射中木鸢左目,加二十分。比赛结束,谢廷玉队获胜!” 袁望舒怔在马上,拿着弓箭的指骨隐隐收紧泛白。 “望舒娘。” 谢廷玉坐在马上,距离袁望舒约五丈远,“还记得我们比赛前的赌注吗?” 袁望舒转头,强装镇定地看着谢廷玉,“谢廷玉,我输了,答应给你的五个美人不会缺你,但狗叫,你休想。” 谢廷玉笑出声,“早就料到你要当场反悔,所以我想到个更好玩的。” 只见谢廷玉俯身从马鞍旁的箭囊里又拿出一支雕翎箭,拉弓如满月,对准袁望舒眉心。 和袁望舒同队的两位娘子吓得打马上前劝导,语气温和,“谢二,大家同在建康,抬头不见低头见,做事别那么绝,你难不成想当着桓将军的面杀人?” 其余的人都目光如炬地盯着谢廷玉。 “杀人?”谢廷玉指尖一松,弓弦震响,“顶多算给她个教训。” 众人惊呼,眼见那支箭快准,直穿袁望舒的发髻,用以盘发的发冠被击落,青丝如瀑倾泻而下,几缕断发簌簌落地。 崔元瑛捣鼓王兰之的臂膀,“她好帅哦,看得我好爽。” 袁望舒面色惨白如纸,唯有睫毛剧烈颤动着。后颈冷汗早已浸透里衣,却在众人面前强撑着不露怯色。她拽紧手中的缰绳,身体摇晃,唯恐下一刻倒下去。 “可别再对我的踏月骓使坏了,我很记仇的。”谢廷玉收弓,以胜利者的姿态看向袁望舒,“再有下次,射的就不是你的发冠了。”—— 作者有话说:历史上是没有射箭和打马球相结合的运动。这一章纯瞎想,其中有哈利波特魁地奇的小金球那个灵感触发。 下章有姬怜,后面几章都会有。 第27章 当谢廷玉一箭射中木鸢左目,桓斩月在想当年王璇玑在秋猎中一箭贯穿黄羊眼睛。 当谢廷玉一箭射穿袁望舒头上的发冠,桓斩月又想起当年她头顶一个苹果,被王璇玑当成靶子戏弄。 桓斩月咂摸一下,下了个结论:“此人颇有当年璇玑之风。”她又点点头,“是个可塑之才啊,说不定又能为大周添一名勇将。”又一拳怼到崔元瑛肩膀上,摇摇头,“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你真的是……哎……不想说……烂泥扶不上墙。” 众人眼都不眨,期间崔元瑛被打得眼泪汪汪,看着桓斩月抬步向谢廷玉走去。 很多人都在桓斩月将军面前大展身手,得到其赏识。见此景,众人心底里都很羡慕谢廷玉。 崔元瑛看到谢廷玉双手虔诚地接过桓斩月的帖子时,忍不住啧啧两声,“就这样把我姨母给征服了。” 王兰之斜睨一眼崔元瑛,“谢二智勇双全,箭术超群,能得桓将军的赏识,自然意料之中。” 谢廷玉收起帖子,拱手行礼,“能得桓将军青睐,廷玉尤感惶恐。” 桓斩月对谢廷玉这种恭敬的态度很是赞赏。她满面笑容,伸手拍拍谢廷玉的肩膀,“是个好苗子,若是这几日有空,可来演武场找我。你有如此好的身手,可别浪费了。” 谢廷玉依然谦卑回话,桓斩月连连点头,又叮嘱几句之后,往后冷眼瞪了某个人几次,先行离开。 众人三三两两结伴而行,中间夹着一个如丧考妣,鬓发缭乱的袁望舒。 正当谢廷玉欲策马离开之际,崔元瑛舔着脸过来,“谢二,”她对人长揖,言语诚恳,眼神放光,“不知可否教我骑射?报酬随你开口,若也想要五个美人,我也可以即刻差人送到你府上。” 谢廷玉挑眉,“免了。”翻身上马,正欲离去。 崔元瑛立即把马拉住,“别这么见外。那湖我也跳了,你就行行好吧。” “你为何突然要在骑射上下功夫?”谢廷玉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就为胜过袁望舒?” “袁望舒算什么东西!”崔元瑛嗤之以鼻,随即又露出几分赧然,“是姨母…自小就在我耳边念叨,说当年有位名将王璇玑,道我若能及她三分,便是祖坟冒青烟了。” 她挠挠头,“我确实…我确实想成为王校尉那样的人物。” 谢廷玉闻言挑眉,“行吧,那你来我城郊的庄子里,我只一点,到时候累了可不许耍滑。” ——— 姬怜每年都会固定来城郊的慈恩寺修行一月有余。 穿上青色僧服,手捻动佛珠,亲自抄写佛经,于佛祖、观音面前跪足一个时辰,等等事宜对他来说不过寻常功课。 他做这些仅仅是为了祭奠父亲。 袅袅青烟自香炉而出,姬怜双手合十,虔诚一拜之后,又奉上三柱清香。经由主持引导,姬怜双手捧起签筒,哗啦几声,一支签文应声而落。 候在一旁的解签僧接过来,翻看签面后顿时眉开眼笑:“恭喜殿下,是上上签!”他如释重负地抹了把额角,“此签主福星高照,否极泰来,正是时来运转之兆。” 自姬怜五年前开始这每年一度的慈恩寺修行以来,每次抽取的皆是下下签,最差的一次甚至抽到过“大凶”之签。总而言之都不是什么好签,解签僧每次都得变个法子,绞尽脑汁从签文中挑些好的意头来讲。 现如今好不容易抽到个上上签,解签僧即刻奉上一张转运符,淳淳道:“正谓是嗟子从来未得时,今年星运始相宜。依签文所示,殿下近日必会偶遇贵人。” 姬怜对这个贵人不以为意。他谢过僧人,将转运符收入袖中,又在禅房中抄写经文到申时。 此时,绛珠提着雕花食盒走来,将菜肴端上小案,又用竹竿将窗撑开。此时正值暮色初临,苍穹一片黛紫。 自入慈恩寺修行以来,一连下了好几天的连绵细雨。姬怜抬头看去,空气清爽沁人,弥漫着泥土草木的芬芳。 “听僧人说,慈恩寺后山处有许多萤火虫,还说有几处天然温泉。说起来,殿下儿时的时候倒是很喜欢这些会发光的小虫。”绛珠在一旁布菜。 姬怜慢嚼细咽,心里暗想: 山上的日子烦闷,何不如去后山玩玩?思及此,开始盘算按他的脚力,以及后山上的来回行程,左不过最多半个时辰就能回来。 待绛珠将食膳收拾干净,姬怜提盏素纱灯笼,就脚步轻快地往后山上走去。 连下过几日雨后的泥土松软湿润,后山处树木葱郁。一盏小灯照着蜿蜒的山径,姬怜观察四周,捡起一块石子,时不时在树干上画几道印记,权作回来时的路标一个。 蓦地,姬怜眼尖地捕捉到几点幽绿荧光在树丛间明灭,一时兴起,等跟着萤火虫走了一段路之后,突闻下方传来几声马儿喷鼻声。 姬怜驻足,这才发觉自己已行至一处陡坡边缘,声音是从右侧下方传来的,奈何有郁郁葱葱的灌木丛遮挡得严实,什么也瞧不真切。 姬怜抬首一看,夜色虽不算浓,但该是回程的时候了。他甫一转身,衣袖却被勾灌木丛的荆棘勾住。姬怜蹙眉,俯身去解,却不料此处泥土松软,才往前踏出两步,脚腕便是一崴。 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顺着灌木丛滚落下去。 只听噗通一声巨响,温热的泉水瞬间淹没耳廓,原来灌木丛下是一方陡坡,而这陡坡之下竟藏着一眼温泉。 水雾缭绕间,姬怜挣扎着浮出水面,这才看清那灌木丛原是生在温泉崖壁之上,因着夜色与水汽遮掩,教人难以察觉地势落差。 一圈一圈的涟漪往外散开。 灌木丛间悬着几点昏黄微光,那是姬怜方才用来照明的纱灯,又往右一看,原来温泉旁有一浑身乌黑,唯四蹄雪白的骏马正低头啜饮泉水。 姬怜先是懊恼自己竟如此莽撞失足,待垂首见泉水已没至胸膛,僧衣湿透后紧紧贴在身上,更觉窘迫难当。 虽是盛夏,但山间夜路慎重,凉风掠过水面激起一阵战栗。 姬怜脑中一咕噜地冒出许多问题。 这幅狼狈模样要是被人撞见该如何是好?来时路上未见人影,想来此处应当是僻静无人?可是,他又要如何攀爬上去?再说如此宝驹,也不像是没有主人的样子? 正盯着水面出神,忽见眼角余光里,水面倒影诡异地晃动了一下。 姬怜一惊,定睛一看,那一角根本不是上头灌木丛的倒影,分明是个人影!只不过夜色昏暗,上头又有树木遮挡,看得模糊。 “咴咴——” 是那马儿在发出声音。 接着是那人轻笑声。 何其熟悉,何其轻佻,何其……惊悚。 水下的指腹攥紧衣袖,姬怜喉结滚动,忍不住一步一步往后挪,直至抵住石壁,吐出三个字:“谢、廷、玉。” 隐在暗处的那人,抬臂在旁边堆放衣物里拨动几下,一瞬间,自她那处亮起了一层朦胧的昏黄光。 谢廷玉手持火折子,火光下,她的面容,她沾了水的脖颈,以及锁骨都显露无疑。 很显然,她没穿衣服。也很显然,她在此处泡温泉。 即使有这一层烛光,也看不到水下什么景象,姬怜还是撇过头去,心里头觉得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多么希望他是个瞎子,为什么每每这番尴尬的景象都有她谢廷玉? “殿下,好巧啊……”谢廷玉上下打量姬怜好多眼,脸上藏不住笑,“你为何会突然从上面滚到这温泉池子里来?” “我是听庄子里的人说,这山间有很多温泉,我就是骑着马在这儿晃悠,随意挑选了一处。”谢廷玉将火折子搁在岸边青石缝间,“只是我没想到会有人突然闯进来。” 湿漉漉的额发紧贴姬怜的双颊,水滴顺着下颔落在锁骨上,脖颈飞上绯色。他颇为恼羞成怒:“你闭嘴。” 闭嘴是不可能闭嘴的。 谢廷玉道:“殿下,待会我是送你回慈恩寺,还是随我一道回谢家的庄子里?” 姬怜依然紧盯着某处昏暗的光景,不肯把头转过来,“谁要和你回谢家,我要回慈恩寺。” 谢廷玉伸手拨动水珠,“如果回慈恩寺,怕是要走正门,殿下,你也不想被别人瞧见这番模样吧?而且还是我送你回去,倒是要是有什么流言蜚语出来,我可是不管。” 她又拨动水面几下,“不过,要是随我回庄子里,我们从侧门进,神不知鬼不觉,保管没人看见殿下你这幅尊容。” 姬怜虽不看谢廷玉,耳尖却随着水珠滴落的声音慢慢泛红。莫名地,他的脑海里居然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谢廷玉将水珠撒到锁骨、大臂的画面,然后水珠渐渐往下滚落……停!不要再想了!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想,他到底为什么会想到如此……不堪的画面! “什么没人看见……”姬怜声音发紧,“谢廷玉,我去你庄子里,不也给人撞到?你少来了。” 谢廷玉抬首看看上头的灌木丛,解释道:“若是从这儿骑马回慈恩寺,少说也得半个时辰有多,殿下你如今衣衫尽湿,山间阴寒,说不得到时候感染风寒。” 姬怜抿唇不语。 谢廷玉又道:“不如你先穿上我的披风,随我走捷径下山,下面有我的人候在马车处,回庄子里歇息一晚。”她信誓旦旦说,“马车里有幂篱,保管没有人能见到殿下的真颜。殿下放心,第二天一早我就把你送回去。” 姬怜开始就这番话思索,脑子开始乱成一锅粥:“如果直接回慈恩寺,如此狼狈,少不得要惊动下人,到时候被人看见我和她,又要作何解释?如果真如她所说,同她回庄子里,只歇息一晚便……” 这般想着,一只不知名的丑陋小飞虫突地出现在姬怜眼前。 姬怜被这等丑陋飞虫惊得倒抽凉气,脚下一打滑,整个人往旁侧栽去,一只孔武有力的手臂于手下捞住他的腰。 啊……腰好细。谢廷玉想。 姬怜的脸猝不及防埋进谢廷玉颈窝,湿漉漉的眼睛里装满了惊愕,羞恼……还有无措。他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很想一把甩开谢廷玉的手,但是那飞虫紧盯着姬怜不放,振翅逼近,反倒逼着姬怜往谢廷玉怀里钻。 谢廷玉一手揽着姬怜,另一手凌空一抓,虫鸣戛然而止。 “殿下,你原来怕这些。” 姬怜撇过脸去,一把甩开谢廷玉的手,缩在一个角落里,手捂着嘴,沉默不语地面壁思过,脑子里像草原上脱缰的野马开始不受控制地狂奔:我刚刚是不是不小心亲到她锁骨那儿了?亲到了吗?没亲到吧?她刚刚有没有注意到?……为什么哪哪都有她谢廷玉? 那厢谢廷玉已从容起身,赤足踏上青石板,开始慢条斯理地穿衣。 在池中的姬怜刚转过去,一看此景,再僵硬地转回去,把脸埋得更低,声音几不可闻:“你要起身穿衣不先知会一声吗?” “谁穿衣还要特地说一声我要穿衣了?”谢廷玉将长发拨到前侧,开始低头系上宫绦,“我观殿下不是那种会偷瞧人更衣的人。” “……谁要看你穿衣?” “啊是是是,殿下如此冰清玉洁,怎么会特意看别人穿衣。” 谢廷玉转身,手肘处搭着外衫,“殿下要现在上来吗?温泉水虽好,但不能总待在里头。是回寺庙里,还是回庄子里?”她晃晃手里的外衫,“我这件倒是可以借给殿下,总好过染了风寒。” 姬怜咬唇,眼睫轻颤,“回……你庄子里。但是……你把外衫丢在一旁,把脸转过去,不许看我。” 谢廷玉发出一声“哦”,将外衫放在踏月骓的马鞍上。又走到另一处,将火折子吹灭,用手将两只眼睛捂上,“我现在把我眼睛遮住了。”她拉长语调,背过身去,“我保证,我什么都不看。” 火光熄灭,好似一切都陷入模糊不清的昏暗里。哗啦水声轻响,接着是湿衣摩擦青石板的窸窣声。 谢廷玉将手放下,不动声色地扭头。她目力极佳,何况此刻暮色尚未完全笼罩。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姬怜的背影,沾湿的衣衫尽显他瘦削的身形。 姬怜屈腿爬上石台,湿透的衣 摆缠在腿间,显出修长的双腿,被湿衣包裹的臀线随着步伐若隐若现,衬得腰细,湿发贴在挺直的单薄脊背上,蜿蜒如墨。 腰细腿长,臀线圆滑,脊背如玉。 谢廷玉兀自欣赏着,最后又落在那截窄腰上,感叹一句,腰确实好细—— 作者有话说:嗟子从来未得时,今年星运颇相宜-签诗 下一章~ 【下周一我倒v,从23章开始倒】 第28章 岑秀正倚在马车旁,听车妇绘声绘色地讲着乡野怪谈,“只见那只白狐四周白雾肆起,陡然一变,化作个长腿细腰的俊美男人,柔声道‘娘子独在此处沐浴,可是要奴家伺候?’” 听到这,另有一提着灯笼的仆妇噗嗤一笑,开始不着边地说:“你说,少主人这么久都不回来,莫不是也遇着个狐狸变的俏郎君?” 车妇挤眉弄眼:“就凭咱们少主人那品貌家世,别说狐狸精,就是月宫里的仙子也是趋之若鹜的。” 那两人笑作一团,露出一副你懂得的神情。 岑秀板着脸,呵斥道:“我们做下属的,切不可私底下妄议主子。再让我听到,我定会如实禀告少主人,打你们几大板子。” 那两人顿时噤若寒蝉。 恰在此时,林间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是树枝被踏断的声响。 三人定睛望去,但见月色朦胧处,一人一马的轮廓渐次清晰。 仆妇提着灯笼上前,昏暗的灯光映着谢廷玉的脸。 三人异口同声道:“少主人。” 仆妇见谢廷玉身后好像有重影,往后这么一偏,离得不近,但大体能看清还有个人。 那人低着头,手还紧紧地攥着谢廷玉腰侧的衣服,而且……而且那人身上还穿着少主人的外衫。仆妇心下一惊,估摸着是个男人,却也不敢真的把灯笼提到谢廷玉身后看个干净。 谢廷玉吩咐道:“去把马车里的幂篱拿出来。还有,把身体转过去,没有我的吩咐,不可以转过身来。” 三人顿时心下明了,少主人还真的带了个男人回来。 岑秀动作最快,当即就从车里捧出一顶可以从头遮到脚的幂篱,又眼神示意另外二人面着月亮而站。 谢廷玉下马,又伸手将姬怜带下来,亲自给他带上幂篱,那长长的纱帘从头遮到脚,叫人看不清里头的真面容。谢廷玉扶着姬怜进入马车内,吩咐道:“从侧门进入庄子里头,切莫声张。” 姬怜身上的衣衫还是湿的,紧紧地贴在肌肤上,并不舒适。他抿唇不语,垂首坐在一侧,听着车轮滚滚声。 不消二刻,马车便从侧门悄无声息地驶入庄内。 姬怜:“你们谢氏的庄子倒是离慈恩寺挺近。” 谢廷玉:“家大业大,这不过是其中一处罢了。” 谢廷玉转身,扶着姬怜下马车。 月色如洗,谢廷玉亲自执灯引路。两人沿着九曲回廊徐行,但见庭院内香花绽开,暗香浮动,廊外遍植青竹兰草,一片绿意葱葱。 岑秀跟在后头,不知道跟在谢廷玉身侧的男子姓甚名谁,只知此人好大的魅力,居然可以让她家少主人亲自引路,还用幂篱护着,不让人瞧见真容。 莫非……莫非此人当真是少主人……那不可说的秘密情人? 岑秀摇摇头,把这个逆天的想法甩出脑海中。 待谢廷玉领着姬怜穿过一道月洞门时,岑秀自觉地停在那儿。 两人驻足于门外,现如今已来到一处浴阁,此处转为贵人享用。 里头中央是一方用玉砌成的池子,池边摆着按蹻用的竹塌。谢廷玉来庄子的第一天倒是享用过,后来因练兵操练,以及教导崔元瑛骑射实在耗费精力,后续为图方便,便只在与寝房相连的耳房内简单盥洗了。 几个侍从从里头出来,对谢廷玉行礼,“娘子夜安。” “你们伺候这位公子沐浴。”谢廷玉吩咐着,“这位公子并未带换洗衣物,去取那套新裁的云纹绫罗衫来。” “是。” 当姬怜将头上的幂篱摘下,这几个侍从皆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气。 当真是一位好漂亮的公子! 他们蜂拥上前,围在姬怜的身边,先是脱去美人身上的外衫,众人一看这衣衫是他们家娘子今日所穿,顿时交换了一个眼色。 夜里带回来个绝色郎君,还裹着娘子的衣裳,这不是房里人这是什么?怪不得袁娘子送来的五个美人,娘子一眼都未瞧去,和这位公子一比,简直是连他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再脱去湿漉漉的僧衣,一看到姬怜的紧致腹部上一抹守宫砂,又想:原来还是完璧之身。待姬怜身上的衣衫全部褪去,皆感叹这位公子由皮至骨的美丽,身上肌肤白如雪原,双腿笔直修长,腰线紧致,是一等一骨肉均停的美好身躯。 真不愧是娘子看中的人。 有两个人小跑出去,待回来时,每个人手上都提着个小竹篮,里头装着各色各样的花瓣。 将花瓣撒于温汤上,池内水汽氤氲,姬怜缓步踏入热气中,靠在池壁上,一路上的不适与寒意在这一刻全然瓦解。他闭目轻叹,连紧绷的肩线都渐渐舒展开。 待沐浴过后,姬怜躺在竹塌上,任由侍从按摩、濯洗头发,待全部打理好之后,已过去半个时辰多。几个侍从伺候姬怜穿好衣衫,又把谢廷玉的外衫拿来。 姬怜盯着这件外衫,“你们这儿就没有别的外衫吗?” 侍从一看,那外衫上有水渍,心下顿时明了,出门去取其他的。 姬怜披上新送来的外衫,把幂篱带上,又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侍从们心想:我懂,美人的绝世美貌只能给娘子一人所独享,其她人怎可窥探一眼。 这时门外候着一个随从模样的人,说受娘子之命,领这位公子去厢房内歇息。 姬怜不疑有他,随着这人穿过几重院落。行至一宽敞古雅的院子里,随从又贴心地将门打开,手脚麻利地更换了茶壶香炉,这才退下。 那随从将人送到,立即离去,往左拐进一月洞门,最终停在一座六角亭外,对着正凭栏远眺的身影躬身道:“娘子,已按您的吩咐,将那位公子引至谢娘子寝房了。” “我就说谢二怎么可能只不过在外面清修十来年,就真的一点男色都不碰。”崔元瑛转过身,就着壶嘴啜了口酒,摇头晃脑道:“原来是早就金屋藏娇,已有体己人。” 原来方才谢廷玉从侧门进来时,恰被练完骑射的崔元瑛撞个正着。 崔元瑛猫在山石后头,借廊下的灯一看,虽瞧不真切那郎君的面容,但那蜂腰长腿的秀拔身姿,凭借她多年混迹风月场所的经验来看,一看就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你说说,我还真以为谢二清心寡欲,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雏,不知道这床笫之术的美妙,还特地送一箱我珍藏多年的秘戏图到她书房里。” 崔元瑛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酒,“原来是早就藏了一个人。啧啧。” 她站起身,拍拍自家随从的肩膀,“你说我这做徒儿干的事地道吧?师傅不懂,我自当推动,说不定今夜过后,谢二就明白男人在床上的美妙滋味,对我下手也就没有那么重了。” 自从崔元瑛厚着脸皮非要搬进这谢府庄子里头,过上了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的痛苦练箭生活,苦不堪言。谢廷玉真不是个心软的主,她稍微一偷懒,一棍子就甩过来了,这几日腿上、腰上的清淤可不少。 崔元瑛虽然心里憋着气,可每日瞧着谢廷玉天不亮就操练府兵,直至深夜还在练习箭术,那份勤勉倒让崔元瑛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比你有天赋的人还比你更努力”,也老老实实地练起来。 “娘子放心。”那随从附耳过来,“那香炉,还有那茶壶我都放了助兴之物,虽没有催-情药如此管用,但若是那谢家娘子想 ,那必定是不必多说。想必谢家娘子一定懂你这番苦心。” 崔元瑛颔首,颇为赞同,“做的不错,走走走,回房歇息去。今天早上又挨了几道棍子,疼死我了,快回去给我按按。” ———— 姬怜环视房中陈设,目光掠过乌木架上那柄系着红绸的横刀时略作停留。 虽不解其意,也只当是寻常厢房的装饰。 他绕过屏风,就着案上清茶浅啜两口,随手将外衫搭在衣桁上。 烛火熄灭,房内重归黑暗,帐幔落下,香炉青烟袅袅。 姬怜鼻翼翕动,闻着薄被间熟悉的檀香,虽疑惑为何这薄被上的香和谢廷玉身上的香如此吻合,但头脑里的昏沉并没有让他有闲工夫细想,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便已坠入黑甜乡中。 原本清凉的薄被不知为何逐渐发热,姬怜额间沁出冷汗,只觉得燥热异常。他模模糊糊间,把薄被往下拉,又毫不知觉地将里衣扯松几分,青丝落在锁骨上,口中止不住地呢喃“好热”。 约莫一刻钟后,房门被轻轻推开。来人未掌灯,就着黑暗中走动。 谢廷玉掩口打了个哈欠,随手将外袍抛在软榻上。正舒展筋骨时,忽闻纱帐内传来一声男子低喃。她脸色一凛,以为是袁望舒送来的那五个美人中有一个,不知死活地爬上了她的塌。 她反手将窗户微微打开,一泓月色如练倾泻,在地上洒落一片。将帐帘掀开,就着银珠月光一看。 她的床榻上正躺着那位尊贵的帝卿殿下。 那人双眼紧阖,鸦睫轻颤,明明身下躺的是夏日专用的细绢竹席,身上盖的是冰绡被,床榻前还置着盛满冰块的冰鉴,可为何额头还是细汗频出,眼尾,脖颈处泛着潮红呢? 这到底是为何呢? 啊……不对……重点应该是为何姬怜会在她的床榻上呢?—— 作者有话说:崔元瑛:家人们,我做得对吗? 文案里,“姬怜在宫外情蛊发作的第二次,谢廷玉还在”,下一章~ 第29章 姬怜体内燥火不降,睡得昏昏沉沉,不适之际,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贴上来。 那东西,说是像冰块,却没有那么刺骨,反倒是像那日在婆娑阁午睡时,所梦到的一块上好玉石。 姬怜无意识地抬手,握住,那东西好像有空隙,便张开双手与其十指相交,凉爽,舒适,很好摸,好喜欢。 某个人的低笑声突兀地闯进姬怜的梦中。一个激灵,他醒了。 姬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着月光下,待看清那人的面容,再看看所握住的是那人的手,十分惊悚,睡意顿消。 难不成这就是睡梦中万分好摸的上好玉石? 姬怜一把甩开那手,张皇失措地半撑起身,被薄被拉至下颔,一副“你为什么会在我房间里你个登徒女不要过来啊”的戒备神情。 “谢廷玉,你怎敢偷偷进男儿房?你到底要不要脸?” “殿下,你睡的是我的寝房。”谢廷玉手一指,“你盖的是我昨夜盖的被衾,睡的是我昨夜枕的枕头,身下是我昨夜躺过的竹席,你就说这件事到底是谁不要脸?” “谢廷玉……你……”姬怜错愕,羞愤欲死,“我沐浴一番出来后,有个人领着我到这儿来的。” 体内的蛊虫开始蠢蠢欲动,邪火递增,姬怜拼命压制住那股浪潮,被衾下的双腿无意识地往里夹,“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怎么可能会揪着你的寝房偷偷潜入。”他声音嘶哑地控诉,“明明是你欺负人,如果不是你下命令,那人怎可带我来这?” 姬怜脸色发白又发青,抿唇压抑怒火,“谢廷玉,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 “我怎么了?我好心好意接你回来,我难道做错了吗?”她双手一摊,“我可没真让人领你到这儿。我是无辜的。” “你卑鄙。你无耻。” 原本只是攀附在姬怜脖颈、眼尾的潮红,开始疯狂地蔓延,掠过鼻尖,晕染双颊,点染耳垂,最后是锁骨晕上大片霞光,谢廷玉挪开眼神,转身再回来时,手中拿着一杯茶,“说了这么久,该口渴了吧。” “我就算渴死,我也坚决不会喝……”喉咙处发紧,姬怜偃旗息鼓,一把将茶杯夺过来,点点水珠溅在薄被上,几口将茶饮光。 体内更感燥热。 再怎么迟钝,姬怜也意识到体内的蛊虫被激起了。 是这杯茶有问题? 姬怜喝得太急,并没有品鉴出这茶的异样之处。但这股不知处的邪火从舌尖一路往喉咙里炸,整个胸腔肺腑,血液里被其一路侵占,伴着香炉中徐徐吸入的烟雾,姬怜顿感整个人像是被火灸一样。 他的天灵盖一片混沌,神识开始被蛊虫啃噬搅乱,不由己地胡思乱想起来,眼神无意识地定焦在谢廷玉那双手上。 ……他想要……他好想要刚刚那块握着的上好玉石……他好想要抱着那块玉石…… 不要想啊!那是谢廷玉的手啊!他到底在想什么! 姬怜一把将茶杯掷远,双腿屈于胸前,揪着身上的薄被愈发用力,在柔柔月光下,手背上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似是在隐忍什么。 谢廷玉看着姬怜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你这副模样都显得我好像把你弄了好几回。”她捡起茶杯,一闻,转身一看香炉,又将方才姬怜的话串联,心下顿时明白三分,将茶壶里的水尽数往里倒,将那罪魁祸首湮灭。 回头一看,姬怜已是不太对。脖颈处绯红斑驳,青丝缠绵地被汗水粘在脖颈、额前,薄被下的修长双腿交缠,如花瓣一般的唇色泽殷红,双眼无神涣散。 这位貌美如花的殿下看样子被烧坏了。 谢廷玉看看茶壶,又瞅瞅香炉,对姬怜这幅模样颇为不解。 她谅崔元瑛也不敢下什么狠手,至多就是带点助兴的药物与香料,为何会姬怜会如此反应激烈,就好像……就好像被人摁头吃了五种不同的烈性-春-药。 谢廷玉俯身凑过去,将手在姬怜面前摇晃一下,她身上的沉木香沁入他的鼻息,他的三魂七魄皆被这缕气息攥住了。 谢廷玉不放心,又凑近点,伸手拨开姬怜的发丝,“殿下,你怎么……” 下一刻,谢廷玉猝不及防地被姬怜扑倒在塌上。帐帘上勾勒着两人几近交叠在一起的身影。 她从来没想过要防姬怜,也不觉得一个弱质男儿郎有什么好防的。 青丝垂落,遮去大半光线。谢廷玉仰躺在暗香浮动的被衾间,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咫尺,呼吸交缠。 姬怜的眼眸里蒙上一片水雾,双颊潮红,呼吸灼热地拂在她唇畔。谢廷玉鬼使神差地抬手抚上他脸颊,指尖刚触及那片滚烫,下一刻,食指指尖传来湿润触感。 是姬怜张开贝齿,在轻轻噬咬。 “殿下,”谢廷玉轻笑,“你原来如此热情吗?咬人手指这种事你都做得出,到底是谁先无耻的?” 谢廷玉指尖不重不轻地一按姬怜的舌尖,这一触如醍醐灌顶,姬怜混沌的神智清明几分。待后知后觉方才的孟浪之举,姬怜双眼睁大,一股灼热的羞耻感自脚底窜起。 霎时间,他裸露在外的肌肤尽显春色。 “你……放肆!”姬怜惊恐,仓皇地拍开谢廷玉的手,体内的蛊虫却在此刻剧烈翻涌。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甚至不惜咬上舌尖,试图起身。 一阵天旋地转,两人往床榻内一滚,姬怜反被谢廷玉压在身下。 谢廷玉的膝盖抵住他的腿弯,那力道恰到好处地让他动弹不得,又不会伤了他,连衣摆摩挲的细微声响都清晰可闻。 “谢廷玉,你……” 谢廷玉伸出食指,抵在姬怜的唇间,压低声音,“是殿下对我先动的手,我只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姬怜死死咬住牙关,舌尖抵着上颚,勉力克制住再度舔舐她指尖的冲动。 “如果说上次在清凉山庄,是那件外衫,以及那颗镂空香囊球,令殿下失态,”谢廷玉的食指慢慢划过姬怜的下颔,再是喉结,“那这一次,茶水,还有香炉里的东西应当药力比上次低, 可是为何殿下还是如此……情-热?” 谈吐间,两人之间的呼吸再一度缠绕在一起。姬怜的神识已经溃散五分有多。 “殿下,你是不是体内有什么?” 姬怜声音发颤,抵死不认,“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曾听闻,有一种人自小身中情蛊,又喂食多种情药,专为秦楼楚馆驱使。”谢廷玉低语,“这种人,稍微碰点助兴药,便会身体发热,很难抑制。” 姬怜耳畔嗡鸣,视线所及尽是谢廷玉那近在咫尺的唇。他神思恍惚间,身子已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半分。 “殿下的生父好像便是……出身于这等场所?”谢廷玉指尖拨开姬怜脖颈间的发,“原来这种是会传袭给子孙的吗?” 姬怜不语,嘴唇轻颤,如此情况下再难掩饰眼中的惊惶,谢廷玉了然,原来她猜对了,那这就很好地解释为何清凉山庄初次见面时,姬怜也是那副作态。 “殿下,男子体弱,如此情况之下,应当发泄。”谢廷玉的双指钳住姬怜的下颔,“总是硬抗,身体会受损。你也不想你以后不举吧?” 谢廷玉欺身逼近,与姬怜鼻尖相对,两人之间的唇不过寸许,只需再往下一寸,只需…… 姬怜的喉结上下滚动,此时此刻,他真的无法再违背自己的本心,他想谢廷玉去亲吻他的唇,含住他的舌。 “放……肆……”仍旧嘴硬。 “殿下,给我亲几下,你身上的守宫砂还是会在的。” 对视几息后,谢廷玉的唇如蜻蜓点水,依次掠过姬怜的额心、眼尾,最后悬停在他微启的唇瓣上方。那若有似无的距离,反倒比真实的触碰更教人心痒。 姬怜眼睫微颤,喘-息声渐渐乱了章法。他认命地闭上眼,下颌微微仰起。 是个无声的邀约。谢廷玉低笑,却只在他唇上轻啄一记,转而将吻落在他滚动的喉结。 谢廷玉埋在姬怜的脖颈间,一只手扶在他脖颈一侧,密密麻麻的吻落下,在这处细腻的肌肤上反复游走,随后重重一咬。 又疼又舒服又混着一种奇异的酥麻感,顺着脊椎窜上心头。 姬怜偏过发烫的侧脸,睁开双眸,眸中水光潋滟,流光溢彩似流星。 谢廷玉指尖勾开他早已松散的衣领,唇舌沿着锁骨弧度细细描摹,将那一片玉色肌肤染上点点红梅。 被压制已久的蛊虫终于在此刻得到些许安抚,化作暖流在血脉中游走。 姬怜喉中溢出一声又一声的满足喟叹,他整个人化作一滩烂泥,深深陷入被衾之间。他下意识要咬住手腕抑制声响,却被谢廷玉十指相扣,按在枕畔。 “叫出来吧,怜郎,我喜欢听你的嗓音,不要害羞。” 谢廷玉如同品鉴一壶只有天上所得的玉露琼浆,从锁骨凹陷到心口起伏,每一处都细细尝过。舌尖再一度掠过突起的喉结时,明显感受到身下人剧烈的颤抖。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愉悦、羞赧、困惑等种种心绪如丝线纠缠。姬怜在情潮间隙失神地想,为何今夜会变成这样?明日他要如何见人?为何他会允许这种荒唐的事发生? “谢廷玉,我只会与你放肆这么一次。” “怜郎,这种事,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谢廷玉指尖点点姬怜的唇瓣,垂首封缄他的唇——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还有~ 我怎么还没有想好下一本书的文案写什么……(点烟,马上要v了,还没想好文案,到时候预收又带不起来 第30章 “……嗯……唔……嗯……” 谢廷玉吻住姬怜的唇瓣。都不用她巧言哄诱,舌尖如同入无人之境般长驱直入,扫过他敏感的上颚时,激起身下人一阵战栗。 这吻和她本人一致。初时如春风化雨,温柔得让人卸下心防。待你沉溺其中,方才显露出攻城略地的本性。 唇舌交缠间霸道地攫取他的呼吸,如同将军征伐疆土,一寸不让。姬怜只觉神魂都被这吻搅得七零八落,舌尖被吮吸得发麻发颤,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谢廷玉腰侧的衣衫,双腿屈起,紧紧环住她的腰身。 谢廷玉的指腹肆无忌惮地游走于他的肌肤上,直至抚摸到一处带有粗粝感的小圆心。指腹打着圈儿摩挲…… 姬怜脑中空白一瞬,呼吸急促。 “唔……你……混……蛋…” 姬怜躺在她身下,任她为所欲为,长睫急促颤动间,感受着猎人的指尖在肌肤上游走。那触碰似有若无,却如星火燎原,将他每一寸压抑的渴望都点燃。那可恶的指尖每每流连至腰/际便刻意收势,反倒在他敏感的腰/侧上不轻不重地一掐。 他浑身一颤,刚要溢出的呜咽声却被突然覆上的唇舌尽数吞噬。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原本是淅淅沥沥的小雨,转眼便化作倾盆瀑布,砸在未关紧的窗棂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 廊下巡夜的府兵们踏着雨水匆匆而过,甲胄相击的铿锵声,环首刀的清脆碰撞,混着滂沱雨声,又与帐内的蛊惑喘-息声交织。 谢廷玉不知疲倦,唇舌再度沿着最初的轨迹巡礼。从被汗水打湿的额间,被泪水濡湿的长睫毛,到鼻尖,再辗转于红肿的唇瓣,又落在喉结、锁骨处。 姬怜沉醉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眼中迷离,嘴角银丝勾着几条青丝。胸膛上下起伏,里衣早已松散得不成样,一片洁白的雪原上尽是各种咬/痕/粉/印,旖旎至极。 谢廷玉起身,将姬怜环在她腰上的双腿放下,指尖抚过那些痕迹,垂首欣赏片刻后,为他拢好凌乱的衣襟,掖好薄被一角,这才掀开纱帐离去。 姬怜透过帐帘,看着她模糊的背影,直到门扉开合的声音传来,一股巨大的失落感包裹住他的全身。 似有怨气,姬怜赌气般翻身向里,手抚上唇瓣,心中不忿:“亲得如此……如此狂野熟练,哪里像那个什么清修十来年的青涩道士!假道士一个!不仅亲,还咬,还如此动手动脚,呸!” 两行清泪无征兆地从羽睫下流落,姬怜额角突突作痛,脑中有一颗钉子在往死里敲打,他知道,是那未得餍足的蛊虫在血脉里躁动反噬。指尖逝去眼角的泪,将薄被拉过头顶,身体蜷作一团,姬怜牙龈咬碎,恨恨想:“别回来了,你别回来了,我不会再与你多说半句话。” 薄被倏地被拉下,露出一张哭得眼尾泛红,眼睛湿润的脸。 “怎么哭了?” 不知何时折返的谢廷玉将一壶茶,并两个茶碗放在一旁,伸手就要去拂去姬怜眼角的泪。 “不要碰我!”姬怜恼怒地一打谢廷玉的手,往床榻里爬去。一股大力拽住姬怜的脚腕,往后一拉,另一只手扣住他的手腕。 谢廷玉这段时日每日操练拉弓射箭练刀,膂力早已不同刚附身之时,一个简单的擒拿便将人箍在怀中。 “是不是又头疼发作了?我看看?” 姬怜抿唇闭眼,一言不发,时刻谨记方才所发“我不会再与她多说半句话”的誓言。但脸上的苍白,抖动的睫毛,以及下撇的嘴角都在无声地告诉谢廷玉,他有多不舒服,他有多郁郁不欢。 谢廷玉只觉得好笑,又心生爱怜之意。将姬怜的额发,鬓发整理后,她缓缓揉动姬怜的太阳穴,感受到怀中人渐渐松弛的身躯,她手法娴熟地游走于后颈要穴,力道不轻不重地揉捏着。 姬怜睁开双眼,对上谢廷玉含笑的眸子,撇过脸去,不期蹭到一片柔软。这才惊觉自己一直枕 在她胸前,霎时从耳根红到脖颈,活像只煮熟的虾子。他想起身,却被谢廷玉按着后颈又压回原处。 “王叔和不在此处,庄子里又没有专职的男医师。”谢廷玉指尖力度恰到好处,“殿下觉得可还受用?” 耳畔是她温柔的絮语,身后是令人安心的怀抱。姬怜只觉体内躁动的蛊虫渐渐平息,通体如浸在温泉般舒畅。原来治病未必需要银针入穴,也不必苦药穿肠。 倒也不是不可以和她说话。 “尚可。”他低声示软,又带点指责之意,“你方才去哪里了?” 谢廷玉端起茶碗,“去泡了一壶莲子心茶,专供清心去火。” 姬怜撑起身子将茶一饮而尽,不知为何只觉眼皮沉重如坠铅。圈圈困意抵挡不住,他又躺回被衾间,唇瓣翕动似要言语。他或许是想问谢廷玉今夜打算宿在何处,又或许只是无意识的呢喃,终究抵不过药效,沉沉睡去。 ———— 翌日清晨,雨一直下,整个庄子笼在朦胧水雾中。 崔元瑛盯着谢廷玉的脖颈看了半晌,白白净净,半点红痕也无,再细看其眼下,毫无纵欲后的倦色。她嘶一声,思忖:“这……为啥……不是……这对吗?这真的对吗?有美人在怀,为何不大战个三天三夜不下榻?” 她一捣鼓身后的随从,“你确定你放了药在茶壶,和香炉里?” 随从点头。 崔元瑛思索道:“是不是谢二不知道怎么做?也许是,我给她送的那箱秘戏图,她一页都没翻。”她叹一口气,“好好的上清观,把人弄得一窍不通,真的是,悲哀……悲哀!” 随从:“娘子,我观昨夜那位公子到现在都并未出房门。” 崔元瑛摇头:“那谢二脸上,脖子上都没有什么春痕,想必昨夜那公子不得她心,碰都没碰,两人分床睡的罢。至于出不出房门,或许是那公子正待在谢二房里打扫什么。” 咻—— 一只箭猝不及防地从耳边穿过,崔元瑛下意识地抱头蹲下,“错了错了。”她抄起角弓,小跑过去。 谢廷玉将箭矢放在掌心里拍打,“昨夜是不是你将人引到我房里的?” 崔元瑛手压着谢廷玉的胳膊,“哎,不是我,是我随从。我观那公子身姿俊秀,就顺水推舟一把。”她压低声音,“昨夜是不是那公子不得你心,我看你今天起那么早。” 谢廷玉斜倪一眼,“我房里的事就不劳你操心了。叫你那随从莫要再盯着我房里的人。要是有下次,小心我将你们两打出去。” 崔元瑛只当谢廷玉脸皮薄,不知道房中术如何做,脸上笑嘻嘻答应,手上拉弓搭箭,心里开始盘算什么时候带谢廷玉去逛一圈秦楼楚馆,带她/嫖/几个男人,长一番见识。 雨虽不停歇,但是射箭习武一事不可荒废一日,崔元瑛认命地对着雨帘那头的箭靶练习。 听着窗外淅沥雨声,姬怜朦胧转醒,指尖向身侧探去,触手一片冰凉,衾枕平整,显然昨夜无人同眠。他倏地收回手,将脸埋进尚带余温的薄被里,深吸几口气后,掀被下榻。 姬怜走到约有一人高的铜镜前,只见镜中人鬓发缭乱,脖颈、锁骨处零星布满着红痕。他将衣领往下扯得松散,胸膛处更是齿痕唇印纵横交错。 当真是一副活色生香,靡-丽-娇-艳之态。 他盯了半晌,将上半身的里衣褪去,腹部上一抹显眼的守宫砂仍在。 姬怜心下百感交集,一股复杂的情绪不断翻涌。他想:“昨夜的事,与今日没有任何关系。只当是一场梦,梦醒了,便不作数。” 姬怜穿上里衣,绕开屏风,才发现软榻上备有一套新的衣衫,是一件菖蒲紫长衫,配有银线暗纹的鸦青褙子,月白束腰上搭着根白玉簪子,还有幂篱和面纱。 旁边的托盘里,各是青瓷小罐排列有致,皆是男子梳妆所用香膏脂粉。姬怜拿起最边上的珐琅盒,一闻,里头是专为遮掩痕迹所用的雪色遮瑕膏。 托盘下压着花笺,上写着,“紫色最有韵味,最适合殿下。” 姬怜面无表情着穿戴整齐,坐于梳妆台前,细细抹去脖颈上的痕迹。忽听响动,回首便见绛珠踉跄扑来,伏在他膝头泣不成声:“殿下昨夜突然失踪,奴与住持寻遍寺庙,甚至是有随行护卫相助亦寻不到踪迹,夜不能寝。” 绛珠仰头,语带抽噎,“今晨有个佩刀女子来报信,自称是陈郡谢氏的护卫,还说殿下在此处。殿下昨夜未出什么事吧?” ……昨夜…… 姬怜抿唇,手已抚上脖颈处咬得最深的痕迹,“倒……倒也没出什么事。不过是失足落水,恰巧被谢……谢廷玉所救,暂借此处休憩。”他拂去绛珠肩上的水珠,又观其被雨洇湿的袍摆,“既然还下着雨,为何不在寺庙里等我?” 绛珠从善如流地起身,执起玉梳给姬怜篦发,“来时雨还算小,那护卫是骑马走小径带奴下山。” 此刻窗外忽地炸响惊雷,雨势加大,绛珠往窗外望去,“现在雨势如此大,即使谢氏以马车相送,怕是上山的路不好走。殿下,我们待会就离开吗?” 姬怜手指摩挲着袖口,声音几不可闻:“确实不好走。那便……那便在这多住几日罢。”—— 作者有话说:终于也是亲上了,给小谢大人点个赞。 姬怜:TT 谢廷玉:亲亲^^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雨愈加大,远处的山峦林海皆吞没在苍茫水雾之中。未及申时,天色已昏沉如墨,忽闻数道惊雷炸响,几道狰狞的闪电突显,刹那照亮廊下的梧桐树,转瞬又归于黑暗。 看这势头,这雨怕是要连续下个七天不止。 绛珠紧忙将窗关上。 姬怜倚在云母屏风旁,单手支颐,翻阅手中诗集。烛光将他一袭菖蒲紫的身影投在屏风上,如一幅朦胧的水墨丹青。 绛珠倒一杯茶,递到姬怜的手边。 姬怜垂眸,目光黏在书页上夹着的花笺上,“殿下”二字像生了钩子,勾着他的视线,许久挪不开。 昨夜还喊他怜郎,今日就喊他殿下,并且到现在都未回这房里与他见面。她谢廷玉是想告诉他什么? 姬怜咬着下唇,恰巧看到那句“女之耽兮,犹可说也。郎之耽兮,不可说也”,手指一抖,直接把书页扯破一个角。 所以昨夜算什么?算他蛊虫发病,她谢廷玉亲为施治,是吗? 姬怜站起身,把那花笺凑到烛火前。火苗舔上纸角,他松手任其飘落,静静看着它在地上蜷曲、焦黑,最终化作一堆灰烬。 门外传来恭敬的声音,“怜公子,我家少主人吩咐,如今山雨滂沱,强行返寺恐遇落石滑坡。”那护卫顿了顿,“庄内厢房书房皆可随意使用,少主人说……您当自己家便是。” “有劳。”姬怜淡淡道。 岑秀抬脚欲离去,忽听屏风那端传来问询:“谢廷玉此刻在何处?” “回公子,少主人正与崔家娘子在一处。”岑秀躬身应答,“少主人特意嘱咐,请您不必等她用晚膳。” 姬怜一听这话,心里顿时堵得慌。谁想等了?谁要等了?谁愿意等了?他今日用午膳时,也没见她来呀。他也没有很想和她一起用膳。 他起身后,自卯时至辰时再至巳时,以至到了午时,他也没见到谢廷玉的身影。 尚且,哪位崔家娘子?建康城里当属清河崔氏能和陈郡谢氏一谈,所以是崔元瑛? 一想到崔元瑛在城内爱狎伎、嗜酒,整日里一副浑浑噩噩的名声,姬怜蹙眉,为何谢廷玉会和这种人玩在一起?也不怕……不怕被带坏吗? 姬怜在房内踱步来踱步去,听着窗外的雨声,每一滴都仿佛打在他的心上。 绛珠看着姬怜的脸色,试探道:“殿下若是想去寻谢大人,不如奴……” “我没有。”姬怜靠在案前,垂首抚平前襟,又捋捋袖子,“不过是觉得闷得慌,些许是午膳吃多了,走几步消食。” 午时就喝了几口粥便不再进食,殿下,你当真是吃撑了吗?绛珠心里如是想。 “我去外头逛逛这庄子。”姬怜转身朝外走,“你 便去小厨房看看晚膳吃什么吧。不用跟着我。” 绛珠看着外头狂风大作,瓢泼大雨的场景,想说什么也只是咽回去。 姬怜头戴幂篱,才往外拐几道回廊,就与崔元瑛碰上面。 因大雨无法练箭,这位崔元瑛正闲逛解闷,远远就瞧见一道修长身影。 “娘子快看!”身后的随从小声提醒:“是昨夜那位公子。” 两端渐行渐近,崔元瑛越看越觉得这位公子不一般。腰背挺得笔直如青松,行走时衣袂翻飞自带风姿,哪有一点男宠的轻浮样?这简直就像是给世家贵女做正夫的标配呀! 可惜戴着幂篱,脸看得不甚清楚。这要搁平时,崔元瑛高低得上去搭讪,调戏两句,只可惜是谢廷玉的人。有句话说得好呀,姐妹如手足,男人如衣裳,为个儿郎坏交情,可不值当。 不过,倒是可以顺水推舟。 崔元瑛站定,叉手行礼,“这位公子,这是要去哪儿?” 姬怜连个眼神都没给,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意,径直往前走去。 崔元瑛脸色一僵,倍感尴尬地搓搓手,自我安慰道:这定是儿郎的自我修养,不能随便与除了谢廷玉以外的女子搭话。她冲着姬怜的背影喊道:“公子若是想寻谢二,方才见她往书房去了!” 姬怜脚步一顿,旋即拦住个路过的侍从,待问清楚书房在何处,便径直走去,原本萎靡的步伐不自觉地轻快些。 按规矩,主家书房原本是不许外人擅入的。但谢廷玉早有过招呼,守在书房外的人见一位头戴幂篱的公子走来,默不作声地让开道。 待人进去后,亦不敢交头接耳,盖因谢廷玉早放下话:谁敢在庄子里议论这位公子,三十大板打出去绝不轻饶。 姬怜撩开竹帘,书房内空无一人,唯有未关的窗户被狂风吹得啪啪作响。 斜雨打入室内,将窗下的软榻洇湿大片,小案边角有水珠滴滴答答往下落。一阵疾风卷起榻上摊开的书册,纸页哗啦啦翻动。 姬怜阖上窗,随手便将书拿起来,打算将其归置在后头的书架上。 他边走边翻,发现封皮上无字,困惑不解,无心往后翻到第一页,脚步猛地停住。 只见那页写着,“粉/嫩/无/毛,长/粗/适/中,微弯者,最为上乘。黝/黑/多/毛,细短者,最为低劣。” 往后翻几页,那可就是栩栩如生的插画。其中一幅女上坐莲图,配诗有“洞房香吐合昏花,月转勾阑啼乳鸦。今宵有酒留女醉,不信倡家胜公子”。 画工之精细,画风之大胆,就连交/合/情/状也都一笔一划勾勒出来,夸一句妙手丹青也不为过。 后面几页那就更加精彩了,场景也是变化多姿,有书房案桌上,有假山石后,有花园亭内……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应当是精美孤本。 这正是崔元瑛送给谢廷玉的那箱秘戏图册之一。 姬怜头昏眼花,眼前一阵发黑,胸口剧烈起伏不定,说不清是羞还是恼。他猛地合上书册往地上一摔,恰好露出末页那行张扬的字迹:“崔元瑛珍藏”。 姬怜面无表情地在崔元瑛三个字上狠狠踩了几脚,忽听门外传来男子温软的嗓音:“娘子,许青亲自给你熬了碗雪梨羹,可要尝尝?” 等回过神来,姬怜已经攥着那本秘戏图,鬼使神差地躲进了书架与墙壁的夹缝里。这角落昏暗逼仄,倒是藏身的绝佳之处。 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要躲——明明没做亏心事,可这个许青…许青是谁?胡乱把画册塞进书架里,他侧身从缝隙望去,恰见一个穿竹青襕衫的郎君,手捧漆木食盒,亦步亦趋跟在谢廷玉身后。 这位许青是袁望舒送来的五个美人之一。生得肤白似雪,眉目如画,人如其名般透着股青竹似的清雅。自入庄以来,便被管家安排在后院做些浇花扫叶的轻省活计。 谢廷玉刚练完箭沐浴完毕,换了一袭天水碧的广袖襦裙。衣领还微微翻折着,玉白色宫绦束紧腰身。半湿的青丝随意挽成个松髻,通身一股干净清冽的气息。 她罗裙一展,懒懒靠向软榻未湿的地,手肘支在小案上,手背托着下巴。 许青捧起青瓷碗,“娘子试试。”倾身过来,用勺子舀一勺,体贴地递到谢廷玉嘴边。 谢廷玉何等敏锐,不用回头都能感受到暗处那道灼人的视线,仿佛要将她的后脑和那柄银匙烧出洞来。她几乎能想象出那人咬牙切齿的模样:“没长手么?要不要直接用嘴喂?” ……用嘴喂,也不是不可以。 许青看着谢廷玉无动于衷,揣测问:“娘子为何不张嘴?” 谢廷玉和容悦色,“你用嘴巴喂我。”她的手覆在许青的手背上,“我还从来没享受过美人如此伺候。” 许青心里小鹿乱撞,脸颊上飞上两片红霞,当真含上一口雪梨羹,期期许许地靠过来,心里头开小差:“入庄子内五六日,如今好不容易获得和她独处的机会,此时不爬塌,更待何时?” 他愈靠愈近,仍想:“袁娘子嘱托,让我们好生伺候,若能探得些谢氏秘辛……” 脚下踩到软榻边水渍,一滑,整个人前栽去。许青就这么硬生生地扑在谢廷玉的身上,下颔磕在她肩头,羹汤呛入喉管,手打翻案上的雪梨羹。 襕衫衣袖湿了一大片。 “娘子……”许青眼含委屈,“我的衣衫湿了。” “怎么如此不小心呢?”谢廷玉顺着问。 许青指尖指尖慢条斯理地扯开衣襟,微微俯身,露出诱人的锁骨,“娘子,青的衣衫已湿,再穿上可就不得体了。” 越是不想看,越是被勾在上面,姬怜目光如刀盯着许青褪去襕衫。里头仅着一件青色纱衣。每一处皆看得清清楚楚。 姬怜手按在书架上,指骨收紧,冷眼旁观软榻上光景。 女人,都是猪。 书架那处传来一声很隐蔽的闷哼响声,好像是踢到什么硬物。 许青俯身凑过去的动作一停,窗外风雨如晦,书房内烛火幽微,实在辨不清声响来源。 “娘子……”许青依偎过来。 “外头风这么大,你还是把衣服穿上吧。”谢廷玉推开他,径直朝书架走去。 许青震惊,嘴唇颤抖:不是,怎么就走了,你都看光了这你都抵挡得住?不是……你……? 姬怜暗恼怎么就没注意到脚边有一箱箧,耳畔渐近的脚步声令他呼吸发紧。他转身朝里逃去。绕几个架子,那若有若无的脚步声紧跟不舍,在一个转角处,一只手突地伸来扣住他的手腕。 后背猛地抵上冰凉墙壁,姬怜心跳如擂。幂篱被人摘下的瞬间,谢廷玉的气息扑面而来。 “殿下躲什么?”—— 作者有话说:你躲什么?你躲什么?你躲什么? 第32章 “我没逃。”姬怜挣了挣手腕,反被谢廷玉十指相扣。 “若非我搅局,你怕是早就……”姬怜别过脸冷哼,“与他颠鸾倒凤,不知……” 谢廷玉接过话头,“不知天地为何物,我的肚兜说不准还要挂在他的腰上。” “你!” 姬怜被这话勾得脑补出秘戏图里的种种,女子与男子在榻上交缠之姿,男子动情时仰脖喘-息的陶醉情态,行事间的紧凑艳丽。 其间风情,莫名其妙地榻上两人面容就变化成了他和谢廷玉。 汗珠从女郎的脖颈处滑至腰侧,动作起伏间,再慢慢向下隐入。而那抹赤色肚兜就斜挂在他的腰上,细长的绑带缠绕在他的指尖。 强烈的羞耻与恼怒席卷心头,姬怜耳根发烫,喉咙发紧,说话间捋不顺舌头,“我哪管你的肚……挂在谁的身上?你爱与哪个就与哪个……你…你与我之间什么关系都没!” 此话一出口,一盆凉水从天而降,淋得姬怜浑身发冷,原本肆起的躁动此刻亦是偃旗息鼓。 是啊,他和她之间有何干系 ,她们之间什么干系都没有,昨夜不过是一场绮丽,天亮之后应该抛之脑后。 她现在是没有正儿八经的官职没错,但她是陈郡谢氏的人,是谢大司徒的爱女,是以后要走朝堂之路的人。她以后不仅有正君,还会有侧君,而这些和他都没有任何干系。 他本该如原先计划那般,及笄后便向圣上请旨,带发入寺,常伴青灯古佛。 姬怜冷静下来,冷面如霜地与谢廷玉对视,“昨夜不过你是替我治病,我今日来答谢你罢了。”他略一哽咽,“我是帝卿,你一小小祈禳使还敢以下犯上,还不给我松手!” 谢廷玉细细审视姬怜的神情。 姬怜又挣扎一下,这回倒是出人意料地轻易脱身,腕间仍残留她的微凉触感。 “殿下是要与我划清界限吗?” 姬怜呼吸一滞,喉结沉重地起伏,“我与你本就不是一道,我从未与你有过交集,何谈划清界限之说?” “既然殿下如此说,我自当遵命。” 闻此言,酸涩聚在姬怜的眼尾,他止不住浑身颤栗,转头看向昏暗的一角。 “那殿下回答我三个问题,待问清楚,我们便出去。” 眼睫抖动,姬怜低语一声嗯。她会问什么?是他有没有对她…… “青蟹跑得快,还是红蟹跑得快?” “什么……”姬怜错愕转头,“红……红蟹?” “错了。是青蟹,因为红蟹煮熟了。”谢廷玉双手环住姬怜的腰身,鼻尖贴近他,“我方才忘了说,若是答错,殿下要接受惩罚。” 谢廷玉不容姬怜反应,啄一下他的嘴角,又问,“木棍打头痛,还是铁棍打头痛?” 呼吸交缠的距离下,姬怜脑袋发晕,“铁……铁棍?” “错了,是头最痛。” 耳垂被人含住,似痒的痛意一路延伸至脖颈与锁骨相连之地戛然而止。 “最后一问,黑鸡厉害还是白鸡厉害?” “……白鸡。” “错了,是黑鸡。因为黑鸡可以生白蛋,白鸡不可以生黑蛋。” 这一回,谢廷玉双手捧住姬怜的脸,轻柔地吻着他的唇角,顺着他的唇线探进去,酥意随着她舌尖的侵占,密密麻麻地爬上他的脊椎骨。姬怜阖上双眸,学着她,贪婪地绞缠她的舌尖。 狭小的空间里,唇齿交融的缠绵水声与衣料摩挲的窸窣格外清晰。 每一次舌头的绞紧,每一次口水的交换吞咽,在此时此刻放大了千倍万倍。姬怜无地自容。 好一会,两人才分开。 谢廷玉拿出帕子拭去姬怜嘴角的银丝,道出她对那被塞进来的五个美人去处的想法。 姬怜脑中乱成一团浆糊,呆怔地看着谢廷玉的嘴唇一张一合,左耳进右耳出,也没有听进去什么。只是顺着她的话点头点头再点头,直到幂篱重新戴好,人被半搂着坐到软榻上。 眼前忽地齐刷刷跪了五位美貌郎君,他才猛然回神。 这方谢廷玉的手搂在姬怜的腰上,甫一张嘴,“望舒娘如今送你们到我这儿也有几日……” 在旁人面前如此作态,姬怜只觉得忸怩。他不自在地挣了挣,谢廷玉以为是她如此搂着不舒服,便掌心上移,冷不丁听到姬怜低声呵斥,“住手,在旁人面前乱摸什么。” “呃……”谢廷玉神色不变,“但如今,你们也见着了。我身边坐的这位怜郎是我的心肝,是我的宝贝,是我的蜜糖,他并不情愿看到我身边如此多人。” 姬怜:“…………” 五位郎君闻言,面面相觑,又想起袁氏的嘱托,纷纷抬首看向姬怜,异口同声道:“我等惟愿以哥哥马首是瞻,还请哥哥垂怜。” 姬怜:“…………” 见姬怜沉默不语,谢廷玉在他腰间轻轻一捏,“殿下,到你表演了,你快说句话呀。” 姬怜:“…………” 谢廷玉附耳:“刚刚不是在书架那儿说好了,我扮红脸,你扮白脸,我们一唱一和,把这群美人送走。”又道,“殿下,你快说句话呀!” 脑子里的浆糊在此刻终于是被谢廷玉这声催促搅得烟消云散,姬怜动了下,启唇:“你们要是想留,那便留……”谢廷玉又是一捏,姬怜忍不住嗯了一声,尾音颤颤地打了个转儿。 谢廷玉觉得身边这位殿下好像瞬间就熟了。 耳尖红得几乎要滴血,姬怜强忍把自己埋进洞里的冲动,硬声道:“我与谢……玉娘情深义重,今生今世惟愿她身旁只我一人,你们走吧。” 许青面露戚色:“哥哥,我们几个弱质儿郎,若是不在这儿,还能去哪儿呢?如今世道如此乱,还请哥哥容下我们。”语罢,俯身长跪不起。 “还请哥哥容下我们。”其余四人齐声附和。 谢廷玉低声催促:“殿下快说,容不容得下是我的气度,能不能让我容下是你们的本事。” “谢廷玉,你是不是颅内有疾?”姬怜忍无可忍。 谢廷玉噤声。 姬怜起身,踱步到书案后,挽袖研磨,“我给你们两个选择。一个是送回袁氏的园子里,一个是送到城郊慈恩寺里,带发出家,从此与红尘了断。” 狼毫笔尖在宣纸上刷刷落下,姬怜头也不抬,“我与慈恩寺的主持相识多年,由我作保,你们在那儿不会受委屈。诸位选吧。” 许青见姬怜软硬不吃,转头看向谢廷玉,正欲匍匐爬到她脚下,一道冷光自书案飞来。许青脊背发凉,膝盖收回,颤声答:“青选……慈恩寺。” 此番被袁氏送来,本就是携任务在身,如今连人的塌上都没摸得就要被送回,怕不是要被打死。想要活命,只有遁入空门这一条路了。 此时姬怜已亲自手写完文书,吹干墨迹,递到许青眼前,“待雨停,你们便上山吧。” 五位郎君面如死灰,依言退下。 “殿下好手段。这样袁望舒就不会再给我塞人进来打探消息了。”谢廷玉拊掌,眼含促狭笑意,“毕竟身边有位善妒的怜郎,容不下任何人。” 方才的冷峻在一声怜郎下即刻土崩瓦解,姬怜想也不想就将案上的镇纸掷去。 谢廷玉伸手一抄接住,将镇纸放回案上,“这乱扔东西的习惯可不好。”拿出一柄竹伞,“外面雨大,我送殿下回去吧。” “你替我重新安排个厢房。”姬怜拂袖离开,“昨夜是个意外。” 谢廷玉走在最外侧,将斜飞进来的细雨挡开,“是,昨夜是个意外。” 一柄竹伞在两人的头上撑开,于廊下缓步慢行,两人间的衣袖时不时摩挲纠缠,却又在将触未触时倏然分开。穿过一道月洞门,最后停在了与昨夜寝房一墙之隔的厢房前。 “殿下之后就宿在这间吧。” 这场雨直至夜间安寝时都并未停止。 层层垂落的纱幔内传来抑制、痛苦的呻.吟,烛火一颤,绛珠掀开纱幔,果不其然看到深陷在被衾中,鬓间痛得冷汗频出的姬怜。他蜷缩着身子,鬓发散乱,眼尾洇开一片薄红,通身散发着楚楚可怜的气息。 虽不知为何蛊虫噬咬会发作,绛珠穿过雨幕,快步寻到书房。 书房内烛火通明,崔元瑛正手拿一卷《孙子兵法》,俯身问坐于书案后的谢廷玉,“谢二,这个‘敌众整而将来,待之若何?先夺其所爱,则听矣’,是说的什么意思?” 谢廷玉娓娓道来,“若是敌军严整而来,与其坐等,不如遣轻骑绕袭敌后粮道,或是奇袭其家眷所在。人必自救其所爱,此乃围魏救赵之理。” 崔元瑛嘶一声,故意道,“这是孙子兵法里的哪一篇?” “第十一篇,九地。” 崔元瑛嘿一声,又拿起另一卷来问,谢廷玉对答如流几次后,语含不耐,“是你学,还是我学?问这么多,你有如此蠢笨?” “多问几次,才可彰显你的厉害呀。”崔元瑛嬉笑着凑近,“谢二,这些你都读过几遍?” 谢廷玉双指按压鼻梁,“嗯,十来年前看过几遍。” 崔元瑛瞪大双眼,瞠目结舌,心里暗叹:“我小时候背个三字经坑坑洼洼,她倒好,拿兵书当闲书看,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吗?” 隐有一道身影走来,闻此脚步声,两人同时抬头看去。 绛珠抬手一礼,面容忧愁,“我家郎君身 体有恙,谢娘子可来看看?” 崔元瑛嘴巴比脑子快,脱口而出,“看病就去找医师,谢二又不会看病……哎……谢二,你怎么走了呀!我这儿还有不懂的呢!” 姬怜迷迷糊糊间,只觉有人将他拦腰托在怀中,令其枕在锁骨处。他睁开眼,看着熟悉的面容,一时间闪过的是书房时,她与别人的调情耳语,书架后,她对他所说的避而不答。 依恋、酸涩、难过等多种情绪杂糅在姬怜的心里,化作喉间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 谢廷玉如法炮制,按照上回的手法,细细给姬怜按摩。 如同春风化雨一般,痛楚渐渐消融,姬怜浑身绷紧的身躯逐渐松弛,茫然地看着谢廷玉那一双如湖面般平静的双眸,控制不住地想:“如果我没有身怀蛊虫,是不是昨夜的一切就不会发生?是不是今夜她就不会来?” 谢廷玉指尖捋着姬怜的发,发现光洁额上有个尖尖小角,这是美人尖。她点点这处,看着怀中人美丽但破碎的面容,忽而低头轻吻一下美人尖。 这一幕,恰好被手提一壶镇静安眠茶的绛珠所撞见。 继自从上回在婆娑阁撞见两人牵手,这回撞见这位谢大人亲吻殿下,而殿下……居然并没有任何什么大的表情,只是微微偏过脸。 绛珠手捂住嘴,极为震惊地节节后退。他退到屏风后,将茶壶往圆桌上一搁,手捂住脸,绝望地想:“殿下被亲了,怎么办?我看殿下好像并无所谓的神情,但是殿下被亲了,怎么办怎么办?呜呜呜,我到底是呆在这儿,还是在门外候着?呜呜呜,殿下……” 想来想去,绛珠绝望地抱膝蹲在门外候着。 见姬怜没有反应,谢廷玉得寸进尺,将他放回床榻上,纱幔落下,她钻进去,榻边是两人紧挨着的木屐鞋履。在暗淡烛光的洇染下,纱幔上显出两人在榻间交缠的叠影。 姬怜的唇形柔美秀气,在昏暗的纱幔掩映下,像一瓣沾露的芍药,极具诱人之态。他喉结滚动,指尖攥住被衾,无言地看着谢廷玉欺身逼近,温柔地含住他的唇。 论亲吻,谢廷玉是很好的老师。 她每一次都是慢条斯理地勾起姬怜的欲,描绘他的唇形,再往里探入。她总是去轻咬他的唇珠,待他无意识启唇轻喘.息的刹那,她便趁机探入,一点一点地将他的理智吞食而尽。 青涩的果子在催熟下会渗出蜜.汁。 姬怜被谢廷玉调.教得很好。相比于昨夜第一次的无措,今夜的他主动抬手,指尖缠绕谢廷玉的发丝,与她贴得更近。 麻意,痒意,渴意,通通绞在一起。 两人分开之时,唇上都晶莹润泽。 “殿下觉得,我的镇蛊之术如何?” “尚可。” 谢廷玉再度俯身向下。 绛珠听见门推开又阖上,起身往里走去,撩起纱幔见姬怜闭眸侧卧,又悄悄放下。 姬怜将脸埋进锦衾,任由泪痕满面。是了,她只是为镇蛊,她只是贪图欢愉,并没有对他有过多的感情。 她这种多情又无情的人最是可恨了……—— 作者有话说:谁懂玩甄嬛传的梗的权威?谁懂? 什么黑鸡白鸡青蟹红蟹都是我小时候看《小鱼儿与花无缺》学到的脑经急转弯,非我原创 怜怜:TT她只是馋我身子,占我便宜,不是真的喜欢我 第33章 当四周景象渐渐褪成灰白,姬怜惊觉,此时此刻,他又在梦中。 这又是一场噩梦。 粘稠、滚烫的血顺着青石板缝往外延伸,直至姬怜的脚下,将他的鞋履染成褐色。他踉跄着从昏暗的巷子里走出,迎面撞见的景象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残缺的肢体散落四处,断掌、断臂、甚至是头颅都四处可见,尸骸堆叠,遗弃在街道上,混着血腥气,熏得人作呕。 这本该是建康城最热闹的市井巷陌。如今百姓家的柴扉院门大敞,里头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有黑影举着火把掠过,随即响起利刃入肉的闷响,哭喊声便戛然而止。 姬怜大惊失色得后退几步,眼前血色骤然扭曲。待视野重新清晰时,周遭已换成朱门绣户的世家聚集居所。 朱漆大门早已被重斧劈开,白墙上溅满鲜血。此刻珠帘被刀刃挑落,珊瑚屏风后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不断有披头散发的侍从被人拖拽着进入暗巷里,传来布料撕裂声与压抑的呜咽。 “杀!把她们这群高高在上的人都杀了!”嘶吼声刺破耳膜。 “她们视我们为蝼蚁,”有黑影举起滴血的镰刀,“连一丝怜悯都不曾给过我们。把她们都杀了!” 不断有暴民从外头涌入,她们手持环首刀,横刀,亦或是农具所用的砍柴刀、镰刀等物,面容狰狞可怕。 她们如蝗虫一般,所到之处尽是屠戮。 大多数贵族们过着养尊处优,骄奢淫逸的生活,早就把操练府兵一事抛之脑后。她们的宅邸、园林被这群人冲得七零八落。 “你们这群刁民,想作甚……” 一位华服女郎的呵斥戛然而止。一柄镰刀精准勾住她雪白的后颈,随着“咔嚓”一声脆响,那颗戴着金凤发簪的头颅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垂落。 一蓬鲜血泼洒在一旁的琉璃屏风上,上面绘制的江南烟雨图染成一片猩红。 姬怜亡魂大冒,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大力地扼住,连一声惊叫都挤不出来。他的五脏六腑似被人狠狠抓弄,腹腔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双膝一软,颓然倒地,眼睁睁的看着那具头身分家的尸体朝自己倾倒而来。 想要躲避却浑身脱力,姬怜本能地闭紧双眼,预想中的撞击与血腥并未降临。 再睁眼时,梦中景象又一次诡谲地转换了。 月亮如玉盘,高高悬挂于夜空中。莹莹月光下,远处的那人一身窄袖劲装勾勒出利落轮廓,三尺宽的腰带束得那身形修长如竹。 姬怜看去,心一沉,那人是谢廷玉。 谢廷玉孤身一人缓缓走来,周遭白雾弥漫,暗流涌动。 姬怜分不清谢廷玉身处何方。他紧随其后,心头莫名发紧。 霎时间,几道黑影自雾中暴起,寒光直取谢廷玉命门。她身形如鹤,在刀光剑影见翩然闪躲,几招对打见已有三人倒地。但不知为何,她招式竟显出几分凝滞,一个不防,左臂便被利刃划开寸许伤口,鲜血顺着小臂蜿蜒滴血。 就在姬怜以为危机将解之际,那本该气绝的刺客突然暴起,环首刀带着破空之声狠狠刺入谢廷玉大腿。她闷哼一声单膝跪地,还未及反应,又一柄横刀已当胸贯入,刀尖自前胸贯穿至后背肩胛骨。 “不!!!!!!” 姬怜被这一幕震得心神七零八落,那柄横刀仿若剜着他的心,痛得他肝肠寸断,浑身发颤。 一夜如是。 今日依旧是细雨连绵起伏,灰濛濛一片。 绛珠撩开纱幔,瞧见里头场景,大惊失色。 床上躺着的那人双目空洞地盯着床顶雕花,眼帘下泛着青色,面容憔悴苍白,整个人魂不附身一般。 “殿下……?”绛珠试探性地喊了声。 姬怜转头看向绛珠,声音嘶哑,“谢廷玉呢?” “如今才刚过辰时。”绛珠将纱幔挂在银钩上,“谢大人如今应当与崔娘子在一起。” “替我梳妆,我要去见她。” 绛珠伺候姬怜穿衣时,特地谨慎小心地撩开衣摆,待瞧见腹部上那一抹明显的朱红色守宫砂时,提在嗓子里的那颗心终于是安定下来,手脚麻利地替姬怜挽好发,取来面纱为其带上。 两人一道出门。 这厢崔元瑛一箭正中靶心,得意地扭头冲谢廷玉喊道,“快看!我 又中了一箭!” 崔元瑛扭头余光瞥见小竹桥执伞而立的主仆二人,嘴角一抽,小声嘀咕:“至于这般如胶似漆吗?连练箭都要盯着看?” 见谢廷玉走来,崔元瑛手习惯性地往前一压,才堪堪碰到谢廷玉的肩头,她就猛烈地感受到一股冷光从小竹桥那端射来。她索性一把揽过谢廷玉的脖颈,“你这小郎君当真片刻离不得你?这般阴雨绵绵的天气,还要特地打着伞眼巴巴望着,可真是情深义重啊。” 谢廷玉反手拍开她的胳膊,拉弓搭箭。弓弦震响间,羽箭破空而出,竟将崔元瑛方才射在靶心的箭矢从中劈开,正中红心,雨滴顺着箭翎滑落。她头也不回,声音混在雨声里:“他招你惹你了?你这么不待见他。” 崔元瑛早已打探到书房送走五位美人的事。她凑上前,故意贴着谢廷玉耳畔道,“男人的嫉妒心可真强,转眼就把五个如花似玉的美人给挤兑走了。” 谢廷玉不语,又一支箭离弦,破开雨幕发出尖锐的啸音。 “要我说啊——”崔元瑛突然提高声量,确保字句能飘到小竹桥那头,“男人再漂亮,也就是个床笫间的玩意儿。这还没过门呢,连个通房名分都没有,就管东管西的。” “我和你说,对男人太好,男人只会对你蹬鼻子上脸。” “我记得那春枕楼里有一对新养好的双胞胎,处子,一直没出来露过脸。到时候,你……唔……” 崔元瑛上下两张唇瓣被谢廷玉两指一掐,“聒噪。” 谢廷玉摘下护指,撑开一把伞,往小竹桥走去。那二人也不说话,对视几眼后,一同默契地离开。 见二人离去的背影,崔元瑛摇头叹道:“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这退一大步,可是广袤森林呐!” 原本是绛珠执伞相随,待谢廷玉一到,姬怜便自然而然地移步至她的伞下。绛珠只得默默退后三步跟着。 行至拐角青苔处,姬怜足下忽被凸起的树根一绊,身形微晃。谢廷玉眼疾手快,一把托住他的手肘。待姬怜站稳正要松手时,他一把抓住谢廷玉的手,指尖顺着指缝缓缓嵌入,最终十指相扣。宽大的广袖垂落,将交缠的双手掩得严严实实。 谢廷玉暗自称奇,心想姬怜何时这么热情了,还是当着他贴身宫侍的面。她往后一瞥,绛珠立即低头,视作不见,尽量减弱自己的存在。 美人的手有些凉。 谢廷玉低声问,“怎么了?”指尖在他掌心一挠,“你的手好凉。” 姬怜眼睫低垂,“去房里说。” 正巧到午膳时刻,两人一道回房用膳。待侍奴们将膳食布置停当,众人一并退下。 谢廷玉见姬怜神色恹恹,看着满桌秀色美食也无动于衷。 “这是怎么了?”谢廷玉盛了一盏雪蛤羹推到他面前,“今日没有爱吃的菜?” 姬怜勉强端起青瓷小碗,浅啜一口便搁下了。瓷勺碰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盯着羹汤,声音飘忽:“我昨夜做梦了。梦里……有你……” 谢廷玉咀嚼的动作一停,不着痕迹地打量姬怜的神色好几眼,心下觉得大抵不是什么好事。她试探问:“我在梦里是做了什么欺负你的事吗?” “你在我的梦里……死了……” 谢廷玉:“……你这么说话可真是伤人。你这是在咒我吗?” 又引导着问:“被你杀的?用你的那把金错刀?” “你被好多人围在里头,那把刀直直往你心口去。”姬怜倏地抬眸看她,语带哽咽,眼尾殷红,声音破碎,“你受了很严重的伤,流血不止……” 谢廷玉见姬怜一副要碎掉的模样,神情不似在乱说。她从他的袖中抽出手帕,为其擦拭眼泪,“不哭了,不哭了。梦都是反的,我不是还好好在你面前吗?” 姬怜手抓着谢廷玉的手腕,满目悲怆。他要怎么告诉她?他做的梦从来都没有错。他始终都无法忘怀谢廷玉直挺挺地倒在血泊中的画面。 谢廷玉擦了一遍又一遍,但泪流不止。她索性将姬怜揽入怀中,令其伏在肩头发泄,手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姬怜的背。 起初只是肩头轻微的抽动,渐渐变成压抑的啜泣,搂着谢廷玉后腰上的手指逐渐收紧,扯出一片褶皱。 肩头的衣料很快洇开深色水痕。 “谢廷玉,我梦见你死了……呜呜呜……你不要死好不好……我求求你……” “不死不死……我一定活到长命百岁。”语调温柔,她像哄小孩一般。 良久,姬怜才从她肩头抬头。眼睑红肿如桃,鸦羽般的鬓发散乱地粘在泪痕斑驳的颊边。他起身,绕到屏风后,哑声唤人备热水。 绞了热巾帕净面后,姬怜将整张脸埋进蒸汽氤氲的面巾里深深吸气,待一切打理好后,这才从屏风后走出。 姬怜发现谢廷玉正半边身倚靠出窗外,雨丝打湿了她半边衣袖。他蹙眉走近,嗓音还带着哭过的沙哑:“这般大雨天,你在做什么?” 谢廷玉闻声回首,顺手阖上雕花木窗,脸上沾染着些许雨珠,眼睛清亮,“做些能为博美人一笑的事罢了。” “什么事?”姬怜抬手,用指腹轻轻拭去她眉梢的雨滴。 谢廷玉后退半步,空着的双手做了个玄妙手势。拇指从无名指摩挲至食指,打一个响指,像变戏法似的,从姬怜耳后拈出一枝带露的木槿,鲜嫩花瓣上雨珠晶莹,白色花蕊犹带庭前的夏雨湿意。 她顺手别到姬怜的鬓发处,姬怜脸上的愁容被这鲜花掩去三分,叹道:“常听人说,人比花娇。我这会总算是见识到了。”她敛衽作揖,学那戏子腔调,“敢问美人公子,不知昨夜是何梦中惊扰,竟教你愁容满面?” 姬怜抿嘴淡笑,原本的伤心难过被她带去一大半,撇过头去,细如蚊呐,“就会搞怪。”—— 作者有话说:以前的怜怜:走开啊,讨厌你啊 现在的怜怜:呜呜呜,你不要死 —————— 这本书周四要上夹子(按照要求,周四的更新调到周四当天晚上11:30更) 为了给刚刚用晋江不熟悉的读者科普一下,就是你们一打开晋江APP,在书架首页的正上方,有个叫“新书千字榜”的榜单(外号夹子),这个是每本入V的书都会自动上的一个榜单。 Over,祝大家看文愉快~ 【我是说……我就梦一下……这本书从我连载到结束数据能不能有比上本强一丢丢?】 第34章 谢廷玉安抚人自有一套章法。一枝带着晨露的木槿,配上一句“天大的事也大不过五脏庙”,便让姬怜眉间郁色稍霁,被她哄着用完一整碗雪蛤羹。 待侍奴撤去膳具后,姬怜捧着青瓷茶盏深吸一口气。茶烟袅袅中,他缓缓开口:“我昨夜梦到建康城内,有许多人手持利器闯入百姓的家里。她们残忍屠戮,壕无人性,见人便砍,世家的大门也被其劈作两半……” 谢廷玉也不打断,单手支颐凝望着他,见他手中的茶盏见了底,便为他斟满一盏。 姬怜一道在细述梦中惨状,又因谢廷玉的注视而局促不安,思忖:“我如今这副模样可还入她的眼?方才哭得那般狼狈,眼睑定是肿了。净面后应当好些罢?今日匆忙未及敷粉,昨夜又未睡好,肯定看起来苍白憔悴不已。她老是夸我美人,她肯定很喜欢我的脸,要是不好看了,她还会再愿意多看我一眼吗?”他下意识抚过自己的脸颊。 谢廷玉听得认真,问:“那殿下在梦里有看清楚闯入百姓家中的人都长什么样吗?” 姬怜摇摇头。 “那些人手中所持的利器可看清楚了?” 姬怜回忆:“那些人手持的兵器杂乱无章, 有农家的镰刀、砍柴斧,也有环首刀。” 谢廷玉又揪着其中个别细节,比如那群人从哪里冒出来,她们的行动行径又有哪些云云。 姬怜凝神细思,记得的便细细道来,无任何印象地便摇头。 “嗯,殿下所言极是。我送你回去吧。”谢廷玉站起身,指尖虚点他眼下,“这里都泛青了。想来殿下昨夜没睡好,待会好好歇息一番。” 姬怜闻言突然双手捂住脸颊,声音闷在掌心里:“你是不是觉得我今日不比以往好看?” 谢廷玉忍俊不禁,故意板着脸,捧起他的脸颊,极其郑重,“哪有。建康郎艳独绝者唯殿下莫属。殿下在我心目中犹如人间仙。” 姬怜又被哄得笑出声。似想起什么,他一把握住谢廷玉的手腕,“你怎么不问问那些围攻你的人如何?你怎么就……就这么信我了。”他声音发紧,“你难道不觉得这荒诞不经?” “怎么会是荒诞?”谢廷玉仰头望向檐外连绵阴雨,“这阴雨连绵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好一段时日。”她指尖扣住下颔,喃喃自语,“天象异则人事乖,说不准确实会有什么发生。” 姬怜将谢廷玉的手指扣得生疼,“你日后定要多带些精锐护卫,入夜后不许独自出行不,索性日落后就别出府门了。” “好,都听殿下的。” 翌日,连绵多日的雨势终于见缓。 谢廷玉打算今日便将姬怜送回慈恩寺里。 “殿下忧心我的安危,却为何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谢廷玉将之前那柄金错刀塞到姬怜手中,“人最脆弱之处便是双目,若遇歹人,殿下便将这刀刃戳向对方面门,莫要心慈手软。”又道,“若是来不及,便抓一把香灰撒过去,迷了贼子眼睛再逃。” “什么叫逃,我哪有如此怯弱不堪。” “是我说错嘴。我想说的是用香灰致其眼盲,拖延时间,待我提刀来与殿下并肩斩敌。” 马车车轮滚滚,两架马车缓缓启程,沿着蜿蜒的山道向上驶去。 姬怜挑起车帘,久久凝望,直至拐过几个弯,谢廷玉的身影在细雨中渐渐模糊,最终化作一个墨点时才放下。 庄子内,谢廷玉斜倚在美人靠上,看着远处的山峦,问:“如何?” “多亏娘子料事如神,五日前就让我们小心探查。”岑秀俯身,“非是昨日才起的事端。几日前庄子附近便有生面孔晃悠,幸得少主人平日操练府兵有方,那些人才未能在咱们的田垄间作乱。” “只是在谢家的庄子附近徘徊吗?” “非也。各个世家的庄子都有,三日前有人见着袁氏的庄子里抬出几具尸体,说是流民毁坏庄子,便直接一刀枭首。” “不是说袁望舒负责安置这些流民居所吗?怎的还有人不顾大雨冒跑出来?”谢廷玉蹙眉,“袁氏的人如此行事狠辣,只怕会激起流民暴动。” 谢廷玉起身,“走,回建康城内,此事得与母亲说。” 当崔元瑛得知谢廷玉要起身回城,眼见外头的天气雨幕似帘,本不想动,但是谢廷玉说有事暂且不回庄子,只得一同动身前往。 离开前,谢廷玉又派三十余人守在慈恩寺附近。她也不敢派太多人,主要是怕被有心人说谢氏派兵镇守慈恩寺,添油加醋传到皇上耳朵里,那就变了味。为何你谢氏要派人?这建康城城郊何故变成你谢氏的私兵驻地? 谢廷玉身披一身蓑衣,多带了两百谢氏府兵,与崔元瑛一道骑马奔赴城内。 “何事这么急着回城内啊?” “崔元瑛。”谢廷玉策马疾驰,雨水顺着她的下颌滴在马鞍上,“眼下我还不知,所以并不能同你说些什么。等到我确认无误,我再与你说。” “什么啊,能有什么大事。”崔元瑛不满道。 镇守城门的护卫于雨幕中远处黑压压一群人骑着马而来,本来要将其停下盘查时,崔元瑛一亮出她的脸,一晃手里的玉牌,当即放行。 随后,二人兵分两路,谢廷玉马不停蹄地回到乌衣巷。 翻身下马,谢廷玉解开身上的蓑衣,于廊下走着。 “母亲呢?” “娘子回来得不巧。家主今晨入朝面圣时,被陛下留在凤阁议事了。方才宫中来人传话,说这几日都要宿在宫内,暂不回谢园了。”身后跟着的韦风华躬身回道。 “原来如此。”谢廷玉转身,将湿贴在锁骨上的衣襟扯松,“那便以我的名义给隔壁琅琊王氏递帖子,说我酉时登门拜会。” 几名侍奴立刻提着琉璃灯前引,领着谢廷玉往温泉房去。 待沐浴更衣毕,谢廷玉换上一袭松花姜黄暗纹襦裙,腰间系着蓝金渐变的宫绦,左侧悬羊脂玉葫芦,右侧挂着太师送的阴阳玉珏,颈间一串七宝璎珞。 来迎接谢廷玉的人是王栖梧。 王栖梧手提走马灯,与谢廷玉一同走着。夜风穿廊而过,檐下悬挂的风灯剧烈摇晃,将二人的影子投在朱柱上忽长忽短。 “廷玉姐姐当真是雷厉风行,帖子才刚下,人就来了。” “倒怕你们嫌我唐突。” “哪会?”王栖梧嬉笑两声,“你来得很是凑巧呢,我阿姐也正好从城郊赶回来,眼下正在房里换衣。” “那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谢廷玉余光环视四周,瞥见院中一颇有些老旧的箭靶,箭靶上还插.这几只箭矢,脚步一顿。 王栖梧也随之一停,随之看去,“这是我前几日练习射箭呢。快看,我是不是很厉害,全都中靶心呢。” “很厉害。” 王栖梧领着谢廷玉来到专供客人休憩饮茶的茶室。一同坐到软榻上,王栖梧挽袖,露出纤细腕骨,将茶叶顺着茶荷拨入紫砂壶,又拿起汤瓶,滚滚热水如注般冲入壶中,不多时一盏茶便泡好了。 王兰之浑身上还冒着刚沐浴完的热气,头发微湿披在肩头,着一宝石蓝大袖圆领袍,腰间以一蹀躞带束紧,胸前的前襟扯开,颇显得放荡不羁。 她从屏风绕过来,斜坐在软榻上,接过王栖梧递来的茶盏,“今日倒是你第一次来我家拜访。”抓起茶盏一饮而尽,“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吗?” “这事委实是要你帮忙,不过不是为我,是为你自己。” “哦?”王兰之一笑,俯身过来,特地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王栖梧笑着把她按回去。 谢廷玉当即就把谢氏庄子附近流民聚集,捣乱的现象道出,又点出袁氏庄子里头的事。 “安置流民这事我也有所耳闻。”王兰之口吻严肃,“说是建康城郊如今聚集了大批的流民。本是袁大司农主理,交予袁望舒督办。按理说,虽不能完全根治,倒是能容得下三千流民。” 王兰之想起昨日递来的报文,神色凝重,“但近日安置流民的坊市频频死人。说是北方与南方饮食差异,这群流民自北方而来,水土不服,染病而亡。”她看向窗外的细雨,“这段时日暴雨频发,有几处搭建的房屋坍塌,埋了些许人。” “这些不幸身死的流民,无钱银看病,亦无钱银下葬。”谢廷玉指尖轻叩案几,“那袁氏的人是怎么做的?” 喝茶的动作一停,王兰之也注意到不对劲,“那报文上未说。廷玉,你怎么看?” “端看那负责之人有无良心了。”谢廷玉神色骤冷,“一则封锁流民居所,令患病之人自生自灭,二则遣医师诊治,给药施救。” 她倏然起身,“如果令其自生自灭,尸首无处掩埋,随意弃置。这盛夏湿热,不出三日便会腐臭生瘟。” 王兰之倒吸一口凉气,“若是流民心生怨怼,难保不会有人逃出坊市。而这些亡命之徒中说不准就有染上瘟疫而不知之人。” 两人对视一眼,谢廷玉又道:“再者,无定所之人,便会四处游荡,跑到各家庄子里闹事。” “亦或是聚众闹到建康城内也未可知啊!”王兰之站起身,磨拳擦掌,“我要去打袁望舒一顿了。” 坐着的王栖梧急忙一拉王兰之的衣袖,“阿姐,如今也只是一番猜测,你若是真的上门打人,到时候闹到御前,又要让祖母替你摆平风波了。” 谢廷玉颔首,“我觉得,此事当先要报以桓将军和桓折缨都尉,万事防患于未然。” 王兰之略一思忖便点头应允,二人当即商定明日同赴城郊,以便查探流民动向—— 作者有话说:怜怜:TT 怜怜:^^ 怜怜:o.O ————————— 下一本接档文《一胎三宝,但龙傲天生》 文案如下: 【女师男徒】 bking型满级大佬女主/吐槽型女主/女主满嘴跑火车/不论是感情,还是打架,女主都占据主导地位/BG 我叫褚之皎,我是天下第一剑修。 某一天,我捡到个男人。是个肤白貌美,长腿翘臀,宽肩腰窄的嫩男。 他受了很严重的伤。他就这么仰着头,清凌凌的眼神看着我,用一种超低气泡音说,“是你救了我吗?” 这谁忍得住?于是我把他睡了。 被睡了之后,我们以师徒相称,我是师父他是徒弟。 再后来,我不小心犯了大错,被整个修仙界下通缉令追杀,徒弟为了保护我,死了。 他死后的第二天,时间回到了我捡到他的第一天。 他就这么仰着头,用一双清凌凌的眼神看着我,依然还是那种超低气泡音,“是你救了我吗?” 我:? 好熟悉的剧情。 于是我又把他睡了。 为了印证我的猜测,我亲自把他捅死。 时间再度回到了我捡到他的第一天。 我的个老天,人型时间回溯神器啊! 在由于我不停出事,不得不杀他来重新回档的第五次时,他握住我的剑,“别杀了。每杀我一次前,还得睡我一次,你还是人吗?” 我:“不是,你原来有记忆啊!那你还次次装第一次遇见我。不好意思,这一次还得杀你。” 他:“我怀了你的孩子,你这还忍心下得去手?” 我:? 第35章 一连十余日的滂沱大雨,使得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 专设的流民坊市不断传来屋舍坍塌的噩耗,无家可归的流民四处游荡,而无人收殓的尸首则被随意弃置于野。 袁望舒看着手头里呈上来的文书,颇为头疼,好在底下的人已经默不作声地压下去。 她双指按压眉心,内心只叹,要是没有这场该死的雨就好了。 此刻不过酉时三刻,难得雨势暂歇,只飘着细微雨丝。天光未暗,反倒透着一层不祥的青灰色。不知为何只觉得今夜怕是会有些不太平。 有名随从立在屏风处,“娘子,三公子来信了。” 袁望舒即刻抬首,“拿过来。”展开一看,起身穿上披风,“因这下雨天,这信来得格外晚些。缚雪十日前发出的信,竟被这鬼天气耽搁至今。” 她大步流星地往外走,“算着日子就是今夜。走,随我去城郊接人。来人!快去备好马车。” 两盏昏黄的灯笼在雨中摇曳,将马车两侧的雨丝照成金色的细线。为照亮林间小道,车厢左右各悬着一盏琉璃风灯,昏黄的光晕勉强为车妇映出前路。 偏遇上连日暴雨,车马被迫在驿站耽搁多日。今日本想趁着雨歇赶路,官道却因山体坍塌而堵塞。幸而驾车的老妪熟知地形,苍老的手稳稳握着缰绳,转入这条隐蔽的林间小道。 车外还有一人曲膝靠坐在一侧,此人腰间挎着一把刀,一身护卫打扮,头上顶着个蓑帽。 车内平整宽敞,铺着锦垫,小案几上垫着一烛灯,一郎君正垂眸看着书页上的字,下眼帘上撒下扇形阴影。 冷不丁听闻车外一声“公子”,车壁拉开。一只莹白,指骨分明的手扣在车门上,声音清冷,“何事?” 盈盈月光下,露出一张姑射神人般的面容。一双清凌凌的眸子似浸着寒潭水,望人时带着几分疏离的凉意。如瀑青丝长发仅用一根素白发带挽起。 老妪忙低下头,手一指前方的黑影,“前头怕是雨势太大,树倒了,需要绕道,可能再晚个两刻钟进城。” 袁缚雪瞥一眼,道了一声无事,再一度拉上车门。 那护卫看一眼前方,身体倏然坐直,腰间横刀已然出鞘三寸。她双目如鹰隼般锁住前方幽暗处。 老妪浑然不觉,正抖着缰绳欲绕开横卧的断树。忽听林间“咔嚓”数声脆响,七八个手持环首刀的悍妇从灌木中暴起。为首者额角一道刀疤在月光下泛着青紫,手中柴刀直劈马首! “救——” 老妪的惊呼戛然而止。暗处突然探出一只布满裂痕的手,大力扣住她脚踝猛拽。老妪重重摔在泥泞中,她最后看到的,是护卫冷漠挥刀割断缰绳的背影。 “驾!” 马车猛然加速,惨叫声在后头此起彼伏。车厢剧烈颠簸间,袁缚雪单身扶住案几,眼中闪过几丝茫然。 “怎么了?”袁缚雪正欲打开车门,只见其门外已被护卫大力按住。 “公子别出来!”护卫的声音混着风声呼啸,“此处怕是有早有埋伏。” 袁缚雪外出采药时,有护卫保驾,一直以来并未出现过什么危机。这算是头一遭,几丝恐慌浮上心头。 他整个人紧贴车壁,强行稳住自己的身形。 马车疾驰过几个急弯后,只见前方亮起一圈跳动的火光。 数十支火把将林间照得如同白昼,那群人的面容在光影交错中显得格外狰狞。 为首的女子下颔一道蜈蚣般的刀疤,嗓音沙哑,“这可是袁氏的马车?叫里头的人滚下来。” 袁缚雪一听袁氏,心下漏跳三拍,这些人绝非寻常劫匪。她们大多出身穷山恶水,为亡命之徒,怕不只是要索取钱财那么简单。 他垂首在车壁上暗扣几下,从最角落处拿出一个珐琅盒,打开,里头是一颗红色药丸。此丸吃下便即刻暴命。 他一介男儿郎,待落入这群人之手,后果岂可想,倒不如自行了断性命。 袁缚雪将药丸紧攥掌心,衣袖下的手腕微微发抖。 车外传来利刃入肉的闷响、躯体撞上车壁的钝响,夹杂着凄厉的哀嚎,各种声音如潮水般灌入耳中,像是有一只手大力地攥住了他的心脏。 哗啦一声。 车门被人暴力的打开。 瞬间,一具鲜血淋漓的尸首迎面倒来。护卫怒睁的双眸还凝着最后一刻的凶光,咽喉处赫然一个血窟窿。 刀疤脸的身影逆光而立,靴底碾过护卫的尸身,染血的手径直朝车内探来,犹如一只鬼爪。 恰在此时,林间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另一辆马车疾驰而至,车帘被猛地掀起,见到此情此景,袁望舒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显得狰狞:“住手!住手!你们这群贱民,想对我三弟作甚!” 几只雕翎箭破空而来,直中那刀疤脸后心。她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直直往后倒去。最近处的悍妇仍不死心,拿着火把直往车内捅去。 袁缚雪抓起烛台奋力掷出,火星四溅间,一根粗绳缠上他手腕,将他狠狠拽向车外。 “啪——!” 一条马鞭凌空抽来,在那悍妇背上撕开一道血痕。紧接着又是一箭穿喉而过。那人又是一甩马鞭,马鞭顺势缠住袁缚雪的腰,轻轻一带,便将他稳稳揽到马背上。 袁缚雪惊魂未定,双手下意识环住身前人的腰。那人侧首回眸,月光下露出一张芙蓉面,朱唇轻启:“这些都是暴徒。”眸中含着冷冽之光,“全都杀了,一个不留。” 四周火把突然剧烈晃动,只见林间冲出十余骑,马上之人皆着玄甲,刀光如雪,顷刻间便将剩余暴民尽数包围。 刀光闪过,不过几个呼吸间,那些歹人便已尽数伏诛。 一场惊心动魄的危机,在此刻被轻易化解。 回过神来,袁缚雪这才惊觉搂着此人的腰,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踌躇间,一架马车已然到跟前。 “三弟!”袁望舒几乎是跌出车厢,她神色惶遽地看向袁缚雪。待看清驭马之人,她瞳孔骤缩,神色间皆是不可置信:“谢廷玉?你怎会在此?” 谢廷玉轻抚胯-下踏月骓的鬃毛,缓辔上前,“我从城郊 的演武场回城,远远望见这有火光,心下觉得不对才来的。” 她忽然转头,正对上袁缚雪一双略显慌张的双眸。 袁缚雪呼吸一滞。靠得好近,这还是第一次与外女如今近距离相看。 “公子可有事?” “无事。” 谢廷玉翻身下马,向袁缚雪伸手。 这本是世家贵女对郎君们再寻常不过的礼节,可袁望舒盯着那交叠的双手,只觉得刺眼得很。 她不言不语地看着面前这两人。 袁缚雪借力下马后,朝谢廷玉抬手一礼,“多谢。”声音清冷如霜。礼毕便径直退到袁望舒身后。 袁望舒看着谢廷玉这张脸就心中不忿,胸口剧烈起伏。 她至今记得蹴鞠穿杨那日被谢廷玉当众击败的耻辱,可眼下三弟又确实承了人家的救命之恩,若是没有谢廷玉,她简直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般复杂情绪,让袁望舒连句道谢都哽在喉间。 “谢……”袁望舒终于僵硬地拱了拱手,“多谢你今日……” 话未说完,谢廷玉不知往城内方向看到什么,脸上神色大变,飞身上马,扬鞭喝道:“所有人听令!全速回城!” 此时此刻,建康城内一片火光冲天,最繁华的朱雀桥上惨叫震天。秦淮河上,百余暴徒从画舫、小舟中蜂拥而出,刀光映着血色,见人就砍。 原本笙歌曼舞的河岸,转眼成了人间修罗场。 城门处仍有暴民不断涌入,街边摊贩的货物被掀翻践踏,连打更人用来避雨的草棚都被点燃,火舌舔舐着夜空。 袁望舒怔愣地望着那片血色火光,胸口如压巨石一般喘不过气来。 那不详的预感终究成了真。她猛地攥住袁缚雪的手腕,下达命令:“你们几个,拼死护送三公子去清凉山庄。若是公子敢掉一根头发,提头来见!” “小的遵命。” “二姐,这是怎么一回事?”袁缚雪也一同望向建康城,一脸错愕。 袁望舒并未作答,又下达一令,“传令!调庄子二百府兵,随我驰援建康!”语罢,她将袁缚雪塞进马车,重重阖上车门。 同一时刻,谢府内。 谢主君自梦中惊醒,听到外头金戈之声,匆忙披了件素色外袍便冲出寝殿。 外头灯火通明,庭院中府兵早已列阵完毕,身上的铁甲映着火光森然肃立。 岑秀立于阶前,厉声喝道:“少主人早有预言,今夜恐生变故。”倏然拔出腰间刀,刀刃在月色下划出一道银弧,“尔等誓死守卫谢园,若主君有半分差池——”刀锋猛地插入青石砖缝,“便如此砖!” 火光重重间,众人振奋不已,高声回应:“誓死保卫谢园,誓死保护主君!” 夜空中,陡然一条银龙现身,轰隆一声巨响,霎那间,电光将整座城池照亮得如同白昼,也照亮了巷陌间流淌的血河。 月黑风高夜,刀光映血时。 今夜的暴动开始了。 第36章 电闪雷鸣之下,金吾卫身上的甲胄映出一道冷冽的光。 苍穹之上,浓墨般的乌云沉沉压下,顷刻吞噬了最后一缕月华。 桓折缨身穿锁子甲,手中环首刀在冷电映照下划出一道凌厉弧光。她侧身避过袭来的刀锋,反手一挥,一颗暴徒的头颅便滚落在地。 雨水混着血水从刀尖滴落,在青石板上绽开暗红的花。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虎口处传来阵阵钝痛。杀得太多,连手臂都开始发麻。 自接到秦淮河畔的急报起,她便一直死守此地。暴徒却如潮水般涌来,从河岸,从城门,从每一条暗巷…… 有些世家大族的朱门早已被踏破。上峰连下数道严令,却只说要严守世家严禁要地。 那百姓呢?那些在雨中哭嚎的平民,就该被弃如草芥吗? “你们守在此处……”桓折缨握紧手中的环首刀,“我带人去救百姓。” “都尉大人!你且放心去吧,这里有我们!” 桓折缨刚带人冲出几步,河岸处又窜出一伙暴徒。这些人有的穿着抢来的残甲,有的粗布麻衣,挥舞着砍刀直扑而来。 她不得不停下支援的脚步,咬牙转身迎敌。环首刀在雨中划出寒光,带着凌厉的杀气劈向最先冲来的暴徒。 此时此刻,马踏青砖声回响在耳旁,桓折缨心头一凛,思索这群今夜暴动的人是何来头,竟然还能飞骑这等精锐,抱着必死的决心下,手起刀落又斩下一人,飞溅的鲜血混着雨水糊住了视线。 为首的那人逆光而来,看不清面容。马上之人挽弓如满月,箭镞寒光直指桓折缨的咽喉。 前后皆是狰狞的暴徒,退路已绝。桓折缨瞳孔骤缩,麻木地看着那支雕翎箭破空而来,快若惊雷。 “嗖”的一声,利箭擦过她的鬓发,径直贯穿身后高举斧头的暴徒。一朵血花在那人胸口轰然炸开,斧头当啷落地。 那人又是三箭连发,在暴徒举刀的刹那飞身下马。长发翻飞间,身后数名精锐随她杀入战局,刀光如雪,转眼便清出一片血路。这队人马身着锁子甲,领队身手凌厉,一眼看去便是一支随时可上战场的飞骑精英部队。 一旁作战的金吾卫等也都看呆了,其中有几人甚至认出为首之人,面面相觑之下皆瞳孔骤缩,喉间惊呼声几欲脱口。 桓折缨战得脱力,手中环首刀刃抵地,单膝跪在血水横流的青石板上。她喘息着抬头,先看见月光下那柄缠着红绸的横刀,顺着刀柄往上,终于看清此人的面容。 “咳咳……” 谢廷玉一手拉起桓折缨,看着她沾满血污的面容,“都尉,可有事?” 桓折缨手扶在谢廷玉肩膀上,“世家……老百姓们……” 谢廷玉安抚道:“都尉放心。我与王兰之早有发现端倪,我们二人早已提前去百姓居所清剿一番。” 桓折缨长舒一口气,接着听谢廷玉讲,“崔元瑛也早已得到我的报信,如今也应当前往百姓市肆。” “崔元瑛……她?”桓折缨猛地一愣,语带质疑。 “是。” “她不应该是躲在家中不出来吗?此等随时可能掉脑袋的事她舍身做?” 谢廷玉唇角微扬,“说明我这个老师教得好。” 说曹操曹操到。 另一桥头上突然传来整齐的踏步声。两队府兵踏着血水而来,每个人脸上、铠甲上都溅满血迹,显然刚从恶战中杀出。 “谢二!” 队伍中央突然冲出一人,提着障刀快步奔来。桓折缨定睛一看,顿时瞠目结舌。 崔元瑛背着角弓,手中障刀还在滴血。她眉宇间的戾气未散,却在对上谢廷玉目光时,下意识挺直了背脊,像个等待夸赞的学生。 “做得不错。”谢廷玉颔首。 崔元瑛心满意足,再朝桓折缨看去,语带骄傲,“记得和姨母说,我今夜有出息得很。”她扬起下巴,“可别抢我功劳啊!我可是从长干里,一路杀到这儿来的。” 桓折缨这会从震惊中终于回神,冷笑一声,“谁要抢你功劳?”她抹了把脸上的血水,对二人正色道:“如此,二位请随我一道肃清乌衣巷,青溪河畔,以及长宁坊的世家府园。” “乌衣巷不必去了。”崔元瑛甩了甩障刀上的血珠,“王谢两家的府兵早把巷口堵成了铁桶。方才我还看见袁望舒领着两 百多号人往袁氏府邸去了。” “那好。”桓折缨正欲重新分配,忽见城郊夜空炸开一道流星弹。 谢廷玉见状,脸色大变,“那是慈恩寺的方向。” 桓折缨先是一脸困惑,“怎么了,”后恍然大悟,“那是帝卿正在清修的寺庙。” 谢廷玉死死盯着慈恩寺方向,沉声道:“为防流民生乱,我早派人在寺庙附近看守,若遇险情便发流星弹示警。” “这群暴徒实在是可恶至极,竟然连这等清修之地都不放过。”桓折缨愤愤不已。 她身为金吾卫都尉,身上肩有保护皇城,以及皇亲国戚之责。她厉声喝道,“金吾卫听令,速整一队人马,随我——” “桓都尉。” 桓折缨循声看去,谢廷玉已然飞身上马,手上紧握缰绳,只听她冷言道,“都尉身兼数项职责,恐怕分身乏术,不如由我代劳。” 谢廷玉居高临下看着桓折缨,“可否借我一队金吾卫人马?” 眼下人手捉襟见肘,竟还有人主动请缨!这分明是雪中送炭之举,哪里会拒绝。 “谢二如此英勇有心,怎可不借。”桓折缨转头对众金吾卫道,“你们皆需听从谢廷玉调遣,不得有误。” 谢廷玉马鞭一抽,马嘶人立,运用肺腑中的气,高声喝道:“金吾卫何在!” 这一声喝如惊雷炸响,众金吾卫为之一震。想到方才谢廷玉杀敌的英姿,金吾卫无不对其信服,齐声应道,“属下在!” “谢氏亲兵何在!” “属下在!”这一声应答更加激昂高扬,隐隐有压下金吾卫的气势。 谢廷玉反手收刀如鞘,寒声道:“全军急行,驰援慈恩寺!”她眼中一片肃然,“凡持械暴民,格杀勿论!” 桓折缨怔怔望着谢廷玉率军远去的背影,心中震动不已。方才竟鬼使神差觉得谢二比她更能胜任金吾卫都尉之职,这念头刚起便被她自己掐灭。她神色一凛,与崔元瑛迅速整队,朝长宁坊疾驰而去。 ———— 姬怜被人轻轻摇醒。他迷蒙睁眼,正对上绛珠焦急的面容,“何事?” “出事了。”绛珠将衣桁上的外袍拿下,手脚麻利地伺候姬怜穿衣,“慈恩寺外聚集了大批暴民,正要闯进来。” 暴民二字犹如冰水浇头,姬怜睡意顿消,寒意从脊背窜上。他伸手从枕下摸出金错刀藏入袖中,随绛珠从寮房后门悄声离开。 “寺里的沙弥们,主持和香客现在如何?”姬怜压低声音问。 “后山小路因连日暴雨,已被落石堵死。”绛珠面色凝重,“如今大家都被困在宝殿内。” 姬怜脚步一顿。如此说来,他们已是瓮中之鳖。他强自定神,握紧袖中短刀,“人定胜天,莫怕。” 二人疾步来到一扇紧闭的侧门前。绛珠抬手在门板上叩出三长两短的暗号,门后立即传来铁链滑动的声响。木门先是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半张警惕的脸,待看清来人后,才缓缓洞开。 一个小沙弥双手合十,朝姬怜深深行礼,“帝卿殿下,快请进。” 姬怜快步踏入殿内,只见宝殿中烛火摇曳,映得观音像金身煌煌。主持端坐莲台之上,双目微阖,手中佛珠轻转,左右各列五位沙弥,诵经声如潮水般在殿中回荡。 “南无阿弥陀佛” 低沉的诵经声中,隐约夹杂着小儿压抑的啜泣。烛影晃动间,姬怜看见每个人脸上都映着惊惶的阴影。 姬怜悄然隐入人群,盘腿而坐。他双手合十,眼帘轻阖的瞬间,隐隐昏暗中,那人的面容便不由分说地浮现在眼前。 再度睁眼时,姬怜矮身靠近香炉,拾起一把香灰,藏在广袖之中。 门外不断传来各种惨叫声,铁器劈砍声,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噗呲。一蓬鲜血直直地洒在窗柩上,最靠近那处的香客不由惊叫出声,惊慌无措地看着一张双目暴突七窍出血的脸砸在窗棂格栅上,脑浆混着血沫从木缝间滴落,尸身轰然倒地。 咚。 咚咚。 几声接连不断的砸门声震得烛火摇曳。这几声犹如砸在人们的心尖上。 众人不断往莲台瑟缩躲去。 “咔嚓”一声,殿门被劈开裂缝,继而“哗啦”碎裂。夜风裹着血腥气灌入,数十个满身血污的暴徒闯了进来。 为首的暴徒半边脸上染着大片血渍,她阴鸷的目光扫过殿内,手中雁翎刀一挥。 “咣当!” 供品器具尽数扫落。 她粗暴地拽过一个小沙弥,刀刃抵住咽喉:“听说皇帝的弟弟在这儿?滚出来!” 小沙弥全身发抖,眼中泪直流,闭紧嘴巴。 “不说是吗?”暴徒手中雁翎刀再递近三分,小沙弥细腻的脖颈上立马显出一道血痕,“如果不说,我就一个接一个杀光殿内全部人。” 殿内众人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凝滞了。 莲台上主持睁开双眸,念一句阿弥陀佛,道:“施主,这一夜你们屠戮生灵,血染佛门,罪业已深。还望三思。” 姬怜不忍连累无辜,正欲起身,却被一股力道拽住衣袖。 绛珠泪落如雨,死死攥住他的衣角:“殿下,让奴顶替您去吧。”他声音哽咽,“您金尊玉贵,岂能落入这等贼人之手。” “不可。”姬怜拂开他的手,“我既享万民供奉,此刻岂能贪生怕死?身为帝卿,自当以苍生为念。” 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 暴徒眯起眼,看见一个清瘦修长身影自人群中站起。那人每走一步,殿内光影便在他身上流转一分。 “你要找的人是我。”姬怜在距离十步外站定,脊背挺直如松。他抬眸时,长睫在眼下投出细碎阴影,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放了小师父,我随你们走。”—— 作者有话说:写得我人都麻了…… 想不懂为什么当初要挑这个题材来写==脑子里进海啸了 玛丽苏才是最厉害的! 我以后要写玛丽苏! 好喜欢这种能在作话乱说的感觉。反正也没人管我 第37章 “放了小师父,我随你们走。” 短短十个字,用尽了姬怜全身的力气。他自然知晓随人走后的结局。 所以,在站起来那刻,他便存了以死来明忠贞洁烈的决心。 姬怜静立如松,广袖下握攥着金错刀的手微微发颤。待小沙弥踉跄着逃回人群,他才缓步上前。 “殿下!” 绛珠突然踉跄着扑出,重重跪倒在地:“奴侍奉殿下多年,求您…让奴跟着去!” 见状,为首那歹人哂笑一声,眼神示意身后一人上前将绛珠扯过来。 姬怜抬步跨过门槛,夜风挟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檐下两盏灯笼在风中摇曳,昏黄的光晕里,细雨如银针般簌簌坠落。他目光所及之处,青石板上横七竖八倒着僧侣的尸身,鲜血在雨水中蜿蜒成溪。 上百名凶神恶煞的人将大殿团团围住。她们手中的利器泛着寒光,脸上带着狰狞的兴奋。就在为首的暴徒伸手要按住姬怜肩膀时—— 嗖嗖嗖! 数十支羽箭破空而来,箭尾绑着的竹筒炸开,顿时白烟四起。混乱之中,远处传来雷鸣般的马蹄声。 众人顿时围困在这股白烟之中,忽闻阵阵如雷般的马蹄声传来。 姬怜虽看不清,但心底里反倒升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欣喜来。 层层白雾中,姬怜毫不犹豫地转身,在浓烟中摸索到绛珠的手:“走!” 轰! 马蹄声越来越近,重重黑影冲破白雾。金吾卫手持横刀杀入敌阵,暴徒们阵脚大乱。 几支雕翎箭精准穿透白雾,瞬间暴徒胸口炸开花血,倒地不起。 歹人见姬怜要逃,面目狰狞地扑来。 “若是来不及,便抓一把香灰撒过去,迷了贼子眼睛再逃。”一道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姬怜的脑海里。 眼下情况紧急,使用袖中的金错刀已来不及,姬怜不及思索,广袖翻飞间,一把香灰迎面撒出。 细密的香灰如雾弥散,歹人顿时双目刺痛,涕泪横流。“抓住他!”她捂着眼睛嘶吼,“绝不能让他跑了!” 姬怜紧攥着绛珠的手,在浓雾中仓皇 奔逃。 忽见前方白雾里跃出一骑,那人翻身下马,腰间横刀铮然出鞘。还未等姬怜反应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牢牢扣住他的手腕。 谢廷玉一个滑步向前,刀光如练。只听“噗嗤”一声,鲜血喷溅,一颗头颅滚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咕咚”声。 姬怜被这力道带得踉跄几步,后背抵上冰冷的墙壁。他怔怔抬头,只见那人,乌发高束,玉扣在马尾间泛着寒光,窄袖骑服勾勒出利落线条。 刀光在她左右手间翻飞,两名暴徒应声倒地。血肉飞溅间,她杀人如斩乱麻,犹如砍瓜切菜一般简单。 姬怜看得入神,全然未觉左侧两名暴徒正举刀扑来。 谢廷玉耳尖微动,足尖勾起地上一柄横刀。她双手分持双刃,身形如鬼魅般旋至姬怜身前。 只见两道银虹交错而过,是她将两刃同时狠狠地刺入敌方的咽喉处。 “唰”的一声,她迅速抽刀而出,雪白墙壁上骤然绽开两道凌长的血痕。 刀尖垂落,鲜血顺着锋刃滴答坠地。每一个身法都干净利落,快、狠、准,刀刀致命,一击必杀。 砰。 砰。 砰。 姬怜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流萤月光好像在她身上镀了一层银辉,她的降临在此刻有如天神。 周围暴徒被谢廷玉周身激起的一股狠厉杀伐之气所慑,心中充满惧意,竟不敢上前。金吾卫趁机合围,将贼人尽数制服。 “留几个活口到时候带回去审问。”谢廷玉横刀而立,声音冷峻。她站在那儿,犹如战神一般,守在姬怜的身前,冷眼看着这群暴徒一个接一个地倒地,惨叫声此起彼伏。 局势瞬息被扭转过来。 谢廷玉手腕一转,收刀入鞘,俯身将姬怜拉起。 “有受伤吗?”谢廷玉低声问,“我看看?” 姬怜摇首,反而紧紧地握住谢廷玉的手,视线落在她下颔处的血渍,“你可有受伤?你的脸上……” 想给谢廷玉擦擦,却发现手上,指缝间都是香灰,脏得很。 这么脏,怎么能碰她呢? 姬怜瑟瑟收回手。 “无事。”谢廷玉浑不在意地用手背一抹,“都是溅得别人的血。”她看向绛珠,“快带你家殿下回去休息。这里太乱了。” 白雾散去,地上的惨状顿时显现,血流成渠,尸首堆叠,几截断肢还保持着抽搐的姿势。 原本受困在殿里的主持、僧侣、以及香客等人都纷纷捂袖出来,看着地上横陈的暴徒尸首,内心又是亢奋,又是害怕。 姬怜陡然见到此状,顿时脚步虚浮,眼前阵阵发黑,将将要倒下。绛珠连忙扶住他。 “欸?我给忘了。”谢廷玉失笑,另一只未沾染到任何血迹的手从怀中拿出一条长长的玄色发带,递过去,“给你家殿下用来蒙眼走回去吧。” 姬怜回到居所,将那条玄色发带仔细收好。净面之后,又用香胰子反复搓洗双手,直到每一道指缝都洁净如初。做完这些,他独自站在檐下静候。 说来也奇,这场雨随着杀戮的终结竟戛然而止。 空气中飘散着血腥与雨水混合的潮湿锈味,月光穿透渐散的云层,将庭院照得一片清冷。 姬怜仰首,但见乌云退散处,一轮满月如洗。 约莫有小半个时辰后,耳畔传来非常非常轻的脚步声,他扭头,是谢廷玉。 谢廷玉显然也去清洗一番。手上、脸上的血污尽数洗净,连那件染血的外甲也已脱下。她就站在那棵梧桐树下,看着他。 姬怜再也无法忍住心中的悸动,向谢廷玉奔去,双手拥住她的腰,下颔深深埋进她的肩窝里。 谢廷玉一脸错愕,没有想到姬怜会如此主动,这还是在情蛊未发作时期里的头一回。她愣神片刻后,才抬起手臂,温柔却有力地回抱住他。 隐在门后的绛珠看得真切,此刻终于确信姬怜对谢二娘子是何心意。他轻手轻脚地合上门扉,不再窥视。 “我还以为殿下你不害怕呢。”谢廷玉拍着姬怜发抖的脊背。 这话一出,姬怜抖得更厉害了。 隐隐有呜咽声溢出,渐渐变成压抑不住的抽泣。 面对暴徒时,他挺直脊背不曾落泪;生死关头,他攥紧金错刀未露怯意。可此刻站在谢廷玉面前,那些委屈,尽数倾泻。 “呜呜呜呜呜……”姬怜抬起一张哭得泪眼朦胧的脸,“我怕死了,谢廷玉。你再晚来一会,我就……我就……” “殿下就要用那柄金错刀自绝了?” 眼睫上挂着泪,姬怜重重颔首,“皇室血脉,岂容贼人折辱。”他哽咽着攥紧谢廷玉的衣襟,“唯有一死,以全清白。” “啊……你们皇室子民这么容易就赴死吗?”谢廷玉恶魔低语,“其实有种人,荤素不忌,专爱亵渎贵胄尸身,剥了衣裳制成艳尸,再卖给有特殊癖好的……” 什么可怖,就专挑什么讲,从炼.尸讲到冥婚,只把姬怜气得张嘴咬在谢廷玉的脖颈处。 “你为什么要吓我?” “把你吓到你就不会轻易赴死呀。” 姬怜哼一声,从袖中抽出帕子,谢廷玉顺手接过来,给他擦拭眼泪。 谢廷玉将帕子塞到姬怜手中,“我要回建康城里了。” 姬怜一怔,不由自主地伸指去勾着她的手指,“那你……之后还来吗?” 谢廷玉轻声问:“殿下希望我明天出现在你眼前吗?” “也没有很想。”姬怜放开她的手,“你明日爱来不来。” 谢廷玉一把扣住姬怜的手腕,另一手揽住他的腰顺势一转。 姬怜后背抵上梧桐树干,眼见那张容颜逼近至呼吸可闻的距离,却堪堪停住。 这会轮到谢廷玉将脸埋在姬怜的肩窝处。她温热的呼吸扑打在他的脖颈上,“其实我也很害怕,还好我来得及时。”她搂紧他,“还好你没有出事。” 姬怜手抚着谢廷玉背后的发丝,低声:“你还没有说你明日还来吗?” “也许来,也许不来。看看城中是否有我要帮忙的事。” 心里头泛起一阵酸涩,比小时候误食进去的苦瓜还苦。姬怜将谢廷玉推开半分,垂眸掩住眼中翻涌的情绪,“你快去吧。城中恐还有漏网的贼人,正需你去清剿。” “今夜随我过来的金吾卫会留下来夜巡。” “嗯。” “有她们在,殿下今夜可安心歇息。” “嗯。” 谢廷玉又凑过去,“看在我方才如此英勇杀敌的份上,我想向殿下讨个奖励。” 姬怜抬眸,四目相对的瞬间,连空气都仿佛凝固。 并没有像之前那般缠绵悱恻,也没有像之前那般难舍难分,只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轻吻。未等回味,清越的哨声划破夜空,一匹通体乌黑,唯四蹄雪白的骏马踏月而来。 谢廷玉利落翻身上马,乌发划出一道流云般的弧线。她看一眼姬怜,便头也不回地朝建康城方向疾驰而去,数名谢府亲兵紧随其后。 一切都安静了。 姬怜躺在床榻上,指腹摩挲着唇瓣,似乎上头还留存着她的温度,她的清香。他阖上双眼,脑海里尽是她方才如何手起刀落间就瞬息斩杀贼人的画面。 利落,果决,狠厉,还特别地……好看。 姬怜忽地翻了个身,双腿不自觉地夹紧薄被轻轻磨蹭。咬住的下唇泛白,几番深呼吸后,终是猛地将薄被拉过头顶。 “……快睡吧。”被衾下传来闷闷的自语,尾音还带着几不可察的轻颤—— 作者有话说:怜怜:我不要只是简单的亲亲TT 谢廷玉:那下次……我是不是可以又摸又亲? 怜怜:!!!!不可以(嘴硬版 第38章 谢廷玉不待停留,一路疾驰回到建康城,直奔百姓市坊。 沿途中甚至还碰见几名歹人驾驶一辆马车,里头传来呜咽的声儿,谢廷玉立即将其拦截,拉开车门一看,里头捆绑了几个世家贵族儿郎,口里都塞着麻布,鬓发缭乱。 他们见到谢廷玉,仿若见到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流着泪对她道谢。谢廷玉又指派两名亲兵将其护送回府。 一路上血水直流,街道上尸骸堆积,家家门户紧闭,有的已被暴力破开,远 远看上去一片混乱荒芜。之前这儿还是百姓安居乐业之所,一片热闹祥和之气,现如今萧瑟苍苍,令人唏嘘。 忽见一骑红枣骏马迎面而来,马上女将手持滴血长枪,正是王兰之。 “是否还有漏网之鱼?”谢廷玉目光扫过王兰之的左肩,衣衫被利刃撕开的破口边缘翻卷,隐隐有血痕伤口,“伤得如何?” 王兰之一脸戾气,手中长枪仍在滴血。“无碍,区区小伤不妨事。”她抬头看向一侧巷尾,“贼人皆被我们清理干净了。” 谢廷玉扫视街上乱象,眉头紧锁:“夏季炎热,须即刻处理尸首,否则容易滋生瘟疫。”她屈指敲敲鬓间,“只是处理尸首,怕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王兰之枪杆一振就要策马,“走,去向袁望舒要钱!” 谢廷玉横马拦住王兰之去路,“你且先去包扎。”她指尖轻点自己左肩相同位置,“若伤口溃烂化脓,怕是没命去找袁望舒算账。” 王兰之无法,只得打马先回乌衣巷,走之前还特意叮嘱谢廷玉往袁望舒脸上多来几拳,谢廷玉无不答应。 谢廷玉策马直奔青溪河畔新建的袁氏园。她料定,袁望舒十有八九就在此处。 这袁氏园刚落成不久,连巡防守卫的府兵都尚未配齐。此处本是袁望舒为自立门户所建,预备着搬离汝南袁氏本家后,在此成家立业,迎娶范阳卢氏的大公子。 谢廷玉勒马停驻。 但见朱漆大门上的匾额已被人劈作两半,颓然倒在石阶之上。府门洞开,谢廷玉径直跨入,身后谢氏亲兵鱼贯而入,远远望去,俨然一副带着人去干一架的势头。 事实上,谢廷玉确实是去干架的。 这个新建成的园子倾注了袁望舒许多心血。譬如,回廊栏杆旁摆放的都是建康城内时兴的牡丹魏紫,花厅里用以观赏的琉璃孔雀屏风,就连庭院里的秋千架都是用上等的紫檀木精雕细琢而成。 而眼下,这些皆因今夜的暴动入室,一切都荡然无存。陶盆碎裂,沃土散落满地,花厅里碎了一地的琉璃屏风残骸碎片,秋千绳索断作两截,雕花座板斜插在假山石缝中。 青石板上是斑驳的血迹,被撕碎的锦衣华服挂在残枝断木间。 园里各处可见横七竖八的尸首,脖颈上深陷的指痕和暴突的眼球。 谢廷玉略过一眼狼藉,朝主院走去。 袁氏府兵平日操练懈怠,跟这群亡命之徒厮杀起来自然吃了大亏。这会儿不是拄着刀半跪在地,就是瘫坐着直喘粗气,浑身上下都是血,也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突然听到一排整齐的脚步声,和甲胄、兵器间的碰撞声,还以为是暴徒又杀来了。一个个腿肚子直打颤,硬撑着站起来,结果看见是谢廷玉,顿时泄了气似的又瘫坐回去。有几个干脆把刀一扔,彻底摆烂。 谢廷玉是在一个角落里见到袁望舒的。 袁望舒萎靡坐在地上,手中那把刀刃已经砍得翻卷的横刀歪在一边,背上的角弓弦断箭尽。她垂着头,身边横着五具喉咙中箭的尸首。十指关节满是擦伤和血痕,指甲缝里都渗着血丝。 “袁二。” 冷不丁闻此声,袁望舒猛地抬首。 那一刻,谢廷玉才看清她的模样。 她双眼猩红如血,眸中翻涌着骇人的戾气,嘴角还挂着未干的血迹,活似刚从地狱爬出来的修罗。 袁望舒站起身,猛地朝地上咳出一口血。她狼狈地抹去嘴角的血迹,抬眸看向谢廷玉,“你来这里做……” 话音未落,谢廷玉一记重拳已狠狠砸在她左脸上。袁望舒眼前一黑,整个人重重栽倒在地。 “娘子!” 两名袁氏亲兵立即冲上前,一个慌忙搀扶,另一个抽刀就要拼命。谢廷玉身后两名府兵一个箭步上前,干脆利落地将人按倒在地。 谢廷玉冷冷道:“这一拳,是替今夜无辜受难的百姓打的。” 袁望舒本就受了点伤,力气消耗大半。这一拳打得她耳中嗡鸣。她刚摇摇晃晃站起来,右拳又挨了更狠的一记。 “这一拳是替在慈恩寺无辜牵连的主持、僧侣等人打的。” 其实,平心而论,这两拳里还藏着对姬怜的后怕。若她今夜来迟半步,以他的刚烈性子,恐怕只能见到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你在这儿充什么圣人?”袁望舒指骨捏紧,眼中怒火灼人,“不过是剿了几个暴徒,就真当自己是建康城的救世主了?” 她啐出一口血沫,冷笑道:“这些贱民的死活与你何干?与你这个高高在上的陈郡谢氏贵女何干?别以为救过我弟弟,就能在我这儿讨到好脸色。” 谢廷玉猛然上前,一把大力揪住袁望舒的衣领,“你睁眼看看!今夜多少人是拿着锄头镰刀就来拼命的?”她手上力道又重几分,“这些布衣草鞋的百姓,若不是被逼到绝路,谁会提着农具就来送死?!” 袁望舒被勒得脸色发青,耳边炸响谢廷玉的怒斥,“你以为那些绫罗绸缎、珍馐美味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没有这些百姓种田织布,你袁氏园里的这些名贵品从哪儿来?” 谢廷玉将人掼在地上,“真是富贵日子过久了,你脑子都被金子给塞住了!” 袁氏亲兵被谢廷玉这架势震住,竟无人敢上前,眼睁睁看着自家主子在地上狼狈挣扎。 谢廷玉松手起身,居高临下道:“你若还剩半点良心,就从私库里拨钱,填补流民坊市的损失,还有建康城的修缮费用。” 袁望舒只觉背上一轻,顿时剧烈咳嗽起来。她抬头死死盯着谢廷玉远去的背影。 ———— 寅时三刻,一队人马疾步踏入袁氏园。穿过几重回廊,终于在一间亮着灯的厢房里寻到袁望舒。 袁望舒脸上淤青肿胀,嘴角裂开一道血口,身上沾血的甲胄还未卸去。她双眼充满血丝,正阴沉着脸用冰帕敷嘴角。 “娘子。” 袁望舒掀起眼皮瞅了一眼,并未出声。 此人名为江秀,是当年随她母亲北伐鲜卑的心腹,如今在司农阁任司农典使要职,深得母亲器重。 江秀拱手作揖,语气凝重,“下官今夜突闻此事,心下忐忑不安。不知娘子伤势如何?园中损失可曾清点?” 袁望舒恍若未闻,只问:“母亲如今尚在宫中,是已经知晓今夜此事?” “正是大司农密令下官前来。”江秀稍作迟疑,压低声音,“此次流民暴动影响恶劣,恐已惊动圣听。若天子震怒……” “我……我不过略取了些许利钱。”袁望舒攥紧冰帕,深呼吸几口,嗓音嘶哑,“今夜之事我也始料未及。你去禀告母亲,三弟缚雪我已安置在城郊清凉山庄,万无一失。” “无论发生什么,娘子始终是汝南袁氏的嫡系血脉,是大司农最疼爱的掌上明珠。” 江秀突然正色,一字一句顿出,“娘子虽出身簪缨世家,却深得大司农言传身教,深知‘民为邦本’之理。此次奉命安抚流民,绝无半分贪墨之举。” 袁望舒敷脸的手突然顿住,直直盯着江秀。 只见江秀后退三步,郑重跪地,“娘子今夜见义勇为,恰从城郊返城时遭遇暴乱,当即率领百余府兵,与金吾卫桓都尉、王统领等人并肩作战,清剿暴徒,护佑百姓。此等义举,下官实在惭愧。” “江……伯母此话,属实是言重了。伯母快起。”袁望舒抬手虚扶。 江秀顺势起身,继续道:“娘子本心纯善,并无大错,只是受了底下人蒙蔽,未能察觉贪墨之事,顶多算个失察之过。况且……”她指 了指袁望舒包扎的手臂,“娘子在此次平乱中负伤,却仍心系百姓,亲自拟写请罪文书呈交宫内,更主动前往金吾卫衙门配合调查。这般担当,实属难得。” 语罢,江秀侧身示意,身后的人立即从漆木箱中取出早已备好的笔墨纸砚,在案几上一一摆开。 袁望舒听到这儿,已然明白江秀的用意。她站起身,拱手一礼,“典使教诲,望舒铭记于心,定不负母亲栽培之恩。” 几人迅速铺开宣纸,注水研墨,将狼毫笔恭敬递上。 袁望舒执笔挥毫,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一篇字字恳切、情真意切的请罪文书便已写成。 待墨迹稍干,江秀小心折起文书,收入锦匣之中,“还望娘子好好收整一番,将先前克扣的赈灾钱粮尽数补还,天亮之后便可前往金吾卫处了。” 袁望舒颔首,亲自提着灯笼,将江秀一行送至园门。待车马远去,她转身回园,沉吟片刻后吩咐道:“开我私库,拨出三成钱粮,用于赈济受灾流民,补偿坊市损失。”—— 作者有话说:每写一章,都是我流的泪。 剧情是要走的,不走的话,谢大人如何升官呢? 第39章 翌日清晨,一辆朴素的马车从清凉山庄而出,缓缓驶入建康城内。 素手挑开车帘,袁缚雪看向外头惨状。 长街上尸骸未敛,青石墙壁上是各种飞溅上去的暗沉血迹,积水洼里还浮着未消的猩红,可见昨夜城内是多么可怖骇人。 百姓居所的门扉上裂痕,几个衣衫褴褛的百姓正麻木地用草席裹尸,拖向巷尾堆积。 袁缚雪眉头深锁,思忖:“暴雨初歇,暑气熏蒸,尸骸若堆积不焚,必生瘟疫。” 马车最终停在青溪河岸的袁氏主园。 候着的门房利索地摆好马凳。 袁缚雪撩袍下车,踏入袁氏园。虽有府兵把守,但园内仍是一片狼藉。假山倾颓,花木摧折,仆从们正忙着收拾残局。见他到来,众人纷纷停下手头活计,齐声问安:“三郎君日安。” “我二姐姐呢?” 一直候在袁缚雪身旁的管家闻言,脸上踌躇,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样。 袁缚雪眸光一沉,径直走入一六角凉亭内。待屏退左右,他微抬下颔,指尖轻叩石桌,“说吧。” 管家行叉手礼,憋了半天只答:“郎君,娘子今日一早天不亮便前往金吾卫处。” “无事去金吾卫做甚?”袁缚雪一瞥管家鬓边频频冒出的冷汗,质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管家不语,一味装不知道。 “那好。”袁缚雪倏然起身,腰间佩戴的玉珏泠泠作响,“那便将母亲留给我的嫁妆折现,用作搭建粥棚,并安置街道上的尸首。” 此言一出,管家脸色大变,连忙出声阻止,“郎君三思啊!那可是大司农精心为您备下的嫁妆啊!” 这三郎君的嫁妆可是大司农五年前就着手准备,里头名贵的南海珊瑚手串,东海夜明珠链,各类稀罕物是应有尽有,这是专为秋猎后的相亲宴准备的。若真动用,怕是大司农要活剥了她的皮。 管家汗颜,内心天人交战数息,“娘子……娘子因监管不力,纵容下属贪墨赈灾银两,今日…今日去金吾卫受审了…”见袁缚雪神色骤变,又急忙补充道,“娘子已开私库,将原本缺失的三成银钱补上……但至于其她人贪的……那就不知了……” 袁缚雪神色肃冷,如何不能听出管家言语中的蹊跷。想必她二姐挪用了一部分钱银,而底下来的人又层层剥削,那真正留到流民手中的又有多少呢? 他内心开始盘算昨夜伤亡的情况。建康城无辜殒命的百姓,流民坊中病饿而死的孤弱。 越是细想,袁缚雪指节便攥得越发青白。 “取我嫁妆一成,”他边走边沉声吩咐,“购置生石灰、艾草、柴薪、盐……” 管家留心袁缚雪口中所说之物,越听越不对劲,待听到他要以身犯险,亲自去处理街道上的尸首,以及前往流民市坊探查情况,管家连当场撞墙而亡的心都有了。 她颤颤巍巍地阻止袁缚雪,苦口婆心地说:“郎君若是如此行事,当真是把小人放在火上烤呀!大司农要是得知,真的会当场剥了小人的皮啊!” “够了!” 袁缚雪一声呵斥,“你要是再阻拦我,才是真的将袁氏架在火上烤。” “我虽是儿郎,但我更是出身汝南袁氏。”他广袖一拂,玉面生寒,“若是此番我们袁氏无心悔改,你可知接下来的后果是什么?” “安置流民本是积德行善之举,如今却酿成这般惨祸。”袁缚雪冷眼扫过管家一眼,“你在袁府当差多年,难道还看不清。民心若失,便是大厦将倾?” 袁缚雪难掩眼中失望,“你若是还想在袁府做事,就照我说的做。你要是再敢阻扰,我定告诉母亲,待她回府之日,就是你卷铺盖走人之时。” 管家不敢多言一句,立即躬身退下去办事。 这位三郎君生得一副清冷如玉的容貌,性子更是如霜似雪。认定之事便执拗到底,任谁劝说都难改其志。行事更是言出必行,既已决断,纵是千般阻挠也是徒然。 袁缚雪口中所说的艾草、生石灰、柴薪等,各有各的用处。 生石灰是用以隔绝已得瘟疫患者所用的衣物、排泄物等。而且,以石灰洒地,除秽消毒。 艾草则是室内用以熏艾,可辟邪疫。《周礼》曾有言,翦氏掌除蠹物,以攻禜攻之,以莽草熏之,可见艾草熏艾之事源远流长。 而柴薪、盐则是用以给老百姓煮沸饮水所用。柴薪昂贵,寻常百姓冬季里也舍不得多用,更何况烈日炎炎的夏日里。再者,《备急千金要方》中有记载,盐汤渍物,可杀疠气之毒。 袁缚雪师从王叔和许久,虽是初次处理瘟疫等事,但安排妥帖周全,井井有条。 管家办事很快,不过一个时辰,便已筹集了些许艾草,柴薪和生石灰,甚至是直接将膳房中的存盐用以救急。 这些当然是远远不够的。但也只能临时赶鸭子上架了,先安抚部分流名百姓为上乘。 袁缚雪毫不犹豫地登上马车。 车轮滚滚,碾过青石板路。 “你们动作麻利快些,莫要耽误。” 一道格外熟悉的声音自马车外传来。 袁缚雪的指尖下意识摩挲小案几的边缘,心莫名其妙地被这道声音给揪起。 他将车帘微微掀开一角,正巧能看到马上那人的侧颜。 就这么一眼,袁缚雪当即认出是昨夜救他之人。 心脏忽然漏跳一拍。 恰好此时马车被卡在巷口进退不得。 袁缚雪不自觉地抚上心口,怔愣地看着那人挺拔俊秀的背影。 谢廷玉自然没有错过那一道停留在她身上的明显视线。她一扯缰绳,转身对上那对清冷的双眸。认出这马车里的儿郎是袁望舒的三弟,她叉手行礼,“袁公子。” “……你……” 袁缚雪耳尖微热,略感局促,不知为何和此人对视总是会觉得心慌意乱。 他微一撇头,发现谢廷玉后头跟着十余架牛车,上头亦是满载艾草、生石灰与柴薪。方才只顾着盯着她的脸,此刻才看清她一身紫绡道袍加身,莲花金冠束发,全然是道门中人的打扮。 “你这是……?” 谢廷玉“哦”一声,“我这是要到流民市坊中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她打马近前,眼中带着探询:“我听闻袁公子是会医术?” 这倒不是谢廷玉从哪个旮旯里道听途说来的。 昨夜离开袁园后,她先回乌衣巷确认谢园无碍,所幸未遭到任何暴徒侵扰。转而去了琅琊王氏府邸,进门时见王兰之已卸下甲胄,换了广袖襦裙,左臂伤口包扎妥当。王栖梧更是早已安睡,全然未受惊扰。 两人一合计,觉得不能先等朝廷下令再行事,只得先行走一步,主动去探查流民市坊中的情况,以免再度发生任何流民暴动一事。 最终的商议结果是,谢廷玉先行去流民市坊,王兰之负责统筹城中尸骸处置,并将一系列善后事如实禀报给桓折缨。 谢廷玉昨夜只不过小小休憩一个时辰,便起身换衣。 她先是命令府中的人遍寻城中医师,许以重金酬谢。可奈何昨夜暴乱太过骇人,这些医师听闻要去流民坊,个个推脱说“有命赚没命花”。最终只寻得一位双鬓斑白的老妪医师勉强应允。 人尚来趋利避害,谢廷玉也是早已料 到这般境况,索性又回到王氏府邸找王兰之喝酒解闷,王兰之因受伤,便以茶代之。当时不过天刚大亮,几杯温酒下肚后,谢廷玉又聊到昨夜意外碰到袁缚雪一事,王兰之便顺口道出其会行医一事。 她胳膊肘怼怼谢廷玉,“你既救他一命,何不借此开口?救命之恩,他总该还你这个人情。”她凑得更近,“再说了,袁望舒弟弟帮你忙,这不得气死她。” 这不,出门就撞上了。 谢廷玉挑眉看向袁缚雪马车后的阵仗,唇角微扬,“袁公子也是有事出门?” 袁缚雪颔首,“听闻流民坊恐生疫病。我既通医理,自当前往。” 哎,这可真的是天意弄人。 谢廷玉脸上的笑意更深,反手点了点身后满载的牛车:“巧了这是,我也要去。坊间鱼龙混杂……”她故意顿了顿,“公子孤身前往怕是不便,不如由我护送?” “好。” 这脱口而出的应答,莫说谢廷玉听得一愣,连袁缚雪自己都觉出几分失态。 本该推拒几句才合礼数,怎就应得这般干脆? 袁缚雪掩饰性地轻咳一声,“那你为何要穿这一身道服?” 谢廷玉拂了拂道袍,“这是圣上前不久亲自御赐的。”她狡黠一笑,“这我自然是有用才穿出来的。你待会便知。” 袁缚雪不明所以,但并未再问。两人一道前往,谢廷玉策马随行在侧,他只要稍掀帘角,便能看见谢廷玉的侧影。 连绵不断的雨自昨夜便停,今早的晨光穿透云隙,斜照大地,细碎的金屑为街巷间匆匆的行人镀上金边。 这道光芒也同样照在谢廷玉身上。 她身上好似镀了一层金色光辉,与她身上的紫绡道袍相得益彰,就连她前襟上的瑞鹤图也流转华彩,纤长的睫毛都染上碎金。 昨夜救他时,她周身浸着一道月辉,而今日的她好像又都融在温煦晨光之中。 袁缚雪倏地放下车帘,手又抚上心胸口。眨眨眼,只觉得心跳又快了几分—— 作者有话说:好累捏,考虑明天到底要不要更…… 拿着一朵小花,开始掰花瓣,明天更,明天不更,明天更,明天不更,明天更,明天不更……………… 第40章 一辆朱轮绣毂马车停在流民市坊外。 袁缚雪走下马车,方知此处的环境有多恶劣。 一眼望去,十处房屋便有四处坍塌,断裂的房梁斜插在地,瓦片都吭哧吭哧掉了数十块,破洞处悬着接水的破陶罐。 更可怜天见的是,此处居所逼仄拥挤,连如今晴朗的大好日光都难得透进几分。 袁缚雪只是匆匆一撇,便能从窗柩缝隙间窥见倒在榻上的尸首。拥挤的小巷渠道内都是各类排泄物,甚至是脏了的衣服,当真是臭不可闻。 如此盛夏季节,尸体不好好处置,小巷内更是虫蝇飞天,臭气熏人,如此环境,怎能不滋生瘟疫? 袁缚雪蹙眉,立即命人取下车中早已备好的丝巾。 此物已用艾草浸透泡过,可覆于口鼻,脑后系带。正是医者防治疫病时的必备之物。 谢廷玉接过袁缚雪递过来的丝巾时,两人的指尖无法避免地触碰,她轻道一声谢谢。 袁缚雪只觉指尖好似被雪凉到似的,微微发麻。他倏地收手入袖,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片肌肤。 他身后的仆妇抬步上前,在门扉上扣响几声,见里头的人将门拉开一条缝,温声道:“可否让……” 一句话都未说完整,门扉啪地一下关上,震得她鼻子生疼。仆妇讪笑着向袁缚雪告罪,又往下一家敲门,如此连吃五回闭门羹后,终于偃旗息鼓,灰溜溜地退回袁缚雪身后。 谢廷玉一拦袁缚雪上前的脚步,“你这样子,怕是也进不去。” “那你有何妙招?”袁缚雪不解。 “且看我的。” 袁缚雪见谢廷玉捋平前襟,正正莲花冠。 她从随从手中接过一柄白玉拂尘,手腕一转,尘尾便搭在小臂上。另一手掐子午诀,朗声道:“无量天尊!贫道云游至此,观此地煞气冲天,恐有恶鬼作祟。特来降妖除魔,保一方平安。” 昨夜还是个见人杀人,眼都不眨的战神娘子,今个就化作了个得道高人。 掩在丝巾的下嘴角微提,袁缚雪只觉眼前这人甚是好玩,与建康城里她所认识的大部分贵女都截然不同。 都不用谢廷玉亲自抬手扣响门扉,木门吱呀一声洞开。 一位妇人红着眼眶迎出来,粗糙的双手不停地互搓:“道长快救救我家小儿。不知为何呕吐不止,已经是病得无法下床了。”她一抹眼角,“我家小女前日刚去。那孩子向来壮实,自北边逃难来此就病逝了。” 谢廷玉神色严肃,“必是北境恶鬼缠上了你们。”她从袖中掏出厚厚的一沓今早刚画好的鬼画符,“且让我进去将此符贴在你们房内,用以震慑驱赶恶鬼”,又一指袁缚雪,“这位公子随我一道,妙手神医一位,专治各种疑难杂症。” “好、好、好。多谢这位公子。” 妇人舌头都捋不直,躬身领谢廷玉等人进去。 两人各司其职,谢廷玉蘸水贴符,袁缚雪则为小儿诊脉看病。 小男孩呼吸急促,呕吐不止,双目涣散,四肢瘫软无力。袁缚雪仔细诊察后,见其并未出现高热惊厥等危症,心下稍安。 见袁缚雪走来,谢廷玉低声问:“如何?” “吐泻并作,此为霍乱。”袁缚雪将艾草点燃,“幸好发现得及时。” “还好没有发高烧,亦或是出现咳血等症状,若是等到那时……” 讲到此处突然一停顿,不再有下文。 谢廷玉茫然抬眸看向袁缚雪,见其一脸煞有其事地往旁边挪两步,谢廷玉恍然大悟,原来是嫌她靠太近了吗? 她立即会意,也往相反的方向挪两步,看向袁缚雪,眼神里写着“这个距离够远了吗?如果可以的话,你现在可以接着往下讲了。” 袁缚雪一愣,又心下很不是滋味,明明是他先惊觉靠得太近才挪,眼下见两人的距离大大拉开,又莫名生出几分怅然。 “总而言之,可以医治,救得回来。” 袁缚雪将艾草熏满屋内各个角落,驱散浊气。可这不过一户而已,坊间还有千百户亟待救治。药材带得有限。若人人均分则杯水车薪,但免费施药更恐引发争抢,只能先做多少算多少。 他细细叮嘱:“需将饮水煮沸半刻,方可饮用。莫要再喝冷水了。”他一个眼神示意,底下的人纷纷抱了些柴薪和少些许盐进来。 谢廷玉如法炮制,以道士驱鬼为理由,带着袁缚雪进了一间又一间,整个过程异常顺利。 “为何我袁氏的人敲门则不行,你以道士身份就行呢?”袁缚雪好奇。 “鬼神之说,谁敢不信?”谢廷玉指节扣扣鬓间,“虽有疑惑,但也不敢拿性命作赌。” 两人就这么一路盘查直至下午。 谢廷玉在帖符时,以追寻恶鬼踪迹为由,对流民进行细细盘问,待问了好几个,脑中将线索整理好,提笔蘸墨,在黄符背面疾书。 袁缚雪见谢廷玉并未避讳他,便靠过来想看她写什么。 这看着看着,他无意识地又贴很近,近到能问到谢廷玉身上的沉水香味。那香气好似冬季里的梅花花蕊包裹住雪花,好闻清冽。 他一道看着,一道将纸上的内容小声念出,“疫病、暴动根源有三。暴雨摧屋,当查建材质地。二者,多人指证粥棚粥食掺有砂石,食即呕吐,甚有腹胀暴毙者。三者,有生面孔混入坊间,蛊惑众人作乱。” 袁缚雪蹙眉,认真思考时头会微微下撇,几缕青丝拂过,发尾末梢似有若无地扫过谢廷玉执笔的手背。 谢廷玉默然收好黄符,见暮色渐沉,当即吩咐袁谢两府人手挨户收殓尸骸。无 论是屋内的,还是巷尾堆积的,悉数运往高处。 她早在午后便相中一处远离水源的坡地,命人掘出深坑。先以生石灰混合草木灰厚铺坑底,再层层叠放尸身。每置一层尸首,便覆上寸许石灰,如此反复,直至酉时初刻方毕。 临行前,袁缚雪又命人燃起艾束,青烟缭绕间,挨个在每个人周身熏绕三圈,以祛疫气。 谢廷玉抬首看着苍穹的一抹紫霞,突然想起那人一身菖蒲紫外袍披身甚是好看。 她有点想见见姬怜。 谢廷玉翻身上马,对着车内的袁缚雪道:“天色已晚,袁公子早日回城吧。”不待人回话,她一打马,往慈恩寺方向驶去。 天边的最后一抹紫霞渐次消隐,暮色如潮水般漫涌而来,一弯新月已悬于梧桐梢头。 窗户被叉杆撑开,一抹银辉流泻在窗柩上,莹白的手指慢慢在窗框上打转。 姬怜抬首望月,口中喃喃:“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今日他与住持一同收拾整理被暴徒毁坏的大殿与经阁,通身的疲惫此刻已消解大半。他刚用澡豆沐浴过,周身还萦绕着淡淡的青木香。半干的发丝有几绺贴在锁骨处,随呼吸微微起伏。 姬怜摩挲着手中的玄色发带,“不知道她现在在干嘛。” 他将发带轻覆于眼,忽地一阵夜风穿堂而过。待睁眼时,那玄色发带已翩然飞向窗外。 姬怜慌忙探身去抓,却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凌空截住发带。 谢廷玉就势将发带缠在腕间,背着一只手倾身而来,“听说殿下好像很好奇我在干嘛?” 月光漫过窗棂,在两人之间流淌。 ……她居然就这么突然出现了。 “我没有,你听错了。”姬怜咬住下唇内里的软肉,强自镇定。 谢廷玉忽地凑近,姬怜身上清冽的澡豆香扑面而来。她倏地从背后亮出一枝带露的芍药,花瓣上的夜露犹自颤动,“鲜花赠美人,刚刚来的路上见到便想摘给你。” 姬怜接过芍药轻嗅,嘴角的笑意有些难压,“花倒是不错。”转身将芍药插.在桌上的瓷瓶里。 回头见谢廷玉仍站在窗外,姬怜故意板起脸:“花既已送到,为何还不走?” 谢廷玉顿时眉眼低垂,摆出一副可怜的模样,“我特地赶来,殿下不给我倒一杯水喝吗?” 清泉入盏声泠然作响。 姬怜将陶瓷茶杯递给谢廷玉时,被她反手五指扣住,他没有挣开。 他盯着谢廷玉喝完整杯茶,视线在她被茶水洇湿的晶莹剔透的唇瓣上挪不开。 喉结上下滚动一下。她真讨厌,为何喝水都会弄得唇如此……莹润好看? 视线移至她的眼睛。明眸皓齿,就连鼻梁的弧度也恰到好处。 她整张脸也好看。 目光渐渐下移。夜色朦胧中方才未曾注意,她今日竟穿着道袍?等等……前襟处似乎夹着什么? 姬怜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捏住那抹白色轻轻一抽。原来是一方素白丝巾。 他细细抚过丝面,触手生凉,质地精良,显是上好的越罗。翻转间,忽见左下角绣着个小小的“袁”字。 心头蓦地一紧。他将丝帕凑近鼻尖,艾草苦香中混着一缕熟悉的檀香。正是建康城世家公子们最爱的熏香。 袁。 艾草香。 檀香。 她今日……是与汝南袁氏的郎君在一处?而袁氏子弟中,精通医术的,唯袁缚雪一人。更何况,那袁三郎的容貌在建康城内也……也确实是上乘之姿。 姬怜攥着丝帕的手收紧,内心已经开始像脱缰的野马开始狂奔:“好个谢廷玉!白日里与袁家郎君一道,夜里便来与我月下调笑。还收藏别人的丝巾……当真是……当真是……”指节捏得发白,竟寻不出个合适的词来骂她。 谢廷玉眼见姬怜从温软笑意,瞬间变脸如高山上万年不化的冰雪,不由咂舌:“这郎君们的变脸怎么都如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下一刻,叉杆突然被抽走,窗扇啪地一声重重合上。里头传来冷冷的声音,“谢道长,夜已深,还请回吧。” 欲要张嘴说话的谢廷玉:……? 男人心,海底针。她不懂,她真的不懂——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后面的更新能不能顺利。 艹,审核把我存稿箱里的45章锁了55次,我也改了55次。哥们,让我出来吧。 每一位审核都要给5个巴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晨曦穿透慈恩寺的飞檐,在林间小径投下斑驳光影。细碎的光斑随着枝叶摇曳,在青石板上静静流淌。 有两人一道并行。 “阿弥陀佛。”主持身披袈裟,双手合十,“劳殿下亲自过问,老衲实在惶恐。” “主持不必如此。慈恩寺遭此无妄之灾,我在此清修多年,见其受损,施以援手也是应当。” 这是姬怜在与主持一同商议修缮慈恩寺的事宜。在这一场暴动中,许多殿内佛像被毁,就连寻常百姓来寺庙内所供奉的长明灯亦有不少遭到打翻。 姬怜与主持对谈完毕,又投入到安抚受惊的僧侣、香客事务之中去。整整一上午的忙碌后,他匆匆用过午膳,便提笔修书,遣人快马送回宫中,盼能尽早派人来商定修缮事宜。 小憩片刻,约莫申时三刻,姬怜踱步返回正殿。恰在此时,他透过古铜香炉的纹隙,望见山门石阶上徐徐行来两道身影。一位身着鹅黄长衫的俊秀郎君身侧,立着个熟悉的女郎。 这不是谢廷玉又是哪个? 谢廷玉是在来慈恩寺的山道上偶遇王栖梧的。见他一脸失魂落魄的神情,她便陪他一道上来。 “这是怎么了?” “听闻慈恩寺也遭了难。”王栖梧看向谢廷玉,难掩眸中的难过神色,“我过来看看。” 谢廷玉上下打量他片刻,忽道:“你上回说的那位过世的心上人,莫不是在这儿也供了盏长明灯?” 民间确有供奉长明灯的习俗,说是能让有缘人来世再次相遇。 姬怜见二人越走越近,转身隐入廊柱之后。他静静望着这一幕。 昨日陪袁郎,今日陪王郎,属实是忙得很忙得很。谢廷玉,你过真是好得很,好得很,这般周旋于几位郎君之间游刃有余的本事,着实教人叹为观止。 供奉长明灯是在一处偏殿里。里头已由僧人们收拾妥当,与先前被洗劫时的狼藉大不相同。那群暴徒闯进来时挥舞砍刀肆意破坏,供桌被劈得七零八落,许多长明灯倾覆在地,灯油漫流。但也有部分幸存的灯盏完好无损地燃着。 王栖梧对殿内陈设异常熟悉,径直走去走向帷幔后的灯架。 有两盏长明灯紧紧相依。那灯架被利刃斜斜削去一角,原本方正的木架歪斜欲倒。正是那盏熄灭的灯当夜从缺口处坠落,如今正挨着另一盏仍亮着的灯,显得局促。 王栖梧早已有心理准备,但见到那盏灭了的,还是忍不住眼含水泽。 谢廷玉凑过去,灯座上皆刻着姓名。那盏仍亮着的灯上,以端秀的楷体刻着王琢璋三个字。 待目光移至旁边熄灭的那盏,看清王璇玑三个字的那瞬间,谢廷玉恍如觉得突然有三道惊雷从天而降,劈到她头上,雷得她外焦里嫩脆脆的。 ……不是……这…… 想起那日河畔对话,“这种河灯是这种灯是给已故之人用的。”,“我知道。我买给我母亲和我的心上人。” “栖梧……”谢廷玉看着王栖梧一脸欲语泪先流的可怜神情,踌躇几番才小心翼翼道:“这位王璇玑,难不成就是你心悦的那位?” 王栖梧哽咽着点头。 轰。轰。轰。 又是三道惊雷如迅雷之势劈到谢廷玉的脑袋上。 “……哎……不是……若是那位王璇玑还在世,我估摸着她也要三十七八岁了,你如今才 十六七,未必会让你嫁给她。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难不成你要与她私奔?啊,我不说了,你别哭你别哭。” 谢廷玉拿出帕子给王栖梧拭泪。 王栖梧一手拿过帕子,抽噎着,“可是……长明灯都暗了,下辈子我都找不到她了。” 谢廷玉头一次觉得舌头发僵,平日能言善道的本事此刻竟半个字也挤不出来。 王栖梧哭湿了一张帕子,又自行取出第二张继续落泪。 谢廷玉在一旁轻拍他肩膀,时不时安慰几句“你看,灯都灭了,也许是老天觉得你们不合适,所以才……”,王栖梧哭得更厉害了,一头扎进谢廷玉的怀抱里,肩头抖动着。 她不敢讲话了。 虽然上辈子经常有儿郎莫名其妙地就要给她递情书递帕子,说什么心悦她之类,但天地良心,她不过带王栖梧吃了些甜食罢了!王琢璋,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啊! 这厢还在哭着,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 王栖梧从谢廷玉怀中抬头,看见来人,虽有些惊讶但也在意料之中,“殿下。” 很多人都知道帝卿每年会来慈恩寺清修。 姬怜语带关心,好像都没看见谢廷玉抱着王栖梧一般,温声问:“我方才见你面容哀戚,便忍不住进来一瞧。这是怎么了?” “廷玉姐姐她欺负我。”王栖梧抽噎着用帕子拭泪。 ……欺负这一词用的。真的是很容易令人误会啊! 谢廷玉呃了一声,不敢多说一个字。即使想说什么也无从张嘴。若是道出一句“王郎其实倾心于我”,她估摸着某个人的脸色恐怕不会好看。 姬怜冷眼扫过谢廷玉,伸手将王栖梧揽到身侧,温声哄道:“且说说她如何欺负你?你莫哭,定是她不好……”又带点引诱的意味,“她那么坏,那我们以后不和她说话了,不和她玩了,好不好?” 二人边说边往殿外行去。 待问明是灯灭了,姬怜亲自领着王栖梧新请了一盏长明灯,温言开解说灯芯重燃便可再续前缘。唤来知客僧,亲手将“王璇玑”三字重新镌刻于灯座之上。 王栖梧对姬怜心怀感激,但男子的心思细腻隐隐让他觉得,姬怜好像不乐意见到他和廷玉姐姐挨得很近。他们之间好似存在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敌对关系。 来不及多想,待手上接到长明灯,王栖梧将此等想法抛之脑后,跟手握宝贝似地,万分小心地又供奉在灯架上。 谢廷玉在一旁神色复杂地看着那盏又重新亮起的灯,见外头天色渐暗,便主动送王栖梧回去。 当二人离去时,姬怜正与宫中派来的秉笔使等人商议修缮事宜。 秉笔使初见姬怜,立即恭敬行礼,“圣人在宫中听闻慈恩寺遭劫,震怒非常。今日特遣臣等前来,恰逢殿下书信送至。” 姬怜抬手虚扶,“无妨。尔等先将寺内损毁之处详细记录,后续再议修缮。” “是。” 秉笔使一个眼神,随行众人立即取出纸笔图册,仔细记录各处损毁。又拿出量尺等物,丈量尺寸,估算用料。 姬怜亲自领着他们查看受损最重的大殿。待全部勘验完毕,已是戌时三刻。 秉笔使躬身道:“夜色已深,殿下不如先行安歇。明日宫中会派人接您回宫。” 姬怜点头应下。独自走在幽静小径时,忽闻身侧树丛沙沙作响。还未来得及反应,一道黑影骤然掠出,攥住他的手腕就道,“殿下借一步说话。”二话不说拉着姬怜便跑,徒留绛珠一人在风中凌乱。 夜风扑面,转过几道弯,谢廷玉一把将姬怜拽进一间小屋内。 门扉一开一合,谢廷玉反手落闩。里头不算太黑,月光从高处小窗斜斜漏入,恰巧笼住两人身影。 姬怜脊背抵在门扉上,正欲挣脱,却被谢廷玉一把扣住腰身。他一下子被困在方寸之间,她身上的沉水香扑面而来。 “谢廷玉!”姬怜压着嗓子低喝,隐在暗处的耳尖却红了,“你发什么疯?!” 谢廷玉撞进姬怜清泠泠的眸子里,轻笑两声,“你为何这两日都对我如此凶?昨夜还能与我说几句话,今日是直接无视我。” “我没有。”姬怜扭头否认。 忽地,一抹温热抵上肩头。 姬怜扭头看去,是谢廷玉将下颔枕在他肩窝处,正对着他的脖颈处轻轻吹风。温热,却又带着几分凉意的气息拂过颈侧,轻扫他的耳垂,又下滑至锁骨,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那气息如羽毛般游走,在颈上撩起酥麻,在衣襟下的肌肤上点起星火,瘙痒着他。 “你……你不要吹了。”姬怜微微推推她,“你怎么这样啊……你一点道理都不讲……就知道如此……” 就知道如此挑拨他…… 后面三个字他讲不出口。 谢廷玉揽在他腰间的手又收紧几分,眨眨眼,“殿下为何不继续说了?说起来,我都不知殿下为何这两日如此生气。” 姬怜索性偏过头去,广袖下的拳头攥得死紧,“与你这种无赖真的说不清楚。” 无赖的手开始在他的腰侧上游走,隔着衣衫的触摸下也能激起阵阵痒意。 姬怜深吸一口气,咬住下唇,不让喘息溢出喉咙,胸腔剧烈地起伏着。 谢廷玉又故技重施,凑近姬怜的耳畔,将她的呼吸尽数喷洒在他那儿。她压低声音,带着蛊惑地问,“殿下要还是生气的话,亲亲能管用吗?” “你……”姬怜猛地扭头,对她怒目而视,“你到底把我当做什么?用如此轻浮的话来戏弄我?” 谢廷玉噢一声,像个口苦婆心的中医,“殿下总这般动怒,恐伤肝气啊。”空出的那只手自他腰际缓缓游移而上,最终停在心口处打着转儿,“我听一位好友说,亲吻能对身体好,令人心情愉悦,要不要试试?” 姬怜冷笑一声,“你说的那位好友不会就是你自己吧?” “真的不想试试吗?”谢廷玉又靠近一些。 薄红不知觉地爬上姬怜的眼尾,他抿唇偏过头,“不想。” 谢廷玉眼尾弯起,笑意更深,她实在是太爱逗姬怜了。她爱看他气急时眼尾飞红上挑的神情,爱瞧他咬唇时那粒朱砂小痣若隐若现,更爱看他一副口是心非的炸毛模样。 她先是试探性地在他嘴角轻啄一下,见姬怜只是胸膛起伏,并未言语,又轻咬一下他的唇珠,舌尖略微扫过时,他的眼睫颤了颤。 “距离上回,我们是不是好久没亲了。”谢廷玉低声呢喃,下颌又往他肩窝里蹭了蹭,“殿下若也是心动了,便亲亲我。” 姬怜呼吸微滞,转头,与谢廷玉四目相对。 她看着他的神情永远都是如此温柔,专注。她的双眸里似装了什么深情水,教人一眼便沉溺其中,正如他此刻这般。 那句话还言犹在耳,“怜郎,这种事,只有零次和无数次。”或许在那一晚,谢廷玉就算准了他日后的沉沦。 她真的很可恨可恶啊! 几番挣扎后,姬怜轻轻叹息一声,双手环上她的腰,在她唇上一触即离。 像是得到了允许一般,谢廷玉开始攻城略地。 她灵活地撬开姬怜的齿间,将他每一寸呼吸都据为己有。左手仍在腰/侧流连,右手却攀上他的后颈,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处敏感的肌肤。 “嗯……唔……嗯……” 姬怜阖上双眸,用舌头去回应。 交缠的舌根在发麻发颤,他的心在一步一步沉沦。他好像掉入了一个名为谢廷玉的沼泽,越是挣扎,越是被吞噬得很快。 当人闭上双眼看不见时,触觉便千百倍地敏锐起来。 谢廷玉的舌尖是如何扫过他的上颚,如何追着他的软舌不放,指腹如何在他腰侧画圈,还有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口水吞咽声与渐重的喘息,都在黑暗中被无限放大。 两人忘我地深吻着。 忽地,有声音从外头传来。 “上峰有令,慈恩寺每间屋子都要查验。这间可查过了?” 门环“咔哒”作响,门扇被猛地一拽。 “怎么打不开?要不你来试试?” 要是门被破开,藏无可藏,退无可退,这般情状必将暴露无遗。 姬怜腿根发软,险些滑落,被谢廷玉牢牢箍住窄腰,不让他倒下。她单手抵住门闩,任外头如何拉扯也纹丝不动。 “怪事!当真打不开!” 姬怜慌乱推拒,却被谢廷玉扣住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一门之隔,外头两人绞尽脑汁要破门,门内却是另一番天地的缠绵悱恻。 舌尖发颤,喉结急促滚动间,姬怜拼命压抑喘息,唯恐门外听到一丝不对劲。 他究竟在做什么?怎就任她这般放肆?可思绪早已被她搅得天翻地覆,再难抵抗。 “你二人在作甚!”远处传来一声呵斥。 “回、回大人,这门似有古怪……” 又是几下重重推搡,每一下都震得倚门的姬怜心头狂跳。惊惶之下,他无意识地重重吮住谢廷玉的舌尖,贝齿轻磕。谢廷玉倏地睁眼,见他羽睫乱颤的窘态,喉间溢出几声闷笑,复又阖眸加深这个吻。 “既开不得便明日再来!两个蠢材,此事又不急在一时,速速回宫复命!” 门外脚步声减消,一切归于平静。 在这一刻,谢廷玉终于结束这个深吻。她微微退开些许,指腹抚过姬怜水光淋漓的红肿唇瓣,凝视着他的神情。 “我方才被你咬到了。” “活该。” 姬怜被门外的动静惊得脊背发凉,冷汗浸透中衣。这片刻的分开让他得以喘息。 然而,谢廷玉并未松手。她冷静的目光在姬怜的脸上不断逡巡,像有耐心的猎人在给猎物时间恢复。 “殿下。”她额头轻抵着他的,吐气若兰,“还要继续吗?” “若是我说不,你会放开我吗?” “我会一直问,直到殿下点头为止。” 姬怜轻哼,撇开眼神,耳尖却红得滴血。 谢廷玉嗓音低哑,又问,“我可以又亲又摸吗?” “你!”姬怜气结,声音发颤,“方才不就是…现在又说什么浑话!” “隔着衣料怎能算数?”谢廷玉的指尖已勾住他腰间系带,“可以吗?其实上回我也摸过。殿下的腰纤韧细腻,我好喜欢那儿。” 姬怜脑中闪过万千骂人的话,最终只是讷讷道,“你这个卑鄙无耻的登徒女……” “我只摸腰,绝不往下。” “那也不给你摸……唔……” 谢廷玉再度封住他的唇。此等情状下,说不同意其实是同意的另类说法,她深谙此道。 灵舌撬开齿关,在温热的口腔里翻搅。指尖同时挑开腰间系带,一条长长的细带委地。 手掌如游鱼入水,滑入松散的衣襟。指腹先是掠过平滑紧致的腹/部,继而游移至腰/侧流连,最终寻到后腰处那深深的腰/窝。食指按上去时,掌心明显感觉到他浑身一颤。 谢廷玉将脸埋在他细腻莹白的脖颈处,含住他的喉结,舌尖勾勒着起伏的轮廓,二指慢慢揉捏他的腰/窝。 “嗯……你别按了……唔……啊……你别……啊………” 一股陌生的酥麻自足底窜起,如野火般席卷全身。姬怜从未想过此处竟如此敏/感,呻/吟不受控地溢出喉间。他双臂紧紧环住谢廷玉的肩背。 他想让她停下,又不想让她停下。 谢廷玉像是寻到了什么有趣的玩物,时轻时重地揉按着那对腰/窝,津津乐道地感受着姬怜愈发急促的喘息和战栗。 “你……真的很坏……嗯……” 姬怜抬起水雾氤氲的眸子,指尖轻颤着捧住她的脸,主动将唇贴了上去。与其听自己发出那些羞人的声音,不如……堵住她的唇。 良久,两人才气息不稳地分开。 谢廷玉俯身拾起腰带,细致地为他重新系好。姬怜浑身发软地倚着门板,垂眸看着她灵巧的手指在腰间穿梭。 她双手捧住姬怜的脸颊,喃喃:“殿下,你还能走回去吗?”食指蹭了蹭他泛红的眼尾,“怜怜应该还没有被我玩坏吧?” 最终,他是被谢廷玉半揽着腰搀回去的。 他半边身子都软绵绵地倚在她身上,步履虚浮得像踩在云端。月光将两人交叠的身影拉得很长。 绛珠早已候在门前,见姬怜眸含春水,面似桃花的模样,喉结上那如同胭脂印般的咬痕,又瞥到腰间系得松松垮垮的细带,哪敢多问半句,只默默上前搀扶,心里头记得待会替殿下更衣的时候看看守宫砂。 谢廷玉静立阶下,望着寮房烛火渐熄,最终融入夜色,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说:守宫砂:hello,hello,我还在,真的,我还在。 姬怜:? 谢廷玉:^^怜怜,下次可以摸腿吗? 姬怜:? 谢廷玉:只摸腿,不干嘛。 姬怜:……!!!!!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无题无名氏出自唐朝 第42章 刚过寅时,连日光都未透出一分,天雾蒙蒙。 一人骑马领着十几架牛车缓缓行至谢园,随从们个个眼皮打架,显是疲惫不堪。谢廷玉掩口打了个哈欠,翻身下马将鞭子抛给门房,径自往园内行去。 韦风华早已候在回廊下。他双手拢在袖中,身后跟着数名侍奴,见礼道:“少主人。”随即跟上谢廷玉的脚步,“家主昨夜回府了。” “当真?”谢廷玉强打起精神,又忍不住打个哈欠,“这几日忙着安置流民,处置城中后事,倒是疏忽了母亲那边。” 韦风华低声道:“家主知您辛苦,只是……”他顿了顿,“此番救济的花销,原是要用来修建您以后娶了正君后用的园子……” 此行一行人已经来到长好院。 谢廷玉绕过影壁,不以为意地摆手,“那群暴徒从东街杀到西街,又从朱雀桥杀到城门口,这等情势还分什么你我。”她倦眼瞥向韦风华,“我连日奔波,现下要歇息。非紧要事,莫要来扰我。” 几个侍奴见谢廷玉已进房,也连忙进去,伺候谢廷玉脱衣,沐浴等事宜。 韦风华又带着一干众人往谢清宴的院落行去。 不多时,一道身着一品绛紫色官服的身影自府门而出,在仆妇搀扶下登上早已备好的马车。 马车轮辘辘前行,碾过青石板的声音传入车内。谢清宴闭目倚着车壁,忽闻外头百姓骚动。 “快看!”尚在外的百姓有人认出了马车旗帜上的字,手指颤抖地指着,神情激动,“是谢氏的马车。” 亦有人停下手中的活计,“是那位陈郡谢氏的观音菩萨娘子吗?”虔诚地跪下,朝马车一拜,“多谢娘子近日关照。” 谢清宴抬眸,手撩开车帘一角,往外看去。如今苍穹中一缕晨光透过云隙投下来,铺在街道上跪着一群乌泱泱的百姓身上,她们大多都衣着朴素,面容憔悴却满含感激。 身边有人靠过来,恭敬道:“娘子这几日都在为百姓们奔波,她们都记着呢。” “嗯,做得不错。”谢清宴放下车帘,“听闻袁氏的那位二娘子如今被关押在金吾卫牢狱中?” “正是。袁娘子是主动请罪,非被缉拿。” 谢清宴不再多言,闭目养神,车内再无声音。 上朝的车马从乌衣巷出来,必然要经过主街。 今次皇帝体恤众臣府邸遭劫,特旨罢朝五日,容 她们整顿家宅。更有几位公子被掳又归的,还遣秉笔使送了抚恤珍玩到府。 此刻主街上,数驾驷马高车不期而遇,都是一同上朝的同僚们,期间包含有汝南袁氏的车马。 若是换做以往,大都是要下马车互相寒暄几句,东扯一句西谈一句。但经此一劫后,各家不是墙垣倾颓,就是花木摧折,已然没什么闲情逸致唠嗑。 更何况今日面圣,少不得要挨顿训斥。故而车驾只是沉默地排成一列,候着金吾卫查验放行。 谢清宴甫一下马车,就听闻有人在不远处喊她。她抬眸看去,眼见一人扶着官帽匆匆而至,“谢大司徒。” “桓都护。”谢清宴驻足。 桓斩月攥紧手中象笏,堆起笑容见礼,“真是巧遇。” “上朝必经之路,何来巧字?” 桓斩月笑了几声,打了个哈哈,这才道出真实来意,“前日大司徒来信,嘱我教导令爱骑射。”她忽地正色,“下官以为廷玉天资卓绝,有意邀她入司戎府任职。不知大司徒意下如何?” 她此番用意正是抢人而来。 如今世家贵女入仕,多靠举荐。桓斩月唯恐谢清宴动用关系,直接将谢廷玉安排进她所兼职的廷尉台中,这才急急前来截胡。 自古,唯神箭手最难得。需得弓马娴熟、眼力如炬,更要临危不乱。如此种种,实属凤毛麟角。 如今好容易又出个谢廷玉,岂能错失良机? 只是谢大司徒膝下唯此一女,当真舍得让她投身行伍?更何况谢氏本就不是以军功起家。 “嗯?”谢清宴转身,撇下桓斩月便走,“怎么本官前段时间去信时,丝毫未见桓都护你理会呢?” 桓斩月连忙跟上,“欸,大司徒明鉴!下官昨日整理文书方见信函,定是底下人惫懒误事。”她连连作揖,“还望大司徒海涵。” 二人一路争执谢廷玉去向,不觉已至太极殿前。 这太极殿乃大周皇帝理政之所,亦是百官朝拜之地。只见玉阶之下已围满官员,其中一抹紫色身影尤为醒目 袁照蕴怀抱象笏闭目养神,与周遭窃窃私语的同僚截然不同。看来好似并不为尚在金吾卫牢狱中的爱女所忧愁。 “谢大司徒,”桓斩月仍不死心,“令爱骑射超群,此番镇压暴乱又立大功。若入司戎府,他日战功累累,封将拜帅也未可知啊!” 她恨不能生出八张嘴来,偏生谢清宴只回以淡淡一个“嗯”字,倒叫人摸不透究竟是当真无意,还是因她迟复书信而故意拿乔。 正逢此时,侍奉御前的使者出来,进行唱名点卯。 原本低声议论的众官霎时肃静。谢清宴与袁照蕴位列前班,余者依序而立。那些凭军功受封的武将们,则纷纷站到桓斩月身后。 待一番检阅完毕后,使者高声唱道,“卯时已至,入殿朝议。” 所有的官员整冠捋袖,双手持笏,神色肃穆地踏上玉阶。一时只闻锦靴踏过石阶的轻响。 太极殿内明烛高照,以中央朱漆御道为界,文东武西分列两侧。谢清宴与袁照蕴步履齐整,行至御前三丈方止。桓斩月则退后一个身位。盖因那最前方的位置,是留给镇远大将军王衡芫的。 自独女王琢璋战死沙场,王衡芫便称病不朝。然军中将士感念其威,每逢朝会,仍自发为其留出尊位。 站在后方的官员们依然窃窃私语,交头接耳,而前列的谢清宴与袁照蕴却静默如松,目光凝在御座之上。 忽闻殿外钟鼓齐鸣,浑厚的声响穿透殿宇。随着“陛下临朝”的唱喝,脚步声自远而近。 一道明黄龙袍身影踏入殿中,其衣襟上绣的金线在烛火下流光溢彩。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纷纷跪迎朝拜,齐声高呼。 眼角先是瞥到那一抹鲜艳的龙袍下摆,紧接着便是描金云纹朝靴踩在玉砖上,后跟着执扇持节的仪仗队伍,以及身着金甲、腰佩宝刀的御前侍卫。 姬昭头戴十二旒白玉冕冠,垂落的珠玉在她眼前轻轻摇曳。她广袖一拂端坐于龙椅之上,目光如电扫过殿内众臣,沉声道:“众卿平身。” “谢陛下隆恩。” 百官齐声应和,衣袍窸窣声中纷纷起身而立,殿中只余冕旒珠玉相击的清脆声响。 此时,东侧一列中身着绯色官服的廷尉司谏持芴出列:“臣有本奏!近日城郊流民暴起一事疑点重重,臣以为当彻查三处要害。” 廷尉司谏声音清越,在肃静的殿中格外清晰:“其一,当查司造坊。督造袁姣贪墨工部拨款,致使流民市坊屋舍偷工减料,今夏暴雨倾塌,死伤者众。臣已查得账册为证。其二,当查赈济司。流民所食粥棚米粮竟掺有泥沙,致腹胀而亡者日增。此事绝非偶然,乃有人蓄意为之。其三,此次暴徒关押者中,不乏非流民市坊中人,疑似此事有人蓄意推动。” 廷尉台执掌刑狱侦查,此言一出,满朝哗然,隐约听得有人倒吸凉气,其中已有人听得两股战战,急得额头冒汗,多次看向最前列的袁照蕴。 姬昭抬眸观察众人神情,最终落在前列的袁照蕴身上。 此次安抚流民一事,由大司农袁照蕴牵头,基本上都是安排汝南袁氏的人来督办此时,其中就有她的女儿袁望舒,同族中人袁姣,怎么看,这件事都要由她们袁氏的人负大部分责任。 “大司农。”姬昭启唇,“你如何看?” 袁照蕴手持象牙芴板稳步出列。她声音沉稳而有力,“启禀陛下,臣以为此事关乎国本,无论涉及何人,都当严惩不贷。” 她忽然转身面向满朝文武,提高声量道,“此事,臣亦有督管不严之责。为表悔过之心,承担此次建康城修缮事宜的四成费用。” 此言一出,满朝震动。除了始终神色不变的谢清宴,众臣皆面露惊色。 四成,这可不是小数目。即便是袁氏这样的顶级门阀,这般手笔也堪称剜肉补疮。但见袁照蕴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在谈论今日天气般从容。 未等众人平息,袁照蕴又道:“臣以为,安抚流民本是利国利民之举,却因贪官污吏中饱私囊,致使房屋倾塌、毒粥害命。此等蠹虫硕鼠,若罪证确凿,当处以凌迟极刑,以儆效尤。” 她的声音在殿中回响,字字如刀。 啪嗒一声,是象牙芴板掉在玉砖之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袁姣心如死灰地瘫软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看向袁照蕴,后者仍持芴,眼神都未分来一个。 朝堂上下谁人不知,历来赈灾银两都要被层层盘剥?十成款项经手,到流民手中能余两成已是万幸。袁望舒拿了,袁姣拿了,底下小吏也是偷偷摸点。只不过袁照蕴手段高明,事发当夜便让江秀补上袁望舒所用的亏空,这才逃过一劫。 “准了。”姬昭视线在袁姣身上停留几息,“传朕旨意,凡司造坊涉案官员,即刻革职查抄,明日午时于东市凌迟处死。” 话音刚落,殿外候命的金吾卫如狼似虎般冲入,寒铁甲胄碰撞声震得人心惊。几名司造坊官员还未及反应,就被粗暴地从文官队列中拖出。 “陛下饶命啊!臣冤枉!” “大司农!袁大人!袁大人救救下官啊!” 凄厉的求饶声在殿中回荡,金吾卫却充耳不闻,转眼间便将人拖出殿外。 袁照蕴此刻转身,躬身面对姬昭,双手持芴深深一揖,言辞诚恳:“臣女望舒虽在暴动当夜率府兵协助平乱,但未能及早察觉贪墨之事,实属失职。臣已命她自请入狱,闭门思过。还望陛下念其年少无知,允她戴罪立功,参与流民安置事宜。” 还未等姬昭表明,桓斩月已持笏疾步出列,高声道:“臣有本奏!陛下明鉴,当赏罚分明。陈郡谢氏谢廷玉于暴乱当夜,不待诏令便率府兵协助王统领等人清剿暴民,更是突破重围,救出慈恩寺被困僧众百余口。” 她手中象芴重重一扣:“谢廷 玉箭无虚发,当夜解救帝卿于危难之中这件事更是广为流传。其人身手不凡,更难得是心系黎明,临危不惧。臣斗胆举荐,谢廷玉忠勇可嘉,当入司戎府任骁骑尉,为国效力!” 可以可以,当场顺着袁照蕴的话往上爬,开始明目张胆地来抢人了—— 作者有话说:小谢大人要升职咯。 以前看过马伯庸写的书《长安的荔枝》,里面有些剧情我一直印象深刻。就是皇帝派遣李善德去岭南运荔枝到长安,后面老实人李善德和岭南的峒人说好,只拿一部分荔枝,把事办成。原本这个荔枝只是要给杨玉环贵妃、皇帝吃的,但是实际上除了杨贵妃,杨贵妃的亲戚杨右相要吃,右相的亲朋好友也要吃,这个吃,那个也吃,原本只是A吃,结果BCDEFGH都要吃。本来只是拿一点点,最后直接把人家的整个荔枝园都给毁了。 所以写的袁望舒拿一点,袁姣拿一点,其实也有点灵感出自这里。上层人的盘盘剥削之下,最遭罪的其实是底层人。 (悄咪咪一句,长安的荔枝电视剧播了,我看了几集,很喜欢,里面的布景设置、剧情台词都很爱。不过这部剧感情线比较少,不怎么谈恋爱,更多的是两个倒霉蛋,郑平安和李善德在岭南化险为夷的事。) 第43章 当桓斩月的话一出,姬昭冕旒微转,目光落向谢清宴:“大司徒,你又如何作想?” 谢清宴执芴出列,绛纱朝服广袖垂落。 “臣启陛下。”她声音平静,“事发当夜,臣在凤阁与诸位议秋赋之事。小女所为实出本心,并非受臣指使。” “臣以为,北部夷狄自十二年前一战以来,虽表面称臣纳贡,实则狼子野心未泯。今岁已有三道边关急奏,言其游骑屡犯我大周。” 谢清宴忽向桓斩月方向略一颔首,“臣附桓都护之议。司戎府正值用人之际,若蒙圣恩,当入军中历练。” 一番话,先是说得滴水不漏,既撇清了谢氏主使的嫌疑,又顺势将谢廷玉推入军中要职。 此时此刻,桓斩月这才惊觉中了谢清宴的计谋。那老狐狸故意不作表态,逼得她在御前开这个口,自己再顺水推舟。 好一招以退为进!既全了避嫌的名声,又遂了推女儿入军中的愿。 罢了罢了。桓斩月思忖,左不过是她来当这个冤大头,但这人才可不能丢啊! “谢卿倒是舍得。”姬昭道,“朕听闻前不久城郊演武,谢廷玉在蹴鞠穿杨比试中拔得头筹?” “正是。”桓斩月连忙回话,“臣启陛下,谢廷玉骑射双绝,颇有当年王璇玑之风,当可大用。” 当今上朝的官员多为两朝老臣,对“王璇玑”这三个字可谓刻骨铭心。当年那位北府名将单骑突破重围,于万军之中直取赫连姝首级的壮举,至今仍是军中传奇。如今桓斩月竟将谢家小女比作此人,可见当真器重非常。 谢清宴微微抬眸见姬昭沉吟的神情,手中象芴不动声色地向右一偏。殿柱阴影处立即有一名女官持芴出列。 廷尉监持芴,高声道:“臣有本奏!陛下明鉴,暴动平息后,为平民愤,臣亲查现场。方知谢廷玉当夜不仅率府兵维持秩序,更自掏银钱购得艾草千束、柴薪百担分与流民。” “其人事后更以生石灰掩尸百来具,以阻瘟疫大肆蔓延。又历时数日遍访流民,所撰《暴动始末疏》已呈廷尉台。”说着从袖中取出文书,“臣以为,谢廷玉当入廷尉台任司直。” 桓斩月偷瞄一眼神色不变的谢清宴。哦,是她错意了,其实谢大司徒想鱼与熊掌兼得,既要入军中,亦要握刑狱。这个人真的是,既要又要! 殿中铜雀灯台爆出个灯花。 一番长久的沉思后,姬昭终是开口,“准了。” 候在一旁的史官立即埋首,执笔在纸上疾书。 “传朕旨意——” 殿中百官齐刷刷跪伏,只听得那道嗓音掷地有声。 “封谢廷玉为骁骑尉,领廷尉台司直,赐金鱼袋、紫绶银印。另,凡此次暴动中,救民有功者,皆当重赏。袁氏望舒,着戴罪参与流民安置。” “将此次流民事件贪墨官员的府邸田产尽数查抄,家产变卖后,七成充入国库,三成用以修缮流民市坊。” 见旨意终于落下,桓斩月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她缓缓呼出一大口气。还好还好,人才终于抢到手了,今日的朝会没白来。 封赏谢廷玉的旨意一出,最先得到消息的是蓬莱殿。 “贵君!贵君!贵君!” 侍从跌跌撞撞冲进内殿。 “陛下刚下了旨,封谢娘子为廷尉台司直,还要入军中任职呢!是……是骁骑尉!” “当真?”还在埋首绞尽脑汁下双陆的谢鹤澜倏然抬头,眸中迸出灼灼光华。 他陡然起身,腰间玉佩叮铃作响,“好,好,好。不亏是我家的妹妹。” 另一对弈的那人闻言,指尖蓦地一下松开手中的棋子,啪嗒一声,棋子瘫倒在棋盘上。 一种甜中带涩的心绪,如一条小溪流,缓缓地流淌在心底。 仿若吃了一颗带着甜甜糖衣的冰糖葫芦。刚吃时,是甜的,甜意沁人。当牙齿咬破山楂,开始慢慢咀嚼里头的果肉,酸涩便漫上齿颊。 两人听着侍从结结巴巴描述方才在太极殿内,桓斩月及其她官员如何美誉谢廷玉近日所做之事。 姬怜扶着案几一角,缓慢起身,“谢……谢娘子智勇双全,明察秋毫,受此封赏实至名归。” 谢鹤澜抿唇一笑,“她自小在外云游,本以为会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没想到会对流民一事如此上心。”他摇头轻叹,“居然还写个文书递交给母亲。我看,她准是瞅准时机,以此入仕。” “恭喜。” 两人又闲话几句,姬怜步出蓬莱殿。 他漫无目的地在宫内闲逛,从东边逛到西边,待回神时,他已然坐在一小竹楼内的竹榻上。 日光透过竹帘,斑驳地洒落在他身上。暑夏时节,姬怜却如坠冰窟,心头空落落的发冷。 他怔怔望着池中欢快游弋的鲤鱼,水面上倒映着他苍白的容颜。 一滴泪无声滑落。 嗒—— 泪珠坠入池中,激起一圈涟漪,层层荡开。 她立了功,终于不再是小小的祈禳使了。他本该高兴的,可为何心头这般窒闷难言? 如今是骁骑尉,日后呢?以她的身手才学,会做到折冲都尉,甚至是镇军将军之位吧?若是随军出征,立下战功,封侯拜将指日可待。到那时她身边会有多少才貌双全的郎君环绕? 就算不是王郎,也会是袁郎、李郎、卢郎、庾郎。 又是几滴泪珠坠落,一圈圈涟漪相互纠缠,最终消散无踪。 娶得帝卿郎,断却封侯路。这句连他都知晓的俗谚,谢廷玉怎会不知?建康城的世家贵女们,哪个不是为了家族前程汲汲营营?她谢廷玉又怎会为了一个男子,放弃青云之路? 且不说会不会为了他放弃,她谢廷玉何曾开口说过心悦他?若谢廷玉真的放弃,他又怎能如此自私地不为她的前程所考虑? 日头缓缓地从这头走到了那头,竹楼里的孤影被拉得细长,渐渐与阑干融为一体。暮色如纱,一寸寸漫过他的衣摆、指尖,最终将整个人都笼在昏暗中。 又过了许久,池畔那抹身影终于动了。 姬怜站起身,掸了掸早已冰凉的衣袍,沿着路慢慢踱步回婆娑阁。 今夜有的人耿耿而不寐,而有的人则一夜无梦,酣睡至第二日天明。 谢廷玉足足睡了一日一夜,醒来时神清气爽。刚推开房门,就见院内整整齐齐站了两排人,个个手捧托盘。定睛一看,竟都是身着宫装的内廷使官。 “谢大人日安。”为首的总管手持玉柄拂尘上前,脸上堆着殷勤的笑,“恭喜大人荣升。” 旁边捧着明黄绢帛圣旨的副官上前半步,嗓音清亮:“请谢大人接旨。” 谢廷玉当即整衣肃容。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谢氏廷玉,忠勇兼备,智略过人。在此次平定暴乱中,临危不惧,救民有功。特授司戎府骁骑尉,兼廷尉台司直,赐金鱼袋、紫绶银印,钦此。” 谢廷玉起身,双手接过。 身后的韦风华一使眼色,立即有人捧着漆盒上前,借着帮使官们整理衣冠的由头,不着痕迹地将备好的锦囊滑入对方袖中。 一番推脱之后,使官们眉开眼笑地揣着钱袋子,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娘子。”韦风华上前一步,“宫内大公子来信,说想与你见上一面。” “唔……”谢廷玉手里把玩着那卷绢帛,“升了官,自然是得与兄长亲口说说。那便今日下午得空前去。” ———— 谢廷玉经宫侍引路,步入蓬莱殿,绕过一扇巨大的云母屏风,见到了正跪坐在青玉案旁品茗的谢鹤澜与姬怜。 听闻脚步声,坐着的二人同时抬首。谢廷玉今日特地着了新制的月白襦裙,衣襟与袖口绣着粼粼的湖蓝水波纹,三尺宽的蕉鹃色越罗腰带束出劲瘦腰身。通身不佩珠玉,唯耳畔一对银链随着步履轻晃。整个人透着一股秀雅之姿。 姬怜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垂睫轻呷一口茶。他今日是受谢鹤澜邀请过来相聚品茶,并不知晓谢廷玉今日会入宫的消息。 “兄长。”谢廷玉一番行礼后,径直落坐在姬怜身旁,与谢鹤澜相对。 谢鹤澜好好一番打量谢廷玉之后,眸中不掩欣赏,“你今日这身打扮倒挺典雅。”执壶为她斟了杯茶,“我还以为你要过几日才来” “府里绣郎新做的。”谢廷玉接过茶盏,案几下指尖却已寻到姬怜的手腕,“既是要见兄长,自然要穿得体面。” 姬怜神色不动地挣了挣。 几番无声较量后,广袖下的手被牢牢扣住,终是任由谢廷玉十指相缠。 谢鹤澜又细细询问当夜暴动之事,虽早已知晓大概,但听谢廷玉道出细节时,眉头仍不自觉地蹙起。正欲再叮嘱几句,忽闻屏风外宫侍轻唤贵君几声,他只得歉然一笑,拂袖起身离去。 前脚贵君刚离,姬怜便猛地抽手。谢廷玉早有预料,在他收势的刹那扣住其腕。姬怜因发力过猛,整个人往旁侧倾斜,谢廷玉顺势揽住他的腰。茶案被撞得轻响,两人倒在一旁。 几缕青丝顺着谢廷玉的肩头滑落,在姬怜的面上轻轻扫拂。 “放开。”姬怜低声呵斥,“在贵君的宫中,你也要如此放肆?” 见谢廷玉点头,非但不松手,反而将人往怀里带了带,惹得姬怜咬牙轻骂,“无耻。” 她抬首望向身旁的云母屏风。 那屏风上雕着繁复的缠枝牡丹纹,枝蔓交错间既能透进天光,又将二人身影遮得严严实实。牡丹花影投在姬怜衣襟上,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好几日不见殿下。”谢廷玉攥紧姬怜指尖,“殿下这几日可好?” “快放开。” 姬怜再度挣动未果,耳尖微颤地捕捉着殿外动静。虽现在殿内只有她二人,保不齐谢鹤澜何时进来。 他深吸一口气,放软声线:“你让我起来吧。这可是在你兄长的殿中。”声音压得更低,“别老是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 “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何为见不得人的事?私以为,不过是一些亲亲抱抱摸摸罢了,何来的见不得人。” 谢廷玉欺身逼近,与姬怜对视下,轻柔地含住那紧抿的唇瓣。姬怜齿关紧咬,不让她有机可乘。他害怕,一旦真的放浪形骸,待会要是真的出什么事,要贵君如何看待他? 一只手不作声地顺着衣衫摸到他后腰,往腰/窝/敏感处不轻不重地一按,他猝不及防轻哼出声,便被趁机探入的灵舌搅乱了呼吸。 姬怜喉结急促滚动间,万分紧张地承接她的吻。 幸好只是深吻,她的手并没有作何动作。 唇舌纠缠间传来细腻而湿润的水声,在两人的唇边漫开。 纵使昨夜心里已经万遍告诫自己不可再乱来,可是在她的纠缠下,在她的气息进攻下,可还是抵抗不住。他像一名被剥去抵抗的俘虏,在她的气息和吻中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 姬怜浑身紧绷,呼吸发烫,喉咙像被堵住般说不出话,舌尖被她一直勾着,腿间止不住地轻轻摩挲。 待分开后,谢廷玉伏在姬怜的耳边。 气息拂过轻颤的耳垂,姬怜听她说,“我怎么觉得,殿下好像今日在躲我?”—— 作者有话说:顶不住,顶不住,顶不住。 我想想下一章怎么写。 在前面不知道第几章写谢廷玉的上一世回忆的时候,写她之前有过很多段的情史,但是那些都是走肾不走心的那种,也恰恰因为那些都是走肾比较多,所以在她看来,只要不是跨越雷池最后一步,什么摸腰,摸腿,什么亲亲抱抱贴贴在她看来都是小意思而已。 而且女主上一世不是有写过爬墙进来约会【前面第几章写了】,她也会觉得就是偷偷摸摸这种很刺激很好玩,所以在兄长的宫中和男主做这种,她其实也蛮享受这种的。【别管我了……反正就是要谢廷玉亲怜怜】 嘴巴不就是拿来狠狠地亲的吗?!!!([摊手]) 哦对了,下一章明天晚上10:00准时发 第44章 “我怎么觉得,殿下好像今日在躲我?” 谢廷玉几乎是贴着姬怜的耳畔说的。她温热的气息就好像是一片羽毛,惹得他耳尖微颤。 “是。”姬怜偏过头,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我不想再与你有任何瓜葛了。” “为何?”谢廷玉指腹抚过姬怜紧绷的下颔,“与我在一起,殿下难道不快乐么?” 快乐?如何不快乐?与她在一起的每时每刻,他都觉得似踏在云端般轻盈飘然。但……这份快乐会持久吗?会一直属于他吗? 不会。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从他眼尾滑落,悄无声息地没入鬓发。 “即便快乐又如何?”姬怜突然发力抵住谢廷玉肩头,“你终究给不了我想要的。”他指尖微微发抖,“快让我起来,莫要……让贵君瞧见不该瞧见的。” “那殿下想要什么?” 姬怜紧紧咬住下唇,眼中水光潋滟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娶他二字在喉间辗转千回,终究化作一声压抑的喘息。胸口剧烈起伏着,连投在他衣襟上的牡丹花影颤动。 不能哭。若是此刻落泪,待会该如何向谢贵君解释? “又怎么了?”谢廷玉指腹抹去姬怜眼尾处的又一滴泪,“殿下是水做的吗?如此多泪?”她俯身吻去将落未落的泪珠,“不要哭了,待会你要如何和兄长说,莫不是说我在欺负你吗?” 姬怜阖眸的瞬间,下颔被温热的力道轻轻托起。他睁眼,正对上谢廷玉近在咫尺的容颜,未及反应便被封住了唇。 和方才不一样,这个吻温柔得令人心颤。 她不仅擅长吻,也很擅长如何瓦解他的弱点。她的舌柔软却带着侵略,挑着他的舌尖,反复勾引,像在引他坠入某个深渊。 一寸寸沦陷,一寸寸失守。 姬怜的呼吸渐渐凌乱,指尖无意识地攥紧她的衣袖。唇齿交缠间呼吸殆尽,他却只能仰首承受,发出小兽般的呜咽。理智与情.欲拉扯着,推拒的手最终虚软地搭在她肩上,不知是要逃离,还是将人拉得更近。 唇舌缠绵间,屏风外突然响起的脚步声如惊雷般震醒沉溺的二人。 姬怜猛地推开谢廷玉,坐起来,手忙脚乱地整理凌乱的衣襟。 脚步声恰巧停在屏风外,传来宫侍恭敬的询问:“殿下,谢大人。小厨房备了酥山和蜜浮酥柰花,不知可合口味?若有不喜,奴这就去换。” ……原来不是贵君,有种死里逃生的窒息感。 姬怜强制镇定:“无事……本宫什么……嗯……” 原本躬身等待帝卿殿下回答的宫侍一愣,只觉得里头的声音逐步低哑难辨,仿佛透着隐忍的喘息与混乱。 谢廷玉的手臂如蛇般缠上他的腰。她拨开他后颈散落的青丝,唇瓣贴上那片莹白的肌肤,舌尖轻轻描摹,惹得姬怜指尖发颤。 “你……”姬怜手指紧攥 谢廷玉的手指,酥意如同潮水一样,爬上他的喉间,几乎咬破下唇才勉强稳住声音,“本宫什么都吃得……嗯……下……” 下一瞬,谢廷玉的齿尖在他颈侧轻轻一磨,姬怜浑身一抖,狠狠咬住手背,硬生生将呻吟咽了回去。 “那谢大人呢?”宫侍又问。 身后的动作终于停下。 “我吗?”谢廷玉懒洋洋地环住姬怜的腰,下颌抵在他脊背上,“殿下吃什么,我便吃什么。” 宫侍一愣,低低应了声“是”,悄然退下。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姬怜挣开桎梏,回首,恶狠狠地盯着谢廷玉,“你是不是觉得捉弄我很好玩?”他攥住谢廷玉的衣襟,“非要看我狼狈至此?非要闹得人尽皆知?” 谢廷玉顺势后仰,手肘支在案几上,望着姬怜的绯红眼尾,“可殿下方才,分明也是欢愉的。” 姬怜霍然起身,腰间环佩铮然相击:“从今往后,我不会再与你独处一室。”他疾步离去,背影绷得笔直。 殿内熏香袅袅,一片静谧。 待谢鹤澜归来时,见到只谢廷玉一人独自饮茶时,不由诧异:“怎就你一人在此?” “殿下忽感不适,先行告退了。”谢廷玉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殿下深感歉疚,特命我向兄长致意。” 谢鹤澜不疑有他,落座后絮絮叮嘱她保重身体,又命宫侍呈上备好的点心。二人闲话约莫小半个时辰,谢廷玉方起身告辞。 沿着朱漆回廊徐行,谢廷玉仍在回想姬怜离去时决绝的神情。正思索间,忽见姬怜的贴身宫侍绛珠立在花架下。 是在等她? 绛珠见谢廷玉朝他走来,抬手行礼,“谢大人,我家殿下有话想对您说。请随奴来。” 皇宫广袤,除却主道皆以素土夯实,两侧植以槐柳。谢廷玉随其穿行于竹篁小径,此等幽径若非宫中旧人,断难寻觅。 来到一处僻静的园子。这里立着几块造型奇特的巨石,错落堆叠成可藏人的空隙。石头周围长满青翠的野草,几株高大的榆树枝叶茂密。假山旁的浅池里漂着几片睡莲叶子,水面映出晃动的树影。 一道修长身影静立池畔。 谢廷玉实在捉摸不透这位殿下的心思。方才还说不愿独处,转眼又约她来这隐秘之地。明明唇齿交缠时那般动情,偏要作出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 貌美郎君的心意是真的很难琢磨透彻啊。她如是想。 “殿下。” 姬怜转身,脸上的泪痕也不再。他神情冷漠,“谢廷玉,我约你至此,是想与你说明白。” “殿下请讲。” “其一,你我之间,从无任何承诺。我也从未对你动心,往后请你恪守礼数,莫再逾矩。” 他说得极慢,一字一字如冰锥凿心,谢廷玉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其二,我与贵君交情甚好,我不愿因你之故坏了这份情谊。往后在贵君殿中,还望你……谨言慎行。” 谢廷玉静默如石。 “其三……”他忽然哽住,喉结滚动数下方能接着往下说,“我虽感激你那夜救我于危难之中,但我与你之间并不合适。望你以后莫要再对我纠缠,你……好自为之。” 说出来了,终于说出来了。 这番话自昨夜便反复斟酌,此刻终于道尽。明明该如释重负,为何胸腔却似被巨石压着?姬怜死死咬住颤抖的下唇,心口莫名翻涌着一阵又一阵的绞痛。 蓦地一阵风掠过,吹动姬怜宽大的衣袖,衬得他身形愈发萧瑟。 “殿下。”谢廷玉声音平静得可怕,“你当真是如此决绝?” “是。”姬怜的嗓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不自觉地后退几步,“我把你秘密叫到此处,就是想与你讲清楚,断干净,亦是不想她人看到我与你同在一处。” 谢廷玉目光扫过他身后泛着寒光的池水。虽是盛夏,这活水却依旧沁凉刺骨。见他面色惨白如纸,一副很受刺激的模样,她便温柔款款地顺着他的话,“好,那我谨遵殿下令,再也不与殿下有任何往来了。” 这话说得极尽温柔,却让姬怜如坠冰窟。他身形一晃,险些站立不稳。分明是她应允放手,为何每个字都似钝刀割肉? 痛,太痛了。 姬怜觉得连呼吸都不顺畅了。他又退后半步,足跟已触及池边湿滑的青苔。 难道……她们之间就这么结束了吗? “殿下。”谢廷玉立在原地未动,“身后便是池水,再退就要落进去了。你上前来……”她缓缓抬起手,“我发誓,从此不再纠缠。” 见姬怜仍僵立不动,谢廷玉以为他疑心自己食言,便作势转身:“我这便告辞。” “谢廷玉!” 还没走六、七步,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让她蓦然回首。只见姬怜踉跄扑来,泪落如珠。他死死攥住她的衣袖,发狠般将人拽进假山石隙。 嶙峋石块隔绝天光,逼仄空间里只余彼此交错的呼吸。姬怜的泪水砸在谢廷玉手背,烫得惊人。 他抽噎着,语句断断续续地从齿间挤出,“你把我害成这样……你把我害成这样……”声音破碎得令人心痛,“你居然可以如此轻松地脱身……你还是人吗?你到底对我……对我是否有过那么一丝……情?” “不是殿下要与我割袍断义吗?”谢廷玉从怀中拿出帕子,拭去姬怜的泪珠,“如今顺了殿下的意,怎么又如此生气呢?” “我……我……”姬怜喉间如堵着团棉絮,半个字也挤不出,“我……我……” 我不想与你分手啊! 姬怜攥着她衣袖的手青筋凸起,可理智却在撕扯着他,心底的呐喊震耳欲聋,几乎要冲破胸膛:我不想与你分手啊!我真的不想与你分手啊!可是……我们不是各自的良配。你会升官,你会慢慢往上走,我与你怎会有良果啊!可我真的……不想与你分手。 谢廷玉看着姬怜无力地垂下手,漂亮的狐狸眼里蓄满了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般不断滚落。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姬怜哭得如此痛彻心扉。 姬怜在她面前哭过很多次,或嗔或怒,总带着几分骄矜。而今他却像被抽去所有傲骨,呜咽声在假山石壁间回荡,哭得连肩头都在颤抖。 如此的无助,如此的痛苦。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姬怜哭得不能自已。他深知哭相难看,可是他控制不住,他真的控制不住。他双手捂住面容,水泽从指缝流出。 他不想谢廷玉看到他如斯狼狈的哭相。 既然要分手,那便留住最后的一丝体面,让他以美丽的面容离去吧。 就在他踉跄欲逃的瞬间,一只手牢牢扣住他的手腕,将他拽回那个熟悉的怀抱。沉水香的清冽气息瞬间将他包裹,混着未干的泪痕,在两人之间氤氲开一片潮湿的暖意。 一个旋身,姬怜的后背抵上嶙峋石壁。泪水朦胧中,只见谢廷玉步步逼近。 两人的影子在石壁上交叠融合—— 作者有话说:谢廷玉:往往说分手的那个人,怎么就哭得最厉害了呢? 还是赶在零点更了,其实我是想把更新时间稳定在晚上10:00-11:00 明天不更怎么样?明天不更,你们是不是会炮轰我? 第45章 生我的气吗? 谢廷玉温/软的唇轻轻吻去姬怜眼尾的泪珠。 “殿下哭得这般伤心……”她的气息拂过他湿润的睫毛,“方才那些绝情话,当真出自本心吗?” 姬怜哭得抽噎,哭得浑身发抖,哭得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样。他浑身发颤,连呼吸都支离破碎。 谢廷玉不知疲倦地一遍又一遍吻去姬怜的泪珠,见他稍有收势,便抱住他,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轻柔地拍着他的背。 这个拥抱让姬怜彻底崩溃。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这是最后一次的怀抱了。经此一次后,她不会再抱他了。她会有其他的郎君们,会和他们拥抱,会和他们亲吻,会和他们同床共枕。 而她和他彼此将成陌路。 为何要这样?为何要如斯残忍地对他?原来情之一字,如此痛吗?比体内的蛊虫发作噬咬时还要痛彻心扉? 难道这是他的错吗? 不!都是谢廷玉的错! 对,都是她的错。都怪她,她真的很讨厌。明明是她先来招惹他的,明明是她一次又一次来撩拨他,可偏偏是他陷得最深,也只有他哭得最为伤心。 她真可恨可恶啊! 为何要让他遇到这个坏女郎! 为何只有他如此伤心?为何为何为何?可是……为何他今日就要与谢廷玉分手? 再多一刻也好。再深一分也罢。为何不能容这羁绊绵延得久些,再久些? 姬怜指尖用力,指骨泛白地攥紧谢廷玉的后腰处衣衫。 倘若……暂且不分手呢?姬怜恍惚想着。他再与谢廷玉纠缠一段时日……等到……等到她娶其他郎君了,或许就能死心了罢?待到见她儿女绕膝,总该……学会释怀了罢? “你放开我罢。”声音闷在她肩头。 谢廷玉放开姬怜,见他已不再哭,可流得泪这么多,是该渴了吧?如此想着,她转身,欲去外头问问绛珠是否有随身带小水囊。 腰间骤然一紧。 姬怜从后环抱住她,双臂如藤蔓缠绕:“别走……”嘶哑的嗓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求你……别走。” 他额头抵在她后颈,感受到脉搏的跳动才稍觉安心。这般失态的模样若被旁人瞧见,定要惊掉下巴。可此刻他已顾不得什么体面,什么将来。拦在她腰间的手收紧,“不要走。”他低声祈求,“你不要走。我不想你走。” 谢廷玉拍拍姬怜的手,回首看他,“你渴不渴?我去给你拿水喝。” “你待会真的会回来吗?”腰上的手又收紧三分。 “真的回。” “你发誓。” “我发誓,骗你我就是小狗。” 谢廷玉手拿小水囊回来时,姬怜人已不在假山石处,而是背靠榆树荫蔽处,脚尖在踢摆着小石子,不知在思考什么。 “殿下,润润喉。” 姬怜接过水囊,小口啜饮时,眸光却透过氤氲水汽悄悄追着谢廷玉,一丝雀跃悄然升起。她既肯回来,是否意味着……还有转圜余地? 她回来了。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并没有为他方才的言论气恼?那他是不是还有机会与她重修旧好? 水囊里的甘霖忽然变得清甜。姬怜又抿上一口水。 她喜欢他的脸,他的……身体。她每次都会亲他摸他很久。若……此时此刻,与她亲亲抱抱,她是不是能消消气?以色侍人固然轻贱,可那又怎样?每每做这种事,她和他都很愉悦开心。只要她能心软,能再和他说话,又有什么不能舍的? 手中的小水囊啪嗒落地。 “谢廷玉。”姬怜主动贴近,双手环住她的腰身,额头相抵,“你还恼我气我吗?”他牵引她的手按在自己腰间,“若是不气了……便亲亲我。”声音渐低,“想摸……也行。只是……” 姬怜咬住下唇,青丝垂落间露出泛红的耳廓:“假山后有处草坪,四周有石屏遮挡……不会有人看得到,也不会有人打扰我们。”指尖紧张地绞紧她的袖口。 谢廷玉何曾真的有气恼?从今日他说那番绝情话开始,她早就看穿姬怜不过是硬撑。她只是想知晓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罢了。 怜怜如此可爱,怎会轻易放手。且,怜怜如此邀约,她怎好推拒? 谢廷玉主动执起姬怜的手,指腹摩挲着他的手背,来到那处隐蔽之地。 腰带委顿在地,外袍如流水般滑落,铺展在茵茵绿草之上。姬怜仰躺在那儿,脊背触及丝滑的绸缎面料时,天际正染着申时的霞光。 那橘红的云霭宛如打翻的胭脂匣,将姬怜的瞳孔也镀上暖色。他薄唇微张,眼神迷离,像是被困在这层红霞织就的梦境中,呼吸也悄悄凌乱,无言地感受着这一切。 喉结处传来细微的刺痛。 “你轻点……啊……疼……” 是谢廷玉的唇齿正沿着他脖颈的血脉游走。 姬怜不由自主地仰颈,露出脆弱的曲线,秋波潋滟的眸子里盛满霞光。 他主动扯开前襟,拽着她的手按上自己裸露的颈脉,瓷白肌肤下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玉冠不知何时已歪斜,硌得他难受。 谢廷玉会意地为他取下,霎时青丝如瀑倾泻,铺散在外袍上。霞光里,他绯红的面容与雪肤相映,像是一株承露待折的芍药。谢廷玉俯身含住他的唇。 她先是轻轻舔吻,舌尖绕着他的唇瓣一寸寸描摹。姬怜微张唇,她趁势探入口中,舌头缠住他的,来回勾引挑弄,唇舌绞缠间传来细微的水渍声。 他轻轻喘着气。 “嗯……唔……唔……” 姬怜指尖描摹着谢廷玉的后背肩胛骨形状,感受她的掌心自肩头滑至臂弯。锁骨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 暧昧的水声渐密。 谢廷玉徐徐地舔舐着他的锁骨,描绘着那处的形状。 “我明日……还要……去贵君宫中……你不要在明显的地方咬得这么深……”呼吸变得断断续续。 谢廷玉意犹未尽地舔舔下唇,抬眸看去那人。 美人手背轻覆着双眼,呼吸尚未平复。颈侧浮着一层浅浅红意,顺着锁骨一路晕染而下。 她再度俯身,拨开他遮眼的手,唇瓣贴上他的,细细辗转,涎水从他的嘴角流下,在颊边流出一道晶莹剔透的水痕。 姬怜也不知自己为何情动至此。可能是太舒服了,亦可能是此次没有人打扰之下,他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沉溺。手指搭在她的腰后,一圈一圈绕着她的秀发,修长的双腿缓慢缠住她的一条腿。 可有些情绪,一旦被轻轻撩动,便不受控制地翻涌生长。 “不要!” 姬怜像是惊醒,一把抓住那只欲继续探下的手,牙关轻咬,声线带着几分哽咽与慌张,“你不要脱我的裤子……你不要伸进去……不行……” ……他一定会受不住的…… “就看几眼。”某人在恶魔低语,“只是看看摸摸,我不干嘛。” “不要。”美人抗议。 谢廷玉佯装一副被骗的伤心模样,“方才是谁说我可以这样那样的?” “我……”姬怜见谢廷玉嘴角下垂,慌忙拽她袖子,“那就……再摸摸/腰?” 谢廷玉低低笑了声,并不回应,开始按照她的性子来。 犹似一壶在小炉上烤着的茶水,渐渐地翻滚热闹起来,汩汩地往外冒着小水珠。 “啊……嗯……嗯……住手……” 姬怜睁大双眸,躯体微微颤抖。他手指慌乱地在空中摸索,谢廷玉却稳稳握住他的手,十指交扣。 身子就像是一张被人缓缓拉紧的弓,他连呼吸都带着一点颤。他颈侧浮起浅浅粉意,眼尾微红,泪水不自觉地在这酥麻感中滑落,喉间溢出一声又一声的喟叹。 “廷玉……停、停下……我求求你。” 她真的停了。 静止来的太突然,仿佛有人于半空中斩断了弓弦。 姬怜嘴唇颤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你”他声音抖索。明明是他喊的停下,可为何他却比任何时候都……空荡、惶然? 谢廷玉居高临下地品味着姬怜的无措,俯身攫住他的唇舌。这个吻来得又凶又急,直到他 喘不过气才松开。 “这是惩罚。”她点点他红肿的唇瓣,眼神明艳又带笑,“知错了吗?” 即使是他方才不该对她如此绝情,可……可他都认错了,为何还要如斯惩罚他? 美丽的小狐狸被逼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姬怜眼底泛起水光,突然捧住谢廷玉的脸反咬回去。说是咬,不过是贝齿在她舌尖轻轻一磕。 “求求你……求求你……”他低声祈求。 顷刻之间,浑身筋骨一寸寸软了下来。 姬怜仰着头,睫毛轻颤,眸中水光潋滟,薄唇微启,却说不出一句话,只剩细碎的呼吸缠绕于唇齿之间,久久难平。 他没有脸见人了。她怎么这样啊……她为何这样啊…… 姬怜羞得侧卧蜷缩。 谢廷玉将下颌轻搁在他肩头,指腹在他的锁骨处勾画,“要不要擦擦?” “……走开啊。” “真的不要吗?”指尖勾着一缕他汗湿的发,“会难受的。” 姬怜索性将脸埋进臂弯,嗓音中带着餍足的哑,“……走开啊。” “快起来吧。”谢廷玉伸手在他后侧腰/窝揉捏,“再耽搁宫门该下钥了。” 姬怜被她拉起来,拾起里衣时一挥一转,随即如流云般掩住胸膛各种暧昧的粉红印痕。谢廷玉为他披上外袍,又俯首替他系腰带,像上次一样打理。 “你还生我的气吗?”美人嗓音哑哑的。 “嗯?”谢廷玉指尖一顿,抬眸时眼底漾着明晃晃的笑意,“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那……往后还同我说话么?”美人咬唇。 “自然日日都说。” 当日光快要被吞噬时,绛珠终于见到姬怜。 那人玉冠松散地攥在手中,青丝凌乱披散,衣袍皱得不成样子,腰间系带歪斜,袍角还沾着几根草茎。 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你……”那人吩咐道,“回去把亵裤浆洗干净。” 绛珠偷眼觑他颈间红痕,小心翼翼道:“那殿下,可否要……要向王医师要一碗……避子汤?” 一阵燥热蓦地从脚底窜上天灵盖。姬怜耳尖红得滴血,半晌才挤出一句:“没……没到那步。” 他低头捻去袖口草屑,声音更低了,“洗净便是。”—— 作者有话说: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已经写文写得疯了,开始沉浸于自己的艺术无法自拔,以后我梦到哪句写哪句【守宫砂:hello,hello,hello,我还在!】 第46章 蓬莱殿内,香炉青烟袅袅。 姬怜端坐席间,双手紧按膝头,背脊绷得笔直。耳尖微动,将偏殿断断续续的对话尽收耳中。 “你们……莫要……” “当真?那昨日可是……” 一听到昨日二字,姬怜十指下意识收紧,膝上衣料顿时被攥撤出凌乱褶皱。他低声急道,“小铜镜拿来。” 接过绛珠递来的铜镜,姬怜仔细端详镜中面容。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这喉结正中心处有一抹明显的红印,一看就是被人咬的,仔细看去还有齿痕,清晰可见。 今晨明明反复查验过,怎就漏了这最要命的位置?定是他走得匆忙。 一个眼色使来,绛珠又忙不迭从袖中拿出珐琅盒。 姬怜蘸取些许香粉,指尖在喉结处轻点慢抹。不过三两下,那暧昧痕迹便隐没无踪。他又仰首确认再三,这才将铜镜收起。 珠帘轻碰,叮咚如泉。 谢鹤澜自侧殿徐步而出,坐回席间。他执起茶盏浅啜一口,重新执棋,殿内响起清脆一响。 “昨日……”贵君忽道。 姬怜喉结一滚,茶汤在喉间不上不下:“昨日…有何不妥?” “昨日的糕点……”贵君又下一棋。 “昨日的糕点……很好吃……很好吃……真的很好吃。”姬怜结结巴巴回道。 “嗯?”贵君看着这棋路,疑惑抬首,“你今日心思不在棋盘上吗?怎么都下错了?这是故意在让我?你……” 姬怜正听着,忽闻贵君道“你的脖颈处”,手中棋子啪嗒掉在棋盘上,他紧张地捂住脖子,声音僵硬:“我这儿怎么了?” 是喉结那儿吗?可他明明把喉结处的红印遮住了呀!是侧脖颈处?谢廷玉你是狗吗,在这儿咬这么多下! “右侧边有一道红印。”贵君轻微瞥一眼,并不在意,拿起茶盏,“可是昨日……” “定是昨日休憩时被蚊虫咬的!”姬怜慌忙打断,心中暗恼。明明出门前再三检查过,怎会漏了这处? 都怪谢廷玉,都怪谢廷玉,都怪谢廷玉。她好讨厌,她好讨厌,她好讨厌。我都叫她别咬这儿了。姬怜心里委屈。 谢鹤澜见他反应如此激烈,疑惑之下亦有几分诧异,“既如此,我命人多备些驱蚊香囊。”说着又细看了几眼,“这红痕着实显眼,可觉瘙痒?呀,上面怎么还有好似牙齿般的痕迹,让我瞧瞧。”话音未落便要探身。 姬怜吓得霍然起身,碰巧撞上端着酥山过来的宫侍。只听砰的一声,两盏冰酪尽数倾洒在他雪青袍服上,乳白的冰浆自腰际蜿蜒而下,在衣摆处洇开大片湿痕。 宫侍扑通跪地,额角抵着砖瑟瑟发抖,“帝卿殿下饶命!奴、奴罪该万死!” 谢鹤澜听得一阵叮当乱响,再看姬怜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眉头愈蹙愈紧,“你今儿个到底是怎么了?”见他衣袍污浊,温声道:“不若在我这儿换了衣衫再走?你我身形相仿,我的衣裳你也穿得。” 在贵君殿中更衣?姬怜背后沁出一层冷汗。可是他身上的那些粉红痕迹还没有消下去呀,在这里换一定会被人发现的! “不、不必了!”姬怜脚步已往殿门挪去,“无事无事。啊……忽然想起宫中还有要事。”他瞥见仍跪伏在地的宫侍,匆匆道,“你且起身,本宫无碍。”话音未落,跟老鼠见到猫似地落荒而逃。 “这……”谢鹤澜倚窗远眺,望着姬怜仓皇远去的背影,“倒像我这殿里藏着什么吃人的妖怪似的。”他轻抬下颌,“起来吧,把这儿收拾干净。” 目光落回案几上纹丝未动的糕点,又想起昨日那碟分毫未取的蜜浮酥柰花,以及姬怜反常的独自离去。这般行径,与往日的他着实大相径庭。 谢鹤澜捋捋衣摆,“你们看看小厨房做的一些补品膳食好了吗?若已妥当,便差人送到我妹妹那儿……” 蹭的一下,忽如醍醐灌顶。 昨日午后,不正是谢廷玉与姬怜独处多时?待他回殿时,只余妹妹一人独坐。 谢鹤澜摩挲着茶盏边缘,忽又想起姬怜颈间那抹红痕,虽说乍一眼看起来像蚊虫叮咬的印子,倒不如说是人咬上去的吻/痕。他已为人夫许久,岂会看不分明。他略一沉吟,吩咐道:“把昨日留在殿中伺候的人叫进来。” 待一番盘问,那句“殿下吃什么,我便吃什么”盘亘在谢鹤澜心中,久久不消。 他廷玉妹妹生得美丽,举手投足间自有一段风流气度,最是招建康城儿郎们倾心。而姬怜姿容昳丽,身量修长,纵使并不遮掩他对女郎们避之唯恐不及,亦不乏有人暗中思慕。 知好色则慕少艾,莫非这两人是因容色相悦而生情? 待想起暴动当夜,谢廷玉率兵直奔慈恩寺。难不成这是一出英雌救美,美人动心的戏码? 又或许她们二人之间早已有往来? 谢鹤澜愈琢磨,愈感蹊跷,又吩咐:“去各宫门查问,廷玉昨日何时出的宫门。” 等了好一会,当听到下人回禀谢廷玉是将将酉时初刻才离去,谢鹤澜手中的茶盏重重砸在案几上。 他分明昨日见谢廷玉离蓬莱殿时还很早,那这段时辰她逗留至宫中去了哪,做了甚,又和谁在一起。 再联想姬怜颈间那形似吻痕的红印,谢鹤澜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妹妹如今仕途正 显,虽说他与姬怜交好,但若因此耽误妹妹前程…这…这可如何是好?或许,这只是他的一番猜测,其实并无此事? 指骨抵着唇畔,贵君陷入沉思:“这两人,到底是有,还是没有?若是有又该如何?” 被念叨的某人此刻正勒马停驻,被热情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谢廷玉晨起便去了城郊演武场操练,刚奉诏回城赴廷尉台议事,哪成想才过城门,就被个眼尖的摊贩认出,“是那夜的观音菩萨娘子!是谢廷玉大人!是谢廷玉菩萨!” 受过恩惠的百姓们闻声聚来。 跟在谢廷玉身后的亲兵们面面相觑。她们既不好驱散感恩的民众,又恐耽误公务,只得勒马干看着自家大人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呀!是那夜救我们的谢娘子!” 茶馆二楼窗口突然探出几个锦衣郎君的脑袋,原是暴动当晚被救的世家公子们正在品茗小聚。公子们见状,纷纷解下腰间香囊,掏出怀中熏了香的帕子,一股脑儿往谢廷玉头上抛去。 谢廷玉:“…………”这到底是在干嘛? 直到有个小童试图攀上马背,嚷嚷着要她抱一下沾沾贵气,谢廷玉终于忍无可忍,沉声令亲兵开道。一行人好不容易才突破重围,匆匆赶往廷尉台。 “谢司直。”一名青袍小吏疾步迎出。 谢廷玉翻身下马,“不知召我来有何事?” “暴动一案有了新线索。”小吏引她穿过回廊,“经查,此事有外部势力搅动。” “匪患?”谢廷玉蓦地驻足。 身旁书吏立即奉上卷宗。 谢廷玉展卷细览,眉峰渐蹙:“的确有北方难民不假,但混入了流寇。”她指尖点在一处朱批上,“居然混入了黑山军。” 小吏颔首,神情严肃,“谢司直,若是此案涉及匪寇一事,则不再由廷尉台单独审理。还需要司戎府介入。” 谢廷玉闻弦音而知雅意。她将卷宗收好,“我这就去司戎府与王兰之,桓斩月将军商议。” 依《大周理律》,凡涉武装匪患之案,须备三份卷宗,即廷尉台自存一份,司戎府备案一份,凤阁再留一份。待三司共议后,由凤阁、司戎府共拟章程,奏请圣裁。 再论黑山军。 自洛邑姬氏取代司马氏得天下以来,此匪患始终是心腹大患。当年高祖初登基,太行山一带便有不堪重赋的农民揭竿而起,渐成气候。如今盘踞山中,已聚众约有六、七余万。 当年高祖数次征剿未果,后因夷狄犯边只得暂且搁置。到姬昭当初十二岁登基时,凤阁以新君年幼为由,又将剿匪事宜延后。如今黑山军竟敢煽动建康流民作乱,其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断不能容。 谢廷玉翻身上马,带着一行人马自廷尉台离去,直奔司戎府找桓斩月。 行至开阔官道时,忽闻一阵急促马蹄声如惊雷碾过青石板。一辆袁氏宝马雕车经过,帘幔被人挑起。 袁缚雪抬眸望去,只见一骑当先,马上那人着玄色劲装,蹀躞带紧束的腰身如青竹挺秀。纵马驰骋间墨发飞扬,袍角翻卷如乌云追月。 正谓是,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好一个英姿飒爽的女郎! “你还要盯着看她多久?” 袁缚雪心一紧,放下帘幔,执起茶盏,面色如常,“不过偶见故人,多看一眼罢了。” “建康城内骑马纵驰的女郎何其多,为何三弟你非要盯着谢廷玉看?” 袁望舒端坐在袁缚雪对面,见他自挑起车帘便目不转睛,再想到这几日三弟与谢廷玉一同奔波安置流民,心里顿时如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的难受。 “谢廷玉也没什么好。”袁望舒将一块酥糖塞入嘴中,“建康城其他女郎你也可以看看。她谢廷玉不就是长得俊些,武艺高些,家世显赫些,品性端方些,园子里没养什么乱七八糟的男人。” 这讲着讲着,袁望舒自己都讲不下去了。 细细想来,这偌大建康城里,家世显赫的,容貌未必出众,武艺高强的,品性未必端正。即便家世容貌俱佳的,后院也多是莺莺燕燕环绕,养着七八个男/宠/暖/床的大有人在。 像谢廷玉这般样样拔尖,后院又清净的,能让三弟嫁过去不受委屈的,还真是掰着指头也数不出几个—— 作者有话说: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侠客行李白 这下好了这下是彻底没什么存稿了每天眼一睁就是欠3000字(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没有存稿怎么活 我要把更新时间要么固定在晚上10:00,要么早上9:00这个样子,要不然老是0:00:15分发这样会搞得我熬夜 黑山军的灵感来自历史上曹操收编黑山军==这个part我思考一下怎么写 对了,更6天休1天能不能接受?更5天休2天能不能接受?更4天休3天能不能接受(一步一步试探读者的底线[摊手] 第47章 “其实说起来,我们汝南袁氏与陈郡谢氏,原本是有过婚约的。” 袁缚雪抿茶一口,指腹抚摸茶盏边缘,抬眸看向袁望舒,眼中一片宁静。 “我也是昨日问母亲来着。”袁望舒手捂住唇轻咳一声,“三弟,你也莫怪我多事。这几日见你与谢廷玉同进同出流民市坊,昨夜她送你回来时,你还与她一道说笑。” 袁缚雪不解,“这和婚约有何关系?” “因为这娃娃亲定的,正是你与谢廷玉。” 茶汤突然呛入喉间,袁缚雪手上一颤,盏中清茶险些倾洒。那温热的液体滑过咽喉,却似化作一团火,烧得他心口发烫。 袁望舒手拿柑橘,一边掰,一边拿眼角睃袁缚雪的神情,“只是当初,谢二身体不好,母亲怕你过门就守寡。谢家倒也识趣,主动退了这门亲。” “自那以后,两家人都对此讳莫如深,这婚约便算作废了。” 袁缚雪垂眸不语,指尖轻轻拨弄着案几上的玫瑰酥,细碎的糕屑簌簌落在青瓷碟中。 袁望舒装模作样地剔着橘络,又假意倒茶,最后故意用手肘撞了下案角。整个过程中,袁缚雪宛若一尊石像,一动不动,丝毫不受外界的任何影响。 见此状,袁望舒也不敢妄加揣测她这三弟的心思。缚雪虽性子沉静,内里却玲珑剔透,自有主张。她实在看不出,他究竟对谢廷玉有无那份心思。 青涩的郎君真的是很容易被颜色好的女郎给骗走呐! “唉——”袁望舒重重往后一靠,鬓边金簪撞在车壁上,发出咚的闷响。她盯着车顶繁复的云纹,咬牙切齿地在心里又骂了句:这该死的谢廷玉! 马车内陷入一片沉寂,只听得车轴辘辘,沿着青溪河岸缓缓驶向袁园。 再说回司戎府这边。 谢廷玉正往里头赶时,恰好遇上桓折缨和崔元瑛两人大声嚷嚷,吵得那叫一个不可开交。 “谢二!”崔元瑛眼角瞄到谢廷玉的玄色外袍角,猛地一转头,跟看见救兵似地,一个箭步窜到她身侧,“你快来评评理!” “何事?” “就是——”桓折缨张嘴正要说,崔元瑛一把捂住她的嘴,“我来说!”眼巴巴望着谢廷玉:“你评评,我能不能参军打仗,上阵杀敌?” 桓折缨冷嗤一声,“不过进行一次清剿暴民,你又觉得你行了?” “我的箭艺可是谢二亲手调教。”崔元瑛眼珠子一转,将火往谢廷玉身上引,“你说我不行,难不成是说谢二不行?” “崔元瑛,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桓折缨慌忙转向谢廷玉拱手,连忙澄清,“谢骑尉,我可没那个意思啊!” “哎,这不是巧了嘛。” 谢廷玉从怀里拿出那份卷宗,“这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现在已查出城内暴动一事和盘踞在太行山中的黑山军有关。” 她拍拍崔元 瑛的肩膀,“若是此次天子点头出师,我就站你身后,看你英勇杀敌,看你杀她个片甲不留,必定要斩尽杀绝,什么虾兵蟹将统统一个不留。此战你要是留名,若是谁说你不行,我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这番话说得那叫一个激昂,崔元瑛听得倒是复杂得很,虽说夹杂着兴奋,但更多的是害怕。当夜暴动一事,前有谢廷玉、王兰之二人一马当先镇压大部分暴徒,后脚有护卫层层护着她。可这和真的上战场打仗不同,那可是稍不留神便有会被人斩于马下的危险。 桓折缨一瞅崔元瑛踌躇不语的神情,斜眼讥诮道:“害怕了是吧?我都说了,你打不了仗。”紧接着再补刀一句,“说不准到时候真要出征,袁望舒亦会参军,你可别被她给比下去。” 此招激将法甚好,百试百灵,崔元瑛果然上当。 她摩拳擦掌,“少瞧不起人了!若当真要出征,我定让姨母把我安排进军中。” 三人一同步入军机堂,里头立着一个巨大的长方形桌子。细砂堆砌出大周各郡地形,黏土塑就的关隘城池星罗棋布,朱砂小旗标注着各军布防。 十余名披甲武官正围拢商议,见谢廷玉长腿一跨迈过门槛,立即抱拳齐呼:“谢骑尉!”待见桓折缨紧随其后,又补上,“桓都尉!”最后才向崔元瑛行礼,“崔娘子。” 里头的人纷纷让出一道,桓斩月站在最中间,旁边是王兰之陪同。 谢廷玉是见惯此等场面,并不拘谨。她神色平静,朝众人略微颔首,开门见山道:“桓将军,那夜流民暴动,恐与黑山匪寇勾结。” “当真?” 桓斩月脸色陡然肃穆,接过卷宗,展开细细研读,王兰之亦倾身凑近。 “当真是岂有此理!”桓斩月一把将卷宗拍在桌上,震得沙盘里细砂簌簌滑落。 她豁然起身,负手凝视太行山一带地形,“此处山势险峻,进可攻,退可守,黑山匪寇仗着地利与我等周旋多年。当年高祖亲征,也因她们化整为零,依林为障,终未能竟全功。” 桓斩月长叹一声,摇摇头道:“更可恨的是,这些匪类许诺庇护。凡依附者,不必再向州郡缴纳绢粟,收获尽归己有。故百姓们都会透风报信。” 闻言,桓折缨,崔元瑛等一干人俱是犹疑不信之色,而谢廷玉则淡淡颔首。她道:“百姓,并不识得什么忠孝大义,谁能让她们碗里有粟,身上有衣,便认谁为衣食母父。这也正常。” 谢廷玉看向桓斩月,指尖轻抚沙盘边缘,“办法总比困难多。桓将军,此事,我们得战。” “我附议。”王兰之颔首,语气笃定,“黑山军如今坐拥五万之众,若能一举荡平其巢穴,将来抵御北狄铁骑时,这些熟悉山地战的士卒便是现成的精锐。” “王统领所言甚是。”谢廷玉一指太行山,“此处山高林密,易守难攻。” 她手指顺着山脉走势一划,在沙盘上深深沟壑,“若是我们将其攻打下来,据为己有,以此为屏,可保建康至少三十年无虞。”说着突然将一面黑旗拔起,换成一面朱色,上写着“周”一字的令旗插在峰顶。 “你们二位都在理。” 桓斩月将卷宗收起,“但,出师与否,还需圣上裁决。” 众人又商讨一番后,各自离去。 谢廷玉与桓斩月一同走出军机堂,“攘外必先安内。桓将军,既然黑山匪寇蓄意煽诱流民,我们已有名正言顺的出师理由,那就不必再姑息退让。”她脚步稍顿,“此事,我也会与母亲商讨。” “虽说你现在是圣上亲封的骁骑尉,但未必谢大司徒就愿意让你站在前线。”桓斩月眼角觑一眼谢廷玉的神色,“这毕竟和城内清剿暴徒一事截然不同。” “桓将军此言差矣。”谢廷玉打断她,“马革裹尸,将之常事,岂有她人为我拼命,而我明哲保身之理?既然已是骁骑尉,在其位则谋其职,我不是那等尸位素餐之人。” 桓斩月的神色在谢廷玉身上流连好几回,“都说女儿肖母,可我觉得,你与谢大司徒截然不同,反倒是更像是一个人。” “谁?” “王璇玑。” “不认识。” “呃……”桓斩月见她如斯不给其面子,一时语塞,“你不识得也正常,她当年出征时,你年岁尚小,困于谢园中养病。你听我谁,那人当时……” 于是,谢廷玉被迫又听了一耳朵王璇玑当初的英勇事迹。 在此过程中,谢廷玉完美地充当了捧哏一角色,分别以“哦?是吗?”“天呐!王璇玑这么厉害!”“好可惜我生得太晚了,没能亲眼见到她”等话术与桓斩月一同怀缅这位英年早逝的校尉。 暮色渐沉,谢廷玉披星戴月地回到谢园中。 她先是焚香沐浴一番之后,换上大袖衫和间色裙,再去找谢大司徒。她是去知会谢清宴一声,若是天子下令出征,她欲打算以前锋之职请战,并不打算退在后场,以隔岸观火之势看她人奋战。 毕竟占了谢氏嫡女的身体,那还是得讲一下道理。但这也只是知会,若是谢清宴不同意,她便会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由,自行其是。 陈郡谢氏向来以文学世家闻名,自谢道韫始,便以清谈玄学立身朝堂,如今已然从区区会稽地方世族到如今执掌中枢的顶级门阀。 像谢廷玉这般以武职入仕的,倒真是谢氏百年来的头一遭。 谢清宴手持一卷白绢书册,靠坐在小凭几旁,于昏黄油灯下阅览。先是听闻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再是一道黑影打在绢书上,烛火随着跳跃几下。 “母亲。” 谢清宴抬首看向来者,“你来了。”她坐直身子,“我正思量着你何时会来寻我说话。倒是没料到,你才刚沐浴更衣便过来了?” 谢廷玉拂开裙摆,跪坐于谢清宴对面,“有些事想同母亲说。” “有这般急切等不及?”谢清宴明知故问。 谢廷玉抬起眼眸,目光如炬直视谢清宴,“母亲大人,若此次大军开拔,我欲请为先锋,率轻骑直取黑山要隘。” 清越的注水声在静室中回荡,一盏白烟袅袅的茶汤被推至谢廷玉面前。 “自上清观归来后,你便与我印象中那个孩子大不相同。”谢清宴以茶筅轻拨盏中浮沫,“原想着你既惫懒,不如入司徒台做个典签令,再不济也可去兰台阁,当个校勘典籍的闲散文士。未料你竟选了司戎府这条路。” 谢清宴浅啜一盏茶,“我谢氏无不以清谈玄理立身,可你却日日往演武场跑。有时我甚至要疑,你当真是我谢氏的孩子吗?”—— 作者有话说:谢道韫(生卒年不详),又作谢道蕴,名韬元,字令姜,陈郡阳夏县(今河南省太康县)人,出身陈郡谢氏。东晋时期才女、文学家。【文中仅做引用】 难写难写难写难写难写难写难写难写到我在地上阴暗扭曲爬行 第48章 待听到“你当真是我谢氏的孩子吗?”这一句,谢廷玉险些将口里的茶汤尽数喷出。 谢大司徒啊谢大司徒,你当真是一语成谶呐! 谢廷玉用巾帕擦拭嘴角的茶渍,敛容道:“凡事总有先例。母亲,这并不为奇。” 谢清宴眸色深邃,烛火在她眼底摇曳成两簇跳动的光焰,“私心来讲,我确实不愿你去。你是我陈郡谢氏唯一的嫡脉传承,合该执掌族学,光耀门楣。” “可我若执意阻拦,只怕我与你之间母女离心。罢了,你若决意要去,便去吧。我只一点,在外切记注意身体,切莫太过劳累。” 谢清宴拂袖起身,衣摆掠过凭几。她走向雕花槛窗,抬手推开,望向夜空中悬挂的一轮弯月,其清辉淡淡,似薄纱笼罩庭阶。 “常言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当初送你走时, 便是离。你如今好不容易回来,这是合,却一改儿时的沉闷性子,这属实是让我始料未及。” 谢清宴望向谢廷玉,眼含母亲对女儿的期许,“我之所以既让你入司戎府,又许给你廷尉台的职位,并不是想让你身兼数职,而是给你个退路。若司戎府不合心意,倒是可以一直在廷尉台,又或许给你调任司徒台。” “总而言之,你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吧。”谢清宴一声叹息,袖手道:“后日凤阁议事,无论作为大司徒,还是作为你母亲,我都会赞成此次出征。” 谢廷玉肃然起身,敛衽长揖,“多谢母亲成全。” 后日未时,凤阁议事如期举行。 依制,此等军国要务当在华盖殿议定。 华盖殿是太极殿的偏殿。 姬昭早已褪下今日朝会所穿的朝服,冕旒,只束金丝攒珠冠,着一身明黄常服跪坐于殿中主位。案上右边堆着一些议事章程。 大殿角落摆放着狻猊香炉,正徐徐往外吐着龙脑香雾。 殿外传来窸窣足音,诸位大臣皆除履着袜,踏着桐木地板徐行入内。 众人按品秩立定,齐整地行叉手礼:“陛下万安。” 姬昭广袖微抬,众人方依次入席。 桓斩月身为武将,若是遇到军国头等大事,向来都是头个直言进谏。“陛下容禀,前日已获悉那夜流民暴动之事与盘踞在太行山一带的黑山军有关。匪类假托屋毁人亡之事,煽动民怨,其心可诛。” “臣以为,此患如附骨之疽,当以雷霆手段剿抚并用。先破其主力,再收编残部,即可为我大周所用。” 一般大军出征开拔,需得考虑粮草、军械、车马、营地建设等一系列烧钱的拨款项目。 如今大周虽勉强称得上安稳,但国库稍稍吃紧。其中缘由,倒要追溯到先帝在位时的奢靡之风,其不仅在宫内广筑楼台,更遣人四处搜罗珍馐美馔、奇珍异宝,乃至绝色郎君。 这般挥霍无度,自然无暇顾及匪患,任由黑山军坐大至今。 姬昭将今晨呈上的奏疏细细批阅后,抬眸望向袁照蕴:“大司农,你且先说说如今的国库虚实。” 袁照蕴依言回答:“回禀陛下,如今虽北方天灾不断,流民南下,建康不得不拨款拨付赈济粮二十万石,然去岁江淮盐税增收,太仓现存绢、粟米等充沛,足以支撑月余战事。” 她略一顿,再道:“再者,亦可效仿以匪养兵之策。黑山军盘踞太行山多年,时常打劫掠夺,其库中必积铜钱百万。若得此资,可充北伐军费。” 谢清宴适时出声:“臣附议。夷狄今岁屡犯边关,他日必有大战。先除内患,方无后顾之忧。如今正是安内的好时机,切莫再等。” 桓斩月再度出言:“陛下,现如今我大周有众多精锐部队,亦有可担重任的将领,此战可打。” 日头西沉,诸位大臣这才华盖殿走出。 桓斩月朝谢清宴、袁照蕴二人同时长揖,“我万万没想到大司徒、大司农都能赞成令爱参与此次出征。” 她话中所指,正是方才谢、袁二人附议时,都明确表示会让自家女儿随军出征一事。 袁照蕴神情淡漠,“我汝南袁氏祖上出过不知多少骁勇善战之辈,更率有青鸾军,为何不参与?国事当前,无需退缩,自当挺身而出。” “前夜,廷玉已向我表明愿为前锋。”谢清宴执手回敬,“桓将军,谢氏嫡脉仅此一女,还望多加照拂。” “那是自然。大司徒,无需担心此事。”桓斩月连忙回话。 凤阁议定征讨黑山军的决议一夜传遍建康。 翌日拂晓,已有官吏们按照上峰指使,于各坊市揭榜处已贴出朱砂勾画的檄文。其内容大概是暴夜之祸,实乃黑山恶匪加托天灾,蓄意煽动。告示内容字字泣血般控诉着匪患罪行,最后赫然写着,“必当犁庭扫穴,以正天威!” 在团团围观的百姓之中,有一识字的娘子大声朗读完告示的内容,众人听之皆愤愤不已,皆表示一定要朝廷将其打个落花流水,以雪此恨。 前朝的消息自然也是会飞到后宫之中。 姬怜乍听闻出征名单内有谢廷玉的名字,一时有些怔忡不已,即使人已身处玉戏台,依然还是一副神游在天的模样。 玉戏台临湖而建,负责此次演出的戏子们乘船而来,先是盈盈朝后宫的卿侍们抬手一礼之后,便登上戏台,开始唱戏。 此次赏戏雅集,由谢鹤澜牵头,邀宫中诸位前来。 谢鹤澜逡巡座中各位的神情,目光在垂首不语的姬怜脸上停留好一会,才道:“酷暑难耐,特邀诸位来玉戏台赏戏解闷。不知各位想听什么曲目?” 这句话就是客套话。身为贵君的谢鹤澜若是不点戏,哪里轮得到底下品阶比他低的人?众人皆推辞,说是让贵君先行。 “那本宫便先点了。” 戏班主恭敬地从谢鹤澜手中接过戏折子,只听邦邦邦敲锣几声后,戏台帷幕拉开。 谢鹤澜与姬怜相对而坐,将他恍惚的神色尽收眼底。见姬怜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神色冷清,他也不点破,只不动声色地望向戏台,偶尔眼风扫过对面失神之人。 也许是即将出征之际,谢鹤澜为了应景,此次点的戏文主角倒是一位将军。 人嘛,向来最爱的是风花雪月的爱情故事,这出戏文也不例外。 这讲的是,一位将军出征,其骁勇善战,多次斩敌方将领于马下。某日,将军外出散心之时,竟不慎遭遇敌方一支游击队伍。 将军独力难支,只得策马突围,却在途中身中数箭,虽借密林掩去踪迹,但因受伤流血过重,举步维艰,难以前行。 恰巧此时,一位二八年华,玉貌花容的采药郎途经此地,忽闻灌木丛后窸窣声传来,拨开枝叶一看,正对上将军染血的凌厉目光。 咚。咚。咚。四目相对之下,采药郎心跳加快。 “你、你怎么了?”采药郎问,拿出怀中的火折子,火光照耀下,惊呼一声,“呀!你受了好严重的伤!我先给你止血敷药,你莫要乱动。”扯下衣襟一角为其包扎。 戏台上铜锣骤响,原本出神的姬怜猛地抬头,唇线紧绷,冷眼睨向那扮作采药郎的伶人。 更巧的是,采药郎的所居住房屋就在附近。于是他费力搀扶着将军回到自己简陋的院落。 将军受采药郎多日贴身照顾,不知不觉中,对其情愫暗生。而采药郎亦为将军的飒爽英姿所倾倒。 本待伤势痊愈便要归营,但偏巧来了一场持续五日之久的大雨,将军只好滞留于小屋之中。 采药郎见雨势减弱,将军即将离开之际,再难掩住内心悸动。于一个雨夜里,解开衣衫,主动与将军亲近。 正谓是鸳鸯绣被翻红浪,情真意切难自抑。 听到这里,底台下众卿侍早已掩袖轻笑,交头接耳。 反观姬怜这边是乌云密布,甚至是眼尾微微泛红,细看之下,有淡淡水泽,一副大有待这台戏结束后,想要质问某人的冲动。 谢鹤澜将姬怜的变化神情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示意身后的贴身宫侍将戏折子传给下首众人。 姬怜面上不虞,袖中手指不自觉地绞着帕子:“若是谢廷玉出征在外,遇上个青春玉郎该如何?若她也为他人颜色所动,是不是就会忘了我?” “如果谢廷玉禁不住旁人主动引诱,与人有了肌肤之亲,还、还特别多次,那又该怎么办?” 顿感喉间苦涩,姬怜端起茶汤,一饮而尽。他舔舔下唇,又咬牙恨恨地想:“若她凯旋时,身边跟着个怀了她骨肉的郎君,那我又该如何?谢廷玉啊谢廷玉,为何你要对我如此薄情?若他有了身孕,你又要置我于何地?你的心里还会有我吗?” 想到这儿,姬怜都觉得自己这番念头颇为荒诞可笑至极。 且不说这郎君是否能在这短短几个月内就怀孕,即便那外室姿容绝世,只要出身寒微,纵是谢廷玉强要纳进谢园,至多也不过是个通房侍君。 那要是生个女儿呢?若是诞下女儿,那便会破格晋为侧君吗?如果不是女儿,而是龙 凤胎呢? 此等荒谬想法犹如草场上脱缰的野马,一去不复返,洋洋洒洒在某人的心口上反复踩来踩去。 想到这儿,原本方才稍霁的心情又阴郁起来。 谢廷玉,你为何要如此误人,如此风流,如此四处留情? 就像当初在清凉山庄那样,姬怜挖起一勺酥山,贝齿狠狠地咬在银匙上,银器与牙齿相撞发出一声玲琅脆响。 若谢廷玉当真带回了个郎君,我便在贵君耳边递些话,要是她当真喜爱那人,那不论她们谢氏族人如何阻挠,以她的性子,必定不会退让三分。倘若她只是一时兴起,那便只能怪那郎君福薄缘浅了。 思及此,姬怜忽地怔住。 原来他也是个如此坏的人呢—— 作者有话说:鸳鸯绣被翻红浪-宋代词人柳永的《蝶恋花凤栖梧》 哥哥是一个暗中观察的试探吃瓜人 第49章 又过一日,正值医师入后宫请平安脉的惯例时辰。 不过今日,却与往常有些不同。 来请平安脉的时候,是在谢贵君的蓬莱殿里。 姬怜也不知为何谢鹤澜频频把他喊去下棋品茗,但是下棋之时,贵君又会同他倾诉一些体己话,比如谢廷玉若真如戏文唱的那般带回个温润郎君又要如何。 “若是真的有此事,你说该如何是好?”贵君蹙眉,显然一副很苦恼的模样。 姬怜抽出袖中素帕,擦拭指尖茶渍,温声劝道:“情之一事,我作为一个外人,岂好置喙?但倘若真有那日,不若请谢大司徒作主,谢哥哥再从旁劝说。多予些金银田宅将人打发了。其中是非曲直,”他垂眸随意地摆弄袖子,“谢娘子自有明断。” “还是你想得周到。”贵君面露释然,颔首称善。 两人如斯谈话,好像真的已经预见到谢廷玉归来时,会手里牵着个小腹微微隆起的美郎君。 此时,侯在一旁的宫侍眼角瞥到殿外有人影晃动,忙抬手拨开垂落的珠帘。 但闻环佩叮咚,来人已轻莲花移步至跟前,执手行礼,“贵君万安,帝卿金安。” 谢鹤澜凝眸细看,见眼前人提着药箱,一袭月白绣银纹广袖袍,通身气度冷峭如霜,犹如高山上的雪莲一般。 此人他认得,是出身汝南袁氏的三郎君,袁缚雪。两人之前在宫宴上远远打过照面几次。 姬怜含在喉间的茶汤,在看到袁缚雪那一刹那,骤然一滞,不上不下。他掩唇轻咳几声,目光却不动声色地在这位袁三公子面容上流连几番。 “今日怎的是袁三郎君来请平安脉?”谢鹤澜温声相询。 袁缚雪执礼回道:“家师染恙,已向太医署告假。学生斗胆,代师请脉。” “如此也好,正巧帝卿在此,便劳袁三公子一并诊脉罢。” 袁缚雪不急不缓地从药箱中取出脉枕,置于案上,待他替谢鹤澜覆上绢帕,三指轻搭腕间。 “几日前曾听闻父亲说,”谢鹤澜忽道,“流民市坊一事,是你和廷玉一道走访慰问的。” 姬怜隐在袖中的指骨倏然收紧。 袁缚雪心思全在诊脉一事上,待移开手指,方提笔记下脉象,这才答道:“确是如此。那日巧遇谢娘子,蒙她相邀同行。” 这话确实没作假,的确是谢廷玉亲自主动开口说要护他同去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所以那张夹在谢廷玉前襟里的丝帕,当真是从袁缚雪那儿顺来的。 姬怜眸光移至谢鹤澜腕骨上的那张绢帕,上隐约绣着银线暗色花纹,倒是与那夜的丝帕如出一辙。 待轮到袁缚雪给姬怜诊脉时,这位帝卿殿下亲自从自己袖中抽出一张丝帕,婉拒了袁缚雪那张。 袁缚雪见状,一顿,不由与姬怜对视几下。 谢鹤澜的眸光别有意味地在姬怜,和袁缚雪之间来回逡巡,并不作声。 “殿下,你这脉象……”袁缚雪眉心轻蹙,关切询问,“一息六至,往来越度。殿下近日可是夜寐不安,常有心悸之症?” 这哪里是夜有心悸,分明是被方才那番话激的。不论何事,一旦扯上谢廷玉,都能扰乱他的心神。 姬怜收回手,冷淡地吐出三个字,“我没有。” 袁缚雪疾笔的手一顿,隐隐有察觉出眼前这位帝卿殿下话中好像带了那么一丝针锋相对之意。 谢鹤澜轻咳一声,轻呷一口茶汤,对两位郎君之间的对话仿若未闻。 待他收拾好药箱之后,又听闻贵君开口道,“此次出征太行山一程,似也有袁二娘子?” “正是。”袁缚雪将药箱系带仔细抚平,“家姐自请为先锋,已得母亲首肯。至于学生,将以随军医官身份同行。” 貌美郎君。 随军医官。 姬怜缓缓抬眸,毫不掩饰地将目光凝在袁缚雪身上。 谢鹤澜听闻,倒是很诧异,“出征跋涉艰辛,你一介郎君,竟不畏风餐露宿之苦?” 袁缚雪敛衽而立,“流民之祸,家姊确有督察不力之责。此番出征,权当将功折罪。学生随行,既为尽绵薄之力,亦是代袁氏向陛下表忠。区区劳顿,不足挂齿。” 此言一出,倒是令姬怜与谢鹤澜两人一道对其多了几分敬重。 姬怜敛去眸中晦暗神色,起身正冠整袖,向袁缚雪郑重行了个平礼,“袁郎高义,此行辛苦,还望珍重。” 待袁缚雪离去,姬怜也起身告辞回到婆娑阁。 姬怜握着手,在婆娑阁正殿内来回踱步,从东窗到西墙,步履焦灼。指尖在案几上无节奏地拍打,他思忖:“我到底还能为她做什么呢?总不能让袁郎给比下去。” ———— 建康城内,百姓们皆知大军出征在即,整座城池都笼着一股蓄势待发的肃杀之气。街头巷尾,贩妇走卒无不在议论此事。在城门口徘徊,时不时还能听见城郊演武场传来阵阵喊杀声,兵戈相击之音。 谢廷玉近日很忙,非常忙。 每日卯时,天光未晓,谢廷玉便已整顿好谢园府兵,踏着晨曦往司戎府去。直至戌时灯火阑珊,她才与王兰之并肩而归。 暮色中,她侧首望去王兰之的侧影,偶尔恍惚间竟觉得好似回到十二年前。当年,她与王琢璋亦是这般,晨钟暮鼓,形影相随。 屏风处,韦风华双手垂立候在那儿。 于昏黄烛火中,谢廷玉走来,下颔处还往下滴水,鬓边湿发贴着瘦削的面颊,在烛光下泛着泠泠水光。“何事?”她抬手抹去颈间水痕。 “大公子盼少主人明日入宫一叙。出征在即,他想亲自与您话别。” 谢廷玉这才惊觉已经约莫有十余日未曾进宫了,不知姬怜这段时日过得如何。 “明日下午我便入宫,你且回话去吧。” 翌日未时一刻,谢氏的宝马香车停在宫门口。谢廷玉踩着马凳稳步下来,由金吾卫验过鱼符,便沿着熟悉的宫道向蓬莱殿行去。 谢鹤澜亲自迎着谢廷玉入殿,与她说了好一会话,无非就是话里话外皆让其多多注意身体,按时吃饭之类。 “要出征的人是我,但兄长你看起来倒是比我紧张多了。”谢廷玉嬉笑着,拿起案几上的栗子糕,一把塞进嘴里。 谢鹤澜示意宫侍再去小厨房多拿几盒糕点,怪嗔一句:“兄妹一体,我担心你,还有错了?” “不过,”谢鹤澜装作无意地道出一句,“你此次出征前,可是有什么打算?比如说与人告别之类?” 这番话倒是勾起了谢廷玉的回忆。 那年首度出征,三军列阵出建康城门,百姓夹道相送,鼓乐喧天,很是热闹激昂。 她环顾四周后,策马至王琢璋身侧,挑眉笑问,“我怎么没见着你家夫郎?这是吵架了,所以才不来送你一程?” 王琢璋微叹一口气,“昨夜已经道过别了。在我怀里哭了好一会,今早就没有再让他过来,我怕他止不住泪。” 又从怀中拿出半块破碎的双鸾衔绶镜,指尖抚过裂痕时,王琢璋眸光情意缱绻,口中喃喃道:“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郎似镜中光,相随到天涯。” 话到此处,王琢璋侧目看向身侧之人,头一次拿话呛她,“像似你这般来去无牵挂的人,怎懂被人心心念念的滋味。哎,这你怎么会懂的呀,当真是对牛弹琴。” “哎!不是,王琢璋你什么意思啊!”她拖长声调,作势要推王琢璋肩膀。 王琢璋身子一斜,躲过她的袭击。 两人相视一眼,放声大笑。 视线落在案几上的栗子糕,谢廷玉轻唔一声,“昨夜已与母亲、父亲话别,今日特来与兄长作别。倒也无人需我再专程辞行了。” 又多待了一会,谢廷玉便从蓬莱殿出来,随引路宫侍一道离开。来时选择的路,与出宫选择的路是不一样的。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宫侍带着她经过了婆娑阁的殿门。 抬首望着朱红匾额那三个隶书大字,她心里隐隐升起一股期盼,忽地驻足:“且慢。” 宫侍垂首立定,只见谢廷玉转向阁前值班的金吾卫。她问:“帝卿殿下可在里头歇息?” 护卫们皆摇头,其中一个抱拳,“回大人,帝卿自三日前出宫,至今未归。” 开口问之前,心里头已有数种猜测,遗憾错别也是其中一种。 谢廷玉颔首,面色如常地转身离去,之后与宫侍再一道往宫门走去。 恰巧在谢廷玉矮身进马车的那一瞬间,一辆朱轮华盖的皇室车驾正从身侧缓缓驶过,锦帘低垂,往宫门内迤逦而去。 那宫侍回去之后,便向谢鹤澜一一回禀路上之事,谨记贵君行前叮嘱的“看看谢大人是否进入到婆娑阁内有小待一会”,笃定地回禀道谢廷玉只是与金吾卫嬉笑几句便离去了。 谢鹤澜听了则倍感疑惑,思忖:“难不成是我会意错了?妹妹对姬怜没有那个意思吗?难不成当真是蚊虫咬的?是我看错眼了?” 又过五日,朝廷正式颁下征讨黑山军的檄文,定于七月十二大军开拔。 出征前三日夜,一套骁骑尉制式的玄铁甲胄被送入谢府长好院—— 作者有话说: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南北朝佚名的《子夜四时歌秋风入窗里》 第50章 出征当日,通常都会有誓师礼,以正士气。 破晓时分,天地尚笼罩在青灰色晨霭里,一切都还处在沉睡中。 突地,有火把次第燃起,以星星之火燎原之势,渐次照亮演武场。 万千将士昂首挺胸地站着,玄甲映寒光,长戟指苍穹。 点将台上,桓斩月着一身明光铠,寒铁甲胄在晨光中泛着冷冽锋芒,兽首兜鍪下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台下军阵。 “诸将士听令!”只听铮然一声,桓斩月腰间横刀出鞘,直指九霄。 “此行为诛凶逆,安社稷!凡斩贼酋者,赏千金。畏缩不前者,军法从事!” 刀光往下劈落,喝声震天:“大周万胜!” “大周万胜!此战必胜!” 三军将士们齐声呐喊,声浪如雷,震得演武场旌旗猎猎。 “大周万胜!此战必胜!” 一股杀伐之气犹如浪涛一般,猛地席卷全场,将士们长戟震地,金铁交鸣之声响彻云霄,令人血脉贲张,振奋不已。 站在点将台一侧的崔元瑛,被这股气氛震撼非常,此时此刻才有了真正参军的真实感。 崔元瑛不由侧首望向身旁的谢廷玉,见其腰背如松柏般昂然挺拔,骁骑尉的玄铁鳞甲紧裹其身,勾勒出凌厉轮廓,猩红披风在晨风中猎猎翻飞。 “为何她穿这身一点也不像个区区骁骑尉,倒像是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帅。”崔元瑛不由地小声嘟囔。 出征两日前,崔元瑛曾去乌衣巷,把王兰之,谢廷玉一道喊出来喝酒,虽然谢廷玉赏脸喝了几杯,亦和她谈笑风生,但不知为何隐隐觉得此人有些黯然伤神,心思压根不在酒意之上。 想是这么想,崔元瑛不敢问,亦不敢猜。 此时桓斩月已完毕誓师之礼,只待吉时一到,三军即刻开拔。 谢廷玉翻身上马,手持缰绳,一声不吭地策马行于队伍前列。胯-下的踏月骓喷着响鼻,警惕地斜睨身侧靠近的骑者。 “谢二。”袁望舒催马贴近,“近日你在御前大展身手,可还得意?” 谢廷玉懒懒掀开眼皮瞥她一眼,打了个哈欠,“若你是来寻衅的,现在就可以闭嘴了。” 袁望舒握着缰绳的手一紧,脸色有些发青,“那日你来我园中痛殴我的事,我可没忘。且告诉你,这次我定要亲手斩下匪首头颅,你就在旁边干看着吧。” “让开!让开!让开!” 突闻三道催促之声,一骑硬生生挤在谢廷玉,袁望舒两人之间。另有一骑贴近谢廷玉那一侧。 崔元瑛手压在袁望舒臂膀上,“你是不是还没被金吾卫关够?光涨岁数不涨记性是吧?”她咧嘴一笑,“你要想找谢二麻烦,先过我这一关再说。” 袁望舒冷眼斜睨谢、王、崔三人各一眼,冷嗤一声,丢下一句“你们三人是老鼠吗?惯会抱作一团?”,打马往前跑去。 此时,只听演武场上数百余个战鼓齐鸣。 三军将士依次以戟柄顿地,金铁交击之声如雷霆炸响,每一下都充满了力量,她们齐声高喊,“扬我大周军威!” 候立多时的礼官朗声宣告:“吉时到!大军启程!” 前有士兵开路,谢廷玉和王兰之并辔而行在官道上。 两侧聚集的百姓们一见谢廷玉,王兰之二人就忍不住大声呼喊。 “谢大人!王大人!你们必定要斩那寇首于马下,为我大周扬威呀!” “愿菩萨保佑谢将军平平安安归来!” 更有甚者已然分不清大小王,冲着谢廷玉直呼谢将军,引得桓斩月回首侧目。谢廷玉只得拱手抱拳致意。 王兰之忍不住轻笑出声,“那人也没喊错,我看这次待我们凯旋归来,你大抵又要凭军功升职了。” 谢廷玉并不接过此话茬。她环顾四周,忽问:“栖梧呢?你的那位夫郎呢?不来送送你?” 她口中所指的夫郎是王兰之的侧夫,出身河东裴氏。这二人于去年年末成婚,听说恩爱非常。 王兰之罕见的耳朵一红,目光游移躲闪:“我家裴郎昨夜已与我告别过了。栖梧亦是。” 好熟悉的话术,却是不一样的人。 谢廷玉闻言一怔,往王兰之衣襟处忍不住瞄上几眼,脱口问道:“你家那位该不会也是给了你半块铜镜吧?” “啊?这倒没有。”王兰之慢慢抚过衣襟,脸上柔情尽显,“裴郎在我中衣里缝了平安符。” 谢廷玉啧了一声。 大军绵延行进,出城十里回首望去,官道上尽是黑压压的军士,不见首尾。 从建康城出发,往西北方向行进。从山脚下抬首,恰巧能看到慈恩寺的金顶在夕阳下闪着烁烁金光,别有流光溢彩的美。 山腰处,有一六角亭,其隐在苍松翠柏间,檐角半掩,难窥内里情形。 忽地,一阵潺潺琴声从此小亭内如飞瀑般倾泄而出,众人皆不由驻足静听。 此琴音激昂愤慨。那曲调先是激昂似金戈铁马,继而悲怆如孤鹤唳天。 这正是传闻已久的广陵散。当年嵇康临死前所奏,人散音消,幸得当时有乐师暗记曲谱,后几经转折收入皇宫,如今世间能奏者不过二三。 崔元瑛常年混迹乐坊,一听此曲,双眸顿时晶亮,击节赞叹:“妙极!出征前竟能闻此广陵绝响,当真是三生有幸!” 她转向谢廷玉,兴致勃勃道:“先帝嫌此曲肃杀过甚,将其束之高阁多年。不知是哪位大家,竟在此处弹奏?难不成是听闻我们出征,特地等候?” 话音未消,琴音陡转而下,闻之竟有种令人身临其境之感,众人只觉,耳畔尽是喊杀之声,眼前则是万千军士浴血厮杀的壮阔画面。 隐隐约约,毫无来由地,谢廷玉心中陡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悸动。她仰首去瞧那亭中是何人,却只能瞥见一菖蒲紫袍角。 但偏偏就这么一眼,谢廷玉突感心潮暗涌,双腿一夹马腹,招呼也不打,掉转马头,直奔那六角亭所在的半山腰。 众人见状,纷纷大喊。 “谢骑尉,你这是要去哪儿呀!哎!” “谢骑尉!谢骑尉!” “谢骑尉,擅自离队可是要受军棍哎!谢骑尉,你快回来!” “哎,谢二,你往哪里去啊?哎!谢二!谢二!” 策马相伴于一侧的崔元瑛根本喊都喊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谢廷玉以雷霆之钧一般,如一道锐利的黑色闪电,直向六角亭疾驰而去。 是你吗?真的会是你吗?谢廷玉在心里如是问。 琴曲正值高潮,弦音如暴雨倾盆,金戈铁马之声响彻山间。谢廷玉策马愈近,马蹄声竟与琴韵奇妙相合,恍若大漠之上,有两人于枯树下一道舞剑,一进一退,一招一式,皆严丝合缝。 快些,快些,再快些。 双腿一夹马腹,马嘶人立,待谢廷玉勒马停于小亭前的刹那,广陵绝响恰至尾声,唯余一缕清音,绕梁不绝。 抚琴那人依旧是一袭菖蒲紫长衫,山蓝色宫绦系在腰间,勾出一方窄腰,衣摆逶迤如流水。 泠—— 姬怜抬首,与谢廷玉双眸对视的那瞬间,心下一紧,指腹忍不住地又拨动一个弦音。 她来了,她来了,她真的来了。 姬怜下意识地咬住下唇,敛袖起身,朝谢廷玉郑重地行了个世家郎君见贵女的抬手礼。喉间千言万语辗转,最终只道出三个字。 “你来了。” “我本来不知是你。”谢廷玉徐徐靠近,目光灼灼,“依稀记得圣上夸赞殿下琴艺超绝,方才又有人说广陵曲谱存于宫内,我便想来看看。” “没成想,当真是殿下。” 这广陵曲练了好些日子,本就是想为她出征送行,亦想着若是她能上来与他见一面该有多好。 心中早已排练过千百遍的话语,可偏偏当人真的站在他身前,他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姬怜垂眸,局促地拨弄琴弦,特意不去看她如潭水般清澈的双眸,一半真一半假地道:“弹给你听的,亦是弹给底下将士们的。” “我既不会医术,无法随你前行。只能以曲相送。”姬怜又拨弄几声,声音轻不可闻,“只盼望着你这段在外的日子,莫要忘了我就好。” “怎会。” 谢廷玉已然来到姬怜跟前,轻声道:“此行一去,左不过两个月。殿下如此可爱,我怎会忘?”眼尖瞥到置于古琴旁的一个用金线缝制的香囊,“这是?”疑惑之下猛然顿悟,眼神发亮,“这也是给我的吗?”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执起,扭捏地递到她眼前,那人声如蚁呐,“你若不嫌弃,那便是给你准备的。” 将其打开,里头只有两样小物,一样是找慈恩寺主持开过光的平安符,另一样是一柄上雕琢着并蒂莲的玉梳。 莲,音通怜,他希望谢廷玉每每用这柄玉梳时,看到上头的莲花能想到他。这是他的一个不愿道出的小心思。 而梳,又通思,是以寄托相思。他希望她懂,又希望她不懂。 看着那枚平安符,一股暖流自谢廷玉心口汩汩涌出,咕咚咕咚往外冒着小水泡,将胸口熨得发烫。 王琢璋那句“怎懂被人心心念念的滋味”还言犹在耳。 谁说无人挂念她?谁说她不懂这番滋味的? “哈哈哈哈哈!” 王琢璋,我懂了!我怎会不懂!我怎么可能不懂! 谢廷玉不由放声大笑,清越的笑声惊起山间栖鸟,回荡在这山腰间,久久不消。 姬怜不知为何她会如此,下一刻就被她揽入怀中,紧紧抱住。一个很轻的吻落在他耳垂那儿,听她带笑呢喃,“怜怜,你怎会如此好?”搂在他腰间的手臂收紧,“你怎会如此好,如此可爱?” “我……”姬怜回抱住她,声音轻颤,“你那日来宫内找我的时候,我恰好出去了。你离去时是不是恼我不在?我今日来此处,还担心你不来见我。” “怎会怎会。”谢廷玉抱紧了他。 怀中是温香软玉,鼻尖是沁人心扉的青莲香。谢廷玉恨不能时光就此停驻,奈何时间流逝犹如手中握沙,再这么抱下去,只怕回去真的要挨军棍了。 谢廷玉轻啄一下姬怜的嘴角,甚觉不够,使坏地咬一下他的唇珠,再与他温柔缱绻地耳鬓厮磨好一会后,这才将香囊系于腰间,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姬怜站在亭口,见那人忽地勒马回身,朝他挥手告别,明媚日光下是她肆意的笑容。 山风送来她清朗的嗓音。 “怜怜,等我回来!”—— 作者有话说: 难写。 不知道周二是否请假,如果周一这么忙的情况下,我都能晚上回来码字,第二天起来五点再起来接着码字,写完一章,赶在9:00前发,那接下来工作再忙,我都能handle了。周二如果请假,会挂请假条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如今黑山军以张燕为主帅,麾下精兵约有三万之众。” 大军一路行进,日夜兼程,最终落脚在距离太行山约为二十里处扎营。 但见营帐连绵如云,外有亲兵执乾巡守,内则烛火通明。主营帐中数道人影投在素麻帐布上,随烛火摇曳。 桓斩月负手立于军图前,沉声道:“张燕本为悍匪出身,走投无路之下这才投奔黑山军。其人悍勇,每战必为先锋,深得沈铁心器重。”指尖重重点在图上山隘,“故沈铁心临终前,将三万精锐尽付于她。” “如今黑山军笼统分作三部。张燕领三万,沈铁心之女沈媛分得两万,另还有一个收养的义女沈妤分得一万。余下散兵游勇不过万余,合计七万之数。” “诸位,你们如今可有良策?”桓斩月转身,眸光在余下坐着的几位脸上逡巡。 “桓将军,”袁望舒当仁不让,首个发言,“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不若我们直接将张燕擒住,只要主力军溃散,那么剩余的部队也就不以为惧。” 桓斩月不置可否。昔年高祖征讨,亦是强攻中军,却遭贼寇借山势周旋,终至铩羽而归。但诚然,若能一举破其主力,其余则无甚大威胁。 王兰之眉头紧锁,并未发言。 若放在以往,崔元瑛必定吵吵嚷嚷,道出和袁望舒截然不同的想法。但此刻军情重大,她也不敢妄言,只是下意识往身旁一瞥,很想问问谢廷玉有什么见解。 不是?这怎么就睡着了呢? 崔元瑛看一眼不敢确定,又不可置信地多看一眼,只见谢廷玉双眼阖上,胸甲随着呼吸规律起伏,俨然已然进入梦乡。 不是?这种时候也能睡着?姐姐,这可是在商议作战大计! 崔元瑛以肘暗捅其肋,那人未醒,便直 接下手大力一掐谢廷玉的大腿前侧。 谢廷玉下意识地嘶了一声,眼睫轻颤着醒转过来。她毫无顾忌地打一声哈欠,引得众人侧目。 崔元瑛无力捂脸。 袁望舒双手环胸,斜倪谢廷玉,“谢骑尉,看你睡得如此香,看来心思是一点都没放在正事上啊!” “谢骑尉,你有何高见?可是赞同袁前锋之策?” “啊……”谢廷玉起身揉了揉惺忪睡眼,凑到军图前细细端详,忽而转头问道,“黑山军可是惯用游击战术?” “游击作战,尤擅利用山势周旋。” 谢廷玉指尖顺着山脉而划,口中振振有词,“她们依托山势而战,我们恐怕难以开展大规模冲锋。”她指尖点点张燕的部队,“我觉得打她不太行,这山路崎岖难找,说不定还没攻,半途就被人给打下来了。” “况且,我们目前都尚未得知此次流民暴动事件是否由张燕所指示。” 众人皆疑:“谢骑尉所言何意?” “你们看。”谢廷玉指尖在舆图上虚划一圈,“这些分散的黑山军一党中,应当以张燕马首是瞻,可是这些千余的分部零零散散,不成体统,看起来就像是狗尾巴草后跟的那些草籽。不仅乱,而且离张燕远得很。” “可见,这些分部有些并不是如此听从张燕指使。离得这么远,要是出事,那可是支援不及啊!尚且,建康暴动说不定只是部分黑山匪所为,而非全军参与。” 王兰之拍案而起,“沈铁心将手下的部落分成三块,实则不就是将一个主力军分得三股,若是这部内一同齐心,顽隅抵抗,那确实不好打。若是本身就离心,那便可逐一击破。” 谢廷玉颔首,手指点在沈媛驻地,若有所思道:“相比于张燕,沈媛这一块地处井陉附近,距离黑山大本营稍远,却是个扼守要道的要塞。”她看向桓斩月,“不若先遣轻骑试探虚实?” “不可!” 袁望舒厉声反对,“谢廷玉,这一切都是你的臆测,你又如何知道她们这伙匪寇就是如此散漫?”她猛地起身,伸手重力一拍桌子,面眉宇间戾气骤现,“军事岂可凭你一人推断做主?若是圈套,引我们进去,到时候可就是瓮中捉鳖。” 桓斩月冷眼扫过袁、谢二人,沉声下令:“坐下,都坐下。” 谢廷玉双手小臂交叠搭在椅背上,坦然道:“袁前锋说得在理,此事确实是我的疏忽。”话锋一转,脸上浮起一丝笑意,“不过这虚实也很好探。” 众人又疑:“谢骑尉,你这又是何意?” 谢廷玉竖起一根手指,“黑山匪寇常年窝在山上,这种崎岖的山地种不了粮食,即使有受她们保护的百姓上交,可是兵器的钱,甲胄的钱,箭矢的钱哪里来?自然是下山抢那些路过的富商、旅队的钱。” 她手指灵巧地转了个圈,“不如我们扮作商队,去沈媛驻地溜达一圈看看。”她双手一摊,“你们想啊,如今我们大军驻扎营地最靠近的是张燕,而非沈媛,她说不定还真的以为我们会先攻打张燕,放松警惕,而张燕说不准如今正睡不着呢。” 谢廷玉展颜一笑,“到时候,我们就把这群人抓起来问一问,看看内部是个什么情况,那么再制定下一步计划。” 桓斩月思索一番,当即下了个结论:“后日遣一队精锐,扮做贩绢商旅,往沈媛驻地山脚探探虚实。”她手指于半空中虚点,思索指派哪位将领前去。 袁望舒又霍地一起身,自告奋勇:“我去。” “我去。”谢廷玉道。 崔元瑛现在俨然是将谢廷玉看成是自己的榜样。见谢廷玉请命,她也一并起身,急切道:“姨母,我也去!” 桓斩月颔首,当即点头命这三个人整顿一下,后日即刻出发,又令王兰之稍安勿躁,命她在主营帐内等候。 太行山有八大陉道,其中井陉当属最重要之一。当年沈铁心死之后,几个小首领各自为政,即使最大兵力归于张燕麾下,沈媛也依然是不服其管教。几番争执不下,她索性率部搬离黑山本营,抢先占据了井陉要道。 占领此陉之后,抢掠过往商队是基本操作。正所谓熟能生巧,这勾当做得是愈发得心应手。 一队人马隐于峭壁间的灌木丛中,另一队弓手则埋伏在隘口两侧的巉岩之后。 谷道远处,六、七辆车缓缓行来,为首的那人头戴斗笠,胯下一匹长腿骏马,面容隐在阴影之中,身后跟着十余名精悍护卫。那些车上货物皆用靛青粗布覆盖,以这架势来看,铁定是肥羊一个。 惯做这等无本买卖的匪众见状,个个眼冒精光。待车队完全进入伏击圈,领头者猛地挥手,众匪当即从藏身处跃出,嘶吼一声,“姐妹们!给我冲!”,犹如闻到血腥的鬣狗一般,直接扑下山去。 弓手们仍潜伏在暗处,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却见车队众人不慌不忙掀开苫布,露出底下寒光凛冽的兵刃,只见为首那人抽出腰间横刀,刀光如练,最先冲到的匪徒已身首异处。 袁望舒一手将其头颅砍下,冷眼看着头颅咕咚咕咚滚落,抵在车轮处。 瞬息之间,攻守之势已然逆转。 弓手突感有人在身后拍拍她的肩膀,回头一看,就见着一个面容姣好的娘子冲她笑,“还在这儿等着呢?” 话音未落,谢廷玉双眸一凛,出手如电,扣住对方手腕顺势一拧,抢过弓箭。 谢廷玉以手掩唇,一声清越的哨响划破山谷,潜伏多时的将士闻声而动,转眼便将残匪尽数制服。 此时此刻,谢廷玉眼角发现一人正欲从怀中掏出流星弹示警。她张弓搭箭,对准,那箭矢犹如一道闪电,贯穿那人的手腕,流星弹应声落地。 在今日出行前,谢廷玉已于前夜探查过地形,后与人商量后,以袁望舒为鱼饵诱敌,谢廷玉背后潜伏,来个螳螂在后。 崔元瑛下令将剩余几个没死透的匪徒捆绑起来,大步走向谢廷玉,赞道,“谢二,你怎会如此神机妙算?这一招引蛇出洞,当真使得好。” 站在一侧的袁望舒破天荒地没有出言讥讽。平心而论,谢廷玉这一招确实,灵活机动之下,又可以掌控全局之下将己方伤亡降到最低。她抿唇不语,纵然心有不甘,也只得承认谢廷玉颇有将帅之才。 谢廷玉下令将这群匪寇拖到隐蔽树下。 “你们这群人不是商队,究竟是哪路人?不知道我们是黑家军的人吗?居然敢以黑吃黑,等到我们沈老大发现,定要荡平你们的山寨!” 一碗水泼醒其中一匪寇,一眼扫过去,见对方人人手持精良兵器,非寻常普通人家所得,便认定也是道上之人,故见了谢廷玉便怒目圆睁,话里话外尽是威胁,全然没有身为阶下囚的觉悟。 “你们要是再……” 原本怒火中烧的匪徒,在一柄刀刃泛着寒光的匕首贴在脖颈动脉那一处时,陡然偃旗息鼓。 谢廷玉饶有兴味地把玩着手中利刃,冰凉的刀面顺着对方颈间肌肤缓缓游走,那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如你所说,我嘛,确实是一山头小领队,此次是特地来投靠你们黑山军的首领张燕,至于你口中说的什么沈老大,我是听都没听过。” 谢廷玉指尖轻转,匕首在她手中挽了个漂亮的刀花,这才施施然收入袖中。 她俯身凑近那匪徒,“好姐妹你听我说,”她一指那些车里最底下装的一些绢布与环首刀,“这些我本来是献给张燕首领的,只是你们不给我面子,非要来抢我的,我这不得打回去。”拍拍匪徒的肩膀,“你若是替我引见张首领,我就放你一马。如何?” 这些年来,一直不停有外来人来投靠黑山军,故谢廷玉这么一说,倒也合情合理。 那匪徒一听原来真的是道上的人,心一喜,又听是要去献礼给张燕,连忙苦口婆心地道:“好姐妹,你且听我一句真话。那张首 领底下人太多,你去了也见不到什么好脸色,不如投靠我们沈当家。沈当家一向待人宽厚,最是看重人才,你来我们这边,我敢保证,你绝对能谋个好差事。” 听到这儿,已无需再问下去,如谢廷玉所猜测那般,黑山军内部果然山头林立,几个首领各成一派,互不相让。那么由此可见,恶意推动流民暴动一事也许并非全员参与。 袁望舒听得烦了,手中横刀一斜,刀尖直刺那匪徒后颈。她手腕一沉,刀身没入三寸,又猛地拔/出,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溅在土地上。 那匪徒只觉后颈一凉,喉咙间涌上猛烈的血腥味,她张了张嘴,却只吐出几口血沫,身体往后倒去。 鲜血自她身下缓缓漫开,在土地上蜿蜒成网。 谢廷玉见状,则摇摇头,轻叹一声,“望舒娘,何必如此心急,你让我多套几句话会怎样?” 袁望舒冷哼一声,一甩刀上血珠,“不过是山寨里的一个末等喽啰,你问再多也是白费口舌。” 她扬手一挥,厉声下令:“众将士听我口令,即可回营,不得延误!”—— 作者有话说:虽然是外出打仗,但是也会穿插怜怜和小谢对手拉扯戏份的。我知道你们喜欢看男女主,我不会真的纯写打仗的,但是你这个打仗情节必须得有,要不然我不好写后面女主威望上升等一些剧情点。 这本书也算是我在摸索我个人的写作风格,写作xp,以及剧情线和感情线如何平衡。新手上路,总得这个摸一下,那个摸一下,才知道怎么弄。 第52章 此次生擒的匪首不过寥寥数人,袁望舒当即下令,将其全部就地斩杀。 眼见士兵提着环首刀逼近来,一匪徒突然扑通跪地,嚎啕大哭。她手脚并用爬到一名面相最和善的一人跟前,磕头认错,“娘子,我错了!娘子,饶命啊,我不想死啊!娘子,我带你去张首领面前,放了我吧。” 谢廷玉抬手一拦,正要行刑的士兵立即收刀后退。她蹲下身,在那人脸上打量好几下。方脸盘,浓眉大眼,看起来就一副憨厚老实的样。 “若能指明几条通往沈媛山寨的隐秘小道,我便考虑留你一命。” 孙慧惶然地抬眼。如果带人去见张燕尚可说是保命的权宜之计,但若泄露自家沈老大的机密,那可就是实打实的叛徒行径了。 但眼下当叛徒,哪有保命重要? 她忙不迭地叩首应承:“小的孙慧,因家中贫寒,故投奔沈当家已有两年有余。大人要问小的任何事,定当知无不言。” 袁望舒环手抱胸,冷眼盯着此人,“若是你胆敢有任何不实之处,犹如此板。”说着,手中横刀往下一斩,车上横板应声而断,断口平缓锋利。 孙慧骇得面如土色,连连磕头。 一行人快马加鞭回到本营,又指派两个人严加看管孙慧,勒令其将所知路线详绘成图,又需得盘问是否知晓建康流民暴动一事的内幕。 悬月高挂时分,谢廷玉寻至附近一处湖泊。她将踏月骓拴在岸边老松上,解衣宽带,衣衫簌簌落地。月光下,她如同一条银鳞闪烁的游鱼,噗通一声,纵身跳入湖中。 月影碎在湖面上,化作万点银光,随着一圈圈涟漪散开。 谢廷玉伸展四肢,水珠顺着她修长的手臂,秀气的锁骨滚落。她深吸一口气,潜入湖底,待气息将近之时,再猛地破水而出,顺手将满头青丝浣洗一遍。 待将一身风尘洗净,谢廷玉赤足踏上湖岸,从地上层层叠叠的衣衫中拿出一柄小玉梳。她指尖缓慢划过玉梳上的并蒂莲花纹,轻声笑了下,临湖而梳。 回到本营,谢廷玉途经伤兵营帐时,忽见一人匆匆掀帘而出。那人只顾前方,步履匆忙,并未注意到旁人,就这么直直地撞入谢廷玉怀中。 眼见那人身形不稳地就要往后倒,谢廷玉手疾眼快,一把攥住其手腕,将人稳住。 袁缚雪待站稳时,蓦地对上一双水润清澈的双眸。许是方才沐浴的缘故,她的睫毛是湿的,两侧鬓发贴在双颊,显得更加秀美。衣襟扯得松散,露出一截修长的颈项。 他慌忙垂眸,像被雷击一般抽回手,袖口在腕间重重一擦,“抱歉,一时未曾注意到你。” 谢廷玉往里瞧了瞧,烛火映照下可见几位今日作战时受伤的将士正在包扎。 “她们伤得不严重吧?” “小伤,不是什么大事。”袁缚雪耳尖微红,低声道,“倒是方才你可有被我撞疼?” “你们在干什么!”一道凌厉的声音骤然打断二人。 两人同时扭头,寻声看去。只见袁望舒一脸不虞地大步走来,语气不善,“谢廷玉,如此晚了,还拉着人在营帐前问话,你是人吗你是?” 几个加粗的黑点飘荡在谢廷玉脑门上,“笼统也就说了不超过五句话。我这就不是人了?” 袁望舒冷面寒霜地盯着谢廷玉,“一句都不许说。” 本来不过是一场寻常的对话,但袁望舒的强/行/插/入令袁缚雪倍感不自在。他耳根烫得惊人,抬手一礼,匆匆丢下一句“已夜深,该歇息了”,便疾步离开此处。 袁望舒往旁边挪一寸,侧身一挡,将袁三郎君的身影遮得严严实实,疾言厉色道:“不许盯着我三弟的背影看。” 谢廷玉手指隔空点点袁望舒脑门,“你颅内有疾否?”不看那人铁青脸色,转身便离去。 翌日一早,值守的亲卫便将绘制好的山径舆图与孙慧画押的供词呈到谢廷玉案前。证词大抵内容就是,建康流民之乱皆出自沈媛之手,彼时她当众召集全寨人马,询问谁愿前往建康。 众人团团聚在主营帐内。 崔元瑛经昨日一战,来了些自信,倒是敢在桓斩月面前发表见解。“姨母,我觉得,不若就按照此人所提供的情报,我们攻上去,将沈媛的山寨一举击破。 语罢,崔元瑛又偷眼去瞄谢廷玉的反应。 谢廷玉正凝神细阅孙慧的供词,对帐中争论恍若未闻。一旁的王兰之也凑过去,并首细究。 袁望舒当即否认,指尖在案桌上叩打,“只不过是一人作词,有何可信度?” 崔元瑛反唇相讥:“那袁大前锋有何高见?莫不是再多打几次劫,多绑几个人回来。”她故意将手往案上一拍,“某些人怕是忘了,昨日是谁手起刀落断了线索,害得谢二问话都问不成!” 王兰之终于抬首,朝桓斩月道:“即使这孙慧已然证实建康流民暴动仅与沈媛有关,且她与张燕不和已久,但我并不认为倘若我们攻打沈媛时,张燕不会施以援救。” 谢廷玉将证词,路径图一并收好,“我赞成。这内部的事,仅凭她一人,纵使毫无谎言,也不可全信。”她拍拍崔元瑛的肩膀,“不过你方才所说,倒是令我有了些眉目。” 崔元瑛胳膊肘捅捅:“那你快说说。” 谢廷玉面向众人,手先一指军图上沈媛驻地,“既然已获得证词表明,那么现如今最为惶恐的是沈媛。她肯定现如今时时担心哪一刻我们打过来,令她的脑袋和脖子分家。” “不过,”谢廷玉手指滑到张燕这一块大本营,“既然我们知道,那张燕更知道。她还深谙一道理,唇亡齿寒,若是沈媛被我们生擒活捉,那下一个必定就是她。” 桓斩月颔首,“不错。纵使她们二人之间多有龃龉,想必若是一方有难,另一方必定疾驰援救。” “正是!桓将军一语中的!” 袁望舒嘴角一扯,你谢二倒是挺会逢迎,挺会来事啊。 王兰之提议:“我们不妨先派遣几名侦察兵,顺着这舆图探究路径,到时候若是突遇生故,可退兵无忧。” 崔元瑛听得一头雾水:“那我们还要先打沈媛吗?” “打!当然打!先拔掉黑山军的部分羽翼,最后再攻张燕。” 谢廷玉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你们 知道狼来了的故事吗?” 众人疑惑不解。 谢廷玉解释:“我猜,现在沈媛肯定已经知晓她派去劫商队的人马如今已死。此刻她必定如惊弓之鸟,既疑心是绿林同道黑吃黑,又恐为朝廷所剿。我们不妨劫她几次粮队,切断她的后勤来源,令她惴惴不安,如芒在背。” “然后于一个夜里,我们突袭沈媛,打她个措手不及。” 崔元瑛困惑:“那照你和王兰之方才所言,张燕率军来援,那我们又如何?” 谢廷玉微微摇头:“我们如今把重心都放在沈媛,张燕身上,却忘记还有个沈妤。” 她抚掌而笑:“黑山军主力三分,张燕、沈媛、沈妤各据一方。我们现在只推断出张燕会派人支援沈媛,但是沈妤未知。若是我们假意只派千名将士进攻沈媛,而实则攻打沈妤,这一招就叫东击西之计。” 桓斩月一拍案几:“不论她沈妤知与不知,定会难防此招!她们实力如此分散,虽在此等关头会支援对方,这既是她们的优势,亦是她们的劣势啊!” 她以不错的眼光看向谢廷玉,哈哈大笑一番:“好一招调虎离山!好一招釜底抽薪!” 众人又一再商议此次首战细节,最终定为谢廷玉,崔元瑛率精锐主力,直取沈妤。而王兰之同袁望舒则领轻骑三千,虚攻沈媛。 ———— 山寨驻地里,人人惶恐不安。 聚义厅里人人争执不下。 “沈大,若说第一次折损姐妹还能说是道上黑吃黑,那如今粮车接连被劫,必是朝廷鹰犬所为!” “胡说,保不准是哪个山沟里的鼠辈,眼红咱们的粮草!” “你闭嘴!张三娘,我早劝过你别怂恿当家去建康煽动流民,若是不成功,朝廷肯定就会派人来!你现在说这等话,倒把自己推得干净!” 张三娘面红耳赤,脖颈青筋暴起:“我们沈大的老母亲要不是被朝廷派来的军队所伤,何至于早早逝去!我这是为了替沈大着想,若是成功,那我们黑山军就可以顺势打过去!” “你脑子里被屎给塞住了吧?!打什么,拿你脑子里的屎吗?” 众人争论不堪,面色潮红,已然到了动手的状态。当即你推我下,我还你一拳,几个人当着沈媛的面扭打在一起。厅内声响杂乱,反倒是掩盖住外头传来的阵阵喧哗之声。 沈媛脸色难看地站起身,一脚往孙三娘的腹部狠狠踢去,眼中戾气翻涌,“畜生,你当初是怎么和我说的,说这一招叫什么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定能杀那狗皇帝个措手不及。”犹不解恨,又狠狠踹上几脚。 众人纷纷就此停手,大气不敢出地跟个木头杵在原地。张三娘挣扎着爬起,涕泗横流地抱着沈媛的腿,“老大,我这也是为了你着想啊!我这一颗为寨子里的心当真是天地可鉴啊!” 沈媛又一脚将孙三娘踹开,恨声恨气,“如今为了保全山寨,我不得不低声下气去求张燕那个贱/种。还得恭恭敬敬唤她一声大姐,送上厚礼,她才肯松口答应支援。” 越说越怒,沈媛气得反手抽出墙上那柄大环刀,直直将案桌劈成两半,“我何曾受过张燕如此胯/下耻辱!何曾!当年母亲偏心,分给她的兵力就比我多,如今倒要我去求她!” 其余众人面面相觑,不敢接一个字,厅内只余沈媛的怒叱与寨外渐起的嘈杂声交织。 沈媛这才反应过来,厉声喝道:“还不快去外头——” 话未说完,外头一人连滚带爬摔在地上,声音抖得不成调,“老大,不好了!官军杀上山来了!” 第53章 “去,快去发流星弹!” 沈媛怒叱,一手拿大环刀,一手拎着滚进来人的衣襟,大力往外拖,“去向张燕求助!快去!” 一枚流星弹速速升天,于苍穹中一炸,刺红的红光如一朵绽放的火烧云,霎时映红了半边山岭。 “沈老大,有人从我们东侧进攻!” “西侧也有人!” “老大,南面也有敌军!” 转瞬间,山寨三面受敌,唯北面正门暂未遭受强攻。看这架势,朝廷分明是要以奇袭侧翼之法破寨。 眼下除了硬守,哪里还有别的办法? 沈媛咬牙,指节捏得发白,“给我守住。”手中大环刀一挥,“来人,给我死守!胆敢有退缩不前者,斩!” 袁望舒,王兰之抬首望见寨中升起的求援信号,两人不禁对视一眼。 按照谢廷玉指使的三面佯攻之策,她们兵分多路,沿斥候探明的隐秘小径突袭。箭雨倾盆而下,王兰之抡圆手中长枪,格挡数下箭矢,低声道:“张燕会来吗?” 对方的反攻很是猛烈。 寨墙滚石檑木齐发,袁望舒纵身一跃,侧身避过。她双眼一眯,“备战倒是周全。”她手中横刀寒光乍现,右侧扑来的敌兵头颅应声而落。刀口平整如镜,鲜血自颈腔喷涌而出,溅得周遭草木猩红刺目。 又是一阵如蝗箭雨袭来。 借着一阵硝烟翻腾之势,袁望舒纵身闪至王兰之身侧。她抬手抹去颊边血渍,低声道:“这边战况如此吃紧,不知道谢二那边如何?”说话间,目光已越过混战的人群,望向北侧。 大地震颤,马蹄声如惊涛拍岸般由远及近。 “沈大,是张首领来了!” 这往日恨不得除之而后死之人,此刻竟成了救命稻草。沈媛一脚踹翻面前敌兵,染血的大环刀指向声源处,“去,开寨门!迎援军!” 王、袁二人循声望去,但见夜色中一骑当先。来人面容隐在阴影里,整个人身影似融在夜色当中,手握一柄大陌长刀。 此等重兵器本是步卒破骑,砍断马腿之用,寻常武将双手挥动尚且吃力,此人却单手持刀,如执灯草,策马飞驰间如磐石一般,稳而不晃。 刹那间,数十支火把骤然亮起,沈媛派来接应的人如火龙般蜿蜒而至,将战场照得亮如白昼。 张燕手中大陌长刀往前一刺,直接将那名敌人腹部捅了个对穿,鲜血顺着刀身凹槽汩汩流淌。“黑山军的姐妹听着,见一个朝廷走狗,杀一个!”她振刀长啸,声震四方。 原本节节败退的山匪见张燕,如同见了主心骨一般,士气大振,喊杀声肆起。 此战不在歼敌死拼,意在诱敌试探。袁望舒大喝一声,“撤!” 王兰之会意,一枪横扫三五个追兵。她吹响铜哨,带领大周军队突出重重包围,且战且退,很快隐入山下密林之中。 见人如潮水般退去,张燕并不恋战,喝止意欲追人的黑山匪,一道回到寨子中。 张燕冷眼扫过来人。沈媛臂膀上几道刀伤深可见骨,鲜血浸透半边衣袍,看样子今夜是场恶战。 沈媛见一群人跟个小鸡崽似地,乖乖站在张燕身后,脸色顿时一阵白一阵青,即便此刻全靠张燕驰援才得以解围,她心底却毫无半分感激。 这方混战结束,那厢烽烟又起。 崔元瑛依照谢廷玉指挥,派人从侧方偷袭。而谢廷玉则堂而皇之擂响战鼓,命大军从山寨正门长驱直入。 今夜黑山军主力皆被牵制在沈媛处,沈妤寨中虽设了防备,终究松懈。山匪来不及反应,又比不上作战精良的大周将士,便被大周铁骑冲破辕门,一下子被谢廷玉偷家成功。 所到之处,皆被大周士兵控制,岗哨替换,要道封锁。 谢廷玉跟进自家后院似地,大摇大摆地从山寨正门而入,旁边有亲兵护卫坐镇保护。她悠然落座主位,颇有闲情逸致地抬手给自己斟杯茶,刚饮下几口,便见崔元瑛推搡着一人踉跄而来。 那人衣衫不整,鬓发缭乱,面上犹带睡意。与寻常山匪的凶悍模样大相径庭,她面容清娟秀气,身形单薄,看起来倒像是一位文士。 谢廷玉抬眸扫了几眼,“我还以为这是位秀才娘子。” 崔元瑛挠挠头,“啊?我问了好几个俘虏才找到她的寝房。”她一把揪住那人后领,“你就是沈妤吧?” “啊,我是。”沈妤扭头瞥向崔元瑛,“你放开我吧。既已束手就擒,何必这般粗鲁?大周将士便是如此对待俘虏的?”她又摇摇头,“常言道仁义之师,你们也不过如此。” “你!”崔元瑛气得猛推一把,沈妤顿时如风中蒲柳般踉跄倒地。 崔元瑛又疑惑地挠挠头,“嗯?你怎么这么弱?” 沈妤面无改色地从地上爬起来,掸掉衣衫上的灰尘,“我又不习武,自然比不得你们这些将门虎女。”她朝谢廷玉端正一揖,“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那愚姐麾下尽是些莽人蠢材,我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早死晚死都得死,你对我痛快些。” 谢廷玉忍不住笑出声。她起身绕着沈妤踱了三圈,“我大周向来厚待识时务之人。”说着朝身后使了个眼色,“今夜收获颇丰,回营。” 此战除却伤亡的山匪,谢廷玉部共俘获八千余人,踏着星月满载而归。 将至破晓时分,谢廷玉在马上远远望见营门处立着个修长身影。 她策马近前,翻身下马,“袁公子,怎的这般早?” 袁缚雪将谢廷玉细细打量一番,见她安然无恙,悬了一夜的心这才放下。他坦言道:“见你未归,怕有伤员需及时救治,特在此候着。” 从谢廷玉过去的那刹,崔元瑛就瞪圆了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们交谈,故意打马凑近,顶着那二人疑惑的眼神转了两圈,又佯装无事地溜走,躲在暗处偷偷观望。 谢廷玉摇头,“我无事,多谢关心。袁公子,你快些回去歇息吧。” 袁缚雪盯着眼前这人,纵使彻夜征战,也依然面上毫无任何倦色,眸中清亮如星。晨光熹微中,她逆光而立,轮廓镀着一层金边。 他唇瓣几度开合,最后只道,“那你也好好休息。” 崔元瑛眸光幽幽地看着袁缚雪,谢廷玉各自离去的背影,咂摸出些许别样味道。 谢廷玉回到营帐内,喊人打来一盆水净面。 恰在此时,帐外亲卫高声禀报:“启禀谢骑尉,有书信三封。” 谢廷玉用帕子将手上的水珠抹干净,接过这几封书信。 这些书信皆将信笺折叠后,以细绳捆扎,在绳结处滴上蜂蜡,再以印章按压。 谢廷玉细细抚摸印章按压处,其平整贴合,并没有人为打开的痕迹。她拿出随身携带的一把小刀,将刀刃插入信封与蜡封的缝隙处,轻轻一挑,就能在不损坏信件的情况下,将其打开。 她先是展开第一封书信,蜡封上印着陈郡谢氏的家徽。是谢主君的书信,里头尽是询问身体健康之类,字里行间皆是父亲对女儿的贴心叮嘱。 第二封书信出自宫中,蜡封上压着后宫贵君专用的凤纹宫印。是谢鹤澜的家书,内容与谢主君那封如出一辙,尽是叮嘱保重之语。 第三封书信却有些特别。火漆上印着并蒂莲纹,其上的纹路精致,看起来倒像是私人专属所用的印章。 谢廷玉缓缓展开信笺。不同于前两封的匆匆一瞥,此次她字字逐读。 信笺上的笔迹苍劲,清峻疏朗,一笔一捺尽显那人的风姿,字和他一样美丽。 【谢廷玉亲启】 谢廷玉的目光在这五个字上反复流连,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姬怜提笔时,想写的或许并非她的名讳。 【近日宫中为避暑,小厨房特制了绿豆沙,又将杨梅汁盛于玉壶,以冰砖垫底镇着。这般饮来,既不伤齿,也不闹腹痛。饮罢忽想起你正征战在外,可受得住这暑气?恨不能立时将这些消暑之物送至你跟前。只可惜山高路远,纵使快马加鞭,送到时也早酸腐了。只得作罢。】 【另闻将士在外多以粟米饼、咸肉脯果腹。忆及昔日,同与你在山庄小住时,见你用膳总要挑三拣四,你总嫌这个太干,那个太咸,不知如今可还挑嘴?】 紧接着话锋一转。 【又听闻汝南袁氏的三郎君常年在外采药,故在饮食上大有作为,有着练就一手化粗粮为佳肴的本事,有他同行,想必也饿不着你。】 【你虽有高超武艺傍身,但刀剑无眼。前日听谢贵君提及,此行虽没有大将压阵,却要直面悍匪,切莫逞强。你若受伤,我——】 此处墨迹团团晕开,像是笔尖久久悬于纸上,最终被胡乱涂黑。 【你若受伤,我倒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横竖有医术精湛的袁三郎随行,想必你也无甚大碍。有此得力助手相伴,想必你很……】 最后那个词终究未能写下,只余一点墨痕,似叹似惘。 谢廷玉展开第二张信笺。 【我送你的玉梳可有日日都用?此梳触手生凉,握在手中犹如上好的寒玉一般,且梳发时更能通络活血,颇有养生之效。你若是不用,倒也没什么,横竖我送的东西,你向来不放在心上。】 【倒是那平安符必须随身佩戴。此物乃我亲赴慈恩寺,在佛骨舍利前诵经开光,最能驱邪避灾。不为旁的,就当为你自己安危着想。若你三天两头受伤,岂不平白累着袁三郎?你莫要烦扰人家好郎君了。】 指尖翻动,第三张信笺簌簌展开。 【你七月十二出征,怕是赶不回八月十五的中秋节。不过正巧,圣上为节省开支,今岁中秋宫宴取消,改将银钱拨给司戎府作军饷。你如今在司戎府当差,听闻此讯想必欣喜。】 【倒不是说这宫宴有何稀罕,没了就没了罢,不过就是一些令人乏味的歌舞云云。但赏月一事……】 此处墨迹微顿。 【你若在建康,可愿与我同赏?谢廷玉,话已至此,你若敢拒,我便再也不会同你说任何一句话了。】 最后几行字力透纸背。 【洋洋洒洒写尽三张信笺,你可会看?可会回信?你若是不回,我便当你军务繁忙,那以后便再也不会写信来烦你了。】 信笺右下角还晕开一小片水痕,不知是茶渍还是别的什么。 谢廷玉将信笺反复细读,将这才重新折好收进信封。她将清茶倾入砚台,提笔蘸墨。 【怜郎,见字如晤】 【近日暑气灼人,幸而在营寨不远处觅得一泓清潭。每至夜半,湖面碎月如银,跃入水中畅游片刻,甚是凉爽怡人。你赠的玉梳,平安符我日日贴身收在左襟处。】 【战事顺遂,未添新伤,勿念。袁公子医术精湛,终日奔走伤兵营,甚是对治疗一事上心。有此体贴随行医官,全军上下无不感念其仁心。】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只要抬首望的是同一轮明月,今岁赏月一事便不算错过。待归建康,秋日可共持蟹螯,冬夜能同赏寒梅。不知怜郎可愿赏光?】 笔尖在怜郎二字上多驻了一瞬,墨迹微深。 谢廷玉犹觉不够,又玩心肆起,随手画了几张简笔画,一起仔细收进信封。用蜂蜡封好,盖上印章。她亲手将信封交到亲兵卫手里,“快些将这封回信送去,路上莫要耽搁。” 当信送到宫内时,正值戌时。按例此时不该递送书信,但驿站得了帝卿殿下严令,凡给他的信,一入建康城,必须立即送入宫中。 姬怜身披外袍,倚在廊下的美人靠上。他手肘支着栏杆,仰头望着明月,廊下风灯投下昏黄光影,映在他脸上,又将孤影投在地上,拉得很长,显得颇为寂寥。 忽闻一阵渐近的脚步声,他视线立即转向绛珠手中那封信,瞬间直起身子,目光灼灼地盯着。 “殿下,有您的信。” “嗯。” 姬怜低声回应,接过信封却不急着回殿。他指尖反复摩挲着封口的印章,良久才起身回去。 他拆开信封,一看里头竟有五张信笺,眸光闪烁,心头顿时漫开蜜糖般的甜意。 前两张信笺被他反复品读,目光在“不知怜郎可愿赏光”上缱绻地流连多次,指腹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上来回轻抚。 他垂眸盯着这两页纸,久久未动。 展开第三张,原来是一幅简画,又往后翻去,亦是几张简画。 第一张是一只小狐狸仰躺在草 地上,其神情陶醉,醉眼半眯,一只手搭在圆滚滚的小腹上。 “这人。”姬怜指尖用力,在信笺一角皱起一褶皱,“讨厌。” 第二张是小狐狸头上戴着一朵芍药,乘着一朵盛开的莲花,于小湖上飘荡。 第三张则是小狐狸整个身子埋在大缸里,只留条尾巴懒懒挂在缸外。这缸上贴了一个大字“醋”,旁边有一列小字配文。 被醋醉倒的小狐狸—— 作者有话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苏轼水调歌头 怜怜,怜郎都是小谢对姬怜的爱称。 谢廷玉其实也是姬怜对小谢的独特称呼。他每次都是喊全名。 小剧场: 姬怜:谢廷玉! 谢廷玉:怜怜,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喊我大名^^ (虽然还没班师回朝但是已经构思好下一次的感情拉扯要写什么了) 写第一本的时候,从开文到完结,收藏不过823 现在这本连载已经接近1500了,这怎么能不算一种进步呢?可人都是贪心的,总想要多些,多些,更多些。 第54章 “沈妤,你到底是说,还是不说?!”崔元瑛捋起袖子,一脸怒气冲冲,伸手就要擒人。 沈妤身体快过脑子,即刻动身,绕着桌案与崔元瑛周旋:“纵为阶下囚,我沈妤也要做个有骨气的囚徒,不做那等背叛我金兰姐妹之人。你休想从我口中套出任何消息。” 崔元瑛绕了好几圈,连一片衣角也不曾摸到,气得扭头冲谢廷玉嚷道,“谢二,你还要看戏到几时?凭你的身手,现下那沈妤肯定腿被你打断,你还杵在那里作甚!” 谢廷玉抱臂颔首:“不瞒你说,这出戏我能看一年。” “当真是有病!”崔元瑛骂道。 绕桌数十圈后,崔元瑛首先败下阵来,捞起一把交椅,大大咧咧地坐上去喘气。 谢廷玉轻笑一声,“你何须这般忌惮我们?你虽为阶下囚,却好吃好喝地供着,连镣铐都未加身。” 沈妤面色无波无澜,“这不过是你们笼络人心的手段罢了。要杀便给个痛快,莫要耍什么凌迟处死的阴毒花样。” “我倒不想杀你,我想与你做一桩生意。” 沈妤并不出声理会。 谢廷玉继续道:“黑山军除却你这一部,约莫尚有六万之众。若愿归降大周,不仅免去刀兵之灾,更能编入行伍。有朝一日征讨夷狄,斩得敌酋首级,还能功勋傍身。这般好买卖,岂不美哉?” 沈妤保持沉默不语。自她被抓来,已然有三四日。虽未受皮肉之苦,却难料日后会遭何等对待。 谢廷玉双手负于身后,长叹一声,“中秋将至,八月十五正圆,你当真忍心与你姐妹阴阳两隔?攻破黑山寨,是迟早的事。”她仰首,透过营帐的缝隙,望着那掩在薄云后的月亮,“你若回心转意,我可做主将你们编入谢氏部曲。” “我出身陈郡谢氏,家母现居大司徒之位,掌开府建牙之权。”她转身直视沈妤,“届时自会向桓将军请命,由我亲自统领尔等。” 帐帘刚落下,崔元瑛就一把勾住谢廷玉的肩膀,咧嘴一笑,“原来你是打着这个主意啊!这么快就想培养自己的部队?” 谢廷玉颔首:“如此更方便日后出征。” 崔元瑛手臂一僵,猛地收回:“出征?跟谁打?” 谢廷玉奇怪地觑崔元瑛一眼,“自然是和北边猖獗的鲜卑部族打一仗。你干嘛?你平日都不读兵书战策?此异族虽如今称臣,保不齐哪一天开始反咬,当然是要将她们打得服服帖帖的。” 崔元瑛嘶一声,突然掰着手指头数起来:“从回建康后的蹴鞠穿杨,到主动请缨镇压暴动,再是如今的剿匪,还有方才那套诏安说辞。”她猛地睁大双眼,声音拔高八度:“谢二,你该不会是从一早就谋划要参军打仗了吧?” 谢廷玉用看傻子的眼神瞥崔元瑛,“难不成我是吃饱了撑的?” 崔元瑛莫感一阵怅然若失。这就好像,并肩同行之人忽见前路昭昭,而自己仍然还是浑浑噩噩。 “哎!那我也要同你一道去!”崔元瑛突然一把拽住谢廷玉的小臂,“谢二,你去干什么,我也要干什么!你记得带上我!” “骑尉大人!” 一亲兵卫小跑至谢廷玉更前,行一军礼后,禀告:“囚徒沈妤说有事要找大人!还说要些……要些粟米粒,和一把草茎。” “啊?”崔元瑛摆手,语含不耐,“让她滚,别没事找事。” “是,崔大人!”那兵卫转身,正欲抬步就走,身后传来一声“等等!” 谢廷玉指骨摩挲着下颔,“你寻来这些给她吧。”眼角瞥一眼崔元瑛,“走吧,她改变主意了。” 营帐内,崔元瑛双手抱臂,蹙眉看着沈妤拿一根草茎,见她先是瞅一眼谢廷玉,便双手合十对天念念有词,随后将草茎对折成几段,一看,长短匀称,接着又取来几根草茎如法炮制后,待得出相同的结果,颇为惊讶地扭头看向谢廷玉。 “看什么看,你不会是对谢二要下什么巫术吧?”说着,崔元瑛当即撸起袖子,抬步上前就要打沈妤一顿,谢廷玉眼疾手快地把她拦下来。 沈妤又抓起一把粟米,往桌上一洒,米粒竟聚成个浑圆。她啧啧称奇,又多看几眼谢廷玉,“罢了,既然天意如此,我便认了。” 她整衣正容,向谢廷玉郑重行礼,“主上,沈妤愿效犬马之劳。不如取来笔墨,我这就为您画出黑山军的粮仓所在。” 谢廷玉问:“你方才是在做什么?” “占卜。”沈妤先是对天虔诚地双手合十一拜,“我自幼钻研此道,本想以后做个游方术士,无奈义母出身山匪,被迫继承了一方山寨。” 沈妤指着草茎与米粒,“方才我问追随主上是否有所作为,连占数卦皆是吉兆。天意如此,我便顺其自然。” 崔元瑛看看吉兆卦象,又偷瞄几眼谢廷玉。 待纸墨笔砚拿来后,沈妤挽袖执笔,俯身勾勒出粮仓方位,又细细绘就几条隐秘路径。待墨迹干透后,她双手捧图,恭敬奉予谢廷玉。 谢廷玉略扫过一眼,“自会遣斥候验证。”她将舆图收起,“看来你与那两位姐妹,并非同心。” “蝼蚁尚且贪生。”沈妤正色道,“若能遇明主,搏个封夫荫子,岂不美哉?” 谢廷玉眉梢微挑,“哦?你方才不是还说绝不背叛你金兰姐妹吗?” 沈妤说得头头是道:“这叫背叛?此言差矣。我甚是觉得,若是替张燕,沈媛谋得个正经出身,这就不算背叛。”她又作一揖,“若擒获张燕等人,我可为说客,劝她们归顺朝廷。” 斥候很快回报,证实沈妤所绘舆图分毫不差。众人再次齐聚营帐,进行下一步商讨。 自擒获沈妤以来,袁望舒与王兰之已招降黑山军残部六、七千人,大大压缩了匪寇的活动范围。如今只剩张燕与沈媛两支主力负隅顽抗。 张燕深谙地利优势,死守山寨不出。桓斩月派王兰之,袁望舒二人好几次从侧翼偷袭未果,气得她直骂张燕是个缩头乌龟。 如今沈妤主动归顺,还献上粮仓舆图,简直是雪中送炭。 袁望舒拍案道:“这一次直接将她们这群贼人的粮仓烧毁,断她们的来源,逼她们就范。” 王兰之颔首,“我赞成。” 谢廷玉思索几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今我军势如破竹,确该乘胜追击。她们要么死守山寨坐吃山空,要么出山与我们决战。” 她指骨抵着下颔。这是她深思时的习惯动作。 “我们兵分数路。前队佯攻粮仓,后队设伏。”谢廷玉一顿,嘴角微扬,“得挑个好日子进攻。不如,就挑在七日之后的八月十五。” 谢廷玉眼中闪过一道狡黠的光,“中秋八月十五,是个团圆的好日子,这一次让我们一举将黑山寨拿下。” 八月十五当夜,圆月如银盘,高高悬挂于夜空之中,无云。 原本是一个阖家欢喜的日子,但如今寨子里弥漫着一股凝重压抑的气息,每个人都愁云满面,尤以沈媛为甚。 如今沈妤被捕,黑山寨周边的小山寨如今已经被朝廷吞噬得干干净净,寨中人心惶惶。纵使张燕率众击退 朝廷数次进攻,却士气止不住的低迷,难掩颓势。 连今夜中秋节所食的月饼都透着股苦涩味道。 而这一切,都是从沈媛派人去建康煽动暴乱所引起的。寨子里的人,或多或少都对沈媛心生怨怼,甚至是怨恨之意。 沈媛在黑山寨的每一天都如坐针毡。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正当她郁结难舒时,砰的一下,门被人暴力踹开。她猛抬头,就见张燕一脸阴沉地大步走来,二话不说照着他左脸就是一拳。 沈媛猝不及防,整个人栽倒在地,左颊立刻肿起老高,张燕的阴影笼罩下来,一把揪住她的前襟,手背青筋暴起。 “若不是你当初非要一意孤行,山寨怎么会落得今天这个局面!” 沈媛啐出口中血沫:“事已至此,你现如今指责我还有用?” “刚得线报,”张燕松手冷笑,“粮仓附近发现有生人踪迹。今夜中秋,这群朝廷走狗必以为我们松懈。”她揪着衣领把沈媛拉起,“随我去粮仓守株待兔。” 山路崎岖,夜色之下更加难以看清。 张燕策马疾驰,身后跟着一列火把,在山林间拖出一道游动的火龙。火光映照下,树影幢幢。 “张大!快看!我们的粮仓着火了!”有人惊慌失措地大叫。 张燕高举陌刀,声震山谷:“听我令,今夜不为劫掠,只为护我们的家园!朝廷要断我们山路,我们便与她们拼个你死我活!” “誓死追随!”众匪举刀呼应。 这吼声如惊涛拍岸,随山风席卷而来。 王兰之耳尖微动,吹响铜哨:“敌匪来袭,我军列阵,应战!” 顿时,各种金铁交鸣之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声交织在一起。 袁望舒见山匪如潮水般涌来,当即一马当先杀入敌阵,勇猛无比。此番出征,她本就誓要斩下匪首头颅,此刻更是杀红了眼。刀光过处,血溅三尺。 猛地,一阵罡风袭来。 袁望舒抬首望去,只见浓浓夜色当中,一人手持一柄大陌刀,向她横扫而来。 是张燕! 袁望舒神色一凛,手中横刀向上一抵,堪堪架住这势大力沉这一击。 她侧身一滚,马上之人也顺势飞身下来,二人刀光交错,战作一团。 张燕力大无穷,将近一丈长的陌刀挥舞如风,每每一击,都犹如泰山压顶。袁望舒的横刀受制于长度,几次险些被被陌刀扫中颈侧,锋刃擦过时带起一阵阵刺骨寒意。 围在袁望舒身侧的亲卫皆被混战所牵制,难以近身护主。 几名山匪瞅准时机,如豺狼般围扑上来。 袁望舒虽奋力斩杀一人,缺难敌众匪轮番偷袭。 多人围攻之下,袁望舒已有多处刺伤,纵使她杀了一个,又有另一个补上,更遑论还要应对张燕那势大力沉的陌刀。 突然,大腿后侧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原是被袁望舒砍倒在地的山匪靠着一个股蛮力爬起来,将手中的利器狠狠捅入她腿间。 袁望舒单膝跪地,绝望地睁眼看着张燕手中的陌刀高高扬起,寒光映亮了她染血的面容。 嗖嗖嗖—— 三支箭矢齐发,擦着张燕的手腕呼啸而过,逼得她连退数步。 火光映照下,一道身影踏镫而起,红绸缠柄的横刀在月色中划出凛冽弧光。那人一个鹞子翻身,刀锋直取张燕面门,逼得对方仓促回防。 袁望舒抬眸,怔怔地看着那道熟悉的背影。 居然是这人来救她,而这人竟然会来救她。 袁望舒喉间满是血腥气,哑声唤出那人的名字:“……谢廷玉。”——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应该能写到班师回朝吧?我看看… 小谢要有自己的部队了! 一想到后几章的感情线我就想笑怜怜 第55章 好利的刃,好快的刀,好强的身手! 张燕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猛将逼得连连后退。 她手持一把陌刀,这既是她的长处,亦是她的短处。陌刀横扫之下,势力虽猛,但却相比于横刀,又缺乏那么些灵性。 而眼前这人,丝毫不畏惧她手中的陌刀,反而迎难而上,在众匪合围中愈战愈勇。刀影翻飞,每一击都快若闪电,硬生生在敌阵中杀出一条血路。 谢廷玉耳廓微动,听声辨位,在侧翼匪寇偷袭之际,足尖轻挑,凌空接住另一柄横刀,反手斜刺入那人锁骨凹陷处,动作行云流水。 她双刀在手,在六名匪寇围攻下游刃有余。连斩六人后,周身戾气暴涨。一柄横刀横于胸前,另一柄则刀尖向下,刃上鲜血一滴一滴顺着刀尖滴落。 一阵冷峻的夜风肆起。 谢廷玉冷静地直视张燕,不断挑着她的弱点攻击。脑后高束的马尾在火光中猎猎飞扬,横刀红绸翻卷间,甲胄银光若隐若现。 张燕瞳孔骤缩,面前此人的矫健身手好似让她看到了十多年前偶遇的一个人。 当年她不过十三四岁,混迹赌坊讨生活。那日,有位使双刀的女子,左右开弓将闹事挑衅者打得落花流水。刀光如蝶,招招致命。 再后来,又听闻此人由于生活贫困潦倒到没钱还赌债吃饭,只好以命换命,成了赏金猎人,靠追赃索命为生。这人逐渐在江湖上有了些名气,一手双刀流使得最为出名,又因形貌昳丽,认识她的人都称她为绮罗血观音。 可惜最后听说她投身行伍,不幸战死沙场。 没成想,十多年过去了,竟又有人使出这一手双刀流。 就在张燕再次挥刀劈来的刹那,谢廷玉倏然矮身,刀锋贴着她发髻掠过。她一刀刺入张燕大腿筋腱,断其攻势,反手又一刀精准刺穿又一扑来的匪徒咽喉处。 染血横刀悍然抽出,两名敌手应声倒地。早有准备的大周军士立即扑上,将张燕死死按在血泥之中。 张燕怒目欲裂,刚要挣扎起身,膝弯却遭刀柄重击,剧痛之下再度扑倒在泥地里。她眼睁睁看着那些随她而来的山匪接连被官兵制服。 战局瞬息万变,随着谢廷玉率部加入,胜负已定。 谢廷玉看一眼已经被亲卫团团围住的袁望舒,便即刻赶往王兰之处。 这方王兰之正与沈媛酣战,长枪对大环刀之下,丝毫不怵。见谢廷玉赶来,她故意卖个破绽。谢廷玉会意,纵身一跃,横刀如电,直贯沈媛腰腹。 刀锋透体而出,沈媛踉跄后退,低头看着没入腹部的利刃,喉间涌上腥甜。她抬头望向持刀的谢廷玉,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沈媛双目圆睁,倒地不起,鲜血缓缓于她身后蔓延开来。 接连两名山寨中的领头被擒获,余下山匪顿时士气溃散,丢盔弃甲,四散奔逃。 八月十五这一夜,黑山军主力尽数伏诛。盘踞太行山多年的匪患,就此彻底肃清。 再说回袁望舒这一边。 尽管已经用布条按压大腿,压制住不断大出血的伤口,袁望舒仍感头晕目眩。她脸色苍白,四肢乏力,清楚地感知到身下的血液在不断流逝,愈感发冷。 崔元瑛急唤谢廷玉前来,当机立断命人将袁望舒抬往最近的黑山寨子。 黑山寨子里有专门看管问病的医师,谢廷玉命人将其绑来给袁望舒治病。 那医师战战兢兢地剪开袁望舒腿上染血的衣衫,取出银针、麻沸散等物,手却抖如筛糠。 “大、大人,”医师扑通跪地,“小的虽行医多年,却从未施过这等缝合之术。这位将军伤及筋骨,纵使治好,只怕…只怕腿也…” 一听自己的腿要废了,袁望舒拿起枕头就往医师的脸上砸去,骂骂咧咧:“你这个庸医赶紧给我滚!” 谢廷玉凑过来看一眼,当即捋起袖子净手,“她不行,我来。”一转头,很是认真,“我的技术还是很……” “你闭嘴!”袁望舒一听是谢廷玉来,更加害怕了,一脸“你不要过来啊”的神情惊悚地瞪着谢廷玉, “我弟弟呢?赶紧把我三弟喊来!把我……唔唔唔唔……” 谢廷玉一个眼色过去,崔元瑛立即手捂住袁望舒的嘴。 医师得了谢廷玉的令,颤着手将麻沸散撒在伤口处便退到一旁。谢廷玉亲自取了银针穿线,指尖捏着针尾在烛火上细细灼过,开始埋头缝针。 袁望舒面如死灰地侧卧榻上。麻沸散的药效让她的大腿后侧完全麻木。她满脑子都是,只等药劲过去,定要与谢廷玉拼个你死我活,从此有谢廷玉就没她,有她就没有谢廷玉。 崔元瑛一手仍捂着袁望舒的嘴,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谢廷玉那一手高超缝合技术,对谢廷玉的崇拜程度又上了一个档次。 她倒吸一口气,木讷道:“天咧,谢二,你武艺,骑术那么好,没想到还对这等有所了解。敢问这世上还有你是不会的吗?” 谢廷玉不语,直至最后一针收尾。她利落地剪断丝线,在袁望舒杀人般的目光中,还顺手替她掖了掖被角。 “待会让人抬你回去。” 袁望舒瘫在榻上,面如槁木:“谢廷玉…”声音气若游丝,“若我的腿废了,定也要把你的腿给废了。” 崔元瑛撩开毯子看一眼袁望舒的伤势,待走出去后才问:“谢二,你真没有报私仇把她腿给弄废?” 谢谢廷玉慢条斯理地放下袖口,抬眼瞥向崔元瑛,“论缝合,我是专业的。等回到本营,自有袁郎为我正名。” 一听袁郎二字,崔元瑛就感觉一次性吞了一千根针,如鲠在喉,难受得她咳出声好几下。她踌躇多下,把那句“你和袁缚雪之间没有那层暧昧往来吧?”给吞下肚子里。 自回本营之后,袁缚雪当即奔赴袁望舒帐中。 只见袁望舒脸色苍白,整个人如枯叶躺在行军床上。袁缚雪先是三指探脉,又轻轻揭开她腿后包扎,见伤口缝合细密整齐,针脚匀称如绣。 一番细细查验后,袁缚雪道:“还好谢骑尉救的及时,若等回营再治,你这腿怕是要因失血过多而废。她这缝合的手艺倒不错。” 他斟了盏温水递去,“这下我们姐弟二人,可都算欠她一条命了。” 袁望舒猛地别过脸去,“谁要她救了!不就是欠她一条命,自会有一日还给她。” 袁缚雪抬眸审视袁望舒的神情,不戳破她的那股别扭劲。 谢廷玉回营后仅歇了两个时辰,便起身去查看俘虏情况。沈媛因腹伤失血过多,又拒不接受医治,在押解途中已然气绝。如今黑山寨头目,仅余沈妤与张燕二人。 张燕腿上的伤口已被处理过。她被反剪双手,粗绳深深勒进皮肉。两名士兵死死按着她,厉声喝道:“谢骑尉在此!还不抬头!” 她被迫仰起那张沾满血污的脸,对上一双平静如水的眼眸。 “放开她吧。”谢廷玉踱步到张燕跟前,“你的大陌长刀使得很好。” “黑山寨大势已去,负隅顽抗不过徒劳。不如归顺朝廷,投入行伍,也算谋个前程。” 谢廷玉半蹲下来,与张燕平视,“以你的身手,何苦屈居山寨?沙场才是你该大放异彩之地。” 张燕眸色晦暗,声音嘶哑:“降将不过区区兵卒,能有何作为?” “此言差矣。”谢廷玉摇头,“若你归顺,黑山旧部可编为一只劲旅,由你校尉。”她指尖轻点自己胸口,“而你们,则会归我直领。” 晨光透过帐帘,映在谢廷玉身上。虽年不过双十,却透着一股经年宿将的沉稳。那双眼睛望来时,如寒潭凝水,让人不敢直视。 张燕咽下几口唾沫,与谢廷玉对视良久,最终埋下头颅,重重地抵在地上,“属下,拜见主上。” 自此,黑山军残部由张燕、沈妤统率,整编入北府军前锋营。此次剿匪之战,至此终告落幕。 建康城外,一面朱色战旗率先刺破天际,紧接着是见一条看不见尽头的黑色长军蜿蜒而来。 城楼上的哨兵远远望见,立即高呼,“快快前去迎接!王师她们回来了!” 谢廷玉等人骑着马,率部入城。袁望舒则因为腿部受伤,与袁缚雪共乘坐一辆马车内。 进入城内,官道两侧早已挤满欢庆的百姓。 有个小童骑在母亲肩头,举着新编的花环,使劲往谢廷玉那边伸。 谢廷玉见状,在马背上轻盈侧身,腰身绷出一道柔韧的弧线,稳稳接过花环戴在头上。她朝小童粲然一笑,眉眼弯如新月。 骑在后头的崔元瑛啧啧几声,“腰身这般细韧,骑术又如此了得,不去楼里耍几回,当真辜负这天赐的好身段。” 说到做到,待部队归营,谢廷玉等人各自离队归家。 正当谢廷玉沐浴完毕,正披着寝衣擦拭湿发时,崔家来人递了帖子到长好院,说是崔元瑛邀她今夜去春枕楼饮酒作乐,要给她解解征战之乏—— 作者有话说:这本小说要是连载期间破3000收藏,那我就……那我就……不告诉你们! 下章感情拉扯章~今晚就动笔写 第56章 若说建康城内夜间最为繁华的地带,当属秦淮河畔,而当中,又属最里头的春枕楼最为热闹。 该富丽堂皇的楼阁临河而建,约莫有六层高,廊下挂着的花灯倒映在河畔,流光溢彩。 岸边尽是三三两两的娘子们结伴而行。朱漆匾额高悬的春枕楼下,人潮涌动,熙熙攘攘。 一名迎客小侍见身着石榴红大袖衫的女郎踏马而下,确认是崔元瑛邀来的贵客后,立即躬身引路。二人沿着旋梯直上六层,又穿过长廊。 此过道甚为宽阔,朱漆地板光可鉴人,并行五人也不显拥挤。 行至尽头,小侍在雕花门前轻叩三声:“崔娘子,谢家娘子到了。” 待听到里头传来一声慵懒的进来,小侍将门拉开,躬身迎着谢廷玉往里走去。 甫一走进去,耳畔尽是悠然的古琴曲调。 绕过一扇巨大的百鸟朝凤琉璃屏风,就见着崔元瑛懒散地倚在椅靠上,旁边跪着一位乖顺的郎君。 那郎君俯身拾起一颗黑紫葡萄,剥去外皮,亲手喂崔元瑛吃下去。 崔元瑛惬意地眯着眼,见谢廷玉进来顿时眸光晶亮,指尖点了点身旁的锦垫,“谢二,你快坐在这儿。” 谢廷玉信手拂开裙裾,懒懒倚在软枕上。左肘支着凭几,右手指尖随着乐律在膝头轻叩。这一段时日的出征也确实有些疲惫,如今天籁之音萦绕耳畔,丝竹泠泠似清泉漱玉,委实是一顿好的享受。 崔元瑛一使眼色,珠帘后便转出两名容色俊俏的孪生郎君,直奔谢廷玉那儿去。 谢廷玉只觉一阵香风拂过,左右已各倚一人。 “这就是我之前同你说过这楼里新养好的两位公子,小艺和小书。” 右边那位郎君端起酒盏,俯身轻声道:“娘子,让小艺伺候您饮酒。” 谢廷玉掀起眼皮,瞥了一眼酒水,接过酒盏,仰脖一饮而尽。 “你今夜就邀请了我一人吗?”谢廷玉环顾四周,只见偌大的房间内,只余她和崔元瑛二人。 崔元瑛这边刚与身侧郎君嘴对嘴分食完一瓣柑橘,闻言道:“哦,还邀请了王兰之和袁望舒。王兰之推说要去陪侧夫,袁望舒腿伤未愈饮不得酒。” 谢廷玉闻言,眉梢微挑,“你什么时候和望舒娘关系如此好了?竟然还邀请了她?” 崔元瑛嗤笑一声,“哪能啊!我是为了气她不能来这温柔之乡,才往她园子里递的帖子。” 扭头见那对双生子竟连谢廷玉的肩头都未攀上,眉头一皱,崔元瑛斥声道:“没眼色的东西!这位可是刚班师回朝的谢骑尉,陈郡谢氏的贵女。平日里你们连面都见不着的贵人,还愣着作甚?” 那两位郎君连忙一个执起酒盏,一个捧上果盘,齐齐奉至谢廷玉面前:“娘子请用。” 见谢廷玉接了酒盏,其中一位郎君便贴身上前,在她耳畔轻语:“娘子,可要小书 伺候?”说着,手已经已探向谢廷玉衣襟。 谢廷玉眼疾手快地一挡,将人推远几分,神色疏淡:“我今日只想喝些酒,莫要挨得我太近。” “哎!”崔元瑛轻叹一声,摇摇头,“你怎的如此煞风景?那二位公子既有心伺候你,何必将人推开。”她又低声哼了一句,“有道是,嫖/最/好,密/爱/幽/欢/情/袅/袅。谢二,你可懂这其中滋味?” “我可比你懂得多。” 崔元瑛哂笑一声,权当谢廷玉强撑面子。见谢廷玉饮尽杯中酒,侍酒的公子立刻机灵地满上,崔元瑛又有了点主意。她今儿个就不信,不能把谢二骗到这些公子们的床榻上去。 她假称更衣,起身离席,朝外走去。 谢廷玉这方还在一杯接一杯地饮着,忽地,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门被人暴力地推开。抬首望去,只见袁望舒一脸不虞地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进来。 袁望舒本来是不想来,但是一打听,发现谢廷玉竟然去赴崔元瑛的宴,赶紧火急火燎地赶来,不为干什么,只为她三弟的终身考量。 若谢廷玉被崔元瑛带坏,染上流连秦楼楚馆的恶习,她三弟的未来可怎生是好? 见谢廷玉只是单纯饮酒,袁望舒的心放下一大半。她大马金刀地直接坐在席间,背靠凭几,吩咐道:“给我沏壶茉莉香片来。” 谢廷玉执盏的手微微一顿,面露疑惑,“袁园缺了茉莉茶不成?偏要来这里讨要?” 袁望舒反唇相讥,“谢园的酒莫非不够滋味?非要来这春枕楼喝?” “这儿有曲有酒,还有……”谢廷玉本想说美人,可此时此刻,她最想见的美人尚在宫中,故道,“还有一个腿上挂着彩,还非要来这儿凑热闹的病人,这出戏倒是别出心裁。” 袁望舒冷笑一声,仰首饮尽杯中茶,“你谢廷玉管天管地,还管到我头上来了是吧?你别以为你救过我的命,治好我的腿,你就能在我头上耀武扬威。” 谢廷玉懒得搭话,只斜睨了袁望舒一眼,便又自顾自饮起酒来。 一杯接一杯,冰凉的酒液滑过喉间,化作一道火线直烧到腹中,腾起阵阵暖意。谢廷玉微眯着眼,已然放松至极,很是享受此刻的微醺之感。 啪的一下,门又被人倏地拉开。崔元瑛兴冲冲闯进来,“谢二,我寻到一壶陈年佳酿,快来——”话到嘴边却在看见袁望舒时戛然而止。 崔元瑛脸色一沉,“你来这儿作甚?” “不是你派人往我府里下帖子吗?”袁望舒冷声反问。 “呵,那是因为我没想到你当真能厚着脸皮前来。”崔元瑛绕过她,将酒壶重重搁在谢廷玉案前,亲自斟满,“来,你快尝尝,听说犹如天上的玉露琼浆。” 谢廷玉不疑有她,仰首饮尽。这酒比先前更烈更辣,烧喉灼心,却别有一番酣畅滋味。 崔元瑛见谢廷玉饮完一杯,又再度亲自替她满上,如此酒过三巡之后,崔元瑛这才满意地回到她的席位。 她方才离开时,往酒里加了一秘药,可即刻溶于水中,无色无味。但能令人用之兴奋,渴慕肌肤之亲,亟/需/抚/摸/美/丽/白/皙/的/男/体。 崔元瑛不管谢廷玉明日来府邸上如何揍她,反正她今夜就是要让谢二真正尝到床笫之间的快感。 谢二会感激她的! 谢廷玉数十杯酒下肚之后,虽面上双颊已悄然飞上两片薄红,可脑子里依然澄澈清明,眼前是某只貌美小狐狸在草地上翻滚的模样。 啊……她想见姬怜,就此时此刻,就要现在见到姬怜。 不知为何突然如此想见怜怜,但反正她做事向来凭自己的心意行事。 就算怜怜此刻在宫中又如何?就算此刻宫门已下钥又如何?她自有办法偷偷溜到宫中去。 想到此,谢廷玉倏然起身,也不管身后崔元瑛的如何叫唤,亦不管袁望舒的错愕眼神,她直直地往楼下走去。 行至半途,她嫌楼梯太慢,足尖在栏杆上轻点,借力一跃,衣袂翻飞间已飘然落地。 解开踏月骓的缰绳,谢廷玉翻身上马,在官道上疾驰如风,直往宫门方向而去。 崔元瑛从凭栏处探头喊道:“谢二!你要去哪里啊?谢二!!!你快回来!” 离得太远,呼喊声最终消散在茫茫夜色之中。 谢廷玉一路疾驰到距离宫门约莫不过二里路时,她停下了。 她坐于马上,抬首望着不远处的朱漆宫门,开始沉思,她到底要如何偷溜进去,还不被巡逻的金吾卫给抓到。 “啊……”谢廷玉长吁一口气,“我想到了。” 谢廷玉一拽缰绳,骑着踏月骓绕过眼前这一道宫门,又沿着宫墙暗影疾行数里,最终来到一处偏僻角落。 她翻身下马,抚摸着踏月骓的鬃毛,温声道,“且先归去,我要入宫办事。路上当心,莫要叫人看见你了。” 踏月骓咴咴几声,亲昵地蹭了蹭她掌心,乖顺地转身离去。 谢廷玉足尖一点,借着墙砖缝隙借力,身形如燕般轻盈掠起,手臂一撑便跃上宫墙,顺势隐入墙边古木的繁茂树冠中。 “什么人?!” 恰逢巡夜的金吾卫瞥见树影微动,立即提灯逼近。宫灯照亮枝桠间,却只见空枝寂寂。 那金吾卫仍不放心,亲自上树查验,确认无人方率队离去。 呼。好险好险。 隐在殿柱后的谢廷玉暗自舒气。方才她反应极快,从树冠一个侧翻,借着檐角阴影腾挪,这才险险避开金吾卫的巡查。 之前担任金吾卫,日日夜夜巡查宫内的好处如今突显出来了。 夜色如墨,虽无烛火照明,谢廷玉却如夜隼般目力极佳。每一条小径,每一个转角,她都烂熟于心,绝不会错。 一道黑影悄然潜至婆娑阁外。 那身影如鬼魅般踏着飞檐,轻点枝梢,几个起落便避开殿前金吾卫的巡视,翻入阁内。 谢廷玉脚步轻盈地贴着墙根。 现如今不过亥时刚过三刻,也不知姬怜是否已然睡着。但—— 她扫见窗棂间透出的昏黄烛光,想来还未入睡。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方法办事,而谢廷玉自然是回归到了她以前办事的老本行。 潜行,翻墙,撬窗。 谢廷玉从发间取下一支银簪,用簪尖顺着窗缝轻轻一拨,再往上一挑。 很轻微的啪嗒一声。 窗被她撬开了。 谢廷玉手掌在窗棂上一撑,借力翻身,轻巧地落入姬怜寝宫之内。她利落地褪去鞋履,将银簪随手一掷,只着素白罗袜踏在地上,这样便可无声潜行。 这是她上辈子,每次偷溜进去都会做的事,属于是老习惯了。 忽闻几声男子低语,谢廷玉身形一闪,隐入柜后阴影处。 “帝卿殿下吩咐的兰芷香露,可曾放入汤池?” “已按吩咐添了。” 原来这是沐浴专用的汤池间。 声音随着脚步声渐行渐远。 谢廷玉继续朝里走。里头昏黄灯光亮堂,鼻尖萦绕兰麝幽香,眼前尽是朦胧水雾。 于一片水汽氤氲中,一道修长的身影打在云母屏风上。 谢廷玉绕至屏风侧边,终于得见汤池中人。 那人正背对着她。 满头青丝如瀑垂落,水珠顺着脊背的曲线滑落,腰间细带已解,随意搭在一旁的檀木衣桁上。 随着细微的衣料摩挲声,外衫委地,继而中衣滑落,最终只剩一件素白亵衣。 姬怜从屏风后转出,正将最后一件上半身衣衫褪去,露出肌理分明, 骨肉亭匀的美丽身躯。 玉琢般的肩头,深陷的锁骨,窄而柔韧的腰线,还有小腹正中心往下的那么一抹惊鸿小红点。 他抬手拨开湿发时,忽见水汽中隐着一道身影。雾气氤氲,看不清面目。 是有不知名的贼人闯入! 姬怜惊觉自己仅着亵裤,正要唤人,那身影已闪电般掠至身前,温热的掌心严严实实覆住他的唇,将惊呼尽数堵回喉间。 “怜郎。” 一声轻唤,姬怜瞳孔骤缩,诸多问题瞬间浮现于脑海中,她为何会在此?她如何在此等时辰闯入宫中的?她在此等了多久?她又偷看他脱衣多久? 只听哗啦一声巨响,水花四溅。 姬怜心神震荡间,只觉腰间一紧,已被谢廷玉带着,斜斜倒入汤池里头—— 作者有话说:嫖/最/好,密/爱/幽/欢/情/袅/袅——《绿野仙踪》,李百川(清朝) 在二十三章,写过女主前世会偷溜进去,这也算回归老本行了。 我反正是写不出那种比较正直做事的女主,谢廷玉她有很多优点,但同时也会有缺点,比如做事随心所欲,想干嘛就干嘛,比较肆意妄为,也同时比较喜欢长得很好看的男主——俗称,好色(姬怜不论是脸,还是身材都长在了她的审美上)。 第57章 坠入水中的那一刻,万籁俱寂,唯有水流灌满耳廓的闷响,和咕噜咕噜的气泡声。 姬怜睁开双眸,只见青丝如藻,在水中四散飘荡。他仰头望去,昏黄的烛光透过水面,碎成摇曳的金色光斑。 他本能地挣扎,想破水面而出,却被一只有力的手紧紧扣住手腕,牢牢禁锢在这水下世界。 姬怜转头瞪向那手的主人,抬手便是一推,眼中明明白白写着“谢廷玉你又在发什么疯?我要上去!”却见她双颊酡红一片,眸中水光潋滟,也不知究竟饮了多少。 所以她今夜是喝醉了才偷偷溜进宫里的吗? 姬怜又是一推,反被谢廷玉一把拽入怀中。鼻息相闻的距离里,谢廷玉清晰可见姬怜眼尾泛红,眼里尽是指责之色。 怜怜的唇间溢出几串细小的气泡。 那是残存的氧气正急速消逝。 窒息,挣扎,绝望。 求生的本能令姬怜剧烈扭动起来。他拼命地向上挣去,却被那人铁箍般的手臂死死锢住。 这一刻,他竟莫名感受到自己的性命正被谢廷玉攥在掌心里。 她究竟醉得多厉害? 谢廷玉忽然眉眼弯弯,在水光中绽开一个笑。她双手捧住姬怜的脸,在他睫羽惊颤间,毫不犹豫地覆上那苍白的唇,将气息缓缓渡了过去。 这是一种别样的吻。 待姬怜刚缓过几口气,谢廷玉突然发了狠,开始大肆地侵占他口中的每一寸,舌尖霸道地,不容置喙地纠缠他的舌。 姬怜鸦睫剧烈颤抖,他被迫承受着这肆虐的吻,舌根被谢廷玉吮得发麻。他感觉他的唇舌都被她吃下半寸。 他只想逃离这水下的桎梏。 又是一阵挣扎,姬怜腰上的手收得越来越紧。 坏蛋坏蛋坏蛋,当真的是个坏蛋。 姬怜气急,贝齿轻磕谢廷玉的舌尖,到底舍不得真咬,只这般惩戒着。 哗啦一声。 水声破开,两人终于浮出水面。 姬怜急促地喘息着,鼻尖萦绕着一股浓浓的酒香,混杂着一股甜腻得过分的脂粉香。 方才在水里还不曾在意,如今出了水,嗅觉倒是敏锐起来。 这香气媚俗得刺鼻,分明是秦楼楚馆里男子惯用的香粉味道。而且,这是专为取悦客人调制的艳香。 她的身上有其他男人的味道! 这分开的每一日里对她所积攒的思念,战场上日夜悬心的忧虑,以及见不到她时的委屈,在得知她今夜竟去青楼寻欢作乐时,如同火药点燃,轰然炸开。 “放开我!” 姬怜怒斥一声,奋力推开谢廷玉的肩头,转身就往池边攀去。 他再也不要和她好了! 谢廷玉扭头看去,那湿透的亵裤紧裹着修长双腿,勾勒出浑圆臀线,连中/间/轮/廓都绰约可见。就在姬怜即将上岸的刹那,她突然攥住他的脚踝狠狠一拽。 噗通一声。 水花四溅,姬怜又被拖回池中。后背撞上池壁,汤池水恰好漫过他胸膛。湿透的青丝紧贴绯红的双颊,长睫挂着水珠。随着他呼吸起伏,水珠自脖颈滑落,在锁骨窝里盈盈颤动。 唇若涂朱,齿如编贝,湿发缠颈,活色生香。 谢廷玉倾身逼近,十指紧扣将他抵在池壁一角。她欲落下一吻,姬怜却偏头躲开,咬着唇瞪她,“我不给你亲!你不许亲我!” 她一愣,又凑近,姬怜再一度撇头躲过。美人嗔怒:“我不会再让你碰我了。” “为何?”谢廷玉不解。 “为何?你倒有脸问我为何?”姬怜见谢廷玉靠得愈加近,伸手抵在她的肩头,恨声道:“你今夜找我前去了何处,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我去了……”酒意翻涌,太阳穴突突直跳,谢廷玉开始艰难地回忆起今夜与谁在一道。 她索性双臂一环,将人锁在怀里,下巴懒懒搁在他肩上,“啊……我想起来了。不过就是崔元瑛邀我去春枕楼吃酒。” “怎的,如今连饮酒都要过问?”她鼻尖蹭蹭姬怜的耳垂,“怜怜这是要管着我了?” “我……我……我哪有管你……”姬怜舌头打了结。 谢廷玉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故意气他吗?还是刻意点明她们之间本就无名无分,暗指他根本没资格过问她与谁把酒言欢? 姬怜一时哑声。 当谢廷玉第三次凑过来想吻姬怜时,他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她的唇间,眼底蒙上一层水汽,轻声道:“我没有想要管你,我也无权过问你的事。你爱与哪个喝,就与哪个喝。横竖你今夜,明夜,之后的每一夜要宿在哪个郎君的榻上,都与我无关。” “你若还想与外头的人喝,与外头的人睡,那你就赶紧从我的婆娑阁离去吧。” 方才旖旎的氛围,在此刻荡然无存。 谢廷玉眨眨眼,也不知为何姬怜突然如此绝情地翻脸不认人。她带着几分醉意与困惑,问道:“我今夜就是特地来寻你的,为何你要赶我走?” “你……”姬怜眼尾泛红,终是忍不住控诉:“你身上有其他郎君的味道,还很浓烈。” “啊……原来你是为这个。” 谢廷玉发出低低笑声,“他们只是坐在我旁侧,替我斟酒而已。许是走动时落了香粉在我衣上罢了。我身上原来有这么浓的味道吗?” 还他们?所以有很多个? “有几个?”姬怜忍不住问。 “两个。就两个。” “那两位儿郎是得崔元瑛吩咐而来,我总不好驳了元瑛的面子。”谢廷玉指尖绕着他一缕湿发,“我发誓,我只是饮酒,没做任何事。”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鬼知道是真话还是假话。”姬怜撇过头去。 “真话。” “你发誓。” “我发誓,骗你我就是小狗。” 他这才转头,一双水波粼粼的眼看向她,“那你今夜来此……”突然止住话头。 谢廷玉与美人额头相抵,混着酒香的吐息落在他的唇上,“我今夜能不能不走,在你寝殿里过一夜?” ……与他同睡一寝殿……那岂不是…… 姬怜呼吸滞住。 不可以的,不可以的,无论如何都不能越过雷池那最后半步。 “我今夜也不知为何突然很想见你,所以我便来了。我现在很想抱抱你,亲亲你。”谢廷玉指尖摩挲着他的腰窝,“怜怜,我可以亲亲你吗?” “只准亲,不准做别的。” 见姬怜微不可察地轻点下颔,谢廷玉这一次从耳垂开始攻略。先是含住他的耳垂,噬咬几下,继而吻过泛红的脸颊,最后覆上他的唇。 姬怜阖眸启唇,主动地奉上舌尖。呼吸交错间,津液相濡,她吮着他的舌根,他勾着 她的唇角,分不清是谁在纠缠谁。 酥麻的醉意混着她口齿间的酒意,令姬怜有些头脑发热。水下,他主动环住她的腰,两人膝盖相抵,止不住摩挲。 他轻微地嗯了几声,仰起美丽纤长的脖颈,任她的唇在颈间游走。当贝齿擦过喉结时,他攥紧了她湿透的衣襟。 若要挑选出姬怜身上哪一处最得谢廷玉喜欢,到真教人难以抉择。毕竟她爱极了他通身上下。可若非要此刻挑个最爱,当属那对精致锁骨。 此处骨骼纤巧,凹陷处还缀着几颗未干的水珠,在烛光下莹莹生辉。 谢廷玉俯身舔去那点水光,忽地用齿尖在锁骨上重重一嗑,留下道鲜红齿印。听得怀中人嘶一声抽气,她轻笑,“就咬一口,不过分吧?” “色鬼。”某人斥声。 “有一句诗是怎么说来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过……”谢廷玉指尖点点姬怜的鼻尖,“这要是放在我身上,应当是芍药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色中恶鬼。” 姬怜别过脸去,声音闷闷的,“今夜你若想留下,也可。只是……只是你坚决要恪守本分,不能越过雷池半步。” “可以亲吗?” “……可以。” “可以摸吗?” “……只能摸到腰。” 谢廷玉一把将头枕在姬怜肩头,“多谢帝卿殿下留宿。在下虽九死其犹未悔。” “……你不要乱用诗词。” “啊……头疼。”谢廷玉额间抵着他颈侧轻蹭,“酒喝得有点多,你待会替我按按。” 姬怜从汤池中撑身上岸,回头见谢廷玉仍泡在水中,一身衣衫湿透贴在身上。他藏身到屏风后,匆匆拭干身子,先给自己换上干爽寝衣,又披了件外袍,而后特意去箱箧深处翻出一套崭新的素白寝衣。 这件寝衣的袖口内侧,绣着个小小的“谢”字。 这是谢廷玉出征剿匪时,他鬼使神差绣的。 当时也不知怎的,偏挑了这贴身衣物来绣,飞针走线时不觉得,待最后一针收线,反倒羞得耳根发烫,慌忙藏进箱底。未想今日竟真派上了用场。 他将这套寝衣放置在那檀木衣桁上,便匆匆去外头喊来绛珠。 “你去小厨房熬一碗解酒汤来。” 绛珠虽不解姬怜为何突然要解酒汤,仍恭敬应下。正欲退下时,忽听汤池间传来一声清越呼唤,“殿下,拭发的素帕搁在哪里?我寻不着。” 他脊背一僵,偷眼瞥见姬怜霎时绯红的耳尖,心下顿时了然。虽不知谢大人是何时,又是如何潜入这婆娑阁,但见殿下神色,显是默许这般情状。 但凡出格之事,只要与谢大人相关,便都成了寻常。他算是看出来了,他家殿下已经完全沦陷了,还是走不出来的那种。 那他这个做贴身宫侍的还能怎么办?自然是帮忙瞒下去了。 “快去。”姬怜羞赧地低声催促。 “是。”绛珠躬身退了出去。 姬怜在寻素帕时,于窗棂下发现一双陌生鞋履,还有一支银簪。 想必是她的。 姬怜替她收起来。 待回到汤池间,寻了个遍,却不见谢廷玉踪影。直至踏入寝房,才见那人已坐在软榻上。她湿发散落肩头,身穿他所缝制的贴身寝衣,正仰首望着窗外月色。 闻得脚步声,谢廷玉回首望来,“怜怜快来。”她轻拍身侧软榻,“你替我擦发,好不好?” 第58章 姬怜手拿素帕,给谢廷玉轻轻擦拭头发。 酒意微醺间,谢廷玉自然地伸手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小腹处,另一只手却不安分地探入宽袖,抚上他的小臂。 啪的一下。 姬怜拍开那只作乱的手,冷声道:“别老是动手动脚的。乱摸什么。” “殿下为何这样?” 谢廷玉低头看看泛红的手背,又仰起脸,醉眼朦胧地望他,“殿下,被你打这么一下,我脑袋更晕了。你快替我按按。” “无赖。” 姬怜手上不停,继续为她拭干青丝,见谢廷玉双颊红晕不消的样,便伸出二指,轻轻按上她太阳穴。“你日后莫要喝如此多的酒了。”指尖力道恰到好处,“还晕吗?” “晕。” 谢廷玉捉住他的手贴在发烫的脸颊上,蹭了蹭,汲取这一丝冰冰凉凉的意,不由感慨道:“又滑又凉,真好摸。” 虽说话里话外仍在逗弄,这般亲昵却是前所未有。 姬怜抿唇望着她。说什么不心动,终究是自欺欺人。从她今夜来访,到此刻耳鬓厮磨,心口那点欢喜,早如春溪破冰,潺潺而出。 若她能永远这般待自己,若这份亲昵永远有他一人独享就好了。 “谢廷玉。”姬怜低声唤她的名字。 “嗯?” 谢廷玉醉意醺然地抬眼,望向姬怜。 “你是不是只对我一人如此……” “如此好色吗?”谢廷玉很自然地接过话头。 “你……!”姬怜无语凝噎,忍不住轻打她一下。她的脑子里究竟装了些什么?只有这些吗? 谢廷玉忽地支起身子,双手捧住他的脸庞,温热的呼吸夹杂着酒香拂过鼻尖:“是的,殿下,我只对你一人好色。” 轰然一声,姬怜只觉脑中嗡鸣。 这是情话吗?这是告白吗?还是单纯的酒后孟浪之词? 姬怜一时心乱如麻,辨不分明。这般唐突话,普天之下也唯有谢廷玉,敢当着他的面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殿下。”绛珠在屏风外轻声禀报,“醒酒汤端来了。” 罢了罢了,何必对一个喝醉人说的话认真。 待他端着醒酒汤回来时,却见谢廷玉已挪到梳妆台前,正埋头摆弄着什么。凑近才看清,妆奁里的口脂盒子被尽数打开,她正执起一盒海棠色的凑在鼻尖轻嗅。 “殿下,你快来。” 姬怜放下醒酒汤,走过去,甫一靠近谢廷玉,反被她一手圈住腰身。她手上发力,带着他旋了半圈,直到他后腰抵上梳妆台边缘,不得不扶住妆奁才站稳。 谢廷玉指尖蘸了嫣红口脂,不等姬怜反应,已点在他唇上。她好奇地凑近,“听人说,郎君唇上点了口脂,再咬上几口……”话到此处,她拇指抚过他下唇,“会比平日更甜。” “谢廷玉,你……唔……” 姬怜睁大双眼,看着骤然逼近的面容,下唇传来微微刺痛。他越是往后退,谢廷玉便越是欺身逼近,推拒的双手反被牢牢扣住。 “真甜得很。” 待分开时,两人唇上都泛着水光,姬怜唇角更晕开一抹殷红口脂。 谢廷玉很是享受,喃喃自语,“唇上如此香甜。”她眼睛一亮,“若将这口脂涂在怜怜身上,咬起来岂不更妙?” 妙哉,奇哉,善哉。 怎地会有她如此聪明的人?怎地会有她如此会玩的人?怎地会有她如此懂/情/趣的人? “谢廷玉,你敢如此对我,你……啊……快给我松手!” 谢廷玉手攥着两盒口脂,一手拽着姬怜手腕,不由分说就往床榻拖去。 帷帐垂落,烛影摇红间,一道身影被按进被衾。另一人单手压着他肩头,另一手扯开寝衣,霎时露出半片如同雪原一般的胸膛,连带着圆润肩头都暴露在暖光里。 “谢廷玉,你无耻!” 姬怜挣扎欲起,却被一次次推回榻上。几个回合后,可怜的小狐狸终是放弃,一脸生无可恋地倒在衾枕间,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谢廷玉,你怎么这样啊。” 谢廷玉俯身去啄他的嘴角,“怜怜,我喜欢看你脸红的样子。” 她瞧着姬怜脖颈上的“谢廷玉”三字随呼吸在烛光里忽明忽暗,不禁低笑出声。忽地,在那字迹上落下几个轻吻。 好甜。 她喜欢极了,这种用口脂作画的游戏,倒比想象中更有趣。 姬怜手背掩着眼,另一手胡乱摸索着去抓被角,想遮住发烫的面容。不料身上那人一把扯过薄被,随手掷到床尾。 他上半身的寝衣早就被谢廷玉剥去,丢在床榻的角落里。 谢廷玉以他身躯为宣纸,在颈侧勾勒数笔便成芍药,在胸膛龙飞凤舞题下“谢廷玉专属”。雪白肌肤上尽是胭脂痕迹,如梅点玉肌。 好玩,真好玩。 谢廷玉不由促狭低笑。她故意凑近去瞧姬怜神色,却见那人偏头落进枕头里,乌黑长发如瀑散开,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再细细看下,他的脖颈,脸颊处绯红一片,好似整个人泡在粉色里。 她将口脂盒随意往榻下掷去,跨坐在姬怜的腰间,俯身拨开他面上青丝。犹如蜻蜓点水,唇轻触眉心,掠过轻颤的眼睫,蹭过鼻尖,最终衔住他下唇正中那粒朱砂小痣。 舌尖辗转流连好一阵,想探入,奈何某人气得死死抿住唇,不让她有任何可乘之机。 谢廷玉 半支起身,垂眸瞧着姬怜倔强抿唇的模样,眼中含着嗔怒,水光流转,贝齿紧咬下唇。她指尖点点姬怜的鼻尖,“方才在浴池那里怎么答应我的?不是说好让我的亲的吗?” 姬怜气得欲要反驳,刚启唇吐出一个“你”字,便叫她灵巧地侵入。 谢廷玉手抚着他的脸颊,熟稔地勾缠他的舌尖,吮得他舌根发软,将他的舌头含入半寸,便又退开些许,这般缠缠绕绕之下,直搅得姬怜气息紊乱,眼尾无意识地沁出泪来。 姬怜唇长残留的口脂被谢廷玉吃得一干二净,一点都不剩。他微微张嘴喘息,想要伸手去打她,反被她十指相扣在一旁。 他现在终于是知道什么叫作羊入虎口了。 “你日后不许留宿在我寝殿里……唔……” 舌尖被她紧紧绞住,津液相渡,暧昧的水泽声在唇齿间缠绵。在这意乱情迷之际,姬怜不自觉地仰起脖颈,慢慢开始回应这个吻。 纵使口中说着什么不许、讨厌之类的词,身体却很诚实。 喜欢她的吻,喜欢她的抚摸,喜欢她的气息。 姬怜一手环住她腰身,指尖没入如瀑青丝,将人按向自己。唇舌交缠愈深,喘息愈急,涎水又一次从嘴角流下。 他闭眸,感受谢廷玉的唇舌在侧脖颈间流连。湿润舌尖扫过肌肤时,带起一阵细微战栗。 恰此时,一阵夜风穿庭而过,檐角叮咚清泉,转眼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珠打在未关严的雕花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哒哒声。 “怜怜,下雨了。” 回应她的,只有几声含糊的呜咽。 已然如斯境况了,又能如何。 姬怜启唇,认命般任由一声声喟叹泄出唇间。 谢廷玉停下,起身细细观赏自己的杰作。美人眼眸湿润,唇瓣红肿,雪原上尽是胭脂指痕,斑驳水光间还混着几处暧昧的咬痕。 尽显清艳靡丽。 “你怎地又来?上一次……”姬怜语声发紧,声音却渐渐转弱,“你不要这样。” “再让我玩一次,好不好?” “不好。”美人求饶,“会被你玩坏的。” “不会不会。” “……不要,你不要这样。” 落入猎人手中的小狐狸可是没有半分力气可反抗的。 窗外的雨声泠泠作响,与室内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怜怜,你不要害羞。”谢廷玉把他的手扣在枕畔,温柔哄道,“叫出来,好不好?我喜欢听你的嗓音。” 噗呲噗呲。 那是一种很黏腻的水声,无声道尽重重帷幔下的内里是何种一番情形。 这就好像是从雪原上取下一捧冰雪,放在壶中,置在小炉上煮沸,咕嘟咕嘟蒸腾着水汽,汩汩地冒出小水珠。 蓦地,雪水翻腾之势骤歇,原来是小壶被从炉火上移开,沸意戛然而止,唯余壶壁挂着几颗将落未落的水珠。 不仅停下,还特意用指尖堵住了。 姬怜睁开眼眸,细如蚁呐,“你为何如此玩弄我?我好难受。”晶莹剔透的泪从眼角流下,“你怎么老是这样对我?” 谢廷玉俯身过去,在他耳畔低语,“我想听怜怜说‘求求你,让我……’”最后几个字化作湿热吐息。 “你休想。”美人控诉。 可这将沸未沸的煎熬实在难耐。 他双膝不自觉地摩挲起来,足尖绷紧又松开。谢廷玉支肘斜倚,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姬怜散落的发丝,耐心地等着那句讨饶。 几番纠缠下,姬怜再一次败下阵,泪珠止不住地从眼尾落下,“求你让我……”最后一字化作无声的唇语。 当雪水抵达沸腾点,水线往外泻出,点点滴滴尽数洒在姬怜的小腹上,他脑中那根弦啪嗒一下断了。 他止不住胸膛起伏,这一次比上一次在草坪那时来得更加汹涌难抑。 谢廷玉用帕子将他小腹上的痕迹擦拭干净,撩开帷幔,起身去净手。 姬怜勉强支起身子,看着小腹上的那抹守宫砂良久,便摸索着寻来寝衣,一件件穿戴齐整。 这守宫砂有与没有又有何区别?横竖都被她谢廷玉看尽了,也哪哪都被玩弄了…… 姬怜咬唇,眼里漾着泪花,他还有清白吗?他什么清白都没有了! 这守宫砂跟个摆设似的。 待谢廷玉重回床榻,姬怜抄起软枕便朝她掷去,怒斥,“谢廷玉,你言而无信!你真讨厌,我最讨厌你了!” “嗯?”谢廷玉疑惑,“我分明谨遵殿下命令,未越雷池半步啊。”—— 作者有话说:你如果看到的是第一版,恭喜你。你如果不是,那真的挺可惜。 已改X25 我改累了 可以的,文中小谢调教姬怜,现实雪岛被审核调教,受苦的是我吗?是的。 第59章 “你卑鄙无耻。” 咻的一下,又是一个软枕飞来。 谢廷玉抱着两个软枕上榻,“这话倒是耳熟。当初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也是这么骂我的。” 见谢廷玉要去扯被衾,姬怜突然扑过去抢住被角,死死攥在怀里:“你不许和我盖同一床被子。” 两人各持被衾一角,颇有种要拔河的架势。 “为何?”谢廷玉问。 刚刚还让亲让摸,现在转眼连被子都不让同盖,天知道怜怜又怎么了。 姬怜猛地发力,很轻巧地从谢廷玉手中抢到全部被衾,“因为你只会玩弄我。” 恰在此时,轰隆一声惊雷炸响,银龙般的闪电劈开夜幕,照得满室骤亮。暴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重重砸在窗棂上,哗啦声直灌入室。 谢廷玉手一指窗外,“雨夜寒重,殿下你忍心让我感染风寒吗?” “你自己去取一床新被。” “当真不能同衾?”谢廷玉又问。 “不行!”姬怜将被衾抱在怀里,斩钉截铁地摇头。 烛芯被剪,室内倏暗。帷帐低垂间,榻上的两人各盖一床被衾,中间空的可以躺下两个人。 姬怜面朝内里,故意背对着谢廷玉。他将被衾拉到下颔处,阖眼,一时之间耳边只闻清泠雨声,还有她的绵长呼吸声。 有人不乐意了。 她怎么就睡着了?她居然就这么睡着了?她当真就这般睡了? 姬怜心头莫名发堵。 虽说不清这股郁结的情绪从何而起,但谢廷玉的酣然入睡委实是让他生出几分委屈,几分酸涩,和几分怅然。 她玩弄他之后,得到满足,便真的如此这般快不理他?她怎么这样啊!她……她不应该坚持说要抱抱他的吗? 姬怜一把将被衾蒙过头。在与谢廷玉分被睡的一盏茶功夫里,他后悔了。 一根、两根、三根手指自被缘悄悄探出,将被衾悄悄拉下寸许。 窸窣声里,他不由自主翻过身,仰面望着帐顶繁复的绣纹。凝神细听谢廷玉均匀的呼吸许久,这才悄悄侧首望去。 昏暗中那人轮廓朦胧,可姬怜偏能在脑中清晰勾勒她每一寸眉眼。她温柔看他时,嘴角会微微上扬,眼底如静水深流的眸光。 姬怜视线下移,又瞥见谢廷玉随意搭在身侧的手。那手指修长如玉,骨节分明。每每与她十指相扣时,总能严丝合缝地嵌入他的指间。 方才,她便是用这双手带他领略过那般汹涌澎湃的快意,此刻回想起来,竟仍觉四肢发软,甚至隐隐生出几分渴望,还想要再来一次。 不行! 姬怜猛地转回头,耳根烧得通红。他怎会无端想起这等荒唐事? 羞恼之下,他倏地将被衾拉过头顶。可越是压抑,那臆想中的触感反倒愈发鲜明,逼得他无意识屈起膝盖,在衾被间轻轻摩挲。 又过了半晌,被衾被悄悄拉下,露出一双水雾氤氲的眸子。 姬怜轻唤一声她的名字:“谢廷玉。” 那人未回应,看来早已沉入梦乡。 姬怜裹着锦被,小心翼翼地往那边挪了寸许。见那人毫无动静,又悄悄挪近半尺。刚抬头,却撞进谢廷玉半支着身子,灼灼的目光里。 “ …………”她不是睡了吗?她什么时候醒的?她盯着看他看了多久? 姬怜裹紧被子,猛地缩回原处,第三次把自己给藏进去。 谢廷玉噗嗤笑出声,重新躺平:“我方才睡熟了,什么都没瞧见。”她故意将被角掀开些,“若是殿下夜里不小心滚进来,那定是被子自己长腿跑开的缘故。” 有只小狐狸钻了进来。 谢廷玉顺势将姬怜的发丝别到耳后,在他耳畔温柔款款地道:“这一回是真的不碰你。很晚了,睡吧,怜怜。” 好一个不会碰他。 你谢廷玉方才又是怎么对他的?现在又来装什么正人淑女? 姬怜抿紧唇瓣,心头又涌上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像是咽下半颗未熟的梅子,舌尖泛着微微的涩,又带着点说不出的期待落空后的怅然。 既然她不给,那他……那他就主动要,横竖都已这般境地,还有什么可羞的? 蓦地,一抹温热触上指尖。 谢廷玉睁眼,只见姬怜凑近前来,吐息如兰,“谢廷玉,我要亲亲。”指尖又被不重不轻地捏了下,“还要抱抱。” 姬怜忽被压回被衾之间,谢廷玉的发丝垂落,如帘幕般将他笼罩。几缕青丝扫过他的眼睫,惹得他睫毛轻颤。 “怜怜,你这是欲/火/难/填吗?” 姬怜耳根烧得通红,气得一股脑说出,“这难道不是被你害的吗?还不是你非要用手,弄得我……”后知后觉才意识到将心里话尽数说出,慌忙咬住下唇,对上谢廷玉了然的目光,急急别过脸去,“你爱亲不亲,我也没有很想要你亲。” 谢廷玉忍不住伏在姬怜的肩头,笑声再一次从她喉间溢出,连带着上半身一起颤抖,“怜怜,男子刚开始时一次性不能太多次,要不然第二日起来会浑身乏力。” 姬怜浑身一僵,眼睫乱颤,眼神无处安放,“我……我没有那个意思,你少曲解我了。”声音越低,“方才分明不过两回。我只是要亲亲,只是亲亲而已。” 谢廷玉手贴在姬怜的小腹上,隔着衣衫,“怜怜,其实你也很想和我真正地体验鱼水之欢的美妙之处吧?” “说起来,我也确实略懂一些技巧。”谢廷玉轻吻一下姬怜滚烫的耳垂,“怜怜真的想要与我试一下吗?会很舒服的。” “我……我……” 可恶,她在等他松口。 原来她始终未越雷池,竟是在等他亲/口/求/欢/不成么? “所以、所以,你是一直在等我主动开口吗?”姬怜问。 谢廷玉颔首,“这种事,总要你情我愿。不过,此事,强取豪夺有强取豪夺的妙处,慢尝有慢尝的滋味。”她指尖将姬怜脖颈处缠绕的秀发挪开,“怜怜,你喜欢哪种?” 姬怜呼吸急促,胸膛上下起伏,直直地跌进谢廷玉深不见底的眸色里,内心的欲望急切地想冲破牢笼,告诉她,他想,他此时此刻急切地想与她真正融为一体,可残存的理智却拽着他不断后退。 “谢廷玉,你可知宫里的规矩?”姬怜大力地掐自身的大腿,痛感逼退了些许不理智。 按制,凡帝卿、皇子,岁岁需受宫检,以验其贞洁,此乃天家体统。 其实,今夜他本不该让谢廷玉留宿,更不该允她同榻,但是他忍不住,也无法拒绝谢廷玉。 “知道。”谢廷玉指腹扫过姬怜颤抖的眼睫,“所以这才问你。” 姬怜口干舌燥,喉结上下滚动,“我们不可以到最后一步。” “那怜怜,你知道该如何做吧?就是像你那日在山庄里找到的那本图册里一样。”谢廷玉低语,指腹滑至他的下唇红痣,轻轻一按,“不会的话,我也可以教你,如果你愿意的话。” 他忍不住伸手捂住她的嘴,低声道:“什么图册?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廷玉将姬怜的手撇开,接着道,“就是那本有这么一句,我记得好像是,粉/嫩/无/毛,长/粗/适/中……唔……”眨眨眼看着姬怜。 姬怜又一次手捂住谢廷玉的嘴,“你干嘛呀,我才没看过。你少诬陷人了。谢廷玉,你不许乱说,我会生气的。” 谢廷玉这回将姬怜的双手十指相扣,压在两侧,“就是你那回闯进我书房,偏把那秘戏图塞进我兵书里。”末了补一句,“我可没有在兵书中夹些其他杂七杂八的坏习惯。” 视线往下,停留一会,才道,“说起来那粉/嫩/无/毛,长/粗/什么,殿下你倒是极为符合,不若让我再看多……” “住嘴!你不许说了!”姬怜羞得恨不能此时此刻钻进洞里,“别说了,你别说了。” 谢廷玉当真不说了。 她吃吃笑了几声。 目光渐沉,与姬怜对视片刻,缓缓俯身。鼻尖相抵时,她忽地探舌轻舔他唇瓣,继而含住下唇细细厮磨,舌尖撬开齿关长驱直入,缠得他气息骤乱。 “还要亲吗?”谢廷玉明知故问。 姬怜未答话,却用行动证明了一切。他伸手抚着谢廷玉的脸颊,在一侧轻咬几口,手向下环住谢廷玉的腰身,将两人贴得更近。 大雨的哗啦声漫入室内,遮掩住了帐内的衣料摩挲的窸窣声,交错的喘/息,还有唇舌纠缠的黏腻水声。 一切逐渐归为平静。 姬怜拢好衣襟,倚在谢廷玉肩头,额角轻贴她的鬓发,静静地看着她的面容许久后,手揽住她,阖上双眸。 忽地想,如果他不是帝卿就好了。 如果他不是帝卿,那是不是就没有那么多层阻碍? 姬怜收紧手,撩开谢廷玉脖颈处的秀发,轻咬一口她的颈侧,忍不住呢喃道,“谢廷玉,如果我不是帝卿,那该有多好……” 可是,他如果不是帝卿,他会有机会和谢廷玉接触到吗? 这是一个无解的题。 姬怜轻叹一声,搂紧谢廷玉,又去啄几下她的嘴角,又问:“谢廷玉,如果我不是帝卿,你还会与我现在这样吗?” 那人眼皮颤抖几下,睁开,两人四目相对。 “……你还没睡着吗?”—— 作者有话说:我已经不知道我在写什么了 看了一下站内短信,上了一个不是很好的榜单……什么时候我写的书能出一下频道,这本应该是没什么指望了 姬怜是一只骄矜,嘴硬,有小脾气的漂亮小狐狸,口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想要,而谢廷玉的好色和主动,又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点 第60章 “难道不是怜怜今夜一直在勾/引我,我这才一直没睡着吗?” 谢廷玉轻飘飘的一句话,再一次燃起姬怜心里头一把火。 “什么我勾引你?难道不是你今夜主动来寻的我吗?” 姬怜气得伸手就要揪她衣襟,不料手下一片温软的触感。 那是……那是……啊! 待后知后觉地意识抓到了什么,姬怜吓得缩回手,结结巴巴,“我……我……我抓错了。” “你还说没有在勾/引我。”谢廷玉翻身,正对着姬怜,手很自然地搭在他腰间,“哪有这么容易抓错?怜怜,你要是还想摸, 我倒也不是不可以。” 那种柔软的触感犹在指尖残留。 姬怜双手掩面,额头抵着谢廷玉的肩,声若蚊蚋,“我才没有像你这般孟浪。” 谢廷玉轻叹一声,“好色不是人之常情吗?为何要感到如此羞耻?”语罢,她的指尖已探入他衣摆,在后腰腰窝处缓缓画圈,“你瞧,我对殿下的好色,向来坦荡。” “你……你……”姬怜捉住她作乱的手,“你贪我颜色又不是一日两日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就喜欢颜色好的郎君吗?” “哦,那怜怜你还要摸吗?” “不要!” 谢廷玉嬉笑着去捉他的手,姬怜急急往后缩,两人在榻上闹作一团。 最终谢廷玉小腿压住他膝头,手臂环紧他腰身,硬是将人锁在怀里。两人身上的被衾早就被踢到榻角,凌乱堆作一团。 两人侧卧相对,鼻息交融,额间相抵,发丝难舍难分地绞在一处。 “再这么闹下去,可就要天亮了。”谢廷玉摸索着找到被衾,盖在两人身上,“怜怜,快睡吧。” 姬怜轻哼两声,“若不是你来闹我,我何曾会如此晚睡?” “不是你方才偷亲我,我何曾又会来闹你?” 姬怜语噎,两抹绯红于昏暗中悄然飞上双颊,颇有些气急败坏道:“亲你几口怎么了,你今夜玩弄我多少次,我都还没有找你算账。” “那我给你摸?”说着,谢廷玉又来捉姬怜的手。 姬怜这回学乖了,迅速将手背到身后,瞪她:“谢廷玉,你到底睡是不睡?” “我倒是想睡,无奈某位貌美殿下频频在我耳边叹息。有美如此忧愁,我实在是难以入睡。”谢廷玉松开钳制他的腿,转为相对而卧,呼吸近在咫尺,“怜怜有何心事?” “也算不得什么心事。” 姬怜深吸一口气,被衾下的手紧紧握住谢廷玉的手指,“谢廷玉,倘若我不是帝卿,你会……你会……” 你会三书六礼迎我为正夫吗? 可这话在舌尖转了几转,终是被他生生咽下。 说到底,他还是不敢赌,更怕听见那个不愿听的答案。 莫名的沉默在黑暗中蔓延,久到能数清彼此交错的呼吸。 “怜怜。”谢廷玉轻唤姬怜,她指尖抚过他掌心的薄汗,“怎么了?” 黑暗中,那人并没有给出任何回应。一时之间,谢廷玉只能听到他的急促呼吸声,以及窗外的哒哒雨声。 “怎么了?”谢廷玉又一次温声问。 过了好一会,姬怜终于开口,声音略有些嘶哑:“无事,不过是一些无稽之谈。”声音颇有些失落,“夜深了,睡吧。” 话已到嘴边数次,他还是不敢问出口。 她都从未说过心悦他,他何曾敢真的开那个口。 谢廷玉不解,但是小郎君们的心思向来多得很,怕是一时半会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她手抚上姬怜的脸颊,温柔问:“那要不要抱着睡?” “要。” 姬怜环住她的腰,将脸埋进她颈窝。待她日后和别人成婚了,这怀抱便再不属于他了。能偷得一刻,便是一刻罢。 两人相拥共眠,一夜如是。 月落星沉,晨光顺着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几道金线。 一行宫侍手捧铜盆、布巾等盥洗用具,鱼贯而入婆娑阁内室。珠帘轻响间,只闻衣料摩挲的簌簌声。 帷幔内传出几声梦呓。姬怜悠悠醒转,入眼是谢廷玉恬静的睡颜。腰间传来温热触感。原是她的手不知何时探入衣襟,正搭在他腰际。他轻轻挪开那只手,又从两人交缠的腿间抽身,小心翼翼地越过熟睡的谢廷玉,撩开帷幔下榻。 洗漱完毕,姬怜披上外袍,见绛珠托盘上覆着素布,“这是什么?” 绛珠近前低语:“回殿下,是谢大人的衣衫。昨夜淋了雨,今早特意取了银丝炭来,方才烘干。” 姬怜了然,掀开素布一角,又掀开层层翻检叠好的衣裙,在最下层忽见一抹牡丹绣纹。 他不假思索地扯出来一看,原是件肚兜的系带。耳尖顿时烧了起来,他急忙塞回去,接过托盘道:“我拿去给她,你快去备早膳。” 绛珠称是,即刻喊另几名宫侍去小厨房备新早膳。 姬怜将衣裙放在床榻边,又听见绛珠在屏风处低声道:“请殿下过目今日早膳。” 来到桌前,姬怜扫了一眼摆好的餐食,蹙眉道:“她不爱吃这咸口的酱菜,撤了吧。昨夜饮了酒,去小厨房备些清淡粥点来。” “殿下,今日与谢贵君的邀约还去么?” 姬怜脱口而出,“不去了,就说我崴了脚。” “那午膳和晚膳,可要备谢大人爱吃的?” 姬怜一怔,午膳或许能同用,可晚膳呢?谢廷玉会留下吗?待她醒了,会不会就此离去? “我待会问问。” 他不由嘴角下垂,往内室踱去,才刚转过屏风,不料就见到让他措手不及的一幕。 谢廷玉背对着他,只着素白中裤,上身未着寸缕。悬瀑青丝半掩脊背,正反手系着肚兜细带。 耳廓微动,听闻背后脚步声,谢廷玉睡眼惺忪地扭头看一眼惊愕的那人,浑不在意,“怜怜,你快来帮我穿衣裳。我怎么找不到那系腰的宫绦在哪里了?” 姬怜喉结微动,别过脸去,“早就给你放在那儿了,你自己找。” “寻不着呢。”谢廷玉拖着尾音,“你来帮我找嘛。” 姬怜只得走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那肚兜包裹的浑圆处瞥了几眼,又慌忙移开。他翻检几下衣物,很快找出那条宫绦。见谢廷玉已披好中衣,便伸手替她将压在衣领下的青丝轻轻拨出,后又蹲下身,亲自为她捋好裙摆。 待衣衫齐整,他执绦环过她腰际,二人顿时贴近。指尖调整着绦带松紧,轻声问:“怎么样,紧吗?” 这厢谢廷玉还没睡醒,含糊道:“你在说我吗?” 还未等姬怜说什么,谢廷玉张口就来,“当然很紧,我的腰也很不错,而且我的马上功夫你也见过,怜怜你要不要试试?” 姬怜深吸一口气,“我说的是这宫绦,不是说你。” “啊……你系得挺好,松紧合适。” 姬怜正低头为她仔细整理衣襟,忽被她将脑袋抵在肩上,腰间也被环住,“还是好困好晕。” “给你备了些清淡粥食,你待会多少吃点。” 姬怜牵她到梳妆台前,按着肩让她坐下。执起玉梳时,状若无意道:“你今日可要留下用午膳?” 说着,眼角余光不住瞥向镜中。 “嗯?”谢廷玉忽然抬眼,“怜怜这是要赶我走?” 梳齿蓦地卡住。姬怜手下用力,顺着她的话道:“是极。你这般挑剔,怕不是要嫌东嫌西。你走了最好。” 最后一句话说出口时,姬怜的心提到嗓子眼,一边暗自苦恼怎么如此说话,一边隐隐担心谢廷玉当真应了他的话。 姬怜抿唇不语,一梳梳到尾,当听到那人说,“可是我想再留宿一晚,今日也会有我的晚膳吗?”嘴角压不住地往上提,“那便只好让小厨房多留心点,毕竟你那么爱挑食。” 两人步入偏厅,本该侍立两侧的宫人都不见踪影,这是绛珠特意支开了众人。 姬怜净手挽袖,为谢廷玉盛粥布菜。 另一边,粥碗重重一搁在桌上,崔元瑛一脸错愕地看向随从,“什么?谢二昨夜一夜未归家?” 随从凑过来,小声道:“是。娘子,现在陈郡谢氏的人正候在外面,询问谢二娘子的去处。” 崔元瑛一勺粥入口,嘴里含糊不清,“我又不是谢大司徒,又不管她吃住,她去哪里,我还得过问是不是。” “毕竟是您昨夜邀请谢二娘子出来吃酒,如今人不见了,那谢氏的人……” “哎,你别说了。”崔元瑛蹭地一下起身,“鬼知道谢二去哪了,这么大个人,她爱去哪 就去哪。” 刚拐过回廊就撞见陈郡谢氏的人候在那儿。崔元瑛搓了把脸,板着脸问,“何事?” “敢问崔娘子,我家娘子昨夜自春枕楼后去了何处?”那人躬身问。 “啊,这个,那个,其实……”崔元瑛脑中灵光一闪,“是的,没错,谢二如今正宿在我园中。” 崔元瑛一把上前,拍拍那谢氏人的肩膀,“你知道的。谢二和我感情深厚,昨夜喝多了一杯之后,便索性留在我这园子里。”她扭头看一眼随从,“她夸我新建的这园子里景致佳,说若是多住上几日倒也无妨。” 随从见崔元瑛一副挤眉弄眼的样,连忙附和,“啊,是,对,没错,就如我家娘子所说。” 谢氏人一脸疑惑:“可是我家娘子的马昨夜却主动归府,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崔元瑛面不改色,信手拈来,“谢二那匹踏月骓和她一个脾性,挑嘴得很,嫌我院里的苜蓿不够鲜嫩,自己尥蹶子跑回去了。” 待周旋了好一番送走谢氏人后,崔元瑛连忙催促,“快快快,立刻派园中所有人去寻!把建康城内外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出谢二来!”—— 作者有话说:好卡文,最近都好卡文。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用过早膳,绛珠将姬怜唤去商议事宜,谢廷玉便独自在婆娑阁正殿闲步。 得了姬怜特意嘱咐,此刻殿内无一宫侍随行。谢廷玉信步游走,自东侧殿逛至西侧殿,最终寻到一处藏书架,随手抽出几册翻阅消遣。 信手翻检几册,其中不是诗词歌赋,便是清谈策论。谢廷玉翻看了几篇策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莫名有种穿回到十二年前,被王琢璋按压着读这些策论的日子。 咦?这是什么? 谢廷玉目光掠过书架顶层,忽地瞥见一只小巧的檀木箱箧。 她抬手取下,拨开铜扣。殿内光线昏暗,看不真切,她便托着箱子走到窗边。 待姬怜回殿时,只见谢廷玉斜倚软榻,手中执着一册书册,另有几本散落榻边。那只小箱半开着搁在榻角。 “你在看什么……”姬怜脱下鞋履,靠过去,看清那书册内容,顿时瞳孔骤缩,瞠目结舌,吓得直直地往后倒去。 谢廷玉手腕一翻,稳稳扣住他手腕将人带回,带着他半倒在她身上。她摇摇手上的秘戏图,“没想到啊怜怜,原来你也有收藏这种书册的癖好吗?” “我、我、我才没有!” 姬怜面红耳赤,百口莫辩。谢廷玉昨晚潜入宫中时,是两手空空来的。若说是她带来的,这脏水怎么也泼不到她身上啊。 他瞥见箱箧上熟悉的鸾凤纹,顿时恍然。这是宫中教养老师按例送来的。 “谢廷玉!”姬怜伸手要夺,“这是宫里给将及笄的皇子们备的。” 谢廷玉手腕一转,轻巧避开。姬怜再抢,反被她揽着腰身滚倒在榻。腰间硌着本摊开的图册,谢廷玉压着他笑问:“那殿下想必早已研习过了?” 姬怜急切解释:“这些送来后我便原封未动。你瞧这书页边角齐整,何曾有翻看过的痕迹。” “这样啊。”谢廷玉坐起身,顺手将他也拉起,眼中闪着促狭的光,“殿下,你不是很好学吗?那我们一起看,一起学习。这一回,我手把手带着你学。” 这般说着,谢廷玉便将那秘戏图在姬怜眼前展开。 好像这本秘戏图化作什么洪水猛兽要咬人似地,惊得姬怜连连后仰,抬手遮眼,“我才不要与你一同看这些,你快拿开!你真讨厌!” 见姬怜反应这般大,谢廷玉将图册搁到一旁。待他气息渐稳,她轻轻拉过他的手,望着他,“殿下,我们打个商量?” 这讨价还价自有门道。先抛个对方断不能应的高要求,再步步退让,直至亮出真正所求。如此,多半能成。 “干嘛?”姬怜仰头戒备,双手虚挡在眼前,随时准备捂眼。 “这里一共五册,我们就看其中三册,你来挑。” “不要。”果不其然的拒绝。 “那不如两册。” “不要。” “那不如一册。” “那也不要。” “那不如一册中的十页。”谢廷玉捏捏他发烫的脸,“也就十页,你不会连这个都不满足我吧?” 警惕的神色消失,原本护在胸前的手也渐渐放下,姬怜心下开始动摇,眸光在谢廷玉的神情上逡巡几回,终是松口,“好。” 大抵是宫内送来的,相比于崔元瑛的那些珍藏,这本《素女心论》倒显得颇为含蓄,内里虽有姿势讲解,但更多的是房中之术的养生之道论解。 这短短十页对于姬怜来说,难熬又难忍。诚然,谢廷玉是只说看十页,但是她也没说一页要反复看两三次,还要两人之间互相交流,询问彼此的看法。 天呐,这是什么新的惩罚吗?姬怜如此这般思忖。 “怜怜,你对这个有何见解?” 谢廷玉手指这处,姬怜顺着看去,只见那处附上一栩栩如生的沉沦姿态插画。 旁边居然还有一句小字附在旁边解释,“窥其菱齿,徐徐……”后面姬怜不敢再看。 不论是两人情难自禁的陶醉神态,还是两舌之间的绞紧,又或是榻间晶莹水痕,这些旖旎之态,光是看几眼,就觉得有无尽的情/欲如同潮浪般涌来,无一不令人血脉喷张。 姬怜略扫一下,便仓皇地移开眼神,眼中羞赧万分,脸颊红得似滴血。 “我怎么知道。” 才翻三页,他已将脸埋进谢廷玉颈窝,任凭如何哄,死活不肯抬头。 谢廷玉一脸匪夷所思:“你什么时候学会这种耍赖招了?” “你别管,我这样也能看。”颈窝处传来闷闷的声音。 “是吗?那要不要我念给你听……唔……” 姬怜眼疾手快地捂住谢廷玉的嘴,哑声发颤:“你居然还要念出声。谢廷玉,你到底还要作弄我多久?” 他现在算是彻底明白,谢廷玉哪是要看什么秘戏图,分明是以逗他为乐。 谢廷玉将姬怜的手握住,“怜怜,我这是在与你学习。”她故作惋惜地叹一声,“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怜怜,难道我们真的就不能……” 姬怜再度捂紧她的嘴,气息拂过她鼻尖,“不可以。你再怎么蛊惑我,我也不会同意的。” 谢廷玉挑眉。 蓦地,姬怜感到掌心传来轻微的一股刺痛,那是谢廷玉在用齿尖轻磨。 他眼睫微颤,被这带点麻意的痛弄得心神荡漾,四目相视之下,不知不觉地跌进她潭水般的眸子里。 方才图册中鹤颈交缠的缠绵姿态,每一处笔触,每道线条都在眼前浮动。似有尾游鱼在这夏末闷热的晨光里,倏地窜入血脉,令人心荡神驰。 姬怜喉结上下滚动,默然松手。 下一刻,谢廷玉直接将姬怜抵在软榻边缘,哗啦几声,榻上的秘戏图便被这一撞横扫落地。 他后背贴上织锦软垫,谢廷玉膝头抵着他腿侧,捧着他的脸缓缓俯身。 姬怜仰起脸,眼看那唇瓣就要相贴,他舌尖都不自觉微微探出。偏偏那人就停在这咫尺之间。 一副要亲不亲的姿态。 姬怜搂住她腰身,主动往前凑,谢廷玉却轻笑着后仰避开。 几次三番后,姬怜眼尾洇开一片红,“你要怎样才肯亲我?” 谢廷玉伏在他肩头笑得发颤,半点不掩饰。 姬怜只觉得肩头好一阵颤动之后,那人终于抬首,指腹按着他的眼尾,蛊惑低声问,“那你告诉我,方才在那本《素女心论》中,你最喜欢什么姿势?你答了,我就亲亲你。” “我……我……”一股强烈的羞耻感席卷姬怜的内心,天人交战之下,想要与她亲吻的渴望最终占了上风,“我最喜欢观音坐莲式。” “是吗?其实我更喜欢的是探花引露。” 星星之火的燎原之势,一旦燃起,不可阻挡。 带着点凉意的手掌贴在姬怜的颈后,另一五指嵌入他的发丝中。鼻息交融下,姬怜仰脖,阖上眸子,感受着耳畔有温热的灼息贴近。 谢廷玉轻咬他耳珠,自 下唇开始细细厮磨,而后探入他口中,与那早已等候的软舌纠缠。津液相渡间,姬怜止不住地吞咽,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快速地滚了几轮。 多次亲吻中,姬怜早已经在她的调/教下,学会如何回应,如何让这酥麻快意在唇舌间流转。 良久,两人才分开。 姬怜眼眸湿润,唇瓣红肿晶莹,唇角牵出一抹银丝。 谢廷玉伸出食指将那抹银丝抹去,姬怜顺势捉住其手腕,在指节落下轻吻,哑声道:“我还要亲亲。” “怜怜,你看,你真的很喜欢和我亲吻。” 唇舌再度相缠,扶在姬怜脖颈后的手上移,指尖揉弄着那发烫的耳珠。 那快意自唇瓣蔓延至脖颈,随着谢廷玉的轻咬、舔舐,每一处触碰都令他战栗不已。 姬怜无意识地启唇,抱紧谢廷玉,不知是不是抱得太紧,周身的热意渐起,一阵又一阵低/吟从喉间溢出。 “怜怜,试一试你喜欢的那个姿势,好不好?”那人伏在他耳畔,诱惑着他,“我们都会很快乐,很舒服的。” 七魂六魄在她的攻势之下早已散去大半,纵使知道不该做,不该想,但偏偏越压抑,那秘戏图册中的每一笔都清晰地浮现于脑海之中,仿佛要深深地刻印在脑中。 不,不行,不可以这么做。 莹润的耳珠再一次被含住,齿关轻轻一嗑,那人又温柔哄诱,“与我试一试,好吗?” 最后一道防线轰然崩塌。 “……好。”姬怜眼神迷离,无意识地应答。 一条细长的腰带,顺带着外袍逶迤在地。 谢廷玉指腹揉搓着姬怜下唇红痣几下,指尖将将探入他衣襟时,忽闻屏风外响起脚步声。那人极有分寸地停在了恰当处。 绛珠的一声“殿下,谢贵君来了”犹如冰水浇顶,将姬怜满身燥热浇熄了大半。 他猛地从情/迷中惊醒,手忙脚乱地推开身上人。谢廷玉猝不及防,竟真被推得翻落榻下。 “哎,我,不是……”谢廷玉揉着撞疼的手肘,又是好笑又是诧异,“怜怜,你手劲这么大的吗?” 姬怜慌忙下榻,拾起散落的外袍腰带胡乱系上。转头见一脸看戏的谢廷玉还立在榻边,想到若是谢鹤澜进来撞见,她们二人之间的偷/情便要彻底败露了。 ……等会,为何他会把他和谢廷玉之间的亲近称作偷情? 来不及细想,姬怜赶紧推搡着谢廷玉,急急催促:“你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谢廷玉一头雾水,“啊?躲哪?我兄长来,我为何要躲?我有如此见不得人?”手腕忽被一股力道扯着,“哎,怜怜,你要带我去哪里?” “你跳窗走吧。” ……嗯?这怎么听起来更像是偷情的做派了? 姬怜微微将窗柩拉开一条细缝,正巧外头有两队宫侍路过,砰地一声,窗柩被合上了。 箱箧里塞得满满当当,连件薄衫都再难容纳。衣柜中层层叠叠尽是绫罗外袍,更无藏身之处。 姬怜牵着谢廷玉焦急地走来走去,回头一见她仍然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气得往她脚背上踩了两下。 此时此刻,殿外宫侍齐声喊,“谢贵君安好。” 姬怜这才想起,今日他正以脚伤为由推了谢鹤澜的约。此刻合该卧榻休养,哪能好端端站着? 一想到手里还牵着个谢廷玉,姬怜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脑中一片混沌,想也不想,“走,随我上榻。” “啊?这么刺激,你是想当着我大哥的面演给他观音坐莲图看?”谢廷玉眨眨眼,手指还特意地勾了勾姬怜的掌心。 “谢廷玉!” 姬怜瞪了她一眼,连忙带着她一起滚上床榻,将床榻上的两床被衾打乱,将谢廷玉塞到里头,又特意弄得很乱,营造出刚刚匆忙躺下的痕迹。 等到他仅将被衾虚掩着自腰间至小腿,装出卧病姿态时,谢鹤澜已经走到屏风那处。 “听下人说你脚崴了,我特意来看看你。” 姬怜低头捋平衣襟,眼角余光忽瞥见那几本秘戏图正散落在不远处的软榻边。 糟糕!他忘记把这些秘戏图给收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窥其菱齿,徐徐撞谷实,摇摆轻漫,行九浅一深之法——《素女心论》(古代的一本刘备文学书,感兴趣可以自己搜来看看) 下一章应该是周三发了,如果写得快,周二可以发出来。(大概会接近5000字,刚好把榜单写完。) 第62章 谢鹤澜跨过门槛踏入婆娑阁正殿时,心头忽地掠过一丝异样。 环顾四周,殿中竟无一名宫侍候命,这本就极不寻常。更蹊跷的是,四下物什摆放凌乱,显得极为仓促。 待他绕过屏风,只见软榻边散落着几本翻开的图册,一只半开的箱箧斜斜地搁在榻角。 姬怜下意识地攥紧膝盖上的被衾,扯出一道道褶皱,见谢鹤澜离得远,并不往软榻那边去时,那颗提在嗓子眼的心顿时落回原处。 谢鹤澜的目光从软榻游移至床榻上的姬怜,又在姬怜身边隆起的被衾上几番流连,蹙眉道:“既是崴了脚,为何殿内无人伺候?若口渴了,连盏茶都无人奉上?” 他抬手一指软榻,“你且看看,连书册都散落榻边,你宫里的人竟懈怠至此?”说着便走过去,俯身拾起其中一册。不过随手一翻,眸光忽滞,手指顿时僵住。 姬怜方才落回原处的心,霎时又提到了嗓子眼。 旁边那团被衾里忽然漏出几声闷笑,姬怜听得真切,见谢鹤澜仍专注于手中书册,忙伸手去掐那团被衾,小声呵斥,“笑什么,都是你的错。” 谁知那被中妖怪反手将他手腕一扣,径直拽入衾中。姬怜挣了几下未果,又不敢闹出动静,只得作罢,转而捏捏那人的手,以示警告。 谢鹤澜是经历过人事的,尚未成婚前,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某一时刻对房中术这事有过好奇。 他不动声色地轻咳一声,将书册合拢,唤来宫侍,命他们把这些册子都收进箱箧里。语气平静得仿佛只是在整理寻常书卷。 谢鹤澜转身,如今再看姬怜腰间的被衾时,目光中便带了几分深意。 他瞥了眼那小箱箧,又瞧见姬怜面上肆起的绯红,眸光在少年腰间反复打量几回,心中已是了然。 想着儿郎脸皮薄,谢鹤澜先温声问道:“口渴吗?” 姬怜虽不解其意,却也顺着话头应道,“谢哥哥不说之前,我倒不觉得口渴,如今倒真觉出几分渴来。” 茶汤倾注,泠泠作响。谢鹤澜将茶盏递与姬怜,道:“独处自遣后,每每有些口渴也是常理。” 姬怜一口茶含在喉间,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被中妖怪竭尽全力无声闷笑,抖着手指在他的掌心轻划“我大哥以为你方才在自——”,后面那个渎字还未写完,便被姬怜一把扣住五指,再不许她继续作乱。 “谢哥哥,不是……我真的不是……”姬怜无力辩解,想说什么却又无从说起,只得最终木讷地止住话头。 谢鹤澜拍拍姬怜的手,“我懂我懂,人之常情罢了。” 姬怜幽幽望他一眼,藏在被中的手指暗自发力,恨不得多掐她几下,指节都绷得发白。他深吸一口气,作最后挣扎,“我真的没有。” 谢鹤澜面含温柔笑意地看着他,“此刻就你我二人,说些体己话罢了,何必如此羞赧?” 姬怜面上不显,手下却掐得更狠了。被中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抽气声。 “你虽青春年少,即使血气方刚,但也要懂得节制。”谢鹤澜又一次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姬怜腰侧,“这几日让小厨房多备些滋补的汤水为好。” 越描越黑,姬怜索性沉默以对,彻底放弃辩解。 谢鹤澜只当他是羞赧,转而又问起脚伤,“这脚伤是今早的事?可请医师看过了?” “还未曾瞧过,不过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那怎么行?”谢鹤澜唇线微绷,“你怎地如此不把身子当回事。让我看看可曾红肿?” 说着,谢鹤澜就要倾身过来掀被查看。 姬怜身上盖着的被衾与藏在其中的谢廷玉只隔着薄薄一层,这要是掀开,莫说脚伤露馅,直接让谢鹤澜看到谢廷玉在 里头,不得受到多大的惊吓。 他死死攥住被角,急声道,“方才忘了说,今早已命人用热帕子敷过,还揉了药油,并未见红肿,想来过两日便能好了。” 谢鹤澜见姬怜这副慌张模样,心下生疑,手上已不自觉地攥住被角。姬怜慌忙按住被衾,指节都因用力而泛白。 两人就这样僵持不下,各执被衾一角,谁也不肯松手。 熟悉的场景,却是不一样的人。 与姬怜对视几次,谢鹤澜松开手中的被角,却被姬怜略显红肿的唇瓣给吸引住了。 “你这唇怎地如此殷红?”谢鹤澜眸光狐疑,缓缓落座时还补了一句,“怎么还有些肿?” 肿?哪次被谢廷玉亲完不肿?她每次就知道各种咬他的唇,不让她咬还会特意把他的脸掰过来继续啃。 姬怜慌忙捧起茶盏连饮数口,瓷盏边缘磕在齿间发出轻响,“许是晨起用粥太急,烫着了。” “是吗”谢鹤澜目光如炬,盯着那饱满唇瓣上可疑的咬痕,“怎么还有齿痕在上面?” “是我自己咬的……”姬怜被他灼灼目光逼得耳尖发烫,急忙转开话头,聊到近日花园中的哪些花开了,又聊到秋冬的宫宴等云云。 谢鹤澜虽在应答,目光却始终在姬怜脸上流连,还意味深长地多看了几眼。 太反常了,今日种种实在可疑。 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姬怜身旁那团隆起的被衾上,一个荒诞的念头突然浮现。 该不会是谢廷玉翻墙进来,拉着姬怜亲热后又躲进去了吧? 回想起姬怜死死护着被衾的模样,倒也不是全无可能。但转念一想,谢廷玉应当不至于一大早就胆大包天地潜入宫中私会。 ……等会?他怎会生出这般荒唐的念头? 谢鹤澜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了。明明还未抓到二人私相授受的证据,怎就自动补全了二妹妹翻墙私会的戏码? 为何为何为何? 这莫名的直觉从何而来? 谢鹤澜抿唇不语,盯着姬怜的唇瓣好一会,这才以宫里有事告辞。 待贵君终于离去,姬怜长舒一口气,猛地掀开被衾揪住那人衣襟,“方才贵君肯定起疑了。”指尖轻抚自己红肿的唇瓣,颇带着些指责的口吻,“你亲就算了,还咬。你看,都肿了。” 谢廷玉在被中憋了许久,此刻鬓发散乱,双颊因忍笑而绯红。见殿内再无旁人,索性放声大笑,直笑得眼角沁泪,清脆笑声在殿中回荡。 “你还笑!”姬怜又羞又恼,往她肩上打了几下,“可知我方才多难应付?” 见谢廷玉仍笑个不停,姬怜一时气血上涌,扯开她衣襟便朝那白皙肩头咬下。待松口时,一个鲜明的,如新月般的齿痕已烙在其上。 “不许笑了!” 姬怜指尖轻抚那圈齿痕,又回想起方才在软榻上两人亲近的情景,一阵酥意忍不住从腿间上涌。他眸光微深,喉结上下滚动,“你今夜还是回去罢。” 若非贵君突然到访,方才怕是早已什么都发生了。面对谢廷玉,他素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总是土崩瓦解,一颗心全然不由自己作主。若真留她过夜,只怕待清醒时,什么都晚了。 “为何?” “你在这,也是诸多不便。”姬怜替她拢好凌乱的衣襟,下颌轻抵在她肩头,声音闷闷的,“你今夜用过晚膳后便走吧。” “晚膳后便走,怕是不行。” 姬怜眼眸忍不住一亮。她肯定也是想今夜就留下来的,我也想她不走,可是不行,真的不行。 他又是好一阵内心纠结,这才开口。 “那你今夜要是留下来的话,你真的不许跟我同衾。” “须得等金吾卫交班时离去才稳妥。” 两人异口同声。 姬怜见她答得如此干脆利落,脸色都僵了,倏地一下坐起,只留给她一个背影,“那你今夜走吧,以后莫要再潜入宫里来找我了。” 腰间一紧,谢廷玉下颔搭在姬怜的肩头,轻轻朝他耳畔吹几口气。 “干嘛?”姬怜指尖盖住耳珠,“你别吹了。” “昨夜的酒还没醒,怜怜再陪我多睡会。” 帷幔落下,两人倒在榻间。 谢廷玉头一沾枕,未消的酒意便如潮水般漫上心头。她迷蒙间将手搭在姬怜腰际,立即招来枕边人一声轻斥,“要睡就睡,莫要动手动脚的。” “都听怜怜的。”她含糊应着,手臂却收得更紧了些,温热的鼻息拂过姬怜耳畔,就这样沉沉睡去。 待谢廷玉悠悠睁眼时,怀中人已不见踪影。她撩开帷幔一看,外边紫霞漫天,显然是现在依然接近酉时。 “怜怜。” 刚唤一声,那人便从屏风后转出,手里已拿着衣桁上的宫绦与外袍,“醒了?快些起来吃晚膳吧。” “啊?我竟睡了这么久?” 姬怜低应一声,垂眸为她系腰间宫绦,“你连午膳都错过了,待会儿多用些,都是按你口味备的。” 待落座后,姬怜亲自为她布菜,又斟上开胃的杨梅汁。见谢廷玉大快朵颐,自己却食不知味。 分明是他执意要她走,可随着金吾卫交班的时辰渐近,最割舍不下的反倒成了他。 姬怜神思不属地用完膳,待席面撤去,便被谢廷玉拉着对弈双陆,不知不觉中又连着输给她七、八回。 小案上的蜡烛突然爆了个灯花。 姬怜倏然惊醒,望向窗外浓稠的夜色,时辰到了吗? 谢廷玉早已收拾停当,连靴履都穿戴整齐,俨然整装待发之态。 她轻推开窗棂,招呼都不打一声,身形一闪便翻了出去。姬怜还未来得及抓住片缕衣角,那人已隐入溶溶月色之中。 姬怜不自觉地追到窗前,喃喃自语,“走也不说一声吗?就这么急着离开吗?难道就不想和我多待一会儿吗?” 刚把头探出外,就见那人正猫在窗边,笑眼盈盈地看着他。 “你、你怎么还不走?” “想起还有件事没做。” 谢廷玉凑过来,在姬怜一脸惊愕中张开双臂环抱住他,额间相抵,“可以亲你一会再走吗?” “你、你……” 你要不今晚留下,再抱着我睡一晚吧。 姬怜死死咬住舌尖,将后面那番话吞入口中。 “你不说话,那我就当你默许了。” 谢廷玉温柔地捧住姬怜的脸颊,唇瓣相贴好一会之后,她这才真的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姬怜倚窗而立,目光追着谢廷玉的身影,直至她化作天边一粒模糊的黑点。 殿内的烛火跳跃着,昏黄的灯光映在姬怜的半边脸上,又将他的身影投在墙上,孤寂又伶仃。他指腹无意识地抚摸着唇瓣,直至衣袍惹上寒露,这才将窗阖上。 姬怜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久久未能成眠。他指尖摩挲着身侧空荡的被褥,那是昨夜谢廷玉躺过的地方。 他翻过身,将脸深深埋入枕衾之中,贪婪地汲取那上面残留的、若有若无的沉水香。 明明从前独寝时,总能很快入眠。可今夜,少了那惯常搭在腰间的手,竟让他辗转难安,煎熬难忍。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溢出唇畔,姬怜撩开帷幔,赤足踏在冰凉的地砖上。未点烛火,他熟门熟路地穿过殿内昏暗,径直走向角落的箱箧。 他将箱箧打开,又从最里层摸出一套寝衣,这是谢廷玉今早换下后,他便收到里头。 整张脸埋于寝衣中,这上头的气味倒比枕衾上的味道要浓上许多。 只闻一阵簌簌声,姬怜身上的寝衣滑落在地。月光透过窗柩洒落在他身上,似给他白皙的美丽身躯披上一层银纱。 轻拢慢捻间,姬怜将带着谢廷玉气息的寝衣裹在身上。他再次躺上榻,鼻尖萦绕的沉水香竟让他有种她就躺在他身侧的错觉。 不过才分开一会,就好想她。 好一会,姬怜才沉沉睡去。 这厢谢廷玉贴着墙根潜行,趁金吾卫低头交谈的空隙,隐入树丛轻巧几个腾跃,踩着屋檐青瓦借力,几个起落间便成功脱身。 来时有踏月骓代步,倒不觉得路途遥远,如今要靠双脚丈量,谢廷玉才真切体会到这段从宫门到谢园的路竟如此漫长。 她仰首望了望中天明月,借着满地清辉沿官道前行。走着走着忽觉陆行太慢,索性纵身跃上房檐,借着高低错落的屋脊腾挪,抄了近路疾行。 这在她眼中的抄近路,可是落在旁人眼中,那可是一副做贼姿态。 正巧两列金吾卫巡逻至此,甲胄铿锵作响。领头人远远望见屋檐上一道黑影正肆无忌惮地腾跃,当即张弓空弦警告,“什么人?赶紧给我下来!” “屋上那偷偷摸摸的小贼,赶紧停下!” 见那黑影不为所动,领头人一箭射向其脚下,瓦片应声而裂,碎屑飞溅。 谢廷玉这才惊觉喊的是自己。 什么小贼?谢廷玉不解,她明明是光明正大地走着啊,哪里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了? 未及落地,第三支箭已破空而来,直取心口。与此同时,两列金吾卫迅速包抄而来。 她刚侧身闪避,第四支箭如一道黑色闪电般袭来,却被她反手一抄,稳稳擒住箭杆。 桓折缨目瞪口呆地看着谢廷玉把玩着箭矢从屋檐跃下 “不是?谢骑尉,你怎么夜里在别人屋檐上爬行?” “爬行?”谢廷玉晃了晃手中羽箭,“我不是用脚走的吗?” 桓折缨一言难尽地看着谢廷玉,“你大半夜不睡觉在外面爬来爬去好玩吗?” “不好玩。”谢廷玉摇摇头,“所以我这才想着走捷径回家。” 忽想起崔元瑛私下托她寻人之事,桓折缨忙道:“谢骑尉自那日与崔元瑛分别后便杳无音信,她急得甚至来问我,能否借金吾卫给她搜人。” 谢廷玉漫不经心地摆摆手,将箭矢抛还给她,“寻我作甚?桓都尉,借匹马使使,我赶着回谢园。” 一直蹲守在谢园的崔家眼线见到谢廷玉策马踏夜而归,立即火急火燎地赶去报信。 这谢廷玉刚回到长好院不久,园里的下人便匆匆来报,说是崔元瑛和袁望舒都在外头等着,想要进来见一面。 “啊?”谢廷玉望望外头的夜色,忍不住嘀咕几声,“都这个时辰了还要来见我?有这么想我吗?” “那便让她们都进来吧。” 话音未落,一道绛红身影已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崔元瑛靴声橐橐,进门就见谢廷玉懒散地倚在凭几上,当即扬声,“谢二!你去哪里了?你这一日不见来人,都急死我了!” “你小点声吧,都这么晚了。”谢廷玉伸出一根食指抵在唇间,好意出声提醒。 崔元瑛前脚刚进,后脚袁望舒就拄着拐杖跟了进来。 谢廷玉目光在二人整齐的衣袍上一扫,便知她们并非仓促起身。她眉梢一挑,似笑非笑道,“二位这不会是一直在蹲守着我回来吧?” 袁望舒冷哼一声,“你说呢?还不是崔元瑛非说你的失踪我也有责任,硬逼着我派人同她一道寻你。”她大剌剌地往谢廷玉下首一坐,“你以为我很想等你?” 崔元瑛自顾自地给自己斟了杯茶,目光在谢廷玉身上一扫,见她还是赴春枕楼的那一夜装扮,顿时了然于心,胳膊肘捅捅谢廷玉,挤眉弄眼道,“哟!怎么身上的衣衫都未换?可是与某位小郎君私会偷情去了?”—— 作者有话说:哈哈哈哈哈哈哈,写完了!!!! 我真的笑鼠,昨夜梦到我万收(天天爱做些美梦),早上5点就吭哧爬起来写了。哈哈哈哈哈哈 第63章 私会小郎君这话一出,袁望舒的目光顿时如刀子般钉在谢廷玉身上。 未等谢廷玉开口,袁望舒语气陡然一沉,“私会?什么私会?哪个小郎君?谢廷玉,你出身陈郡谢氏,岂能与那些来历不明的儿郎厮混?” 崔元瑛闻言不乐意地嚷嚷,“要你多管闲事?那小郎君我可是见过的,身段美得很美得很。” 她身子一歪,胳膊搭上谢廷玉肩膀,挤眉弄眼道,“可是庄子里藏着的那位?” 听闻是养在庄子里的男子,袁望舒一脸吃了苍蝇的神情,不由失声,“外室?谢廷玉你还未成婚,你就养了个外室?” “养外室怎么了?谢二风流美丽,就算只能无名无分陪伴在她身边,那也值得。”崔元瑛当即反驳。 “崔元瑛有你什么事,闭嘴!”袁望舒手中茶盏重重一撂,溅出几滴滚烫的茶水,“谢二没成婚就养外室,这是对……” 对她三弟袁缚雪大大的不利!若让那外室先有了身孕,缚雪过门后该如何自处? “……更是对谢大司徒的不尊重。”袁望舒憋了半晌,才勉强寻出个体面说辞。 “……这关我母亲什么事?”谢廷玉一脸莫名地看向崔元瑛,指尖轻敲凭几,“况且,我没养外室。” 崔元瑛瞪圆了眼,“不是?!那小郎君真不是你养在外头的外室?” “不是。”谢廷玉摇摇头。 袁望舒松一口气,“不过是一个无名无姓的玩意儿。你日后的正君,必得出自五姓七望。” 而这其中,又当以她们汝南袁氏里的袁缚雪为个中翘楚。 崔元瑛一眼看出袁望舒的那点小九九,不由冷嗤一声。 谢廷玉掩口打了个哈欠,眸光涣散,“你们现如今见到了我本尊,可以各回各家了,我就不相送了。” 她刚迈出几步,忽听刺啦一声,裙摆被什么勾住。回首只见袁望舒的拐杖尖正挑着她的衣角。 “有事?” 袁望舒假意咳嗽,指尖摩挲着拐杖雕花,“确实有事。”她斜睨崔元瑛,“我与谢廷玉有要事商量,你这等闲杂人走开。” 崔元瑛扯着谢廷玉的小臂不放开,三分惊恐七分嫉妒,“你什么时候可以好到和袁望舒说小秘密了?” 谢廷玉困得眼皮直打架,含糊道,“啊?什么话?元瑛要不你先……” 崔元瑛一脸忿忿,“谢二,我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我难道不可以听吗?” 袁望舒则幽幽盯着谢廷玉,眼里写着“你能不能让这疯子滚”。 这边崔元瑛已经开始疯狂地在摇晃谢廷玉了。 “你别摇了……”谢廷玉晃晃脑子,一手按住崔元瑛,“望舒娘,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元瑛她不会乱说的。” “可是谢二你还没有说我和袁望舒中,谁才是你最好的朋友。”崔元瑛酸溜溜囔囔。 “闭嘴!”袁望舒忍无可忍,“谁会和你争这个?” 她阖眸深吸一口气,睁开眼,在口中酝酿好一番,郑重道:“谢廷玉,我大婚在即,请你做我的女傧相。” 女傧相乃婚礼上接引宾客的赞礼之人,向来只有至交好友方能担此殊荣。 但,在外人看来,谢廷玉和袁望舒的关系绝对称不上好友之列。 “噗——!” 崔元瑛一口茶喷了袁望舒满脸,水珠顺着她额角滚落。 “崔元瑛你给我过来!” 袁望舒被这一喷弄得恶心又生气,拄着拐杖就要扑过去,崔元瑛则敏捷地绕着谢廷玉转圈。 被二人绕得头晕的谢廷玉一把拉住袁望舒,“你当真要让我当你的女傧相?” 袁望舒别过脸去,拐杖重重杵地。这女傧相的人选,自她班师回朝便思量至今。若非谢廷玉战场相救,她断不会考虑这人选。 “我上次在春枕楼见你挺能喝,不若你就来替我多挡几杯酒。”袁望舒眼神游移,拐杖尖无意识划着地面,“你模样也算周正,勉强够格当我的傧相。” “那 行吧,我来。” “哎,不是,谢二,你别……唔……” 袁望舒这回总算是抓到崔元瑛,一把捂住她的嘴,边借拐杖发力,硬是将崔元瑛往外拖拽,头也不回地扬声道:“明日巳时,自会有人来替你量身。” 翌日巳时,韦风华双手拢袖立于廊下,透过梅花窗洞看着袁氏仆妇提着衣箱进入长好院。 担任女傧相需着低新娘一色的缇红色圆领罗裙,头戴花冠。 这圆领罗裙乃时下最兴的层纱叠绕样式,需用上等吴绫裁制,工艺极为繁复,故量身时容不得半分差错。 “娘子,您抬抬手臂。” 裁缝手持量绳环住谢廷玉腰身,再三确认尺寸后提笔记下,又堆笑道,“娘子,再量量您的肩宽,劳您站直些。” 好一番周折后,裁缝拭去额间细汗,长舒一口气,“娘子放心,这傧相罗裙定在大婚前两日送到。”说罢拱手一礼,匆匆携箱离去。 韦风华行至门外,抬手一礼,垂眸敛眉,“娘子,家主有请。” 谢廷玉整了整衣襟,随韦风华穿过回廊,踏过青石小径,又行过竹桥,最终在主院竹林前驻足。她拱手一礼,“母亲。” 谢清宴抬眸看向来人,手中茶盏轻放,“坐。” 谢廷玉依言坐下,“不知母亲寻我何事?” 谢清宴目光扫过谢廷玉的面容。她既知谢廷玉夤夜归园,也听闻袁、崔二人随后造访之事。见女儿神采奕奕,不由感叹,“年轻就是好,彻夜未眠也能这般精神抖擞。” 谢廷玉抬手为谢清宴斟满茶,“母亲莫要取笑了。” “前日才班师回朝,桓大将军后脚便到凤阁呈上剿匪捷奏。”谢清宴将紫檀案上的捷书推过去,“里头大赞你献计智取黑山军,更令匪首甘心归顺,收编入伍。此事,你做得甚好。” 说到甚好二字,谢清宴忍不住抚掌称笑。 谢廷玉将其展开,略一扫视,复又放下,“母亲,女儿有要事相商。” “正如母亲所说,我们陈郡谢氏以清谈玄学著称,又有母亲执掌朝政发扬光大。然女儿以为,谢氏亦可在军功上一展宏图上。” “此番收编黑山群寇,我许其归顺后可立为谢府亲军,仍由我亲自统领。” “母亲。”谢廷玉目光灼灼地直视谢清宴,“我陈郡谢氏既是百年望族,母亲又官拜大司徒,享有开府建牙之权。不如由母亲上表奏请,创立谢家军。” 谢清宴倏然起身,广袖扫过案几。她负手临池,静静地望着池中锦鲤游弋出神。 漫长的沉默在母女间蔓延。 诚然,陈郡谢氏作为顶级门阀享有诸多特权,但若自请建立私军,势力过度膨胀,必招姬氏猜忌。如今琅琊王氏便是前鉴。王衡芫虽顶着镇远大将军头衔,实则兵权早被先帝架空,王氏铁血军大半已收归朝廷直接统辖。 可若此番奏请获准,谢氏便能在军功与朝堂影响力上双线并进,甚至有望问鼎建康士族之首。 这般诱惑,谁人能不动心? 谁不想流芳百世?谁不想青史留名?试问执掌百年门阀,又位极人臣者,谁不愿成就千秋功业? 谢清宴提起青瓷禽鸟纹食盒,往池中撒了把鱼饵,引得锦鲤争相而来,“近日有奏章言,天子膝下的皇女渐长,当择少保教其骑射。我属意你去。” 她振袖转身,“此番你立下首功,亦当擢升为上骑都尉。” 谢廷玉起身,躬身长拜,“多谢母亲栽培,女儿定不让母亲失望。” 谢清宴颔首,“我自会向圣上请建新军。你可有中意的军号?” 谢廷玉略一沉吟,“私以为,北府军此名甚好。他日挥师北上,必教胡马不敢度阴山。” 谢清宴阖眸,敛在袖中的指腹反复摩擦,“嗯,此名不错。”眼底浮起一丝笑意,“我们母女倒是难得说些体己话。昨夜袁望舒为何突然来访?” 谢廷玉简要将女傧相之事道来。 谢清宴略感诧异,“原以为你们势同水火,竟已亲密至此?” “说是让女儿多帮她挡一些酒。” “你在上清观当道士许久,何曾来的酒量?” 谢廷玉喉头一哽,即刻开始信口胡诌,“回建康路上偶遇一位大师,说是有眼缘,赠了我一粒醒酒丸,说是吃下此丸,千杯不倒。” “听起来倒是有趣。”谢清宴轻抚袖口褶皱,“你回建康后还未好生相看过各家郎君,此番婚宴正可留意。”她摆摆手,“去吧。” 待谢廷玉的身影消失,谢清宴喊一声风华,竹影微动,韦风华款步而来,广袖垂落执礼,“家主。” “廷玉当真在城郊的庄子里藏了一位郎君?” 韦风华素手交叠:“听庄子里的人说,娘子是某天夜里从外头接来了一位郎君,见过的人都说容颜甚美,只是不知出身哪位世家。” “若是正经世家子,何须深夜往来?想来不过是个野雀。”谢清宴执起茶盏,“她久在道观,于姻缘事上未免生疏。你且留心着,看她席间对哪些郎君多留步驻足。记住,必得是五姓七望的嫡系公子,断不能是什么寒门庶子。” “是。”韦风华敛衽一礼,翩然退下—— 作者有话说:北府军,又名北府兵,是中国东晋时谢玄所创立的一支军队。【文中灵感来自这里】 不教胡马度阴山——《出塞二首》王昌龄 第64章 诚如谢清宴所言,当即将应赏将士名录拟好,又提交申请创立军队的奏本,经凤阁审议后,呈至御前。 太极殿内,皇帝垂眸不语地看着手中的奏章,周身气压莫名的低,连带侍奉在侧的秉笔使,宫侍等一干众人都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任何一丝声响来惊扰圣驾。 啪的一下,是姬昭将手中奏章往地上一扔。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好不容易中间有个胆大的敢弯腰去捡那本奏章,颤巍巍地双手递到案上。 姬昭大力拍打着那本奏章,脸色不虞,“这些个世家大族到底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她倏然站起,双手负于身后,“现如今居然连谢氏都要来上奏新设军队?怎么,皇帝这个位置今儿个给袁氏坐,明儿个给谢氏坐是吗?” 殿内无一人敢回应。 自先帝薨逝以来,由谢清宴,袁照蕴共同牵头,辅佐当时年仅不过十五岁的姬昭登基。可以说,谢、袁二人称得上是姬昭的老师,有师保之谊。 但现如今,与其说谢、袁二人是姬昭的老师,不若说这些世家大族是钳制姬氏皇权的枷锁。 先前有琅琊王氏以独秀之势力压先帝,可无奈其麾下的铁血王家军是抵御夷狄的骨干力量,只得隐忍周旋。 而今谢氏,这个世代以清谈玄理著名的世家,竟借剿匪之机,生生将七万悍卒收入囊中。 这可是整整七万啊! 姬昭负手在殿内踱步几圈之后,寒声下令,“去将桓斩月喊来。” 桓斩月这方下朝之后就待在司戎府,接到命令之后,便急匆匆地赶往宫内,待来到太极殿内,正见姬昭盘腿坐在软榻上,手中执一枚白棋,凝神聚气地盯着棋枰。 姬昭抬首看一眼,手一指前方棋枰,“大将军来了,快快请坐。” 桓斩月闻言一声大将军,脚下不由趔趄,下意识扶着软榻一角,先行向姬昭行礼之后,这才撩开衣摆,坐于她对面。 “陛下,这、这、 这臣也不会啊。” 桓斩月盯着棋盘如临大敌,额角沁出冷汗,她整日里不是泡在司戎府,就是在城郊演武场,从来不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这等雅事沾边,哪里会什么围棋。 “朕与桓卿之间,不过是以此消遣,随便下下即可。” 桓斩月面如死灰地执起一枚黑子,在接连被杀个片甲不留好几盘之后,见姬昭脸上终于浮出一丝笑,趁机问道,“不知陛下唤臣来所谓有何事?” “朕见桓卿在捷报里盛赞谢廷玉,却未细说她如何说服黑山军归降。今日现下正好有空,好好说与朕听。” 一改方才的死气沉沉,桓斩月当即绘声绘色讲述谢廷玉智擒沈妤,勇救袁望舒的经过。 “哦?那朕听闻袁氏大婚要请谢廷玉作傧相,原是这个缘故?” 桓斩月哈哈大笑一番,“那这臣就不知了。小辈之间的情谊,长辈不太好过问。”旋即又讲到谢廷玉如何劝降张燕等人。 当听到谢廷玉以许诺张燕校尉,保留她在这支部曲的统领权,但实则名义上由谢廷玉直领,姬昭执起茶盏的指骨一紧,眸中晦暗渐起。 自古以来,凡被剿匪收编的军队起初仍听旧主令。谢廷玉这般保留旧制的做法,前朝亦有先例,确为良策。既能收归兵力,又可防其生变。 可偏偏那句“由谢廷玉直领”,岂非意味着这支军队终归谢氏?部队磨合最忌中途换主将,轻则军心涣散,重则引发兵祸。 然谢廷玉此举又无把柄可抓,毕竟明面上打着朝廷新军旗号。 掩在案下的手猛然发力,茶盏几欲碎裂。姬昭垂眸缓息,再抬眼时已敛去厉色,“朕向来赏罚分明,自当按凤阁所议,晋她为上骑都尉。不知桓卿如何看待谢氏请建北府军?” 桓斩月老实人一个,想来只虑边疆安危,见良将自然不愿埋没,当即抱拳,“陛下圣明!廷玉确该委以重任,执掌新军。” 姬昭一口气差点堵在鼻腔处出不来。她本欲挑动桓斩月抗衡谢氏,不料这榆木疙瘩当真是什么话都听不出。她遂不耐摆手,“朕省得了,桓卿若有事便速速离去吧。” 待人离去,姬昭反复看着这本奏章,委实挑不出什么可以拒绝挑刺的点,只得用朱砂批了个准字。 朱砂未干,一股难以消化的郁结之气顿上心头,姬昭手肘撑头,不过随意一瞥,就看到角落青瓷瓶里头的芍药。 芍药。 当初她强行命姬怜赴袁氏清凉山庄之会,暗中备下浸了暖情香的外衫。本想待姬怜情动时引袁望舒入彀,既可令其娶亲离朝,又能除去一患。可不知为何那外衫被换去,此计便以失败告终。 如今眼下,袁望舒亦在此次剿匪中立了功,又与谢氏逐步靠近。 该如何让袁,谢两家离心呢? 姬昭思索几下,复又拿起朱砂在其奏章上写下一行字。 午时三刻,数道敕令传遍凤阁。一准谢氏新立北府军,二擢剿匪将士各晋一级,三授谢廷玉、袁望舒共领少保职,教授皇女骑射武艺。 数位官员前去给谢清宴道贺。 “谢大司徒教女有方,如今不仅官至上骑都尉,还负责皇女骑射教导。实乃受当今天子器重呀!” “小谢都尉官运亨通,前途无量!” “恭喜小谢大人升迁!” “陈郡谢氏不愧是百年望族!” 谢清宴笑容温和,一一执礼回应。 这方结束,一群人转头又簇拥着往袁照蕴处赶。 “大司农,令爱才略超群,如今不仅参与新军筹备督导,还要到宫中教授皇女骑射,现下又即将迎娶范阳卢氏公子,当真是三喜临门!”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实乃羡煞旁人也!” 袁照蕴面上挂起笑,滴水不漏地回应,待这群人走之后,漆黑的凤眸透过屏风的雕花缝隙,紧紧锁住垂眸阅览文书的谢清宴,眼底是无尽的暗流涌动。 这份敌意在谢清宴抬首的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过三日,一辆朱轮华毂从谢园内缓缓驶出,檐角铜铃随车驾轻摇,清越的叮铃声一路洒过宫道,直至在宫门外稳稳停驻。 车门一拉,只见一道修长身影利落跃下。 谢廷玉一袭玄色窄袖圆领武袍,衣襟处金线密绣的仙鹤振翅欲飞。三尺宽的蹀躞带紧束腰身,衬得人如青竹劲挺。高束的马尾以金冠固住,一支缠枝纹金簪横贯其间,更添几分飒爽贵气。 她走动间,隐约可见玄色武袍下的绯红中单。 等候许久的引路宫人上前,叉手行礼,“谢大人安好。不知袁大人如今身在何处?” “望舒娘正巧腿部伤还未好全,今日便只有我来宫内负责授予骑射。” “是。” 谢廷玉负责教授骑射的皇女名为姬洵,乃先凤君难产遗孤,现由谢鹤澜亲自抚养。 二人沿着青石板小径行至一处空旷小园,却不见姬洵踪影。宫人环顾四周,额角沁汗:“谢大人稍安勿躁,奴这就去找殿下。” 谢廷玉淡然颔首。 这小园造景精巧。下层是开阔草场,设凉亭供休憩。上层堆叠山石,自成屏障。此刻,一块湖石后正躲着个小小身影,小声道:“这就是教授我骑射的少保吗?” “回禀殿下,这位便是陈郡谢氏的谢廷玉谢少保,亦是贵君的亲妹妹。” 姬洵拽着身旁贴身宫人的袖子,眼睁得溜圆,“不是说她武艺高超,能在闹市徒手制服两个贼人,还把那黑山匪首打得跪地求饶么?”她歪着头打量远处那道挺拔身影,“怎么瞧着不是一副很壮实的样子?这人真的很能打吗?” 那引路宫人好不容易在湖石后寻到姬洵,急得直搓手,“殿下,如今谢少保到了,您赶紧下去,莫要让少保等急了。” 那贴身宫人也低声劝道,“毕竟是贵君的亲妹妹,殿下切勿怠慢。” 姬洵拍拍裙裾站起身,走出两步忽又折返,竖起一根小手指认真嘱咐:“去把投壶用的金箭取来。我定要考考她。”稚嫩的小脸满是严肃,“若是连投壶都无法胜任,不能连中个五次十次,凭什么做我师傅?” “你就是指派给我的谢少保吗?” 谢廷玉闻声回首,只见石阶上走下个扎双髻的小女童,杏黄的裙裾随步伐轻晃。 “臣参见殿下。” 姬洵双手叉腰绕着她转圈,突然揪住她衣摆,“你长得倒是挺高的,但是不怎么壮。”小鼻子皱了皱,“你看起来不像是会武的,像是专门教书的老师。真的是你徒手把那个什么黑山军匪给降服住了吗?” “殿下明鉴,确是臣所为。” “母皇认可你不算!想要当我的师傅,首先得过我这关!” 姬洵扭头朝后喊一声,“把壶具给我抬上来。” 谢廷玉看过去。 两个宫人合力抬着青铜壶具走来,另有两个宫人怀里都抱着一个箭筒,里头装的都是鎏金箭矢。 姬洵扬声道:“你们给我放在距离两箭矢的位置。”又看向谢廷玉,“你看看你能不能连续中五次。” 谢廷玉笑了下,手一抬,就有宫人体贴地递给她五支箭矢。 紧接着,姬洵就看着这位谢少保,跟玩儿似地,不过几个简单的抬手放下动作,只闻几声嗖嗖嗖,五道金光破空而过,箭箭贯入壶心,铜壶纹丝未动,连声响都叠成一道清越的铮。 “哇!原来你这么厉害!” 姬洵瞪圆了眼,小嘴张得能塞进杏脯,当即蹦起来,“再加三箭距!摆五矢骁!” 所谓五矢为骁,乃大周投壶礼制中,远射入门的第一道门槛。 谢廷玉一把接过十支箭矢。她掂量了一下手中分量,从中抽出一支,手腕一转,鎏金箭矢在指尖旋出半圈金光,随即脱手飞出,稳稳扎进壶口。 姬洵忍不住拍手叫绝。 只见谢少保每次投出的箭矢,竟都精准劈开前一支的箭杆。壶口处箭矢碰撞声与木杆断裂声 接连不断。 待谢廷玉扔完手中最后一支箭矢,那二寸半壶口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 “哇!”姬洵拽住谢廷玉的衣摆直跳脚,好奇问,“我在书上看到过,说真正的神射手蒙着眼睛也能百发百中。你能做到吗?” 路过的宫人、宫侍们见谢少保投壶时姿态慵懒却箭无虚发,举手投足间尽是风流意态,不由得纷纷驻足围观。 最外围的宫人正踮脚从人缝中张望,忽嗅到一缕青莲冷香,回头顿时脸色煞白,慌忙跪地,“帝卿殿下安好。” 周遭宫人如惊雀散开,跪拜问安之声此起彼伏。 谢廷玉耳尖微动,扯下蒙眼黑布。只见来人一袭墨色山水纹直领澜衫,素白腰封垂落流苏,衣摆水墨梅花随步浮动。 整个人仿若是一位从水墨画中走出的美人仙君。 “小叔安好。”姬洵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随即踮起脚,小手攥住谢廷玉的蹀躞带往下一拽。 谢廷玉被迫弯下腰,只听那小孩小声耳语一番,“这是我小叔。他平时不怎么爱在宫内走动,你不认识他很正常。按照礼数,你应该唤他一声帝卿殿下。” 姬怜抿唇,看着那人故作正经地直起身,双手交叉,躬身一礼,“臣谢少保见过帝卿殿下。” 这还是第一次谢廷玉恭敬地喊他一声帝卿殿下。 他竭尽全力绷紧面上神色,广袖下的指尖不自觉地蜷了蜷,轻咳一声,“谢少保请起。” 姬洵走上前,对姬怜行一礼,“小叔,这是母皇指给我的骑射师傅。”—— 作者有话说:明天也有的!!啊啊啊啊,我的作者收藏快80了!! 这一章把一章、二章姬怜身穿的芍药外衫伏笔填完了 7.27修改称谓,将舅舅称谓修改成小叔 第65章 “我今天能见到她。” 一朵紫白的芍药花瓣从玉指中落下。 “我今天见不到她。” 又是一瓣轻轻坠地。 直至第六十五朵花瓣摘落,姬怜嘴角一撇,将光秃的花枝掷入池中:“我今天见不到她。” 这方绛珠小跑着过来,气还没喘匀就急急道,“殿下,奴打探到了。谢大人如今官至上骑都尉,又负责新军统筹新建,可能近日会很忙。” 眼里希翼的光黯然几分,姬怜喃喃道,“忙点好,忙点好。她这是为她的前程奔波。那看来我会很长一段时日见不到她了。” 绛珠赶忙补上最后一句,“不过圣上刚下了旨,后日未时谢大人要入宫教授皇女骑射呢!” 姬怜陡然站起,双手十指交叉捧于腹前,“你去将箱箧里那套新做的雪青澜衫找出来。”摇摇头,又咬住下唇,“不,取那套水墨澜衫来。若是穿紫的,倒显得我刻意候着她似的。” 绛珠转身欲走,又听闻身后一句等等,“殿下?” “要配那副流苏腰封。”姬怜面朝池水,声音轻得像是说给池水听,“就是解过也看不出痕迹的那副。” “是。” 山不来见我,我自去见山。 姬怜未时未至便出了婆娑阁,在宫中漫无目的转了好几圈,这才慢悠悠往小园踱去。刚绕过山石,便见下方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最里头的那人正蒙面投壶,漫不经心之下又箭箭中壶,惹得姬洵在一旁蹦跳着拍手叫好。 他缓步踏下石阶,还在思量该如何开口,已有眼尖的宫人发现了他。问安声此起彼伏,人群如潮水般退开,将最里圈的位置让了出来。 姬怜看着谢廷玉装模作样地行礼,还一本正经喊他帝卿殿下,那股子装不熟的别扭劲儿直往心头窜。 姬洵先是朝姬怜行一礼,喊一声小叔,又雀跃地拽他袖子:“小叔,谢少保的投壶好厉害,您要不要也来同我们一起玩?” 因着谢鹤澜这层关系,姬怜常去蓬莱阁走动,时不时还留下用膳,倒是与这小侄女处得亲厚。 “我就不了。” 姬怜任由姬洵拽着自己的衣袖,语气淡淡:“不过是午后闲逛,恰巧路过瞧个热闹,待会儿就回去了。” “走?”姬洵拽紧手中的广袖,“小叔何故如此匆忙?”他手一指旁处的凉亭,“小叔方才是走累了吧,不若去亭内好生歇息。” 姬怜状似不经意地往凉亭走去,端坐在美人靠上,目光刻意避开投壶处,只盯着亭边的山石瞧。绛珠忙前忙后,又是斟茶又是打扇,细绢团扇摇得呼呼作响。 可那耳朵却不受控制地竖着。 只闻几声铮铮清越声响后,姬洵欢呼雀跃的嗓音炸开,“老师太厉害了!我以后也要这样!”,“好呀,那我待会回去便练练臂力。”,“老师老师,你能经常到宫里来找我吗?” 姬怜捏着茶盏的手一紧,仰头将茶饮尽。 “好呀!那老师你一定要经常到宫里找我,不许食言,我们拉钩钩。” 紧接着是几声哒哒哒的跑步声来到面前。 姬怜抬眸看去,是姬洵举着箭矢蹦到跟前,小脸兴奋得泛红。小孩小手一指壶具,“小叔,我刚刚连中两次呢,老师教的真好!” 见姬怜淡笑颔首,姬洵手又开始扯他的袖子,“小叔,你一个人在这儿如此无聊,不如我们一起来玩捉迷藏吧。”手上摇了摇,拉长语调,“我方才和老师说好了,投中两次,便玩游戏休息。” 姬怜面露难色,“可是,婆娑阁内有事,我怕是要……” “小叔,事情何其多,一起来与我们玩呀。”姬洵直接拽住他的手腕,一股蛮劲将人从座上拉起。 水墨色澜衫的广袖被扯得斜斜滑落半截,露出里头雪白的中衣袖口。 磨了好半晌,姬怜才勉为其难地颔首。 为凑足捉迷藏的人手,姬洵又唤来几位宫人。众人签筒抽签,待签落定,是姬洵抽得那支寻字签。 虽说投壶的草坪开阔,可若往隔壁的桂苑去,那便是另一番天地。嶙峋的假山层叠交错,两人高的灵璧石如屏风般隔出曲径,更有修剪成瑞兽形态的木樨丛盘踞其间。 此时正值夏末初秋,甜郁的桂花香混着青苔气息扑面而来。 总而言之,确实是玩捉迷藏的好地方。 姬洵年岁尚小,园中又多曲水幽潭,她的贴身宫人不参与此次游戏,生怕这小祖宗一个不小心掉进这池水里。 姬怜原想借着游戏之便跟着谢廷玉,谁知刚绕过一块巨石,那人便没了踪影。他心头一急,快步追去。 这人什么意思?故意躲着他不成? 正恼着,忽觉身后有人。一转身,谢廷玉竟近在咫尺,近得能看清她瞳孔里的琥珀纹路。 “谢——唔!” 惊呼未出便被捂住。谢廷玉食指抵唇,摇了摇头。 “是小叔的声音,快来!”姬洵兴奋的声音伴着脚步声由远及近。 谢廷玉二话不说拽起他就跑。 姬怜抿着唇,看她的马尾在风中划出流畅的弧线,只觉得心快要撞出胸膛。 七拐八绕间,二人闪进一处假山缝隙。这夹道外窄内宽,因山石交叠之故,既不透光又格外阴凉。 姬怜被她牵着,引着步步深入,直至石道尽头,退无可退之处,方才驻足。 站在外头从里看,只见黑黢黢的石隙,全然窥不见内里乾坤。 黑暗中,只余两道交错的呼吸声,在密闭的石壁间回荡。 谢廷玉伸出手,摸索着将姬怜的鬓发别至脑后。她的唇几乎未动,只让气息擦过他耳畔的绒毛,“殿下,你今日是特地出来寻我的吗?” “不是。”姬怜嘴唇小幅度地蠕动着,用气音回她。 谢廷玉不说话了。 两人近在咫尺,鼻息之间交融着沉水香与青莲香,丝丝缕缕缠绕难分。 姬怜下意识不由前倾半分,那人便顺着后退半分。他咽下一口灼热的吐息,只得承认,“是,我确实是为了寻你而来。” 一抹温热倏然掠过他唇角,还未及回味,后背便抵上冰凉山石。寒意沁入衣衫,而她的气息却如细密蛛网,一寸寸缚紧他的脊背。 “殿下,我应了袁望舒婚宴傧相之邀。你可会赏光?” 为何是袁望舒? 姬怜眸色微凝,心绪似九曲回廊般百转千回,“为何是汝南袁氏?你是为了那位袁三郎吗?”说到最后三个字,声音低到几近听不清。 “…………” 谢廷玉疑惑不解:“和那位袁郎没什么关系。不过是我在剿匪中救了望舒娘,日前小酌,见我尚能饮,便邀作傧相。” 闻得小酌二字,姬怜心尖又似被猫爪轻挠,“那你们一道吃酒,可会带袁三郎?” 这话一问出口,姬怜都觉得好笑至极。娘子们之间饮酒作乐,怎么可能还会带自己的亲弟弟去?带去作甚? “不带。我与她人吃酒,一直都只有娘子们作陪。” 姬怜低嗯一声,不再言语。 谢廷玉亦不语,手肘 抵着山石,将姬怜困于方寸之间。 蓦地,一股股温热吐息混着清香拂过他的鸦睫。那人唇瓣似有若无地擦过他的,如蜻蜓点水,次次皆是一触即离,徒惹人心痒。 姬怜心头燥意愈盛,被她这般撩拨却不得纾解。 喉间吞咽之声在静寂中格外清晰。 老是这般作弄他?很好玩是吗? 又是一股股吐息朝他不厌其烦地拂来。 他忽地环住她的腰身,不叫她再这般若即若离,使些欲擒故纵的戏码。软舌轻舐她的下唇,手臂收紧,吐出那缠绵在齿间已久的二字,“要亲。” 谢廷玉如他所愿,像是品尝一盘珍馐美味,手指轻抬他的下颔,从下唇瓣开始进攻。 贝齿轻碾过柔软唇瓣,似噬似舐,复又含入口中,舌尖娴熟地勾勒着唇形。姬怜眼睫颤抖得不成样子,见她迟迟不来,只得主动伸出舌头去勾她的。 黑暗中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低笑。 目不能视的幽暗里,姬怜只觉舌根被人轻/轻/叼/住,继而寸寸侵吞。她的灵舌不断去与他的缠绕,再慢慢绞紧,这般缠绵吻法回回惹得津液横生,又不得不一次次咽下喉间。 姬怜阖眸,感受着唇舌间的酥麻愈发浓烈。喘息渐促,脖颈微仰,唇瓣轻启,承迎她的深吻。二人稍离不过须臾,他便又主动献上,唇齿相就,难舍难分。 多些,多些,再多些。 谢廷玉的手下意识地在他腰间摩挲,手指去勾他的腰间流苏。 “哇,这里居然有一道缝隙。”姬洵的声音骤然自外传来,震醒了内里深吻的二人。 紧接着,一串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是姬洵踏入了假山之间。 砰砰砰。 姬怜只觉心跳如擂,指尖微颤想要抽回,却被谢廷玉反手扣住,十指紧紧相缠。他睁大双眸,在黑暗中清晰感受到那人仍肆无忌惮地舔舐着他的唇瓣。他屏息凝神,生怕泄出一丝声响。 脚步声渐渐靠近。 姬怜喉间发紧,脊背紧绷,腿根微微发软。明明身处阴凉的山石间,后颈却黏着层细密的汗珠。 姬洵望着眼前浓稠的黑暗,孩童的好奇混着莫名的兴奋,推着她一步步往里探去。说不定真能遇见话本里写的山精野怪呢? 她心思敏锐,总觉得这幽暗处除她之外,还藏着旁人。可四下漆黑,目不能视。 一股熟悉的清香从最里深处传来。 姬洵鼻翼翕动,一丝疑惑从心底油然而生。这是在小叔身上曾闻到过的青莲香,难不成他在这里头? “小叔,你是不是在里面?” 姬怜大骇,浑身的血液顿时往天灵盖上涌去,眼前一阵发黑。按在谢廷玉小臂上的手骤然收紧,指尖都泛起了青白。 姬洵歪了歪头,忽然伸手朝前摸索—— 作者有话说:早上码字发现称谓写错了。 已经把64章“舅舅”称谓改成“小叔”,无需回看。65章称谓也是喊怜怜“小叔”。 有没有被我的速度惊到?我今天早上9点开始码的字 第66章 “哎呦,祖宗,您赶紧出来吧。”那贴身宫人在外头扬声唤道,嗓音里透着几分焦灼。 原本将要触碰到的手倏地收回,姬洵扭头朝外望去,稚嫩的嗓音里带着几分不满,“你且进来与我一同瞧瞧,这里头黑得很,我什么都瞧不真切。” “殿下恕罪,奴今儿个出来匆忙,未带火折子。”那宫人一面探头张望,一面小心翼翼地往里挪着步子,“这石洞里阴气重,您若是着了凉,奴万死难辞其咎啊。” 姬洵又回首朝黑暗中望了几回,莫名觉得似有双眼睛正盯着自己。 忽然想起曾在《东周列国志》中读到,有种唤作魍魉的精怪,生得双角毛身,最喜藏于这等阴暗之处。 一阵寒意陡然窜上脊背,细密的鸡皮疙瘩瞬间爬满全身,总觉得那蛰伏在黑暗中的眼,很显然是魍魉的瞳。 贵君也曾告诫过她,这等精怪专爱掳食孩童,一口便能吞下个囫囵。思及此,姬洵再不敢停留,慌忙转身往外跑去。 “那你快随我去寻人。”姬洵的声音渐行渐远,“怎么总不见老师与小叔?你方才落在后头,可曾见着她们?我是不是还差五个人没抓到?” 见人真的离去,姬怜这才长舒一口气,紧绷的双肩终于松懈下来。 比起方才的屏息凝神,他此刻也敢压低声音道:“洵儿方才险些就摸到我们了。” 谢廷玉从怀中拿出帕子,轻轻擦拭姬怜后脖颈处的细汗,低笑道:“怜怜,你为何如此胆小?” “胆小?你居然说我胆小?你可知我们这般就是……” 那偷情二字不上不下地卡在喉间,如鲠在喉。 姬怜幽怨地盯着谢廷玉。 他难道不想光明正大地与她挽着手出现在世人眼前吗? 他难道不想光明正大地喊她一声廷玉,或是……妻主吗? 是他不愿么? 是他甘愿这般自轻自贱,与她行这暗室欺心的苟且之事么? 是他甘愿每次相见,都要躲在这等见不得光的阴暗角落,如鼠窃狗偷般惶惶不可终日么? 是他甘愿每次耳鬓厮磨时,都要提心吊胆,生怕被人撞破这私人的一幕? 眼尾酸涩肿胀,委屈如潮水般在胸腔翻涌,喉间仿佛堵着团浸了醋的棉絮,又酸又涩又苦。 谢廷玉用帕子轻拭他眼尾泪痕,温声道,“怎么哭了?不过就是说了你一声胆小,你连这都要生气?错了错了,怜怜是这个世上胆最大的人了。” 真的是说不通。你是猪吗,谢廷玉? 姬怜只觉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猛地攥住谢廷玉的衣襟往前一拽,“谢廷玉,你到底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 “真的不懂。” 谢廷玉这话说得真心实意。怜怜在她跟前从来都是欲说还休,话到嘴边总要咽下半句。这般云山雾绕的,教她如何能参透这小郎君九曲玲珑的心思? 每次都要去费尽心思猜,是很累的,所以谢廷玉选择不猜。 “你!” 姬怜双手用力,指骨死死地紧绷,将她前襟扯得凌乱。 这个坏女人到底是在装,还是真的糊涂? 在浓稠的黑暗里,他像是终于挣脱了理智的枷锁,蓦地松开她的衣衫,转而捧住她的脸颊,发狠地咬了上去。 这次是真真切切的撕咬。 发了狠的小狐狸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用尖牙狠狠碾磨她的唇瓣。铁锈般的血腥气在唇齿间弥漫开来,却让这个吻愈发炽烈。 不知过了多久,姬怜终于松开她。噬咬过后的余韵里,恐惧与解脱如潮水交织,让他不受控制地浑身轻颤起来。 他忽然懊悔起来。 何必与她这般争执?何必任由情绪这般失控?若是真惹恼了她,从此疏远了自己,那今日特意寻她来的这番心思,岂非全都白费了? 姬怜啊姬怜,你当真被她吃得死死的了,怕是今生今世都逃不出她的五指山了。 于黑暗中辨不清她的神色,又不见她有任何回应,姬怜只觉心头涌起百倍的惶恐,喉头发紧,“是不是咬疼了?方才、方才是我失了分寸。好廷玉,你莫要恼我。你说句话,好不好?是我不好,我错了,你别不理我。” 他艰难地咽了咽,指尖小心翼翼地探向她的唇畔。话音未落,手腕忽被擒住。 谢廷玉一手扣住他的下颌,迫他启唇,以吻封缄。这个吻温柔中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舌尖扫过彼此唇上伤痕,将残余的血珠尽数卷走,又反复在他的伤口处舔舐。 两人灼热的吐息再度纠缠,在这方寸之地氤氲成一片。 “我没生你气,怜怜。” 姬怜吃痛地轻哼一声,却因无处可退,只得默默承迎。 在这一场无声的较量之中,姬怜只觉舌/根/都/被 /吮/得/发/麻,几乎失了知觉。 直至唇瓣被吻得生痛时,方才被松开。忽而额间一暖,是谢廷玉抵了上来。 说来也怪,方才姬怜那番发狠的撕咬,非但没让谢廷玉恼火,反倒勾出她心底一股隐秘的欢/愉,甚至隐隐盼着他能再咬上一口。待回过神来时,她已捏着姬怜的下颌,以更炽烈的吻覆了上去。 “我喜欢被你咬。” 姬怜听得耳根发热,低声骂一句,真的是色狼,又羞又恼地别过脸去。 谢廷玉再一次扣住他的下颔,将那张绯红的脸转回来。 她意犹未尽地轻舔他微肿的唇瓣,手抚着他的脊背,待他气息渐匀,才贴着他耳畔低语:“我们是不是在这里呆得太久了?要不出去吧。” “你要我现在如何见人?” “这样出去肯定会被她人看出什么。”姬怜将下颌轻搁在她肩头,小心翼翼地问:“如今你也咬回来了。方才那笔账,可算两清了?” “不行,我还要……”谢廷玉低声耳语几句。 姬怜听得面红耳赤,下意识要躲,却被她钳着下巴动弹不得。 他最终低语一声嗯,答应了她。 此刻谢廷玉的手正掐着他的脖颈,迫使他仰起头来。唇瓣微启间,断断续续溢出难耐的轻吟。轻微的窒息感与酥麻交织,搅得他神思恍惚,眼前泛起一片朦胧的白雾。 如若不是身后有一整块石壁抵着,他早就倒了下去。 她的唇再度覆上,将方才他给予的噬咬,连本带利地偿还,却又在下一刻温柔地舐去他唇上渗出的血珠。一阵前所未有的欢/愉充盈着她。 时间消弭,黑暗中只余彼此交错的喘/息,压抑的痛哼,和他断断续续的低声呜咽,在石壁间萦绕不去。 谢廷玉牵着姬怜隐入一丛灌木之后。 此刻已然快到酉时了,天边的云彩染上粉霞,一切都好似沉浸在粉色当中。 谢廷玉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帝卿。眼眶盈着一泓秋水,唇瓣微肿泛着水光,唇角还带着一丝血痕,几缕青丝凌乱地黏在唇边。 外袍斜斜垮在肩头,前襟大敞,自锁骨往下皆是各种凌乱的吮吸指痕印记,那流苏腰封还落在了她手中。 姬怜低头整理着凌乱的衣襟,指尖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轻颤。谢廷玉看在眼里,伸手替他系好腰封,不同于往日的随意,这次格外细致地将每一处褶皱都抚平。 见谢廷玉转身欲走,一股难以言喻的不舍突然攥紧了姬怜的心。 他从后面贴上去,双手环住她的腰,下颔搭在她肩头,将脸埋在她颈侧,“你今日离去,又要有好几日见不到你,让我抱一会再走吧。” 谢廷玉闻言转身,回抱住姬怜,手指穿过他的发丝,轻拍着他的后背。 “你为何每次离去时都这般决绝,毫不留恋?” “嗯?”谢廷玉指尖摩挲着他的后颈,“若是我一步三回头,岂不是更让你难舍难分?” 姬怜不回话,只是将脸颊在她肩头轻轻蹭了蹭。 等了许久,绛珠终于得见姬怜。看到殿下唇瓣处有几处破损渗血的印痕,惊讶之余,即刻从怀中拿出一早就备好的面纱,又仔细检视着姬怜裸露在外的肌肤,但凡衣衫遮掩不及之处,只要见着暧昧红痕,便取出遮瑕膏,细细遮掩。 “啊!小叔,你原来在这里,叫我一顿好找。” 姬怜抬眸望去,是姬洵拽着谢廷玉的衣袖,一蹦一跳地朝这边走来。 姬洵笑嘻嘻道:“老师是在湖边散心被我抓到的!小叔,你好会藏哦,我都一直没找到你。”忽瞥见姬怜面上轻纱,歪着头好奇道,“小叔,你的脸怎么了?” 姬怜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面纱,温声解释,“方才躲藏时,不慎被树枝刮着了。” “啊!那怎么行!”姬洵小脸皱成了一团,“小叔这般天人之姿,定要回去好生调养。我爹爹那儿有上好的玉肌膏,待我回去便向他讨来。” 她口中的爹爹指得自然是谢鹤澜。 一旁宫人见暮色渐沉,俯身在姬洵耳畔低语几句。小孩点点头,“我该回去陪爹爹用膳了。小叔放心,晚些我便差人将玉肌膏送到你宫里去。” 三人于暮色中作别后,各自离去。 日子悄然逝去,转眼便到了袁望舒迎娶范阳卢氏公子的大婚之日—— 作者有话说:没想好大婚怎么写。 虽然脑中有个大概思路写什么冲突点,我捋一下,希望周二能准时更一章,如果没有那就是周三。 别锁了,别锁了,别锁了,雪岛发出土拨鼠尖叫,改了好几回,为何为何为何,被迫又删掉一大段的吃冰糖葫芦。搞到后面连亲亲都要锁,为何为何为何? 第67章 虽名为昏礼,迎亲吉时却定在破晓时分。天光未亮,袁望舒便已整装待发,要赶往新郎府邸迎亲。 她大腿后侧的刀伤尚未痊愈,但碍于礼数。新妇亲迎乃是给夫家体面,更遑论对方是范阳卢氏这等高门。只得在伤处垫了数层软棉,权且缓解骑马时的摩擦之苦。 晨光熹微中,已有两人骑着马候在外头。 崔元瑛强忍困意,仍忍不住频频用余光偷觑谢廷玉。 今日谢廷玉身着新裁的缇红色圆领罗裙,因起得太早,索性散了满头青丝,只以一圈绒桃绢花环束发,花间还缀着几枚小巧银铃,步履间便荡出清越铃响。也许是为迎亲,唇上居然带了抹口脂,整个人朱唇皓齿,艳色逼人中又透着几分落拓不羁的风流态度。 “嚯,若非你这般懒散,连发髻都不愿梳。单看这张脸,还当是你要去迎娶那范阳卢氏的公子呢。”崔元瑛啧啧称奇。 话音未落,忽觉背后一道寒气乍现。她立马识时务地止住话头,脸上堆起一抹笑,向袁望舒拱手示意,“今儿个是你迎娶正夫的大喜之日,莫要和我吵架,以免误了吉时。” “迟早有一日定要将你这张烂嘴撕破。” 袁望舒冷嗤一声,利落地翻身上马,绕着谢廷玉打量一圈,“今日这身打扮倒还像样。”若是和她三弟站一起,倒是挺配。 谢廷玉拱手一礼,“毕竟是第一次给人当傧相,总得给你个面子。” 崔元瑛在一旁插嘴,“你给她长脸,说不定今夜洞房花烛夜她的腿就不行了。哈哈哈哈哈——哎哟!” 袁望舒一条马鞭甩过去,堪堪擦过崔元瑛的嘴角。崔元瑛捂着嘴躲到谢廷玉身后,就听袁望舒冷声道:“园子里有医师,自个儿看去。” 谢廷玉摇头叹道:“元瑛啊,你说说,何必非要来这么一句。” 恰在此时,前头司仪高唱一声“吉时到——”,众人纷纷举起迎亲的朱漆彩幡,浩浩荡荡往范阳卢氏的府邸行去。 一路上锣鼓喧天,喜乐齐鸣。 建康满城皆知今日是汝南袁氏与范阳卢氏的婚礼,故纵使天色尚未大亮,官道两旁便已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纷纷伸手讨要喜钱彩果。 提着竹篮的仆从们早有准备,不时从篮中抓出大把铜钱喜糖抛向人群。 谢廷玉端坐马背,一袭缇红罗裙在晨光中灼灼如焰,衬得她愈发风姿卓然。 她信手从鞍边锦囊中取出一把金丝蜜枣,扬袖撒向道旁,那明媚笑靥惹得围观的小郎君们看痴了眼。更有那胆大的,从绣楼朱栏间掷下香囊丝帕,一时间漫天锦绣纷扬。 道旁一位小郎君拽着同伴的衣袖,轻声道:“幸而今日不是她 娶亲,否则我定要妒煞那卢家公子了。” 同伴轻推他一把,笑嗔道:“说得好像你真有福分嫁给她似的。” 谢廷玉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什么,竟真回首朝人群中那两位小郎君望去,惊得那二人耳尖红得滴血,慌忙低头,你推我搡地躲进人群里去了。 迎亲队伍最终停在了卢氏府邸前。 随着一阵喧天的锣鼓声响,司仪上前行叉手礼,朗声道:“辇舆临门,恭请新婿升轿!” 卢府朱漆大门应声而开,府中众人鱼贯而出,个个笑逐颜开,互相道贺。谢廷玉见袁望舒下马,便也随之一同步入府中,识趣地落后半步,丝毫不抢新人风头。 回廊下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宾客,纷纷伸长了脖子张望,不时交头接耳,笑语盈盈。 不多时,便见袁望舒携着一位手执鸾凤团扇的郎君缓步而出。那团扇以红绸为底,金线绣着比翼双飞的鸾凤纹样,恰遮住郎君鼻梁以下的面容。 这是大周男儿出阁时必行的却扇之礼。 谢廷玉正欲移步,忽见一位小郎君从厢房匆匆而出,步履踉跄险些跌倒。她眼疾手快,一把扶住那人手臂。 四目相对间,她温柔笑笑,“公子小心些。” 那小郎君睁着一双杏眼,呆愣地望着谢廷玉离去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腰间丝绦。 “方才那位随着来接大哥的娘子是谁?”小郎君忍不住低声问道。 身旁有人回答:“小公子你久居后院有所不知,那是陈郡谢氏的嫡女,前些日子刚剿匪归来。” “啊,是她。”小郎君轻喃。 这厢方接到人,那边袁氏新建的园子已是宾客盈门。 园门前高悬的红绸灯笼将朱漆匾额映得格外喜庆,往来车马络绎不绝。 迎宾的管事们忙得脚不沾地,这边才拱手迎了贵客,那边已接过礼单,狼毫在礼簿上挥洒不停,墨迹未干又添新名。 忽见一辆皇家车辇缓缓驶来,稳当地停在园前。车门一拉,一位身着月白阔袖澜衫的郎君款步而下。那衣襟上绣着整枝海棠,衣领处牡丹芍药争艳,通身锦绣数十种不同的花种。 周遭宾客纷纷低语,“上回宫宴只得远观,今日竟有幸近睹。当真应了玉貌花解语,芳容玉生香这句。”,“怎的帝卿也来了?”等云云。 管事赶忙上前,躬身向姬怜行一礼之后,便领着人往里头走。 恰在此时,挨了一记马鞭的崔元瑛正在凉亭中敷药。瞥见廊下那位玉面生辉,步履生莲的帝卿,不由多看了几眼。越看越觉那身影熟悉得很,咂舌之余,又忍不住频频回首张望,直至那抹月白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这才悻悻转回头来。 崔元瑛不爱参加宫宴,故见到姬怜的次数少之又少,但一直对这位帝卿的玉山倾倒之姿素有耳闻。 身旁的王兰之见状,忍不住揶揄道,“刚挨了鞭子还能这般色胆包天地盯着帝卿瞧,也就只有你了。”摇摇头,“你那脖子都抻出二里地了。” “我哪有!” 崔元瑛摆摆手示意医师退下,心头却涌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忍不住又望向姬怜消失的回廊拐角,“我总觉得这身影似曾相识。” “你上次见到另一位貌美儿郎也是这么说的。”王兰之哈哈大笑。 崔元瑛素来阅男无数,眼光极高,所见之绝色还能再度相遇时,依稀还有些记忆。她自斟一杯清酒,凉冽酒液滑入喉间时,忽如醍醐灌顶,蓦地想起昔日在谢氏山庄见过的那位佳人。 这两人走路都有点异曲同工之妙,远远看去,这就好像……好像同一个人似的。 不是,谢二,你把帝卿藏在你庄子里好几天啊! 这个想法一冒出头,崔元瑛险些咬到自己舌头,不由呛到。 “咳、咳、咳、咳……” “怎么了?”王兰之问。 崔元瑛狂摇头,“没事,没事,没事。” ……这怎么可能?一定是她今早起太早,头脑还不清醒,才会有如斯荒诞的念头。谢二怎么能藏帝卿于城郊山庄里呢? 崔元瑛又猛猛仰头灌了自己几杯酒,不由咂舌,一匹野马开始在脑子里横冲直撞:“一定是我记错了。谢二怎么可能和这姬怜有关系?我就没见过她两在一起说过几回话。不行,不行,不行!我怎么能这么想……” 此番婚宴不拘旧礼,娘子与郎君同席而坐,好让宾客中的未婚人得以谈笑相悦。 俗称,好事不嫌多,多几桩姻缘算做功德了。 姬怜落座后,广袖半掩,浅酌一盏青梅酒。 身旁侍立的管家早已急得额角沁汗。 按礼该由主君作陪皇室贵客,可自从五年前主君病逝,袁照蕴一直未续弦,这差事自然落在了袁家三郎袁缚雪肩上。 管家急急低声问:“三郎君呢?” 侍从回禀:“三郎君一早就去后院督办婚宴膳食了。” “你——”管家随手点了个仆妇,“赶紧去把三郎君喊来。” 不多时那仆妇匆匆折返,附耳低语几句。 管家只得硬着头皮向姬怜躬身赔笑,“殿下恕罪,三郎君正在后厨主持柳露祈福之礼。待新人到时,需亲自以柳枝蘸取晨露洒在新婿身上,以求平安顺遂。” 姬怜往外看一眼,“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过巳时五刻,迎亲队伍想必快到园门了。” 姬怜施施然起身,“本宫还未见过民间却扇之礼,正好去瞧瞧。” “小人这就为您引路。”管家如蒙大赦,连忙躬身在前引路。 正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姬怜方至园门,便听得官道尽头隐约传来喜乐喧天。 抬眸望去,纵使人头攒动,尘嚣喧嚷,他仍一眼就瞧见了马背上那抹灼灼红影。谢廷玉一身风流红裙,正与旁人谈笑风生,不时向道贺的百姓拱手致意。 那般风姿俊逸,神采飞扬,耀眼得教他移不开眼。 姬怜伫立原地,望着谢廷玉策马徐徐而来。眼尾蓦地泛起酸涩,心头似被无形之手狠狠攥住。 若日后她成婚迎娶正君,想必也是这般光景吧? 姬怜的目光掠过后方障车,红纱轻拂间,隐约可见执扇遮面的新郎官。 眼尾一滴清泪无声滑落。 他曾自欺欺人地说过,待她成婚后,便与她永不相见,如此便可相忘于江湖。可姬怜啊姬怜,你当真能眼睁睁看她三书六礼迎娶新人? 你当真能忍受她红绡帐暖枕畔另有其人? 你当真能看她与旁人举案齐眉,白首不离? 姬怜定定地凝望着谢廷玉,目光如刀,一寸寸刻过她明媚的眉眼。 答案早已了然于心。 不能。 此时迎亲队伍已缓缓停驻。 谢廷玉轻勒缰绳,手腕一转,在熙攘人群中,蓦地对上了那道月白色的身影。 四目相对的刹那,周遭喧嚣仿佛骤然远去—— 作者有话说:[撒花][撒花][撒花][撒花] 更啦,大人们快看呀 玉貌花解语,芳容玉生香——水浒传 第68章 红纱轻掀,袁望舒携着新郎款步而下。围观众人掩唇轻笑,目光中满是祝福。 咣当一声,马鞍已置于门槛之上。 新郎手执鸾凤团扇,向众人盈盈一礼,而后轻提衣摆跨过马鞍。 司仪高声唱和:“新婿跨马鞍,安稳同载。” 铜锣三响后,又闻:“柳露洒福,百年好合——” 只见袁缚雪自人群中缓步而出,手持青玉瓶,柳枝轻点。先为袁望舒肩头洒下晨露,又移至新郎面前,柳枝轻拂,水珠晶莹。 姬怜眼见袁缚雪行至谢廷玉跟前,面含笑意地执柳枝相赠,谢廷玉温柔还以叉手礼。 虽是婚仪常礼,新人傧相皆需受此祝福,可这一幕落在姬怜眼中,却如芒刺在背。 他蓦地偏过头去,广袖之下五指深深掐入掌心,借这锐痛强压下眼底汹涌的酸楚。 众人心照不宣地随新人前行。 回廊下人潮如织,谢廷玉不知何时已行至姬怜身侧。两人衣袖相擦,却无人主动伸手相牵。 当谢廷玉偏首欲语时,姬怜已将脸别向另一方,只留给她一截清冷的侧颜线条。 待众人移步厅堂,袁照蕴已端坐高堂之位。司仪得她颔首示意,高声唱道,“拜天地——” 新人面北而拜,次拜高堂,终而妻夫对拜。候在一旁的礼官手持五色丝绦,将二人衣袖轻轻系连。 司 仪再诵,“阴阳和合,百世其昌。” 两名侍者手捧檀木托盘上前,盘中各置半爿葫芦。 泠泠酒水倒入葫芦中,新人各饮半瓢后交换饮尽,葫芦以丝线缠绕。 “礼成!” 满堂宾客欢声雷动,各自落座,每人面前一案,配备了漆器嵌银箸。侍者们鱼贯而入,珍馐美馔次第呈上。 谢廷玉与姬怜挨得近,见他落座,她便也很自然地落座于旁。 蹲守在一个小角落里,又默默注视一切的崔元瑛见这两人毫无交流,尤其是那个帝卿始终以侧颜相对,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顿时打消了之前的念头。 她就说嘛,谢二怎么可能会把姬怜藏到山庄里,看来真的是她想太多了。这殿下完全就是一副看不上谢二的样。 想到素来风流倜傥的谢廷玉也有吃瘪的一天,崔元瑛险些笑出声来。 最先上的一道佳肴是金齑玉脍。将鲤鱼切成细丝,又配以金黄橙齑,吃起来爽口开胃。 王兰之携王栖梧在谢廷玉对面落座,见弟弟只顾埋头用银箸拨弄着盘中脍丝,不由轻叹,“今日带你来,不止为尝这珍馐,更要你看看建康的好娘子们。” 说着,她意有所指地瞥了眼谢廷玉,“虽说你总念叨非璇玑姨母不嫁,可阿弟,逝者已矣。或许你的良缘就在眼前呢?” 王栖梧咽下口中脍丝,又饮下一杯茶,断然拒绝,“我不要。”说罢便低头专心对付起盘中的炙鹿肉。 王兰之对他这般反应早已习以为常,仍苦口婆心劝道,“你这般固执,父亲忧心,祖母挂怀。若璇玑姨母在天有灵,可会安心?” 见王栖梧手中银箸微顿,趁势又道,“姨母若知,定也盼你能放下过往。阿弟难道真要一辈子与长辈们僵持不下?” 王栖梧耳尖微动,闷声不响地将鹿肉细细撕成条状。 王兰之见状,便也不再赘言,自斟自饮起来。 谢廷玉见本已离席的袁望舒去而复返,还朝她递了个眼色,便起身随其离去。这动静引得姬怜手中汤匙微顿,他借着饮羹的姿势,余光瞥见谢廷玉悄然离席。待再抬眼时,她身侧的座位已被袁缚雪占据。 袁望舒朝厅内瞥了一眼,眉头紧蹙,“你既为傧相,不如替我照看下三弟,省得那些个不长眼的总来纠缠。” 谢廷玉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一位娘子手持酒樽,穿过人群,径直坐到了袁缚雪身旁。那人侧身低语,笑意盈盈,只是那袁缚雪却始终垂首,专注地品尝着面前的蒸豚。 “我三弟都这般冷淡了,这赵氏女怎还如此不知趣?” 袁望舒咬牙切齿,又瞥了眼谢廷玉那双顾盼生辉的桃花眼,愈发忿忿,“就她那绿豆大的眼睛,也配肖想我三弟?” “原来你择弟媳的标准是看人眼睛大不大吗?”谢廷玉五分疑惑五分好奇。 袁望舒板着一张脸,“你管我那么多。总之三弟对她无意,今日无论是拼酒还是比试,你都得给我压她一头,最好让她知难而退。” “倒不知傧相还要兼做护花使者。行吧,既然望舒娘如此说了,那我便勉为其难做这恶人了。”语罢,谢廷玉朝里头走去。 赵妍忽觉肩头被人轻拍两下,抬头正对上谢廷玉含笑的面容。只见她施施然挨着自己坐下,温声道,“你赵娘子有何指教,不妨与我说说?何必叨扰袁郎用膳。” “谢廷玉?”赵妍冷脸,一把拂开谢廷玉的手,“我与袁郎说话,与你何干?” 谢廷玉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袖口,“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今日少不得要做回护花使者了。” 当啷一声脆响,姬怜手中的汤匙落入碗中。他慢条斯理地取出绢帕拭唇,眸光冷冷地扫向谢廷玉那厢。 “要比什么?随你挑。射箭?投壶?” 赵妍神色一滞。她曾亲眼目睹谢廷玉在清凉山庄莲心穿鱼,演武场上蹴鞠穿杨两场比试大放异彩,而她自幼疏于武艺,自然是不会拿自己的短处去拼别人的长处。 那要不诗词歌赋? 可赵妍于此道也不过略通皮毛。更何况,建康城内谁人不知陈郡谢氏乃百年书香门第,最擅清谈玄理。和谢廷玉比这个,她是疯了才会这么做。 赵妍思来想去,将七十二般技艺都盘算了个遍,竟想不出一样是谢廷玉不精通的。最终只得通过摇签,定下比试算筹。 见到竹签所示,赵妍顿时喜笑颜开。她虽算不上精通,但儿时在书院里与人比试时也未曾落过下风。她先发制人问,“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 谢廷玉边听边在心中推演,赵妍话音刚落便答道,“雉二十三,兔十二。” 见她如斯对答如流,赵妍心头一凉。 谢廷玉略一沉吟,反问:“一百馒头一百僧,大僧一人分三,小僧三人分一。问大小僧各几何?” 赵妍急忙蘸了茶水在小案上演算,过了约莫数十息才迟疑道,“大僧二十五人……小僧……小僧七十五人。”说罢又在心中默算一遍,确认无误后,才底气不足地重复了一遍答案。 “赵娘子好算计。” “过奖过奖。”赵妍虽嘴上应着,手下已拿出巾帕,悄悄拭去掌心涔涔冷汗。 “还请赵娘子出题。” 赵妍眼见袁缚雪目光直勾勾地望着谢廷玉,又瞥见后方姬怜投来的视线,连对面王兰之姐弟也抬首观望,顿时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她银牙暗咬,决意要出一道刁钻难题,“鸡翁一值钱五,鸡母一值钱三,鸡雏三值钱一。百钱买百鸡,问翁、母、雏各几何?” 此题之难,不在解法,而在三解皆须尽数道出。 赵妍本欲待谢廷玉道出一解便出言相讥,谁知此人竟连算筹都不用,只闭目凝神片刻,便娓娓道来,“其一,鸡翁四,鸡母十八,鸡雏七十八。其二,鸡翁八,鸡母十一,鸡雏八十一。其三,鸡翁十二,鸡母四,鸡雏八十四。” 得,这还比什么? 谢廷玉话音未落,赵妍已汗流浃背地起身,仓促拱手告退。 王兰之趁机轻点桌案,对弟弟低语,“你瞧,建康才俊何其多?我们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比邻而居这些年,何不多看看眼前人?” 王栖梧依然默不作声,只低头将鱼脍又细细切了几刀。 “未曾想你算术也如此好。”袁缚雪亲自斟一杯清酒,递过去,“方才多谢了。” “早年略习过些算学。” 谢廷玉大言不惭地开始骗人。实则是以前混迹赌坊时,不得不狠下功夫练一下算法,以免有人出千骗她。 她起身回到姬怜身侧,刚落座便听身侧人一阵冷嘲热讽,“谢大人真的是忙得很。晨起做傧相接亲,转眼又当护花使者,下一步莫不是要亲自做新娘,抱得美人归?” 谢廷玉执箸的手一顿,不解地望向姬怜,“殿下你又怎么了?可是菜肴不合胃口?” 天知道怜怜又怎么了?他真的小心思好多,好难懂。 姬怜呵呵冷笑,“被你气得不想吃。” “那我喂你,吃不吃?”谢廷玉压低嗓音。 二人对话中零星几个字飘入袁缚雪耳中,他若有所思地指尖轻叩案几,余光不着痕迹地扫过那厢。 虽然听不全,也听不清她们二人在说些什么,但好像有些亲呢。 姬怜耳尖微红,压低声音怒道,“好啊,你有胆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喂我,我必定张嘴吃下。你敢吗?”心跳如擂鼓间,见谢廷玉当真端起瓷碗,舀起一勺羹汤倾身而来。 他死死攥住坐垫流苏,暗自发誓,若是谢廷玉敢喂,他就敢张嘴吃下,将她们之间的私情公布于众。 恰在此时,角落传来哗啦巨响。只见崔元瑛醉眼惺忪地从席间栽倒,连带掀翻了整张食案,杯盘狼藉。 崔元瑛朝谢廷玉挥手,不满地囔囔,“谢二,你快来!她们划拳输给我一千贯,还不认账。” 谢廷玉当没看见。 崔元瑛猛拍案几,又喊一声,“谢二,快来救我 ——不对,快来帮我!” 谢廷玉颇为惋惜地放下碗盏,起身朝崔元瑛走去。 姬怜怔怔望着那碗被搁下的羹汤,一时不知是庆幸还是失落。待回神时,袁缚雪已悄然坐至身侧,温声问道,“殿下好像对于今日的佳肴不甚满意?” 姬怜扫一眼他,淡淡回道:“尚可。” “那便是对方才谢娘子帮我之事颇有微词了?” 姬怜眸光一凛,与袁缚雪四目相对。空气中似有无形火花迸溅。 袁缚雪进而追问,眼里一片清明通透,“殿下,你可是心仪廷玉娘子?”—— 作者有话说: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孙子算经 一百馒头一百僧,大僧一人分三,小僧三人分一。问大小僧各几何?——算法统宗 鸡翁一值钱五,鸡母一值钱三,鸡雏三值钱一。百钱买百鸡,问翁、母、雏各几何?——张丘建算经—— 刚刚看了一下榜单数据,如果我明天也能更新的话,那就算我,嗯,7月31天只有6天没更新了,这么忙都能只有6天请假,看来还是得5:00爬起来码字。 第69章 姬怜与袁缚雪素来不过点头之交,往日里皆是冷淡地擦肩而过。 此刻两人比邻而坐,他才惊觉这位袁三郎身上暗藏的锋芒,只是被那副清冷皮相遮掩得恰到好处。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此时此刻,角落处传来一声痛呼。原是崔元瑛一拳将人撂倒在地,那娘子蜷缩着身子,面容扭曲,“崔元瑛,你还搞偷袭,你到底要不要脸?!” “欠债还钱!刚刚输给我的一千贯呢?赶紧给我拿过来!”崔元瑛扬眉大笑,朝谢廷玉得意挑眉,“谢二,我方才那一拳有没有学到你几分?” 谢廷玉抱臂而立,摇头轻叹。 姬怜与袁缚雪同时收回视线。 袁缚雪低声道:“帝卿殿下,你似乎对廷玉娘子很是关注。” 姬怜抬眸,在袁缚雪的脸上反复扫视,“你不也是?” “是。”袁缚雪指尖在案几上打转,坦然道,“毕竟,她曾经在暴动那一夜救我于危难之中,如今又是我家姐特邀的女傧相,难免会多留意几分。” “可是我观帝卿与她,似乎已经认识很久了?” “我与谢廷玉相识比你要早得多,恰好是在清凉山庄花宴那一日。” “看来殿下捷足先登了。难怪前些日子入宫请脉时,总觉得有莫名敌意,原是如此。”袁缚雪了然,“不知殿下与廷玉娘子到何种地步了?” 话语间,袁缚雪又凑近三分,一字一顿道,“我观殿下走姿,确定仍是完璧之身。所以二位是发乎情止乎礼?” 此言一出,犹如利刃挑破窗纸,将二人间那层心照不宣的薄纱彻底撕裂。 恰在此时,角落又传来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只见崔元瑛已与人扭作一团,一个揪着对方玉带,一个扯着对方前襟,你扇我一下,我给你一拳。两人在地上滚来滚去,打得不分你我。 谢廷玉仍抱臂旁观,毫无劝架之意,而围观中亦有人在大喊,“打起来!打起来!打起来!” 更有好事者直接抢过乐师手中的笙箫,即兴吹起助兴的小曲,真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袁郎,我与谢廷玉之间确实是没有跨越雷池。”姬怜眼里一阵情绪翻涌,再抬眸时眼里带了丝笑意,“但,她与我之间,拉过手,拥抱过,亲吻过。这些滋味,袁郎想必无缘知晓。” 似是没有想到姬怜会如此直白,袁缚雪神色一僵,差点被喉中的茶汤哽住。 “咳、咳、咳……” 袁缚雪广袖掩面,待平复后,又在姬怜眼下细细打量,“殿下眼下泛青,显是肾火旺盛,可见要多多克制。” 抬手间,斟了盏菊花决明茶推至姬怜面前,“今日宴上特备的祛火茶,殿下不妨多饮些。” 姬怜面无表情地将这盏茶推开。 “袁缚雪,你有什么话就直说。” “好巧,我也心仪谢廷玉。”袁缚雪垂低头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轻声道,“自从那夜被她救下后,我常常梦见她骑着骏马,像天神一样出现在我面前。想必这就是所谓的,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 姬怜猛地咬住下唇。谢廷玉,你为何处处留情?谢廷玉,你为何如此可恨? 袁缚雪似是沉浸在某种回忆中,继续道,“我大哥也曾有心仪之人,可惜对方出身寒门,最终拗不过母亲,被迫入宫。每次我去看他时,纵使他位居凤君之位,亦能看到他眼中的郁郁寡欢。从那时起,我就知道,若不能嫁给心仪之人,宁愿终身不嫁。” 他抬眸直视姬怜,“殿下,你说,我与你之间,谁将来会是谢廷玉的正夫?” 那边崔元瑛已经打得不可开交,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衣襟被扯得大开,露出里头皱巴巴的中衣,口中还不忘喊,“谢二,救救我!快来救救我!快来!” 谢廷玉终于大发慈悲地走上前去,把两人强行拉扯开,“别打了,别打了,你们别打了。你们这样是打不出什么结果的。” 姬怜忍不住凝视着谢廷玉的身影,冷淡启唇,“袁三郎,你就这般笃定谢廷玉会娶你?” “即使不会是我,那难不成会娶你吗?”袁缚雪冷静反问,“更何况,五姓七望之间通婚本就是常事。” 姬怜眼神骤然冰冷,与袁缚雪四目相对。 是的,只要谢廷玉还在朝为官,就绝无可能迎娶帝卿。纵使她有心,也过不了谢大司徒那关。没有得到母父祝福的婚姻,是不会长久的。 帝卿的身份给予了他许多荣耀与特权,但同时带来的也是皇室桎梏。 “娶我与否,未来的事又怎可做保证呢?”姬怜轻声说道,竭尽全力止住胸口翻涌不止的不甘和难过。 “倒是你,虽然出身汝南袁氏高门一族,但在这建康城里,出身五姓七望的郎君又有许多,你也不必对自己太过有自信。”姬怜眼尾微挑,“说不准是王郎呢?” 正低头喝汤的王栖梧突然打了个寒颤。待他茫然抬头,才发现王兰之早已离席,正与谢廷玉一同看热闹去了。 王栖梧疑惑地望向对面正在交谈的姬怜与袁缚雪,虽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却能感觉到那两人之间萦绕着一种旁人无法介入的微妙氛围,似有一扇无形屏障,将周遭喧嚣尽数隔绝。 不知过了多久,忽见二人同时起身,彼此行了个标准的平礼。而后姬怜广袖轻拂,径自往厅外走去。袁缚雪则转身去收拾崔元瑛留下的狼藉场面。 新伤旧伤叠在一块,崔元瑛不得不又去找园内医师救治,走的时候特意拉着谢廷玉的袖子,嚷嚷着要陪她。待一切收拾好,谢廷玉从厢房而出,沿着青石小径而走,正巧途径园内的一湖泊。 湖面波光粼粼,岸边垂柳依依。水榭亭台间,一道月白身影临风而立。 绛珠静候在亭外台阶处,见谢廷玉走近,悄然退开,为二人留出独处空间。 姬怜沉沉凝视湖面,心里浮浮沉沉,不上不下。 难道他当真不能嫁给谢廷玉吗?就因这帝卿身份? 此刻,他生平第一次对这尊贵身份生出厌恶。可转念间又陷入迷茫。若褪去这层光环,他还剩下什么? 低头看着自己修长如玉的十指,即便当年苦练书法时,也日日用香膏精心养护,至今没有半 点薄茧。 若不是帝卿,他哪来用不完的珍稀养发膏滋养这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哪能从小就得名家指点琴棋书画? 谢廷玉这般好颜色的人,若没有这些,又怎会多看他一眼? 这般想法如千钧重担,压得姬怜几乎窒息。 姬怜满面愁容地转身,却猝不及防撞进一双近在咫尺的琥珀色桃花眼里。近得能数清她根根分明的睫毛。 谢廷玉就势环住他的腰,将他抵在雕花栏杆上,眼里闪着狡黠的笑意,“哎,本想从后面蒙住你的眼睛,让你猜猜我是谁,谁曾想你突然转身。” 那些纠缠已久的困惑再度浮上心头。 “谢廷玉。”姬怜低声唤她的名字,吐息若兰,“我们初相遇时,你是不是只是被我的容貌所吸引?” 见谢廷玉不假思索地颔首,姬怜心头霎时涌起一股酸涩的甜意,“你果然就是对我见色起意。” “我从未否定。”谢廷玉笑意盈盈,“古人云,饮食阴阳,人之大欲存焉。又道,食色性也。怜怜,你难道不也是被我的容貌所吸引?” 姬怜定定地看着她,那个盘桓已久的问题几欲破口而出,他无意识地攥紧她腰后的衣料。 问,或许会得到令他心碎的答案。不问,就会像是一根刺深深地扎在他心里,每每见到她时,都会带动着去撕扯着他。 他无法再忽视这个问题,自欺欺人下去了。 他要问清楚,就此时此刻。 “谢廷玉,我有事要问你。” 姬怜慢慢吐出一口气,终于鼓足勇气,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倘若我不是帝卿,你会娶我吗?” 这句话说出的瞬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本不愿如此相逼,可这个疑问日日夜夜啃噬着他的心,让他不得安宁。 他紧紧盯着谢廷玉的双眸,目光中带着近乎祈求的期待,渴望从她口中得出他最想要的那个答案。 告诉我吧,说出那个我最想要听到的答案。姬怜在心里如此呼喊着。 但事与愿违。 谢廷玉以一种很疑惑的眼神看着姬怜。她似是很苦恼,蹙着眉斟酌了许久,终于启唇。 “可是怜怜。” 谢廷玉轻声说着最无情的话。 “不论你是帝卿与否,我都没有想过要与你成婚。” “我们为何要成婚呢?” “就这样如此地快乐过一段时间,不好吗?” 刹那,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猛地撕开他的胸膛,将那颗炽热的心生生扯成两半。 姬怜身形晃了晃,险些栽倒。 他面白如纸,唇瓣轻颤,不可置信地望向谢廷玉。眼眶瞬间盈满泪水,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我……我……” 视线早已模糊不清,滚烫的泪珠接连从眼角滑落,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姬怜深吸一口气,死死地抓住谢廷玉的手。 “我……你……” 他终于哽咽着问出口。 “难道这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吗?” “你就从未……对我动过心吗?” “谢廷玉……”他声音破碎,嘶哑欲绝,“我恨死你了。”—— 作者有话说:饮食阴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礼运 食色性也——孟子告子上 第70章 “我就没打算在建康成家。这要是与他成亲了,我到时候就不可如此逍遥了。” 王琢璋望着那人懒散地倚在凭靠上,又回头瞥了眼频频往这边张望的李氏郎君,无奈叹息,“那你何故招惹那公子作甚?” 她掰下一瓣柑橘,塞入嘴中,口齿不清道:“这叫惹?我不过是同他说了几句话,又接了他的香囊手帕,摸了几回手而已。我连嘴都没亲过几次——唔——” 今日她们是来赴陈郡谢氏谢清宴的千金周岁宴。庭院中宾客如云,娘子郎君分席而坐,言笑晏晏。 谢清宴端坐主位,怀中抱着粉雕玉琢的小女儿,眉梢眼角尽是掩不住的喜色。 王琢璋手中折扇一展,按住她的嘴,无奈道:“璇玑,你全身上下就你的嘴是最是招人恨的。” 两人面容掩在折扇后,阻挡了对面李郎君频频看过来的目光。 王琢璋压低声音:“你既然无意于人家,就不要接他的香囊。你看看你把这位李郎君勾得神魂颠倒的,老是往这儿看。” 她回:“眼睛长在他身上,要看我也管不住呀。我与那李家郎君不过是花前月下几回,他情我愿,各取所需,有何不可?横竖不娶他过门就是了。” 说到此,她不免吟诗半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待与你的五年之约期满,我还要纵马天涯呢。成亲?从未想过。” 王琢璋叹一口气,“那你也别老是招惹这些贵族郎君。这个月都第几个了?不过,倘若日后你要是真想娶,随我参军,挣军功,赢爵位,到时候不管是赵郡李氏,还是上虞祝氏,都任你选择。” “怎么又说起参军入伍这件事了?”她摆摆手,“哎,行,我没意见,要参就参呗,反正天天在宫里当这个劳什子金吾卫也没什么乐趣。” “哦?上回是谁说当金吾卫有趣得很,从火场救了个绝世美人,还念叨宫宴那夜的献舞让人魂牵梦萦?”王琢璋挑眉揶揄。 她蹭地一下坐直身子,“那位美人现如今都被册封成春和堂的良人了。”说着撇了撇嘴,啧了一声,“那可是圣上的男人。我璇玑虽贪恋美色,倒还不至于做这等掉脑袋的勾当。” 恰在此时,袁照蕴从二人身后经过,她们立即噤声。待人影远去,王琢璋压低嗓音,“你明白就好。有些人注定不该碰。那位良人给你递的绢书,我让你烧了是为你好。若被有心人拿去,便是杀头的罪证。” “其实……”她颇为惋惜地咂咂嘴,“春风一度也未尝不可,横竖圣上发现不了……” ——啪! 王琢璋一记爆栗敲在她额上。 她吃痛捂额,瞪眼道,“没睡没睡,什么都没发生!” “你也是真大胆,还想给圣上戴绿帽。” 她轻描淡写地说出让人心惊肉跳的话,“圣上后宫佳丽三千,真要偷起来,人哪里知道?她怕不是每日上朝都顶着满脑袋的绿帽。” 说着,她又朝正在给谢清宴道贺的袁照蕴瞥了一眼,“哎,王琢璋我同你说。” 她胳膊压在王琢璋的肩头,耳边低语,“前些日子我在宫中当值,看见袁氏引荐的那个方士整夜待在圣上寝宫。说是炼制什么长生丹。” 不由嗤笑一声,“自打服了那丹药,圣上愈发荒淫无度,夜夜都要四五个郎君侍寝。这再好的身体也扛不住如此玩乐。她居然还想长生不老?当真是痴人说梦。” 闻言,王琢璋蹙眉,不由道:“建康城中,我琅琊王氏乃士族之首。袁氏作为汝南大族,如今又手握青鸾军,怕是想借这方士在圣上面前争宠,与我王氏分庭抗礼。” 她挑眉,眼中寒光一闪,“既然如此,要不要我替你把那方士杀了?我下手,你放心,手起刀落,不留下半点痕迹。” “若你杀了这个,袁氏自会再送一个进宫,治标不治本。”王琢璋摇头叹道,“你不是读了些书,怎的还不懂这些?” “读了啊,读完就忘,没办法,知识不进脑。”她满不在乎地耸肩。 王琢璋凉凉瞥她一眼,“今日回去抄书十遍。若还记不住,就抄到记住为止。” 她嘿然一笑,“我那狗爬字你也未必看得懂。” 王琢璋扶额,“就你这破字,以后别说是我教的,我嫌丢人。” 正说话间,谢清宴那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二人转头望去,只见数名仆从跪地求饶,瑟瑟发抖。谢清宴面如寒霜,怀中婴孩面色惨白,唇色青紫异常。 地上,一碗打翻的粥正冒着热气。 “家主饶命!家主饶命!”被侍卫压在地上 的侍从泪流满面,“这粥是从小厨房端来的,奴什么都不知道!借奴十个胆子也不敢害小娘子啊!” 谢清宴不言不语地僵立原地,身侧的谢氏夫郎早已哭成泪人。 医师踉跄着扑到婴孩身旁,手忙脚乱地查验,又颤抖着沾了些许残粥嗅闻,最终面如土色地跪地禀报:“家主,小娘子此番是误食了毒蘑菇。婴孩体弱,恐怕……恐怕……”后面的话不敢再说。 喜气洋洋的周岁宴,转眼就要变作丧事。 谢氏夫郎闻言,整个人瘫软在地。 王琢璋还未来得及反应,身侧之人已霍然起身。她急忙拉住,“你去作甚?” 只见那人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掀开露出一枚莹润药丸,“前些日子圣上赏的救命灵药,碰巧今日带在身上。给她呗,横竖我也用不上。” “也罢,若是救活了,那就算陈郡谢氏欠你一个好大的人情。你去吧。” 医师颤抖着接过药丸,仔细嗅闻后,又用银刀小心剖开,直呼好药一粒,当即切下半丸,以温水化开,细致喂入婴孩口中。 约莫一刻钟后,眼见那青紫唇色渐渐褪去,呼吸也趋于平稳,医师这才长舒一口气,跪地高呼,“禀家主!小娘子转危为安了!真是吉人天相啊!” 谢清宴整衣正冠,双手长揖,对着她道:“多谢璇玑娘子救命之恩。日后琅琊王氏若有差遣,谢氏必当竭尽全力。” “哎……不是……我真不姓王……”她尴尬地摆手。 转头就见王琢璋别过脸去憋笑,她捅捅对方胳膊,“这人情最后不还是落在你们琅琊王氏头上。” 时过境迁,两世为人,谢廷玉仍然不解为何小郎君们都对成婚这件事上异常执着。 她疑惑地看着眼前泪如雨下的姬怜,“可是我们现在过得很开心,不是吗?” 姬怜字字都带着哽咽的颤音,“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短暂须臾的欢愉。谢廷玉,你到底懂不懂?” 他想要长长久久地陪伴在她身边,与她一同白头偕老,而不是这转瞬即逝的露水之情。 谢廷玉摇头。 姬怜心痛如绞,只觉得再多说一个字心就要碎裂。正欲转身离去,却被一股力道猛地拽住了手腕。 他使劲挣了挣,无果,满眸猩红恨意地看向谢廷玉,“放手,我不想与你再有任何纠缠了。” “当真?怜怜,你……” “住口!”姬怜喉间滚着浓重的涩意,厉声打断,“从此刻起,不许再唤我怜郎,更不许叫怜怜!” 谢廷玉此刻仍如懵懂孩童般困惑,“就因为我未想过与你成婚?相比于这等不知何时才能成真的事,眼下的快乐不是更重要吗?” 当真说不通!当真无法说! 姬怜发了狠,蓦地抓起谢廷玉的手便狠狠咬下。不舍、怨恨、爱意统统化作这一咬,混着泪水,将掌心咬得鲜血淋漓。殷红的血珠接连坠在青石板上,溅开朵朵红梅。 谢廷玉看着姬怜从她掌心处抬起头来,他眼尾红得厉害,脸上泪珠纵横,唇上沾染着猩红的血,胸膛处剧烈起伏,可见气得不能自已。 可她的眼神依旧平静如寒潭,看得姬怜心头更火更恨。 我如斯伤心欲绝,你却还如此冷静。谢廷玉,你可曾对我有过那么几丝真情所在? 可姬怜却不敢再问,他怕听到更伤人的答案。 “我赠给你的那柄玉梳呢?”他哑声问。 谢廷玉眸光微动,已然猜到他的意图。她定定注视着姬怜,“怜怜,我从不回头。” “拿来。” 当那柄刻着并蒂莲的玉梳从谢廷玉怀中取出,姬怜一把夺过,扬手掷向湖心。玉梳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直直坠入湖中,只听噗通一声,再无踪迹。 那柄曾寄托着平安归来祈愿的玉梳,就此沉入冰冷的湖底。 这湖深不见底,要寻回这小小玉梳,怕是要半月之久,亦有可能都寻不回。 姬怜哽咽着望向谢廷玉,心如刀绞却仍一字一句道,“往后你见到我,你需得恪守本分。” 字字诛心间,往昔缠绵画面却在脑海闪回。相拥时的体温,亲吻时的悸动。 痛,更痛了。 见谢廷玉欲上前,姬怜急退数步,猛地拔下墨玉发簪。青丝如瀑倾泻而下,他用簪尖抵住脸颊,“不许过来,你再近一步,我便毁了这张脸。” 声音颤抖却决绝,“你不是最爱我的容貌吗?你若对我无真心,我又何必珍惜?” “怜怜,你这是要与我分手吗?”谢廷玉轻声问道。 血液轰然冲上头顶,姬怜再也抑制不住决绝之词。 “是。” “从此,吾与汝相绝。” 泪水肆意而下,视线已然模糊中,是那袭红衣干脆利落转身离去的背影。 指尖脱力,墨玉簪坠落在地,与地面碰撞出清脆的玎玲声。 姬怜双膝一软,颓然跪坐。 无法挽回了,他绝望地闭上眼,从此她真的不会再回过头看他一眼了。 她们之间真的结束了。 他双手捂脸,指缝间水泽不断。原来真正的分手是如斯的痛吗?他觉得他的心空了,再也不会跳了—— 作者有话说:这一章填上的伏笔有: 一章:赴宴的某王氏女郎救了不过周岁的谢廷玉。 十三章:皇帝吃丹药,男主父亲是否对女主有情,是否之间真的发生过什么。 之所以谢清宴喊女主王娘子,是因为这个时候女主已经被琅琊王氏收为义女了,具体可以看十七章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将进酒,李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80 第71章 绛珠远远望见姬怜的身影时,顿时惊得魂飞魄散。 只见姬怜披头散发,如游魂般拖着脚步而来,面色惨白似雪,双眸空洞无神。偏偏唇上朱红刺目,唇角还残留着猩红血痕,月白袍襟前更是溅着点点红梅。 乍一看像是血迹。 绛珠细观之下,更见姬怜眼睑红肿如桃,分明是痛哭过的痕迹,手里紧紧地攥着墨玉簪。 他慌忙从马车取出披风与幂篱,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人裹得严严实实。他关切地问,“殿下这是怎么了?可是伤到哪里了?” “伤?” 姬怜呢喃一声,怔怔低头,望着襟前血迹忽而轻笑,“这不是我的血迹,是谢廷玉的。” 绛珠震惊之下,又带丝疑惑,“那谢大人受伤了?” “她确实是受伤了,不过是我弄的。”幂篱下的声音支离破碎,“我咬伤了她的手,可她也伤透了我的心。手上的伤涂药便好,可心里的伤,我又该找谁医治?” 姬怜指腹滑过衣襟上的血迹,忽然惨笑,“我的伤不会好了,因为她不要我了。” 绛珠呆立原地,看着姬怜步履蹒跚地登上马车。那单薄的背影摇摇欲坠,宛如深秋枝头最后一片枯叶,随时都会随风而逝。 姬怜无力地倚在车壁上,听着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的沉闷声响。他轻轻挑开车帘,那方依然高悬红绸的朱漆匾额在视线中渐渐远去。 今晨他特意早起梳妆,为的不过是让她多看一眼。 这本该是个喜庆的日子啊,怎就成了诀别之时? 姬怜低垂着眼帘,失神地望着自己的指尖。指腹上沾染着斑驳血迹,连指缝里都残留着暗红。恍惚间,方才争执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 方才,他是不是咬得太狠了?谢廷玉掌心鲜血淋漓的样子浮现在眼前。她该有多疼?可那人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感觉不到痛楚似的。 若是留下疤痕,可怎么办?她日后每每看到这疤痕,便会想起是他狠心所伤,岂不是要更加厌弃他了? 姬怜难过得抱膝而坐,将整个人缩在角落里。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驶向宫门内。 绛珠望着姬怜虚浮踉跄地踏入婆娑阁,心下已隐约猜到可能是与谢大人起了 争执。 方随入内,却见姬怜蓦然回首,那双空洞无光的眸子直直望来,“给我寻一把剪刀来。” 这话惊得绛珠浑身一颤。 “殿下,真、真的要一把剪刀?” 姬怜默然颔首,转身向内室走去。 绛珠心乱如麻。虽说是争执,总不至于闹到要寻短见?可又怕殿下真做出什么傻事。只得先奉茶递水,待姬怜稍平静些,他才战战兢兢问道:“殿下要剪刀是作何用?” 姬怜只是仰起那张泪痕斑驳的脸,顶着一双哭得红彤彤的眼睛,嘶声道:“让你取来便是。”说罢再不言语。 这绛珠哪敢真的取?怕取来等他一个不注意,就血溅婆娑阁了。但姬怜的命令,他又不敢不遵从。 万般为难之下,绛珠又是支支吾吾好一会,这才磨磨蹭蹭地出去寻一把剪刀。他对宫侍们吩咐道:“去找把不锋利的,最好是锈钝了的小剪刀。” 一听这话,宫侍们顿时有些迷惑,发问:“真要这样的剪刀?绛哥哥,钝剪刀可不好找啊。” 绛珠严肃道:“就要这样的。越小越好,最好是连布料都剪不动的那种。” 宫侍们面面相觑之下,虽满腹疑惑,还是领命而去。 良久,一把锈迹斑斑,开合都费劲的绣花剪呈到姬怜面前。这剪刀莫说是伤人,怕是连剪纸都困难。 绛珠提心吊胆地守在一旁。他看姬怜盯着掌中锈剪良久,忽而缓缓起身,径直走向角落的檀木箱。翻找片刻后,竟取出一整套素白寝衣。 他顿时恍然,悬着的那颗心总算是落了地。原来殿下是要清理与谢大人有关的旧物。 绛珠长吁一口气,还好还好,不过是一段情了后的寻常举动罢了。只要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什么都好说。 姬怜指尖颤抖地抚过袖口内侧那个小小的谢字绣纹,忽然崩溃般地呜咽出声。泪珠如断了线的珍珠,接连滚落在素白寝衣上,浸湿了大片肩头。 他踉跄着跪倒在箱箧旁,衣摆如凋零的花瓣散落一地。将寝衣紧紧捂在脸上,那熟悉的熏香气息让他哭得浑身发颤。 他不舍得剪。 他根本就不舍得毁掉这件他曾经一针一线绣好的寝衣。 姬怜抽噎着自语:“我与谢廷玉相识数月,哪里称得上什么情人?她有赠我何物?玉佩?簪子?什么都没有!我送的玉梳已沉湖底,如今就只剩这件她穿过的衣裳了。” 他攥紧手中的寝衣,原来她们之间的羁绊浅薄得就剩一件衣衫吗? 午后细碎的阳光穿过雕花窗棂,在浮动的尘埃中织就缕缕金线。光影交错间,姬怜抬起眼,白皙的肌肤下,眼尾那抹红痕格外醒目。眼波濡湿如浸在水里,湿漉漉的睫毛上,还悬着一滴晶莹剔透的泪,颤巍巍的,似坠未坠。 “你把这件寝衣拿去烧了吧。”姬怜轻声道。既然他无法狠下心来,那就把这件事交给旁人来做吧。 绛珠可不敢真的拿去烧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心里清楚地知道,姬怜有多么不舍这件衣衫。 绛珠默不作声地退至殿外,故意大敞着殿门,又将火盆置于显眼的,里头的人能一眼就看得到的地方。他就抱着那件寝衣,望着盆中跳动的火焰,数着空中飘散的灰烬。 果然,不到半盏茶功夫,殿内便传来急促却不稳的脚步声。姬怜惨白着脸冲出来,先见火盆里跃动的火光,面上仅存的血色霎时褪尽。待看清绛珠怀中完好的寝衣,整个人才如释重负般晃了晃。 “给我吧。”姬怜伸手,声音轻得像叹息。 似又想到什么,姬怜扭头吩咐,“夜间不用把窗关得太死,留一些缝隙。” 夜间,姬怜十指交握,魂不守舍地躺在床榻上,静心捕捉着殿内的任何一丝动静。 忽然,啪的一声,壁挂上的烛火爆了个灯花。帷幔上顿时映出一道猛然坐起的身影。 是她吗?是她吗?是不是她来了? 姬怜一把掀开被衾,赤着脚便奔向窗边。雕花木窗被猛地推开,月光如银瀑倾泻而入,在地上淌出一片泠泠清辉。 他急切地探出身去,外头却静得骇人。只见庭院两侧树影婆娑,在月色中摇曳成一片墨色波涛,哪有什么人影? 她不在,不是她,她今夜没有来。 姬怜扶着胸口,慢慢踱步回床榻,手抚摸着被衾,上面不知何时已洇开几处深色水痕。 烛芯渐渐矮下去,泪珠不断滚落。帷幔上那道孤坐的身影始终未动,直到烛火彻底熄灭,黑暗吞噬了整个寝殿。 一夜枯坐。 姬怜行尸走肉般地活着。从早到晚,他遏制不住地会想起谢廷玉。 见到案上双陆棋,他便想起曾经和谢廷玉对弈的场景。找出那把金错刀,他便忆起与她在清凉山庄里的初次相遇。就连宫侍呈上的菖蒲紫袍,都让他想起那人曾说殿下着紫最是好看。 点点滴滴,俱是剜心之痛,泪止不住的流。 有的时候哭着哭着都在想,原来一个人可以流的泪能有如此之多吗? 第一夜,她没有来。 第二夜,依旧没有她的身影。 第三夜、第四夜……直至第五个漫漫长夜。 黑暗中,泪水如决堤般从姬怜眼角涌出,在枕衾上汇成一片冰凉。 原来她真的不要他了。 姬怜呆望着无边黑暗,心如死灰,绝望地这般想着。 原来她真的可以如此狠心,可以如此绝情,可以如此快速地在短短几日内就把他给忘得一干二净。 她怎么可以不要他呢?她不可以不要他的。 绛珠没有想到姬怜会受到如此大的打击。 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短短数日,姬怜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原本莹润的双颊凹陷,连说话时都会未语泪先流。更不时从妆奁最深处取出珍藏的书信反复摩挲。 若是再令姬怜如此放纵下去,怕是要去掉半条命。绛珠对此深以为然,不能再对此坐视不管了。 他暗自派几名宫人前去打听谢廷玉近日在忙何事,若是有可能则想让这二位见上一面,希望能尽快把她们之间的误会解释清楚。 还未等谢廷玉的消息送到,最先来婆娑阁的是姬洵。 “听闻小叔近日郁郁寡欢,洵儿特来探望。” 珠帘脆响间,姬洵翩然而入,一眼便瞧见姬怜靠坐在软榻上,面色暗淡无光。 姬洵仔细端详着姬怜眼下的青黑,稚声道:“从前不闻何为病美人,如今见了小叔方才知。”递去一杯温茶,“小叔有何忧愁,不妨告诉洵儿。” 姬怜扯出一抹强颜欢笑,“无妨,只是染了风寒。” “原来小叔病了。”姬洵眨眨眼,“好巧哦,老师也生病了。她说手掌受伤,这几日都不能来教我骑射呢。” “等老师手伤好了,我们三个人再一起玩捉迷藏呀。” 姬怜眸光一暗,默然颔首。 正说话间,外出打探的宫人匆匆回返,正与绛珠在殿外低语。姬洵耳尖听到谢大人三字,立刻嚷道:“你们在说我老师吗?快进来,我要听。” 那宫人面色一僵,只得躬身入内,“不知道小殿下想听什么?” “你方才提到谢大人,可是在说我老师的不是?”姬洵厉声质问。 宫人吓得伏地叩首,“小殿下饶命,奴岂敢妄议大人!” “那你快说。” 宫人战战兢兢地瞥了眼绛珠与姬怜,这才哆嗦着禀报:“谢大人昨夜应崔家娘子之邀去了春枕楼,恰逢廷尉台办案,说是……说是点的几个儿郎又正好与最近办查的案件有关,一并押入大牢了。” 噗呲一声,是姬怜手中的茶盏不慎磕在案几上,茶水溅到他手上。他眼尾瞬间泛红地死死盯着那宫人,一股带着火的闷气迅速燃烧着他的胸膛。 好,好得很。他在这里黯然神伤,那人倒有闲情去寻欢作乐? 真的是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小叔小心!”姬洵慌忙掏出手帕,又疑惑道,“这春枕楼究竟是何去处?怎会连累 老师入狱?”—— 作者有话说: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杜甫的《佳人》 小谢疑惑脸:不知道啊,我就是崔元瑛邀请我去玩一下,谁曾想下午去的花楼,晚上就坐牢了。 怜怜现在是又生气又伤心,不对,是要被小谢给气成鼠片了 怜怜:气鼠了!气鼠了!又气又伤心! 第72章 一辆宝盖香车稳稳停在春枕楼前,两位锦衣华服的女子先后下车。后头那位左手掌心缠着一圈绷带,神色淡淡,眉眼间透着几分意兴阑珊。 崔元瑛打量着谢廷玉的神情,又看看她手上的伤,总觉得她最近很不对劲。 先是婚宴上莫名受伤,问起来就说是被一只小狐狸咬的。崔元瑛听得无语。袁家新园日日有人打理,哪来的野狐狸? 崔元瑛又问那狐狸长什么样。 谢廷玉一边伸手让医师上药,一边饮酒道,“长挺漂亮的,就是牙有点锋利,性子很烈,逗弄起来很有一番滋味。” “你在这儿胡言乱语个儿什么劲。”崔元瑛扶额,“你受伤就别喝酒了。瞧,人都喝得说疯话了。” 婚宴那日后,崔元瑛又反复琢磨谢廷玉为何如此古怪。翌日登门拜访时,却被告知她已前往城郊演武场操练新兵,接连三日皆是早出晚归,不见人影。 难不成谢二是想靠忙碌来躲避什么吗? 绞尽脑汁下,崔元瑛灵光一闪,悟出了一个道理,谢廷玉可能是受了点情伤。 哦,那这就很好解决了。 虽不知是哪位小郎君,但情伤这种东西最好治愈。与一个男人周旋叫做纠缠不清,与多个男人一道周旋那便是快意人生了。 这世上没有新人解不开的情结,若真有,那定是男人不够多。多来几个便好。 崔元瑛勾着谢廷玉的肩膀,二人顺着旋转楼梯往上走,热情道:“我今日带你来是为了让你见见不一样的郎君。” “有何不一样?是多了双眼睛,多了张嘴,还是多了个鼻子?”谢廷玉懒懒应道。 “谢廷玉,你被那只小狐狸咬傻了吧。”崔元瑛作势推了她一把,又一把将人勾回来,“是近几日楼里新得的翘/屁/大/胸/鲜/卑/嫩/男,这你不得来看看?” “本想邀袁望舒和王兰之一同来赏,可惜她俩已然成婚,家中夫郎管得严,怕是出不来。” 谢廷玉瞥一眼嬉皮笑脸的崔元瑛,“你可真的是望舒娘的好姐妹,她刚成婚,你就约她来此,是嫌她后宅太清净了?” “家花哪有野花香?老是对着同一个男人从早看到晚,朝夕相对几十载,岂有不腻的道理?” 这话像一颗埋在土里的种子,忽而得了催生的养料,倏地破土而出,冒出嫩生生的绿芽来。 谢廷玉不由思量:“若与姬怜朝夕相处数十寒暑,可会生厌?可会腻?” 大抵是不会的。姬怜如此可爱动人,即使性子骄矜,口嫌体直,但她最爱看他薄红飞满脸颊,眼中水波凌凌的情态。如此好玩的怜怜,这怎么会腻? 正恍惚间,她已被崔元瑛带着转过几道弯,推门踏入一间熏香袅袅,陈设雅致的厢房。 这般朝夕相处数十载,与姬怜口中所谓的成婚又有何异? 谢廷玉将罗裙一展,施施然落座于锦垫之上。清酒入喉,灼热之感自咽喉直烧至丹田。细算来,前世纵横二十余载,今生又蹉跎十余春秋,两世相加已近四十年,她却从未想过要与谁同衾共枕一生一世。 一生太长,数十载光阴,若要与一人相守到老,那便意味着要与那人同甘共苦,休戚与共。 谢廷玉摩挲着青瓷酒盏的光滑边缘,不觉低声自问,“为何非要成婚不可?” “自然是为了延续香火。” 谢廷玉疑惑抬眼,“只为这个?” “啧,你们这些在外清修过的方外之人,想法就是与众不同。”崔元瑛慵懒地后仰,手肘撑地,“男子生来不就是供我们取乐,繁衍子嗣的么?除此之外,还能有何用处?” 谢廷玉摇摇头,不再言语。心里头隐隐觉得,她与姬怜之间,绝非只是一段短暂的情缘那么简单。莫名其妙地,又有一股无名闷气堵在胸口,就像当年被王琢璋按着头研读兵书,却始终不得要领那般烦躁难言。 一阵玎玲脆响,房门推开,五个蜂腰猿背,翘臀长腿的长卷发男子依次入内。脚腕银铃随步履轻晃,叮咚成韵,煞是好听。 谢廷玉抬眸看去。 比起建康城内的郎君,这些鲜卑儿郎肤色略显深蜜,五官深邃,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那双异色瞳眸,或墨绿或湛蓝,异域风致十足。 他们与江南男子温婉秀美的风姿截然不同,显现出别具一番野性韵味,保不齐就有娘子好这一口。 “两位娘子安好。”五人齐声行礼,声音嘶哑,期间夹杂着不甚熟悉的建康音调。 “嗯……”崔元瑛附耳过来,“瞧这胸肌,还有这腹肌线条。这要是不摸上几把实在可惜。” “你确定你只想摸的是腹肌?” 崔元瑛挑眉,“嗯?这都被你看出来了。这几个如此辣,不得一夜御三郎,策马疾驰一番?” 这些个鲜卑郎君仅着及/胯/短/裤,勉强遮住要害,却因衣料轻薄,行走间隐约可见腿/间/轮/廓/起/伏。 随即又款款步入两位蒙面公子,一人怀抱古琴,一人手执琵琶。 那二位公子朝谢、崔二位娘子盈盈一拜,便垂首拨弦。丝竹之声如清溪流淌,顿时盈满厢房。 鲜卑儿郎随乐声跳起胡旋舞,转身腾跃间,裤/中/的/鸟/儿/时/不/时/展/翅/高/飞,惹得崔元瑛拍掌大笑,前仰后合。 一舞终了,两名鲜卑男奴缓步上前,乖顺地跪坐在她们身侧侍酒。 谢廷玉细看身旁男奴,但见其手腕脚踝处皆敷着遮掩淤痕的铅粉,绿眸深处藏着惊惶之色,不似风月场中调教出的倌人,倒像是一只误入这风月场所的小兔子。 “娘子,请您喝茶。”那绿眸男奴见谢廷玉手掌上缠着绷带,便推给她一盏清茶。 这厢还在恭敬有礼,那对面席间却传来呢/喃/娇/喘/声。 谢廷玉与身旁鲜卑奴同时循声望去。 只见崔元瑛已搂着那鲜卑儿郎滚落一旁,从半掩的案几缝隙间,隐约可见她不安分的手已探入衣襟,惹得怀中人儿气息紊乱,低声讨饶,“娘子,不若移步内室。这儿还有其她人,奴、奴害羞。” 崔元瑛大笑着拍了下那人翘/臀,临去时又拽走了个正在起舞的郎君,朝谢廷玉一阵挤眉弄眼,“我先去泄泄火,余下的都归你了,你请自便,哈哈哈哈哈哈!”说罢便带着一串放浪笑声离去。 谢廷玉正欲抬手去拿茶盏,身旁鲜卑奴却会错了意,双手突然握住她的手腕,声音微颤道:“娘子,摸摸。” 她手上一用力,反拽着他的手腕,“什么?” “摸下……下面。我的……很大……娘子你会满意的……”男奴耳尖通红,声音越来越低。 虽面染羞色,他却执拗地不肯松手,似是带着某种不得不完成的使命般坚持。 谢廷玉手往后一撤,鲜卑奴却红着脸追着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按在自己起伏的胸膛上,声若蚊呐,“娘子摸摸。” “我没有当着其他人的面做这种事的嗜好。” 谢廷玉指尖往上游移,猛地钳制住他的下颔,大力一捏,冷声道:“张嘴。” 鲜卑奴面露疑惑,翠绿的眸子闪过一丝茫然。 原来不是什么话都听得懂吗? 谢廷玉这才用鲜卑语低声道出同样的命令。 她的鲜卑语是当年北伐出征时所学。 鲜卑奴听闻乡音,眸光倏亮,当即乖顺地启唇,连带着眼角都漾开几分欢喜。 谢廷玉凝神细看眼前这人齿列。 常言道,观牙可知年岁出身。若是富 贵人家娇养的郎君,自幼食/精脍细,齿如编贝。若是贫苦出身,粗粮硬饼,难免磨损。 她指节轻叩齿面,又探看犬齿形态,心下已有判断。这儿郎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分明是鲜卑贫苦人家的孩子。更奇的是,他汉话生涩,单字往外蹦,连张嘴这般简单的指令都需用鲜卑语重复,偏生那些风月场上的撩人之语却说得出口。 从鲜卑到建康城,路途遥远不说,这人身上还有鞭打的痕迹,难不成这是人贩子的生意做到了鲜卑?还是另有隐情? 谢廷玉一把拽起他手腕,径直往楼道深处寻了间僻静厢房。 “你来建康多久了?今夜指派你过来的人是谁?”她寒声诘问。 他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扑通跪地,用鲜卑语颤声哀求:“娘子明鉴,奴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今夜要伺候两位贵女。” 还未待谢廷玉说什么,那人已颤巍巍地褪下全身上下唯一的衣衫,朝谢廷玉爬过去,手指紧紧攥住她的裙角,仰头道,“求娘子垂怜。” 与此同时,春枕楼外骤然喧哗大作,惊叫声四起。 只见三队廷尉台差役鱼贯而入,清一色皂色幞头,腰间横刀锃亮。为首的差役厉声喝道,“廷尉台办案!闲杂人等速速退避,刀剑无眼!” 砰的一声巨响,有人暴力地一脚踹开了门。 那领头的差役绕过屏风,一见厢房内的情形,顿时舌头打了结:“谢司直,下官……下官……下官……” 只见一鲜卑男奴赤身跪地,头颅的位置恰与谢廷玉腰腹齐平。乍看之下,活似那男奴正在用嘴给谢廷玉行那不可描述之事。 领头恨不得自戳双目。她慌忙低头,额上沁出冷汗。谁能想到在此撞见谢大司徒的爱女?可上峰严令又不得不从,只得硬着头皮再瞥几眼。 哦,看错了,谢司直衣冠齐整,什么事都还没开始呢。 好险好险,衣衫没脱! 太好了,原/来/不/是/在/口! 领头长舒一口气。 那男奴大惊失色,慌忙以手掩住下/身,急得泪珠直滚。谢廷玉眉头一皱,上前两步将人挡在身后,沉声下令,“你们先出去,我待会就出来。”待人都离去,她又回头朝那儿郎道,“你把衣衫穿好。”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谢廷玉正欲迈步离去,那人却踉跄扑来,一把抱住她的双腿。泪水混着涕泗糊了满脸,声音凄切,“求娘子带奴走吧!” 候着许久的差役们即刻拔出横刀,寒光直指男奴,“呔!小小贱奴,安敢碰谢司直?” 谢廷玉抬手制止,刀光应声而收。她垂眸问道,“为何非要跟我走?” 男奴浑身发抖,额头抵地,“若今夜伺候不好娘子,回去定会被活活打死,奴会浆洗衣物,会做好吃的,会打扫庭院。” 抬起泪痕交错的脸,又死死抱住谢廷玉的腿,“奴的身体也很好,可以生养很多孩子,娘子想要奴做什么都可以。” 隐在袖袍里的指尖摩挲几回,谢廷玉颔首,“既如此,便随我走吧。” 旁边的差役们听得一愣。这二位竟能用鲜卑语对答如流? 不是吧?谢司直什么时候还懂这个? 廊道尽头的房门被猛地踹开。 差役们押着衣衫凌乱的崔元瑛踉跄而出,后头跟着两位手提着裤子,胸膛上是各种咬痕的鲜卑少男。 崔元瑛杏色肚兜半敞,罗裙松垮地挂在腰间,云鬓散乱,怒目圆睁,又满脸不可置信,“你们廷尉台管天管地,还管起我睡男人了?有你们什么事儿啊!” 领头的差役朝谢、崔二人恭敬行礼,额头渗出细汗,“今夜奉上峰急令彻查春枕楼。凡与这些鲜卑郎君有过接触的,都需往廷尉台问话。谢司直、崔娘子,得罪了,还请随下官走一趟。” 崔元瑛言顿时垮下脸来,哀嚎一声,“谢二,我完了,这要是让桓姨母知道,我定要被打得皮开肉绽。” 谢廷玉则向那领头道,“你先替我把身边这位男奴给赎身,让楼里的掌事把账记在陈郡谢氏上。” 崔元瑛惊得瞪圆了眼:“你居然还想把人带回家,你怎么比我狂野得多?谢大司徒难道不会为此事训你吗?” 转头朝差役领头囔囔,“这合理吗?我睡男人有错,她买一个鲜卑奴就没错吗?这不合理吧!” 谢廷玉回头瞥一眼一脸尬笑的领头,“我才刚归家不久,母亲大人疼我都来不及,怎会骂我?不过区区一个鲜卑奴,在谢园还不至于翻出什么大浪。” 领头点头哈腰,连忙陪笑:“是是是,谢大司徒治家有方,区区一鲜卑奴不足挂齿。” 今夜除了谢、崔二人,还逮捕了其她娘子,其中都是出身贵族世家,不乏有如今在朝廷身处要职的。 牢狱中,众人皆面如土色,唯独谢廷玉神色自若地立于狱栅前。她目光沉沉地穿透牢房幽暗,凝望着某处。 崔元瑛有幸与谢廷玉关在一起。她急得走来走去,如热锅上的蚂蚁,“谢二,为何与鲜卑男人混在一起就要被逮捕?”她长叹一声,“早知道今夜就不来了,都是男人的错啊。” 谢廷玉回神,“有道理。”她点点头,“若是待会廷尉台的人问你,你就说和你没关系,都是那群男人上手勾引你去的。” 崔元瑛眼睛一亮,“你这个可行,一听就不是我的错。” “是啊,毕竟你在我面前都如此急不可耐,如果不是那鲜卑奴勾引得你,怎会如此?” 这时,一名差役走到牢门前,恭敬地向二人行礼,“谢司直,轮到您过堂了。” 审问谢廷玉的正是先前在朝堂上对她赞誉有加的廷尉监。 廷尉监一见谢廷玉,竟先起身行了个大礼,待谢廷玉落座后,才小心翼翼地跟着坐下,还亲自为她斟了杯清茶,把一旁的崔元瑛给看呆了。 得,毕竟廷尉台也归谢大司徒管,底下的人有此作为,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谢廷玉开口道:“不知廷尉监今夜兴师动众,所为何事?” “谢司直前不久才出征剿匪回来,对近日廷尉监所忙的事有所不知。” 廷尉监将手中的卷宗递过去,“不知从何时起,城内突然混入了数批鲜卑奴。这些人其中,有部分精通汉话,美貌异常,专伺候城内高官贵女等。廷尉台这方怀疑,可能是鲜卑派来的细作。” 谢廷玉展卷细览,忽而连珠炮似地发问,“可查出什么眉目?这些鲜卑奴可是自北境潜入?如何突破边关重重关卡?入建康走的水路还是陆路?何人经手的通关文牒?现今有多少鲜卑奴被买入各府?又与哪些朝臣有过往来?” 这一连串诘问,直问得廷尉监额角沁汗,令她不禁想,今夜究竟是谁审谁? 按理来说,谢廷玉在廷尉台任司直,官职尚在廷尉监之下。可眼下她这般咄咄逼人,反复盘诘,倒像是上峰在查问下属。 崔元瑛在旁边听得都要乐了。这大概就是有娘亲在朝中身兼数个关键职位的好处吧? 廷尉监抬袖擦汗,“今夜才开始细细盘查,并未查出什么关键信息。不过关于这个有多少鲜卑奴被买入府中,本官得知,谢司直方才就买下一位。” 崔元瑛哈哈大笑,挥手示意,“我作证,谢二确实是买了位貌美的绿眼鲜卑奴,而且胸很大!” 谢廷玉将卷宗放在一旁,“确有此事。他年纪不大,不过十四、五的年纪,尚且汉话都说不流利,也许知道些什么,但可能不多,等我回谢园,我自会好好审问一番。” 手一指崔元瑛,“这位是清河崔氏的娘子,崔元瑛。其母亲在朝中担任要职,姨母则是当朝的桓斩月将军。她方才点了两位鲜卑奴,说不定一个尽兴之下,吐露出什么不该说的,你不如把她拉出来好好问一番。” “谢二,你!” 原本笑得不见牙的崔元瑛,只得苦着脸坐在廷尉监跟前受审。 恰在此时,谢府家仆匆匆赶来,手持谢清宴的保书。 谢廷玉从容起身,朝廷尉监拱手一礼,潇洒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说:走会剧情,小谢马上要有任务了。 谢廷玉我当时的设定就是,浪荡不羁,比较潇洒自在那种,所以要让她有成婚的念头要慢慢转变的。 大概就是不婚享乐主义(小谢)VS传统在家相妻教女(怜怜)之间的那种碰撞。 第73章 “奴还打听到……” 话至半截,那宫人又踌躇起来,偷眼去瞧绛珠,却见绛珠早已别过脸去,一时竟拿不准该不该和盘托出。 "你若是还藏着不说,本宫这里就不留你了。" 宫人一听姬怜这威胁的言语,顿时吓得全抖落出来,“奴还探得谢大人昨夜赎了个鲜卑奴,廷尉台好些差役都亲眼所见,此事千真万确,断不会有假。” 买个男奴能作甚? 买个俊俏男奴还能作甚? 一时之间,谢廷玉转身离去的背影与幻想中那红绡帐内的旖旎景象在姬怜脑海中交织。他恨不能立时冲到长好院,当面质问谢廷玉。这般急不可耐地另寻新欢,可曾真心待过他? 不过区区五日,这就寻到了一个新欢?那他呢?莫非与她决裂,反倒替她解了烦忧,从此不必再与他虚与委蛇? “小叔,小叔,小叔……” 一方软帕忽地贴上姬怜的面颊。他蓦然回神,这才看清姬洵脸上满是担忧的神情。 姬洵关切地问:“小叔怎么哭了?” 姬怜指尖拭过泛红的眼尾,轻咳几声,“不过是风沙迷了眼。” 姬洵望向只漏出一线缝隙的雕花窗,又看看姬怜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下疑惑更甚。她隐约觉得小叔是因老师买了男奴而伤心,却又想不明白其中缘由,为何这事会让小叔落泪? 她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但又不知从何处安慰姬怜,只得絮絮说着近日趣事,待姬怜神色稍霁,方才离去。 姬怜冷冷睨向绛珠,嗓音沙哑:“往后不许再探听谢廷玉的任何消息。我和她之间彻底结束。” “这般薄情寡义之人,才不值得我为此上心。” “阿嚏——” 谢廷玉连打好几个喷嚏,揉了揉发痒的鼻尖,嘀咕道,“何人在骂我?”,抬眼看向面前几位官员,“你们找我何事?” 这几位司造坊的官员专司土木营造之事。前些日子奉皇命筹备帝卿府建造事宜,按例需先勘测风水。 偏生不巧,司造坊中专精此道的老大人两月前已告老还乡,接任者尚在赴任途中。工期紧迫,她们请示上官时,恰逢谢大司徒路过。 可是事机不等人,她们原本先是去问上峰此事该如何抉择,正巧当时谢大司徒从外头路过,上峰当即出了个馊主意,说谢大司徒的爱女曾在上清观修行多年,这等方外之人自然略懂风水之术。 虽未必精通,但暂且应付差事足矣。只需请谢大人走个过场,做个表面功夫,待新任到职后,再重新详勘,递上第二份更为完善的奏本交由圣裁便是。 踌躇再三,比起完不成上头下达的事而遭到贬斥,众官员只得硬着头皮来求这位与司造坊毫不相干的谢大人。 众官员交换了个眼色,其中一位上前拱手道:“不知谢司直可曾听闻,本朝帝卿及笄后需在宫外敕造府邸的旧例?” “嗯?” 见谢廷玉露出感兴趣的神色,那官员心头一喜,觉得此事大有希望,连忙道:“按祖制,帝卿大婚前需先建府邸,如今正需堪舆风水。下官等听闻谢大人精于此道,不知可否相助?” 没有等来答应还是不答应,不料谢廷玉关注的却是“帝卿出嫁?何时的事?” 那官员慌忙解释,“谢大人误会了。只是及笄后按例需迁出宫禁,移居帝卿府。至于婚配之事,陛下尚未有属意人选。” “好啊,我去。”谢廷玉爽快应下。 这痛快答复印证让众官员面面相觑。原以为要费尽唇舌,甚至都打听到小谢大人昨夜买了个鲜卑奴,连合资相赠美人的主意都打好了,未料竟这般顺利。 “谢大人高义,解我等燃眉之急,实乃雪中送炭。” 众人齐声作揖。 “举手之劳,同朝为官,理当相助。”谢廷玉拱手还礼。 众官员心下感佩,仍决定按先前商议,合资选几个美人相赠以表谢忱。 “请问何时?” “就在明日。” 翌日未时,两辆皇室车架从宫内缓缓而出,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声响。 姬怜撩开车帘,望着朱红宫墙渐渐远去。车驾沿秦淮河而行,途经世家大族聚居处的青瓦白墙,他心头忽地涌起一阵莫名不安。 “为何我看这马车是往乌衣巷走去?” “殿下明鉴。陛下先前择定的几处府址中,确有一处在乌衣巷,与陈郡谢氏比邻。当时殿下并未提出异议。”绛珠小心翼翼地回复。 姬怜一时语塞。 他那是毫无异议吗?商讨帝卿府已经是一年以前的事了,他当时可是还没认识谢廷玉啊!若要是在这档子事之后,他定是绝对不可能同意要在陈郡谢氏的园子旁边建府的。 车驾停稳,姬怜缓步而下。 只见一众恭候的官员之中,立着个格外醒目的人影。那人未着官服,只一身利落的玄色窄袖骑装。见他下车,神色如常地拱手行礼,“臣谢廷玉见过帝卿殿下。” 不是,有你谢廷玉什么事啊?你一个假道士离来这里干什么? 姬怜幽幽的眼神中又带着几分愤恨,他扫过旁边那群官员,“不知谢大人在此处作甚?” 一官员赶忙解释,“回殿下,谢大人曾在上清观修行,会些风水,故特邀前来。” 你一个假道士会看个什么风水? 姬怜目光不受控制地掠过谢廷玉平静的面容,一胸口闷痛翻涌,他猛地别过脸去,声音冷硬,“此处不用看了,本宫不想住在这儿,去看其他处吧。” “小叔——” 姬洵蹦跳着凑近,一见谢廷玉顿时眼眸晶亮,亲昵地拉住她的手,回头看向姬怜,“为何不进去看看?若您住在此处,我既能探望小叔,又能向老师请教,岂不一举两得?” “小叔——” 拗不过姬洵的反复请求,姬怜最终点头答应。 这处园子原是谢清宴相中的,本欲购置作为谢廷玉成家之用,奈何被皇室征用,只得作罢。 此处宅邸依秦淮河而建,占地广阔,亭台错落,花木扶疏,当真是一处藏风聚水的宝地。 姬洵甫一踏入便心生欢喜。虽尚待修建,但若能按小叔喜好布置,必是曲径回廊间点缀着潇湘竹坞,临水处再建座听荷轩。等到来年夏日,正好赏荷纳凉。 奈何小叔全程冷着一张脸,如同结了层寒霜,草草看罢,便丢下句不喜,头也不回地转身上了马车。 姬洵扯扯谢廷玉的手腕,看着那车架,小声道:“小叔好像有些不开心。” “为何帝卿殿下会不开心?” 姬洵即刻就想起昨日买男奴的消息。她想了又想,有些苦恼,最终还是吐露出来,“好像是因为小叔得知老师你买了一位男奴。” 谢廷玉惊讶:“当真,这居然还和我有关。” 姬洵点点头:“千真万确。小叔听闻时还落了泪。” 谢廷玉更惊讶了:“当真?” 姬洵又点点头:“老师可知小叔为何伤心?” 谢廷玉沉思道:“莫非是那日窗扉未关严,风沙迷了眼?” 姬洵:“……老师,为何你和小叔都是这么说的?” “ 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谢廷玉含糊地笑了笑,待把姬洵哄上马车,她利落地翻身跃上踏月骓,随着车架一同赶往下一处宅子。 说起这几处宅子的选址,相差甚远,这件事还要从一年之前开始说起。 当时太常院上奏提及帝卿府建造事宜时,姬昭原封不动地将奏章转至婆娑阁,让姬怜自行择址。谁知姬怜不仅一字未批地将奏章退回,还附了份言辞恳切的请愿书,请求于慈恩寺带发修行,终身不嫁。 这请愿自然被驳回。姬昭直接下诏,命姬怜必须选定府址。姬怜索性胡乱圈了几处,其中两处竟划在这城郊荒野之地。 此刻众人所立之处,便是其中之一。 姬洵望着眼前荒草丛生,断壁残垣的景象,难以置信地转头,“这……小叔,当真是你自己选的吗?” 这是座几经转手的废宅,历经多次易主后,最终荒废于此。但从那依稀可辨的飞檐斗拱,占地数十亩的规模来看,当年必是某位士族的别业。 自打见到谢廷玉起,姬怜便神思不属。午后看了几处宅院,各有什么特色全然未入心。即便不在一处,只需余光一瞥,总能瞧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真的是……为什么哪哪都有她谢廷玉啊? 太阴魂不散了! 待姬怜回神时,环顾四周,才发现谢廷玉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连姬洵和随行宫人也一并消失了。想必是小孩贪玩,见着什么新奇玩意儿便追着去了。 他匆忙转身寻找,未留意脚下凸起的巨石,一个趔趄向前栽去。眼看就要撞上廊柱,忽然被人一把拽住手腕。回首望去,正是谢廷玉。 她什么时候落在了后头? 远处跟随的绛珠眼疾手快,立即拦下欲走在他后头,还未看见什么的宫侍们。 “放手。” 姬怜低声道,竭力按压住嗓音里的颤抖。 谢廷玉应声而放。 那抹温热触感却如藤蔓般缠绕上心头。他轻咬下唇,恨恨地看向谢廷玉。让你放就放,当初咬我唇时怎不见这般听话?如今有了新人,便这般干脆利落。 好像误吞了一颗未熟的青梅,淡淡苦涩味在喉间散开。 “听闻殿下昨日因我买了一男奴而哭?” 谢廷玉突然开口,打破了二人间微妙的沉寂。 “谁替你哭了?你少自作多情了!” 姬怜羞恼交加之余更觉不甘,扬手就要推开谢廷玉。不料反被对方扣住手腕,一个旋身,两人便隐在了廊柱之后—— 作者有话说: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就是很多作者,尤其是那种成绩不好,也就一千来个收藏,或者几百收藏,写着写着人就不见断更了,真的太难了。 我卡文卡了两天,今天早上特地4点多爬起来写的,写到6:30时,才写了1400个字左右,通勤的时候,我还拿着手机在写。 现在稍微有点空档,我才拿出电脑接着写完,中午买了个双层吉士汉堡,一边吃一边敲,连午觉都没睡。 救命。 我以前不懂,我现在真的懂了。怪不得都说写网文,剩者为王,如此投入与付出不成正比之下(我指我自己,当然不是那些轻轻松松万收的),我能写完绝对是自律的体现。啊啊啊啊啊……救命啊,今晚回了家又要码字了 第74章 “当真没哭吗?”谢廷玉倾身靠近,指尖摩挲着姬怜的腕骨,“方才小殿下都同我说了,说你听闻我买了个男奴就落了泪。小孩子一般都不会说谎呢。” “我那不是为你而哭,为的是我自己。” 姬怜另一只手抵住她锁骨,声音发冷:“你离我远点。” “你为自己哭什么?” 姬怜冷笑一声,“我是哭我的一腔真情喂了狗。” “哦,那不还是为我而哭……”谢廷玉后知后觉,话尾陡然扬起,“哎,殿下你怎么能骂人呢?我哪里是狗了?” “还是只色中饿鬼。” 姬怜趁机抽手,反被握得更紧。腕间传来隐隐痛感,怕是待会儿要留下红痕。 他更为羞恼,“不过三五日光景,就急不可耐地去花楼买人。谢廷玉,你怕是早巴不得与我撇清干系?” “还说什么从不回头,那你别回头呀!你拉着我是想作甚?是想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吗?谢廷玉,你到底要不要脸!” 谢廷玉被这一连串质问弄得怔了怔,仔细琢磨片刻才回道:“不是你先要与我划清界限吗?” “你居然还倒打一耙。”姬怜眼眶瞬间通红,死死地盯着谢廷玉,恨不得打她一顿,“分明是你说过不愿娶我在先!” 他深吸一口气,将泪意逼回去,“你既然不想与我有牵扯,就别对再对我拉拉扯扯的。我们各自安好。” “好啊。”谢廷玉松开钳制住姬怜的手,指尖似有若无地划过他掌心,“我等殿下主动来与我纠缠。” “痴心妄想!” 姬怜双手一推谢廷玉,对方却纹丝未动,并且手疾眼快地又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指腹在他脉门处轻轻一按,“看,殿下又主动来碰我了。” 他气得一把拉起谢廷玉的手,张口就要咬下,待看到掌心处缠着的绷带时蓦地顿住,怔怔道:“你掌心上的伤还没好吗?” “被只小狐狸狠心咬的,哪能好得快?” “你自找的。”姬怜别过脸去,指腹却在她掌心绷带处摩挲,“回头我让人送瓶玉肌膏到你院里。” “啊——!!!!” 话音未落,一声清澈透亮的童音尖叫猛地划破空气,硬生生插进两人之间。 姬怜脸色一变,“那是洵儿的声音。” 谢廷玉听声辨位,“似乎是在西处的后院,快随我来。” 待二人疾步赶去,发现这后院的破旧大门已然敞开,铜环上挂着锁。 往里头看去,姬洵正双手捂着眼睛,整个人蜷在宫人怀中不住发抖。四周官员神色古怪,彼此交换着讳莫如深的眼神。几个随身护卫正手按在腰间横刀上,皆满面严肃。 谢廷玉环视四周。这周围的破败厢房散发着腐朽霉味,荒草蔓生,乱石嶙峋。最引人注目的是院中一口枯井,周围泥土中依稀可见残存的花根,显示这里曾是个精心打理的花圃。 “出什么事了?”谢廷玉沉声问道。 众官员你看我我看你,最终推出一人小声唤了一句谢大人,示意她过来。谢廷玉蹙眉走过去,听那人凑近低语,“这……处城郊的荒宅里有死人。”袖中手指悄悄指向枯井,“就在那井里。” 旁边有人解释,“小殿下玩心重,见到这后院上把锁,便声称里头定是有不为人知的宝藏,便让护卫用刀将锁给劈开,结果……”并未继续再说。 谢廷玉俯身细看,枯井边缘散布着斑驳的褐色血迹。井不算深,隐约可见两三具男尸横陈其中,阵阵腐臭飘散上来。 “怎么了?” 姬怜见她神色有异,凑近查看,待看清井中情形后,惊得连退数步。不料脚下青苔湿滑,一个踉跄跌坐在地,手掌恰好按在残花断根上,沾染了黏腻花汁。 霎时间,一股诡异的灼热感自掌心蔓延开来。 “殿下!”绛珠慌忙上前搀扶。 “如今天色已晚,速速送二位殿下回宫。方才所见之事,需要如实回禀。”谢廷玉眉头紧锁,厉声下令。 “是。” 众官员连声应下,抬袖拭汗时彼此交换着惶惑的眼神,心里头都知晓此事定不会善了。 一来这帝卿府选址竟出了无名尸首,显是她们勘验不严。二来小皇女受惊,贵君那边必不好交代。待奏本呈上,圣上震怒,上峰责罚,怕是逃不掉了。 离开时,姬洵仍惊魂未定,浑浑噩噩间竟错上了姬怜的马车。姬怜见状,便转身上了原本为姬洵准备的马车。 才行出半里路,姬怜所乘马车的两匹骏马突然发狂,发出刺耳嘶鸣。此次简装出行,仅配双马驾车,此刻却双双失控,在城郊土路上横冲直撞,居然将车妇给震得甩了下去,斜斜冲向密林深处。 “殿下!” “帝卿殿下!!” 见状,绛珠与护卫们惊呼连连,却追赶不及。原本跟着马车附近的绛珠,护卫,官员等一干人惊恐万分,接连喊帝卿殿下。 谢廷玉神色一凛,拽紧缰绳,当即策马追去。 其余护卫徒步追赶,哪及得上八条马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马车疯也似地冲向南麓密林。建康城郊多是这样的原始山林,松柏参天,藤蔓盘结。如今天光尚有一线,入林已是不易。若待天色全暗,怕是难出去。 一想到这个,在场的所有官员、护卫、宫侍等都觉得脑袋上顶着一把明晃晃的铡刀,要是寻不回姬怜,那便是刀落人死。 姬洵闻声从车窗探出身子,失声喊道,“小叔!” 虽年纪尚小,她却记着贵君曾教导过的遇事则缓。 姬洵强自镇定下来,稚气未脱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一队速回城禀报,调金吾卫前来。另一 队即刻入林寻人!” “殿下,天快黑了,您先回宫……” “住口!”姬洵小脸绷得紧紧的,“寻不回小叔,我不回去!小叔的安危岂可置于我之上。你们速速去寻人,我就在这里等。” 姬怜一上马车便觉不适。体内似有烈火灼烧,热浪一波接一波自心口涌向四肢百骸。他瘫软在车厢里,怔望着车顶繁复纹路,隐约猜到大抵是体内蛊虫在作势。 为何会如此?怎地突然就诱发体内蛊虫发作了? 姬怜昏昏沉沉地想,是不是方才手上意外沾染上的花汁惹的祸?那是什么花? 热,好热,想喝水。 喉间干渴难忍,细密汗珠不断从额角滚落。他难耐地扯松衣襟,却在这时马车猛然颠簸起来。 发狂的马匹拉着车驾横冲直撞,姬怜几次挣扎欲起都摔回原地。恍惚间,似听到车外此起彼伏的惊呼。 驾车的人呢?马儿为何会突然失控?若任这疯马狂奔,撞上巨石或是坠入深涧的话? 姬怜不敢再想。 他会不会命丧于此? 他死死扒住车壁,整个人紧贴厢板。忽闻一阵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心脏顿时狂跳。 疾风掀飞车帘的刹那,心里头悬着的那人身影跃入眼帘。 姬怜微侧头看去,低声唤出那人的名字,“谢廷玉。” 跳到嗓子眼里的那颗心在看到那张侧颜的瞬间,忽然就落回了原处。 谢廷玉压低身形紧贴马背,劲风如刀割过面颊。她沉着地催马疾驰,不断逼近失控的马车。车帘翻飞间,与车内人四目相接的刹那,又迅速移开视线。 前方道路愈发崎岖,古柏盘根错节。若任马匹狂奔,迟早要撞得车毁人亡。从树隙间可见一道长坡,虽怪石嶙峋,但顺势滚落或有一线生机,坡底正有一条溪流。 不能再拖了。 谢廷玉腰腹发力,足尖一点马镫,纵身跃向马车。利落地撞开车门,她向车内伸出手:“怜怜,过来!” 姬怜毫不犹豫地扑进谢廷玉怀中,双臂紧紧环住她的腰身。两人相拥着沿陡坡滚落,碎石枯枝不断刮擦身躯,衣袍被划出道道裂口。 他死死搂着谢廷玉不放,耳畔尽是她压抑的闷哼。 砰的一声闷响,是谢廷玉屈膝抵住突起的树根,终于止住坠势。 姬怜伏在谢廷玉身上,手在她腰间胡乱摸索,听到身下的人出声,“你看看,是不是又是你开始对我动手动脚?”手腕被她握住,“摸够了吗?” “你以为我是你那么好色吗?” 相触的肌肤却如燎原星火,缠绵丝丝缕缕从相握之处蔓延展开 姬怜慌忙撑起身子,硬压下这股悸动,“你伤着哪了?方才听你痛哼了好几声。” “不过些许皮外伤罢了。你呢?” “我没事。” 就在这当口,斜前方突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随即是马匹凄厉的嘶鸣叫声。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那失控的马车正撞在一株古树主干上,车辕断裂,残骸顺着斜坡翻滚而下。那两匹疯马更是被甩出数丈,在乱石间痛苦挣扎。 见此惨状,二人不约而同地长舒一口气,颇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姬怜猛地侧过脸,直直撞进谢廷玉的琥珀色眸子里。 她手背轻贴他滚烫的面颊,“怜怜,你的脸怎么那么红?”手指捻住他滚烫的耳垂,“这儿也是。” 视线向下,指尖顺势滑向颈侧,“怎么脖子也红了?” “我……你管这么多作甚!” “那怜怜你快起来吧。你压到我了。”谢廷玉轻推他。 姬怜倒是想起,可体内的蛊虫却躁动不已。谢廷玉身上的沉水香,相贴的体温,近在咫尺的呼吸,无一不在刺激着他体内的情蛊。 身上的力气正在迅速地被剥离,手脚软得使不上劲。 “我……我起不来……”姬怜声音发颤。 谢廷玉凝眸细看。姬怜眼尾飞红,面颊潮热,鼻尖沁着细密汗珠,呼吸虽刻意压制仍显急促。她掌心贴在他心口,感受到那异常剧烈的心跳,不知是惊魂未定,还是什么。 倒是和谢氏山庄那夜如出一辙。 “怜怜,可是情蛊又发作了?”谢廷玉轻声问。 “闭嘴。”姬怜狠狠瞪着她,“你要是敢借此对我动手动脚,我咬死你。” 第75章 “你要是敢借此对我动手动脚,我咬死你。” 谢廷玉的眼眸中流淌着微光。她与姬怜四目相对,眼角挂起促狭的笑,“我自然是不会碰殿下你的。因为我等着殿下你来求我。” “相比于霸道的蛊虫,不知殿下坚韧的心性是否能更胜一筹。” “你!” “殿下还是赶紧从我身上下来吧。” 姬怜怒目而视,用尽全身的力气从谢廷玉身上爬下来。 期间还是不慎碰到了她的手,肌肤那瞬间的相触恍若又在他体内添了一把燥火,烧得他指尖发颤。 他用力咬住下唇,这才艰难地稳住身形,踉跄着挪到古树旁,背靠树干喘息。 谢廷玉双指抵唇,清泠哨声响起。踏月骓闻声而来,亲昵地绕着她打转。她摘了几片阔叶,折成叶盏,从小溪舀了清水。自己先尝了几口,才将盛满的叶盏递到姬怜面前:“要饮些水么?” 叶盏边缘还沾着她方才唇齿碰触的水痕。 姬怜喉结滚动了几下,还是没能抵抗住诱惑,接过叶盏,抵着谢廷玉方才饮过的地方,小口啜饮起来。 喝她饮用过的水,莫名腾空而起一股满足感。 谢廷玉接过余下半盏清水,浸湿帕子,轻轻拭去姬怜额角鬓边沾染的尘土。帕子拂过眉梢时,四目相对,姬怜只觉体内蛊虫躁动更甚,明明刚饮过水,喉间却愈发干渴。 他不自觉舔了舔下唇,在谢廷玉指尖掠过他唇角时,沉默不语地攥紧衣袍下摆,强压下想要握住她手指的冲动。 “是现在走还是等殿下平复一会?” “自然是……等一会再走。” 等到蛊虫发作结束,他才能有力气。 姬怜阖眸,环抱双膝,整个人蜷作一团,背靠枝干歇息。地上冰凉的触感还是没能带走体内的燥热,反倒是愈烧愈旺。 阖眼便是谢廷玉为他擦拭脸庞的模样。那双看谁都深情的桃花眼里,琥珀色瞳仁映着溪光,恰如以往夜色中与他缠绵时的模样。 不知觉地抚摸上湿润的唇瓣。 睁眼,是谢廷玉正临溪而站的侧影。 她正伸出手,抚摸着踏月骓的鬃毛。 纵然方才经过那番翻滚,骑服上添了几处破口与污痕,却丝毫不减她的英姿。贴身的衣料勾勒着身形,突显出她胸前玲珑的曲线。蹀躞带将腰束得极紧,可曾被她抱住时便知,那腰腹是如何的有力紧致。她身上,将女性的柔和与武将的英气糅合得恰到好处。 体内的蛊虫好似疯了一般,热意之下又裹挟着点隐隐约约的痛开始反噬起来。 “唔……” 姬怜忍不住闷痛出声,那股钻心的痒痛自心脉处蔓延。 去吧,去找她吧,你明明也很想要和她亲吻,不是吗? 他十指掩面,呼吸越发急促。谢氏山庄的旖旎,婆娑阁的荒唐,此刻都化作万千蚂蚁啃噬理智。那些交缠的画面在脑海中闪回,连耳畔都似响起当日交织的喘息。 轻微的清脆碎裂声响起,他抬眸看去,是谢廷玉正朝他走来时,鞋履踩到地上断 裂的枯枝。 即使已经说了分手,可是,明明对她的思念和情半分不减,反而愈加浓厚,不是吗? 情蛊似已侵入神智,待他回神时,身体早已不受控制地向前挪去。四肢虚软无力,他却执拗地爬过那短短六七步距离。指尖深深抠入泥土,留下道道痕迹。 终于来到她跟前,姬怜半撑起身,猛地环住她的腰。他仰起脸,眼尾洇着一抹情/动的薄红,“吻我。” “谢廷玉,吻我。” 见谢廷玉不动,他又哑声哀求,“谢廷玉,我求你吻我。” “是你自愿的吗?” 谢廷玉将姬怜抵着树干,指尖点点他下唇瓣的那抹红痣,诱导着问,“是怜怜你主动献吻的吗?” 隔着一息的距离,体内的蛊虫似是找到了诱惑本源,心口的热意驱使着姬怜向前倾。谢廷玉脸一侧,躲开了他。 热意在胸中积蓄无处可散,姬怜喉间微颤,“是,是我求的,也是我甘之如饴。” “你快亲亲我吧。”姬怜搂紧了她,眉眼带急,“就算你要玩/弄/我,我也乐意的。” “会不会亲到半途咬我?”谢廷玉与他额首相抵,又问。 “不咬。”姬怜急急保证。 “真的假的,上次咬我这么疼?第一次见面咬的是肩,后来是脖子,再往后是唇,就连我的手你也咬。” 谢廷玉再一次偏头躲过姬怜,眼中带笑,“我怕这一次某只小狐狸把我的舌头直接咬了。” “不咬,不咬,真的不咬。”姬怜急声催促,“你快亲我……唔……” 这是一个包含着浓/浓/情/欲的吻。 谢廷玉先是轻咬他下唇,待他吃痛启唇,便长驱直入。含住,牙齿轻嗑,吮吸几下,再慢慢纠缠,绞紧,将他口中的每一点呼吸都给夺去。 那次大吵之后,他以为自己再也得不到与她亲吻的机会,日日如在煎熬中度过。没曾想到,此刻竟还能尝到她的气息。 爱意夹杂着难以言说的悸动,再加上蛊虫催化,心头热浪一波波涌上来,连意识都被浸没。 姬怜情动不能自已。分开不过片刻,他又追着她的唇献上软舌,银丝自唇角滑落也浑然不觉。 他阖眸,胸腔像被潮水灌满,只觉天旋地转,已经晕乎乎地不知在想什么,等回过神时,已被她牢牢制住,那份掌控让他呼吸骤促。 “……啊……” 姬怜忍不住抱紧她,整个人伏在她颈窝处,灼热的气息与低哑的呜咽交织,尽数烙在她耳畔。 ……真的是。 膝盖忍不住摩挲,搂在她腰间的手指收紧到极致,全身像被一阵无形的颤栗攫住。 当紧绷到极致时,姬怜忽地双手捧住她的脸,将颤抖的唇贴了上去。 在这唇齿交融,耳鬓厮磨的缠绵里,他将自己彻底交付。 姬怜额间抵在她肩头,眼神涣散地看着那指缝间,掌心处若隐若现的光泽。黏腻的触感让他浑身发烫,羞耻与极乐如潮水般漫过每一寸肌肤。 甚至是还想再来一次。 他为这个想法感到羞耻。 定是蛊虫发作害的!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 “怎么比上次还多?”谢廷玉低声道,尾音轻扬,似笑非笑。 “我……我……” 姬怜耳尖红得滴血,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眼中雾色氤氲,气息凌乱,声若蚊呐,“我……我怎么知道。你每次都这样……” 谢廷玉垂眸看他,忽而将指尖递到他唇边,声音轻得像诱,在他耳畔道:“怜怜,你要不要……”最后几个字轻得只有她们二人听得到。 姬怜下颔线紧绷,喉头微动了动,似有若无地往下滑了滑。 “你连你自己都嫌弃吗?” 谢廷玉见他喉结又轻轻一动,低声引诱:“我想看一下。” 两人视线交缠数息,姬怜忽地握住她的手腕,唇瓣轻触而过,舌尖卷过她食指,喉结上下一滚动,咽了下去。 “我都照做了,那可不可以要个奖励?” 姬怜的双眸里似含了一汪桃花水。 “要什么?” 姬怜微微张唇,露出一小节被/吮/吸/得/又/红/又/肿/的/舌/尖,眼中水光荡漾,“我还想要再来一次。” 踏月骓乖巧地立在小溪边低头饮水,饮足后扭头望去,一双澄澈的眸中映出树下缠绵的人影。 是它的主人正将一位郎君压在树干上深吻。 它忍不住打了个响鼻,又垂首饮起水来,看向溪中倒影,忍不住欣赏起自己身上如流水一般的光滑鬃毛。 耳尖微动,时不时能听到那处传来某位美人气急败坏,却又羞涩不已的哭腔指责。 “我是说一次,不是说两次……”那人喘息声碎得不成调,哭意更明显了,“我真的没力气了。” “怜怜不是一直靠着树么?” “那也没力气了……我……我……我待会怎么回去呀……” 姬怜睫毛簌簌地颤,那股细密的麻栗经久不散。他死死搂着谢廷玉不放开,身子止不住轻微地抖,“我不行了,我真的要受不住了。你快放开我。” 谢廷玉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拭净手指,忽而双指钳住姬怜的双颊,再一次吻住他红肿的唇瓣,缠绕,吮吸,轻卷,像品佳馔般细细咀嚼,不疾不徐,折腾得他几乎忘了呼吸。 姬怜眼尾一片薄红,勉力推开她,嗓音哑得不成调,“你去溪边洗干净手。” 待谢廷玉洗净回来,见他正低头整理衣衫。蛊虫平息后,浑身气力去了十之八九,连系裤带的手指都在发颤。 她很自然地捡起地上掉落的宫绦,动作轻柔地为姬怜系上,又抖开那件素白中衣披在他肩头。目光不经意掠过他小腹那抹守宫砂时,眸色深了几分。 很快便将人收拾齐整。 谢廷玉抬首望了望天色,“还有力气上马吗?” “你说呢?”姬怜哑声嗔斥,可无奈眼中一汪春水,委实是没有什么气势。 谢廷玉低笑,一把揽住他的腰身。身形一晃间,二人已稳稳落在马背上。 “怜怜,抱紧我。” 姬怜双手搂住她的腰,听她说,“我们一起回去。”—— 作者有话说:来了来了来了。[撒花] 是不是等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也有读者在苦等我小说的时候,哈哈哈哈哈哈哈! 此章填了文案里的这些: 在宫外发作的第三次,谢廷玉仍然在。 再然后,他一步一步爬过去,抱住她的腰,“吻我。” 第76章 暮色初合,林间火光摇曳。金吾卫们手持火把,警惕地扫视着每一处树影。自接到紧急军令,她们便火速赶来这密林搜寻,个个神色紧绷。 哒哒马蹄声骤然自东面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朦胧夜色中,一骑如墨色闪电般掠过,马蹄踏断枯枝,越过灌木。 待看清来人,金吾卫们齐声高呼,“谢都尉!” 方才的提心吊胆,在见到谢廷玉的瞬间烟消云散。既然她安然无恙,想必帝卿也无大碍。 为首之人手举着火把上前,于昏黄的火光之中,两人打了个照面。 桓折缨打量谢廷玉的面容。 火光映照下,谢廷玉面容清爽,甚至隐约带着水汽,似是刚净过面。骑装虽有刮痕,却不见半点血迹。 只是,她双眸明亮得惊人,毫无任何惊惶之色,甚至能看到愉悦的影子。 啊? 为何出事眼里并未有任何一丝惊惶,或是慌乱失措,反而漾着餍足的笑意?这份出人意料,不合时宜的满足感从何而来? 你谢廷玉去救人,好不容易将人完好无损地带回来,不应该是一副有惊无险,心有余悸的紧张神情吗? 你怎么这么松弛? 桓折缨暗自诧异,不是很懂。 自接到上峰急令,说是帝卿外出乘坐的车架出了大事,驾车的马儿发疯,直直地往南麓密林里头冲,瞬息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即便听闻谢廷玉追了上去,她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谁曾想,这酉时未尽,残阳尚在,谢廷玉便如神兵天降,安然归来,还带回来了帝卿,直接把一场危机化险为夷。 在场的官员一直都战战兢兢地等着,风一吹就抖得像筛糠,两股战战几乎站不稳,看到谢廷玉身影的那一刻,浑身紧绷的筋突然就松了,像头顶悬了半宿的铡刀咔嗒落了锁。 一时间,望向谢廷玉的目光俱是感激涕零。 已经有人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全赖谢都尉神勇,这才能够把殿下带回来啊!” 众人齐声附和。 谢廷玉翻身下马,自然而然地朝马上之人伸出手。 桓折缨站在一旁,怎么看怎么觉得很是不对劲。先说那帝卿,是直接握住谢廷玉的手,借力跃下。 不是? 按礼不该是虚扶小臂么?这怎么就直接牵起手来了?还十指相扣!啊?! 再说下马之后,帝卿大抵是被方才马车里的惊险情形给吓到了吧,腿软踉跄乏力,身形一晃之后,又被谢廷玉扶住,然后—— 桓折缨看直了眼,内心虽然惊涛骇浪,但是嘴唇抿得紧紧的,不敢出一言声张。 这谁敢说? 谢廷玉手直接揽在姬怜的腰上,待人站稳之后,这才松开。但,这二人身形依旧紧贴,姬怜宽大的袖袍甚至能与谢廷玉的手臂交叠缠绕,难分彼此。 你们两个人为什么贴得这么近!不是,不是,不是!这对吗?这真的对吗?这难道真的对吗? 这不对吧!啊?救命!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桓折缨多么希望她是个瞎子。不敢接着看下去,希望是她的幻觉。 桓折缨将头扭过去,双手用力揉搓一番,挂着一张严肃的脸,强作镇定地上前拱手,“幸得殿下安然无恙。臣特意又从城内备妥一乘车架,烦请殿下上车,可即刻回宫内。” “——小叔!——老师!” 桓折缨转身,恭敬行礼,“小殿下!” 几声哒哒,姬洵小跑过来,仰起头好好打量姬怜一番,拍拍小胸脯,“幸好小叔平安。”又转向谢廷玉,眼含关切,“多亏老师及时相救,可曾受伤?” 谢廷玉摇头,“不过是些轻微擦伤,无甚大碍,待回谢园之后自会打理。” “那怎么能行,幸好小叔今日的车架内有些膏药,不如……” 姬洵这方说着,姬怜已轻轻咳了一声,截断他的话头,“感谢谢都尉今夜救命之恩,不若由我亲自为你处理手上伤势。” 姬洵惊呼:“老师,原来你手上的伤还没好,又添新伤吗?” 什么添新伤,不过是在地上滚了几番,不慎沾染上些许泥土,看着有些脏罢了,不过既然美人相邀,没有拒绝的道理。 谢廷玉小鸡啄米似地点头,跟着姬怜就往车架上走。 桓折缨内心啧了一声,心里头那股不对劲愈加明显了。 车门一推一关,将外头姬洵与桓折缨讨论马惊缘由的对话隔绝在外,车内却是另一番天地。 谢廷玉在姬怜转身的刹那,猛地将他抵在车壁上,不容抗拒地封住他的唇。啃咬,舔舐,吮吸,不过片刻便惹得姬怜气息紊乱。 他急促地喘息,眼中春水泛滥,气急败坏地低斥,“谢廷玉你做什么!我……” 谢廷玉又磨着他的唇,将他未出口的反驳尽数碾碎在唇齿间,舌尖缠着他的细细勾弄,似要将气息与魂魄一并夺去,待亲到隐约感觉那人要咬时,及时地分开,眨着眼睛,“啊?上药不是个幌子吗?难道不是特地上来偷亲一会的吗?” “你脑子里装的究竟是些什么?我自然是真的想要为你换药。” 姬怜一阵气苦,转身从暗屉取出膏药绷带,指尖掠过谢廷玉手腕时稍顿,利落解下旧绷带,蘸了药膏的指腹轻轻碾过咬伤处。 刚要缠上新绷带,车外姬洵的声音就钻了进来,“老师,你药上好了吗?” “没呢,帝卿殿下还未找到膏药。”谢廷玉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谎话。 “你要是再敢亲我,我就咬你。”姬怜几下便将绷带打好结。 谢廷玉一脸讶然,“怜怜,原来你就是那种提起裤子不认账的薄情寡义之人吗?” “你……”一股燥热从脚底板猛烈窜到心头,姬怜耳尖瞬间红透,“谢廷玉,你胡言乱语什么薄情寡义,还什么裤子,你……” 那日争吵的余痕未消,方才温存时的缱绻再浓,也没说透如今算什么关系。和好?似是而非。疏远?又非如此。姬怜又一次陷在这模糊的边界里,进退不得。 他羞恼地推她,“你赶紧出去骑你的马吧。” “可是我不想骑马。” “那你想骑什么?” “我想骑你……唔……”谢廷玉话音未落,便被姬怜捂住了唇。 掌心下传来她闷闷的笑声,姬怜心里泛着一种奇异的悸动,强作镇定道:“出去。” 谢廷玉点头。 姬怜放下手,沉默地看着谢廷玉转身。 纵使蛊虫已然回归平静,可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当她的手搭上车门扶手时,唇齿间忽然漫开一阵苦涩的滋味,像含着枚晒裂的野枣,皮糙肉涩地卡着喉咙,吞不下,吐不出。 只听一声闷哼,谢廷玉竟出其不意地回身扑来,两人直直倒在马车内,紧接着,她便不管不顾地含住了姬怜的唇。 “唔……嗯……唔……” 姬怜只觉这唇已被她吻得酥麻不堪,仿佛要生出一层细密的颤意。方才才得以喘息,耳畔又缠来她低低的呢喃,“好怜怜,再让我多亲一会吧。” 这是一个他无法拒绝的请求。 桓折缨一边与姬洵问尽今日下午所发生的全部事情,一边心里暗自盘算着时间,算着算着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按理来说,拆旧绷带能费多少功夫?涂药不过是指尖沾了药膏抹匀,新绷带缠个三五圈也就罢了。就算谢都尉那点擦伤要格外仔细,可这都快一盏茶的功夫了,真的需要这么久? 车内,那二人仍沉溺在深吻之中。 姬怜被吻得神智迷离,手轻抚在谢廷玉的脸颊,任由她作乱的手扯松腰间宫绦,指尖滑到腰后,摩挲揉弄着那处腰窝。 是不是因为吵架分开的那几日?可明明方才在密林里已亲热许久,为何他的欲/念/仍/不/知/餍/足? 待谢廷玉分开唇,欲起身离去,姬怜忽伸手按住她的脊背,小腿缠上她的,嗓音哑得支离破碎,“你说我是薄情寡义之人?那你呢?吻了之后就走吗?我还没亲够,你走什么?” 姬怜仰首,感受着她的唇线在脖颈间游走,侧过脸轻啄几口她耳垂,压/抑/着/在/她/耳/畔/边/低/吟/起/来。 下颔再一次被她钳住,姬怜漂亮的狐狸眼半眯着,顺从地微微启唇,伸出一小截湿润的软舌,学着她的样,用贝齿轻咬自己的舌,无意识地吞吐几下,“还要亲亲。” 一时之间,车内的氛围越加黏腻,两人抱得愈加紧,只闻嘴边溢出的餍足哼哼声。 舌头被她绞着,脑海里一片混沌。 姬怜失神地想,她们如此算和好了吗?那个鲜卑的绿眼男奴,她还会收进房里吗?她和那男奴又到过哪一步?会像此刻她们这样缠绵深吻吗?还是……更进一步? 该不会,那鲜卑男奴已经怀上了谢廷玉的孩子吧? 就在两人气喘吁吁分开之际,姬怜指腹抚过谢廷玉的眼睫,吐气若兰,“谢廷玉,我们此行算不算和……” “谢都尉!” 车外突兀传来一道生硬的声音,惊得二人俱是一震。 桓折缨咳嗽几声,“谢都尉若是料理妥当了,不妨早些移步下车。离城门尚有段路程,此刻启程方能赶在宵禁前入城,耽搁久了恐生变数。” 谢廷玉指腹按在姬怜眼尾,低声问:“你方才想要与我说些什么?” 姬怜忽然一把将她推开,坐起身,背对着她整理凌乱的衣襟,声音闷闷的,却压不住几分不甘,“我同你有什么话说?亲够了就赶紧出去。” 谢廷玉握住姬怜的手,食指在他掌心处勾画好几下,忽闻咔嗒轻响,车门闭合时,她已 利落地翻身下车。 车轮辘辘,碾着月色驶向建康城—— 作者有话说:小谢和姬怜两个人都有那种对对方的生理性喜欢。生理性喜欢是这样的。干柴烈火,情难自抑。 如果这本书连载期间,作者收藏能达到100就好咯([奶茶][奶茶]今晚做梦梦这个) 第77章 众人是一路贴身护送到宫门。 桓折缨见姬洵的马车已入宫墙,长舒一口气,却眼角飞快睃了一眼另一车架。 方才启程前就在车内耽搁许久,此刻谢都尉你又策马贴近车窗是怎么一回事? 内心的八卦驱使着桓折缨随意拉了一个官员,又开始讨论起今日外出之事,但实则蓄意暗戳戳地观察着那两人。 谢廷玉扶着姬怜下马车,随口问:“今日可看中哪处府园?”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怎么?”宽大的袖袍下,姬怜轻捏一下谢廷玉的手指,“你是想我日后住在乌衣巷吗?” 远处偷瞄的桓折缨猛地呛咳起来。那两人莫不是又牵上手了?可惜距离太远,实在看不真切。 那官员依旧哭丧着张脸,“听闻桓都尉与谢都尉交情匪浅,烦请都尉替下官美言几句!下官当真不知那废宅有尸,否则怎敢……” 听到此处,桓折缨那点八卦之心即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严肃道,“好端端的废宅怎会有尸体?” 那官员将下午始末一一道来。 桓折缨眉头紧锁,废宅死尸,马儿突然受惊,一日之内接连发生两起蹊跷之事? 再说回谢廷玉,姬怜这边。 “那处确实不错,曲径通幽,草木葳蕤,且离秦淮河近,夜间出去还能见到河上飘荡的河灯。” “那你想要我搬到那处吗?” 夜色之下,姬怜的眸子里似浸着天上全部的星辰,凝眸地看着谢廷玉。 谢廷玉后知后觉地咂摸出姬怜那番话背后的滋味。 “若是怜怜住在乌衣巷,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谢廷玉回握住姬怜的手,“方便我日后夜里翻墙进去寻你。你可知,上次翻墙潜入宫内,算是有点惊险,那几个金吾卫——嘶!” 她猛地缩手,轻抚着手背新鲜的红痕,黠然笑道:“怜怜你每次咬我,打我可是一点都不手下留情。” “对你这种无赖,何必留情?” 姬怜转身上车,掀帘望着谢廷玉策马远去的背影。待那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他轻声道:“回去之后,便递本奏文上去吧,就说乌衣巷的那套府园最合适。” “是。”绛珠偷眼瞧着姬怜自见到那位小谢大人后便一直微扬的唇角,试探问道,“那日后若是任何有关谢大人的消息,是否还要告知?” 车轮辘辘声中,姬怜闭目倚着车壁。良久,才听得他低低一声:“要,自然是要的。” 待跨进婆娑阁时,姬怜才恍然醒悟,今日尽被谢廷玉占了便宜。可到头来,他仍不知自己与她如今是何关系,更不知那鲜卑男奴是否已被她收入房中。 一时之间,原本雀跃的心情一落千丈。 姬怜木然立在原地,任由宫侍们解开他腰间宫绦。 “出去吧。” 待要褪去最后一层中衣时,宫侍们忽闻被围在中间的殿下低斥一声。 宫侍们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 姬怜双臂交叠护在胸前,脸上那抹羞赧漫过眉梢,耳尖通红,“你们出去吧,不用你们伺候。” “是。”宫侍们低眉顺眼地退至汤池间外。 姬怜深吸一口气,指尖微颤,中衣如流水般从他美丽的身躯下滑落至地。 他踱步至屏风旁的一面巨大铜镜前。 “真的是……每次都不知道轻一点。” 凑近前,细细打量,眼里是散不去的餍足。 指尖拨开垂落的乌发,微微仰起脖颈。 侧颈上赫然是一枚月牙状咬印,齿列清晰可辨,周围还零星散落着细密的/吮/痕。 朦胧的铜面映出一幅暧昧的画卷,白皙的肤色上显出深/浅/交/错/的/粉/淡/指/印,或轻或重,大小不一,像是被人一寸寸描绘上去。 又到侧腰两处,皆呈现着青紫的掐痕,后侧腰窝摸上去甚至还能感受到当初她指尖残留下的余温。 砰的一声巨响,是姬怜背靠汤池,直直地倒了下去,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散落的长发。 热气氤氲中,一具美丽诱人的白皙身躯从池底慢慢浮了上来,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滑落,分不清是池水还是泪水。 他仰面望着穹顶,喉结微微滚动,像是要把那些说不出口的苦涩都咽下去,手无意识地抚摸着那一点红心守宫砂。 姬怜突然可悲地想,纵使婚宴那日和谢廷玉大吵一架之后,纵使她亲口说了未曾想过和他成婚,但只要她对他勾勾手指,他即使咬破唇瓣强装冷漠,也难以抵御对她的喜欢和依赖。 我怎么就那么喜欢她呢?喜欢到甘愿做她见不得光的情人。 她曾多次说我是一只小狐狸,那她呢?她便是最冷心冷情的猎人,不需牢笼,不必枷锁,只一抹眼神,便能让我困在她掌心,走不出去。 又过一日,谢廷玉照例去司戎府上值。 待进入侧厅,就见里头已有几个人聚在一起,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什么。说起来,谢廷玉原本只是打算过来点卯,打个照面,便前去廷尉台。 她径自走向书架,翻找最新编制而成的北府兵名录。一条手臂突然从背后绕了过来。 崔元瑛笑嘻嘻地贴上来,压低声音道:“听闻昨日你去给帝卿看风水选址了?最后定的哪儿?”更加小声,“是不是恰好选在乌衣巷那里。” “如你所说。”谢廷玉头也不抬,继续翻看手中竹简。 崔元瑛笑容一僵。她本是随口打趣,没成想竟得了这么个准信。她一把按住谢廷玉手中的竹简,声音都变了调,“当真?谢廷玉,我看那位帝卿与你好像挺熟的。” “是挺不一般的。” 谢廷玉抬眸,竹简在掌心处拍一拍,“都救了他两次,若还不熟,岂不是太没良心了?” 透过层层书架缝隙,只见王兰之正与几位世家贵女围坐一处。 王兰之拍案而起,眉宇间尽是怒色,“不过是些北狄蛮夷,当年被我母亲打得俯首称臣,如今竟敢派细作潜入大周!此事绝不能善罢甘休!” 袁望舒微微斜倚在王兰之身侧,对面坐着几位新晋的贵女。这些年轻女子皆是靠着祖上荫庇,又兼骑射出众才得以入选,正是朝廷着力栽培的新锐。 “谢二。” 谢廷玉脚步微滞,回首见袁望舒正冷冷望来,“你这是要去哪里?” 她扬了扬手中竹简,“检验一下北府兵名录,便打算去廷尉台。你唤我有何事?” 袁望舒目光如刀,直刺谢廷玉身后的崔元瑛:“若非崔元瑛硬拉着你去春枕楼,你怎会惹上这些是非,还往园子里带什么鲜卑男奴!”说罢重重拍案,“崔元瑛,这都是你的过错!” 崔元瑛脖子一缩,躲在谢廷玉身后,瓮声瓮气道:“腿长在谢二身上,你情我愿的事,我就算硬逼,她也未能去啊!” 谢廷玉沉默几息,望向众人,“看来我与崔元瑛逛春枕楼,又被请去廷尉台的事,诸位都已知晓了?” “你被放出来之后,全建康的 人都知晓了。”袁望舒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就连我三弟都知道了。” “……袁三郎竟也这般爱听市井闲话?” “你现在最该做的,是立刻回府彻查那个鲜卑男奴。严加看管,免得他窃取谢大司徒的机密文书。”一位贵女插话道。 谢廷玉漫不经心地撩起衣摆,坐在案几后,支起下颔,“我买的那位,汉话都说不利索,大字不识几个,诸位多虑了。” 她忽而转向王兰之,饶有兴致地问:“你方才说什么细作,难不成已经揪出来了?” 王兰之颔首,神色凝重,“今早刚得的消息。昨日皇室车驾惊马之事,廷尉台已查出了眉目。宫中专职喂马的胡奴招供,此次进献的乐师里混进了几个鲜卑人,其中一人偷偷给御马喂了疯马草。” 谢廷玉手中转动的竹简骤然停住,“所以马惊非意外,而是有人蓄谋。”她把身子坐直,“说到蹊跷事,前日我随几位大人为皇室勘验宅院风水时,在一处废宅枯井中发现了数具男尸。” “谢二,你还会看风水?”崔元瑛好奇问。 “有风,有井水,那就是风水好。”谢廷玉敷衍回答。 “此事桓折缨已告知我等。”王兰之手撑在大腿上,沉声道,“只是她身为金吾卫,不便直接插手。” 谢廷玉回忆当时情形,“我当初看几眼,觉得那几具尸首的轮廓,倒有几分像鲜卑人。只是井中昏暗,又未能打捞上来细看,不敢妄下断言。后来我将此事禀报廷尉监,那位说那处已划归皇室用地,若要搜查,须得层层递奏,待天子朱批方可动作。” 指尖轻叩案面,“算算时辰,那批文今日也该下来了。” “那井中男尸,该不会和近来涌入大周的鲜卑男奴有关联吧?”崔元瑛问。 “有这等可能,不过真相如何,还需等今日勘察后才能定论。” 谢廷玉起身整理衣袖,“正好今日要去廷尉台,便一并查问清楚。” 袁望舒也跟着站起来,“我同你一道去。”她突然轻咳一声,神色略显尴尬,“既然你买的那男奴并非是细作,那便不如送去做些洒扫事宜,并不适合留在你院中。” 谢廷玉困惑不解。 崔元瑛哂笑一声,“她怕这男奴为了争宠,爬上你的床榻,到时候她弟弟可就——哎呦!疼!” 袁望舒冷着脸收回脚:“再多嘴,下次废的就不止是脚了。”—— 作者有话说:写得卡死我了,真的卡死我了。(谢谢大家的营养液还有评论支持[让我康康][让我康康][让我康康] 这一章亲都没亲都要被锁(早上起来发现),上一章亲成什么样了一点事都没有。喂! 审核,我真的没空陪你们闹了,审核。已改X6(我现在大概能懂,写了什么是坚决放不出来了) —————— 小剧场(随便想着玩了): 近日RedBook平台出现一则热帖,内容如下:友友们,我最近遇到了我的真命天女crush。她长得好看潇洒,我特别特别喜欢她。我和她暧昧了好久,就是没有确切的关系,前几日我问她,你以后会娶我吗?谁知道她直接回根本就没有想过和我结婚,我当场就和她大吵一顿,事后很后悔。昨天因为一点事,我们又碰面了,kissandhug,然后她还摸我,摸着摸着我就climaxed了。但是我没问她,我们这样算不算和好。 友友们,你们觉得我和她这次算和好了吗?以后她会娶我吗? 不吃香菜:她是渣女,劝分。 怜:她才不是渣女!她只是没有意识到要和我结婚。 AAAA超强打孔机:她只是想睡你,劝分。 怜:哪有!我和她目前还没有睡过,她分明是喜欢我的内在。 中午吃啥:那是因为她还没睡到你,等睡到你就把你抛弃了。 怜:哪有,她每次亲我之前都会问,我能亲亲你吗,这么有礼貌的女孩子怎么能是渣女? 后台消息显示怜拉黑三人。 晚上,怜怜哭着给某个人发消息,“你真的只是想睡我吗?” 小谢秒回:“真的可以睡吗?那今夜我来你家?” 怜怜大哭,把小谢也一并拉黑了。 第78章 出乎袁望舒意料,谢廷玉径直领着绿眸鲜卑男奴,一路往城郊荒宅而去。 “不是,谢廷玉你……” 袁望舒打量骑在马上的谢廷玉,又看看骑在一头驴上的男奴,眉头微蹙,“你带着他难不成是去认领死尸?” “有何不可?说不准确实有效呢?” 袁望舒正欲再劝,却见谢廷玉忽然转头,与那鲜卑人叽里咕噜说起话来。那流畅的鲜卑语倒是惊得袁望舒频频侧目,“你居然还会鲜卑语?你……此前在外修行时还去到过北境?” “嗯。确实去过。”谢廷玉轻描淡写地回答。 袁望舒一时语塞。上清观明明远在南方,北境不仅路途遥远,更有流寇肆虐。她实在想不明白。谢廷玉当年孤身一人,跑去那等凶险之地做什么? 待这三人抵达时,那座废宅已经被廷尉台的差役层层包围起来。谢廷玉神色如常地迈步而入,倒是袁望舒在进门时,不自觉地抬头多看了几眼那蛛网密布的破旧匾额,又环顾四周荒凉的院落,这才快步跟上。 “谢司直安好。” 等候已久的小吏立马上前,拱手行礼,“谢司直请随下官来。” 谢廷玉一行人跟随小吏穿过杂草丛生的庭院,来到后院一处枯井旁。几具尸体已被打捞上来,整齐排列在草席上,覆着素白麻布。廷尉监等人早已候在一旁,面色凝重。 寒暄过后,仵作上前揭开白布,几张狰狞可怖的面容暴露在众人眼前 死者额角青紫,鼻梁断裂,眼窝深陷处残留着淤血,眼尾泛着不自然的青灰色。干涸的血迹从嘴角蜿蜒至脖颈,而颈项上印着紫黑色的勒痕。身上布满鞭痕与烫伤,□□处被残忍地塞入异物,血肉模糊相连着。 这分明是被人肆意凌虐,百般折辱后,不堪折磨而死的惨状。 那鲜卑男奴一见尸体面容,顿时浑身剧颤,泪水夺眶而出。他猛地转向谢廷玉,用鲜卑语急促地说着什么,声音哽咽破碎。 围在旁边的一干人不懂鲜卑语,只得干站在一旁,大眼瞪小眼地看着。 谢廷玉凝神听完,轻轻拍了拍男奴颤抖的肩膀,转向廷尉监道:“他认出这几人确是同乡,当初一起被卖到建康的鲜卑人。” “他说,家中贫困难以维生,恰有商人许诺重金收购年轻儿郎,其母便将他卖出。” 说罢向廷尉监郑重一礼,“此人身不由己,又汉话不通,绝非细作。还望大人妥善安葬这些可怜人。” 廷尉监连忙还礼,“谢大人放心,廷尉台自当妥善处置。”她压低声音,做了个请的手势,“只是事关鲜卑细作一案,还请大人移步详谈。” 两人移至一棵树下。斑驳树影间,廷尉监从袖中取出一卷密函递给谢廷玉,“多亏谢大人当日与皇室同行,这才避免了一场大祸。那几个混入乐师中的鲜卑细作如今已被赐死。” “是怎么混入的?” “谢司直有所不知。自去岁起,就有人专做这贩卖鲜卑男奴的勾当。因他们容貌异于中原男子,颇得些贵女青睐。有人便借此培养了几个貌美男奴,混入建康城内。前些时日被几位大人看中,暗中探得小殿下,还有帝卿的出行消息,又与宫中潜伏已久的马奴串通,这才有了那日的惊马之祸。” 谢廷玉阅览密函的动作一顿,似笑非笑,“有人专门做这贩卖鲜卑男奴的勾当?是谁胆子如此大?” “暂且不知。这件事做得很隐秘,经由许多个人转手,还未能摸到最终的幕后操盘手。” “那这井中的男奴又是怎么一回事?”谢廷玉在枯井与花圃间来回扫视,“这后院中残留的花又调查清楚了吗?” 廷尉监摇摇头,“井中尸首的来由尚未查明。不过……”她疑惑道,“谢司直为何要查这些花瓣?” “啊……你不觉得奇怪吗?一个荒废的宅子,却有人专门打理这些花?” 廷尉监还未反应过来,谢廷玉已径直转身走向花圃。她俯身在杂草丛中仔细搜寻许久,终于拾得几片零落的花瓣,小心地用绢帕包裹起来。 正欲离开时,谢廷玉忽又驻足。花圃土壤色泽异常,那深褐近黑的颜色与周遭截然不同。取下鬓间玉簪,她轻轻拨开表层浮土,挑了些许置于掌心。 一股古怪的腥气扑面而来。谢廷玉不解,又凑近细嗅,这气味竟似干涸的血迹。她神色一凛,当即用绢帕将土样一并包起。 “谢司直。” 不远处的廷尉监朝谢廷玉招招手,小声呼喊,“谢司直,我话还没说完呢。” 待谢廷玉走近,她又递过一张画像。画中女子右脸布满狰狞的烧伤疤痕。 “这是?” “那几个鲜卑男奴受刑不过,招出曾与此女在城南暗巷接头。昨夜已将其擒获。据她供述,三日后子夜将有人与她交接新一批男奴,其中恐混有细作。为防泄密,她们行事极为谨慎。需先验明身份,才告知最终交货地点。且每次都会变更场所,极难追踪。” “那你们打算怎么做?” “我们打算放她出去当诱饵,再派手下在外头潜伏,等她引对方到交货地点,就一并擒拿。” 谢廷玉提出疑惑,“你们可曾擒获这疤脸女子的家眷?” 廷尉监一愣,“尚未。” 谢廷玉蹙眉,“那你们还等什么?放虎归山,就不怕她反手把你们都卖了?” “谢司直这话,我们倒是未曾想过。”廷尉监语塞,“那依谢司直之见,我们该如何做?” “哎,你们既已抓了她,她明知活不成,你怎知那不是对方设的圈套,专等着套你们呢?廷尉监大人,若是圈套,派去的人一旦入瓮,岂不是被对方一锅端了?” “那依谢司直之见,我们给如何做?” “要我说,不如找人易容成这疤脸前去赴约。” “啊……这……这与放她本人前去有何区别?” “廷尉监大人,不知可曾听过这么一句话?最高明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姿态出现。这件事,只需找个武艺高强,机敏聪慧的可靠之人即可。” 谢廷玉拍拍胸脯,毛遂自荐,“不如看看我?我觉得我很适合干这个。若是有任何异样,我打个手势,咱们就一同撤退。” 廷尉监面露难色,“谢司直愿亲自出马自是再好不过,只是谢大司徒那边又该如何说?” “这件事我自会和母亲说。” 廷尉监闻言,当即整肃衣冠,朝谢廷玉深深一揖,“谢司直大义!下官定当安排精锐暗中护卫,绝不会让大人有丝毫闪失。” 袁望舒双手抱胸,见谢廷玉走来,“怎的聊了这么久?有什么新突破吗?” 谢廷玉侧身凑近袁望舒耳畔低语几句,袁望舒当即眉头紧蹙,“你身为陈郡谢氏嫡女,何必亲身犯险?”忽又恍然,“好你个谢二,莫不是想借此在圣前再露一回脸?” “……我在你心里有如此好功吗?我既然身为廷尉台司直,在其位而谋其职,不是很正常吗?” 袁望舒仍不赞同地摇头,“既你执意涉险,我袁望舒岂能落于人后?届时我必在暗处策应,断不会让你专美于前。” 离去时,袁望舒蓦然回首望向荒宅,一股诡异的熟悉感涌上心头。直至回到袁园,她才猛然惊觉。 那处宅院,正是袁氏那位因触怒先帝而仓皇出逃的伯母袁天鸾的旧居。 她与这位辈分高的伯母从未见过面,却幼时曾来过此处几次。后来偶尔向族中长辈问起,得到的总是含糊其辞的回应,只说袁天鸾四海为家,如今不知漂泊何方,若是如今还活着,只怕是要快六十岁了。 与袁望舒所在的袁园仅一街之隔的袁氏主园内,袁照蕴正与一人相对跪坐。 清泠的茶水声在静室中响起,袅袅白雾在两人之间氤氲升腾。 那人身着一袭灰色尼姑袍,发丝尽数束在素帽中,手中的南海佛珠缓缓转动。此人是颍川庾氏的家主,名为庾蓉。 袁照蕴轻啜茶汤,茶盏在指尖转了半圈,“你不是既已斩断尘缘,今日何故破戒出寺?” 庾蓉双手合十,低诵佛号,“贫尼确曾立誓不再沾染人口买卖之事。这些年在寺中带发修行,以消罪孽,也严令后辈莫要重蹈覆辙。奈何……” 奈何颍川庾氏自三代起便一蹶不振,在建康城内渐露落魄,后辈为求存续,竟又将主意打到了人口买卖上。 茶雾氤氲间,庾蓉声音愈发低沉:“只是此事,不知为何为混入鲜卑细作一事。若廷尉台彻查此事,贫尼往日所为必被牵连。求大司农念在昔日情分,救庾氏这一次。”说罢,她伏首行礼。 “这件事,你即使不说,我也不能坐视不管。” 袁照蕴缓缓抬眸,“当年师太从鲜卑为我寻来那异域奇花,说是以其花瓣,花汁制香,可令人心神俱醉,情动不已。我确也凭此香得了先帝眷顾。只是这花难养,需要以人血浇灌。此番令孙女送来的那几个鲜卑男奴,正好派上用场。” “谁知那养花的废宅偏被划入皇室用地,还误打误撞被这位谢司直撞见,这件事确实令我措手不及。” 她冷笑一声,“就算让那谢司直继续查,也查不出什么。底下人办事不利,留下几具尸体又如何?横竖死无对证。” 袁照蕴忽然沉默下来,想起多年前那个预言。 当年她们袁氏获得先帝信任,缘由有三。一是靠这特制的暖情香,二是多次进献美人,三是因袁天鸾精通相面占星,常为先帝算命占卜,还曾引荐数位声称能研制延年益寿丹药的方士。 握着茶盏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袁天鸾离建康城前那晚曾对她说过,推演袁氏未来几十年气运,甚至是百年,绝无可能成为世家之首,劝她日后莫要强求冒进,及时收手,免得连累整个袁氏。 可笑,实乃可笑至极。 袁照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心中暗忖:“我从先帝时期苦心经营至今,好不容易把琅琊王氏拉下来,岂能让她谢清宴带着谢氏爬上去?” 她看向庾蓉,冷声道:“就让这位谢司直永远消失吧。” “下手要快,要狠,不必留余地。”—— 作者有话说:填补一章,以及六章提到过的暖情香,十三章的先帝吃长生不老丹药的伏笔。 洗澡的时候反复思索有没有哪里写错,结果还真的出现了个bug。稍微修改了一下,看过的无需看,是年龄上可能有点bug。 袁天鸾和袁照蕴不是同一辈的,袁照蕴算袁天鸢的小辈呢。所以袁望舒应当是没见过袁天鸢的。 第79章 子夜时分,乌云覆月,空中飘着柳絮小雨。 一个头戴斗笠,身着窄袖劲装的女子出现在街头。她右脸布满狰狞疤痕,鞋履踏过水洼的声响,惊动了街边檐下躲雨饮酒的黑衣女郎。 黑衣女郎见疤脸人走近,径直在她斜前方落座。疤脸人哑着嗓子唤来酒博士。那声音嘶哑难听,是当年火场浓烟呛坏了喉咙。 她要了杯清酒,仰头饮尽。缠着绷带的手随意搁在桌上。 咚、咚、咚—— 三声长叩。 咚、咚。 两声短响。 黑衣女郎举杯饮酒的间隙低语:“日月星移。” “江河倒流。”疤脸人沙哑回应。 黑衣女郎倏然起身,打了个手势。疤脸人饮尽残酒,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暗巷拐角。 “近日廷尉台抓得紧。”黑衣人低语,“你来时可有人跟踪?” “没有。”谢廷玉简短应答。 黑衣人目光扫过谢廷玉左手的绷带,那手背青筋凸起,皮肤干裂,掌中心缠着一层纱布,“手受伤了?怎么伤的?” “被咬伤的。” “咬伤?”黑衣人想起这疤脸确实养了条恶犬,“又是你家那条畜生?早说过这种凶狗该早早处置了。” 谢廷玉沉默以对。 黑衣人并未起疑。这疤脸素来独来独往,除了交接时必要的话语外,向来惜字如金,这般反应实属平常。 谢廷玉默默跟在黑衣人身后。 两人身后的屋檐阴影处,三道人影悄然潜伏。 “我说袁望舒,你出来还带那么多人作甚?” 崔元瑛眯眼打量着下方,除了廷尉台的差役,还有两队人马潜伏在暗处。 袁望舒侧脸斜睨,冷斥:“母亲忧心我的安危,多派几名亲卫随行保护,有何不妥?你今夜不是也带了人?” 王兰之突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人顿时收声,悄然跟上。 三人身影之后,暗处潜伏着众多人马。廷尉台差役,崔元瑛的随从,袁望舒的亲卫,谢氏的精兵,皆身着紧身夜行黑衣,在夜色中倒难分得清谁是谁的人。 雨幕中都化作一片模糊的暗色。偶有兵刃折射的寒光闪过,又迅速隐没在黑暗里。 谢廷玉紧随黑衣人穿过幽暗的暗道,几经转折后,眼前豁然开朗。秦淮河畔的城门码头处,数艘大船静静停泊。 她眸色一沉,立即认出这是颍川庾氏掌控的水路要地。 当年王琢璋为让她理清建康世家盘根错节的关系,日/日/逼/她背诵那本《建康世家志》,其中明载,颍川庾氏正是以漕运起家,掌控着秦淮河大半码头。 借着船上火把的微光,只见大船帆布低垂,甲板上堆放的尽是些寻常货物,尽是米粮、布匹等大宗商品,乍看与普通商船无异。 谢廷玉暗自思忖:人藏在哪里?总不至于明目张胆藏在甲板下?庾氏若用自家船只运输,一旦败露岂不是自投罗网? 她试探问道:“这次为何改在码头交接?” 黑衣人未起疑:“近日廷尉台查得紧,佛庙后山来不及运,今夜就在这儿接人。你先在这儿接走,再把佛寺后山那几个也一并带了。” 谢廷玉随黑衣人登上甲板。 “站住!” 一声厉喝骤然响起。谢廷玉身形一顿,只见数名持环首刀的船员举着火把逼近。灼热的火光直照在她脸上,在那张布满狰狞疤痕的面容上,唯有一双眸子平静如水。 两名船员上前粗暴搜身,从前胸一直摸索至小腿。谢廷玉神色如常地伫立原地,任凭她们检查。待确认未携兵刃后,方被引向船舱下层。 走过狭窄楼梯,只见四五名守卫把守着七八个紧闭的舱房。 守卫与黑衣人点头示意后,从腰间取出一串铜钥,咔哒一声打开了身后厚重的舱门。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昏暗的舱室内,十余名鲜卑少男蜷缩在角落,见有人进来,俱都惊恐地往后缩去,眼中满是惧色。 “你——唔!” 舱门刚刚虚掩,黑衣人刚吐出一个字,谢廷玉骤然发难。 她左手如鬼魅般掐住对方咽喉,右手钳住下颌,猛地一拧。 咔嚓! 骨骼错位的脆响在舱内格外清晰。紧接着一个扫腿将黑衣人放倒,摘下斗笠,取下发间的银簪,寒光一闪,精准刺入喉间要穴。 这一切只发生在五息之间,不过一个眨眼,黑衣人便已气绝倒地。 这些鲜卑人被关在此处时,都被喂了哑药,唯得解药才能发声,这原本是预防这些人招致官府注意,没曾想今夜却帮了谢廷玉大忙。 鲜卑儿郎们此刻瞪大双眼,本能想尖叫却发不出声,只能拼命往角落挤,瑟瑟发抖。 门外守卫听到舱内传来异响,刚推门查看,右眼骤然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她还未及呼喊,下巴就被猛地卸脱,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咽。 谢廷玉将人重重掼倒在地,顺手抽出守卫腰间的横刀。寒光闪过,一道血线在守卫咽喉绽开,鲜血喷溅在门板上,瞬间了结性命。 整个动作干净利落,未发出半点声响。 昏暗的烛光中,一道修长身影投映在舱门上。当其余守卫察觉异样时,只见一个疤脸女子持刀踏血而出,身后血泊正缓缓漫延。 守卫们这才惊觉不妙,纷纷拔刀冲来。谢廷玉面无惧色,刀光如练,转眼间便将几人尽数斩杀。 此时,甲板上突然传来阵阵喧哗。金铁交鸣声中夹杂着尖叫。正是袁望舒率领的人马已悄然登船,与船上守卫交上了手。 谢廷玉拾起地上那串铜钥,咔嗒一声打开隔壁舱门。舱内果然也关押着不少人。除了鲜卑男奴,竟还有不少汉人面孔。 这些人见了她,却如见恶鬼般拼命往后缩去,眼中满是恐惧。 “嗯?我是来救你们的?你们往后退作甚?” 谢廷玉百思不得其解,手上下意识一摸脸,顿时了然:哦,这脸太过丑陋,把他们给吓到了。 她随手抹去面上伪装,将每个舱门打开之后,转身直奔甲板。 放眼望去,官府的人马已控制了其余船只。 还未来得及细看,身后忽有刀风袭来。 谢廷玉倏然矮身,手腕一翻,横刀精准刺入偷袭者腹部。还未抽刀,又有数名敌人同时扑来。 手上这柄横刀质量太差,刚刺入一名敌人的咽喉,便死死卡在骨缝间,再难拔出。她索性弃刀,赤手空拳迎战余下众人。 可即便是用手,对付这些虾兵蟹将仍是游刃有余。 袁望舒带人赶到时,正撞见谢廷玉一个利落的背摔,将敌人狠狠掷入河中。她双手空空,面上残留的血迹与未擦净的疤脸妆容混作一团,在火光映照下宛如地狱来的索命恶鬼。 她刚要命人掷刀相助,却见谢廷玉已然俯身拾起地上一截粗绳。 只见谢廷玉手腕一抖,绳套如闪电般飞出,精准套住另一人脖颈。随着她手臂猛地一抡,那人便如破布袋般被甩入水中。 这一幕看得简直是让人惊讶连连。当真是神力啊! “哎!望舒娘!” 那恶鬼突然扭头喊道,声音里半点杀气也无,“带帕子没?血糊眼睛里了。” 袁望舒:“…………” 有袁望舒相助,谢廷玉周围的敌人顿时被清空。趁着这个空档,她又问袁望舒要帕子擦脸。 袁望舒一边递过一把横刀,一边回头问亲卫有没有人带帕子。最后排一名亲卫匆匆递上一块粗布帕子。 她接过一看,这帕子质地粗糙,还带着沙粒般的触感,明显不是贵族用的上等丝绢。 袁望舒眉头一皱,“这帕子太糙,换一块。” 谢廷玉却不甚在意,一手接过,三下五除二擦净脸上血迹和残妆,随即手腕一抖,那沾血的帕子疾射而出,正中一名匍匐逼近的偷袭者面门。 她身形如电,掠至近前。寒光闪过,横刀一旋。 咕噜噜,一颗头颅滚落甲板。 她拍拍手,“没事没事。能擦干净就行,我不讲究这些。” 袁望舒嘴角抽了抽,目光在滚落的头颅与谢廷玉若无其事的神情间转了一圈,“还真的是不讲究。” 雨幕潇潇,船板上血光冲天。刀剑相击之声,惨叫哀嚎之音此起彼伏,在河面上回荡不绝。 待最后一名敌人倒下,云开月现。清冷月光洒在斑驳血迹上,映出一片肃杀。 “除却此处,还有那后山佛寺处还藏了 几个。” 谢廷玉手中横刀滴血,刀尖垂地泛着寒光。她一脚踢开脚边尸首,“派些人,随我去佛寺拿人。” “佛寺?”袁望舒眼露疑色,“这建康城郊的佛寺不说上百,少说也有数十座,你知是哪一处?” 谢廷玉斩钉截铁道:“自然知道。颍川庾氏那位带发修行的家主在哪座寺庙,我便去哪座。” 袁望舒还未来得及细想颍川庾氏与此案的牵连,就见谢廷玉已带着几名谢氏精锐转身离去。她急忙点了几名袁府亲卫跟上,亦有几个主动报名前去的。 袁望舒扬声道:“你先去。待我处理完此处残局,即刻与你会合。” 谢廷玉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身影已没入夜色。 月光如水,一队黑影沿着蜿蜒小径疾行。铁甲与刀鞘偶尔相击,发出细微的铮鸣。 谢廷玉一行人抄小路疾行,很快便抵达目的地。正往后山僻静处行进时,她耳尖忽地一动。树影婆娑间,骤然跃出十余名黑衣蒙面人。 竟有人在此设伏? 谢廷玉原以为夜袭佛寺能打对方个措手不及,未料反遭埋伏。是谁走漏风声?又是何人能未卜先知? 黑衣人目标明确,全然不顾外围护卫,手中环首刀寒光凛冽,直取被护在中央的谢廷玉。 夜色中,袁氏与谢氏的人马早已混作一团,难分彼此。 岑秀拼死护主,身上已中数刀,却仍咬牙紧贴谢廷玉身侧。她一个侧滚避开凌厉刀锋,抬头却惊见原本护卫谢廷玉的几人突然倒戈,举刀向谢廷玉劈去。她嘶声喊道,“少主人当心!” 谢廷玉闻声旋身,手中横刀如银龙出海,同时架住四把袭来的环首刀。刀锋相击,火星四溅。正欲反击时,眼前忽地黑影幢幢,一阵眩晕袭上心头。左臂骤然传来的剧痛反倒驱散了这股昏沉。 她心念电转。今日出门前并未食用任何不妥之物,那杯清酒也无异样。 是那块帕子! 若在平日,这等围攻不过小菜一碟。但此刻药力发作,谢廷玉顿觉力不从心。尤其眼前这名步步紧逼的刺客,招式狠辣刁钻,绝非世家府兵的路数,倒像是江湖上刀口舔血的赏金杀手。 那泛着幽黑寒光的刀锋,分明淬了剧毒。 转瞬间,随谢廷玉前来的亲卫已所剩无几,敌人却如潮水般涌来。岑秀目眦欲裂,拼死冲杀到她身侧。 又是一柄环首刀迎面劈来,谢廷玉屈膝后仰,刀锋擦过面门,几缕青丝飘落。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原本倒地的刺客突然暴起,利刃狠狠刺入她大腿后侧。 谢廷玉闷哼一声,单膝跪地。面前刺客抓住破绽,横刀直刺而来。 “少主人——!” 岑秀的嘶吼声中,那柄横刀已贯穿谢廷玉胸膛。刀尖自后背透出,鲜血顺着锋刃滴落。 谢廷玉咬破嘴唇,在剧痛中凝聚最后气力,手中横刀自下而上,狠狠捅入刺客咽喉。 两人同时倒地。 鲜血在谢廷玉身下蜿蜒成河。她睁着双眼,望着无尽夜空,感受着生命随血液一同流逝,体温渐渐消散在寒夜里—— 作者有话说:填补三十三章姬怜所做之梦伏笔。 怜怜要大哭特哭了 第80章 剧痛如蛛网般从伤口蔓延开来,将谢廷玉全身紧紧缠绕。 她浑身脱力,唇瓣轻颤,疼得说不出话来。 恍惚间,她想起自己魂魄附体重生的奇遇。这般机缘,想必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这次,她是真的要死了吧? 从老天手里借来的这十多年,原来此时此刻是终于要还回去了吗? “……怜怜……” 嘴唇只剩微弱的张合,无意识地溢出两个字。当得知她的死讯时,姬怜会为她而痛哭吗? 大抵是人将死时脑子混沌,连自己也说不清,为何偏偏想起这个。 她抬眸,眼睁睁地看着全场仅存的唯一一名刺客,奋力从地上支起来,手举着匕首,一步一步靠近。 “不——!” 同样重伤倒地的岑秀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拼命向这边爬来。 谢廷玉涣散的瞳孔里,映出那把高高扬起的匕首。 寒光下坠的刹那,破空声骤响,一支羽箭精准贯穿刺客太阳穴。匕首当啷落地,刺客轰然倒下。 岑秀见状,紧绷的心弦骤然松懈,全身气力瞬间散得无影无踪。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谢廷玉依稀看到一队人马疾驰而来。她再也支撑不住,缓缓阖上双眼,坠入无边昏沉。 “谢二!” 崔元瑛一见血泊中的谢廷玉,顿时骇底魂飞魄散。她双唇剧烈颤抖,语不成句,“这、这……这是……” “谢二!快醒醒!”她六神无主地就要伸手去摇晃。 “住手!” 袁望舒厉声喝止,一把拍开崔元瑛的手,“她伤得这么重,你是要她的命吗?!” “我看你才是要少主人的命!” 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骤然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岑秀浑身是血地趴在地上,衣衫破碎处露出翻卷的皮肉,眼中燃烧着滔天恨意。 岑秀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染红了面前的土地,染血的食指颤抖地指着袁望舒,“就是你,假意派人支援,实则是蓄意谋害。” 一石激起千层浪,此话一出,在场的各人神色各异。 崔元瑛最先暴起,想也不想地一把揪住袁望舒的前襟,“袁望舒,没想到你是如此卑鄙。当真是小人一个!” “当时若不是谢二,你早死在回建康的路上了!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让你——” “荒谬!” 袁望舒猛地挣开,看着谢廷玉的伤势又急又怒,“我若存心害她,会指名道姓派这些护卫去吗?这是为了昭告自己的罪行吗?” 她冷眼看去,依稀辨得此人是谢廷玉的贴身亲卫,“区区亲卫,也敢血口喷人?” “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自己心里清楚。从小到大,你给人使的绊子还少吗?”崔元瑛抡拳就要打。 “都住手!” 王兰之厉声喝止,迅速分派任务,“去寺里借辆马车,就说是琅琊王氏相借,届时自会重利相谢。” 又吩咐廷尉台的差役,“把寺庙翻个底朝天,定要找出其余被拐之人,敢阻拦者以妨碍公务论处!” 岑秀强撑着一口气,朝王兰之恳求,“王统领,求您速送少主人回谢园,她伤得太重了。” 崔元瑛已然红了眼,不管不顾地扑向袁望舒,两人在地上扭作一团。随行的护卫们面面相觑,既不敢上前劝架,又不敢贸然助阵,只得僵立原地。 王兰之冷眼扫过厮打的二人,径直走向谢廷玉。她探指试了试鼻息,又按在颈侧,感受到微弱的脉搏后,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她再仔细检查伤势。胸前贯穿伤虽深,所幸未及心脉,大腿后侧血流不止。她迅速解下腰间蹀躞带,紧紧捆扎在谢廷玉胸口止血,又撕下衣袍下摆,包扎腿伤。 “你个心胸狭窄的小人,我今日就要替谢二打死你!狼心狗肺,不识忠义,忘恩负义,枉为人形!”崔元瑛被袁望舒按在地上仍破口大骂。 袁望舒双目赤红,“住嘴!你给我住嘴!” 她声音嘶哑,“起初我是与谢廷玉不和,但这些时日,我早已视她为友,怎会害她?” 崔元瑛张嘴一啐,口中血沫尽数地吐在袁望舒的脸上,“尽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谁会信。你狡辩什么?!” 袁望舒三指指天,厉声起誓,“我袁望舒若存半分害人之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誓言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你倒是说得出口?” 正争执间,马车已疾驰而至。众人小心翼翼地将谢廷玉抬上担架,送入车中,岑秀支撑着起来,一步一晃地也上了马车。 王兰之一把跨坐于马车前,对着地上那二人道,“你们两个将此残局收拾干净,我这就带着谢廷玉回去。”说罢,马鞭一甩,马车速速朝建康城内驶去。 崔元瑛猛地推开袁望舒,顶着青紫的脸爬起来,一把揪住她的衣领拖到血泊前,“今日我非要撕下你这张假面不可!” 她粗暴地翻过地上咽喉插着横刀的刺客。当那张脸显露时,袁望舒如坠冰窟,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这人她认得。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手,后被母亲暗中招揽入袁园,专司见不得光的差事。她曾数次在府中与此人擦肩而过。 袁望舒艰难地咽 了咽唾沫,浑身发冷地蹲下身,反复确认。这张脸,她都再熟悉不过。 此人向来只听命于一人,她的母亲,当朝袁大司农。 她的母亲,竟是真的要取谢廷玉性命。 这个认知如惊雷般劈进脑海,袁望舒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崔元瑛暴躁地搜查其他尸体,随手点了几名护卫,“你,你,还有你,过来查验这些尸体!” 然而除了几具身着谢氏服饰的精兵,其余黑衣人身上竟无半点标识。 世家府兵惯常在衣甲内衬,兵器暗处镌刻族徽,这些人却干净得诡异。既分不清是袁府亲卫,还是半路杀出的刺客。 压根就无法入手查验。 袁望舒从血泊从捡起一把刀尖泛着黑光的横刀,上头刀锋锐利,血迹斑斑,可见上头涂了剧毒。 袁望舒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握紧手中横刀转身便走。身后突然被人狠狠按住肩膀。 崔元瑛怒目而视,“你要去哪儿?你以为没抓到把柄就能一走了之?” 袁望舒神色木然,与先前判若两人,“放手。我要去救谢廷玉。” 她甩开崔元瑛的手,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全然不顾崔元瑛在后头的叫骂声。 崔元瑛一跺脚,咬牙切齿,“走!回崔园把府里医师都带上,速去救治谢二!” 袁府主园外,一道染血的身影踉跄而入。 “母亲呢?” 管家见袁望舒满身血污,面色骇人,慌忙赔笑,“二娘子刚从外头办事回来,如今天色晚,家主早已歇下,不若明早再……” 管家的话戛然而止。她盯着架在脖子上的刀刃,冷汗涔涔,“二娘子,您就算把小人的脑袋给砍下来,小人也无法给您喊来家主呀!” “再啰嗦一句,我不介意拿你开刀。别以为伺候母亲多年,我就不敢动你。” 袁望舒将刀锋又推进一分,血珠立刻渗出,眼神冰冷,“让开。” “小人……” 一道声音忽然从廊下传来。 “若要问话,进来便是。” 廊下,一个身披湖蓝外袍的身影静立在那儿。宽大衣袖遮住了双手,寅时的昏暗让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袁望舒紧攥刀柄,指节发白,大步踏入内室。 袁照蕴随意地倚着凭几,案上摊开的书册旁,一碗热茶正冒着袅袅白气,看样子并未入睡。 咣当—— 横刀掷地,在案几旁打转数圈才停。袁照蕴淡漠的视线从刀锋上未干的血迹掠过,随手翻动书页,“这是刚办完差回来?” “是。” 长久的沉默在室内蔓延。 袁望舒望着母亲无动于衷的神情,满腔怒火在喉头翻滚,最终只挤出一句干涩的质问,“母亲为何要杀谢廷玉?” “为何?” 袁照蕴终于从书册中抬首,眼神锐利如刀,“身为汝南袁氏继承人,你不思为家族开疆拓土,不为袁氏扫清障碍,反倒来质问我?” 她合上书册,发出一声轻响:“谢氏势大,便是袁氏之祸。这个道理,你还要我教你么?” 袁望舒握紧拳头,通红的眼中泪光闪烁,“难道家族荣光,非要踩着挚友的尸骨才能成就吗?” “挚友?你都多大了,居然还有这样一份心思。” 袁照蕴轻啜茶汤,冷笑一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把她当好友,她未必领你的情。这天底下哪有什么真友谊?不过是共同的利益,才让你们暂时站到了一处。” “当初是你的婚宴,要请她做你的女傧相,我不便插手,可若她要是妨碍道了袁氏的前程,那就必死。” “可是母亲……” 袁望舒泪如雨下,“谢廷玉救过女儿的命,也救过三弟的命!若非她当初剿匪时相救,女儿今日岂能站在您面前!” “那又如何?” 袁照蕴倏地起身,捡起地上的那把横刀,“你若觉得亏欠,日后多去她坟前上几炷香便是。”垂眸打量这柄染血横刀,“横竖她谢廷玉活不过今晚。” “你现如今还不懂什么……” “解药在哪?”袁望舒突然打断。 “什么?” 袁照蕴皱起眉头,“我都同你说得如此清楚了,你还要执迷不悟吗?” “是。” 袁望舒狠狠抹去脸上泪痕,声音掷地有声,“女儿绝不能做背信弃义之徒。我要救她。这刀上淬了什么毒?解药在何处?” 袁照蕴凝视她良久,冷声道:“这毒叫送黄泉,唯一的解药就埋在先帝陵寝里。你若真有本事,不妨去盗墓。” 她一字一顿,“所以你是要扛上整个汝南袁氏族人的性命,都要去做这等诛九族的错事吗?” 这几句话无疑是泰山压顶,重重砸在袁望舒心头。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袁照蕴,失声道,“您是要女儿背负背信弃义的骂名,受尽世人唾弃吗?” “你这是什么话?!” 袁照蕴冷声呵斥:“杀手身上可有一丝袁氏痕迹?兵器可有半分标记?我这都是在替你扫清障碍!” 袁望舒眼帘微垂,“母亲,你如今这种做法,既害了我,也害了三弟。” 袁照蕴不以为然地拂袖,“缚雪对她青睐有加,那又如何?感情这件事,时间久了就会淡。” “所以——” 一道清冷声音自门外响起。 袁缚雪缓步踏入内室,素手拨开珠帘,“母亲也要像对待大哥那般待我么?” 他眼中似有霜雪,“非要我如大哥一般,为着世家虚名,嫁个不喜之人,抱憾终身?” “当年大哥分明心有所属,是母亲强逼他入宫,这才…”袁缚雪喉头微哽,“这才令他郁结于心。” “放肆!” 袁照蕴广袖怒挥,“我呕心沥血为你们筹谋,你们便是这般报答?你们如此说话是要寒了我的心吗?” 她冷厉的目光刺向袁缚雪,“你执意学医我便由着你,如今竟要入宫为医官?堂堂袁氏公子,何至于自轻自贱!” 袁缚雪抬眸直视,“儿子入宫,自然是为了查清当年大哥猝然离世的真相。他向来身体健康,怎会如此轻易就没了性命?” 他不卑不亢地躬身一礼,“方才无意听得母亲与二姐谈话。既然母亲不肯赐解药,儿子便随二姐同去谢园。” 袁望舒闻言,率先转身向外走,袁缚雪也随之跟上,身后传来冰冷的声音。 “去了也是徒劳。” “送黄泉的解药,早已随先帝葬入地宫了。”—— 作者有话说:明天也会有更新的! 六章、六十九章皆有提到过汝南袁氏的大公子是已殁的凤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90 第81章 谢园,长好院。 灯火通明,廊下仆从来往匆匆,个个面色凝重。自谢廷玉被抬回后,整座院落便笼在一片肃杀之中。 最先闻讯的韦风华一面沉着指挥下人备热水,取药材,急召府中所有医师,一面穿过月色斑驳的梅园,疾步来到主院。 他在雕花门扉前驻足,指节轻叩:“家主,少主人……她出事了。” 话音未落,屋内灯火骤亮。 门扉洞开处,谢清宴一袭素袍立于月影中,见韦风华面色异常,她指尖不自觉地扣紧了门框,“何事?” “身受贯穿伤,前胸至后背被利刃穿透,大腿后侧亦遭重创。” 韦风华喉头滚动,倏然撩袍跪地,额头触上青砖,“医师说,那刀上淬了剧毒……而且……而且……” 谢清宴扶在门上的手骤然收紧,“说下去。” “若…若三个时辰内……寻不到解药……”韦风华全身颤抖,最后那几个字死死吞在喉咙里,不再说下去。 三个时辰,何其艰难?三个时辰,何其紧迫? 且先不说这毒药由何制成,纵使知晓配方,便是翻遍整座建康城,三个时辰内也未必能找到解药。 谢清宴见韦风华仍跪地战栗,沉声道,“还有何事,一并 说了。” 韦风华抬头,双目赤红,“少主人身上的伤口极深,即使找到解毒之法,若无神医妙手缝合,日后…怕是再难策马挽弓。” 字字如刀,剜在谢清宴心头。 若没了健康的体魄,何来上马驰骋疆场的豪情,何来挽弓射月意气风发的模样。 “持我令牌,速去宫内,召太医署全体医师入府。”谢清宴声音沉冷如铁,“尤其要请到精于针灸缝合的鲍姑。我这便去看廷玉。” 在大周,官职位高至三司行列者,享有奏请宫中太医署救治的特权。 她刚迈出一步,忽闻身后一声哽咽呼唤:“妻主…” 谢清宴回首,见谢主君倚在屏风旁。昏黄灯影下,他面色惨白,眼中强忍的泪光闪烁如星。 “辨微,你何时醒的?” 谢主君握住她的手,“妻主与风华说话时便醒了。” 他指尖冰凉却坚定:“我随你同去。” 夜色深沉中,一行人匆匆而至。谢清宴目光扫过院前众人。三位女郎衣襟染血,最边上并肩立着两位儿郎,是王栖梧与袁缚雪。她眸光微滞,旋即恢复如常。 “谢大司徒夜安。” 王兰之端正行礼,“廷玉正在内室救治。” 崔元瑛一改往日的不着调,罕见地神色肃穆,“晚辈已召集崔园中的所有医师,希望能尽一份绵薄之力。” “有劳。” 谢清宴略一颔首,携谢主君步入内室。 袁望舒静立廊下,待二人身影消失在屏风后,方从怀中取出一个银色流云纹药盒,对袁缚雪道,“这是我珍藏多年的逆鳞丹,不知对此伤情是否有帮助,你拿进去试试吧。” 袁缚雪接过药匣,挽起衣袖疾步入内。 王栖梧自王兰之离府缉凶便未曾安枕,闻讯即刻赶来。他瞥见袁、崔二人衣上血迹,悄声问,“阿姐,你身上也血迹不少,可有伤?” 王兰之摇摇头,轻声道,“无碍。你若想进去探望,切记轻声,莫惊扰大司徒。” 王栖梧乖巧点头,轻手轻脚地进去。 内室肃穆非常,数位医师跪伏榻前。 谢廷玉的伤口已被温水细细清理,那些被血浸透黏在肌肤上的衣衫,都被小心剪开,散落的布料上留着参差的剪痕。 谢主君强自镇定,却在看到托盘里那件血迹斑驳的劲装时,仍是忍不住泪洒当场。他轻轻掀开被角,左臂包扎处渗出的点点猩红更是刺痛他的心。 他颤抖地翻开劲装,忽从内袋摸出一张被血浸透的平安符。举到烛光下细看,上面隐隐显出慈恩寺三个字,他心头猛地一亮,即刻从屏风后转出,与韦风华一同往主院赶回去。 外头,数十名医师正与谢清宴低声交谈。 “大司徒恕罪,令爱所中之毒,小人惭愧,只能辨出其中混杂数十种毒性。世间毒物千万,蛇毒,草木毒,矿物毒等等。单是蛇毒便有数十种,何况百种草木之毒。” 另一人接道:“若有足够时日上山采药,一一试来,或可有望。只是……” 谢清宴眸光微沉,“你接着说。” “毒素已随血脉深入,伤口周遭紫红,内里肌理发黑,可见此毒猛烈,小人等实在无能为力。” 袁缚雪适时上前,呈上药匣,“诸位不妨验看此药。晚辈观其成分含雄黄,礜石,曾青,恰可解矿物之毒。” 一人接过,用小银刀微微剜去一小块,放在鼻下闻,一脸惊喜道,“袁公子慧眼!此药确能化解矿物毒性。” 另一人却叹息摇头,“但伤口处可见蛇毒迹象。此药,只能解三分,难除根本。” 袁缚雪提议道,“虽不能解,但至少能暂缓毒性蔓延,为廷玉娘子减轻少许痛苦。晚辈适才会些针灸之术,可先刺络放血,引部分毒素流出。诸位以为如何?” 谢清宴听到廷玉娘子四个字时,不由眼神又扫视袁缚雪几下,见他只是静立在那儿,不卑不亢,毫无任何心虚地迎上自己的目光。 “诸位医者以为如何?”谢清宴语气沉肃问。 众医师相视片刻,最终推举一人禀道,“谢大司徒,此计虽可行,却也只能暂缓毒性。还需等太医署诸位大人前来会诊。” “已派人去请了。” 得到首肯后,袁缚雪利落地挽起广袖,净手焚香。他从随身药箱取出银针,在烛火上细细炙烤,又将逆鳞丹化入温水,小心喂入谢廷玉口中。 银针起落间,谢廷玉肩头已布满细密针阵。黑色血珠缓缓渗出,袁缚雪不时用素帕轻拭,额间渐渐沁出薄汗。 与此同时,宫中婆娑阁。 姬怜猛然从沉睡中惊醒,手背触及额间一片冰凉汗湿。寝衣紧贴身躯,竟是被冷汗浸透。他捂住心口,莫名悲恸如潮水般涌来,指尖触及眼尾,指缝上的水泽令他一怔。 这是泪? 他为何突然落泪? 心头如被重锤击打,一下又一下,痛得他喘不过气。 绛珠见姬怜下榻时身形不稳,急忙上前搀扶,“殿下可是要饮茶?奴这就去准备。” “不必。”姬怜五指紧攥胸前衣料,指节泛白,连手背青筋都绷了起来,我…心口闷得慌。今夜王医师可在太医署当值?” “应当是在的。” “我要亲去一趟。” 绛珠不解地取来外袍为他更衣,“殿下若要问诊,遣人传召便是,何须亲自动身前往?” “我……我不知。” 姬怜话音未落,又一滴泪无声滑落。他抬手轻触脸颊,自己都怔住了。 他低声喃喃,“不知为何心闷得厉害。不若外出走一趟,多唤几个护卫掌灯便是。” 待姬怜踏入太医署时,王叔和正伏案疾书。见帝卿亲临,他慌忙起身行礼,“夜深露重,殿下何必亲自前来,遣人传唤便是。” “无妨。” 王叔和引姬怜入内室,放下竹帘隔断内外。三指搭脉片刻,温声道,“殿下只是心绪不宁,待下官配副安神的……” 外间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谢大司徒急召太医署!鲍医师可在?” “老身在此。”一个苍老女声应道,“何人受伤?” “谢大司徒爱女重伤,急需鲍医师施针缝合!” “这……” 哗啦一声,竹帘猛地被掀起。众人愕然回首,只见姬怜立在帘前,眼角红得发透。 “下官拜见帝卿。”众人连忙行礼。 姬怜上前一步,难掩嗓音里的颤抖,“你们方才可是在说谢廷玉?她怎么了?” 那仆役俯身再拜,“回殿下,我家娘子追捕贼人时遇袭重伤。奴奉家主之命,特来请鲍医师救命。” “伤……”万千思绪在姬怜心头翻涌,他艰难地挤出问话,“可会危及性命?” 那仆役亲眼目睹谢廷玉浑身是血被抬回的场景,却不敢直言性命垂危,只含糊道,“小人不知详情,只是奉家主之命来请医师。”说罢匆匆带着太医署当值的众医师离去。 姬怜追出门外,只见谢氏车驾已消失在夜色中。仆役惊惶的神色,顷刻空荡的太医署,让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头盘旋不去。 “我要去谢园!” 绛珠急忙阻拦,“殿下,深夜贸然出宫,于礼不合啊!” “让开!” 姬怜怒喝一声,刚要迈步却被心口突如其来的剧痛逼得踉跄后退,五指死死扣住门框才勉强站稳。 王叔和见状连忙上前搀扶,“殿下保重,太医署精锐尽出,必能……” “必能什么?” 姬怜惨然打断,眼中血丝密布,“若非生死关头,何须倾巢而出?” 他猛地推开搀扶的手,“都给我让开!” 绛珠张开双臂拦在宫门前,声音发颤,“可明日圣上问起,殿下要如何解释这深夜私访臣子府邸?殿下要为自己着想呀!” 这句话如同一把利刃,将姬怜生生钉在原地。他赤红着眼眶望向绛珠,下唇被咬得渗出血丝,却再说不出一个字。 “我…为何不能去看她?” “她生死未卜之时…” “我竟连站在她身边的资格都没有…” 姬怜颓然跪坐在地,紧紧攥紧胸口前襟处,一片褶皱泛起,一滴,两滴,三滴的泪从眼尾滴落,砸在青石砖上,呜咽哭声渐渐漫开,“为何不让我去?” 他浑身颤抖,破碎的气音飘在空中,“若她睁眼时看不见我,她该有多失望啊!”—— 作者有话说:今日周六,被迫回去加班6小时,下了班一直在写,只能写这么多了……难过,我好想长出八根触手 第82章 都滞涩难通。…… 待太医署众人匆匆赶到时,袁缚雪已为谢廷玉灌下整碗逆鳞丹,又施针逼出部分毒血。 但,即使如此,收效甚微。 谢廷玉呼吸细若游丝,面色惨白如纸,唇上紫黑之色未褪反深,情势显然又危重几分。 袁缚雪默不作声地收好银针,取帕轻拭她额间冷汗。旁人只见他神色如常,唯有他自己知道方才施针时指尖是如何颤抖难控。 行针多次,从未如此刻般如履薄冰,若是有一针错误落下,都可能断送她最后生机。 他起身,朝诸位抬手一礼,“缚雪已竭尽所能。奈何廷玉娘子伤毒交攻,还需等待太医署的医师们合力施救。” 话说此时,四位医师从外头疾步而入。 为首那位童颜鹤发,脊背微有些佝偻,但面上双眸眼神矍铄。她拱手朝谢清宴一礼,“下官见过谢大司徒。敢问令爱所在何处?” 谢清宴引袖相邀:“有劳鲍医师,请随我来。” 鲍姑净手后俯身检视,先翻看谢廷玉眼睑,又仔细查验胸前与腿后的伤口,最后三指搭脉,闭目凝神片刻。 她转身对谢清宴道,“令爱伤势虽重,尤其胸腹贯穿伤与腿后撕裂伤,但老身现可施针缝合,假以时日调养,当能痊愈。” 她与同来的张秀姑交换了个眼神。这位历经三朝的老医师上前一步,银发在烛光下微微颤动,“但,令爱身上的毒势凶险,纵使此刻回太医署配药救治,只怕也是回天乏术。” “且细看此毒,伤口周身泛黑,令爱额间皱眉不消,老身猜此毒应是掺了具有梦魇之效的梦魂引,可令中毒者身陷幻境却不知,再慢慢渗透其五脏六腑蚀骨噬心。” 话音未落,满室寂然。王栖梧霎时红了眼眶,袁缚雪静立榻前,目光死死锁在谢廷玉惨白的脸上。 张秀姑突然话锋一转,“不过,万物相克,天下也并非没有奇药可解。” 她略一思索才道,“先帝在位时,曾得三枚可解百毒的奇药。一枚自用,一枚赐人,最后一枚随葬。” 抬眸看向室内众人,张秀姑重重叹了口气,“得赏赐此药的那人早已于十年前殒命边疆沙场上,即便此人在,但她行事张狂肆意,恐怕也找不到这枚药在何处。” 听闻此言,谢清宴顿感无力。自她执掌陈郡谢氏以来,向来勤勉经营,竭尽全力将诸事纳入规划,即便途中偶逢挫折,亦能从容化解,却从未像此刻这般,心头压着天塌地陷般的沉重,几乎喘不上气。 谢清宴阖眸沉思片刻,再睁眼时,眼中一片清明,对各位医师一礼,“有劳各位医师今夜前来救治。请鲍医师为小女缝合伤口。” 目光掠过榻上之人时,掩在广袖下的双手紧握成拳。 此次鲜卑人贩之事,她绝不会善罢甘休。心底甚至隐隐翻涌着一股冲动,恨不得此刻便提剑闯进去,寻遍所有牵涉其中的世家,将其就地斩杀。 “诸位且慢——” 外头一清泠声传来。 谢主君提着衣摆疾步而入,目光灼灼地望向谢清宴,“妻主可还记得廷玉周岁宴的情形?” “自然记得。辨微为何有此一问?” 他转而急切地询问张秀姑,“敢问医师,当年获赐灵药的可是王璇玑王校尉?” 张秀姑面露惊色,连连点头:“正是!” 谢主君从怀中取出一个嵌玉锦盒,郑重地双手奉给张秀姑,“当年廷玉误食毒菇,幸得王校尉赠此灵药。当时只用了半枚,余下的一直妥善珍藏至今。” 张秀姑连忙接过锦盒,仔细查验后欣喜道:“大善!令爱果然福泽深厚,谁能想到王璇玑校尉当年善举,竟在今日再现!” 众人立即将灵药化入温水,小心喂谢廷玉服下。 鲍姑雷厉风行地屏退闲杂人等至屏风后,正要唤助手时,袁缚雪主动请缨,在一旁递针送线,配合施救。 外间众人焦灼等待。 谢清宴将谢主君引至一旁,低声问道:“辨微怎会突然想起这枚灵药?” 谢主君目光仍不时望向屏风内,同样也是小声回答:“妻主有所不知。自周岁宴那日后,我便将余药仔细收好。当年王校尉战死的消息传来时,我在慈恩寺为她点了长明灯,还特设一间偏室供奉她的塑像。本是为廷玉积福,从未声张。” 他取出那张染血的平安符:“方才在血衣中发现此物,才猛然想起此药。” “原来如此。”谢清宴了然颔首,紧握他的手,“那平安符想必也是你准备的吧?辨微有心了。” 谢主君却出乎人意料地摇摇头,“非也。”又疑惑,“我还以为是妻主求来的。” 谢清宴一怔,“那是廷玉自己去求来的?” 袁望舒双目紧盯着内室,心中如火焚般煎熬。崔元瑛见她神色真切,破天荒地未出言讥讽。 整整一个半时辰后,鲍姑才抹去额间冷汗,尽管里衣早已被汗水浸透,她手上动作却始终稳健如初。最后一针收线时,她长舒一口气。 众人焦急等待下,谢廷玉唇上的紫黑已褪去大半,渐渐恢复血色。 张秀姑见状连声喜道,“救回来了!救回来了!救回来了!” 众医师齐齐向谢清宴躬身,“恭喜大司徒!” 这枚小小的灵药,经由王璇玑之手赠予谢廷玉,十余年前救她一命,谁曾想今日又如回旋镖般,再次救她于生死边缘。 细算起来,这算是王璇玑第二次救下谢廷玉的性命。 谢清宴诚挚地朝医师们回礼,“今夜多亏诸位妙手回春。现下已夜深,再归程怕已是不便,不如就此歇在谢园。” 她转头吩咐韦风华,“去准备厢房,再让厨房备些膳食送去。” 随崔元瑛来的医师自然是可以歇息在谢园,但是太医署的医师却命很苦地需要即刻赶回宫中当值,谢清宴只得命人备好马车食盒,又特意备下厚礼送往各位太医师家中。 行至王兰之面前,谢清宴整衣正冠,深深一揖,神色温肃,“当年蒙王璇玑校尉赠药,今日又得此灵药相救。陈郡谢氏再承琅琊王氏恩情,必当结草衔环以报。” 王兰之连忙侧身避礼,同样深深回揖,“大司徒折煞晚辈了。晚辈与廷玉义结金兰,且王姨母当年善举今夜得报,皆是天意使然。此乃福报循环,大司徒实在不必如此。” 二人又推让几番,王兰之这才领着王栖梧告辞离去。崔元瑛见状,也随后告辞回府。 袁缚雪见人都散得差不多,这才行到谢清宴面前,目光恳切,“暴动之夜蒙廷玉娘子相救,缚雪方能苟活至今。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若蒙大司徒允准,缚雪愿在廷玉娘子养伤期间,记录病况,施针调理,助她早日康复。” 谢清宴如今四十有余,阅人无数,又历经世事,哪里看不出袁缚雪藏在身后的小心思。自今夜他踏 入长好院,到主动提出施针,那点属于年轻儿郎的情意,早已明明白白展露无遗。 但她只是淡然颔首,“不知袁大司农可知此事?” “此乃缚雪私愿,与母亲无关。” “既是你诚心相请,那便算作谢氏聘请袁三公子为廷玉诊治,每次诊金自会奉上。” 听到谢清宴应允,袁缚雪难掩眸中亮意。抬眸间,水光微动,朝谢大司徒行礼之后,便与袁望舒一道回府。 主园内,灯火通明。 管家早已在窗洞下等候多时,见袁望舒归来,忙迎上前挤出一丝笑意,“家主已等候多时,还请娘子随小人前去。” 内室烛火幽微,袁照蕴转身时,跳动的火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她冷眼扫过袁望舒衣上早已干涸的血迹,“结果如何?” 袁望舒平静道:“天不遂母愿。谢廷玉福泽深厚,命不该绝。” “解药从何而来?” “是已故王璇玑校尉当年所赠。那日周岁宴,想必母亲也在吧?” 短短一句,勾起了袁照蕴的回忆。她眼神一暗,“你待如何?日后要与谢廷玉如何相处?与我如何交代?” “母亲。”袁望舒抬眸,目光澄澈,“女儿既已成家立业,自有权择友而交。我不会因此疏远她,但也绝不会助您害她。” “夜已深,母亲早些歇息,女儿告退。” 人声渐远,袁照蕴独倚窗前良久。忽而转身行至书案后,俯身摸索片刻,从暗格中取出一卷泛黄的书册。 这是袁天鸾离建康前留下的手札,记载着她辅佐帝王时的种种预言,以及对袁氏百年运势的推演。 按在案角处的指节收紧,一行字映入眼帘,“袁氏百年无登顶之运,然若能持谦守静,尚可香火绵延。切记,戒贪戒妒,方得长久。” 袁照蕴静默半晌后,猛地将书册一掷,只听啪的一声重重砸在地面,几张书页哗啦啦地掉落。 王璇玑,王璇玑,又是王璇玑!为何此人都早已死透了,还能如此阴魂不散? 袁照蕴呼吸陡然急促,踉跄跌坐在凭几上。她抬眸盯着那跳动的烛火,仿佛又回到了袁天鸾离去的那一日。 “过来。” 那时她不过五六岁,只觉这位三十余岁便满头白发的族人有些特别。母亲曾说,这是族里最有慧根的人,可惜一头扎进方外之术,窥破天机太多遭了反噬,才落得满头银发。 “我方才见到你偷拿了别人的功课,拿出来。” 小孩梗着脖子不动。 袁天鸾沉着脸,从她背后强行抽出一卷竹简。瞥见上头王琢璋三字,摇头道,“若不服输,就该堂堂正正赢过她,而非行这等龌龊事。” 袁照蕴不屑地别过脸,却被一双冰凉的手捧住面颊扳正。 袁天鸾凝神细观:“吊梢眼,三白多,主心狠手辣。耳垂丰润,倒是富贵相。” 她大叹一声,轻拍孩童面颊,“我粗略一观,你命里将来必掌袁氏权柄。但即使你权倾一族,且记住一点,多行不义必自毙,莫要深陷泥潭。” 说罢,她翻身骑上那头老青驴,晃晃悠悠地出了建康城门,再未回头。 夜风穿窗掠过,烛焰猛地晃了晃,将袁照蕴从回忆中惊醒。 她俯身拾起落地的书页,指腹不经意被纸缘划破。殷红的血珠渗出,在戒贪戒妒四字上晕开一片。她垂首望着那抹血色,心底泛起寒意。当年设计斗倒王琢璋,除去王璇玑,原以为能为袁氏扫平障碍,可如今谢氏偏又后来居上。 难道,那袁氏百年无登顶之运的预言,当真无法破除? 日头从东方升起,一缕金线从云层后透出来,斜斜落在床榻边。谢廷玉虽已转危为安,却仍未睁眼,贴身侍从端着铜盆立在榻前,指尖捏着一方湿帕,轻轻点过她泛着干纹的唇瓣。 刚过巳时,一辆车驾便自宫门疾驰而出,越过朱雀桥,直奔乌衣巷而去。 谢府门房远远望见车驾,忙不迭遣人通传,又捧着马凳快步迎上前去。 车帘掀起,先探出身的是姬洵,随后才是姬怜。 姬洵回眸,见姬怜面色苍白如纸,纵使敷了脂粉遮掩,眼尾那抹绯红仍似三月桃花般醒目。 她轻声道:“小叔既身子不适,何不在宫中静养?待洵儿探望过老师,自会去婆娑阁向您细说。” “既然是有心探望,怎可借她人之势?这位谢大人曾救我性命两次,自然是要当面探访,以表寸心。” “小叔所言极是。” 谢清宴听闻姬洵来探望时,心下觉得是谢鹤澜所示意,但又听闻姬怜也跟着来,颇有些诧异。待见到姬怜面上那副神情时,更觉莫名费解。 为何这位帝卿殿下倒像是方才大哭过一场? “臣谢清宴见过两位殿下。” 姬洵急忙抬手虚扶,“太傅不必如此。谢少保教授我骑射,自是我的老师,身为学生自然是要看望的。” 谢清宴身兼数职,其中还担任太傅一职,负责教导姬洵经史子集,治国方略等等,故和姬洵也算是相熟。 “不知老师伤势如何?” “回禀殿下,经由太医署医师救治后,已脱离险境,只是尚未能醒转过来。” “爹爹卯时便听闻老师伤重,可惜身份受限,只得托我前来探望。”姬洵牵着姬怜的手,“小叔也曾两次受过老师恩惠,故而特地与我同来。太傅,我们能否进去看看老师?” “那是自然。” 姬怜向谢清宴欠身一礼,抬步便往里走。甫入内室,一股厚重的苦药味便裹着寒气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屏息,绕过屏风,一眼便望见榻上之人。 往日里总爱凑在他跟前逗弄,眉眼带笑的人,此刻竟了无生机地躺着,脸色惨白如纸,双眼紧紧阖着,连呼吸都轻得几乎看不见。 心口那股闷痛感又再一次翻涌而上,像被人硬塞进一团浸满冷水的棉絮,沉得压着肺腑,堵得他连气息都滞涩难通—— 作者有话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左传隐公元年》 一章、十七章、七十章都有提到过这个药丸。算是一个伏笔彻底填补完成了。 王璇玑估计也没有想到,附身她人后,自己还能再救自己一命。哎嘿~~~[眼镜] 第83章 姬洵见姬怜眼眶又泛起水光,只当他是见救命恩人伤重而心痛,反而过来宽慰他,“小叔莫哭,老师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熬过这此难关的。” 她见姬怜神色依旧郁郁,又劝,“小叔自晨起在蓬莱殿便心神不宁,如今既得见老师,合该稍慰心怀才是。” 姬怜低低应了一声,目光黏在谢廷玉苍白的脸上,连她唇角未擦净的药渍都看得分明。他多想坐到榻边去,可内室除了姬洵,还有两个侍从守在床前。 那两人其实并没有什么逾矩的体现,只是默默地将帕子打湿,不停擦拭谢廷玉干裂的嘴唇,可姬怜看着,却偏生忍不住想把那帕子抢过来,亲自替她擦。 再一次为自己和她之间不清不楚的身份而感到难过。若他是谢廷玉的夫郎,这般贴身之事本该由他来,何苦还有…… 待看到袁缚雪提着药箱走进来时,姬怜眸光微滞,哑声问道:“不知袁三郎来此处是为何?” 袁缚雪搁下药箱,向二人行礼,“见过两位殿下,承蒙谢大司徒信任,聘请我来为廷玉娘子施针问诊。” “那你现在是要施针了吗?”姬洵问。 “回殿下,是。” 姬洵轻扯姬怜衣袖,温声道:“那小叔,我们不如先出去吧。” 谁知姬怜倏然起身,语气坚决,“袁郎既有此心,我岂能落于人后?毕竟,谢廷玉也曾救过我。”微微一顿,又道,“还是两次。我自然也应留在此处帮忙。” 姬洵愕然看着姬怜径直走向袁缚雪,还振振有词,“袁郎应当是需要打下手的吧?” “我竟然不知殿下竟会懂得针灸之术。”袁缚雪挑眉。 姬洵正好站在侧方,就见到她那小叔的耳尖顿时冒红,像噎住一般,只道:“虽不通针灸,递个物件总是能帮上忙的。” 姬怜压低嗓音,只用他们二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想必你昨夜就来到长好院了吧?” “不错,我比殿下更早守在她身边。”袁缚雪同样低声回应。 “那我既然已来到谢园,就不会让你和谢廷玉独处。” “原来殿下竟是这般善妒之人?” “我也只对谢廷玉如此。” 姬洵瞧着这两人之间,像飘着股看不见却能觉出的火药味,“小叔……” 可姬怜恍若未闻,已随袁缚雪转入屏风之后。 姬洵不懂男人这些之间的斗争,扭头就问绛珠,“我为何觉得他们二人好似在争什么?” “这些事,奴不懂。”绛珠垂眸低应,“小殿下,我们不妨出去等候吧。” 待屋内众人退去,姬怜这才敢伸手,将被衾轻轻掀开一角。谢廷玉虽换了干净里衣,可那苦涩的药味仍萦绕不散,直钻鼻尖。 他颤抖着拨开衣领,只见谢廷玉锁骨至胸膛处缠着厚厚的纱布。强忍眼 中泪意,声音哽咽道,“她伤得很重,是不是?可会影响日后行动?” 袁缚雪摇头,“昨夜鲍姑已诊治过,只要好生调养,应无大碍。” 姬怜忍不住用指腹轻抚谢廷玉苍白的唇,低声呢喃,“到底是何人要如此害她?”说着不自觉地俯身,却在即将触到那唇瓣时猛然惊醒,扭头一看,袁缚雪还站在一旁,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你看什么?”姬怜羞恼道。 “我看你好似就要去亲她。”袁缚雪毫不避讳地说。 被人戳破之后,姬怜愈加恼怒,但也忌讳屋外的人听到,只得小声道:“我亲她又如何?我和她之间早就不知道……”亲了多少次了。 话到嘴边,却又生生咽了回去。那些亲昵过往是他和谢廷玉独有的,他才不要拿出来与旁人分享。 姬怜又见袁缚雪拿出的那几枚银针,目光一紧,“你昨夜是如何施针的?” “自然是……”袁缚雪眼里闪起促狭的笑,“要脱去衣衫才可以施针。” “不过,也只是褪至锁骨处罢了。” 说着,袁缚雪便要伸手去解衣带,却被姬怜一把扣住手腕,“我来,你只管施针便是。” “殿下何必如此?我施针时,指尖也会触及她的肌肤,你这又要如何防?” 袁缚雪反握住姬怜的手腕,冰凉的触感顺着腕间脉络往上窜,“殿下防得了此时,那下一次呢?” “世人皆说袁缚雪人如其名,待人疏离淡漠,可我却觉得并非如此。你哪里是不争,你简直是又争又抢。” “何来争?何来抢?你和谢廷玉成亲否?” “咳咳咳咳咳——”床榻上之人一阵猛烈咳嗽。 姬怜慌忙甩开袁缚雪的手,取过小几上的茶碗,小心翼翼地一勺勺喂水。见茶水顺着她苍白的唇角往下淌,他便腾出另一只手,用指腹轻轻拭去水渍,直到那唇色终于恢复些许血色,这才放下茶碗。 两人之间的硝烟味因这插曲淡了些,姬怜轻手轻脚扯开谢廷玉的衣襟,默默将位置让给袁缚雪。 袁缚雪也不再与姬怜争执,净过手便俯身施针。不过片刻,谢廷玉光洁的锁骨处便布下一片银针,密密麻麻的,像落了层细雪。 姬怜凝神守在一旁,见谢廷玉因施针而冷汗涔涔,急忙取了巾帕,为她拭去汗珠。 这场折磨持续了有整整一刻钟。 姬怜原以为施针不过三两回便可痊愈,谁曾想接连五日往返长好院,每每见到的仍是谢廷玉锁骨处密布的银针。那寒光闪闪的针尖刺在她肌肤上,却似扎在他心头,一日比一日更觉痛彻心扉。 “如此要施针多久?如今算上出事那夜,已有约莫六日还在昏迷当中,她要何时才能醒来?”姬怜低声急迫地问。 “不知。”袁缚雪将银针一一收回,“她身上余毒虽消了大半,但梦魂引未清,此番昏迷多半与此毒有关。” 姬怜伸手欲帮忙,不慎被针尖刺破指腹。血珠渗出,其中竟混着几缕诡异的金丝。他正欲拭去,手腕却被袁缚雪猛地扣住。 袁缚雪紧盯着那奇异血珠,取帕拭净,沉声问道,“你血中怎会有这种东西?” “我自小便携带此种,我父亲也是如此。” 姬怜对此不以为意,仍心系谢廷玉,又问:“那这梦魂引该如何解?” 袁缚雪捻着银针解释道,“这梦魂引会使人迷了心智,身处幻境。要想破解,还得靠她自身走出幻境,才有可能醒转过来。” “若是不能破解吗?” “那就会一直处于沉睡昏迷状况,直至在梦境中耗尽生机而亡。” 姬怜身形一晃,面色煞白,“可我明明听医师们说谢廷玉身上的毒去了大半,已性命无忧,为何还藏有如此致命的隐患?” “这并不冲突。那夜解的是那腐蚀体内肌理的剧毒,可这梦魂引专司迷失心智,并非同一类毒。我日日施针,可保其生机不散,神智不被彻底吞噬,但具体能否醒来,还要看她自己。” “这件事,你同谢大司徒说了与否?” 袁缚雪罕见地沉默了片刻,只道:“说了,但又有何用?谢大司徒虽重金悬赏,建康名医却无人敢揭榜。”他将银针收入医箱,起身理了理衣袖,“如今天色已晚,我也该回袁园了。” 临走前,他又回头看向姬怜,“听闻宫内兰台阁典籍浩瀚,殿下不如回去找找?说不定有几条线索。” 姬怜乘着马车恍恍惚惚回到宫中,直奔兰台阁。连着三日,他都泡在药典医书间来回翻找,窗外日光渐暗,最后一丝余晖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投在书案上,映得满室昏黄。 忽然,一盏烛火在他身侧亮起。 “殿下。”绛珠捧着烛台走近,见姬怜伏案疾书,轻声道,“夜已深了,不如先回婆娑阁用些膳食?” 姬怜抬首,烛光映照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格外骇人,“我若耽于口腹之欲,谢廷玉便多一分危险。她的性命,岂是区区饭食可比?” 绛珠见如此劝不动,只能另辟蹊径,“敢问殿下,谢大人最喜欢殿下何处?” 姬怜一愣,“是……是我的容貌。” “若殿下不食用饭食,自会身体消瘦,有损容颜。若谢大人醒来的话,那殿下……” 姬怜倏地一下起身,却因眼前突然重重黑影而不得不扶着书架而站,“她那样薄情的人,若见我容颜憔悴,怕是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衣袖扫过书架时,几册古籍应声而落。 恰巧,其中一册摊开的书页上,梦魂引三字赫然入目。 这处藏书位于兰台阁最幽深处,积尘的书架上堆满晦涩典籍,连洒扫宫人都鲜少踏足。 姬怜心头狂跳,顾不得眼前昏黑,一把攥住书卷。只见其中如是写着。 梦魂引,北疆奇毒也。枝叶可制香,汁液堪入药。初惑神智,渐蚀心脉。破局之法,非药石可医,唯以招魂曲为引,助中毒者勘破幻境,魂归本体。 姬怜又往后翻一页。 此曲乃琅琊王氏王怡所作。怡乃当世琴医大家,尝以身试毒,陷梦魂引幻境,得闻仙乐而苏,遂谱此曲藏于琅琊王氏。 姬怜指尖微颤,忽觉此名耳熟。电光火石间,他猛然起身,跌跌撞撞奔回婆娑阁。 琴房内,他翻箱倒箧,终在积尘的紫檀匣中寻得半阙残谱。那焦黄的桑皮纸上,依稀可辨当年启蒙恩师随手赠予。 翌日,长好院内,王栖梧手捧着一张完整的曲谱,面带疑惑看向姬怜,“这当真有此效用?” 姬怜将昨夜在兰台阁寻得的古籍递去,“典籍这般记载,不妨一试。” 王栖梧神色忽然恍惚,“这曲子我先前也听过几次,却从不知有这等奇效。从前,我母亲每次外出,若是遇上士兵不幸殒命,总会亲自奏这曲,好引领将士们的魂魄魂归大周。” 袁缚雪默默取来古琴置于案上,“万千法子总该试过才知。” 姬怜接过这完整的曲谱,置于琴案一角,双袖一展,潺潺流水意自指尖泻出,徐徐传入内室里头。 第84章 世人常说,将死之人会重历平生。 她两世为人,许多前尘已然模糊。最初的记忆,只能追溯到那个饥荒年景。 记得是在五岁那年,于一个昏黄的午后,一个女人骑着老青驴晃晃悠悠路过她家门口。她刚在后山摘了些野果,抱着回家时,正与那陌生人对上视线。 说来也怪,那女子面相不过三十出头,却已满头霜白。对视片刻后,对方竟从怀中掏出一贯铜钱,指名要买她。 “娘亲。” 小女孩睁着懵懂的眼,看那陌生人将一贯钱塞进母亲手里。爹爹在一旁默默抹泪,始终没有开口。 “小五。” 母亲盯着她看了半晌,终于取出块粗布,包上全家仅剩的两个窝窝头,“这位大人能让你过好日子。你……你就跟她走吧。” 她很 疑惑,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家里本就没有属于她的新衣裳,平日里穿的,都是四个姐姐穿剩的旧衣,拣着勉强合身的套在身上。 转身回到拥挤的通铺,她胡乱翻找出两三件衣衫攥在手里,便跟着那人坐上头青驴,一步步离了家,从此再没回去过。 后来过了许久她才懂,家里大姐,二姐,三姐早已成人,能帮衬着操持家事。四姐自小腿脚不便,离不得人照料。这么多孩子里,唯有她,是母亲最能割舍的那一个。 毕竟她连名字都没有,家里的人都只是喊她小五。 这位新师傅从不透露姓名,只带着她一路南行,最终在半山腰的一座院落落脚。 院落很是宽敞,入目先见一片翠竹掩映,旁侧立着座六角小亭。几间厢房错落相连,更让她惊讶的是,竟有仆从专门伺候师傅起居。只是师傅从不准人进书房打扫,这些仆从平日多在庭院里修剪花木,或是在用膳时立在一旁伺候。 从前,她总跟四个姐姐挤在狭窄的通铺里,夜里睡觉时还常被人抢走被子。如今跟了新师傅,不仅能单独住一间房,盖的还是干净柔软,带着淡淡花香的被衾。 况且,她终于不用再穿别人的旧衣裳了。 有专门的人来为她裁制新衣,用的也不是从前那种磨手的粗布麻衣。 原来母亲说的是真的,跟着这人走,真的能过上好日子。 又过一段时日,有人打听到师傅在此处落脚,常带着几个随从,手提贵重礼品在院门外高喊,“天鸾大师,可否为在下家族卜算一卦,指点迷津?” 一开始以为是师傅的名号,后来才知这是她的本名,只是不知道姓什么。 师傅自然是没有接见这些人。她见师傅眼皮都未曾掀开一下,只是手指又翻开一页,聚精会神地看着。 她不解这些人为何如此执着,接连十余日吃闭门羹仍不肯放弃。 后来她悄悄躲在墙根,恰听见院门外有人窃窃私语。 “听说这位建康来的天鸾大师专为天子算命,次次皆准?” “自然是真。” “那既然如此,那为何不在建康当值,非要来南下来此处?” “好像是这位大师演算出不该算的,说下一任皇女将来某一日会死于马上疯。” 声音压得很低,但她耳力惊人,还是听到了。 她想,马上疯是什么?师傅还会演算命运吗? 这件事她记了很久,直到她入宫任金吾卫时才明白何为马上疯。哦,原来是死在男人的榻上。 听墙角累了,她直起身,一回头却撞见师傅立在不远处。逆光中看不清神色,唯见那头霜发在日光下泛着银辉。 自那日后,再无人来求卦。 师傅待她确实不薄,衣食住行皆照料周全,唯独不肯教她识字念书,只扔给她几本武功秘籍。书中字画交错,她看得半懂不懂,捧着书去问师傅那些字的意思。 师傅只是稍稍挪动鱼竿,将斗笠往脸上一盖,“不懂就自己想方设法弄懂,别来问我。” 这人当真古怪!供她吃穿用度,却从不给零钱买零嘴,也不肯教她识文断字。 “那师傅给我取个名字吧,小五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名字。” 师傅随手从钓具箱里抽了卷竹简抛过来,“自己挑两个字。” 这不是难为她吗?她连字都看不懂,如何要她选,好气人! 后来听仆从说山脚下有间书院,专教人读书识字。可她身无分文,缴不起束脩,又还不会打猎,只得日日偷偷趴在窗边听讲。 十有八九回会被逮个正着。那老师总举着戒尺怒气冲冲赶她,她一溜烟就跑没影。时日久了,老师也拿她没法子,只得睁只眼闭只眼。 偷学终究不如正经听课。她只勉强认得些字,却始终没学会握笔书写。 翻出师傅当初扔给她的竹简,见首块木牌上刻着《天文志》。随手指向一行字,“魁四星为璇玑,杓三星为玉衡。” 从此,她便自称璇玑。这名字清脆悦耳,念起来格外顺口,而她再也不是一个没有名字的野孩子了。 师傅听闻她自取此名时,眼皮微颤,又露出初遇时那种古怪神情,盯着她良久方才转身离去。再回来时,又丢来几本武功秘籍,“且先自行练着。” 院中那棵桂花树春发新芽,夏绽浓荫,秋吐芳华,冬敛枯枝。璇玑便在这树下从扎马步练起,日复一日地苦修。后来索性攀上树梢,砍下根树枝草草削成木刀,以此为刃继续练功。 每回练刀时,师傅总在竹窗下静静凝视。那目光似透过璇玑在看别的什么,又似在端详什么珍奇之物,总是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璇玑始终想不明白,师傅为何总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一个人练武功,是很没有劲的,既不知道练到何等地步,亦不知道是否能打得过人。 偶然一次下山,恰巧撞见有人闹事砸摊子。为了验一验自学武学的真章,璇玑没半分犹豫,毅然插手了这场本与她无关的打斗。 她一人对上好几人,干脆利落地将她们按在地上。待对方挣扎着爬起来,又毫不留情地再度压制,来来回回好几回,直到那群人彻底服软讨饶,这才罢手。 “有你什么事啊,你就插手!”有人叫骂道。 “不关我事啊,我就是想来看看我练得如何。” 摊位主人感激不尽,塞给璇玑一点谢礼钱。她攥着这笔不多的银钱,径直去了铁器铺,打了人生中第一把横刀。 怀抱着新刀归来时,却见院前拴着好几头青驴。 仆从低声告知:这些是上清观的道士,听说师傅不再为皇家效力,特来请师祖回观主持大局。 原来师傅竟是上清观师祖。 最终师傅并未随她们回去,只好好招待了顿斋饭。 临别时,一道士经过璇玑身旁,仔细端详她面容后眼中放光,抚掌笑道:“小友目如清泉,骨骼清奇,不论入世出世皆堪大任。” 忽又咂嘴叹道,“可惜生了张贪恋红尘,偏好男色的面相。”话锋一转,“不若随我等回上清观修身养性,从此看破……” “她不去。” 一道带着沧桑感的声音截断话头。 师傅双手束在宽大的袖袍之中,站在最高一层台阶,神情淡漠地看着众人,“她与道门无缘。诸位请回吧。” 那些道士惋惜地骑着青驴离去时,背影在山道上拖得老长。 “新刀?” 师傅目光扫过雪亮刀锋,“你哪里来的钱?” 璇玑下意识不想说缘由,可她每次去厨房偷吃后撒谎都会被拆穿,只好老实交代了下山揍人的事。 “可知我为何买你?”师傅突然问道,“方才那些道士说得不错,你确实有文武之才。” “可师傅你从不教我识字习武。” “因你 若得机遇,必成我族人心腹大患。” 袁天鸾凝视着眼前少女,目光复杂,“我既不忍见明珠蒙尘,又不愿你锋芒太盛,危及家族。” “你有将帅之命,往后自当于疆场上立威名。” “命数如此。不教识字你自能偷师,不传武艺你照旧成才。你合该如此。” 璇玑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将帅疆场,实在荒唐。若非当初被师傅买走,说不准如今仍在池塘里玩泥巴。 不知从何时起,袁天鸾开始缠绵病榻。起初只是偶发咳嗽,后来竟终日昏沉,视物模糊。不出数年,已衰弱到难以下床。 侍从说,是袁天鸾先前服侍帝王时,窥破天机过多,故而遭了天谴,要索她性命。 临终前,她唤璇玑到榻边,“璇玑,你觉得为师对你如何?” “师傅给我温饱,教我自立,对我有知遇之恩。若是没有您,我恐怕还在乡下玩泥巴。” 袁天鸾剧烈咳嗽着,枯瘦的手指突然攥紧璇玑衣襟,“很好…那你要答应…若我族人行差踏错……”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不求你宽恕…只求拉她们出泥潭…” “待我死后,你就将我埋在那棵桂花树下。我给你留了五贯钱,你拿了……就下山吧。” 袁天鸾枯瘦的手指倏然松脱,整个人陷回枕衾之间。嘶哑的喘息声渐渐微弱,终归于寂。 “可是师傅你还没说你姓什么。”璇玑轻声问道。 气若游丝的声音从苍白的唇间逸出:“我姓……袁,出自汝南袁氏。” 璇玑望着榻上之人缓缓阖目,满头银丝散在枕上,纵横的皱纹在烛光下如干涸的河床。她又唤了几声师傅,伸手探向鼻息时,才惊觉早已气绝。 依循遗愿将师傅葬在桂花树下,怀揣着五贯钱下了山。 最初那段日子,她混迹市井,终日赌博斗殴,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夜深人静时也曾愧疚,觉得有负师恩,但转念一想,如此潇洒自在的日子过着也挺好,将才,疆场什么的,和她应当是没有太大关系。 她师傅看错人了。 直到王琢璋出现,将她诓往建康。当名字被录入军籍,身着铁甲跨过重重关山奔赴北疆时,她忽然想起袁天鸾当年的预言。 哦,师傅,原来你没错。 她想—— 作者有话说:填补的伏笔有: 十七章,“当年,她师傅死后,她一个人下山,兜里仅揣着五贯钱”,“当年闹饥荒,家里养不起那么多人,就用一贯钱将我卖了” 二十三章,她把毛笔往桌上一扔,“武功秘籍是我师傅给的,书上讲解武功招式都是用画的,她老人家可从来没教我过认字。就那么些字,我还是偷偷趴在私塾的窗上学来的。” 七十章,有写皇帝荒淫无度,日日要四五个男人陪,结局就是最终死在男人榻上。(先帝死于马上疯之后,姬昭即位) 写的时候一直很疑惑要怎么才能插入女主的前生,写着写着,答案自己浮现出来了。为了写这本,写了将近3000字女主的小传,身为厨子,总该是要把饭做完。 第85章 茫茫夜色之中,只听一阵如雷霆般的马蹄声。 营寨前守军举目望去,顿时欢声雷动,“是疾锋校尉!速禀将军,王校尉凯旋!” 将士们皆见识过她在战场上的骁勇,此刻纷纷以刀击盾,金戈交鸣声中迸发出震天喝彩。 有特别仰慕王璇玑的好几位士兵奔相叫喊。 “王校尉凯旋!” “王校尉英武!” “王校尉回来啦!” 一道玄色闪电掠过众人,但见黑影翻飞下马,手中提着个渗血的麻布袋。 咣当。 血淋淋的布团砸在帅案上,王璇玑扯下浸透血污的面罩,嗓音带着沙哑的杀气,“王琢璋,这是你要的人头。” 听到帐外山呼海啸般的欢呼,王琢璋悬了整夜的心终于落下。她猛地拍案而起,“好!极好!你能平安归来,比什么首级都重要!” 王璇玑仰头放肆大笑,震得帐中烛火摇曳,“哈哈哈哈!我出手,岂有斩不下的头颅!” 王琢璋一把掀开染血的布团,露出颗新鲜的首级。发髻纹丝未乱,双目圆睁,唇边淌着血痕,显是在猝不及防间被一刀断首。颈项切口平整如镜,足见刀法之凌厉精准。 “好!好!好!” 王琢璋连赞三声,“有此骁将,实乃大周之幸!哈哈哈哈哈哈!” 她重重拍着王璇玑肩甲,“虽你常说不慕荣华,但岂有功成不奏之理?” 当即铺纸研墨,提笔疾书,“我这便写就捷报,命三路驿马疾驰入京!” “等等!” 王璇玑一掌按在案上,神情罕见地严肃。她按住王琢璋的笔头,“这份荣辱并非我个人独享。当时算上我,共十五骑。若没有她们为我打掩护,引开部分箭矢,哪来赫连姝这颗头颅?我不能独吞这份功劳!” “你放心。” 王琢璋闻言收起笑意,正色道,“凡参与夜袭者,战死者皆列名上报司戎府,抚恤加倍,其家眷免十年赋役。幸存者俱记军功,赏三十贯钱。” 她重新提笔蘸墨:“这份捷报里,每个名字都不会被遗漏。” 王璇玑俯身逼近,阴影笼罩了整张军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笔尖游走,直到最后一个名字落墨,唇角才扬起笑意。待王琢璋搁笔,她不等墨干便夺过纸张,逐字细看三遍,确认十五个名字无一遗漏,这才将捷报递回。 王琢璋拿着捷报走出营帐,回来时却见王璇玑正对着赫连姝的首级出神。 “怎么了?这么喜欢这头?要不然晚上你拿到你营帐里头,挂在你床前?” “去你的。” 王璇玑横她一眼,双臂环抱忽然叹道,“我只是在想,这仗打了一年,也该结束了。”她摇头晃脑道,“之前书里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她转身倚着案几望向帐外星空,“虽将鲜卑人赶了回去,可沿途所见尽是流离失所的百姓。她们面黄肌瘦,食不果腹,受累的不仅是她们,还有出征的士兵们。” 王琢璋与她并肩而立,两道身影斜斜投在营帐上。 她侧目打量王璇玑片刻,轻笑,“难得见你读书读进心里,也晓得忧国忧民了。” 王璇玑挑眉,“我看起来很蠢么?鲜卑人占我城池,欺我百姓——” 铮的一声。 王璇玑从腰间抽出横刀,直插赫连姝的头颅,握紧刀柄,“此战为正义而征,只许胜不许败!” “哈哈哈哈哈!好!好!好!” 两人默契地伸掌一击,异口同声道,“只许胜不许败!” 卯时一刻,天光破晓,晨雾中透出几缕金芒,缓缓照亮连绵的军营。 北境荒漠之上,旭日正从天际线升起。 众人肃立在一片新掘的土坑前,王琢璋与王璇玑站在最前方。随着王琢璋挥手示意,士兵们开始将阵亡将士的遗体小心安葬,覆上洁净的黄土。这是王家军世代相传的仪式,既为抚慰英灵,也让生者铭记征途之重。 王琢璋拂衣席地而坐,将古琴置于膝上。指尖起落间,清越琴音如泉水般倾泻而出。 此曲曾听王氏那边的人说过,这是由王氏的一位先祖所谱,名为招魂曲,据说能引迷途魂魄归返故土。故而曲调幽深哀婉,如泣如诉。 王璇玑仰首望向朝阳,整个人浸在金光之中,连睫毛都染成璀璨的金色。她抬手按在心口,低声吟唱起来,“万里不惜死,屠尽胡与虏。低首扣心扉,此生终不悔……” 这首从军行在王家军中人人熟知,每当安葬将士时,悲怆的旋律总会回荡在荒漠上空。 众人面容肃穆,心潮澎湃。吟唱声渐渐汇聚成流,以安葬之地为中心蔓延开去,感染了整个营地。所有将士面朝朝阳齐声高歌,连相邻的青鸾军营也有士兵走出帐外,不由自主地跟着曲调轻声应和。 琴音渐歇,余韵犹在耳畔回荡。二人同时翻身上马,朝着晨曦方向疾驰而去,阵阵烈风卷着她们的鲜红披风猎猎作响。 王璇玑摘下腰间酒葫芦仰头痛饮,清冽的酒液顺着下颌滑落,“待此战结束,我便要离开建康!去看大江大河,看雪山巍峨,看尽天下胜景!我还要……我还要睡到天下第一美人!哈哈哈哈哈!”说罢纵声长笑,笑声在旷野上回荡。 王琢璋凝视着她恣意的笑脸,“那……日后真的还会回建康?” “自然!” “若鲜卑人再犯 我大周,敢问英勇无双的王校尉,可愿再返建康援手?” “自然!若有战事,你只管来信相召——”王璇玑勒马回身,马尾在朝阳下划出潇洒的弧线,张狂的笑容在日光下愈加耀眼,“我必快马加鞭前来助阵!” “好!那就祝你届时看够美景,还要……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睡到天下第一美人!” “好!那就祝你一定要睡到天下第一美人!”王琢璋放声笑道,“那美人必定醉倒你裙下!” 两人相视一眼,同时仰首大笑,恣意的笑声随着晨风传遍四野。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那一战,两人并肩死在了疆场之上。 “啊……” 王璇玑望着自己近乎透明的魂魄,又看向崖底那具血肉模糊的尸身。面容被山石划得支离破碎,铠甲也已残破不堪。 “啊……好丑……原来人坠落下悬崖时,死相如此不好看吗?” 这是她身死崖底的第五日。所幸附近并无野兽啃噬尸身,但难保哪日不会冒出几只野狼,将这副皮囊撕扯殆尽。 最可惜的是魂魄被困在此处,既无法飘回高处看看战况如何,也不知王琢璋是否安然。如今倒好,既回不去大周,看不成山河雪川,更别提睡什么天下第一美人了。 当真是运气背啊! 王璇玑只得继续对着自己残破的尸身默默发呆。心想这般孤魂野鬼,莫非真要等到尸骨无存时,才能飘往奈何桥投胎? 正思忖间,忽闻崖间传来清脆铃响,夹杂着几声驴叫。 王璇玑寻声望去。 她循声望去,只见山道拐角处转出一头青驴。驴背上坐着个戴混元冠的道人,身前搂着个小道士。那小道士腰间别着块阴阳鱼玉珏,在日光下流转着温润光华。 王璇玑觉得那身道袍眼熟,待二人走近才认出是上清观服饰。 忽然想起师傅当年预言,心下顿觉惭愧。 她师傅说她有将帅之命。可如今倒好,人躺在这里,动弹不得,还提什么将帅不将帅的?只是不知道到了地府,能不能再碰到师傅她老人家。碰到了,也要遭到劈头盖脸一顿骂吧? “……师傅……” 小道士忽然指向不远处,“有人躺在那儿,我们不妨去看看吧。” 近前才看清是具血污干涸的尸身。 小道士轻扯道人衣袖,“师傅,我们不妨把她葬了吧?廷玉听娘亲说,尸身若不得安葬,魂魄便会无所归依,只能做孤魂野鬼在人间飘荡。” 廷玉?好熟悉的名字,是不是以前在哪里听到过? 王璇玑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身随意动,施施然飘到那道人身前。仔细一瞧,嚯,这不是之前来师傅院落前,请她老人家回去主持道观事宜的道士之一吗? 好巧,你怎么路过这里?这里是北境,当初你是在南边,莫不是散步散着散着来到这儿的? 那道人从怀中取出一张泛黄的信纸,反复展读数遍,这才上前将尸身安葬在不远处的松林下。 小道士望着新立的木牌轻声念道:“璇玑之墓。”她侧头看向那道人,“师傅如何知此人姓名?莫不是之前认识?” 道人回答:“上清观师祖仙逝前曾留书一封,嘱我届时来此查看。若遇见身着将甲的尸身,便好生安葬。说这是师祖的徒儿,名叫璇玑。” 王璇玑顿时大为震撼。没想到师傅你老人家走了这么多年,还能为我如此着想。 小道士懵懂地对着木牌拜了拜,转身爬上青驴,腰间那块阴阳鱼玉珏随着动作轻轻摇曳。 也不知是因这一拜之诚,还是玉珏自有灵性,王璇玑的魂魄竟不由自主地附在玉珏上,随着两位道人渐行渐远。 二人似完成使命般自北境南下。 某日途经一处竹林凉亭,忽闻琴声袅袅。但见亭中人身着菖蒲紫外袍,如墨青丝半掩侧颜,指下流淌出的琴音低沉婉转,竟与王琢璋那日所奏招魂曲颇有相通之妙。 到底是何人在此演奏? 似有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她,周遭景物渐渐朦胧如雾,耳畔仿佛有人轻声呼唤,唤的却并非璇玑二字。 意识逐渐涣散,一切都在慢慢模糊。 “……谢廷玉……” “……谢廷玉……谢廷玉……” “……谢廷玉……你快醒来……” 榻上之人眼睫微颤,缓缓睁开双眸。侧首望去,只见那位天下第一美人正伏在榻边,眼睑红肿如桃地望着她。 美人下意识地攥紧她的手,声音哽咽沙哑,“你终于醒了,谢廷玉,我还以为……我再也等不到你睁眼了。”—— 作者有话说:终于把前因后果写完啦。这就好像是宿命注定一般,我给你救命灵药,你来替我埋葬尸首。 万里不惜死-塞下曲,高适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山坡羊潼关怀古 好想再开一本女尊预收啊,但是又害怕下一本还是纯找虐。我到底是开还是不开呢。其实我都没弄清晋江女尊频道到底吃什么……还是别开先了(等我琢磨一下 ————— 小剧场: 某人ins上的简介挂上,“想睡天下第一美人” 怜怜见之,把自己的ID改成“天下第一美人” 小红心消息弹出,“约吗?” 第86章 姬怜怕攥疼她,改为十指相扣的姿势,指尖微微发颤,生怕榻上之人再度昏睡。 第一日在外抚琴时,里头传来消息说谢廷玉眼皮动了动,却未苏醒。 第二日琴声未歇,听说她的手指微微蜷曲,仍未见醒转。 第三日琴音缭绕间,竟听闻她曾短暂睁眼,旋即又陷入沉睡。 太医署医师们闻讯赶来,仔细诊脉后道:“谢大人苏醒在即。还请帝卿殿下坚持抚琴,若移步室内效果更佳。配合袁医师施针,假以时日,醒转之机更大。” 虽说施针尚算医道正途,但这招魂曲听着总觉玄乎。如今人既昏迷不醒,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谢清宴虽面上不显,每次见这位久居在深宫的帝卿强忍泪意,又故作镇定地抚琴时,总觉疑惑。后听谢主君说帝卿曾两次得谢廷玉相救,故而如此伤怀。她默默听着,仍觉难以理解。 今日袁缚雪刚施完针,袁府便来人请他回去。原本守在榻前的两人,此刻只剩姬怜独自执着地继续抚琴。 窗户半开,竹帘低垂,悲怆的琴音盈满室内。姬怜拨动着琴弦,目光始终未离帷幔后那道模糊的身影。 姬怜其实也不信这什么抚琴招魂之说。可这世上奇幻之事本就多,若他道出曾梦见王璇玑身死一事,又有谁会信? 想到这,手指微顿,琴音变得滞涩起来。 姬怜猛然想起一事。 那……上一次,他曾梦见谢廷玉殒命,这事最终会灵验吗? 原本是来为谢廷玉抚琴招魂,想着想着,姬怜倒把自己绕了进去,只觉是他害了谢廷玉。 一滴,两滴,三滴的泪打在手背上,琴音不停,却添了几分颤音。 蓦地,帷幔内传来几声咳嗽。姬怜再也按捺不住,踉跄着撩开帷幔,伏在榻边死死盯着谢廷玉。 天知道,当他看见谢廷玉眼皮轻轻一颤,悠悠转醒时,心里有多激动。 姬怜喉头一哽,眼眶霎时红了,与谢廷玉四目相对之下,道出心里头那句沉重的话:“你终于醒了,谢廷玉,我还以为……我再也等不到你睁眼了。” 谢廷玉看着眼前这人。面色苍白如纸,眼尾绯红肿胀,眼眶内还盛着盈盈水光,嘴唇上血色全无,连平日里打理得一丝不苟的衣袍都沾了些褶皱,好久没见过他如此不注重仪容的时候了。 “……怜……咳咳咳咳咳……” 刚开口便是一阵呛咳。 姬怜连忙去取床榻边的茶碗,又因为谢廷玉是躺着的,喂一口,掉半口水出来。 “你就不会扶我起来吗?”谢廷玉哑声道。 “我……我也是第一次照顾人……” 姬怜小声辩解,小心托住她后腰将人扶起,又在身后垫了好几个软枕。 他举着茶碗小心喂水,见碗中渐空,又续了新茶。待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落进空荡荡的胃里,谢廷玉这才有了回到人世间的真实感。 姬怜见谢廷玉嘴角残留着水渍,从怀中拿出帕子拭去,下一刻,谢廷玉便握着他的手腕。 四目相对的刹那,仿佛时光都为之静止。 无需言语,亦无须多余动作。 姬怜再难抑制心中情绪,一言不发地俯身,小心避开她身上伤口,轻轻环住她的肩膀。将脸埋在她颈间,发出压抑许久的呜咽。 “呜呜呜……” 细微的啜泣渐渐化作难以自抑的痛哭。在外人面前他总是强撑体面,竭力维持着皇室的端庄,唯独在她面前,所有伪装都如潮水般溃堤。 谢廷玉方才苏醒,见姬怜哭泣,只觉茫然,脑子尚处在一片混沌之时,“我醒了你怎么还哭?是在我提前哭丧……唔……” “不许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姬怜抬起泛红的鼻尖,嗓音带着哭腔,“你可知自己睡了近十日?若你再不醒,我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为何如此说?” “还记得我曾说梦见你遇险么?”姬怜又抱紧她几分,“若你真有什么不测,我便是罪人了。定是我害了你。” “你这想法倒是有趣。”谢廷玉虚弱地笑了笑,“若害人这般容易,日后你看谁不顺眼,多梦几回便是了。” “你不懂。” 姬怜欲言又止。他不知该如何解释曾梦见父亲与王璇玑身亡的场景。即便说了,谢廷玉会信么? 他抬眸与她对视,眼底满是挣扎,喉咙处的话翻腾几下又再度咽了下去。 “况且你的梦也未必都准,我这不是好端端的?” 姬怜攥紧谢廷玉的手,低声道,“你可知自己中了梦魂引?此毒会让人沉溺幻境直至消亡。你可是梦见了什么,才这般难以醒转?” “啊……这个……” 谢廷玉踌躇片刻,心下暗忖:若说梦到自己曾以魂魄游荡人间,姬怜也不会信她。 她挑拣其中可以道出的事实,“我梦到了一位故人。可惜故人早已故去。许是太久没见,便与她多说了些话,竟忘了要醒。” 姬怜紧张地问,“说的什么?与你在梦中相会的可是位儿郎?” “是名女郎。聊了会日后要做甚么事,还有……”在姬怜屏息等着下文的模样里,谢廷玉道出最后一句话,“还说日后祝我睡到天下第一美人。” 这倒很符合谢廷玉的风格。连幻境都是如此的风流。 姬怜垂眸不语,只是静静望着她。 这些时日他天天来长好院探望,每见谢廷玉昏迷不醒便心如刀绞。黄昏回到婆娑阁时,总忍不住想:若往后没有谢廷玉该如何是好?若再也见不到她又当如何? 也就是在那些时刻,他忽然明白,谢廷玉可以不娶他,但他却不能没有谢廷玉。 就在这一瞬,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需要她,像要吃东西,要喝水,要温软的锦被睡觉那样简单,那样说不出原因地需要她。 姬怜拭去眼尾的泪,想着反正已经在谢廷玉面前没有任何体面可言,不如破罐子破摔。他正色道:“谢廷玉。” 谢廷玉见姬怜如此严肃认真,连声音都带着几分发紧,聆听他接下来说的话,“常言道人外有人,这世间貌美的郎君无数,我不敢妄称天下第一。” “但……” 姬怜深吸一口气,“我自认为,若是单独论容貌,这建康唯我独绝……要是你只想靠美色来挑选一个男人,那就选我吧。” 他执起谢廷玉的手,轻轻按在自己小腹的守宫砂上。虽是初秋衣衫尚薄,那处却莫名发烫,仿佛朱砂要透过衣料灼烧彼此掌心。 “你不是一直都很想与我同榻而眠吗?我愿意的。” 他又重复一遍,字字清晰,“我愿意的。” 日光斜照中,两人相对无言。姬怜紧张地攥着她的手不放。纵是皇室帝卿之尊,自荐枕席这般逾矩之事,他也甘之如饴。 “是可以不穿衣衫的那种同榻么?”谢廷玉轻声问。 “是。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现在吗?”谢廷玉望望窗外尚早的天色,又动了动伤腿,颇为惋惜道,“可惜眼下腿伤未愈,动弹不得,怕是尝不到怜怜的滋味了。” “你……” 姬怜别过脸去,耳尖泛着薄红,“自然要等你伤好再说。” 谢廷玉捏捏姬怜的指腹,“我有些渴了,你再喂我喝些水吧。” 姬怜端了茶碗过来,递到谢廷玉嘴边,却见那人只是直勾勾盯着自己,半分没有低头的意思。 “你不如用嘴喂我吧。” 姬怜怔了一下,下意识侧头望向屏风,压低声音,“若是有人进来怎么办?” “哪个不懂事的下人敢不通报就闯进来?”谢廷玉嗓音低柔,循循善诱,“方才还说愿与我同榻,现在连亲昵都犹豫。莫非是糊我的?” “我……我没有。我只是怕……只是怕有人进来……” 天人交战之下,姬怜含着一口水,轻抚谢廷玉脸颊俯身相就。唇瓣相贴时缓缓渡水,忍不住用舌尖描摹她的唇形。稍稍退开时气息微乱,“你还要喝吗?” “要。” 谢廷玉突然扯住他衣襟,姬怜猝不及防跌近,两人鼻尖相抵。 她气息拂过他唇畔,“不说停就不准停,怜怜要一直这样喂我。” 姬怜紧张地渡了几次水之后,不自觉地轻舔湿润的唇瓣。眼见谢廷玉的目光愈发深邃,像一汪暗流,想亲近又不敢放肆。 “你方才怎么不伸舌头?”谢廷玉低低地笑,声音里带着一丝暧昧的责问,“不伸舌头的接吻能算接吻吗?怜怜,我与你之间吻了这么多次,为何你还是不会这些?” “我……我哪里不会?” 姬怜心一横,俯身加深这个吻。谢廷玉在他唇间温柔低语,“好久未能与你独处。下次不知要等到何时,不如现在吻个尽兴。” 床榻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双散落的鞋履。 纱帐半垂,氤氲的苦涩药膏气在鼻端缭绕,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两人困住。姬怜觉得自己是疯了,竟真的听从谢廷玉的话。可一旦唇齿交缠,哪还有回头的余地? “这一次是我受伤了,方才让你在我之上……”谢廷玉轻轻咬住他的唇瓣,低笑,“往后就没有此等事了。” 姬怜只是垂下眼帘,将唇贴了上去。 顺长的发丝从他肩头滑落,与她的青丝交织在枕上。唇齿缠绵间呼吸渐乱,姬怜牵着谢廷玉的手搭在自己腰间,与她相对侧卧。 他扶着谢廷玉的腰,抬眸望进她深邃的眼睛,“会不会压到你的伤?” “我又不是腰受伤。” 气息落在他耳畔,带着酥麻的热度。 她含住姬怜的唇,牙齿缓慢厮磨几回,撬开他的齿关,舌尖探入,仿佛循着旧路,却又比以往更缠绵。一下,又一下,若有若无地挑逗着,勾着姬怜主动迎上来,再将他的热度一点点吞尽,榨干。 待稍稍分开,姬怜眸中春意潋滟,唇角溢出一丝银丝,情不自禁再度献上双唇。 “老师,小叔,你们在做甚?” 稚嫩的童声如一盆凉水,猝然将满室旖旎打碎—— 作者有话说:太强了,太强了,我脑袋发烫发热,还是坚持写完了,太强了。果然肯吃苦,就有吃不完的苦。 从一见面的“我要杀了你”,到“不可以睡”,再到,“我愿意的”,你就说说,你就说说!!!!!!!!!! 我睡觉了。 第87章 “快,快,快。” 一个小身影利落地从车辕跃下,朝后方连连招手,“你们快些,可别耽误我看老师。” 数名宫人捧着紫檀木盒紧随其后,盒中皆是珍稀补品,有才出土的须发俱全的老参,南海运来的珍珠灵芝,尽是疗伤养生的贵 重之物。 来了这么多次,姬洵早已熟门熟路。她在廊下疾步如飞,后头的宫人只得气喘吁吁地追赶。 为首的宫人急得直喊,“哎!祖宗,您慢点!” 待好不容易跟到长好院门前,姬洵突然转身,竖起食指抵在唇间,“嘘!老师需要静养,你们不必跟进去了。” 她指着宫人手中的礼盒,“这些交给谢园的人安置便好。” 自谢廷玉受伤需静养后,韦风华下令,院中侍从皆不得喧哗,亦不得擅入卧房半步,只许于廊外伺候,并严减探望之人。故那几位在建康之乱时得她搭救的郎君,至今未得一见,只得遣人送礼,以表心意。 长好院内寂静无声,沿途只见几名侍奴在修剪花木。姬洵放慢脚步,心下疑惑今日既未闻琴声,也不见小叔踪影。 房门虚掩着,她轻手轻脚推开,踮着脚尖溜进去。 内室静得出奇,一时之间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以及某种隐秘而模糊的声响。那声音夹杂着难以分辨的水泽声,细碎的低笑,还有衣料摩挲的窸窣动静。 真的是好奇怪的声音。 当真是从老师的房内传出来的? 姬洵小步挪到屏风后,悄悄探出半个脑袋。待看清眼前景象时险些惊呼出声,但又莫名觉得此时此刻尖叫会带来天大的麻烦,便下意识地捂住嘴。 原来她那貌美如花的小叔与老师正在榻上嬉戏。 “怜怜,手扶着我的腰。” 老师低声说着,又俯身吻住小叔的唇。两人耳鬓厮磨间发出一股她所不能理解的细微水声,小叔从耳尖到脖颈都泛着薄红。 姬洵疑惑地眨眨眼。 原来老师你醒了啊。 原来小叔你不是不见了啊,只是跑到了老师的床榻上而已。 可是小叔,你为何会在老师的榻上?又或者是说,小叔,你为何会躺在老师的身下? “谢廷玉……” 分开时小叔轻喘着,唇角带着银丝,手指没入老师发间求饶,“让我下榻吧,我怕待会真的有人进来。” 老师缠着纱布的手轻掐小叔的脖颈,迫使他仰头,唇瓣磨蹭着他唇角,“我说能下榻时,怜怜你才能下去。” “可我实在害怕。” 小叔别过脸去盯着榻内帷帐,“让我下去吧。” “我不许。” 老师转而用两指钳住小叔的下颔,惩罚似地咬一下他下唇,再慢条斯理地磨着他的唇瓣,“怜怜,在我没有点头前,你不许走。” “谢廷玉,你不要太过分了。” “你是第一天才与我相识吗?我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小叔闻言,顿时眼内水波粼粼,带着一种委屈似的控诉,“你怎么能这样啊。” “你要亲就快点。” 榻上两人再度缠绵,唇齿交接,呼吸乱成一片。老师扣着小叔手腕的手,悄然往被衾下滑去,不知在暗处摸索着什么,惹得小叔浑身一震,低低颤吟。 “你怎么在病中都如此不安分?”小叔似在抱怨什么,尾音发颤。 其实,姬洵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一幕。 她曾在爹爹的蓬莱殿见过。宫宴后半夜,她迷迷糊糊醒来找水喝,不知怎的绕到爹爹寝室。只见母皇将爹爹压在榻上,爹爹当时的神情痛苦难耐,全然不似小叔此刻的幸福陶醉模样。 原来当两个人的嘴唇贴在一起时,不是一种折磨,竟是件快乐的事么? 那嘴唇贴在一起又是在做什么事呢?这件事,太傅可从来没教过啊!书里也压根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啊! 姬洵满心困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发现,原来还有书里没写过的新鲜事。她忍不住发问,“老师,小叔,你们在做甚?” 这一声童音直接将榻上缠绵的两人惊得一僵。 谢廷玉望向屏风旁满脸困惑的姬洵,又低头看向身下之人。姬怜从脸颊到脖颈都红得像秋日里煮熟的螃蟹,一处更是胀热,跳动得厉害。 她讶然低语,“原来被人看着,你反应更强烈?”指尖触到些许湿滑,“方才的帕子呢?” 姬怜狠狠咬了下舌尖,借着那点刺痛压下翻涌的羞窘,才用尽全身力气,从齿间硬生生挤出几个字:“你……闭嘴!” 呼吸早被打乱,每一口都透着慌乱的滞涩。他不敢去看姬洵,甚至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双写满好奇的眼睛。目光下意识落向盖在两人身上的被衾,此刻再看,那哪是什么被褥?分明是块救命的遮羞布,是他眼下唯一能抓住的,保留最后几分颜面的东西。 救命! 这一切都是谢廷玉的错! 都怪她!非要拉着他上榻亲吻,这下好了,被姬洵撞了个正着,待回去后谢贵君必定知晓,接着谢大司徒也会知道,然后……怕是整个建康城都要传遍了!那谢大司徒会不会马上让谢廷玉成婚,选旁人做正夫,从此就断了和他的往来? 这个念头令姬怜惊慌不已。 “你……快拿开!” 姬怜想抬手系紧衣襟,可系腰的宫绦早被谢廷玉解了,这会儿还不知丢在被衾哪个角落,根本摸不到。他转头瞪向谢廷玉,却见这人将手伸到他眼前,指腹与指缝间还沾着晶莹湿痕。 “你、你做什么!” “帕子。” 姬怜羞得耳尖滴血,慌慌张张从衣襟摸出帕子,胡乱替她擦拭手指。 顶着姬洵好奇的目光,他一手扶着谢廷玉的腰,另一手撑着榻面挣扎起身,全程把被衾攥得紧,牢牢裹着腰腹不敢挪。哪能让被衾滑下去?真滑了,那他真的不用再见人了。 见二人都不作答,又细看小叔面红耳赤,眼神飘忽,一脸生无可恋,而老师却神色自若,姬洵又问了句,“老师,小叔,你们二人方才是在作甚?” 谢廷玉从容地拉高被衾将姬怜遮得更严实些,面不改色道:“我们在亲亲。” 此话一出,惊得姬怜攥紧了腰腹间的被褥,他瞠目结舌地看着谢廷玉。对方却转头,快速地又啄了几下他的嘴角,正色对姬洵解释,“你看,这就是在亲亲。” 姬怜喉结滚动,忍不住咽了下口水,下意识抓住谢廷玉的手,原本心里头的窘迫,羞愧,还有在心胸口猛烈翻涌的后怕,在此时此刻被一种失重般的恍惚和燎原般的热意给强压下去。 她……她居然当着姬洵的面又亲了他几口?那她此时此刻是在旁人面前承认和他的关系吗? 姬洵虽得了答案,心里却涌起阵阵失落。原本她与老师,小叔是能一起玩捉迷藏的好友,如今才发现另两人有着不为人知的亲密。就像三个人的友谊里,总有一个是多余的。 “洵儿。” 榻上的姬怜突然出声,眼睫轻颤,“你先出去,容我……好好整理一下,就出来寻你。” “啊……好。那小叔你要快些出来哦,我在外头等你。” 待姬洵离去,姬怜倏地坐起,仍紧攥着腰间裤头,咬唇瞪向谢廷玉,“你方才为何突然在洵儿面前承认?” “嗯?” 谢廷玉从被衾里摸出宫绦递过去,倚在榻边笑道,“做了什么便答什么。她既然都看见了,那便索性认了吧。” 姬怜接过宫绦,俯身揽住她后腰将人按回榻上,偷瞄着她的神色,“若是洵儿回去告诉谢哥哥,我又该如何?你又要我以后如何在洵儿面前自处?” “嗯?” 谢廷玉挑眉,“与我亲近就这般见不得人?值得你如此忧心忡忡?” “我……我……没有这一层意思。” 谢廷玉点头,“那以后我们一定关起门来亲。” “你还没有说若是谢哥哥知晓此事,我们……我该如何办?” “那就承认。” “承认……承认吗?” 她是什么意思?她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她在暗示,默许她们之间的情意? 姬怜手中的宫绦啪嗒落地,他急急坐到谢廷玉身边,呼吸灼热地拂过她唇畔,“若是你们谢氏人知晓我们之间的事,不允许你同我往来,你要如何?” “我……我……我不想让你与族人不睦闹得难看,可是……” 姬怜语无伦次,终是说不下去。在咫尺之距间,谢廷玉的眸光却依旧沉静如水。 他垂眸轻声道:“我不愿成为你仕途上的阻碍。若可以,我愿作你的解语花,你的知心人。” 似又想起什么,他轻声补充,“你此番昏迷许久,我经人提点后查到解梦魂引需以琴曲相助。特地向王郎求来完整曲谱,日日在你榻前演奏。不知你在梦中可曾听见?也不知是否真起了效用。” 谢廷玉恍然大悟,“原来我在梦中所听到的那琴曲当真是你所奏?”说到此处,她上下打量姬怜一眼,若有所思道,“怪不得我梦里那人穿着一席菖 蒲紫外袍,原来是怜怜你。” 姬怜摩挲着指尖,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那这一回,我算不算帮了你的忙,做了你一回解语花?” 那般藏着希冀,眼波流转间尽是忐忑与期待,连微微发颤的唇瓣都透着同样的渴望。 谢廷玉眸光微动,定定看着姬怜,他此时此刻的神情,倒是与婚宴那一日问会不会娶他如出一辙。 说到娶…… 她突然想起了那句众人皆知的旧语,娶得帝卿郎,断却封侯路。 她对封侯并无所求,可她要履行与王琢璋的旧约,更要再赴沙场,重披战甲。纵然不娶,她也模模糊糊感知到,自己早已无法彻底割舍对姬怜的情意。 目光掠过他轻颤的睫羽,她忽然发觉,自己再难如从前对待其他小郎君那般,潇洒转身,拂袖而去。 她沉思良久,世上何来如此绝对之理?她谢廷玉,难道就不能做个鱼与熊掌兼得的人? 姬怜抬眸,凝望着她,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光,半晌,她缓缓吐出一句他期盼已久的话,“怜怜,你要不要做我一辈子的解语花?” 那一刻,一阵莫大的喜悦从心底骤然绽开,眼底瞬间漫上了细碎的光。 那感觉,就像一汪深藏在山林里头,从未被触碰过的清泉,忽然被投入一枚石子,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扰乱心弦。 他颤着唇怔怔望她,喉间涌起酸甜交织的涩意,轻声唤道,“谢廷玉。” “怜怜,我在。” “谢廷玉。”他又唤了一声,仿佛要通过这个名字确认此刻的真实。 “我在。” 姬怜张开双臂小心环住她的腰,刻意避让开伤处,将三声“我愿意的”说得又轻又软,如同三片羽毛落在心尖,声音里带着微颤的欢喜。 “谢廷玉,你不可以反悔的。”—— 作者有话说:来了来了来了,久等了。 我草,我收藏破2000了,谁懂,谁懂,谁懂,没有人能懂破2000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生气了!生气了!为什么又锁!已改X5 (听人说,三星作者仅仅是段落锁,而不是一整章锁起来,所以我什么时候(斯哈斯哈斯哈,流口水……经常在网上看到说INFJ是理想主义者,你看看,我又开始做梦了 第88章 “当真?” 珠帘轻撞发出清泠脆响,谢主君疾步从内室走出,衣袂带起一阵微风,“廷玉当真醒了?” “是!” 韦风华捋平衣袖,肃然行了一礼,“主君可要即刻移步长好院?” “那是自然。” 谢主君披上外袍稍作整理,便快步向外走去,边走边吩咐,“即刻派人通知妻主这个好消息。” 待入长好院内室,掠过屏风时,谢主君便见谢廷玉靠坐在床榻上。虽面色苍白,但眸光清亮,全无昏睡多日的萎靡之态。再一看—— 姬怜竟也并肩坐在榻边,虽保持着些许距离,可这位置未免靠得太近了些。反倒是姬洵规规矩矩站在一侧。 谢主君双手抬起欲行礼时,姬洵赶忙上前,伸出小手轻轻一按,“谢伯伯不必多礼。老师才刚醒转,还需好生休养。” 他摇头,转而向姬怜、姬洵郑重行礼,“多谢两位殿下前来探望。更谢帝卿连日抚琴奏曲,否则廷玉未必能这般早醒转。” “谢伯父不必如此。” 姬怜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纹样,此刻竟莫名生出几分新婿见岳丈的窘迫。咬唇偷觑谢廷玉一眼,这人分明还未曾说娶他,那劳什子一辈子解语花,细细想来不过是蓝颜知己的另一类说辞。 哼,谢廷玉惯会玩什么文字花样。 他略显局促地起身让位,谢主君落座后未语先红眼眶,连叹三声,“醒了好,醒了好,醒了好。” 姬洵扯扯姬怜的衣袖,小声道,“小叔,我们不妨回宫去吧。” 闻言,姬怜心头泛起阵阵酸涩,忍不住瞪了正垂眸与父亲交谈的谢廷玉一眼。他深深吸了口气,垂下眼帘,轻声应道,“走吧。” 说罢缓步向外走去,临到门口时恰与谢廷玉抬起的目光相遇。脚步微顿间忍不住又多看几眼,指尖在朱红门扉上流连摩挲,才转身离去。 “小叔。”姬洵牵着姬怜的手,“待会回去我要告诉爹爹老师醒了。” 姬怜脚步一顿,耳尖发烫发红,踌躇片刻轻声道,“你只需要告诉谢贵君她醒了的消息,旁的无需告诉。” “嗯?” 姬洵仰起小脸,天真地问:“是不要告诉爹爹你和老师亲嘴的事吗?” 热意瞬间灼上姬怜的面颊,从耳根一路烧到心口。他眼神飘忽地别开脸,“是……这个往后就是我们三人之间的小秘密了。” “可是告诉爹爹你和老师亲嘴也没有什么呀。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姬洵扳着手指,有理有据地数着,“老师是爹爹的亲妹妹,小叔就是母皇的弟弟。既然是一家人,亲嘴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那一刻姬怜的舌头仿佛打了结,半晌才勉强挤出几个字,“不是你想的那样。” 姬怜突如其来的沉默让姬洵不知所措。她接连扯了好几次衣袖,唤着小叔都未得到回应。两人罕见地相对无言登上马车。 车妇扬鞭轻喝,驷马高车掉头,驶出乌衣巷,一路沿着宫道向皇城行去。此时一辆斜插谢字旗的宝马香车与之擦肩而过,檐角铜铃泠泠作响,最终停在谢园门前。 门房急忙摆好马凳,伸手搀扶谢清宴下车。她显然是刚从廷尉台赶来,官帽微斜,步履匆忙,扶着帽檐便急急赶往长好院。待见到谢廷玉正与父亲精神十足地交谈,心中沉甸甸的巨石终于落地。 “乖女放心,这口气为娘定替你讨回来。” 谢清宴眸中寒光乍现,“自你出事那夜起,廷尉台已掌握颍川庾氏诸多罪证,从码头私运鲜卑男奴,伪造官凭文书,到将男奴窝藏于佛寺之中。前日我已将奏本直呈凤阁,如今缉捕令已批下来了。”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为娘绝不会放过颍川庾氏。即便阁内有她们的人,这次定要撕下她们一层皮!” 谢清宴本欲直赴佛寺捉拿庾蓉,不料那人当夜闻风潜逃,如今只剩几个小辈在城中战战兢兢。好不容易拿到缉捕令,正欲立即拿人,却闻谢园来报说谢廷玉苏醒,这才匆忙赶回。见女儿无碍,心中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终于落地,而那股肃清庾氏的念头再也按捺不住。 谢廷玉一脸惊愕地望着母亲,这个平日总执卷清谈的文官,竟利落地取下墙上装饰用的长剑,正了正头上官帽,官袍翻卷间已疾步如风地跨出门去。 这位谢大司徒来去如风,在长好院统共停留不足两刻钟,便又带着肃杀之气匆匆离去。 “这……这……倒是难得看到母亲这不同寻常的一面。”谢廷玉忍不住啧啧称奇。 谢主君轻叹,“你可知昏迷这些时日,妻主她急成什么样。此事关乎你的性命,岂容半分轻慢。” 谢廷玉与父亲又叙话片刻,见女儿面露疲色,谢主君便嘱咐她好生休息,亦抬步离去。 恰此时下人通传岑秀在外求见。得允后此人快步而入,见到谢廷玉当即双膝跪地,额头重重叩在地上,“当夜岑秀保护不到,还请少主人责罚。” 谢廷玉见岑秀身上还缠着层层纱布,衣襟散乱透着药味,“怎地不好好再修养几日再来?” “自少主人遇险后,岑秀日夜懊悔未能识破袁望舒的阴谋,这才……” 话音未落,忽有侍奴屏风后禀报,“少主人,汝南袁氏二娘子前来探望,正在廊下等候。” “来得倒是挺巧。” 谢廷玉指尖轻叩床沿,“今日我这长好院可真热闹,一个接一个的来。让望舒娘进来吧。” 袁二娘子右脚刚跨过门槛,便听内室传来岑秀怒斥,“少主人!袁望舒表面派人护卫,实与歹人勾结背后捅刀,您何必见她!” 左脚才踏入内间,又闻厉声,“此等背信弃义之徒,根本不 配得少主人真心相待!” 一道颀长身影悄然投在岑秀身上。二人抬头望去,只见袁望舒静立屏风旁,面色平静无波,全然不似撞破他人背后非议的模样。 “你来了。” 袁望舒淡淡扫过岑秀,上前几步,“听闻你醒了,特来探望。正好有事要同你说清。” 谢廷玉轻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你二人当面对质。” “你猜到我来这里是为了来澄清此事?” “不然呢?”谢廷玉手指点点袁望舒衣摆上的尘土,“见你风尘仆仆,我猜你定是一路疾驰而来。按你性子,要么冷语相向,要么手就按在腰间那柄横刀上了。” 袁望舒垂首看了眼腰间,当即解下横刀掷于一旁,“今日是来致歉,也是为说明那夜之事。” “谢廷玉。” 她深吸一口气,“自你昏迷后,我日夜难安,心中愧疚难当。如今见你安然醒来,总算能稍慰心怀。有件事必须与你说明。” 她忽地拔下束发玉簪握在手中,青丝松松垮垮地垂落下来,一撩武袍前摆跪坐于地。 这正是大周士族行最高请罪礼的仪态。 言语诚恳,一字一句地清晰道出,“那夜歹人行刺绝非我指使。自剿匪时蒙你舍身相救,我心中唯有敬仰,绝非恩将仇报之辈。你受伤当夜,我曾亲奉解毒丸为你祛毒。若蒙不弃,往后每次出征,我愿护持左右以证清白。” “少主人,怎可凭她一言就如此轻信于她!”岑秀在一旁急道。 “其实……” 谢廷玉坦然道,“不用你前来诉说,我也大致能断定非你所为——” “一来,当夜随行之人中,除你指派者外,尚有自愿前往者。虽夜色深沉,但你亲派的那几人确在舍命相护。其二,若真是你派人行刺,又何必特意送药救治,还请袁三公子前来施针?这般自相矛盾之事,倒像是吃饱了撑的。” 她转向岑秀温声道,“岑秀,起身吧。那夜是我行事仓促思虑不周,怪不得你。望舒娘亦非元凶,莫要再心存芥蒂。” 岑秀欲再张口,却被谢廷玉抬手制止,“那夜之事,可曾禀告母亲?” 她摇摇头,“属下重伤卧床至今,大司徒公务繁忙,还未及禀报。” “母亲正为廷尉台审理鲜卑男奴一案劳神,此番与望舒娘的误会就莫要再报,徒增烦扰了。” 谢廷玉摆手,“你既然伤的重,就先下去疗伤,莫要再对那夜的事自责了。” 待岑秀脚步声渐远,袁望舒这才郑重开口,“方才所言绝非虚辞。日后若有差遣之处,但凭开口。若再有出征之事,我定护持在前,为你扫平一切险阻。” “你怎么……”谢廷玉也是很诧异,“突然如此良心大发,我什么时候和你关系如此亲近了?” 袁望舒脸色一僵,轻咳几声,“是我单方面愿效犬马之劳。你不必挂怀。我向来不喜欠人情分,更何况是救命之恩。纵使九死,亦无悔。” “啊……那行……我……” 未等谢廷玉说完,门外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伴着崔元瑛清亮的嗓音,“谢二,听说你醒了,我特地来见你。”她一边快步走进一边回头催促,“王兰之,你快点!我可告诉你——” 话音在见到袁望舒跪地请罪的姿态时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说: …… 我真没招了,写完这本我一定写个反思,好好反思一下这本从梗,到文名,到写文节奏,剧情,感情等等。到时候写个反思报告,我真没招了,卡成这样。(上天会惩罚每一个没有好好打大纲的人 第89章 室内霎时静得能听见银针落地的声响。 走进来的崔、王二人见袁望舒这般跪地姿态,立时明白她正在向谢廷玉请罪。 说来也奇,自谢廷玉重伤那夜袁望舒送来逆鳞丹后,便再未踏足谢园半步。倒是袁三郎常来问诊。崔元瑛派人打听才知,袁望舒这些时日一直在城郊演武场练兵射箭,虽人没来,却日日遣人送来疗伤补药。昨日更是让她的正夫亲自登门,向谢主君探问伤势。 看得出来很在意了。 崔元瑛原本因岑秀的指控对袁望舒满腔怒火,连幼时被她揍的旧怨都涌上心头,这才那夜当场将人按在地上教训。但见袁望舒竟今日主动前来谢罪,顿时觉得这趟没白来。 她朝谢廷玉挤眉弄眼,用口型连说三遍,“我要看!我要看!我要看!”同时手臂一勾拦住欲退的王兰之,压低声音,“走什么?有热闹不看你这能忍得住?不许走!” 谢廷玉取过床前茶碗,“你们来得正好,替我与望舒娘做个见证。” “什么见证?!”崔元瑛眼睛一亮,立即按着王兰之坐下,“这可是谢二亲口说的!我本要走的,既然要当见证人那就勉为其难留下吧。” 轻呷一口茶,谢廷玉缓声道,“望舒娘方才立誓,日后若再出征,定为我冲锋陷阵,奋勇杀敌。”长叹一声,“得此良助,往后倒是安心不少。” 原本因崔、王二人在场而局促的袁望舒,闻言反倒褪去尴尬,郑重咳了几声,“谢二所言不虚。今日前来正是为出征之事。既然鲜卑敢派细作,大战在所难免。谢二既于剿匪时救过我,我自当结草衔环,甘为前锋。” 寥寥数语巧妙化解请罪的尴尬。 谢廷玉转头朝崔、王二人道,“你看,又将一员大将纳入我麾下,我实在是太厉害了。” 崔元瑛撇嘴,“啊?就这?谢二,你能不能让袁望舒重演一遍我们方才没进来时说的话,我真的很想听。” 王兰之无奈摇头,“我们此次前来是为了看望廷玉,你就莫要添乱了。”转而看向袁望舒,“方才所言可不许反悔,届时征讨鲜卑,你必要践行诺言。” “我从不说大话。” 袁望舒说话时忍不住用眼角偷瞥正与崔元瑛耳语的谢廷玉,揉着跪得发酸的膝盖轻咳几声,终于引来注意。 “哎!袁望舒还跪着呢。”崔元瑛胳膊肘碰碰谢廷玉。 “方才聊得忘形了。望舒娘,你快快请起。” 袁望舒揉着膝盖起身,与王兰之同坐一处,说起这些时日操练新军的事。王兰之神色沉稳道:“虽不知何时与鲜卑开战,但只要抓住时机,有可出师的机会,我们绝不能退缩。” 谢廷玉盯着王兰之看了半晌,笑道,“不愧是出身铁血王家军的人。” 崔元瑛轻嗤一声,语气带着几分不耐,“我说,好不容易谢二醒来,能别聊这么沉重的话题吗?就不能聊些轻松好玩的。” 说着,就把话头引到了之后的秋猎,贵女相看宴上, 崔元瑛颇为惋惜地看向谢廷玉一眼,“你这伤怕要养到冬日,注定要错过了。” “这有什么好可惜的。谢廷玉即使不参加秋猎,建康城谁不知她骑射无双。”袁望舒冷斥一声,“倒是你,别又垫底丢人。” “袁望舒,你有完没有?”崔元瑛撸袖欲扑,被王兰之急忙拦住。 几个人吵闹好一番之后,这才离去。 谢廷玉苏醒的消息与谢大司徒提剑闯入颍川庾氏的事一同传遍建康。比昏迷前更多的礼品如流水般涌入长好院。有范阳卢氏公子送的南海珍珠粉,据说能祛疤生肌,赵郡李氏郎君赠的赤血参,听闻服后可令人气血充盈,恢复如初。 当然其中也有琅琊王氏送的。 王栖梧小心翼翼地从雕花食盒中取出一盅药膳,“廷玉姐姐,你可不能对养伤这件事掉以轻心。”他执勺轻搅,将汤汁舀入青瓷小碗。氤氲热气中浮动着党参,枸杞等药材。” 他将碗轻推至谢廷玉案前,双手托腮道,“此汤以老鸽炖就,最是补气养血。我守着炉火煨了三个时辰呢。” “多谢。” 谢廷玉接过汤碗,执勺浅尝一口,舌尖轻试温度滋味,方才一勺接一勺慢慢饮用。 王栖梧见到谢廷玉此番动作,一怔,失笑道,“廷玉姐姐这动作倒让我想起曾在园中借住的王璇玑姐姐。” 谢廷玉勺尖微顿,含糊着问,“怎么?” “她喝汤时也总要先尝味,确认适口才肯继续。”王栖梧眉眼弯弯,“你二人这习惯当真如出一辙。” 谢廷玉心说,我有这习惯我怎么不知道? 此时,袁缚雪一如往常提着药箱来到长好院,脱下鞋履,只着素白布袜,轻车熟路地走向内室。 因谢廷玉养伤之故,窗扉只启一线,用竹帘稍掩着。室内点着几支蜡烛,烛火摇曳间,一道清隽身影自屏风后悄然转出,斜斜映在谢廷玉面庞上。 伴着一股冷檀香,袁缚雪挨着谢廷玉坐下来,从药箱中取出脉枕银针等物。他抬眸掠过谢廷玉略带诧异的目光,唇角微扬,“是时辰搭脉了,把手给我。” “不是,袁郎,你怎么每天都这么守时到。” 谢廷玉咂摸几下,回回手臂被针扎的感觉委实是不好受,穴位又麻又酸,提议道,“敢问我母亲给你多少诊费,我出双倍,你到时候就来我这里坐一会,装装样子骗过去……” 袁缚雪抬眸,眼风一扫,谢廷玉立即噤声,乖乖伸出小臂,“我是自愿的,我是自愿的,我真的是自愿的。” “谢大司徒既然交予我如此重要的任务,缚雪怎敢马虎了之,还望廷玉娘子日后谨言慎行。” 说吧,袁缚雪三指轻按脉门,指下传来稳健搏动,渐渐竟与他自己的心跳频率相合。 咚。咚。咚。 说不清是谁的心跳声更响一些。 袁缚雪默不作声地收回手,又扫一眼谢廷玉。她正支着下颌,望着内室外的景象出神,侧脸在烛光映照下的光里晕着层柔和的轮廓。他取出银针,沿穴位缓缓刺入。 “哇,好厉害。” 王栖梧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 行针至半途,谢廷玉正默数到第一百五十下,忽见一道菖蒲紫衣角掠过屏风。那人从容脱下鞋履,步步生莲般踏入内室,衣袍拂过地面悄无声息。 王栖梧转头望去,轻声唤道,“帝卿殿下。” 他眨着眼睛,看姬怜自然地挨着谢廷玉坐下,心下觉得奇妙。回回袁缚雪施针不久,帝卿便会准时出现,倒像是二人约定好似的,总同时聚在长好院里。 好巧啊,好巧啊,真的好巧啊。 姬怜把手上提着的紫檀食盒放在小案上,从里头拿出两碟药膳点心,“这是洵儿特命小厨房制的,里头添了当归,黄芪,是给你疗伤的好药。”修长手指将一碟点心推至脉枕旁,一字一句道,“这可是洵儿的心意,你莫要糟蹋了。” 这散发着药香的糕点引得王栖梧眼巴巴望着,“殿下,我也想吃。” 见姬怜微点下颔,王栖梧伸手拿起一块糕点,小口小口吃着。 袁缚雪施针时目光专注,只凝在谢廷玉小臂的穴位上。而姬怜也格外关注每次行针,单手支颐目不转睛地望着银针起落。每当针尖刺入肌肤,他总会下意识地眼睫轻颤几下,眉心蹙起而不自知。 谢廷玉的眸光流连在姬怜的神情上,而浑然忘却小臂上的穴位酸麻。 见袁缚雪将一枚枚银针收好,要检查谢廷玉掌间纱布,姬怜轻声道,“我来取剪子。” 他俯身从药箱中取出医剪,但因角度所限只能握住利刃那端。未察觉下,指腹被划出一小点红痕,紧接着是几滴血珠从这细小的血缝中渗出。 谢廷玉二话不说,在三位郎君注视下径直握住姬怜的掌心。 霎时间三道目光如钉般聚焦在交叠的手上。 连正吃点心的王栖梧都停了咀嚼,鼓着腮帮怔在原地。 “放手。” 姬怜只觉被触碰的肌肤阵阵发烫,更遑论还有两道视线牢牢黏在相握处。 他又低声催促道,“谢廷玉,快放手。别人、别人……”感受着谢廷玉的指腹在他掌心轻轻按压,“别人在看着呢。” 谢廷玉恍若未闻,执意握着他的手取来帕子拭去血珠。 又有一颗血珠渗透而出,谢廷玉仔细端详,忍不住发出疑问,“怎的殿下血中会有金丝?” 摊开他食指,只见血珠中果然缠绕着一缕诡异金线。姬怜试图抽手未果,谢廷玉用帕子压住他指腹,转头问袁缚雪,“袁郎,你可曾见过此等异状?” “说到这个。” 袁缚雪将用绢布包好的银针收入药箱,从中取出一张未展的纸笺。虽未完全展开,但可见其上密密麻麻写满字迹,“上回见殿下血带金丝便觉异常,翻遍医典总算寻得些眉目。” “殿下。”袁缚雪抬眸,认真看向姬怜,“你体内是否一直有养着蛊虫而不自知?”—— 作者有话说:可不可以来几个宝宝点一下作者收藏,让我有100个作者收藏? 哦对了!!!我约了新的作者专栏头像,大家快看呀!!!![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快看,不许不看!看完要说很好看!) 第90章 姬怜在谢廷玉手背上用力一掐,软肉顿时陷下几分。谢廷玉侧目看了眼,松开手任他抽回。 未等姬怜作答,谢廷玉依然是看向袁缚雪,“袁郎有话但说无妨。” “此蛊应是从北境夷族传入建康。以人体为皿养蛊,蛊虫吸食/精血养分,随年岁增长索求愈多。每发作一次,宿主便损耗一分。即便……” 袁缚雪说到此处,顿了顿,抬眸直盯着姬怜,“即便借阴阳交合暂缓,亦非长久之计。欲根除需特定药物,其中一味药,名为雪髓冰莲,恐怕唯北境鲜卑才有。” 姬怜垂眸用帕子按压指腹,轻声道,“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这药不吃也罢。” 袁缚雪将纸笺展开,凝声道,“若是不吃,殿下的衰老则会比旁人要快,说不定过了二十五岁,便会早生华发,容颜衰败,更有可能不过三十而亡。” 一听容颜衰败四字,姬怜倏然抬眼望向谢廷玉。却见那人正接过药方细看,低声念着,“桂花一钱,百年山参须五厘……” 她的目光扫至末尾时眉头微蹙,指尖点着最后那味药,“以雪髓冰莲整株入药,以寒露之水煎煮三个时辰。” “这方子也给我留一份吧。” 姬怜突然抢过药方别过脸去,从脖颈到耳尖都泛起薄红,“袁郎给我的药方,你要来作甚?” “最后一味药需深入鲜卑腹地,要取来如此之难。”姬怜将纸笺塞入衣襟里头,“若寻不到便罢了,不必费心。” “殿下此话差矣。” 王栖梧在一旁道,“若当年我娘亲与璇玑姐姐尚在,鲜卑早是大周囊中之物,取雪髓冰莲易如反掌。” “栖梧说得是。”谢廷玉手伸到姬怜眼前,“若是日后有出征机 会,我必定为殿下取来一整株雪髓冰莲,以报弹琴招魂之恩。” 姬怜望着谢廷玉伸来的掌心,那处还留着未愈的浅淡牙印,是他之前咬的痕迹还残留着。 “若是……”姬怜缓缓掀起眼帘,迎上谢廷玉的目光,“若是日后你取这株雪髓冰莲极为困难,恐有性命之忧,你就莫取了。” 谢廷玉不答反问,“是殿下你来誊抄,还是我来?” “我来。” 姬怜起身至案前研墨提笔,俯身书写时衣袖轻拂纸面。不过片刻便誊写完毕,待墨迹干透后递给谢廷玉。那人接纸时却顺势握住他手指,肌肤相触的温热传来时,两道目光又锁在交叠的手上。 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若是有什么流言蜚语,都是谢廷玉的错。姬怜心道。 “干嘛?” “我要将两张纸对比一下,看看殿下是否有遗漏的地方。” 谢廷玉仔细核对药材与用量,确认无误后方将药方收好。指尖掠过纸缘时,不经意触到姬怜未来得及收回的手指,借着垂落的衣袖遮掩,她顺势轻轻摩挲姬怜的指尖,两人目光相触片刻,又轻轻错开。 围观全程的王栖梧只觉得,每当谢廷玉与姬怜对视时,空中便自发泛起粉色泡沫。可稍一眨眼,那二人已别开视线,所有旖旎氛围瞬间消散无痕。 “若是帝卿成婚于寻到全部的药材前,也不要同房次数太多,怕到时候有了身孕不好。” 刚坐下的姬怜闻言脸颊爆红,一口茶呛在喉间。他以袖掩面,膝头轻碰谢廷玉暗示阻止,却见她一脸严肃地问道,“为何不能怀孕?” 王栖梧也好奇地点头,“为何不能怀孕?” “男子有孕时,胸部会肿胀泌乳,腹部渐隆,以自身精血滋养胎儿。而体内蛊虫即便蛰伏,亦会偷食血肉。纵使顺利产子,也会因损耗过甚加速衰老。为保身体康健,还是莫要过早怀孕为好。” “哦。” 两人异口同声,点点头。 姬怜快将整张脸埋进茶碗中,传来的声音闷闷的,“我还未有心意的妻主人选,帝卿府还未建成,谈成婚有孕什么的未时尚早。” “是吗?” 袁缚雪挑眉,“我怎么觉得帝卿殿下你如今恨嫁呢?” “我没有。” “我不信。” “谁要你信了。” 袁缚雪起身,捋捋衣袖,“如今施针已然结束,我也该打道回府了。廷玉娘子,明日见。” 好一个廷玉娘子。姬怜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 见状,王栖梧也随之起身,“如今我也把炖汤送到廷玉姐姐手上了,我也应该回王园了。” 好一个廷玉姐姐。姬怜贝齿轻磕碗沿发出细响。 两位郎君默契地同时看向姬怜,他只得在二人注视下缓缓起身,“那……既然药膳糕点已送到谢廷玉手上,我也该告辞了。” 谢廷玉虽腿伤未愈行动稍缓,仍坚持将三位郎君送至廊下。目送他们离去时,青衫身影静静伫立在朱栏旁。 姬怜走出十余步,恰在转角处蓦然回首,正撞上廊下那道凝视的目光。待他转身继续前行时,袁缚雪悄然贴近低语,“观殿下步态仍是完璧之身,想来尚未走到最后一步。” 见王栖梧浑然不觉地走在前方,袁缚雪又凑近几分,半是提醒半是劝诫,“殿下需知是药三分毒,避子汤药性寒凉,不论宫内宫外的方子皆伤身。莫要为片刻欢愉损了根基。” 姬怜倏地攥住袁缚雪衣袖,刻意放缓步伐落在王栖梧身后。 “你方才那番话,”他压低声音,“是特意说给谢廷玉听的吧?” 袁缚雪反手握住他指尖,“既说与她听,亦是说与你听。虽我们爱慕同一女子,但男子在世本就不易,何况生子这等豁出性命的事。”指尖轻轻收力,“男子之间,原该互相帮衬。” 姬怜骤然停步,眸光微凝,“袁缚雪,你是否有事相求?” “殿下以为,我的医术如何?” “你虽然师从王叔和医师,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未见得就比他差。” “多谢殿下谬赞。” 袁缚雪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双手奉上,“家师年过四十,按宫规男医师四十有五便须离宫荣养。若无人为殿下行针压制蛊虫,想必会十分困扰。” “这是我自请入太医署的荐书,恳请殿下代为转交。若蒙殿下青眼,愿作担保人,我便能早日入宫为你请平安脉。” 说到此,他眼角瞥向前方的王栖梧,“王郎性子纯善,同为男子必会对殿下身有蛊虫一事守口如瓶。殿下尽可放心。” “你既赠我药方,我自当投桃报李。” 姬怜接过文书,纳入袖中,“但你入宫当真只为行医?” “亦是为了我大哥。他当年贵为凤君,孕期所用皆是最上等的补品,每日遵医嘱膳后散步,胎象始终平稳。可——” 袁缚雪声线陡然转冷,“偏偏分娩时血崩而亡。我私下探访过当夜伺候后被放出宫的旧人,众口一词皆称突发血崩。我不信,那些人说的都是谎言,我不信!大哥素来不与宫中侍君往来,那夜除了谢贵君……” 姬怜冷声打断,“慎言。谢贵君虽性情清冷,却绝非害人性命之人。” “廷玉娘子与谢贵君姐弟连心,自然都是光风霁月之人。” 袁缚雪眸光微黯,“我与大哥自幼亲密,至今仍常梦儿时嬉戏之景。恨不能在他分娩时入宫相伴。” “我必要入宫查清此事,不论幕后是谁,绝不姑息。” 当说到最后几个字时,袁缚雪声如金石相击,此刻的决绝与平日疏离之态判若两人。 “袁郎确是至情至性。”姬怜郑重行礼,“若有需相助之处,但凭开口。” 二人相对行过平礼,一同离开。 姬怜正欲踏凳上车,忽闻身后呼唤:“殿下,还请留步。” 姬怜回身,这人他见过,是长好院常侍的一位侍奴。 侍奴躬身道:“少主人备了份谢礼,因物件贵重想亲手奉上。奈何腿伤不便,若殿下能移步一叙,是再好不过了。” 谢廷玉相邀,姬怜哪有不应的道理? 他想都未想当即转身折返,那侍奴惊得瞠目结舌,眼睁睁看着姬怜步履生风地朝长好院疾行而去,衣袂翻飞间竟比来时还要迅捷几分。 行至院前,姬怜驻足平复呼吸,待心绪宁定方缓步而入。 谢廷玉闻声抬头,笑吟吟招手,“怜怜快来,给你备了礼。” 走近便见她从怀中取出一柄玉梳。他定睛一看,是曾经他一气之下丢进湖里的那柄。他瞳孔骤缩,指节无意识蜷了蜷,嗫嚅着,“这……你去找的?” “我同望舒娘说,掉了把心爱的梳子在她新园的湖里,特地遣了几十人打捞数日才寻回。” 谢廷玉手腕轻翻,玉梳便脱手向空中掠去,梳齿间泛着温润的柔光。她眼疾手快,反手一接便将玉梳稳稳攥住,随即递到姬怜眼前,“你看,是不是那柄?” 姬怜哼一声,“要将我赠你的再赠我?哪有这般送礼的?” 谢廷玉凝望他许久忽而一笑,又从身后取出面铜镜利落摔碎。拾起其中半片递来,“常言道,破镜重圆,怜怜一块,我一块。” 姬怜咬唇接过铜镜,指尖轻触她掌心时忽然抬眼,“谢廷玉,那日……那日吵架之后,我们也从来没有说过和好二字,虽然我答应了做你一辈子的解语花,但是……但是,如今我们算和好了吧?” “嗯?和好?我和你之间,从未有吵过架,何来和好一说。” 姬怜眼波流转,探过身去啄一下谢廷玉的嘴角,“我已向圣上奏请,将帝卿府设在乌衣巷谢园旁。到时你……” “到时定夜夜翻墙去寻你。” “好,我等你翻墙来寻。”—— 作者有话说:我当时定的这本写40w字,怎么感觉会写超,我明天捋一下大纲内容,抓紧定下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0-100 第91章 谢廷玉自觉伤势不算重,甚至想撑着根拐杖溜去演武场看北府军操练。可旁人觉得,她这回伤得实在不轻,说什么都不允她出门,只得开始了长达数月的静养。 在这三月静养期间,颍川庾氏窝藏男奴的窝点已被尽数捣毁。所有来自鲜卑的男奴皆需经廷尉台细细审问,确非细作方可释放。涉事的庾氏小辈不仅被逐出宗族,更被勒令永不得返建康。 然,原本要被捉拿而去问话的庾大家主早已逃之夭夭,先前所有踪迹被抹得干干净净,如同人间蒸发般杳无音信。 除却袁缚雪雷打不动每日前来诊脉,姬怜原本也常来探望。可自秋猎与相看宴后,却好似莫名其妙地消失一般。 思及此,谢廷玉投壶的手微微一顿。指尖在掌心无声划了几笔。算来,已整月未见了。 为解闷烦,韦风华特命人将投壶箭矢等物搬至院中,但只准谢廷玉坐在椅上投掷,万万不可站立以免撕裂腿后初愈的伤口。 但很快,另有一位伤友也过来作陪。 崔元瑛脖颈吊着绷带,歪着手肘晃进来。谢廷玉手腕轻翻,目光扫过她伤处时箭矢已铮然入壶,与壶中箭丛相撞发出沉闷声响。 “啧啧——” 崔元瑛咂舌斜倚软榻,支起伤腿,“若你去秋猎,哪有袁望舒逞能的份?怕 是王兰之都要败下阵来,那柄御赐的金雕巨弓早该是你囊中之物。” “你手怎么了?可是秋猎时受的伤?”谢廷玉说话间连投两矢,后箭破开前箭,木屑簌簌落于壶中。 “追兔子时从马上摔下来,手先着的地。袁望舒可是接连笑了我好几日,你别笑我,再笑我可是会生气的。” 崔元瑛仰头抛起颗紫葡萄,含糊咀嚼着,“其实秋猎也并没有什么看头。”她嘿嘿一笑,“精彩的在相看宴上。你猜发生了何事?” 谢廷玉摇摇头。 自她养病期间,韦风华亦严禁各类无关紧要的消息传进长好院,说养伤期间禁止劳神劳心,方才好得更快一些。 “嘿,你跟个眼盲耳聋似的。” 崔元瑛倏地坐直身子,手指向远处,“瞧见没?” 谢廷玉顺其所指望去。正是姬怜未来帝卿府的选址,如今已获圣准破土动工,飞檐斗拱初现雏形,说不准来年开春之后便能入住。 “这帝卿府完工之后,没过多久便会是帝卿出嫁。” 崔元瑛嚼着葡萄干凑近,“所以,帝卿也自然出现在那相看宴上。这明眼人都知道,这是要给他相看未来妻主,总不能嫁个素未谋面之人。” “但你猜怎么着?” 她拉长声调,神秘兮兮地附耳低语,“每位郎君都要献艺。击鼓传花偏就传到帝卿手中,他当场奏了曲《高山流水》。琴音袅袅余韵悠长,满座皆击节称妙。曲终后帝卿下台饮了几杯,与袁三郎低语几句便起身离席。” 崔元瑛推推谢廷玉,“我那时多饮了几杯去更衣,回来竟撞见吴郡韩氏的韩兰英拦着帝卿献木槿花。你回来建康不过一年左右,可能不认识她。她就是个整日钻书堆的老学究,从不与我们玩乐,对仕途也无兴趣。” “也是,尚帝卿者本就不该为官。” 她意味深长地瞟了眼谢廷玉,见对方又要投壶,急忙抢过箭矢:“我还没说完呢,你先别扔。那韩兰英说什么曲调与她新诗意境相合,对帝卿一见倾心,望能缔结良缘——” 崔元瑛拍腿大笑,“帝卿推拒半天,那书呆子竟死缠不放。最后帝卿直接把琴摔在地上,明言无意才得以脱身。乐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哈!” “但其实,我听人说帝卿赴宴非出本意,乃是奉天子之命。圣上早暗点了几位女郎的名姓,其中就有那韩兰英,这才惹得书呆子胆敢拦路。无奈摔琴离去后,帝卿再未与其他娘子交谈,早早乘车回宫。后来吴郡韩氏里就有人上本参奏,斥帝卿目中无人,狂妄失仪。天子便顺水推舟将帝卿禁足宫中,责令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出。” 听着崔元瑛叽里呱啦讲了一大堆,直至此处,谢廷玉这才张口,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是被关起来了。” “啊对,是被关起来了。”崔元瑛瞪大眼睛,“这是重点吗?重点难道不是当众摔琴这件事很好笑吗?” “……有吗?”谢廷玉上下打量她,手腕一转将箭矢对准她吊着的伤臂,“我觉得你从马上摔下来更好笑一些。若当时在场,我笑得定比望舒娘更响些。” 原本过来背后说人闲话的崔元瑛,反被谢廷玉当面嘲笑,气得连晚膳都没用,吊着伤臂就走了。谢廷玉为表歉意,特地命人炖了炖羊肉羹送去,权当赔礼。 因着源源不断的补品送入长好院,加之袁三郎的精妙针灸,谢廷玉本就康健的身子恢复得极快。从初秋九月到腊月飞雪,养伤时光倏忽而过。 窗外鹅毛大雪纷飞,廊下冰柱晶莹,寒风刮得人面颊生疼。 谢廷玉身披狐裘,手捧暖炉登上马车。行至一座典雅俊秀的园子前,她掀帘望去,匾额上高悬着莲园二字,这正是帝卿府所在。近日进出工匠渐少,想来竣工在即。 马车顺着官道而走,一路畅通无阻地朝皇宫方向行驶。 今日是冬日宫宴,凡是在朝中担任要职的人皆可参加,亦可携带家眷前往。谢廷玉既在朝中担任要职,又是谢大司徒的小女,自然是受邀参加。 马车停在正宫门,谢廷玉弯腰下车,拢拢两边的狐裘,随引路宫侍往举办宫宴的地方去。待带到地方,才发觉来得尚早,还未有许多人来,便想着随处走走逛逛。 偶遇一片梅林,里头红色梅林恍若凝住的胭脂海,像是一片白雪皑皑的土地上凭空走出团团艳色。枝干繁茂,梅花缀满枝头,即使有人在另一侧,也能将其身影遮个完完全全,一点都看不出。 翘头靴踏碎积雪簌簌作响,狐裘曳地扫起细雪。 谢廷玉正漫步时,忽闻另一侧传来细碎脚步声。极轻极缓,似怕惊扰什么,最终停在与她一树之隔处。 寒梅暗香间倏然渗入一缕熟悉的青莲气息。 谢廷玉拨开花枝,一张秾丽容颜自梅影后显现。 “我还以为殿下被禁在婆娑阁,连宫宴都没法来,原来今日竟能出来了?” “你……谢廷玉,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姬怜拂袖转身,侧脸微向后睨,“我摔琴是为了谁,你当真不知道吗?谢廷玉,你说点人话罢。” 谢廷玉从梅树后绕出,与姬怜并肩而行。行走之间,两人的手背时不时擦过,却没有一人伸出手来。 “琴贵重,摔碎了多可惜。记得好像谢园里就收藏了一把名品古琴,灵岩琴,选材是出自灵岩山里的梓木,所弹的音清而不燥,润而不浊,殿下一定会喜欢的。” “哼。” 姬怜忽然握住她的手,五指缓缓扣紧。两人脉搏相贴,温热自掌心绵绵传来。 “我观你这月余修养得倒不错。” 姬怜牵着谢廷玉,走到梅林里最深处,此处人迹罕至,梅影绰绰,梅香阵阵,是个私会的好地方。 他抬起眼帘,从谢廷玉神采奕奕的双眸看到红润的唇色,语气似嗔似怨,“谢廷玉,这段时日没有我,只有袁三郎单独和你相处,替你日日诊治,倒是把你照顾得不错。” 轻叹一声,“想必这袁三郎很得你心意,是不是?也难怪,前些日子的相看宴上,袁郎都不曾对那些娘子看去一眼。” 倏地一把拉住谢廷玉的狐裘衣襟,“你们两个,有没有趁我不在的时候,有……有肌肤之亲?” 活脱脱一副正宫诘问妻主有没有去外头秦楚花楼里找男人偷腥的样子。 “……没有,绝对没有。除了和袁郎之间聊如何日后休养生息之外,我们什么也没聊。” 姬怜仍攥着她衣襟不依不饶,几乎咬牙切齿,“你可知那相看宴上有不下五个儿郎在询问为何陈郡谢氏的谢娘子没来?竟然还有人问,怎的不坐轮椅来参加此宴会?”倏地靠近,呼吸全数打在她的唇上,“还说对镜梳妆一整个时辰,就为见某位谢娘子。若娘子不在,这妆扮便索然无味。” “谢廷玉啊谢廷玉,你什么时候变成这建康城里的香饽饽了?” “可能,也许,大概是在建康城暴动那段时间?这救了多少个男子,我也没特意记啊,怜怜,你不要如此强人所难,我的记忆力不是特别好。” 姬怜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若是你去了,有好几个儿郎都给你递香囊,你要怎样?照单全收吗?” “若是袁郎给你递,你会收吗?那王郎呢?” “……我不是没去吗?何苦问一些不会出现的事,这我也 没法回答。”谢廷玉眸光落在他紧绷的手指和揉皱的狐裘上,“月余不见,怜怜力气见长啊。” 想到近日建康隐约的各色流言,什么袁缚雪屡入谢园诊治至夜深,范阳卢氏小郎君殷勤探病,各家公子竞相登门。姬怜一阵气苦。 他不在,这些莺莺燕燕全都涌上来了! 到底还有没有王法了?! 他才是和谢廷玉第一个有肌肤之亲的人,他都没能够近水楼台先得月,怎么可以让这些人捷足先登! “我不管,我要你回答我。你只是今年的相看宴没参加,明年你去不去?去的话,你到底会不会收其他郎君的那些香囊,帕子,还有花?”—— 作者有话说:谢谢各位可爱的宝宝们!我的作者收藏有100啦!2025的一个小目标达成了! 第92章 虽然谢廷玉不觉得接了别人的帕子,香囊,花什么是件要紧事,但她深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道理。 “不接,绝对不接。” “是吗?”姬怜又逼近几分,唇瓣几乎擦过她的唇,“那上次在清凉山庄,为何每位郎君的手帕你都收?” 谢廷玉纹丝不动,琥珀色的双眸里没有一点被诘问的慌张,“这都什么时候的事了?怜怜,你连大半年前的事都要算进去。” “谢廷玉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妒夫吗?” 姬怜盯着谢廷玉的双眸,突然双手捧住她的脸,“为何不亲我?我都与你的唇瓣贴得这么近,为何还不亲?你可真能忍啊谢廷玉。” 轻咬一下她的下唇瓣,他嘴角委屈地下撇,“我不在时,可是与其他郎君亲过了?和他们亲过就不愿同我亲了——呀!” 咣当一声,手中的暖手炉掉在雪地上,咕噜咕噜滚了几圈。 谢廷玉突然扯下他一只手,出其不意地将人抵在梅树干上。震动间落英簌簌,几瓣红梅缀于二人发间。 她双指轻抬他下颔,“此刻不在房内,而是在宫中。你突然这般大胆,倒让我有些不适应了。” “呵。” 姬怜冷呵一声,脚尖轻踩她靴面,“只能怪某人和袁三郎太近,日日相伴。洵儿次次去探望你,每回都能撞见你与袁三郎一同待在内室里头说说笑笑。” “那别人悉心替我问诊,我总不能哭丧着一张脸吧。怜怜,你怎的如此……”谢廷玉挑眉,勾起促狭的笑,故意道,“如此蛮不讲理。” 某人被激怒得瞬间炸毛,刚要咬着牙吐出“你——”,唇舌却猛地被缠上来,将所有没说出口的话都硬生生堵了回去。 如品冰糖葫芦般,先以舌尖舔舐过糖衣,再用齿尖轻磕山楂。听得他吃痛的闷哼,便将软舌卷入深尝,直至气息交融。 谢廷玉一手按着他后颈,一手熟练地探向腰间宫绦,却被他及时按住。 姬怜气喘吁吁,微微朝后仰,“谢廷玉,你别乱来!待会还要去参加宫宴,我的外衫不能脱!”望着她水光潋滟的唇瓣吞咽一下,“现在还下着雪呢,天这么冻,在外头你还扯我的衣衫,你是想让我染了风寒不成?做点正经事罢,谢廷玉。” “此时此刻,没有比亲你更加正经的事了。” 姬怜今日身着一席宽袖白袍服,衣襟处缀着御寒的雪兔毛,柔软绒毛恰掩住下颌,衬得口脂点染的唇瓣愈发秾艳。 谢廷玉指尖挑开他前襟,露出颈间一小片肌肤。揽紧他的腰身,不容拒绝地以尖牙细细碾磨那处肌肤。姬怜抵抗不得,喘息渐重,阖眸后仰,将脖颈那块最脆弱的地方全然献给谢廷玉。 舌苔在肌肤流连,忽地恶意加重啃咬。按在她肩头的手指骤然收紧,抵在树干上的身体忍不住颤抖,带动着梅枝簌簌震落飞红。 寂静梅林,雪覆万物,繁茂花枝掩住相拥身影。积雪滑落声间杂着男子低喘,忽闻带哭腔的呜咽。 “别咬了,谢廷玉,那儿咬得我好痛……唔……” “你真的是狗吗?不要咬我的唇,待会真的不好见人……唔……” “错了,我真的知错了。别咬了……” 谢廷玉意犹未尽地从他脖颈处抬首,伸手给他理好前襟,在他含嗔带泪的注视中再度覆上那双唇,舌尖细细描摹唇形,辗转舔舐后深深吻入。 她以指腹摩挲着他下唇瓣的红心,额头相抵,等待着他的呼吸平息下来。 “正经事做完。”谢廷玉温柔地低语,“是时候回去宴会了。” 姬怜微启唇,白雾自齿间逸出。咫尺之距里,两人的呼吸与气息早已缠绵交融。 “还早。”他轻声呢喃,粉嫩红肿的舌尖舔舔她的唇角,“这正经事多做几回也不嫌多。” 冬日的白昼总是暗得比以往要快。 不过申时,天边已漫起紫霞,夕照透过交错花枝,将斑驳光影投在缠绵深吻的二人身上。待梅园初亮宫灯,两人才堪堪分开,默契地各择蹊径而去。 宫宴早已张灯结彩,席间宾客低声交谈,觥筹交错间暗流涌动。此次宴会的座次安排十分妥帖,小辈们凑在一处,位居高位的长辈们则另设席面。 谢廷玉落座时,见左右分别是袁望舒与崔元瑛,对面恰是袁缚雪,唯独不见王兰之与王栖梧身影。 她问出心中疑惑。 “王兰之的祖母乃三朝元老王蘅芜将军,其母王琢璋又为国捐躯。这等功勋之后,向来独坐皇室席间以示恩荣。”袁望舒抬袖为她斟酒。 谢廷玉抚着案上纹路的手指微顿,不由想起那张总绷得紧紧的严肃面容。十余年过去,不知王老将军可曾从丧女之痛中走出? “那王将军今日来否?” “不来。”袁望舒将酒盏推至她面前,“自那场战事结束,老将军便寄情山水。如今无人知她是否在建康,许是乘车云游四海,又或许隐居城郊庄子。这些我们外人都未可知。” “你两都从来没问过王兰之?” “这有什么好问的。”崔元瑛满不在乎的摆摆手,“我对此本就不感兴趣。何况在你回建康前,我与王兰之不过点头之交。袁望舒就更不必说,还时不时针对王兰之——” 见袁望舒一记冷眼刀甩来,崔元瑛赔笑几声,“总而言之,我们从未过问这些事。你要是感兴趣,你可以日后问问。” 崔元瑛大力拍着谢廷玉的肩头,“不说这个!今日是你头回参加冬日宫宴,除却宴饮歌舞,待会还有烟火赏灯,最晚可玩到丑时。今夜,你可得好好玩玩,哈哈哈哈哈!” “咳咳咳咳咳——” 谢廷玉被拍得酒水泼溅,簌簌洒落案几,“你轻点吧。” 她洪亮的笑声引得周遭侧目,连远席都有人投来视线。 “早闻小谢都尉重伤,幸得灵药相救。如今观之气色如常,谢大司徒可安心了。”有人持盏近前向谢清宴敬酒 谢清宴举袖回敬,“全赖当年王璇玑校尉所赠灵药,才有小女今日。” 不知话中哪个词触动了袁照蕴。她倏地冷冷瞥来一眼,又迅速垂眸凝视酒盏倒影,默然不语。 仪仗一声高唱,“皇上到——贵君到——帝卿到——” 众人皆停下手中的酒盏,纷纷起身,不约而同朝御座望去。 “起——拜——” 众人皆躬身行礼。女子双手握起,敛衽拱手,男子则双手合 于额间,俯身叩拜。 谢廷玉垂首间,先见一道明艳的明黄龙袍从眼角掠过,随即又是一袭玄色外袍,其袍身以白线压实边缝,下摆处绣满了仰颈展翅,似欲凌云的仙鹤。未等她回神,一席胜雪的纯白外袍已行至跟前,伴着一阵清冽的青莲香在鼻端萦绕许久,才缓缓散去。 待姬昭与谢鹤澜入座后,姬怜上前低语几句,得姬昭应允后毫不犹豫转身。 谢廷玉抬眸望去,暗紫色的霞光正沉沉压着天际,光影里,姬怜一身胜雪白袍朝她缓步而来。周遭宫灯明灭,他身后还跟着几名垂首的宫侍,可她的目光却像被无形牵引,眸中只牢牢锁住他一人身影。 崔元瑛心头咯噔一跳,喉间含着的酒霎时咽不下去,只瞪大了眼,看着姬怜脚步轻缓地走到谢廷玉跟前。他微微躬身一礼,语气平淡疏离:“久未相见,见小谢大人如今面色红润,便知已然康复。” 谢廷玉瞧着他紧绷着嘴角,一本正经说场面话的模样,只觉得有趣得紧。谁能想到,两刻钟前在梅园中,这人还与她吻得忘乎所以。她亦敛了笑意,装模作样地回了一礼,“多谢帝卿殿下挂怀,如今我已无大碍。” 姬怜颔首,没再多言,转身便落了座,恰好坐在袁缚雪身旁,与谢廷玉隔着桌案相对而坐。抬眸数下间,眸光便已碰撞多次,那股在梅园引起的燥热此刻又顺着血液滚满全身。 “殿下,你又起兴致了。”袁缚雪低声耳语,“不过对视几眼,便如此躁动?” “袁缚雪,你真的管很多。” “男子若常/欲/火焚身不得疏解,最是伤身。”袁缚雪淡然提醒,“若屡次自渎,更损元气。” “……我没有。” “我这儿有养生典籍,殿下可要借阅?” “不必。” 口干舌燥之下,姬怜拿起酒盏,掩袖喝酒间见谢廷玉转头看向御座,便随之看去。 一阵清脆铜铃声响,只见那人脚腕系着串银铃,随步履起伏叮当作响。身着绝非中原制式的衣袍,金线绣着苍狼图腾,分明是鲜卑服饰。 待宫灯明光映照面容,顿时照出他深邃的眉骨与高挺的鼻梁,确是典型的鲜卑相貌。 那郎君向姬昭与谢鹤澜行礼后,含羞对姬昭低语几句,惹得她开怀大笑。一招手,他便如蛇般偎依过去,捧着炙鹿肉侍奉。待她尝过几口,双手便缠上她腰际,二人调笑不止。 全程,谢鹤澜一言不发,未分去一个眼神,只淡漠地看着全场觥筹交错的众人。 “啊……怎么后宫会混入鲜卑人?”谢廷玉不解,“自那事后,我以为所有鲜卑人都已被处置。” “啥?” 崔元瑛和袁望舒一并看去,后者低声道,“你未去秋猎不知。这鲜卑人原是本该被处死的宫奴,秋猎时不知怎的被陛下看上,当夜便入了御帐,看来圣宠正浓。” “当真?”谢廷玉愈发困惑,“往日我去蓬莱殿从未见过鲜卑宫侍,怎突然多了个?” “这我哪知晓?你与贵君是亲姐弟,待会若得空便问问。” 崔元瑛酒意上头,以为她在为谢鹤澜不平,拍案震得酒液飞溅,“让这等狐媚子越过主子爬龙床,实在可恨!” 说话间,那鲜卑郎君正举盏亲喂姬昭饮酒,二人面容隐在灯影里调笑不止。 谢廷玉面无表情地将头扭回来,正好与姬怜对上眼。 她张了张唇。 姬怜读懂了那句无声的诘问,“怜怜,怎么天子会看上这种男人?”—— 作者有话说:小谢情话+1:没有比亲你更加正经的事了。 今天的更新是不是很快!因为我暑期的工作量减少了很多,今天休息,所以写得快了些,明天也会更新的!!!(发出这章后,休息一下,立马写下一章) 争取明天写4000再发出来! 我觉得应该可能40w是写不完了(大概率要超40w),没关系,就当练笔练文了,等我写完这本好好复盘,下一本比上一本好就行了。之前是我太焦虑数据了,导致我emo了很久,最近几天已经调整过来了。[吃瓜][吃瓜] 第93章 姬昭指尖漫不经心抚着怀中美人,目光却止不住瞟向谢鹤澜。宫灯下那人脊背挺得笔直,面容静如寒潭,只凝望着远处席面。案上珍馐未动分毫,唯见宫侍不停地为他斟酒一杯又一杯。 自那鲜卑郎君入席至今,他未曾投来一瞥。 无名火随酒液滑入喉间,在小腹灼灼燃烧。直至见谢鹤澜起身离席,那火苗轰然炸裂,越烧越旺。 姬昭阴沉着脸推开怀中人,疾步追上谢鹤澜。 谢鹤澜眼角瞥见明黄衣摆便默然后退,连随行宫侍都下意识保持距离。 待离宫宴稍远,姬昭猛地将他拽到廊柱后。双指掐起他下颔,玉扳指硌在细腻肌肤上,“朕观澜卿今夜食欲不振。怎么,是御膳不合胃口?” “侍身观陛下对怀中美人似有不满,否则怎会半途离席来追?” 姬昭冷嗤一声,眸中怒火渐起。 想起秋猎时谢鹤澜屡屡推拒侍寝,反将鲜卑宫奴推到龙床上,将她的颜面掷在地上,过后更是连着几日避而不见,火气便直冲头顶。酒意本就烧得喉咙发紧,此刻再掺上怒意,只觉得浑身燥热,连脑子都有些昏沉不清。 “再好的美人,哪及得上澜卿半分?澜卿的滋味,尝过一次便知何为天上人间的滋味。” 不由分说,姬昭狠狠地覆上谢鹤澜的唇,如只蓄谋已久的豹子一般,大力地啃咬厮磨,一股铁锈味的血腥气在两人唇间蔓延开来。 谢鹤澜挣扎欲推,反被她钳住手腕抵在廊柱上。 姬昭愤然咬着他唇瓣,燥热随这个吻燎遍全身。一手反剪他双腕,另一只手粗暴扯开玉带,外袍滑落在地上。 “陛下,你停下吧,这一切都无事于补。” 姬昭探入他衣襟抚过温热的肌肤,钳着下颔再度深吻,“是吗?我看澜卿的身子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手顺着往下,隔着衣料摸到那处时,却依旧软趴趴,毫无任何动静,如同一条没有任何生机的蛇。自从他小产之后,这幅身子不知道为何,再也无法挑逗起任何兴致。 恍若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将姬昭淋得透彻。 “陛下。” 谢鹤澜手抵在姬昭的肩头,“快放开侍身吧。” 姬昭松开钳制,冷眼看他俯身拾起外袍,面无表情地系着玉带。无名火再度窜起,她大力扯落玉带,粗暴地吻上他的唇。待他终忍不住求饶时骤然放开,“谢鹤澜,你可是暗中服了什么?” 她曾屡次派人查验所有为谢鹤澜诊脉的医案,翻找其中是否暗藏极阴之物,企图寻得他身子衰败的缘由。可每次调查皆无异常,终是无果而终。 她不信! 她曾也见识过谢鹤澜之前是如斯羞涩地躺在她身下,也见过他兴起时的模样,那一处的滚烫,跳动,胀大,全都事无巨细地在她眼前展示过,可为何如今偏偏到了这样? 她不信! 姬昭伸手便要扯他裤带验证,谢鹤澜拼尽全力抵抗这不讲理的侵犯。素来平静的面容终现怒意,“姬昭,你是疯了吗?” “快放开我!” 姬昭不理会,反而更加怒气冲冲地掐着谢鹤澜的腰,“朕不信你的任何一个字。朕与你成婚数载,就算是块石头,心都要被捂热了吧。” “若你一开始就对朕没心思,不乐意,朕认了。可这么多年,朕对你的好你全当看不见?朕送你的簪子、手镯,你有戴过一回吗?” “起初行房你便如死鱼般毫无生机,好不容易有孕却自行流掉。后来每每朕至你宫中,总被千方百计推走。这些若捅到谢大司徒面前,你待如何?” “谢鹤澜,朕对你的好你是看不见,是吗?” 谢鹤澜垂眸不语,只将外袍攥得更紧。室外寒风阵阵刮过他微僵的面庞,方才饮的果酒不烈,此刻却灼得头脑发昏。 “你还敢不看着朕,还敢不理朕!” 姬昭扬手扯落他发间玉簪,一头青丝如墨浪般涌下,半掩住那双无欲无求的眼。 “信不信朕真杀了你!竟敢对朕如此不上心!” 怒火中烧,理智被吞噬得一干二净。姬昭伸手便又去扯谢鹤澜的外袍,本以为会有一番挣扎推拒,没想到竟如此轻易地就将锦袍从他肩上剥了下来。 她攥着锦袍,看眼前人身形单薄立于寒风之中,却仍站得笔直不颤,“那便杀了我罢。” 声音轻得像雪落在地上,“就像当年对待凤君那 般,用一碗药了结我。” 姬昭瞳孔震撼,喉间如鲠。 酒意在脑中灼烧,谢鹤澜本不欲在今夜坦白,既已至此便索性道尽:“我从未服用过任何药物,只是一想到你借我之手杀了凤君,我就觉得——” 他微微停顿,吐出那两个字,“恶心。” “凤君分娩那夜需服保胎药方能安全生产。那碗药经我之手递去,他因信我而饮下。可饮后便血崩不止,最终命丧当夜。” “我对凤君从无妒忌。纵使他位分高于我,怀有龙胎,我亦未存恶意。那碗药我绝未动过手脚。而宫中能害凤君者,唯圣旨可达。”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看着洵儿的眉眼,总想起那夜凤君的面容,想起他身下汩汩流淌的血。” “那一夜成了心魔,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我,纠缠着我。” “姬昭,你见到洵儿时,可曾怀念其父?可曾为你犯下的罪孽惶恐?” 他的每一个字,顺着这股寒风,犹如一把利刃,割着姬昭的心肺。 她眸中凝起寒冰,“所以你一早便知晓此事。那既然隐忍多年,那你为何今夜要说出此话?” “因为我累了,我不想再装作无知了。” 谢鹤澜宽袖下双拳紧握,“自凤君仙逝,每年冬日宫宴放灯时,我总会为他点一盏。” “你连结发夫郎都能杀,我区区贵君又算得了什么?” 砰然巨响一声。 是姬昭的拳头砸在廊柱上。 “那你要朕如何?!” 她双目猩红,言辞激烈,“朕十五岁时,仰仗大司农之力方才登基,可这天下哪有白得的好处?达成的交易,便是迎娶她汝南袁氏的大公子。但若是朕不娶,朕何来的皇位?可,若任袁氏诞下皇女,尚且凤君犹在的话……” 她冷冷一顿,“怕是小皇女未满十岁,朕便人头落地,这江山早改姓袁!” “朕是为保住姬氏江山!鹤澜,你为朕枕边人多年,该知朕自登基来何等惶恐。当初母皇在位时琅琊王氏便独霸掌权,之后便是袁氏,现如今你们谢氏也步步紧逼!” 一阵寒风掠过,卷起谢鹤澜额前的碎发,冰凉的风顺着衣领钻入脖颈,激得他微微战栗。 “所以这便是你毒杀凤君的理由?将他的孩子过继给我,以此制衡袁谢两家?” “我们陈郡谢氏,自入世以来,始终矜矜业业,辅佐皇室,无一不竭尽忠诚。我自始自终相信,我的母亲依然怀着那颗热忱的赤子之心。” “是吗?” 姬昭讥笑一番,“可是朕听闻,在谢廷玉养伤这段期间,汝南袁氏的三郎君时常登门拜访,美其名曰是为其诊治,说不定没过多久,朕就能收到来自你们两家的红帖。你们袁谢两家,要是幕后达成什么,朕也未可知啊。” “不过是少年之间的爱慕罢了,陛下也要插手么?” “好啊。” 姬昭任由手中的锦袍委顿在地,冷眼相睨,“朕便如你所愿。” 见到天子怒容未消,随行众人皆垂首屏息。待那明黄袍角消失在廊角,才有宫侍怯怯绕至柱后。 宫侍瞧见谢鹤澜衣衫不整,发丝凌乱,地上零落着几支发簪,只默默拾起外袍与簪子,为他披上衣物,搀扶着往最近的更衣室去,期间不敢多言一句。 谢鹤澜用帕子拭去唇角晕开的口脂,命宫侍取来粉盒。待挽好发髻重整妆容,方回到宴席。此时姬昭早已归座,那鲜卑郎君也已退回本席。 他下意识望向某处桌席,只见几个少年正嬉笑围坐,不知在热闹地争论什么。 原本在另一席的王兰之与王栖梧也已过来,同谢廷玉等人坐在一处。 “快快快!到谢二了!你可不许赖账啊!” 崔元瑛大声嚷嚷,将案几上的竹筒推到谢廷玉面前。 她们如今玩的叫做筹令,每个人在竹签写下要求,且轮流抽签,抽中者须按签文行事。 谢廷玉举起签筒轻晃,掉出一枚竹签。拾起一看,上书舞剑一曲。 她叹了一声,“我最常用的是刀。剑细易折,真正上阵的时候,远不如横刀横扫来得痛快。” “我不管。你既抽中了就得照做。” 崔元瑛立时向宫人讨来一柄装饰用的佩剑。剑鞘镶珠嵌玉,萦着一条绛色丝带,虽寒光凛凛却未开刃,更多是作腰间佩饰之用。 谢廷玉脱去披在身上的狐裘,接过长剑,随手挽了个剑花,正欲来到众人跟前舞一曲时,一道“且慢”拦住她的脚步。 众人循声看去,见姬怜施施然起身,望着谢廷玉道,“既要舞剑,岂可无丝竹相和?我愿为小谢大人抚琴一曲。” 崔元瑛暗自腹诽:你看看,你看看,当初被韩娘子纠缠得连琴都摔了,如今谢廷玉要舞剑,却主动请缨。谢廷玉,姬怜,你们二人到底在作甚?!谢二,当初在城郊庄子里的那人是不是当真就是姬怜? 此等想法犹如海啸一般,在她心里头翻涌着。 姬怜撩袍坐下,将古琴置于膝上,指腹从岳山拨至龙龈,泻出一串清越流泉之音。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再扭头各就其位。 谢廷玉执剑而立,待琴音流转几个调子,她忽将佩剑向上抛起。寒光闪过时精准握住剑柄,挥动间丝带翩飞,剑鞘被她轻巧一踢,稳稳落在旁处。 姬怜拨动琴弦,一曲西江月潺潺流出,此曲前调欢快悠扬间带着几分缱绻柔情。 谢廷玉屈膝矮身,手腕轻转,剑划圆弧,随即脚下生劲,凌空翻身飞跃,剑尖直刺而下,旋身再斜挑而出,一勾一抹,一挑一刺,宛若长风卷空,绛色丝带随她一招一式翻飞于空。 起初只是她们几人驻足观望,不多时,周遭原本交谈的宾客也渐渐噤声,目光皆被那一袭身影牵引。有眼色的见御座上的姬昭也投来视线,连忙让出一条空隙,使远处之人也能将那一幕尽收眼底。 剑招刚柔并济,疾徐有致。 待曲调陡然转急,滴滴答答的音符自指间迸发,如骤雨敲檐,密不透风。 谢廷玉的身形陡然变得凌厉,手腕翻折间剑随身走,足尖点地旋身而起,凌空一甩,那柄剑锋犹如闪电一般地直直飞向姬怜。 围观着的众人惊呼。 姬怜抬眸,神色却半点不慌,指腹飞快拂弦,曲调骤然一顿,忽而又急转直下,连珠叩响。瞳孔里倒映的剑刃在距离他眉心不过六七寸的地方,猛然停住。 谢廷玉手掌一翻,缠绕着那条丝带,将剑收回,轻若游龙,以绸驭剑划出数道银弧,剑势凌厉之气令人叹为观止。 曲调渐收,点点滴滴如珠落玉盘。 终音袅袅散去时,谢廷玉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利落收势。转身负剑于背,青松般的脊梁挺立在宫灯昏黄的光晕里。 “好!好!好!” 围观者中,不知是谁先带头高喝三声,紧接着全场人都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掌声此起彼伏,如雷滚动,久久不息。 “哎哎哎!既是一同表演,合该一同谢幕才是!”崔元瑛起哄。 谢廷玉俯身拾起剑鞘,手腕轻转,利落还剑入鞘。姬怜捧着古琴与她并肩而立,二人同时向众人微躬身致礼。 席间已有人窃窃私语,“这位小谢都尉与帝卿站在一处,倒似天造地设的一对。”,“是啊,是啊,方才琴剑合鸣,当真珠联璧合。” 一旁忽有人眉头紧锁,猛地扭头,厉声驳斥,“胡闹!谢都尉乃司戎府要职,日后出征御敌少不了她。众人皆知尚帝卿者不可任朝职,这可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规矩不可破,此等话休要再提!” “啊……桓将军,是下官失言。” “还请桓将军恕罪。” 姬怜紧抿着唇,贝齿轻咬下唇内侧的软肉,将心底翻涌的雀跃死死压住。他不动声色地用眼角余光又扫了眼立于身侧的谢廷玉。这是他第一次能以这般光明正大的身份,与谢廷玉并肩站在世人眼前,与往日那些偷偷摸摸的私会截然不同。 啪啪掌声响起。 姬怜回身,见姬昭鼓着掌走来,众人纷纷让道。谢鹤澜默然跟在后头。 心里头霎时掠过一丝不好的预感。他与姬昭虽为一母所生,关系却向来疏远。这位皇姐于他而言,无非是会逼着他以皇室身份应付社交场面的存在,其余时候交集寥寥。 姬昭负手含笑,“朕闻谢卿此前重伤,观方才剑舞姿态,想必你已无大碍。” “劳陛下挂心,已痊愈如初。” 姬昭笑声朗朗,拍着谢廷玉的肩,“朕还听闻,谢卿养病期间,是袁氏的三郎君一直来你院中细心照料。你们少年人之间,莫不是……哈哈哈哈,不如朕今日作主,为你们二人之间赐一桩婚,好成全这番姻缘?”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咣—— 姬怜怀中的古琴怦然坠地,琴弦倏地崩断,发出沉闷的断弦之音。 他瞳孔骤然收紧,胸腔像被重锤击中,呼吸凝滞而不畅,耳畔嗡鸣如潮,几乎听不清四周的窃窃私语。 眼眶迅速涌起水汽,宽袖下的手指死死掐进大腿,逼回即将涌出的泪意。他猛地扭头,目光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牢牢胶在谢廷玉身上—— 作者有话说:我之前章节一直有说凤君难产而亡。 第一次提到是在五章,“谢鹤澜,谢家长子,位至贵君。前几年凤君难产血崩而亡,诞下的小皇女则交由谢鹤澜所抚养。” (前面几章也有提到的,我就不贴了。伏笔回收完成。) 没有人能今天想到我下午5:00前能发文,没有人[眼镜] 第94章 在大周,五姓七望历来奉行士庶不通婚,更有皇室子不嫁朝堂贵女的传统。故世人择婿多优先顶级门阀,而非皇室宗亲。 士族尤以经学传家为荣,其中陈郡谢氏更是清谈名满天下。建康城中多少高门望族,皆盼能与谢氏结下姻亲。 当年谢廷玉周岁不久便与袁缚雪定下娃娃亲,曾是人人称羡的美谈。后因谢廷玉体弱多病,这婚事才不了了之。 如今姬昭主动提起并亲自做媒,席间众人自是纷纷附和称善。 “谢袁联姻,实乃秦晋之好!” “善!善!善!士族联姻,光耀门楣!” “该说不说,这位谢小娘子与袁三郎从面相上看堪称绝配,实乃金童玉女啊!” 明明弹琴一曲之后,手指不停拨弦,身体本该因热意微微发汗,可这些只言片语刚传进耳朵,便叫姬怜觉得寒风刺骨。身上所穿的外袍纵然缝了御寒的兔毛,也压根抵御不了心口那股森冷。 他死死咬住下唇,唇齿间隐隐泛起铁锈般的腥味,这才遏制住内心要去挽谢廷玉手臂,大声告诉众人她们之间私情的冲动。 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袅袅白雾朦胧了他泛红的眼尾,默默看着谢廷玉的侧颜将千言万语咽下去。 不能这么做。 再怎么样,他都不能阻挡谢廷玉的官途。 众人神色各异,有喜有忧,有惊有愁,更有人已转身要向谢清宴道贺,盘算着大婚该送什么贺礼。 “哦不。”崔元瑛凑到王兰之耳畔,“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撺掇你家阿弟和谢廷玉在一起。我真的没有办法忍受袁望舒和谢廷玉做姑嫂。” 王兰之瞥一眼心思仍在佳肴上的王栖梧,扶额:“你以为我不想吗?” 袁望舒却不如崔元瑛所想那般欣喜。她暗中审视姬昭神色,朝袁缚雪微微摇头示意噤声。后者会意颔首,垂眸不语。 “陛下厚爱,本不该推辞。” 姬昭眉峰微挑,宫灯映得她面容明暗交错。转身望去,见众人让出的通道里,谢清宴缓步而出。 谢清宴执礼躬身,“只是我家廷玉自幼曾与袁家公子有过婚约,奈何缘分浅薄,年少时便已退了婚。有道是,一弦断,难续曲,既然情分已绝,故只能罢了。” 此言既出,席间一片唏嘘。甚至有人想为方才对袁照蕴祝贺一事给自己两大耳光。 “大司徒,此言差矣。” “陈郡谢氏与汝南袁氏俱是大周功臣,若得联姻,于国于民皆是大幸。” 话到此处,谢廷玉骤然明了。正如当年先帝逼王琢璋娶高门郎君以试忠心那般,姬昭也要用姻缘作权术的筹码。王琢璋还找她喝过闷酒聊过此事,最终是娶了另一家中等士族的郎君。 “陛下美意,臣惶恐。” 她后退几步执剑行礼,却被姬昭厉声打断:“什么惶恐不惶恐的!朕觉得值得,那便算数!莫再提避红鸾的糊涂话,你不是说要等一年吗?好,朕就替你定下,明年春暖花开,就办你的亲事!” 寥寥几句话,好似已经就要敲定最终的成婚日子。 谢廷玉心下暗叹投胎都没这般急促,面上仍恭谨道:“臣与袁三公子仅是君子之交。疗伤是为报暴动夜救命之恩,并无他意。” 此时袁缚雪也起身走近,向姬昭执礼,“既然廷玉娘子如此说,缚雪纵是心慕,亦不敢强求。若真有缘,不惧来日方长。” 此言得体大方,处处体现了世家大族公子的风范。 谢廷玉顺势接话,“臣大病初愈,又兼司戎府职务繁忙,实在分不出心思虑及婚嫁。” “朕……” “陛下!” 始终沉默的谢鹤澜骤然出声,提襟跪于姬昭面前,“侍身为陛下如此厚爱廷玉,信任谢氏而欣喜。既廷玉是侍身亲妹,不若将她的婚事交由侍身全程操办?” 姬昭面不改色,心知这是谢鹤澜在求她勿要相逼过甚。垂首凝视他后颈良久,方道:“既然澜卿有心,那这件事就交给你办。” “哈哈哈哈!看来姻缘之事强求不得。”姬昭朗笑着转身归座,“诸位卿家莫要错过接下来的烟火。” 一场风波暂歇,宫宴重归喧闹。 袁缚雪走到姬怜身旁,一同扶起倾倒的古琴。听得他轻声问:“我还以为你会欣然应允。” “我倒是想啊。”袁缚雪抬眸,眼底野心毫不掩饰,“可强扭的瓜不甜,总得等廷玉娘子心甘情愿开口,我才好风风光光嫁进去。” 姬怜倏地攥住袁缚雪手腕,凉声道:“说得好似你已半只脚踏进谢园一般。” “那总好过殿下受到祖宗规矩约束,半分机会都未得。” 此话直击姬怜的痛点,握着袁缚雪腕间的手指骤然收紧。 这宴会的后半程,谢廷玉见对席的姬怜神情颓唐,一杯接一杯地灌着果酒。虽是不烈的甜果酿,但儿郎身子单薄,哪经得起这般牛饮。 温热的酒液尚未咽尽,又一盏急灌入喉。辛辣感刺得姬怜以袖掩面剧咳不止,眼中泛起潋滟水光。见谢廷玉正与袁望舒等人谈笑,半分目光都未分给自己,他随手抓起案上蜜饯塞入口中,却觉酸涩难当,慌忙吐出一看,竟是颗未去核的山楂。 连吃食都欺负他! 一想到谢廷玉全然不关注自己,姬怜默不作声地拎起两壶酒,起身离席。 绛珠原以为他要回婆娑阁,不料竟一路往偏僻的湖心亭去。他面含担忧,“如今近亥时,外头天寒地冻。殿下此时若去赏湖看雪,恐遭风寒。” 姬怜斜倪他一眼,“叫人送炭火和酒来。” 绛珠只得照办。 湖心亭立于浩渺冰湖之上。飞檐,湖面皆覆着皑皑白雪,恍若天地连成一片素 缟。 宫侍往美人靠铺了厚实貂皮,为御寒风又备好银丝炭,且在亭周垂下锦毡帷幔。唯面对湖泊那面微微掀开半幅,供他赏雪。 此物虽能御寒,却将亭内景象遮得严实,外人再难窥探分毫。 姬怜屏退众宫侍,不允许任何一人在亭子附近伺候,绛珠便带着人远远地守着。 他倚着美人靠举杯痛饮,幽幽望着湖面碎冰。指腹在光润木栏上无意识滑动,银丝炭的热气混着酒意熏蒸,渐在他颊边染出两抹绯色。 酒液灼过喉咙涌向小腹,聚起陌生的燥热。这是他头回饮这么多酒。手腕一软,酒盏玎玲落地。 “要是她在就好了……她看见我走,为什么不来找我?” 姬怜索性半身伏在石桌,一杯接一杯地灌。抬首望见夜幕零散的星子时,忽然感觉有冰凉水珠贴上他发热的脸颊。 那张朝思暮念的面容映入眼帘,轻叹道,“怎么喝成这样?” 不假思索间,姬怜猛然起身,定定望着谢廷玉许久。刚迈出一步,脚下却不慎踩到地上的酒盏,身形一滑,猛然扑入她的怀中。 姬怜半跪在地,双臂环着她的腰,仰首凝望。谢廷玉低下眼帘,她今日半披着长发,几缕发丝自肩头滑落,一次又一次拂过姬怜的脸颊。 “我以为,”姬怜轻声呢喃,“你不会来找我。” 似又意识到什么,他颇有些紧张地问,“你来的时候可有人看到?” “陛下为贺冬日,在宫中各处藏了些金锞子,道是寻得便归己有,崔元瑛拉着我去找。” 谢廷玉以手背轻抚他发烫的面颊,“我借机溜出来的。最近的路须从一小丘后走,恰巧避开了跟随你的宫侍。” “我看你今夜郁郁寡欢。” 酒意混着见到她的狂喜,将他裹入一片混沌之中,义无反顾地道出心底话 “因为有人要给你赐婚。” 姬怜鼻尖微红,小心翼翼地轻扯她袖角,“日后不论是给你赐婚何人,你都不要娶他,好不好?” “为什么?” “因为……” 姬怜借力按着她小臂起身,踉跄着挂在她身上,双手捧住她的脸,“因为我想要与你成婚,做你的夫郎。” “为何一定要成婚?”谢廷玉再一次发出那日的疑问。 若是放在往常,姬怜听到此言,定会哭得不能自已。可这是第二次听到如此的发言,有了先前被拒的前车之鉴,这一次他不再退缩,也不打算再逃避。 “因为我要名分。” 姬怜深吸一口气,语气冷静,却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决绝。 “没错,我就是这样的儿郎。” “我就是如此的善妒。” “我就是如此的贪心。” “我就是如此的不守男德。” “我就是如此的无理取闹。” “谢廷玉,只要你在这世上一日,我便不可能停止爱你。” 一连串的话语,如同冬日的冰雹,裹挟着爱与孤注一掷的勇气,在这一刻,猛然砸向谢廷玉的心头。 亭内静极,须臾之间,只能听到二人交错的呼吸声,以及炭火噼里啪啦的碎响。 “我这是在被你逼婚吗?” “什么逼婚……对,我就是在逼婚。” 他眼底水光涌动,低声,近乎祈求,“谢廷玉,你愿不愿意娶我?” “我不仅想做你的正夫,我还想你这辈子也只娶我一人,此生只与我相守。” 捧着她双颊的手指微微发颤,呼出的白雾轻扑在她唇间。 “我知道你生性不羁,只愿纵情山水,但是我真的想嫁你。” “我知道你无意负责,对我不过是见色起意,但是我真的想嫁你。” “我知道你心怀壮志,要在沙场建功立业,但是我真的想嫁你。” “我知道比起朝堂高位,我微不足道,但是我真的想嫁你。” 姬怜闭上眼,虔诚地轻吻她唇角。泪珠自眼尾滑落,沁入二人相贴的唇瓣,“谢廷玉,你娶我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来了宝子们。 文案:到后来,在皇帝下令要给她赐婚,而对象是其他郎君时,他主动钻到她怀中,小心翼翼地扯着她的衣袖,“不要娶他,好不好?”【此伏笔填完】 第95章 姬怜从未觉得十息如此漫长。 漫长到能听见亭外冰面碎裂声,夜风拂过枯枝的簌簌声,还有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他睁着眼,在咫尺之间看清谢廷玉瞳孔里每一丝琥珀纹路。她神色平静,只轻轻眨了几下眼,启唇道出一个字。 “好。” 这十息里,姬怜脑中闪过无数种回答,有再次拒绝,亦有含糊其辞。种种猜测如潮水般涌来,惹得他耳鸣目眩。而当谢廷玉如此干脆地应允,他几乎不敢相信。 “你说什么?” 姬怜腿软得难以站得住,用力攥住她手臂,“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看着他略显局促的神情,谢廷玉忍不住笑了。她眉眼弯起来,凝视着姬怜,低声再度吐出相同的字眼,“好,我娶你。” “你……你……” 他嘴唇颤抖,声音细若蚊蚋,“你不会是哄我的罢?你……你不要违背着你的良心来哄我说出这种话。你要是、你要是不想答应,也可以的。左不过,我待会回去自己哭一会就好。” 谢廷玉张开双臂揽住姬怜,下颔搭在他的肩上,在他耳畔温柔低语:“真的。怜怜,你嫁给我罢。” “呜呜呜……”姬怜将脸埋进她肩窝闷声哭泣,“可我既想让你保留官职,又想让你娶我。若因我之故使你被逐出朝堂,我定会难过的。” “那既然如此,我就不娶了吧。” 姬怜蓦地抬头,双手轻轻捧住她的脸,晶莹的泪珠在睫上颤着,“你好坏啊,你方才都答应我了,如今又要反悔。你不可以这样戏弄我的。” “那要不要立个字据?写明谢廷玉必娶姬怜为正夫。” 姬怜即刻反驳,“不要!” 他急促眨眼,泪珠簌簌滚落,“若我不慎弄丢,或被有心人得去。便是害你的把柄。我绝不能做伤害你的事。” 他声线带着小心翼翼,试探着问,“那你何时会娶我?” “不知。” 姬怜一怔,“不知?!” “以前倒是听人念过一句,说什么鱼与熊掌不可得,那我偏要做鱼和熊掌都能兼得的人,既要美人,又要大将军之位。” “虽皇室子不嫁朝官是祖制,但我不信寻不到两全之法。” 说这话时,谢廷玉语气淡然,眸中却闪着不容置疑的光。 “那我等你。” 姬怜牵紧她的手,同坐于美人榻上,“不论多久,我都等你。” 夜空之中,几朵烟花蓦地腾空而起,骤然绽放。每朵都似盛放的优昙花,以金蕊为中心向四周铺展,霎时划破湖面宁静。从外围开始,细碎小花组成层层烟浪向中心奔涌,在夜幕中潮起潮落美不胜收。 星火四散如雨,将漆黑天幕映得恍若白昼。六角亭中两人正共同仰首望着这绚烂景致。 谢廷玉扭头时,恰见姬怜蹲身查看小炉上温着的酒。他仔细试过温度,斟满两杯执盏而来,脸上竟混杂着难为情,羞赧与期许等种种情绪。 她望着清澈酒液,“你这是要与我不醉不休吗?你方才都喝了这么多,还要接着喝吗?” “不一样的。” 姬怜执拗地举盏向前,耳尖泛红,“这是……这是交杯酒。” 谢廷玉接过酒盏,轻笑道:“啊,某位美郎君这是要违背皇室祖制,与我私定终身。” “从你将我拽进衣柜那刻起,我便已违背祖制。” 姬怜举盏挽住她手臂,“从一开始,就是你屡次招惹我,还偷偷爬墙闯进我的寝房,你要对我负责。” 心跳比方才更急,似电闪雷鸣在耳畔轰然作响。姬怜盯着两人交握的手,谢廷玉没有抽开,而是仰首一饮而尽,接着轻轻推了推他 的手腕,让他也将盏中酒喝完。 脸上红晕愈深,眸中倒映着夜空的烟花与她的面容,酒意顺着炭火的热势,从小腹一路窜上喉间。 “既然今夜可晚至丑时再出宫,不如怜怜与我赏烟花,赏月,赏湖,把酒言欢。” 他迷迷糊糊地应着,陪她一杯接一杯。耳边原本是炸裂的烟花声,不知何时变得模糊,仿佛被水雾隔开,嗡嗡一片。明明记得自己倚在美人靠上看湖光,可天旋地转之间,已被放倒在貂皮垫上。 “唔……有点热。” 酒意翻涌,身子发烫。他撑着坐起来,抬手去解外袍,却被一只手按住肩膀,微微用力,将他重新摁回去。 “怜怜,你该知道,喝了交杯酒之后,要做什么吧。”低低的嗓音,像滚烫的酒一样灼在耳侧。 他勉力睁开眼眸,想要看清那人的面容,可眼前尽是雾蒙蒙的一片。 那人俯下身,得寸进尺,这一次直接跨坐在他腰上,指尖扣着他的肩,气息扑打在唇畔,“这一回,你愿意吗?” 白雾在两人唇间缭绕,他忍不住抚上她的侧腰,嗓音带着颤意,“可……可是现在是在外面,会不会不好?” “就是要在外面才好玩,才刺激。”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野/战,以天为被,以地为榻。” 指尖挑开姬怜前襟,谢廷玉俯身啃咬他锁骨,留下点点红梅印痕。又撑起身子,垂首凝视满面红霞的姬怜,食指指腹反复摩挲他下唇那颗小红痣。 她轻吹一口气,送去伴着酒香的暖风:“你愿意吗?” “我……” 纵使内心有声音高声劝阻,但当谢廷玉在他嘴角落下轻吻的刹那,理智轰然崩塌,天地万物都化作混沌。 且不去想那虚无缥缈的未来,眼前的欢愉,才是他真正可以握在手心的实物。不要再迟疑了,莫非你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不曾幻想与她共赴这等销魂之境,身心沉沦于极致欢愉之中? 你不是对此,早已渴望到发狂吗? 你不是早就想,完完全全地臣服于她的掌控吗? 就要在今夜吗? 眼睫微颤,喉结滚动,身下的美人轻颔首一下,从嗓音中挤出一个羞赧的好字。 就当谢廷玉再度俯身,欲亲吻他的唇时,他指腹轻轻按在她的唇瓣上,咽了咽唾沫。 听他低声问,“会不会不舒服?” “为何会不舒服?” “我……我看书上说,男子第一次若是太久,事后便会……肿胀不消,甚至是破皮,你、你待会轻点好不好?” 谢廷玉轻咬姬怜的食指指腹,“我会教你在这件事上如何获得最为极致的快乐。” “你会爱上这种感觉。” 她的声音如同志怪传奇中最擅蛊惑的妖魅,“这种欢愉与你以往所知皆不相同。” 吻先落在他眼尾,又滑至鼻尖,最终轻衔住他的下唇。 “它会让人上瘾。若与心意相通之人共赴,更是欲罢不能,教人一次次沉沦。” “让人忘却世间所有烦忧,唯剩彼此交融的气息。” 姬怜眼中闪过一丝渴盼,主动牵起她的手引向腰间宫绦。玉带应声落地,发出细碎清响。 “要了我吧。” 姬怜主动仰首献吻,压抑已久的渴求此刻全然爆发。深吻间辗转厮磨,待好不容易分开时,他不满地呢喃,“簪子硌得后脑好痛。” 谢廷玉无声闷笑,直起身将人拉起,轻而易举地抽走他发间玉簪,随意掷地。又将他抵在美人靠栏杆上,长腿一跨依旧骑坐其间。 “可知我们现下是什么姿势?” “是什么?” “是你最爱的观音坐莲式。” 指尖没入他发间轻轻一捏,迫使他仰头承受这个吻。依着往日习惯,舌尖先描摹唇形,再灵巧探入齿关。扫过下颚后又缓缓缠住他的舌,在津液交融间愈吻愈深。 大抵是方才饮酒过多的缘故,姬怜只觉口干舌燥,喉结不断滚动。双手环住她的腰将人贴得更紧,无任何一丝缝隙,舌被纠缠时小腹燥热如野火燎原。 冰凉的手抚过他脖颈,顺势扯开衣衫露出圆润肩头。俯身在那处重重一咬,留下清晰齿痕。 两人晦暗的眸中皆翻涌着无尽的欲念与爱潮。 谢廷玉利落剥去姬怜上身唯一剩下的里衣,正欲继续时,夜风自帷幔缝隙灌入,激得他一阵战栗,“冷……” 她索性又将人放倒在铺着貂皮的美人靠上,双手沿腰线滑至后腰窝轻揉慢捻。姬怜情难自禁地仰首索吻,这次的交缠比方才更为激烈。 待分开时,姬怜又主动贴近,指尖轻扯她衣襟。 亭内的喘息混着唇齿交缠的水声,炭火噼啪作响间,一切都在升温。 谢廷玉手往下探,正欲褪去他裤/料时,一声熟悉的惊呼蓦地响起。 “你们二人在作甚!” 这一声惊得两人骤然分开。 姬怜猛地睁眼,听出那声音的主人。来不及拾外袍,他蹭地坐起抱住同样愕然的谢廷玉,将脸埋进她肩窝,不住颤抖,羞耻与害怕在此刻疯狂交织,几乎要将他吞没。 他心下惶然:为何他会有一种被人捉奸的羞耻感?天啊,这要他日后如何面对谢鹤澜? 谢廷玉显然也未料到谢鹤澜会突然出现,连锦毡帷幔被掀开都未曾察觉。她强作镇定望向对方,勉强扯出个笑,“好巧啊,兄长,你也来此处赏湖吗?” “你们……你们……” 谢鹤澜已无法形容此刻心情,他甚至难以平息心中那波涛汹涌的震惊,指尖颤抖地指着二人。 “你们两个赶紧把衣衫穿好!”—— 作者有话说:哥哥:你们两个赶紧把衣衫穿好!(南湘语气,穿件衣服吧你们!) 第96章 谢鹤澜自离席后,便点亮一盏孔明灯。仰首望着萤火般的灯盏升入夜空,与绚烂烟花融为一色。眸中流光渐渐黯淡,转身离去。 说来也巧,今夜择了条不同以往的僻静小路回蓬莱殿,本想顺道散心,恰要经过湖心亭。 远远望见绛珠带着宫侍候在暗处,心下生疑,“你们怎地会在此?可是帝卿也在附近?” “回禀贵君。”绛珠躬身答话,“殿下正在亭中饮酒赏夜。” 谢鹤澜蹙眉,低声斥责:“如此寒冷的夜,你们竟也不守在他身旁。” 宫侍们面面相觑不敢作答。谢鹤澜从他们神色间读出姬怜心绪不佳,轻叹道:“那我去劝慰他。” 想到不过是说些宽慰人心的体己话,便未带宫侍独自前往。原本只闻烟花噼啪声,待站定帷幔前,谢鹤澜却听见内里传来不同寻常的喘息与低吟。 初闻似是啜泣,细听却教人面红耳赤。谢鹤澜以为姬怜在哭,猛地掀开帷幔,里头的情形打得他措手不及,牢牢地将他钉在原地。 六角亭中,地上的物件先入了眼。期间有一件白色绒毛外袍,一条松脱的宫绦,还有件素白里衣胡乱扔着,瞧着实在让人赧然。 视线逐步往上移。 谢鹤澜瞳孔震撼,简直是不敢相信他所见。 他那一早就离席不见踪影的好妹妹,此刻正肆无忌惮地把姬怜压在美人靠上。她阖眸深吻着身下人,一只手正轻掐着姬怜的腰,另一只手已经逐步往下摸去。 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不堪入目! “住手!你的手往哪里摸呢!” 不待考虑,谢鹤澜破口而出,此言即刻惊得那两人一个激灵,纷纷睁开双眸,不约而同地往他这一处看来。 谢鹤澜望着面含诧异的谢廷玉,和埋在她肩窝处颤抖不已的姬怜,又气又惊,话都说不利索,“你们两个赶紧把衣衫穿好!” “待整理妥当我再进来。” 说罢广袖一拂,谢鹤澜逃也似地掀帘而出,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追赶。 “啊……” 谢廷玉望着晃动的帷幔眨眨眼,拾起衣衫递给将脸埋在膝间的姬怜,“要不先把衣衫穿上。” “怎么办?” 姬怜声音发颤,因寒冷与羞耻后颈泛着粉晕, “怎么办?” 姬怜骤然抬首,眼中水波凌凌,眼尾晕开一片绯红,“我不要见人了。都被谢哥哥看到了,日后我要如何和他相处?” 谢廷玉为他披上里衣与外袍,“倒也不算太坏,我不也被撞了个正着。” 姬怜攥住她手腕哽咽,“这怎么能一样!我还……我还没有穿衣衫!呜呜呜呜,我不要做人了!” “好,好,好。” 谢廷玉轻拍姬怜的背,温柔哄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你知道什么叫破罐子破摔吗?以后我们就能光明正大在我兄长面前亲热了,这么一想是不是觉得不用偷偷摸摸好多了。” “谢廷玉!” 姬怜泪眼婆娑,“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我们方才可是被人捉……” 最后一个奸字没说出口。 细细想起来,他如今与谢廷玉顶多也不过是私下许下终身罢了,又无任何婚姻之实,更何况她后院至今还无一位夫郎,若真要追究起来,她们其实不过是一对情人而已。 情人之间亲亲抱抱,贴贴摸摸,又有何错之有? 如此一想,姬怜原本七上八下的心顿时稍稍安定几分。但见谢廷玉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淡然模样,心 下又是一紧,“你怎么看起来好似无甚所谓。” 谢廷玉见姬怜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情,忍不住轻笑出声,“其实我方才也很震惊,不过那也就是一瞬。待兄长走出去后,我反倒有些松弛了。” “为何?” “因为捉我们二人的人是兄长,并不是她人。这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谢廷玉叹一声,“我这还是第一次被人捉,还是在进行中,当真是刺激。” “和你这种颅内有疾的人是真说不清楚。” 心下再如何纠结徘徊已无用,终究还是得面对现实。姬怜叹了一声,起身,将里衣穿好,再一件一件将衣衫披上。待低头系宫绦时,一双手默不作声伸过来,替他打结系好。 姬怜偷觑一眼正临湖而立的谢鹤澜,低声道:“待会你要如何与谢哥哥说?” “嗯?”谢廷玉利索地替他系好宫绦,“有什么就说什么。就说我抵挡不住怜怜的美色诱惑,情难自抑,所以就……嘶,你踩得我好疼。” 姬怜脚尖狠狠踩在她的翘头靴上,急声道:“你这般说话,谢哥哥定会觉得是我不守男德来诱惑你。你不许如此诋毁我!” “不是,是谁方才在我眼前说——” 谢廷玉轻咳几声,惟妙惟肖,“我就是如此的不守男德,我就是如此的无理取闹。我不过是复述你的话,这叫……嘶,我现在才发觉,你们儿郎的力气还是有的。” “不许!不许!不许!” 姬怜眼尾下垂,语含委屈,“那是我与你之间讲的情话,怎可随意说与他人听。谢廷玉,请你不要在外人面前败坏我的名声。” 谢廷玉左耳进右耳出,纵然知晓外头有人在等着,心底里的顽劣因子却蠢蠢欲动。她垂眸望着眼前人红肿的唇瓣一张一合,心头痒意又忍不住涌上来。 “我在与你说话,你怎么……唔……” 话音未落,谢廷玉已然出其不意地吻了上来。 姬怜抵抗不得,又被谢廷玉抵在六角亭的柱子上深深吻住。唇舌交缠间,外头谢鹤澜的存在令他心惊胆战,他一咬牙狠心咬住她的舌尖。 谢廷玉吃痛退开。 姬怜气急,声音带颤,“你还来亲我。谢廷玉,这个时候你怎的还是如此不正经。” “反正待会不论说什么,都会被兄长训斥。那不如此时此刻,再多偷亲一会。天大的事,也没有比吻你更重要。” 语罢,她再度捧起姬怜的脸,唇舌不顾一切地侵入,引得姬怜喉结上下滚动,几乎喘不过气。 谢鹤澜临湖静立良久,好容易才将方才所见的情景勉强消化,可脑海中依旧满是谢廷玉压在姬怜身上的暧昧画面。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朝亭内走去,只掀开帷幔一角,便见好妹妹又正将人按着亲吻。 胸口蓦然一窒,五脏六腑都在翻腾,他仍是无法接受。 这二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勾搭在一起的? “你们还要亲到几时?” 幽幽的一句话出口,姬怜登时像老鼠见了猫般,吓得手忙脚乱地推开谢廷玉。抿嘴几下仍觉不够,还用手背连忙擦拭。 谢鹤澜的目光缓缓落在谢廷玉脸上,“你嘴角的口脂从方才就没擦干净。” 姬怜慌忙从袖中抽出丝帕,凑过去替她擦去嘴角那一抹绯红,看着她憋笑的神情,又气又窘,不由地掐了她手背几下。 待两人收拾好,三个人一同坐在石案旁。 “说吧。”谢鹤澜扫视一同坐在对面的二人,神情冷肃,“你们之间的私情有多长了?” 谢廷玉作回忆状,语气坦然,“大抵是我回建康不久后就有了吧。” 谢鹤澜一怔,面色震惊,“那岂不是你两之间已有大半年如此了?” 谢廷玉从容颔首。 姬怜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如鲠在喉,手指紧张地攥紧膝盖上的衣衫,泛起一片褶皱。谢廷玉眼角觑到这一幕,手伸过去,却反被姬怜牢牢五指扣住。 他默不作声地吞咽唾沫,看着眼前的谢鹤澜一脸震怒,继而转为纠结,最终石破天惊地来了一句,“那怜郎,你可有喝什么……嗯……避子汤?” 姬怜心头轰然炸开,猛地大力捏住谢廷玉的手指,周遭的肉都被挤压成青白色。 谢廷玉把脸撇过去,肩膀一抖一抖,手上虽疼,但实在是太好笑了,完全抑制不住地想笑。 姬怜耳尖通红,讷讷道:“我们……我们……我们其实还没有到最后一步。” “那你们方才……”谢鹤澜先是一怔,继而尴尬轻咳,“少年人血气方刚在所难免,但需懂得节制。你们尚未成婚,万不可……” 他顿了顿,“莫要弄得个未婚先孕。” 姬怜满面通红,几乎要将脸藏进石桌底下,再不敢多言。 “你们今夜这般是酒后失仪?” 反观谢廷玉却已经朗笑出声,受到两位儿郎投射过来的目光,她抿唇止住笑,正色道:“兄长,我与怜怜之间,并不是你想的那般,我们是——” 姬怜呼吸骤停,待听到“两情相悦”时,心口猛然一颤,整个人像是被雷击中一般,这回更是死死地攥紧谢廷玉的手不放。 原本被惊散的酒意再度涌上心头,此刻只觉晕陶陶如坠云端。脑海里反复回荡着:她承认了!她承认了!她当真在旁人面前认下这份情意了! 谢鹤澜见谢廷玉神情恳切不似作伪,面色稍霁,但想到方才凉亭中的情形仍蹙眉,“我知你们情意正浓,可宫中岂容这般放肆?更何况廷玉你还身负官职。” 姬怜垂首缩肩,恨不能将存在感敛至最低。 “怜郎。” 谢鹤澜唤道,见他抬头方继续说,“少年人的心性我亦曾有过。只是万不可再如今夜这般莽撞。” 姬怜嗫嚅道:“是。” 谢鹤澜难得严肃地板起一张脸,向谢廷玉训斥道:“今夜之事,我会替你保密,现如今天色晚了,你赶紧出宫去。” “啊……”谢廷玉看看姬怜,又看看谢鹤澜,“不能再留片刻?” “出去。记得绕路走,不要让人看到你是从这儿离开的。” “不是,兄长,我……” “我和怜郎两个人说些男儿家才能听的体己话,有你什么事儿。你赶紧走。” 谢廷玉无法,只得起身离开。眨眼之间,夜风卷过帷幔,亭内只剩二人相对。 啪的一下,炭火燃爆一声响。 谢鹤澜将茶盏轻放石桌,凝视始终垂首的姬怜,“怜郎,虽你我交好,为廷玉仕途着想,我暂且保密。但这不表示我看好这段关系。” “我知道。” 姬 怜抿唇,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可我……可我就是管不住我的心,也……也要怪谢廷玉,她老是来招惹我。” 谢鹤澜听完沉默,神色复杂,半晌才道,“方才所说不过是我的一言之词,你莫要放在心上。未来的事,谁又能说得准?若是单论品性,才貌,你们二人可堪称绝配。” 目光扫过他红肿的唇瓣与颈间吻痕,“你们,当真没有到最后一步?” “……没有。”姬怜耳尖烧得滚烫。 谢鹤澜细细端详姬怜面容,见他全然是情窦初开的羞涩模样,不禁轻叹:“我母亲虽表面温和,但涉及家族前途与仕途时从不退让。即便这段情缘可能无疾而终,你也要坚持到底吗?” 姬怜眸色微颤,抬眼直视谢鹤澜,语气很轻,但铿锵有力,“是,我绝不后悔。”—— 作者有话说:现在还能写点比较1v1的纯爱,不知道写个2-3年,我会不会开始发疯写点其他的。 哦对了,我打算开第三本女尊预收,再试一下这个频道。可是我目前也没什么灵感,不知道写什么,无文名无文案,甚至是不知道1v1,还是1vn,唯一能作保的只有三点:1.是我本人写的,2.男角色全是漂亮的处子。3.女主草根逆袭迎娶白富美(这种情况下,你们收吗?) —————— 欢迎大家来到”恋爱脑测试,做过的睁眼“小游戏:【游戏素材来自我在抖音刷到的,博主id叫下一顿吃啥!】 倒贴(怜怜睁眼X1) 藕断丝连(怜怜睁眼X2) 原谅过原则性错误【指去逛过花楼,看过其他男人搔首弄姿】(怜怜睁眼X3) 被断崖式暧昧,还想求个答案(怜怜睁眼X4) 被伤害完,还帮对方说好话(怜怜睁眼X5) 被婉拒后仍在期待对方主动找你(怜怜睁眼X6) 恭喜你,通过0.00000001秒得出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恋爱脑~[吃瓜] 第97章 过了冬日宫宴,转眼便是腊八,再之后便是除夕。 依照旧例,除夕当夜,谢园必向府中侍奴、仆役、巡府兵等一众下人发放压岁铜钱。一来取辞旧迎新,讨个吉祥的好意头,二来也借此犒赏辛劳,收拢人心。下人们得了赏,自然感激主家恩德,往后当差也更肯尽心卖力。 整座谢园早已沉浸在一片浓郁的节庆欢悦之中。 再说今年入冬之后,姬昭宣诏休朝,携后宫众人移驾城郊皇庄过冬。为示皇恩浩荡,又特准凤阁之中几位高品卿相随行同往。 谢清宴原本依惯例是要推辞的,可一听闻皇庄内有一汤泉,乃高山雪水融化所成,水质澄澈清冽,泉中更添了皇室秘藏的人参,当归,灵芝等名贵药材,能舒筋活血,疗伤补气,这分明正是为谢廷玉调养伤势的绝佳去处。便不再犹豫,携家眷一同前往。 恰逢此次谢鹤澜亦随侍圣驾,如此,倒真算是一家团圆。 但谢廷玉心系北府军练兵一事,即使谢主君多次委婉劝阻,她依旧我行我素,每日跟住在城郊军营似的,天不亮便往那处赶。今日正值除夕佳节,方才匆匆乘坐马车赶往皇庄。 待马车抵达时,已是酉时。依照除夕旧俗,需得守岁彻夜,阖家团圆,故今夜的宴席特地推至戌时方开。 经由宫侍引路,谢廷玉径直走向那处传闻中专用于疗伤的温泉池。 这池子藏于皇庄梅林深处。 或许是皇家规制,这池子大得惊人,一眼望去,池中竟还竖立着一道以青竹编成的屏障,雾气氤氲间,那竹影半掩半映,仿佛一幅天然的帘幕,将池水巧妙隔开。 想来早已有人打点妥当,梅枝之间宫灯高悬,柔和光晕笼罩四野,宛如将一切氤氲在昏黄的暖雾之中。池畔以青石板垒砌成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特有的草药清香,闻之令人心神宁静。 身上的衣袍委顿于地,谢廷玉赤足缓步踏下青石台阶。池水渐没脚腕,她垂首望向水中倒影,忽如游鱼般纵身一跃,没入池中。霎时水花四溅,纷纷洒落青石板。 谢廷玉素擅闭息凫水,即便在水中亦能睁目视物。眼前发丝飘散如藻,她眸光清明,漫无目的地向前游去。直至那处青竹屏障前,忽见竹隙那端水纹暗涌。 她心下生疑,拨开眼前乱发细看,竟瞥见一抹纤细脚踝。视线渐抬,但见素白的亵裤在水中翩然飘荡。 对面那人似也察觉动静,悄然移步,行至青竹屏障边际。 竟有一处可容人通过的缺口。 原来这是将两处池子给合在一起了。 谢廷玉仍不出水,借着昏黄宫灯仰视水上之人面容。恰在此时,对方亦垂首望来。 哗然一声,谢廷玉破水而出。湿漉漉的发丝恰掩胸前风光,池水正漫在她小腹上方三寸之处。夜色昏朦,唯有两盏宫灯映照此间,氤氲白汽中,但见眼睫、颈间水珠滚落,灵巧地没入胸前沟壑。 虽说朦胧,如此近的距离对视之下,不该窥见之处却也清晰可辨。 在谢廷玉身上,美丽丰盈、柔软挺拔的胸脯之外,是两条紧实的手臂,以及半露水面的劲瘦腰腹。 这正是姬怜生平第一次得见女子特有的身躯。与儿郎截然不同,每一处曲线皆蕴藏着柔韧而蓬勃的力量。 真好看。这是姬怜的初次印象。 “啊,怜怜,原来你也在这儿。这竟是一处可供男女混浴的池子么?” 谢廷玉望着姬怜被水浸透,紧贴身体的素白里衣,轻笑道,“怜怜你泡池子也要穿衣衫啊。” 姬怜几乎挪不开眼,暗自掐了下大腿让自己清醒,这才偏过头看向青竹那侧,语气局促:“这、这才不是混浴。这池子另一端离我住处近,我才过来的。按理说,本该男女分池,想来是我走错了。” 语罢,他转身欲走,却被一道迅疾的力道攥住手腕向后扯去。只听那人嬉笑道,“不一起泡一会吗?如果是怜怜的话,我很想尝试一下鸳鸯浴。” “不要。” 姬怜向后退去,手腕却被谢廷玉攥得更紧。 “你肚子里有什么坏水,我一看便知。” 谢廷玉不听分说,一把将姬怜扯到身前,按着他的肩抵在池壁上,“和我待一会也不行吗?” “不行。” 姬怜执拗地将脸撇向一旁,“若是真的和你一同鸳鸯浴,待会赴宴迟了,定会被旁人看出端倪。” 谢廷玉伏在姬怜肩窝,闷笑出声:“你是在说你自己定力不够吗?” “在你面前,我何曾有过定力。”姬怜声若蚊呐。 她在他颈间蹭了蹭,手掌贴着他胸膛,感受着有力的心跳,略显疲倦地叹道,“近日连去城郊练兵实在疲惫。好怜怜,让我抱一会儿解解乏。” 以往两人相处时,衣衫不整的往往是他。此刻轮到她不着寸缕,他反倒不敢如往常那般展臂回拥。 姬怜抿唇,水下的手指蜷曲着扣紧池壁,轻声道:“我听谢哥哥说,你近日总往军营跑。你伤势才好转些,莫要太过劳累。” “嗯。” 谢廷玉阖眸,鼻尖萦绕着池中草药香与那股沁人心脾的青莲气息,忍不住轻咬姬怜的脖颈,“还是美人在怀最能宽解疲惫。” 她掀起眼帘看向姬怜:“你怎么不抱着我?” 水汽氤氲着姬怜湿透黏在颊边的碎发。他唇瓣动了动,睫羽轻颤几下,“你没穿衣衫。” “没穿衣衫和抱我有什么关系?” 谢廷玉瞧着姬怜局促的模样,了然笑笑,“不过是裸裎相对罢了,怜怜何必如此害羞。” “什么裸裎相对,我身上还穿着衣衫呢。”姬怜小声辩解。 “那我帮你脱了。” 谢廷玉假意伸手,姬怜吓得连忙握住她的手腕,急声低低道:“别这样……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 略一踌躇,他压低嗓音,“若发出什么 声响被外人听见就不好了,这里一直都有宫侍候着呢。” 谢廷玉温声道:“我不对你做什么。好怜怜,你就抱抱我罢。” 姬怜难掩心底的欢喜,终是展开双臂环住她的腰身。肌肤相贴的触感滚烫而缠绵,叫人心神恍惚。他忍不住十指没入她的发间,呼吸炽热地打在她耳畔上,又亲吻几下。 恰在此时,绛珠的声音自远处传来,“殿下,泡池过久伤身,不若此刻回房梳妆,准备赴宴。” 姬怜以为谢廷玉会如往常般调笑挽留,不料她竟真松开了手,指尖细细理理他湿透的前襟。他心里蓦然涌起一股怅然若失的滋味。 怔忪间,听她柔声道,“去吧,莫要迟了。” 姬怜低应一声,转身离去。走出几步却忍不住回首,只见谢廷玉站在昏黄光晕中凝望着他。 他心下一动,想也不想地返身奔回,紧紧搂住她的腰身,胸膛相贴,轻啄几下她的唇角,“我在宴会上等你。” 饶是如此,他仍一步三回头地望向她,直至人影模糊在一片白雾之中,这才真正踏上青石板离去。 待谢廷玉收拾妥当来到宴会时,人已基本到齐,唯独皇帝与贵君尚未驾临。她方一落座,便觉斜前方一道视线掠来,抬眸望去,与那人在空中数次目光相触。 姬怜嘴角微提,又与她多对视几眼。 谢清宴见谢廷玉虽经连日调养,却仍难掩清瘦的下颌,不由温声道,“见你近日总往城郊军营奔波,有此尽心自是好的,但也莫要太过劳累。” 谢廷玉回:“母亲说笑了,不过是去督查几回练兵,谈不上什么劳累。” 谢清宴又问:“如今练兵成效如何?” 谢廷玉:“尚可。但究竟能不能打,有多能打,终须上一回战场才能见分晓。” 这话说得轻巧,但战场又岂是你说上便能上的? 二人正说着,忽见全场众人纷纷起身,便也停下话头一同肃立。只见姬昭与谢鹤澜前后入席,姬昭一挥手示意宴席开始。屏风后久候的乐师手指轻扬,丝竹之声如流水般淙淙泻出,一群身着彩舞衣的儿郎自偏门翩然而入,广袖挥洒间随乐起舞。 席间顿时笑语盈耳,众人渐趋放松,欢言四起。 姬怜轻搅碗中脍鱼莼羹,不时抬眸望向谢廷玉,却见她目光并未流连于任何一位舞动的儿郎,只一直侧首与身旁的谢清宴低语交谈。 就在丝竹悠扬,宴饮正欢之际,一骑快马踏碎皇庄宁静,风驰电掣般疾奔而来。马背上的士兵浑身血污与尘土交织,在夜色中更显仓惶。 守在庄门的金吾卫见状立即上前,只见那人踉跄下马,几乎站立不稳。火把照耀下,先是验明其腰间所佩确为大周军牌,又见铠甲破损,满面血痕,心知事关重大,急忙搀扶其入内。 那士兵强撑着一口气,再度翻身上马,朝宴会所在疾驰而去。 原本喧闹的宴席上乐声婉转、笑语不绝,忽闻远处一声比一声急促的高呼破空而来:“紧急军报!紧急军报!紧急军报!” 谢廷玉耳尖微动,手中酒盏倏然放下。她抬眸望去,但见浓重夜色中,一名头戴兜鍪,披着残破筒袖铠的士兵连滚带爬闯入宴席,手中死死攥着一份插有三根羽毛的军报。 她心下陡然一沉。 观其衣甲形制,再见这羽书紧急之状,看来是出现了重大军情。 那士兵一路踉跄奔来,惊得翩跹舞郎纷纷避让。直至御前,她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双手颤抖却死死高举那封插羽军报,嘶声喊道:“陛下!彭城急报!北地贼人作乱,已连克留县,泗口,兵锋直指下邳!”—— 作者有话说:双更。 今日第一更是凌晨0:00:15,这是第二更,补9.2没有更的那一章。(我真的是太有出息了,居然还会补更) 第98章 一辆插着谢氏旌旗的宝马雕车静驻于王园门前。 朱漆大门豁然开启,王兰之疾步而出,利落地踏上车辕,猛地拉开车门,正与车内饮茶的谢廷玉目光相撞。 “我还以为会是天子派人来接。” 王兰之长腿一迈踏入车厢,车门应声阖闭,霎时将窗外凛冽寒意尽数隔绝。 “我来的话,正好与你讲清楚如今的情况。” 谢廷玉将王兰之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番。只见她难得穿了一身赪霞色裤褶,外罩一件黛色袍裳,更难得的是青丝尽数挽起,梳了个端庄的云髻,与往日飒爽利落的马尾武袍装扮大相径庭。 她略一思索,当即问道:“可是王将军如今在府中?” 王兰之颔首,“祖母方才云游归来,加之今夜又是除夕,自当郑重些。”面含凝重地看向谢廷玉,“方才听闻桓将军、袁望舒等人已快马赶赴皇庄,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委实是一桩大事。” 谢廷玉将茶盏往案几上一搁,清脆一声响,震得王兰之心头一跳,“有人聚众起义,已将彭城太守王凝斩杀,据说首级至今还悬在城门示众。” “这位王凝,可是你们琅琊王氏的人?” “是,她几年前曾来拜会祖母,我亦与她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只是旁支远亲,并非我琅琊嫡系。” 王兰之蹙起眉心,“那此人可曾做过什么激起民愤之事?” “那可多了去。” 王凝此人,虽出身琅琊王氏,却只是旁系庶女,在族中素不受重视。是经年节礼不断,多方打点,才勉强谋得北方彭城太守之位。 彭城乃大周北方边防重镇,更是流民、军户与士族庄园交织之地,干系重大。 但是,当王凝到任后,非但不思安民戍边,反与地方豪强士族勾结,操纵税款折价,从中牟取暴利,致使百姓赋税日重。更甚者,近年流民纷涌,户籍散逸,朝廷为安顿民生,特设侨置郡县,以白籍安置流民,并允其初期免除赋役。 本为抚恤黎庶的良政,到了王凝手中,竟成了敛财之具。她勾结士族,将无籍流民伪造成册,暗中送入与之有利的庄园之中,使其沦为士族私奴佃客,永失自由。 这样一来,民不聊生,民怨堆积的情况之下,这条暗自行驶在暗河里的小船终究是翻了。 如此盘剥之下,民怨如沸,终至无可收拾。一朝义旗初举,万人景从,竟如野火燎原般势不可挡。就在王凝醉饮酣眠之夜,一名女奴手持利器潜入内室,手起刀落。自此,彭城天翻地覆,民变已成。 随着车轮辘辘作响,马车驶入皇庄。谢廷玉与王兰之先后下车,在宫侍引导下快步走向一处仍亮着灯火的议事堂。 堂内早已聚集众多高官。昏黄烛光下,众人面色凝重,簇拥的身影交错投在壁上,压得满室气氛滞重。 但期间唯独不见姬昭的身影。自那士兵闯入、姬昭当众摔盏而起,掷下一句“凤阁今夜必议出个结果”,便愤然离去。 谢清宴闻得脚步声,转头见是谢廷玉,一指身旁空位,“坐。” 桓斩月鬓发散乱,面颊绯红,靠近时还能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她醉意正酣时忽闻圣上急诏,猛灌下两大碗醒酒汤便策马奔来皇庄。 虽酒意未消,面对危急军情却毫不含糊,率先扬声道:“太守既死,情势紧迫,断不能待节后再出征。须即刻议定出师之策!” 袁照蕴指尖掠过舆图,沉声道,“彭城乃北防重镇之地,若是此事被鲜卑那边得知,说不定亦会趁乱出兵,我附议桓将军看法,需速战速决。” 袁望舒应声而起,“母亲说得在理,此次出征,我亦不会推辞。”说话间,眼风几度扫向谢廷玉。 谢清宴颔首,亦表示赞同,余下的人也纷纷出言赞同。 谢清宴微微颔首,余众亦纷纷附议。正当众人议定出征人选之际,谢廷玉忽出声请缨,却遭谢清宴罕见当众反对。 “你如今尚在修养之中,此次出征路途遥远艰辛,不若你就……” “母亲。” 谢廷玉不容说完便断然打断,“既居上骑都尉之位,自当建功立业。我岂能因微末小伤便推诿重任?” 她讲此话时,语气淡然,但眉宇间凝着不容转圜的决绝。 桓斩月适时起身,向谢清宴拱手一礼:“廷玉虽在休养,然其麾下统领北府军。若得助阵,必如虎添翼。不若令其担任护军使,而不是前锋一职。” 护军使,专职监察和护卫,既有指挥中枢之权,又有负责斩杀逃兵退兵之责,且专门是在军队身后处理,具有统筹之责,不论是责任,亦或是权力相当大。桓斩月能当面给谢廷玉此职位,看来是极度看重她非常。 护军使之职,非寻常将领可当。其人须居军阵之后,既能调度全局,又能执军法如雷霆,斩杀退缩之兵,肃清动摇之心。权责并重,堪称军中利刃与中枢。桓斩月当着诸将的面,将这样的位置交到谢廷玉手中,此举看看出对于谢廷玉不仅是信任,更是厚望。 此言既出,满座神色顿显微妙。 谢清宴罕见地仰首朗笑,连击三掌,“善!善!善!” 众人又针对出征部署及粮草器械调度详加商议。正畅论间,姬昭负手步入室内,众人即刻起身,齐声肃立。 “陛下。” 谢清宴将方才所议诸事一一禀报。姬昭面色稍缓,然思 及彭城太守竟敢借山高皇帝远恣意妄为,怒从中起,厉声斥道,“朕为大周殚精竭虑,竟有此等蠹虫盘踞地方,牟取暴利!大司徒,仅镇压乱民远远不足平愤。” 谢廷玉适时进言:“陛下,臣以为王凝既已伏诛,对一死者再加斥责已无意义。眼下首要之务是即刻整兵出征,待旗开得胜,平定叛乱之后,再商议如何善后安抚,平息民愤,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姬昭一摆手,“后续事宜全权交由凤阁议处。若有建言,具策呈上即可。” 随即扬声道:“桓斩月。” “臣在。” “出征日程,粮草调配等相关事宜皆由你统筹。五日之内,朕要见到详实奏文。” “遵旨。” 议既定,众人躬身告退。 茫茫夜色中,谢廷玉轻车熟路地翻上檐角,望见远处仍亮着灯火的窗棂,足尖轻点,悄无声息地掠向那处。 奇怪地是,那扇窗扉并未关得紧实,而是留有一道缝隙。 谢廷玉手掌轻按窗格,微一用力便翻身而入,步履如羽般踏进内室。绕过一展百鸟朝凤琉璃屏风,只见那人正垂首细览书卷,指尖轻柔摩挲着页角。 “在看什么?” 温热的呼吸拂过他右颊。姬怜蓦然转头,谢廷玉早已悄坐身旁,目光落在他手中书册上。 两人的膝盖相抵。 姬怜将书置于案上,取过一早备好的暖手炉放入她掌心,自己的手则覆在她的手外侧,“闲书罢了,看看打发时间。” 谢廷玉凝视姬怜片刻,忽而轻笑,直言道:“如此晚还不睡,怕不是在等我进来。” “是啊。” 姬怜答得干脆,反手握住她的指尖,“我看某个小贼在知晓我住在哪间房后,必然是会不远万里,跋山涉水地翻墙进来。与其让她在外头受冻,不如放她进来。” “贼?我居然是贼吗?” “是啊,你是芳心纵火贼。把我的一颗心都给偷走了。” 谢廷玉讶然,“何时学来这般话语?从前那个说几句便脸红躲闪的怜怜去哪了?” “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这是和你学的。” 姬怜待谢廷玉的手暖和了,主动靠过去抱着她,“谢廷玉,你是不是又要出征了?” 听得一声肯定的回应,他环住她的手臂微微收紧,“那你这一次要照顾好自己。” 谢廷玉嗅着他身上清淡的青莲香,“你上次替我求的平安符被血染湿不能再用了,要不你再替我求一枚新的。” “其实……”姬怜耳尖微红,鼓起勇气道,“不如我将新绣的几套里衣一并送你,把平安符缝在衣内,也好护得更周全些。” “好。” 夜烛渐暗,帷幔轻垂,两道身影并肩卧于榻上。 厚实的锦被之下,两人小臂紧贴,呼吸声在静谧的内室里交织,与窗外簌簌雪落声融成一片。 姬怜等了许久,仍不见谢廷玉有任何动作,心口微痒,便悄悄往她那边挪了几分。偏过头,却正撞进那双清亮的眼眸。 “是嫌冷要抱着睡吗?” 姬怜喉间一滞,半是心虚半是期待,低声道:“……你来这儿真的只是纯盖棉被,纯睡觉吗?你就不想做点什么吗?” 谢廷玉低笑出声,倾身吻住他的唇。良久方分,将他揽入怀中相对而卧,“今夜不想做任何事,抱着你就好了。” “明日离开皇庄,我便要筹备出征之事,大抵会很忙。届时出征,亦要数月。” 姬怜怔了怔,心口像是被什么轻轻揪住,半晌才开口:“待你归来时,应当是春暖花开之日。到那时,我的帝卿府应该已修缮妥当,那我便邀你共赏初莲,同游竹林。” “好,一言为定。”—— 作者有话说:之前跑去算命,算我什么时候写文状态最好,得出来的结果是早上5:00-7:00,我就说最近下午晚上码字跟喝了假酒一样。 今晚一定早睡。 第99章 盱眙城。 寒夜深沉,守城将士忽闻雷动般的马蹄声自远而近,举目望去,但见一支玄甲铁骑如黑龙破雾,直抵城门。 瞭望台上守卒辨明朱旗之上鲜明的周字,立即高声传令:“朝廷兵马至。开城门!” 旋即有士兵翻身上马,疾驰入城通报士族。 不多时,数驾华车自庄园中驶出,于城门前停驻。车门开处,数位身裹狐裘、发饰金玉的士族女郎款步而下。 自彭城大半陷于起义军,北境第一大族彭城刘氏仓皇南下躲避,困守豫州盱眙城中。她们虽曾以私人部曲以图抵抗,然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早已令她们疏于兵事,终致一败涂地。如今唯有寄望朝廷兵马解围。 蹄声顿止,步甲铿然,军列整肃于城门之前。火把通明,映照铁甲寒光。 刘曦抬首望去,只见当前立着数位披甲女将,正中一人玄色两当铠紧束其身,腰悬横刀,而刀柄红绸飒飒,于凛冽中添了一抹靓丽之色。 目光上移,二人视线相接。 刘曦年逾六十,自诩阅人无数,然与这位不知职级的将领照面之瞬,竟隐隐约约能隔空嗅得来自疆场上的杀戮之气。 再细看时,但见对方眸若寒星,身姿清挺,面貌不过二十许,周身却敛着一股迥异于旁人的沉练气度。 刘曦见那玄甲女将利落翻身下马,即刻迎上前去,于五六步外驻足,拱手一礼,“老身已在此处恭候多时。” 谢廷玉还礼,随即向后抬手一挥,岑秀即刻扬声道:“全军城外驻营修整——” 待军令传下,她方转回目光,语气平静:“途中接连收到彭城急报。看来刘家主虽养兵千日,却是难用于一时。” 刘曦原本一肚子苦水已到嘴边,没想到被这年轻小将轻飘飘一句话,硬生生呛了回去。她微哽住,勉强地从脸上挤出笑意,“起义军来势汹汹,又趁夜突袭取了王太守性命。吾等实非善战之辈,委实难以招架。” “既如此,那也不必多费口舌,虽有军务相报,但具体情况还请刘家主据实相告。” 刘曦口中“将军”方才出口,就见谢廷玉已利落翻身上马,只得把“还请将军移步马车”又咽了回去,心下暗忖这武将果真不解风情,无奈只得一同登车商议。 听到将军二字时,崔元瑛却噗呲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又有人把你给错认成将军了,幸好此次桓将军未随前来,否则听到脸又要黑了。” 刘曦本欲先设宴接风,不料再遭谢廷玉直言回绝,更坐实了武将都是二愣子的刻板印象,只得唤来管家,将这段时日的变故细细道来。 说是当初大周北伐之际,彭城、泗口等曾一度陷于鲜卑之手。后虽经王氏军收复,重归大周版图,然战后遗留不少鲜卑俘虏,多数被世家购入为奴。北伐险胜后,竟又有众多鲜卑女子南下来到彭城,皆体魄强健却伤痕累累,看似奄奄一息,最终尽被王凝买下,充作护卫。 这批护卫中大多不通大周汉话,唯领头之人略晓一二,亦说得磕绊。原本王凝操纵税赋、篡改白籍等事与这些鲜卑护卫并无干系,谁知她们竟趁王凝宴客之夜,悄悄潜入内室,将其刺杀。随后更借王凝苛政激起民愤,推出一名鲜卑女子为首,占据彭城数镇。 此女不仅武艺高强,更通兵法,帐下尚有人出谋划策,借王凝之恶政煽动民心,声势日益浩大。当地世家初以为不过一介鲜卑奴仆,成不了气候,未料屡战屡败,原想自行平息不惊动朝廷的打算就此落空,只得狼狈派人求援。 管家面含忧色,“如今她们的人马日益壮大,据推测少说也有六七万,且如今已盘踞彭城,傅阳,泗口,下邳,甚至是连带彭城附属的留县,情况属实是不容乐观。” 谢廷玉抬眸凝视屏上舆图,眸光如刃,寸寸掠过山河疆域。 虽说此人如今已流浪至大周境内,但若她暗中与鲜卑勾连,则必须先斩断其与北方的联系。 自古泗口便是南北交通的咽喉要道,若欲先取,当夺此城。如此一来,敌军一旦溃败,便可堵死水路,尽数擒获。 其次当取留县。如今未能确证此人与鲜卑是否已有联络,若先扼住最北城池,则于日后攻下彭城时,不必担心有人在背后来一刀。 念及至此,不过短短十余息,谢廷玉已将整幅地图烙印脑海之中。忽见一支笔横空飘荡在脑中,顺势在舆图之上勾勒,出征的先后路数顿时清晰如绘。 袁望舒与王兰之一同往谢廷玉靠近,三人低声商讨军务,而另一端,崔元瑛却兴致勃勃,怀着一颗吃瓜之心与刘曦闲谈起彭城八卦。 刘曦摇头叹道:“那时宴请了数名士族女郎,老身亦在名单中。怎奈当夜孙婿诞下子嗣,老身只得早早告退。次日方知,那些赴宴者,无一幸免,全被屠戮殆尽。唯独留了一个。” 言至此处,她拄杖重重一点,眉目微蹙,像是自记忆深处搜寻出什么,“老身记得,那位洛邑姬氏的姬杳,便是被留下的那人。” 二字入口,谢廷玉手中言辞猛然一顿。她双眸一凝,神色冷厉,恍若一头耐心伺机的狼,霎时将目光锁在刘曦身上。 崔元瑛疑惑再问:“你如何断定她没死?” 刘曦平声答道:“赴宴者尽数被斩首,悬于城门示众。老身遣人细数过,并无她的首级。” 谢廷玉开口,声音冷如刀锋:“姬杳怎会现身彭城?她当初北伐,不该死在战场了吗?” 此言一出,帐中一瞬死寂。众人面面相觑,暗暗讶异的同时又深感莫名其妙:谢廷玉何以对一名旧人如此敏感?她北伐时不过是个垂髫小儿,何来深仇大恨? 但事实上,谢廷玉还真的和此人有仇。 姬杳,本是洛邑姬氏旁支。先帝征召宗族子弟入金吾卫时,她正与谢廷玉分在同一队。 此女心高气傲,巡逻时屡屡暗中使绊,秋猎射禽时箭矢更总与谢廷玉重叠。分明是想借姬氏的身份压人一头,奈何谢廷玉向来睚眦必报。直接当众将她按翻在地,连同几名来劝阻的,也一并被她按在地上打得满地找牙。 虽表面和解,心结已成。 此后王琢璋募亲卫时,姬杳入选,更是暗中与谢廷玉多次抢功。虽说彼时谢廷玉对功劳声望不屑一顾,但轮得着她来抢?当讨厌的人出现面前,你连我不要的东西都抢就很讨厌。于谢廷玉而言,她一见此人,心中便难平,一股无名之火便要烧起。 刘曦虽不解其意,但仍是回答:“传闻当年北伐之战,是她背着已故王琢璋将军的遗体,躲过重重侦查,回到本营,受到先帝加赏,并特许她在彭城此处担任监管军力一职。” 谢廷玉看向王兰之,“有这事?” 王兰之则摇头,“当时只关注母亲的遗骸,并未关照这些。倘若当真如此,那我也应当将她解救出来。” 谢廷玉沉默,既无肯定,也无否定。 最终,众人议定,静待天时,择一场风雪大作之夜,方举兵攻克泗口。 然而,虽说谢廷玉身为护军使,理当镇守后方,行监军之责,她却真的不会老老实实待在后方。她点拨出五百精锐随行,亲自压阵。袁望舒亦执意随她同去,美其名曰履行旧约,要寸步不离地护她周全。 “谢廷玉。”袁望舒低声道,“你当真身体没问题?” “没问题。有我在,路比较熟悉,可以带你们直达守将府邸,顺带摸一下粮草地。” 袁望舒疑惑看她,“你又没来过,你怎么熟悉?别把我们带进坑里了,我的身家性命可是全在你身上了。” 谢廷玉一拍胸脯,“有我办事,你放心。” 哨兵被今夜的寒冷冻得眼皮直打架,模模糊糊间似见一群黑影贴地而来。待欲看清,喉咙猛然一痛。 竟是一支箭矢破空而至,快若罡风,直没入咽喉,连半声惊叫都来不及发出,便直直倒下。 谢廷玉收回角弓,手一挥,后头北府军齐齐掏出抓钩,铁钩精准卡入城墙凹口。整齐有序的动作,皆是她日夜训练的成果。众人如猿攀壁,转瞬跃上城头,环首刀闪过几抹寒光,鲜血喷涌,哨兵人头滚落。未及惊扰四方,城门绞盘已被牢牢控制。 袁望舒寸步不离,紧贴谢廷玉而行。她刀未出鞘,袁望舒便已横刀扑杀,将潜伏之敌一一斩落,甚至不需岑秀提醒,护卫之责尽到极致。 “我看你挺适合当我的护卫。”谢廷玉低声打趣。 袁望舒一愣,旋即别过脸,冷哼一声,“你想得倒是挺美。” 谢廷玉不再言语,带着众人疾行。夜色中,一行人如同潜行的幽狼,紧贴墙根无声掠过。果然如她所料,起义军占领泗口后,霸占了原本守将的府邸。 潜入之后,她翻身跃上屋檐,俯瞰院落格局,精准锁定守将所在。此时雪夜寂静,府内守卫皆打着瞌睡。黑影骤然一落,横刀一挥,血光乍现,守卫人头已滚落檐下。 府中守将仍鼾声如雷,梦境未散,冷光已自颈侧掠过,瞬间血柱迸涌,溅洒被褥。寝榻之上,仅余一具无头尸身。 谢廷玉随即命人点燃粮草,火光冲天而起。 一夜之间,不过区区五百人,竟夺下一座城池。 翌日清晨,军情急报由专人持节,驿站快马加鞭送抵建康。消息一出,举朝震动,城中百姓更是传诵不休。谢廷玉以迅雷之势克敌,威望再度攀升,众人皆口口相传,言此人颇有王璇玑之风采—— 作者有话说:已更。我是楷模。 明天我还要逼自己写。 我发文的时候,已经2296个收藏了,不知道明天起床能否破2300。 2300啊家人们。(我目前也就这点出息了 第100章 “御长,大周朝廷新派的那名女将用兵诡谲,如今已连克泗口、傅阳、下邳、留县四城!” “御长,那敌军大营就扎在距彭城不过二十里处,站在城门哨楼便能望见。此举分明是在挑衅示威!” “御长,她已连斩我们数位姐妹!下邳粮道被断,泗口水口被堵,留县亦于五日前沦陷。我们已退无可退了!” 一名身高近八尺,卷发高束的女子伫立舆图前,接连噩耗传来,她面上却无半分怒容懊色,只缓缓用舌顶了顶后槽牙,沉声道:“大周何时出了这等人物?” 她转过身来,一身鲜卑制式的裘皮猎装,长裤缚入革靴,卷发以银辫缠绕,双耳铜环微晃。肤色如麦,眸光锐似鹰隼,侧颈上一道狼首图腾狰狞盘踞。眉目间戾气丛生,一身沙场淬炼出的狠厉,正是如今死守彭城的鲜卑首领,宇文玥。 昔日北伐战场上,她曾是鲜卑嫡长皇女赫连姝的麾下骁将。而今追随她困守此城的,皆是当年同生共死的金兰姐妹。 宇文玥大步踏阶而上,行至城墙,长腿一迈踩上垛口,凝目远眺。只见远处黑压压一片军营簇拥,正中最大的营帐顶上高悬一面醒目的周字赤色军旗。 忽见中军帐帘掀起,当先走出一员身着玄色 两当铠,未戴兜鍪的女将。她接过亲兵奉上的长弰弓,利落翻身上马,身后紧随两位戴面帘式兜鍪的副将。马蹄声起,军阵如潮水般迅速列队,整齐划一直朝彭城北门压来。 宇文玥面色一沉,这是攻城前的战书来了。身旁亲兵即刻吹响号角,城墙上顿时刀戟林立,戒备森严。 依古来兵家惯例,大战前攻城一方必先遣使递战书,一则为明告攻城之日,容守方斟酌降战。二则是留时辰予百姓撤离,免遭兵祸牵连。自然,唯有尚存仁心的军队方行此道。若遇狠戾之将,怕是早趁夜突袭,甚至是会允许底下将士肆意奸杀城中子民。 彭城城墙之上依旧高悬着数具士族女郎的头颅,城前壕沟纵横,绊马索遍地。 谢廷玉抬手一止,全军应声而立。旁有人一挥旗,一列工兵迅疾上前,利落剪除前方绊马索。 此时,一名周军士兵出列,解下腰间铜喇叭,放声大喝:“鲜卑小囡!狗爹养的玩意儿!再容你数日投降,莫待到城破之时跪着洗裤/裆!” 这叫骂战,一为扬我军威,二为泄愤激将。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宇文玥身侧一名身材魁梧如雌鹰一般的女将当即暴喝:“叫你爷的魂!区区几万人也敢在老娘面前摆谱!” 她长矛直指阵前的谢廷玉,“不过个小白脸,读两本兵书就来班门弄斧!老娘这就下去砍了你脑袋,给御长当球踢!” 这骂人的女将叫源敏儿。 她执矛向宇文玥拱手一礼:“御长稍候,待我取那小白脸首级来献!” 说罢翻身跃上战马,以鲜卑语高声吼道:“你娘源敏儿在此!最中间的那个大周小白脸,出来受死!我要把你的头颅砍下来当球踢!” 王兰之蹙眉,“这叽里呱啦说的什么?” 谢廷玉面不改色道:“说要砍下我的头颅,晚上抱着它睡,还要日日带在身边辟邪。” 袁望舒横眉一竖,“什么下贱东西,也配在此放肆!谢廷玉,我这就去斩了她的脑袋,挂你帐前替你驱邪!” 谢廷玉挑眉:“那我不是得夜夜做噩梦了?” 袁望舒闻言,放声大笑几声后,猛地抽出腰间横刀,一拍战马疾驰出阵,厉声喝道,“口出狂言的蛮夷,我前来取你狗命!” 忆及此前对战黑山匪寇时,袁望舒吃尽了短兵器的亏。此番横刀再战长矛,虽仍是以短搏长,她却从往日教训中悟得扬长避短,不拼力道,只较灵敏。刀光忽刺忽挑,专攻刁钻之处,源敏儿一时不察,竟被她一刀划破大臂,登时鲜血淋漓。 源敏儿怒吼一声,掣起长矛便向袁望舒掷去! 恰在此时,一支冷箭自城楼射来,袁望舒正被源敏儿缠斗,再无余力抵挡这致命一击。 谢廷玉眼疾手快,挽弓如满月,一箭破空而出,于千钧一发之际凌空击碎来箭,救了袁望舒性命。她旋即搭箭再射,第二箭直取源敏儿手腕,正中其脉! 袁望舒岂肯错失良机?当即横刀疾进,直刺源敏儿喉间铠隙,鲜血如瀑喷溅,兜鍪尽染猩红,眼前霎时赤蒙一片,唯闻腥气扑面。 源敏儿轰然坠马,再无生息。 袁望舒调转马头,踏血而归,至谢廷玉身侧勒缰止步。 谢廷玉抬眸冷视城上挽弓之人,顷刻只见,她便认出这正是当年北伐战场上鲜卑的神射手,宇文玥。昔年沙场交锋,她屡次与宇文玥对箭,回回占得上风,奈何对方总被亲兵死护后撤,始终未能生擒。 她再度张弓搭箭,雕翎箭破空直取城头。宇文玥却眼也未眨,身形稳如磐石,竟不避不闪。箭矢擦过她的耳畔,铜环应声脆响,溅起一缕血珠,去势未减,直钉入后方高悬的彭城军旗,旗杆应声断裂,大旗轰然坠落,木屑纷飞如雨。 底下有人大喊:“战书已下!宵小之辈,尽皆受死!” “哈哈哈哈哈哈哈!” 宇文玥竟不为麾下将领战死而怒,反而昂首长笑,声震城墙。她狞厉的面容上绽出豺狼般的凶光,扬手指向城下:“好箭法!这等人物,定要生擒活捉。我要亲自剁了她的双手,看她还能否张弓搭箭!” 是夜,宇文玥卧于榻上,闭目间尽是谢廷玉张弓搭箭时那淡漠而凛然的神情,抬手间的沉稳,引弦时的果决,无一不令她想起那个人。 那个曾单刀闯入鲜卑大营,斩下她主上赫连姝首级之人。自此在鲜卑军中宛若神魔,凡提及姓名皆闻风丧胆。其刀法箭术,皆堪称一等一的高超。 思及此处,宇文玥只觉血脉贲张,战意灼烧。虽是凛冬寒夜,她却浑身燥热,如坠熔炉。 “王、璇、玑。” 她以汉话一字一顿,缓缓吐出那个名字。 此人,是她的宿敌,亦是她暗慕的巅峰。当年闻得王璇玑战死,尸骨无存之时,她终日魂不守舍。 那般胸藏兵策,阵前骁勇之人,怎会就这般陨落?至今犹记初闻噩耗时,浑身的战栗与心底的巨震。 宇文玥沉湎旧事,辗转难眠,索性披衣步入院中。她自井中汲起一桶冷水,举桶迎头浇下。寒水刺骨,瞬间浸透卷发,衣摆淅沥滴落水珠。 她无法接受王璇玑就这般死去。尚未堂堂正正击败对方一次,怎能容她轻易陨落?那积压多年的不甘与执念,又要如何消解? 当年北伐一役,赫连姝战死,鲜卑主力溃散。虽在第三战侥幸扳回一城,终究难敌大周青鸾军穷追不舍。她作为赫连姝旧部,若返鲜卑,必遭其她皇女清算,只得带着残存的姐妹潜越北境,遁入大周。终因伤重被俘,沦为奴仆。 后来在王凝设下的宴席上,她竟意外见到一个曾在大周战场上有过数面之缘之人。她久受王凝压迫,积怨已深,当夜便伺机出手,一刀斩杀,又将席间宾客尽数屠戮,只独独留下了姬杳。 数番拷问逼供之后,所得的唯一结果,便是王璇玑已然身死。 心结难解,郁愤难平。 那个她穷尽一生渴望再度交锋,誓要击败的人,竟先她而去! 她不服,她怨愤! 可现在不同了。 她终于又遇上一个足以匹敌的强者。一个夺走她所有城池的对手。 无妨,只要击败此人,城池终将重回她手。 好战之血在这一刻沸腾到极致。 又一桶冷水迎头淋下,脚下积水渐渐漫开,恍惚间竟化作浓稠的血泊。耳畔万籁俱寂陡然转为箭啸破空之声—— 今日,正是攻城之日。 俯望城下,黑压压的军阵如铁壁推移。 盾兵结成坚垒挡在最前,箭雨纷落皆被弹开。后排士卒扛云梯紧随其后,借盾阵掩护直逼城墙。阵中床弩连发,空中箭矢不绝如缕,杀声震天而起。 城下铜喇叭高声疾呼:“同为大周子民,何故听令于一鲜卑夷首?岂忘养育尔等的故土山河?若此刻弃械归降,皆可免死——” 城头一名守兵闻声心动,掷石之手微微一滞。还未回神,却见一名高大鲜卑女将正死死盯来!寒光骤闪,环首刀掠过,头颅应声落地。那女将提头厉喝:“敢有退缩者,这便是下场!” 宇文玥猛一挥手,厉声下令:“倒金汁!” 金汁,其实是人类的粪便。将其煮沸之后,往下倒之,被烫伤者的伤口极易感染化脓。 此刻,周军已在盾阵掩护下将钩梯牢牢扣上垛口。虽滚木礌石与金汁如雨泼落,一人倒下,即刻又有一人补上,前赴后继之志,观者无不震撼。 谢廷玉眸光一凛,岑秀即刻挥动令旗,高声喝道:“冲车出击!” 但见一架庞然冲车在众军推动下直撞城门 砰!砰!砰! 巨木轰击之声震耳欲聋。城门终破一隙,纵有守军急以塞门刀车拼死抵堵,亦已无力回天。 谢廷玉转向身旁一名身着校尉军服的女子,沉声道:“去吧。” “属下遵命。” 张燕一夹马腹,手执陌刀一马当先,如电疾冲。骏 马腾跃入城,刀光飞旋间,数颗守军头颅已应声而落。 自此,城门轰然洞开,大周士兵如潮水般涌上前去,尤以谢廷玉领导的北府军最为迅猛,稳稳冲在最前列。 “好!好!好!”宇文玥振臂挥刀,长辫甩动如豹尾,“姐妹们!生死在此一战,唯有力战方得生机。随我冲!” 身后仅存的鲜卑旧部皆举兵怒吼:“冲!” 王兰之与崔元瑛早在云梯架稳时便率军攀城强攻。袁望舒则护持谢廷玉杀入城内,未行几步便迎头撞上一队鲜卑精兵。 袁望舒急欲护在谢廷玉身前,无奈那几个鲜卑人步步紧逼,轮番围攻,她深陷缠斗,始终无法近身。 而那几个同样护主的谢氏亲卫,也被蜂拥而至的守城士兵缠上,一时间难分难解。 忽一道罡风直扑面门! 谢廷玉倏然后仰避过致命一击,旋即旋身抽刀,双刃交错于前,红绸飒飒飞扬。 宇文玥眸光一震,立刻杀入。她的刀势宛如狂风骤雨,凶狠狠烈,每一下都与谢廷玉的横刀撞击得火星迸溅,铿锵震耳。 谢廷玉刀势丝毫不滞,横刀在她手中如游龙踏雪,刀刀相续,砍、劈、挑、刺,一气呵成,狠辣而迅捷,几乎不给对手喘息的余地。 宇文玥眸光愈盛,反而因这酣畅淋漓的对打而兴奋。她脚踏木箱,借势登墙,高高跃起,刀光如雷霆般劈落。 谢廷玉当空翻身,险险擦过她鼻尖,旋即反腕一斩,刀锋直逼宇文玥手腕。 此时,原本冲杀在前的张燕忽调转马头,踏镫借力,陌刀高举直向宇文玥劈去。见宇文玥渐显寡不敌众,其余鲜卑女将亦奋不顾身冲来援护。 谢廷玉眸中寒光一闪,手中横刀疾转,狠厉刺入宇文玥小腹。 此等情形正与十二年前北伐战场那一刀如出一辙。 宇文玥腹间剧痛彻骨,鲜血汩涌,同时膝弯遭人猛踹,双膝轰然跪地。四周兵卒一拥而上,将她死死按倒在地。 冬日淡阳下,她仰首望向那持双刀的身影,唇角溢血,嘶声以鲜卑语道:“王璇玑,你果然没有死,你还活着……” 没有人可以如此丝滑地使一手双刀,亦没有人可以如此刀法凌厉像她,且一招一式丝毫无差,除非她就是本人—— 作者有话说:此章叫宿敌文学,又叫宛宛类卿文学。 明天也会更的[眼镜]我说我要挑战9月完结是认真的! 下一章写得快些多些能写到班师回朝!!![哈哈大笑][哈哈大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0-110 第101章 待宇文玥被降服之后,其余的鲜卑女将虽负隅顽抗,终究难敌朝廷官兵如潮攻势,终致溃散。彭城至此重归大周麾下。 另有残兵四散逃窜,却被早已伏于后路的北府军截断去路,尽数擒获,无一漏网。 “报,北面俘敌三千余人!” “报,一队伤亡六十三人!” “报,十五队伤亡四十人!” “报,已遵护军令,哨卡箭楼尽数替换完毕!” “谢护军,城中部分百姓受战火波及,伤者甚众。” 谢廷玉转身,猩红披风在城头猎猎飞扬。她俯瞰整座彭城疆域,沉声道,“开粮仓,取三成粮食分发百姓,以安民心。” “我去。” 袁望舒收刀入鞘,当即率一队青鸾军快步下城,直往粮仓而去。 下城时,正与登楼的王兰之擦肩。二人相视颔首,俱是默契。王兰之近前禀道:“城门岗哨、换防时辰皆已安排妥当,出入严控,万无一失。” 又道:“崔元瑛如今正派人一家一户搜查,看看是否有窝藏之疑。” 谢廷玉凝视着远处一片残骸废墟,“彭城既已收复,须尽快修缮城墙城门。至于所需钱财……”她手指点点王凝府邸的方向,“贪得如此多,想必府中藏了不少,就派人从里头好好卷地搜刮一番,任何细枝末节都不要放过。” 随即,她又接连下令:抚恤阵亡将士,严令士卒不得劫掠百姓,维持城内秩序等,条理分明,不容疏漏。 王兰之含笑看向谢廷玉:“你下令之态如此老练,丝毫不似初任护军。桓将军对你寄予厚望,果然未看错人。” “我不过是依葫芦画瓢。” “少主人。” 此时,岑秀快步登楼,拱手禀报,“被擒的鲜卑首领求见。” “谁?”王兰之蹙眉。 “回王统领,是那群鲜卑人的头领。” “即是阶下囚,何以能有资格见廷玉?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打发即可。” 谢廷玉抬手止住,“既然指名要见我,必然有所图谋。她伤得如此之重,翻不起什么风浪。”顿了顿,神色淡然,“我亲自去一趟,也无妨。” 那群鲜卑人被关押在地牢里头,其中当以宇文玥重点看管。 谢廷玉步下石阶,狱中虽燃火把,却难驱阴寒潮气。她在最深处的牢房中见到了宇文玥。她正颓然躺于枯草之上,血污纠结的卷发覆面也未打理,唯有腹间伤口已经军医匆匆包扎,那是谢廷玉特嘱的关照。 扫过木桌上未动的饭菜,谢廷玉淡声道:“你不打算吃几口?” 初闻步声未以为意,此刻辨出来人话音,宇文玥猛地自草堆中腾身而起。腹间创口撕裂般剧痛,她也只眉峰一蹙,倏然扭头盯向谢廷玉。若非脚镣相阻,只怕早已扑至栅栏之前。 桌上烛火被她陡然动作惊得摇曳不定。 宇文玥声音嘶哑,依旧是操着她的一口鲜卑话:“王璇玑,你怎和十二年前,模样大变了?” 当年初登战场时,她不过十六少女,如今也才二十八岁。虽年近而立,眼中狠厉之势却愈胜往昔。 她舔舔后槽牙,眼神里光芒愈发炽烈,“不过你的刀法还是一如当年,一样狠辣,一样致命。” 她低低一笑,随即猛地一掌拍在墙壁上,声若雷霆,用生硬的汉话接了下去,“有人说你死了,我偏不信!就凭你能在千军万马中取我主上首级。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死得那么轻易?” 她呼吸急促,直直盯着谢廷玉,眼中仿佛燃着火,“我日日都向腾格里祈祷,祈祷你没有死,祈祷我们能再一次相见。你看,腾格里应允了我的祈求!神明都为我作证!” “今日虽再度败于你手,但你是我此生最强的对手。能与你一战,我宇文玥无怨无悔。” 谢廷玉闻言轻啧一声,转头对狱差道:“把钥匙给我,你们出去吧,我同这人有话要说。” “大人万万不可!这鲜卑悍匪曾手刃王凝太守,凶性未泯。” 几名狱差面露惶急,纷纷劝阻。 谢廷玉一指宇文玥腹间渗血的纱布,冷声道,“她都伤成这样了,还能如何伤我?你们出去。” “是。” 几声钥匙转动咔嚓声想,栅栏打开,谢廷玉走进去,泰然自若地坐木椅上,“你喊人让我来这里就为说这些吗?” “我……我就想见见你。不过为何我方才听人喊你谢护军,你何时改姓谢” 宇文玥狐疑地打量谢廷玉一眼,“你不仅大变样,还越长越年轻了。你们大周难不成真的有什么长生不老之药,吃了 还能便年轻?” “这世上没有什么长生不老之药。”谢廷玉轻描淡写地否认,“日后莫再于人前称我王璇玑。我名谢廷玉。” 宇文玥放声大笑,“哈哈哈哈!任你如何否认,你的刀法骗不了人!” 笑到一半,声音骤然一顿,目光陡然收紧,“日后?什么日后?你是欲招我为麾下之将?” 音未落,她猛地扑前,镣铐铮然作响,竟虔诚跪于谢廷玉身前,“我本是草原自生自灭的贱命,蒙主上拾回栽培。自她战死,我便立誓永不另侍二主。” 她抬头灼灼直视,“但若是你,我愿臣服。” “因我此生,只屈从于强者。” “……怎么答应得如此痛快?” “因为你打败了我很多次,十二年前你就赢过我……”宇文玥伸出五指,一根根竖起,“加上这一次,一共五次。你太厉害了,居然打败了我五次!” 言至激昂处,她眼中灼灼如有火燃。 “……行吧,其实我来这里,一是为了收小妹,二是向你问个人。” 谢廷玉指节扣在木桌上,节奏分明地敲几下,语气不动声色:“那个被你绑起来的汉人呢?” 宇文玥一愣,反问:“她是你朋友吗?” “不是。” 宇文玥长舒一口气,“那就好。一听她说你死了,我心头一火,把她绑起来揍了一顿,扔到密室里头去了。” “人终有一死,你何至于听不得这话?” 宇文玥顿时怒形于色,“因她口口声声说你必死无疑,说是你们那狗屁先帝下的令,定要让你死在战场上!” 她越说越激愤,恨不得立时再冲去密室揍人一顿,却见谢廷玉神色骤变,方才的云淡风轻顷刻如乌云压境,眸底暗流翻涌,戾气丛生。 只见她皮笑肉不笑地启唇,“哦?是吗?你带我去见她一面,我有事情要当面问她。” 狱差尚在惊疑这位谢大人究竟用了何等手段,竟能三言两语降服桀骜不驯的宇文玥,便见谢廷玉已领着人步出牢门。更令她们瞠目的是,宇文玥周身竟无镣铐加身,只安静跟在谢廷玉身后,时而低声指引方向,温顺得与传闻中那个连克数城的悍判若两人。 宇文玥所说的密室,正藏在王凝寝室深处。 为隐匿多年来敛取的不义之财,王凝特命工匠在卧房中辟出一处地下暗室。只需将墙角的青花瓷瓶转动三周,书架便应声移开,露出一条向下延伸的密道。 宇文玥亲手举起火把,躬身引谢廷玉步入幽暗之中。 穿过满地散乱的密封檀木箱,走进最里头的密室里。 谢廷玉抬眸,命宇文玥将四周火把尽数点燃。跃动的火光中,映出一个被铁链缚于墙上的人影。发丝散乱,衣衫血污斑驳,难辨容貌。宇文玥上前撩开其发丝,露出一张青肿不堪的面容,显然确实被狠狠揍过一番。 砰的一声,那身躯重重坠地,甚至弹动了一下。谢廷玉冷眼看去,只见此人离了军营后显然养尊处优,体态丰腴不少。 姬杳一看到是宇文玥,当即又破口大骂,“逆贼!纵使你揍我千遍万遍,待大周天军一到,必将你这巢穴踏为齑粉!” “尔等蛮夷果然不识礼法,竟敢弑主背义,实乃猪狗不如!” 一通骂毕,姬杳虽觉痛快,却因连日饥渴头晕目眩,身形晃了晃。 若在往日,宇文玥早一拳头锤过去,然谢廷玉在场,她不敢妄动,只嘿然冷笑,退至其后。 一直骂不绝口的姬杳瞥见谢廷玉,骤然噤声。 谢廷玉扫视地上之人,淡声道,“不必忧惧,彭城已重归大周。姬娘子,你性命无虞了。” 语罢,谢廷玉双手交叉,拱手一礼,“陈郡谢氏谢廷玉,此次平乱护军。” 姬杳面色稍霁,踉跄扶墙而起,“洛邑姬氏姬杳,多谢此次搭救。”颤手指向宇文玥,“护军,此人凶狠残暴,背信弃主,实在是不宜收入麾下。” “背信弃主?” 谢廷玉突然玩味一笑,“那你说说应当如何?” “就该杀之而泄愤,最好将其尸体大卸八块,扔去喂狗!” 啪啪啪几声,谢廷玉鼓起掌来,“说得好,说得妙,说得实在是在理啊!” 谢廷玉负手绕姬杳缓步而行,缓缓道来:“姬杳,出身洛邑姬氏旁系。先帝在位时入金吾卫,随军北伐,虽无显赫战功,然得先帝引荐,任琅琊王氏王琢璋亲卫。” 姬杳一怔,虽与此人素未谋面,却觉一股强烈的熟悉与压迫感扑面而来。 她为何细数这些?莫非是要验明正身才肯施救? 姬杳忙躬身作揖:“护军明鉴,所言句句属实。然北伐战后,我已远离朝堂,不问军政。” “你不问,我却不得不问。” 谢廷玉倏然驻足,幽眸如刃直刺其面:“建安十五年,泗水芦苇泽一役,王氏军伤亡惨重,骁将王琢璋与王璇玑皆战死沙场。你当时如何独活?” 她语锋骤厉:“方才宇文玥言道,先帝曾密令必取王璇玑性命。那份手令你可还留着?” 忽又森然一笑,掷地如惊雷:“那手令上是否还写着,要两位王氏将领同葬泗水?” 姬杳心跳骤停,浑身血液逆流。眼前笑容令她毛骨悚然,寒意自脊椎窜遍全身。 刹那间,出征前夜的记忆呼啸而至。她被密召入宫,先帝亲授手令,命她与汝南袁氏袁照蕴合力,务使王氏二将战死沙场却不致兵败。事成之后,许以爵位厚赏。 她不过一介旁支远亲,如此晋升良机岂容错过?更何况她早嫉恨王璇玑已久。一个市井游侠,卑贱之身,竟屡在秋猎中风头压过贵女,更一跃成为疾锋校尉,统领三千骑! 于是她暗中篡改军报,诱使王部误入绝路,又与袁照蕴合谋伏击,以破甲弩射穿王璇玑腹背,逼其坠崖。随后袁照蕴率青鸾军清剿残敌,她则为掩罪,特寻回王琢璋遗躯背返大营。 谢廷玉冷眼睨视着姬杳瘫软在地,浑身剧颤,唇齿翕动却无声。无需言语,其惶骇之态已道尽一切。 她转身随意启了一具檀木箱,略作翻检,回身时掌中已多了两只木盒,一空一满,满者盛满玉珠。 谢廷玉俯身将木盒置于姬杳面前:“你供出多少内情,便换你家中多少性命。听闻你北伐后日子滋润,后宅纳了八位夫郎,其中六人已有身孕。连老父亲也接来同住。” “你、你、你……”姬杳惊骇失语,此人究竟是谁?为何重翻旧案? “当年先帝可曾予你手令?” 姬杳默然半晌,忽见那人自盒中拈出两枚玉珠,语声平淡如冰:“你死后,有正夫侧夫相伴,想必不寂寞。” “与你共接手令者还有谁?”那人一顿,犀利问:“有袁照蕴吗?” 姬杳面色大变,惊惶至极,这人绝对是知晓一些内幕,否则怎会如此准确地指出另一人。 又闻数珠玎玲落盒,如判官笔点勾生死簿:“你的另几位夫郎情深,不妨一同陪你。” 再取一珠,“还有你的父亲,不如……” “我说……我说……” “我说!我说!” 姬杳扑前死死攥住谢廷玉的手,目眦欲裂地仰首嘶道,将当年阴谋断断续续和盘托出。 原来先帝生性多疑,常恐手令下到臣下时被弄虚作假,故每次遣令,都会给执行者一份,自己又留一份,以作两相对照。这在帝王之家,并非罕事。 谢廷玉静静听罢,忽而弯唇,露出一个极尽讽刺的笑容,缓缓吐出一句,“那你的手令哪里去了?” “烧、烧了。”姬杳声音发颤。 “那先帝的手令呢?” 姬杳身子猛一哆嗦,低声道,“应当是随之下葬了。” 谢廷玉骤然仰天长笑。 怪不得当年侦径有误,怪不得王琢璋亦未能幸免,怪不得袁照蕴能快速驰援! 手中木盒啪地跌落在地,碎裂声中,玉珠滚洒一地。 谢廷玉收笑,目光寒如刀锋,只冷冷甩下一句话:“此等背主弃义之人,不配苟活于世。宇文玥,你把她杀了,尸解八块,丢出去喂狗。至于她的夫郎,孩子还有 父亲,好生安抚,另当别论。” 茫茫寒夜之中,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过的士兵见状,皆齐声高呼一声谢护军,然她神色恍惚,仿佛未闻,只顾自顾往前行。众人见状不解,却想着军务在身,便也不敢多言,只埋头做事。 不知走到何处,不知走了多久,谢廷玉忽见前方殿宇隐约,檐角在风雪之下若隐若现。她抬首一望,只见匾额上横书三个大字二圣祠。 竟是一座祠堂。 这祠堂供奉的是哪两位神明呢? 推门入内,只觉冷气扑面,香火早已熄灭多时,空寂之中唯余蛛丝密布。正中供奉着两尊古像,乍一眼看去,竟非道门常见的仙佛神明。 左侧那尊雕像,身上所着并非宽袍长袖,而是一袭贴身的甲胄战袍,肩饰棱角分明,胸前铆钉森然,腰间悬挂着一柄横刀,刀柄斑驳却依旧森冷逼人。谢廷玉目光触及其面容,瞳孔倏然一震—— 那、那不是她的脸吗?! 分明是她以王璇玑在世时的模样! 而右边那尊雕像,居然是王琢璋! 忽闻身后一声响,谢廷玉转身,只见一观面相看似三十来岁的女郎手里提着个木篮,里头装满了香烛和纸钱。 那女郎径直越过谢廷玉,点燃香烛后,恭恭敬敬插入香炉,又燃起纸钱,投入一旁的灰斗之中。 看着那纷飞的灰白纸屑,谢廷玉蓦地开口:“为何此处会建一座二圣祠,又为何供奉此二人?” 女郎垂首凝神望着灰烬,低声道:“娘子并非彭城人,故有所不知。十余年前,彭城惨遭鲜卑铁骑践踏,城中夫男惨遭奸戮,甚至连男童也未能幸免。正是这两位将军拔刀出手,方才夺回我彭城。” “我至今仍记得,那日鲜卑人将我爹爹按倒在地,欲行不轨,是王璇玑将军一刀斩下贼首,救了我爹爹一命。” “二位将军后来曾在彭城驻守一时,其间秩序井然,鲜卑不敢来犯,城中重得安宁。后来人们闻得二位将军战死沙场,悲痛欲绝,遂自发筹资,于此地建此祠堂,以铭其德泽,永祀不忘。” 女郎待纸钱烧尽,恭敬地朝二位雕像虔心一拜,转身离去。须臾之间,祠堂内又只余谢廷玉一人。 她凝视王琢璋的塑像良久,忽地笑了。 那笑声浸满悲怆与苍凉。 她轻声道。 “我早就说过,什么爵位,什么功名,生不能带来,死不能带走,你们这些士族贵女却偏偏将其奉若至宝。” “你当初为朝廷尽心竭力,换来的又是什么?是她人同谋,把你陷害于沙场,让你血染疆场,永不能再起身。” 眼前的视线渐渐模糊,烛火的光影也被泪水糊作一团。晶莹的泪珠终于溢出,顺着眼尾缓缓滑落。 “王琢璋,你可不可笑,你可不可怜,你可不可悲?” “可笑你戎马一生,却在史书上只留下冲动冒进、谋略失误的评语。可怜你们王家白发送黑发,痛彻心腑。可悲的是,明明是她人设局,却要你一人背锅,而你已长眠黄泉,千言万语终成沉寂,无法与人诉说。” 谢廷玉手背抹去眼角的泪,“可能我重生就是为了这个罢。” 她转身,最后望一眼双像:“等着吧。我会为你我正名天下。” ———— 帝卿府。 绛珠垂首为姬怜篦发,低声回禀:“今日班师回朝时,好大阵仗,比上次剿匪时的势头还大。” “奴见到好多人都在官道上候着呢,见到谢大人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甚至还有公子想给谢大人献上花环呢。” 姬怜抬眸,看着铜镜里的面容,轻声问,“那她接了吗?是哪家的公子?” “好像是范阳卢氏家的小公子。不过大人没接,她就是看一眼,道声谢谢,便打马走了。” 姬怜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算她识相。” “圣上在宫内大摆凯旋宴,盛邀此处出征的各位将领,谢大人也去了。方才有人特意回禀,说大人虽官职未晋升,但封了个爵位,说是叫武安侯。” 绛珠俯身一礼,“虽已入春,但夜深露重,殿下还是早些歇息。”语罢,躬身退离了房内。 姬怜起身行至窗前,正欲阖窗,却见一人慵懒闲坐墙头,一腿曲起,随意搁在青砖檐瓦之上。 莹莹月光之下,那人仰首举壶,壶口流泻出清凉透彻的酒液,自唇角蜿蜒而下,打湿了衣襟,散出一股酒意的凉香。似听到声响,那人垂首一看,与姬怜四目相接。 一息之间,谢廷玉已跃墙而下,如电掠至窗前。 “怜怜。” 启唇时,浓厚的酒气萦绕两人之间,也不知她喝了多少。 姬怜心口微微一紧,咬唇望她,“我还以为你今夜不来了呢。” 谢廷玉手中酒壶随意一掷,落地清脆作响。她双手撑在窗沿上,身子微微前倾,整个人逼近姬怜三分:“帮我个忙,好不好?” “你说。” “我要炀帝陵墓的舆图与前往路径图。” 炀帝是先帝的谥号。 姬怜一怔,“要来作甚?” “掘坟,开棺,取一物,顺便鞭尸。”—— 作者有话说:怜怜:关于我未来的妻主大人要把我死去的母亲的坟墓炸了这一件事,我可以说1万个字。 一口气写了快6000个字,今日勉强算我日6成功了 第102章 即使是掘皇陵,开帝棺这等逆天之事,自谢廷玉口中道出,却平常如饮一杯清水。 姬怜心头涌起的第一个念头,竟非“此乃违天逆理”,而是“她做这件事可否会安然无恙”。万千思绪如雨后的春笋般骤生,又似过眼云烟消散。 也不问谢廷玉究竟要在墓中取何物,他握住她的手,斩钉截铁道:“好,我帮你。” “当真?” “真。” 谢廷玉一手撑着窗沿,借力翻身入内,随手阖上窗。她的唇瓣覆上姬怜的唇,先是轻轻摩挲,再一点点碾磨,炽热的呼吸和浓烈的酒香尽数扑打在他的鼻尖。她含笑低语,声线沙哑,“好怜怜,好怜郎,你对我太好了。” 唇齿间蓦地一紧,咬住他下唇那颗细小的红痣,“我去撅人坟墓,你还乖乖给我递铲子。” 姬怜被她压得连连后退,吻未断过,直到脊背触上冰冷的墙壁,方才无路可退。恰是月光斜落处,烛火都照不进来,两人影影绰绰地隐没在黑暗之中。 不同于往日那般温存缓滞,许是烈酒灼心,今夜的吻来得格外凶猛凌乱。 姬怜阖目承迎,任她的唇舌肆意游走。时而含吮耳垂,时而啃咬颈侧,倏而又覆上唇瓣,连温热的涎液都渡进口中。 骤然,他身子一颤,下意识抱紧谢廷玉,将脸埋入她肩窝,咽下颤音,默默承受她愈发恣意的撩拨。 这种事,第一次是羞赧,数次之后便是欲罢不能,终至沉溺。就如同她曾经所说,这等事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靡靡暗影内,似啜泣似低/吟之声从喉间一点点溢出,却又被堵住,是谢廷玉的唇覆上来,舌尖探入,一寸又一寸缠住他的舌,再慢慢绞紧,夺去他的呼吸与声音。 半晌,他忍不住逸出一声低哼,眼尾泛红。 两人四目相对之下,姬怜的双眸里仍荡漾着余韵未散。 姬怜从衣袖里摸出一方帕子,为她拭去掌心的潮意,嗓音沙哑:“坏蛋。” 低头整好衣衫,再抬首时,却见谢廷玉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怎么了?” 谢廷玉笑笑,“怜怜方才叫得真好听。” “……闭嘴。” 姬怜面色发烫,恼羞之下拉着她走出阴影,翻箱倒柜找出一套全新的寝衣,硬生生塞进她左手里,“你沐浴去吧。” “你到底给我做了多少套寝衣?” “管那么多。”姬怜别开视线,声音低低,“你快去沐浴。” 正欲转身时,一股力拉住他的衣袖,就见那人依然弯着一双眼,“我待会还要喝酒。” 姬怜颔首,推着谢廷玉往汤池边走去,见她垂首松开腰间蹀躞带,便转身出去,对守在房外的绛珠吩咐道:“你去备一壶温酒,注意不要烈酒,再备一碗醒酒汤。” 绛珠心里了然,八成估计是那位谢大人又翻墙进来找殿下了。 谢廷玉沐浴完之后,见姬怜手拿罗巾过来,便自然地环住他的腰,任由他她擦发,途中她又顺到衣袖里去摸姬怜丝滑的小臂,口中止不住呢喃,“好摸,真好摸。” 待酒送到,谢廷玉仰头饮了几口,又拉着姬怜一同对酌。姬怜怕她喝多,时不时故意找些话题来分散她的注意。 被牵扯开思绪,谢廷玉便随口说起出征时与宇文玥交锋的经过。当听到刀锋堪堪擦过她的鼻尖,姬怜猛地惊呼,手指下意识收紧,捧着她的脸细细查看,“幸好你没出事。” 谢廷玉继而又提到夜袭泗口的经过,说起来犹如茶楼里的说书娘子,她说得眉飞色舞,姬怜却听得心惊肉跳,目不转睛。 待听到她不过率五百人便硬闯城池时,姬怜抿唇轻笑:“怪不得封你为武安侯,你有勇有谋,武艺高超,倒也名副其实。” 话音未落,谢廷玉又接连痛饮几杯。酒意翻涌,她脸颊上罕见地染上两抹红晕,就连修长的颈项也浮起一层红霞。她嫌热,随手扯松寝衣,显出精致的锁骨线条。 姬怜心头一紧,怕她着凉,赶紧取来披风 替她披上。谁料她却醉眼迷离地抬首,眸中仿佛燃着一簇湿漉漉的火光,忽地抱紧他的腰身,将他的手覆在自己发烫的面颊上。 她的嗓音轻飘飘的,像是胡言乱语,又像呓语梦中。 “怜怜,你知道魂魄离身是一种什么感受吗?” “就好似踩在云端上,脚不着地。” 话音渐低,似乎沉入酒雾里,“其实我之前死过一次。那日我连中数箭,身子都冷透硬透,被人埋进土里。” “我本没想要什么爵位,不过是想做个云游四海的游侠罢了。” 姬怜屏息听她絮语,断断续续,只能捕捉到其中的只言片语,但又无法将其连词成句,从中获取大意。 他望着她醉醺醺的神情,只当她酒后失言。正巧此时醒酒汤送来,他轻声劝她喝下半碗,又小心翼翼地将她扶上床榻,替她掖好被角。 待一切收拾打理好,撩开帷幔一看,那人正半直支身,衣衫松散得不像话,双眸朦胧地看向他,手拍拍床榻,“怜怜,快上床。我要同你困觉。” 姬怜眼睫微颤,低语一声嗯,蹑手蹑脚上榻。 帷幔低垂,烛火未熄,昏黄光晕如同柔纱,笼罩着床榻之间的一切。 姬怜甫一翻身,映入眼底的便是一截线条精致的锁骨。目光再往下,那松散衣襟半掩的丰盈若隐若现,随呼吸有节奏地起伏。此时倒比温泉那时看得更加清楚。 谢廷玉自然是注意到他欲盖弥彰的目光。眸子里漾起一抹玩味的神色。 锦被下,那只温热的手又覆上他的,轻轻挪动,最终引导着落在那处柔软之地。她带着他的指腹往下轻轻一按。 她眉梢微挑。 伸出食指去勾住姬怜的手指,又慢慢在他的掌心处勾画。 姬怜心头一震,倏地收回手,扭过头,死死盯着头顶繁复的花纹。 但,谢廷玉早就看穿他的心里所想。 小狐狸的呼吸骤停,静寂夜色里仿佛连心跳声都被放大。 谢廷玉依然握着姬怜的手,低声笑意温柔,“还是很心动的。” “你真的不想感受一番是何滋味吗?” 爱慕在暗中焚烧,方才饮下的酒像是催化剂,令他心跳急促,血液滚烫。 “那……” 他小心翼翼挪近几分,与她相对,喉结上下滚动,嗓音沙哑,“我可以吗?” 谢廷玉微微颔首。 一只羞赧的小狐狸终于得以靠近他仰慕许久的美丽山峰。 姬怜如获甘饴,沉醉于这清甜而不腻的滋味。在一阵贪恋的品尝之后,忍不住抱紧她,额间相抵。 谢廷玉五指没入他如墨发丝,感受着他每一缕温热的呼吸。她半眯起眸子,享受着。姬怜支起身,献上自己的唇,将自己的软舌送入她的口中,供她享用。 “甜甜的。” 抬首,发丝不小心黏上他的涎水,挂在嘴角处。 烛火跳跃的光落在他眼底,如碎星闪烁。酒意燃烧着他的心,膝盖下意识地摩挲她的膝盖,“怎会如此甜?” 谢廷玉轻吻他唇角,十指扣紧将他掌心压向枕畔,呼吸交错间低笑,“我们来玩点其他的。” “还记得我们一同翻书学习那日,我曾说过的第二个玩法吗?” “是……” 姬怜轻喘,“是探花引露。” 最后两字化作呢喃尾音。 她的指腹滑过他的唇瓣,揉搓几番,“我想要这个。” “我来教你。”她指尖轻按姬怜唇上那颗小红痣,声线温沉。 就像当初在谢氏山庄的那一夜,她教会了姬怜亲吻,往后相处的日子里,又一点点将情人之间的密事教予他。 某种程度上,谢廷玉也算是他的老师。 “好,你教我。” 谢廷玉俯身按住姬怜的肩头,缓缓覆下。 姬怜眼前的光线逐渐隐没,四下陷入昏暗,唯有呼吸与心跳交织,愈加急促。那些低声呢喃与断续声息,终在无言里化开。 不知过了多久,声息渐敛,天地重归静谧。 谢廷玉侧着躺下,又手肘半支起身,替他将一缕凌乱的发丝别到耳后。 姬怜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侧身抱住谢廷玉,下颔抵在她肩头,期许着问,“你方才喜欢我那样吗?” 谢廷玉轻抚姬怜后颈,指尖摩挲着他发烫的肌肤,低笑如叹:“嗯,你今夜做得很棒,我很喜欢。” 指尖点点他的唇瓣,“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学生。” 姬怜握住谢廷玉的指尖,低声请求,“那请老师以后多教我些其他的。”—— 作者有话说:1.看了本女尊预收,无明确文案,无梗,想收的可以收。你要我现在端上一盘,我也做不到……我到现在都没有弄明白晋江女尊这个赛道吃什么,你得我反思一段时间说不定能找找灵感。(也欢迎来vb找我聊一下女尊,如果按照学规制,我对于网文的认知就处在幼儿园学前班这个位置) 2.呜呜呜,我真的快要受不了了,审核,我求你让我出来吧。我被锁了30次了,从3150个字逐步删减到2850,就问你够了吗?审核赶紧滚 第103章 姬怜凝望着谢廷玉熟睡的侧颜,不由半支起身,以指轻抚过她眉间,缓缓描摹至唇畔,细细勾勒那抹柔软轮廓。 半晌,姬怜俯身,轻轻落下一吻,带着微凉的气息,沿唇而过。随后将脸埋入她的肩窝,臂膀环住她,鼻尖萦绕着沉水的馥郁香气,因离别数月而浮躁、不安的心,这才慢慢安定下来。 小腿贴近她的小腿,彼此紧紧相依。抱紧她,他终于心满意足地阖上双眸,沉入黑甜的梦乡之中。 蓦地,梦境中缕缕白雾肆起,待散去时,周遭景象渐次清晰,竟是他在宫中的住所,婆娑阁。 姬怜对镜而坐,望见铜镜中的自己,眉心点着一朵细致的莲花花钿,眼尾则缀上两点似泪非泪的花饰,泛着一抹别样的绯红,平添几分柔艳。 唇上已染了殷红胭脂。 他垂首,见手中执一柄祥瑞金凤朝云团扇,扇面绣着交颈鸳鸯,金线密压流光熠熠。身上婚服赤锦如霞,绣并蒂莲开,缠枝连理,迤逦曳地。 这、这是他要成婚了吗?他终于要嫁给谢廷玉了吗? 姬怜惊喜抬首,却见身旁的绛珠满面悲戚,泪痕斑驳的眼尾与低垂的唇角,无一不诉说着彻骨的哀痛。 “你为何要哭呢?” 姬怜不解,“今日是我大喜之日,你为何如此哭泣呢?你应该为我感到高兴才是。” 绛珠默然垂泪,只字不答。姬怜心头莫名揪紧,转回铜镜前,竟见自己眼角亦滑下两行清泪。面上毫无喜色,唯余满目哀戚。 姬怜惶然抬手拭去泪痕,心中惊涛翻涌:为何他也会落泪?难道、难道他要嫁的并非是谢廷玉? 他不知。 他只是流着泪,泪水就似决堤的河流一般,滔滔不绝,从心底里涌起的一股绝望。 此时,殿外传来一声高唱,“吉时到——恭请帝卿出嫁——” 一行宫人鱼贯而入,人人面色肃穆,与大喜之日格格不入。她们双手交叠胸前,低声道:“殿下,请移步。” 几人出列,强硬地将姬怜架起,反扣其臂以防挣脱。 “放肆!尔等岂敢如此无礼!” 姬怜挣扎喝道,宫人却置若罔闻,押着他向殿外行去。 “放手。” 宫门外,等候已久的秉笔使沉声制止:“此乃帝卿,稍后还需面见朝臣,岂容尔等粗鲁相待?” “是。” 宫人低声应诺,放开姬怜。 姬怜惶然无措,被众人簇拥着行至太极殿。 阶下百官齐聚,姬昭负手立于殿前,闻声回眸,淡然扫过他一身华贵喜服:“既已至此,受礼后便出发吧,莫要误了吉时。” 姬怜僵立原地,寒意自足底窜升,一路沿着脊背攀爬。他望着姬昭冰冷的眸子,缓缓跪落。宫 人奉上托盘,其上三支累珠凤凰金簪熠熠生辉。 姬昭将金簪逐一插入他发间。 此乃帝卿出嫁旧仪,每支金簪寓意秦晋之好,盟约永缔。 秉笔使高喊:“礼成,送帝卿出嫁——” 百官拂袍跪拜:“永结盟好,一路平安——” 姬怜麻木地被人搀起,一步步踏下长阶,最终被送入覆满红纱的辇车。 在众人注视下,辇车启程,驶出宫门。 官道两侧,百姓密密簇拥。有的人高声欢呼,有的人眉眼愁苦,还有人怒骂不休,怨声与呼声交织成乱。 姬怜眼中泪水再难抑制,耳畔的喧嚣逐渐模糊,他只是拼命睁大双眼,想在簇拥的人群中,或是在辇车前方的道路上,捕捉到谢廷玉的身影。 辇车辘轳碾过朱雀桥,又驶入乌衣巷。姬怜怔怔望着身侧缓缓倒退的谢园,高墙深院渐次远去,却未见她的身影,甚至连一点属于她的痕迹都不曾留下。 待回过神来,辇车早已驶出建康城外。白雾再度弥漫,前路混沌不清,连随行绛珠的面容也渐渐模糊在浓雾之中。 雾气散去时,他已置身于一片无垠草场。 他赤着足狂奔,发丝凌乱飞舞,却不知要逃往何处。四下皆是草原与山影,远处似有无数冷漠的目光注视,仿佛在看一场毫无悬念的笑话。 如雷霆般的马蹄声于身后紧追不舍,鹰隼在高空盘旋,阴影笼罩而下,像是无形的幽灵,逼得他无处可逃。 忽然,一声锐响,他的脖颈被套索牢牢套住。力道骤然收紧,迫使他踉跄跪倒,脸扑进泥泞草地,眼睫与发丝都沾满湿土与草屑。 身后传来粗鄙的哄笑与嘲弄,众人纷纷下马,将他团团围住。他想看清她们的面容,却只见雾气重重,模糊得什么也辨不出。 绳索被人猛然一扯,他的身子被拖曳在地,泥草划破肌肤,犹如丧家之犬般狼狈。他拼命攥住绳索,双足扑腾,仍无济于事。 最终,他被拖至湖泊前。 湖面宁静,却映照出一张陌生又可悲的面容。双眸失神,唇瓣干裂,乌发枯败,整个人仿佛被抽尽了生机。 耳畔,有人冷声低语。 “你已是腾格里赐予我王的王夫,将永远留在此处,为我王延续血脉。” “早就不是大周的帝卿了,你来到这儿就该死心了。你居然还想逃。” “哈哈,逃,你能逃到哪里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什么大周,迟早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姬怜绝望地盯着湖泊中的倒影。 一颗石子骤然投入水中,涟漪层层扩散。随着水波荡开,湖面倒影渐渐扭曲,竟化作一片血色残垣。宫殿坍塌,遍地是横尸的宫人,甲士践踏而过,血流汇成河,天地荒凉而破败。 这是大周的宫阙。 姬怜心神俱裂,身子猛然一倾,整个人扑入湖中。冰冷刺骨的湖水瞬间吞没他的头顶,耳边尽是水声轰鸣。 他骤然倒吸一口气,从梦魇中惊醒。 蜡烛早已燃灭,一切都仍处在混沌黑暗中。 姬怜冷汗浸湿鬓发,急促喘息,口中止不住呢喃,“谢廷玉,谢廷玉,谢廷玉……” “喊我作甚?” 一只手伸来,轻轻将他湿漉的鬓发别至耳后。姬怜扭过头,鼻腔间溢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忽地半支起身扑过去,将整张脸埋进谢廷玉的肩窝里,终于失控地哭出声来。 不是低泣,不是轻颤,而是如劫后余生般彻底溃散的哽咽。 好似不论发生何事,只要有谢廷玉在,一切都能化解。 在这场恸哭中,姬怜迟滞地忆起梦中种种。 他竟嫁了人,可他的妻主居然不是谢廷玉! 怎会不是她?怎能不是她! 姬怜抬起泪痕斑驳的脸,哽咽道:“我梦见我成婚了…可、可我的妻主不是你……” 他攥紧谢廷玉的手臂,哑声追问,“为何不是你?你为何不来娶我?” 谢廷玉只当是寻常梦境,温柔拭去他眼角的泪,轻拍脊背安抚:“莫怕,梦都是反的。” 岂料姬怜哭得更凶:“不是的!我的梦都是真的!” 他颤声抓住她的衣襟,“你还记得在谢氏山庄时我做的梦吗?我梦见建康城乱,不久便真起了暴动。我梦见你受伤,你便真的遇刺重伤。” “可暴动终究被平定,我的伤也已痊愈。”谢廷玉低声劝慰,“说明怜怜的梦,未必皆应验。” 姬怜摇头,泪珠滚落睫梢:“我还梦见两个人的死。她们都真的死了。” “谁?” “我梦见我父君死于母皇之手。” 似想到什么,他急急补充,“对,我、我还梦见王璇玑死于乱箭坠崖。” 话音未落,背上那只轻抚的手骤然一顿。黑暗里谢廷玉的呼吸似被牵绊,良久才缓缓落下安抚的拍抚:“怜怜是说你的梦能窥见未来?还能预见她人的死亡?” 她既未问为何姬怜王璇玑是谁,亦未问他又是如何知道此人。 一股奇怪的沉默气息从她身上散发。 漆黑中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能听见她低沉的声线似在消化这份惊悚的真相,“是说,你梦见的都会应验吗?” 姬怜点头,泪痕未干:“你看,我的梦一直都是准的。” 他将梦中被迫出嫁,受辱爬行,宫阙倾覆的残象尽数道出。 一双温凉的手捧起他的脸,唇瓣轻柔吻去泪痕,继而将他深深拥入怀中,“你未来的妻主只能是我。若是旁人敢先我一步,我便去抢婚,你说好不好?” 姬怜哽咽着抱紧她,“那你一定要来接我。”声音因抽噎而断续,“若是皇宫真如梦中那般,被铁蹄踏平,你怎么办?” 谢廷玉垂眸,语气却笃定无比:“那我便以铁骑,踏碎一切阻拦。” 翌日清晨,一缕曦光透过窗棂,映得空中浮尘如金屑翩跹。 谢廷玉方掀锦被,身后便探来两条手臂蛇般缠上,温热呼吸拂过耳畔,嗓音微哑,“你要回谢园吗?” “嗯。需回去撰写军务奏报,此番出征所见诸弊,亦需写成策论上呈凤阁与陛下。” 此时姬怜大半个身子已贴在她背后,埋首于她肩窝处,吐气如兰:“在帝卿府写也是一样的,我这儿文房四宝俱全。”手臂箍紧,轻咬她耳垂,“别走,我不许你走。” 见谢廷玉执意起身,姬怜也随之下榻,为她整衣系带,甚至双膝跪地,细心抚平袍摆。 这时,侍从们捧着铜盆巾帕陆续入内 ,皆遵绛珠吩咐静候外间,未近内室。 二人洗漱用膳后,谢廷玉端坐书案前,姬怜便在一旁斟水研墨,展纸镇尺。见她提笔凝神书写军务,姬怜以手支颐,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从专注时微蹙的眉峰,到运笔时手背隐现的青筋,笔下字迹更是银钩铁画,俊逸非凡。 看着看着,贪念渐生。 姬怜索性倾身环住她的腰,下颌轻抵肩头,与她同看军报。 谢廷玉正写着此次行军中各地的得失,攻城时将领们的功劳,末了又换一页,笔锋一转,评述王凝所做之事显出的弊病。 姬怜因昨夜梦魇缠身,又起得早,未过两盏茶便昏昏欲倦,却仍不愿离开。干脆将她的手拨开,径自枕在她腿上,侧身睡去,鼻尖正对着她的小腹,呼吸安稳。 谢廷玉笔锋顿滞。 她心神登时浮动。手中笔才落下几字,便忍不住俯身,伸指轻拨他的睫羽,又用指腹点点他的脸颊。 指尖滑到唇畔时,他眼未睁,却启唇含吮指尖,舌尖轻舐。 谢廷玉失笑,心满意足地收回手,重新提笔。字还未写完一行,屏风后的地面忽现出一道小小的影子,缓缓挪移。 转瞬,一个小脑袋探出,正欲喊:“小叔——” 谢廷玉抬眸,食指抵唇,摇头示意噤声。 张着小嘴的姬洵顿时抿成圆圈,虽不明就里,还是讷讷地哦了一声。待走近瞥见案后情景,霎时瞪大双眼,恍然大悟。 原来此番小叔竟是枕在老师腿上酣眠! 第104章 “从此次民变可观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故臣以为,朝廷政令若欲真正利国利民,须得确保推行至地方时有人监察,有制匡正。” “王凝所为不过冰山一角。此类行径既存于北境彭城,亦必见于他处。” “首当核查各地折价之制。臣于彭城见闻,一匹绢市价十石粟,然王凝强以五十石粟征收。此令一行,官仓虚饱而民田荒芜矣。” 姬洵捧起策论轻声读至此处,仰头不解,“老师,为何强征五十石粟便会害了百姓?” 谢廷玉指尖点点此处,亦小声解释,“一户若原本只需缴十石粟便可完税,如今却须缴五十石。一户多缴四十石,百户便是四千石。百姓为凑足税粮,只得变卖田产,借贷度日,终至破产流亡。朝廷未得实利,而民心尽失,岂非大害?” 姬洵恍然大悟地点头,眼中闪着星光点点地盯着谢廷玉,“老师真厉害!前日太傅授课时曾说,为帝王者当时常亲赴田间,与百姓恳谈,而非仅凭奏折便以为天下太平。” 小手挽上谢廷玉的手臂,“常听人说老师武艺高强,必在司戎府大展宏图。可我觉着,老师文武兼修,更难得的是出身高门士族,却真心体恤民瘼。” 谢廷玉淡笑,“因为我曾经见过。” 她真正的生母,便是为凑那几石税粮,不得不将她卖予袁天鸾,才堪堪填上官府的横征暴敛,以及补贴家用。 “我一直都知晓朝堂上的官很多,有些为民,有些却为己。老师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为数不多的为民,且做了实事的好官。我希望老师能够一直待在朝堂中,陪着我,教导着我。” 谢廷玉笑笑,并未出声。 姬洵又捧起策论接着读下去。 “如今北方流民不仅聚集建康城外,更遍布北境,甚有南下游荡者。其间必藏诸多如王凝之流的贪腐行径。虽目下国库充裕,然为北伐大计之长远打算……” 见后续再无着墨,姬洵仰头问:“老师为何不写了?” 谢廷玉将策论收回,“因为难以下笔。先前家母谢大司徒为安抚流民,曾设侨郡县之制,然收效甚微,想来是底下执行怠惰。” 她指节在案上轻叩片刻,沉吟道:“若由我主张,当直接废除侨置郡县,令侨民无论新旧,一律按现居地编入正籍。如此便无黄白籍之分,皆为纳赋服役的编户齐民。” 姬洵懵里懵懂地听了会,似懂非懂,但亦能从中嗅到一丝不同寻常,“那老师的政见岂不是和太傅的相左?” “确实是。” 谢廷玉温柔笑笑,“故此事须先与母亲商议,方能在凤阁中争取支持,顺利推行。” 两人低语交谈间,始终默契地压着声响,唯恐惊扰熟睡的姬怜。偶见他蹙眉抿唇,无意识地在谢廷玉腿间轻蹭,又朝她小腹贴近几分,睡颜更显恬静。 姬洵与谢廷玉又商议片刻,便起身告辞,道是归宫太晚,恐怕爹爹会着急。 谢廷玉一手支颐,另一手细细梳理姬怜的墨发,从发根至发尾缓缓抚过。那长发顺滑如缎,光泽流转,确是一头极美的青丝。 姬怜于睡梦中朦胧觉出一只微凉却贪恋的手,不止把玩发丝,更悄然探入衣摆,在他小腹的守宫砂上流连几圈,好好揉按一番后,又游至侧腰轻掐,继而溜到后腰,似撩似弄地揉按那对她爱不释手的腰窝。 “唔……” 姬怜眼皮翕动几下,缓缓睁眼,捉住那只手腕嘟囔:“你不要老是如此玩弄我。” 他撑身整理衣襟,忽见案上三只茶盏,睡意霎时消散。 “方才是有人来过了吗?”他惊讶的神情中又裹挟着一丝怒火。 姬怜唇角微垂,眸中泛起薄薄水光,“你竟让人瞧见我睡在你腿上。我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这是你的帝卿府,你的贴身宫侍怎么可能随意放人进来。”谢廷玉将他衣襟间的发丝轻轻拨出,“是姬洵。” 姬怜顿时耳尖泛红,“上回撞见我们亲吻,这回又见我甚至抱着你睡。你这让我往后如何在她面前端长辈架子?” 谢廷玉思忖一番,眼里闪着促狭的笑,“那总比做到一半时被她撞见要好些。” “讨厌!” 姬怜嗔怒地瞪了她一眼,正欲起身,却被她眼疾手快地扣住手腕,顺势一拽。腿弯一软,他猝不及防跌坐在木地板上。肩头被稳稳按住,谢廷玉俯身逼近,几缕青丝垂落,将两人面容半掩,仿佛隔出一方私密天地。 “军报与策论都已差不多,我该回谢园去,与母亲商讨些事。” 谢廷玉食指轻抬姬怜下颔,“临走之前,我可以要美人一个吻吗?” “也就一个,这是你谢廷玉的行事作风吗?多要几个我也不嫌多的。” 日光斜斜洒下,两人缠绵拥吻的影子一寸寸投映在屏风上。 待谢廷玉欲起身时,两条手臂灵巧地环上来,小腿也勾住她的,姬怜眼尾泛红,带着几分哀求:“再亲一会,再多亲一会好不好?” 谢廷玉低笑,再度俯身衔住他的唇。气息交融间,十指紧密相扣,相贴的腕间脉搏如擂鼓般共振。 唇齿间气息凌乱,姬怜低喘着道:“我寝房的窗不会关,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现在不在宫内了,我们也好……”话到嘴边,却踌躇片刻,终未寻到合适的词。 谢廷玉轻吮他唇珠,低语道,“答应我的事,怜怜莫要忘了。” “好。” 姬怜抿唇,眼神湿润,仍不舍放开,低低央求,“我还要亲。” 可是亲得越久,便想黏着她更紧,一时一刻都不想分开。 但她也有正事要做啊。 姬怜一狠心,将谢廷玉推开,撇过脸去不看她,“你爬墙出去吧。走得快些,莫要给别人看到了。” 谢廷玉伸指一戳他微鼓的脸颊,利落翻窗而出,未留半分迟疑。 —— 谢园。 “家主,是少娘子来了。” 韦风华在廊下出声提示,待见到谢清宴轻点下颔,这才引谢廷玉进来。 谢廷玉转过廊角,见竹林掩映间,谢清宴正盘坐竹榻之上。紫檀小案置一壶清茶,白雾自壶口袅袅升腾。 谢清宴浅呷茶汤,执玉柄竹扇轻摇,静对一泓清池,池中几尾锦鲤悠然游弋。 “母亲。” 谢廷玉亦盘腿坐在谢清宴对面,将怀中的军报与策论一同放到小案上。 谢清宴未览军报,径直展开策论扫视几行,“怎地未写完?” “有些事需与母亲商议,得允后方可落笔。” 谢清宴茶盏稍顿,身姿端肃,“我与你之间,无需那些虚礼,有些事直说。” “母亲在我未归来建康之前,便已经在忙碌这些北方流民之事,不仅为流民设立白籍,还免去其徭役赋税。女儿以为,母亲本意是欲广恩以收人心、以固大周根本。无奈世间多有贪婪之徒,为一己私利,反将母亲善举所能激发的力量消解大半。” 清泠一声,是谢清宴将茶盏置于案上,“继续说。” “即便在建康,亦有世家借前番暴动之机私纳流民。此等藏匿人口之行,实为蚕食朝廷根基。” “长此以往,朝廷流失人财物力不可计数。正所谓一日一钱,千日千钱。若将这些资源收归国有,来日北伐鲜卑时必大有裨益。” 谢清宴又细细阅览手中的策论一遍,“你的意思,是要将这些流民统一编入黄籍,使其与土著百姓同享编户之名,亦同负赋税之责?” “正是。” 谢廷玉颔首,语气愈发笃定:“我不仅要在建康推行此事,更要推广至各郡县。并且深入豪门世家,查清她们暗中隐匿的私属、佃客,使其名归官簿,肩挑赋役,尽为国家所用。” “母亲,此举虽损士族眼前利益, 然岂可因小利而弃大义?若纵容豪强坐大,贪欲滋生,他日难免生出祸心。” “倘若彼时我们内斗未休,而鲜卑趁隙南下,重吞城池版图,那时我们又凭何抵御?” “此举看似削弱士族根基,实则是为大周添下长久之筹码。唯有如此,方能于将来御夷之战中,多一分胜算。” 所谓征战,实为耗资巨万之事。莫说粮草辎重,单是攻城所用的箭矢、投石器等物,无一不是吞金之器。大周之所以迟迟不敢与鲜卑开战,正是因此役若旷日持久,必致国库虚空,更何况尚有战败之险。 倘若战败,轻则割地赔款,元气大伤。重则鲜卑铁骑长驱直入,踏破山河,届时大周子民与汉家文明,恐将在异族统治之下渐趋湮灭。 相比于谢廷玉更多着眼于未来极有可能爆发的战事,谢清宴的思虑则更为宽广。 谢氏麾下已有一支劲旅,在军政上已握有一席话语权,而她身居大司徒之位,于凤阁中的地位亦举足轻重。她们母女二人,如今在官场上的分量,早已不同往日可比。 况且,她从这份未写完的策论中读出的,不仅仅是谢廷玉的远虑,更是谢氏家族在建康,乃至整个大周再攀高位的士族威信。倘若这篇策论真被姬昭采纳,谢廷玉便会顺理成章地成为此策的推行者,那么谢氏的声望与权力,可谓是水涨船高,抬升至前所未有的高度啊! 然政策推行,往往触动她人利益。在建康尚可周旋,若至地方遭遇强力阻挠,甚或暗杀手段,又当如何? 谢清宴将此虑坦然相告:“你这是督查,并非镇压,总不能率军前往。” “虽不能携大军,但若得圣上应允,外出督查时自可带领一小队亲随,以为护卫。” 两人对视了然一笑。 谢清宴将策论递回谢廷玉手中,指腹轻点封角:“此事利国利民,朝廷更是最大受益者。陛下岂有不允之理?你速速将这篇策论写完罢。” “得母亲此言,女儿心安了。”—— 作者有话说:女主的策论内容参考了东晋时期“庚戌土断”,以及“义熙土断”历史史实。 我也有思考过要不要参考其他,但是查了很多资料,发现比较出名的就这两个,也比较容易拿来做参照来写。 写这篇小说让我感受颇多,比如不是你史实查得越多,成绩就可以的,我一开始的路就走偏了(是真的走远了,我对网文的定义搞错了,我也对女尊这个赛道的受众喜爱度搞错了,真的是一本有一本的教训来学)。没关系了,失败是成功之母,毕竟这一本也写了快40w字,也算是一个成长吧。 推一下两本预收,《一胎三宝,但龙傲天生》,还有本新开的女尊预收,会在将文完结之后,尽快敲定女尊的文案、梗内容。[抱抱][抱抱]如果你收了我的预收,那我们就是好朋友。 第105章 姬怜来到皇宫内的琅嬛府。 琅嬛府,自前朝司马氏登基称帝时便已设立,此处典藏皇室以及后宫一切机密文牍,其中不仅记录着历代帝陵的所在,甚至细至陪葬器物、殉葬人口,皆有详载。 其实,若要寻炀帝陵墓的舆图,谢廷玉也并无把握。 其一,当年修建帝陵的工匠多半早已被灭口,以绝后患。 其二,彼时在工部任职的官员,事后往往也会被外放、贬逐,甚至暗中处置,不留半点痕迹。 是以,这件事若由她亲自着手,反倒显得过于突兀。交由姬怜这样一位闲散帝卿探寻,才不致惹人怀疑,更能顺理成章。 琅嬛府外观并无殊异,不过是宫苑中常见的朱墙黛瓦建筑,看上去甚至是与兰台阁有异曲同工之妙。 记载历代帝陵的卷册藏于府内最深处的书架。 姬怜虽略有耳闻,却从未亲身来过此处。他在重重书架间徘徊良久,终是一无所获。正彷徨之际,一座花枝缭绕的立式烛台吸引了他的目光。 三十座烛台中,唯有一座造型殊异,竟雕作蟾蜍衔珠之态。 姬怜心生好奇,伸指轻触。那蟾蜍前肢竟应声转动,只听咕咚一响,原本严丝合缝的书架忽向两侧滑开,露出一间暗室。 他谨慎回首,见琅嬛府当值的宫人皆垂首忙碌,无人抬眼窥视。 姬怜顺石阶而下,但见密室中巨架林立,其上皆陈竹简。因久藏暗室,空气中弥漫着陈旧墨香与尘糜之气。 他拿走密室石壁上的一盏小烛,从第一个书架开始追寻,直至道最后一个书架,一个垒着四五个竹筒中,终于找到他最想要的那个竹简。 姬怜对这位母亲的印象,只有暴躁与反复无常,常因兴起便随意处死宫人。当年她驾崩时,本该举哀肃穆,宫人面上却难掩释然之色。大抵记录此竹简中的人也受过她的迫害,在此中甚至大量记载了她此前的恶行。 他从怀中取出墨丸,以金错刀刮下细粉,融了烛泪研墨,仔细填满竹简刻痕,拓得两张绢帛,得到了两张绢布,一张上道尽陵墓位置,一张则是墓室内行径图。 待墨迹干透,姬怜将绢帛收入怀中,竹简归位。走出密室时,宫人仍俯首疾书,无人察觉。 方出琅嬛府数步,忽有人悄步贴近。回首竟是袁缚雪。 二人默然并行,直至寻得小花园中一处六角亭。 “你看起来好像是在做坏事。”袁缚雪目光在他脸上一转,不留情面地道,“脸颊泛红,眼神飘忽,此时不过春末,气候尚凉,还不至于热得出汗。大抵是心里有鬼,才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你管的有些宽了。” 姬怜抬手斟了杯茶,借袖掩面饮下。石桌对面的人却忽而开口,“你今日穿的是一袭素白宽袍,上头还带着墨痕与浮尘。方才你又自琅嬛府中出来,莫不是在里头抄录了什么东西?” “……” 姬怜指尖攥紧袖口,面色冷淡:“你进宫,是来盯着我,还是替你兄长寻仇?” 袁缚雪指腹绕着茶盏边缘,垂眸絮絮道,“自入宫以来,我主要为谢贵君请平安脉。然贵君每见我,脉象便显急促紊乱,虽只片刻便复平常,可见贵君必然是知晓什么。” “毕竟我的容貌与我兄长有几分相似。” 姬怜微怔,若有所思道:“不想学医竟能由脉象窥见常人难察之事。” 袁缚雪又扫他一眼,“虽你面上一派镇定,然下眼睑却隐现青灰。” 不待姬怜反应,忽攥住他手腕,三指强按脉门,“脉象浮数躁动,近日虚火颇旺。可是又与廷玉娘子私会缠绵了?” 姬怜面红耳赤:“闭嘴。你真的不要管太多了!” 袁缚雪又说回方才的话题,“数日前,我又几番旁敲侧击向那些离宫的旧人打探,却仍套不出半分线索” “既然众人皆对此讳莫如深,我不妨大胆推测。害死我兄长之人,或与陛下有关。” “……你这个假设未免也太大胆了。” “大胆吗?”袁缚雪抬眸,清冷的眼底骤然涌起浓墨,“不过寻常帝王术罢了。一株精心培育的花,即便开得再娇艳无害,若其尖刺伤及主人,便难逃被剪除的命运。” 他以茶盖 缓缓拨动盏中浮沫,“我兄长为何而死?或因袁氏权倾朝野。陛下不愿世家势大,故趁分娩之际下药毒杀,以此制衡门阀。这便是帝王家的权衡之术。” 袁照蕴对袁缚雪的教养,并未因他是儿郎便禁止过问世家与朝堂之事。甚至允他经准许后翻阅司农阁文书,自幼时起,袁缚雪便常在园中见袁照蕴与官员议事,自己亦可在旁嬉戏聆听。 姬怜闻言,脑海中自然浮现姬昭阴沉的面容。他深知这位帝王心思深沉,既会不顾他意愿强令他代表皇室出席世家筵席,又会为权衡世家颜面将他禁锢于婆娑阁中。 “话说——” 袁缚雪又另起话头,“近日我在园中遇见太常院几名官员,皆是我汝南袁氏族人,由我母亲引荐。她们似在商议北秦之事。” 北秦,正是鲜卑所建政权。 当啷一声,姬怜手中茶盖跌入盏中。他紧盯袁缚雪,声线微颤:“她们商议什么?” “与我大周相关。” 袁缚雪缓缓而道,“北秦如今有了位新可汗。她已向其神明腾格里请示,称未来王夫出自大周。特遣使团前来求亲,数月前已出发,如今恐将至建康。” 一股寒意直冲姬怜天灵,冻得他指尖发抖,连胸中气息都凝滞。 “此事早就递交到陛下手中,只不过陛下对此置之不理,一直未做决断。也许……” 袁缚雪以指蘸水,在石案写下人选二字,“是在斟酌究竟从世家择郎,还是自皇室挑选。” 此话一出,他转眸看向姬怜,却怔住了。 他从未见过姬怜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姬怜眼眶蓄泪,唇色惨白,眼中恨惧交织如浓雾翻涌。他狠狠地咬着下唇,“为何我至今未闻风声?” “此事目下仅太常院几位高官知晓。”袁缚雪轻拍他脊背安抚,“不必过忧,未必会选中你。况且陛下正为凤阁所提土断之策烦心,暂且无暇他顾。” 恐惧就如同蚂蚁上身一般,密密麻麻地爬满姬怜的全身,梦境里如同狗一样在地上爬的屈辱画面再度席卷而来。 姬怜倏然起身,唇齿微颤,“我要去找……” 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人选便是谢廷玉。可是即使谢廷玉知晓此事,要如何帮他?更何况现在人选都未敲定,他怎么能拿这种还未确定的事去烦她。 话音戛然止于喉间,化作无声哽咽。 袁缚雪也随之一同起身,蹙眉道:“你要找谁?是陛下?” “我……我不知。” 姬怜手指紧紧地扣着石案的一角,指节泛白,“我、我先告辞了。” 他对身后袁缚雪的呼唤充耳不闻,如游魂般蹒跚于宫道。抬眼望见前方一座高阁,便恍惚拾级而上。 待至顶层凭栏远眺,忽见一人正自宫道尽头缓步而来。沿途宫侍皆笑靥盈盈,齐声唤道:“谢大人日安。” 谢廷玉是被姬昭下急诏唤到皇宫里的。 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姬昭派下去的人根本无法推进由凤阁统一议定的土断之策,甚至连世家的门槛都踏不进去,偶尔得以进入,也往往被推诿搪塞,三言两语便被绕得晕头转向,再多问几句,便觉有脑袋和身体分家之虞。 姬昭气得直将案上的奏章掀翻,踩在脚下,声如霹雳:“这些世家当初不是在凤阁里说得好好的?怎么到真要推行时,却又百般掣肘!” 她猛地一指殿外,厉声怒喝:“是不是这件事没有谢氏,就无人能成?!朕就想问问!” 殿中怒火翻腾,热浪扑面,伺立左右的秉笔使,宫侍等人尽数匍匐在地,背脊冷汗涔涔,谁也不敢多言半句。 良久,姬昭强压怒意,命人急召谢廷玉入宫。 谢廷玉一路行至华盖殿,甫入殿门,宫侍已忙不迭跪下替她解去靴履。她只着一双素白袜履入内,举止沉稳,拱手行礼:“臣见过陛下。不知陛下急召,所为何事?” 姬昭见谢廷玉双手恭垂身侧,神色沉静,心中怒火因这位功勋卓著、深得民心的重臣依旧持重如常,竟消散大半。她缓了神色,一指流苏坐垫:“谢卿请坐。” 谢廷玉未动,再拱手道:“臣惶恐。还请陛下明示。” 姬昭更加满意了。 “朕近日推行的土断之策屡屡受阻。谢卿作为此策首倡者,有何见解?” “陛下,此事是否能成,只在于陛下。” “谢卿细说。” “陛下仁厚宽宥,近侍皆耳濡目染,纵有特权亦行事温和。” 姬昭目光微动,被这句话哄得怒意又减三分。 “臣愿为陛下分忧,以雷霆之势迫士族就范。若有抗命者,必以武力慑服。” 姬昭闻武力二字略显迟疑:“然金吾卫等禁军需护卫皇城,不宜介入地方事务。” “陛下无需动用禁军。” 谢廷玉从容应道,“只需赐臣特许令,建康内外诸郡县,臣皆可为陛下平定。” “好!” 姬昭当即挥毫下诏。有此能臣代劳,不动一兵一卒,岂有不准之理? 反正,依照谢廷玉所言,办得好,办得不好都由她一人承担,若是办得差,只拿她一人问罪便是。 谢廷玉得令即行,返谢园率两队亲卫登车出发。 园门外,一直守着的护卫长一见是谢廷玉,立刻想起家主交代,无论圣上所派遣还是谢氏之人,皆不可入。 “无得家主令者,不可擅闯入内!” 护卫长甫一抬手阻拦,谢廷玉身后,那位高挑,卷发长辫的女子已面露戾色,猛然拔出腰间环首刀。寒光一闪,伴着惨叫,一条血淋淋的手臂直飞而起。 宇文玥甩了甩长辫,刀身架在肩上,鼻孔朝天扫视众人,咧嘴一笑: “如今我家主人可进了么?”—— 作者有话说:待会休息一下,写下一更。 第106章 有宇文玥顶着一副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的脸,加之近八尺的魁梧身形,原本蹲守园门的护卫们只得默默吞咽口水,乖乖地让出路来。 谢廷玉最先拿来开刀的是陇西李氏。 其在建康地位不高不低,家主李善长身居朝堂,却借官职之便敛收底下孝敬的铜钱与各类礼品,更纵容亲族私占流民为奴。 李善长任家主已有二十余年,一直都板着一张严肃冷脸见人。如今却只能舔着一张脸,在谢廷玉旁,好声赔笑道:“小谢大人来得如此匆忙,倒叫我没好好准备一番。” 谢廷玉一手翻着衙署户籍册,一手瞥过李善长递来的名册,不过寥寥数页,便抬眼问道,“敢问李大人,你看我如今几岁?” 李善长一愣,连忙道:“小谢大人瞧着不过二十,然行事雷厉风行,颇有谢大司徒风范,且小谢大人一见便知是龙章凤姿之人,可见将来必成大器。” 谢廷玉轻笑,“但看起来李大人好似在把我当做三岁小孩来糊弄。” 她倏然起身,将李氏名册摔在李善长脸上,冷声道:“我人既然已来此,就莫要再糊弄我。限你一刻钟内交出真实名册,否则视你为阻碍土断之策的逆党,严惩不贷!” 见状,李善长身后亲卫当即拔刀欲上前,却快不过岑秀等人。 眨眼间,宇文玥的刀已架上李善长脖颈。刃锋微陷,血珠沿刀滚落。她阴恻恻一笑,“要是胆敢让我家主人再拿到假名册,少一个人,我就在你身上割一刀。李大人,你也不想被我当众割成一个筛子吧?” 惜命的李善长自是连连告饶,被刀架着取来真名册,又被刃抵着坐回谢廷玉身侧,手抖如筛糠般一页页展开账目,高声诵读,与谢廷玉一同核查,最终在确认文书上签字画押,方算了结。 建康其余士族连夜得闻风声,皆敢怒不敢言,一边将怒气怨气吞于口中,一边只能缩着脖子配合。 毕竟谢廷玉头顶有位高权重的大司徒母亲,麾下更有精兵驻于城郊演武营。硬抗不过,力 斗不得,只得乖乖交出人口名册。 城内的土断之策推进得异常顺利。 谢廷玉最后去的是琅琊王氏园。 她甫一进园,王栖梧蹦跳着来到她身前,笑靥粲然,“我阿姐如今在司戎府,所以就是由我来接待你啦。” “那你知道该给我什么吗?” “当然。” 王园管家恭敬奉上名册,王栖梧接过递予谢廷玉,眉眼弯弯。 “爹爹平日教我打理园子,掌管后院,这些事务我都熟稔。廷玉姐姐若有不解之处,尽管问我。” 她引谢廷玉穿过小竹桥,沿廊庑徐行。 途经一方池塘时,忽见一人鬓发斑白,正倚坐垂钓。谢廷玉不由驻足凝望。 侧影只见斗笠遮面,竹竿斜握,双腿曲蜷于宽椅中,看样子是睡着了。 她轻声问道:“这位便是王衡芫将军吧?” “正是。祖母除夕前便归家了。” 王衡芫耳尖微动,似被话语惊醒。一只苍劲的手掀开斗笠,于逆光中望向廊下二人。 谢廷玉见她扶椅缓缓起身,唇间轻颤。 “璇玑,是你吗?” 两人俱是一愣。 未得回应,王衡芫困意未消,迷迷糊糊又道:“璇玑,是你回来了吗?” 王栖梧勉强地嘴角扯出一个笑,“可能是祖母太想念璇玑姐姐了,就把你错认成她了。” 他走过去,挽住王衡芫的手臂,低声解释道:“祖母,这位是陈郡谢氏的廷玉姐姐,您认错人了。” “啊……不是璇玑吗?” 王衡芫蹒跚上前几步,细细端详谢廷玉面容,又回头困惑地望向王栖梧,“这就是璇玑啊,你在说什么胡话。” 谢廷玉敛住眸中波澜,执礼道,“晚辈谢廷玉见过王大将军。” 王衡芫却恍若未闻,径直拉住谢廷玉的手对王栖梧道:“璇玑既归,快去备些她爱吃的点心,栗子糕莫忘了。” 说着便牵谢廷玉往花厅走去:“你好不容易回来,眼下在忙些什么?” 谢廷玉随行应道:“如今正是在推行土断之策,清查世家隐匿流民之事。” 恰如多年前那般,王衡芫按着谢廷玉的肩膀,令其坐下,与之对坐。 好好端详谢廷玉的面容一番,王衡芫道:“你似比往日清减了些,待会儿点心上来多用些。” 王栖梧将栗子糕递到谢廷玉手边,低声解释:“祖母自从……母亲和璇玑姐姐离世之后,便有些精神恍惚,往日还是好好的,今日大抵是还未从梦中清醒,故一直把你错认。廷玉姐姐,你莫要见怪。” 谢廷玉浅笑不语。 王栖梧展开名册,与谢廷玉一同俯身细看。 谢廷玉遇着看不懂的地方,便指尖轻点那处,王栖梧见状,当即倾身靠近,低声为她一一解释。 说着说着,两人间距不知不觉便近了。 直到谢廷玉的发丝轻拂过他手背,沉水香的气息裹着她身上的暖意漫进鼻尖,连她琥珀色瞳孔里细细的纹路都清晰可见,王栖梧才猛地回过神,有些局促地坐回原位。 王栖梧讷讷地拈起栗子糕,小口小口吃着,左耳听着谢廷玉与祖母交谈,右耳却灌满自己胸口愈发喧躁的心跳。 咚。咚。咚。咚。 他咬一口糕点,偷瞥一眼谢廷玉,待她似有所觉转眸相视时,又慌忙低头躲开。 盯着碟中糕屑,他暗自思忖:“好奇怪呀,为何与廷玉姐姐对视便心慌如此?我、我可是要忠心于璇玑姐姐的人,不能对其她人见异思迁的!” 谢廷玉见事宜已毕,便起身告辞。王栖梧慌慌张张随她站起。 “璇玑——” 王衡芫忽唤道。 谢廷玉回首,见老人目光殷殷:“若事情办完了,早日回王园。” 她颔首应道,“好。” 王栖梧一路送谢廷玉至园门。 见她长腿一迈,利落翻身上马,脑后马尾随风扬起,王栖梧的眸光不由落在那双紧握缰绳的手背,又悄悄滑向挺拔劲窄的腰身。 他喉结微动,恰见她于灿灿日光中回首一笑。整个人沐在金辉里,连玄色骑装都镀了层光晕。 谢廷玉道:“栖梧,你回去吧,我走了。” 马鞭轻扬,一行人的身影渐远。 王璇玑望着那愈加小的小墨点,心下莫名怅然若失。 夜间,谢廷玉沐浴完之后,换好一身衣衫,轻车熟路地翻墙去找姬怜。 她边翻墙边想:“好几日都在忙于土断之策,不知怜怜如何了?” 撩开帷幔,只见姬怜躺在榻上,双手交叠地置于小腹,眸光盈盈地仰首看着她,软声道:“你来了。” “我等你好几夜了,你如今终于来了。” 谢廷玉掀开锦被躺入,握住他的手,低声道:“手怎么这么凉。” 姬怜抽出手,于锦被下慢慢伸展手臂,揽住谢廷玉的劲腰,在她唇上轻吻几下,“你抱着我,我就不冷了。” 享受着谢廷玉愈加搂紧他,喉间溢出舒服的喟叹声,“不要放开我,一定不要放开我。” 谢廷玉鼻尖蹭蹭姬怜的脸颊,“不放,一定不放。” 尾指指尖缠绕着谢廷玉的发丝,于她的脊背上下打转,姬怜问,“你是不是又要去外面办事了?” “嗯。” 姬怜轻咬谢廷玉的下唇,“何时归来?” “不知,也许要数月之后。但我会尽快把事做完回来,不叫你等我等得太久。” 一股难言的悲伤涌上心尖,姬怜呼吸一滞,抑制住眼尾的酸涩,哑声问:“何时动身?” “就在后日,明晚我就不来了。” 姬怜支起身,指尖轻抚谢廷玉的面庞。一滴、两滴、三滴清泪接连落在她颊边,声若蚊喃,“把我也带走吧,好不好?我会很乖地,安安静静地待在你身边,不会乱跑的。” “我替你铺床,我替你按肩,我替你打理好随身的衣物。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将我带在你身边。” 昏暗之中听得谢廷玉几声轻笑。 谢廷玉拭去姬怜脸上的泪,“若是可以,我也想带着你去,但是我更担忧一路上你的安危。乖怜怜,你就在建康等我回来吧。” 可是不知为何,我总是害怕地觉得,当你回来建康时,我便不在了。 沉默良久,姬怜低沉应了一声,将脸埋入她肩窝:“你要的东西在我梳妆台上的妆奁夹层里头,你明日记得拿走。” 翌日清晨,谢廷玉怀揣两份绢帛策马至城郊演武场。 营帐之中,两名将士接连入帐,见到端坐于案后那人,纷纷拱手行礼,“主上!” 谢廷玉将绢帛交予沈妤:“有要事需二位暗中处置。” 沈妤展帛细观,张燕侧首瞥了几眼,她不识字,咂摸片刻便退回原位。 沈妤却瞪大双眼:“主上,这竟是先帝陵墓舆图!您是要我们……” 她回首确认帐帘紧闭,压低声道:“盗墓?” 谢廷玉颔首:“正是。” “你上回同我说曾志在云游方术,还演示过粟米卜卦之术。想起昔日搜你寨中房间,见有数本陵墓堪舆之书,想来对此颇有钻研?” 沈妤虽在军中任职,仍爱宽袖长袍。她抖袖掩面,颇有些不好意思道:“不过闲暇翻看,谈不上钻研,略知皮毛罢了。” 谢廷玉屈指轻叩案面,二人即刻俯身近前。 只听她们主上严肃道,“ 我欲取炀帝墓中一份手令。为防遗漏,开棺后凡手令尽数带回。” “那……那墓中的珠宝等物?” 谢廷玉斜倪二人一眼,淡声道,“若你等有法子将赃物化为军用,能拿多少便拿多少,但须尽数用于为北府军购置兵器。听闻上次随我攻城之后,损失不少。” 沈妤嘿嘿一笑:“化赃物这点本事,我自然也学过。只需将这些东西置于大炉之中,烧融之后,再重新铸炼,便可化作一袋袋金豆,旁人看了也难以分辨。” 张燕双手抱拳,沉声道:“主上之命,自当不敢辜负。” 离开之日,谢廷玉乘车出城,率三小队人马出城。张燕、沈妤则另点一队精兵,直奔炀帝陵墓。 行至城门,又见一车马在那处候了许久,撩开车帘一看,是袁望舒。 袁望舒咳嗽几声,“此次出行,你定也是危机重重,我既然答应了你,那就一定做到。” “望舒娘当真是对我一往情深啊,我真的是感动得涕泪横流。” “谢廷玉,你说话别乱用成语,谁同你一往情深,我不过是遵守诺言罢了。”袁望舒昂首回答。 遂,谢、袁二人一道离去。 恰巧又过三日,北秦使团抵达建康,入城—— 作者有话说:已更。 下午也会码字,如果写完就会发,写不完就不发了。 我真的是佩服我自己。这就是生产队的驴吗? —————— 为了我的预收着想,我要时不时在作者有话推一下,大家可以点点我的预收,or点点我的作者收藏!!! 球球各位了呜呜呜人家想要预收和作者收藏 第107章 早朝朝会之后,众高官聚在凤阁,正互相低声探讨之际,一秉笔使停在殿门口,朗声道:“诸位高卿,陛下请各位至华盖殿议事。” 众人整衣前往,脱履入殿。一时只闻腰间玉珏清鸣,白袜踏木之声沉缓交错。 姬昭朱笔稍顿,从奏章中抬首道,“坐。” 待众人落座,她方开口:“想必诸位已知,北秦使团现已入住客馆,太常院已遣人接待。其来意有二,一为贺我大周国泰民安,献贡朝拜。二则言其新可汗即位,欲迎娶当朝帝卿为王夫。” 她目光扫过群臣,“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各有计较。 在文官的心中,大周虽于十余年前侥幸胜过北秦鲜卑,但谁又能担保下一次交锋仍能取胜?若以皇室儿郎下嫁,用婚姻为纽带,至少在往后五载之内,两国可保无战事。 她们实在是并不想战啊! 而武官却不以为然。她们认为,岂可将和平寄托于一桩联姻?真若开战,那位帝卿不过是质子而已,若大周战败,帝卿便极有可能成为阶下囚。可若大周得胜,那早已嫁出去的儿郎,自然也无理再召回。 如此看来,无论战与不战,这位帝卿终究不过是一个牺牲的筹码罢了。 “陛下。” 太常院太常督礼拱手道:“臣以为,此实为一桩良缘。听闻北秦新可汗乃从众皇女中浴血搏杀而出,武艺超群,马术卓绝。如今王夫之位空悬,帝卿若嫁,便为正室王夫,享有统辖后宫、协理政务之权,地位尊崇。可见帝卿嫁去绝非受屈,实为天作之合。”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声声附议如潮水般漫过殿宇。 谢清宴沉默不语。 实则她心中并不赞成这和亲之策。一国安宁,岂能系于弱质儿郎之身?然前朝确有皇子远嫁异邦的先例,旧制如山,她一时竟难寻由头与同僚辩个分明。 袁照蕴适时进言:“陛下,此次北秦纳贡,更携丰厚聘礼,并以王夫之位相聘,足见其诚意昭昭。如今大周经剿匪、彭城之役,国库耗损甚多,实难再支撑一场大战。帝卿和亲,非止结两国之好,更为百姓争得休养生息之机。” 姬昭的目光缓缓扫过群臣。实则无需众人劝谏,她心中早有决断。纵使北秦不来求娶,她亦已将姬怜视为一枚筹码,将其下嫁给她钟意的世家,用以笼络人心。 她负手起身,望向华盖殿外流云浮动的天际:“朕以为,姬怜既享帝卿之尊,便当履行帝卿之责。” “太常督礼。” “臣在。” “去回复北秦,大周愿结秦晋之好,永固邦谊。太常院即刻筹备帝卿嫁妆事宜。” “今日议事已毕,众卿退下吧。” 簌簌脚步声渐远,华盖殿重归寂静。 未过一会,忽闻一阵急促步声,以及秉笔使急急阻拦之音,“贵君,无诏不得擅入华盖殿。” “让开!” 一声冷叱破空而来。 谢鹤澜拂袖,冷眼斥道:“速去通传,本宫有要事面圣。” 秉笔使好一阵踌躇,转身去殿内之后,不过一会便出来,躬身请谢鹤澜进去。 姬昭下诏时便料到谢鹤澜会动怒,却未想他来得如此之急。 她抬眸看向眼前人,双颊犹带疾步而来的红晕,喘息未定,显然是一得消息便匆匆赶来。 “陛下,为何要令帝卿与那北秦联姻?” 谢鹤澜难抑心头怒火,素日冷静自持的他此刻竟显失仪。眸中灼焰翻涌,径直质问道:“陛下可知北秦婚俗?” 姬昭搁笔淡然,“谢卿且细说。” “北秦鲜卑奉行收继婚制!若妻主亡故,便由妻主之妹继承其夫。若妹亦死,则转予族中旁亲。男子无从反抗,唯死方可解脱!” 他颈间泛红,声如裂帛,“如此蛮荒之族,我大周竟要将尊贵帝卿下嫁那从未见过面的粗莽武妇。陛下可曾有一分怜惜帝卿?” “谢卿所说的这些,朕自然知晓。” 姬昭话锋一转,指节倒扣在案上,“他既生于洛邑姬氏,享尽荣华,便该为大周尽一份力。岂有只受供奉而不担责之理?” 她轻啜茶汤,缓声道:“朕知谢卿与姬怜乃闺中挚友,时常走动,洵儿亦疼爱这位小叔。” 眼神微动,秉笔使即刻高举圣旨奉至谢鹤澜面前。 姬昭道:“不如就由谢卿代朕宣旨,并督导姬怜备嫁事宜。待出嫁那日,亦由你在百官面前为他簪金祈福,最是合适不过。” 啪的一声,是谢鹤澜毫不犹豫地甩袖,将圣旨掀翻在地。 殿内众人霎时双膝跪地,额心贴伏,战栗不敢仰视。 “我拒绝。” 谢鹤澜袖中双拳紧握,“我不会宣此旨,更不会出席婚仪。陛下这是在强夺怜郎余生,逼他赴死路!” 姬昭扫过地上圣旨,面色无波:“前朝司马昱曾嫁幼子于外邦。谢卿需知,和亲旧例非我姬氏首创。” 谢鹤澜冷笑一声,面上表情有些扭曲,“那位明珠皇子确是外嫁。可他嫁的是五十八岁垂死可汗!守寡后遭其女侵占,生下一子一女后,又因触怒被赏给族妹,从一国王夫沦落旁系偏房!陛下,你何其残忍啊!” 姬昭愤怒拍案而起,咄咄逼人,“谢鹤澜,人命自有天定!你倒有闲心哀悯百年前亡魂,不如好生想想如何劝解姬怜!” 她越过书案,与谢鹤澜怒目而视,“你在这儿跟朕浪费什么口舌!朕的旨意绝不会改,姬怜必须嫁!” “我不去!任是陛下如何说,我都不会去!” “好!好!好!” 姬昭怒极反笑,声色森冷:“来人,将贵君请回蓬莱殿,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将贵君放出来。” 她随手一指殿内一人,语气淡漠:“你,把圣旨拾起,速去帝卿府宣诏。再调几队金吾卫前往,把府邸护得滴水不漏。便说城中近来盗贼横行,还请帝卿安分在府,好生待嫁。” 这就是变相的软禁了。 众人颤声回:“是。” 动作很快,秉笔使带着一干众人前往帝卿府。 姬怜一听有人在外头高唱圣旨到,双膝莫名一软,整个人似就要倒下,身旁的绛珠眼疾手快地将其扶住,忧心忡忡地喊一声“殿下”。 他充耳未闻,眼 中只有秉笔使手中那一卷明黄的圣旨。 说起来可笑得很,不过薄薄一张绢帛,却能将一个人的命运简单地定下。 秉笔使朝姬怜躬身一礼,见其跪下,将圣旨展开,朗声将其内容念出。 “皇族姬氏姬怜,聪慧敬敏,温婉谦恭,朕感其德行有嘉,品性可托。今大周与北秦修好,有意永结邻和,故将其外嫁于北秦王庭,为王夫。钦此。” 绛珠乍一听闻此圣旨,满目惊惶地看着姬怜的背影。 只见他只是神色寂然,恍若一潭死水,不起半分涟漪,声音亦淡漠无痕:“臣姬怜,接旨。” 难道终究还是逃不过命运吗? 他无力地攥着圣旨,脚步沉重,一步一步走回寝房,坐在铜镜之前。 明黄绢帛铺展开来,他复又读了一遍,唇角溢出一声冷笑,然而胸腔里的酸楚,却如瀑倾泻,再无法遏制。 泪珠接连不断,自眼尾滑落,滴在明黄圣旨之上,将一角染湿。 绛珠一路看着殿下如何与谢大人渐生情意,如今目睹他垂首默泣,心中亦酸楚不堪,伏在姬怜膝上,仰首颤声道:“要不要写一封信,将困境告知谢大人?” 姬怜泪眼蒙胧,声音哑得厉害:“她正在外推行土断,你要我如何叫她相助?难道要她毅然决然地站在大周与北秦之间,只为我一人而撕破脸吗?” 指节用力,圣旨褶皱纵横,泪痕滴落一大片。 他哽声低语:“我怎能逼她落入如此境地?我不能这么自私。” “就算我真的写信了,我亦不知她如今到了哪里,你要我写信寄到哪里去。大概这就是命吧,梦里的事终究成了现实。我和她终究是……” 他指腹抹去泪痕,艰难吐出最后几个字:“我们终究是……有缘无分。” 自圣旨颁下,全建康皆知,半月之后,帝卿姬怜将随北秦使团远嫁她邦。 帝卿府亦被严密看守。膳食要先试毒,以防他自尽。寝室、床榻也要仔细搜查,不许留一件尖锐之物。 前来为其量嫁衣尺寸的绣郎见到姬怜时,皆不免心惊失色,见其已然面色惨白,双眸空洞,唇色干裂,一副形容尚存,神魂早已飘散的模样。 回报至华盖殿时,只言姬怜常常翻出梳妆台抽屉中的几张信纸,上头画着几只小狐狸。 姬昭闻言,不以为意,只冷冷吩咐:“严加看守,不许出半点差池。” 十五日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眨眼之间,便到了众所周知帝卿出嫁的那日。 前一日,宫人特地将姬怜请回婆娑阁。 甫一破晓,喜服、祥凤团扇等物鱼贯而入。他淡漠一扫,与梦境里别无二致,只是更华美罢了。被人按坐铜镜前描妆,又被拉起着穿上喜服,接着如梦境般,被迎到太极殿前。待姬昭亲手为他插上金簪,文武百官俯身朝拜,他便登上覆着红纱的辇车。 官道两旁,万民喧嚷。 姬怜麻木地流着泪,耳边却尽是欢呼与笑语。人人都在庆贺,大周帝卿将远嫁北秦,荣登王夫之位。 偏此时,一阵春风卷起红纱,一名骑在母亲肩上的小女孩看见了他脸上的泪,清脆喊道:“娘亲,我看到帝卿殿下哭了,他好伤心。是不是其实他并不想嫁去北秦呀?” 声音随风传来,直击耳鼓。姬怜循声望去,却只见那母亲慌张捂住女儿的嘴,拉着她隐入人潮,不复踪影。 辇车自朱雀桥驶过,沿乌衣巷而行,经过谢园。 此时此刻,他才明了为何谢廷玉那夜没出现在他梦境之中,原来是早就出了建康城。 老天啊老天,你何其残忍,连这都算到了吗? 早就算好她会远行在外,算好她不知情,算好等她归来时,他已深陷北秦,从此天各一方,再无重逢。 一念至此,犹如钝刀凌迟,一刀又一刀割在心上,刀刀见血,却偏不致命,逼他生生承受。 他双手掩面,在辇车内呜咽失声,泪与哭音不断溢出纱幔之外。 人潮尽头,袁缚雪立于高楼,透过楼阁窗扉,冷眼望着那辆红纱辇车,一点一点驶出建康,直至消失不见。 姬怜蓦然回首,隔着泪雾望见城墙楼上赫然镌刻的建康城三字,唇瓣轻轻蠕动,喉间发紧地挤出两个字:“廷玉……”声音极轻,随风散去,只余满目泪光—— 作者有话说:今天其实算日7了,一章3500,连写两章3500,那不就是7000个字。 预收《一胎三宝,但龙傲天生》求求收藏,等我写完这本会去完善专栏里的文案和梗,大家看看我的预收啊!!!!!!本作者真的很害怕下一本是完结v 第108章 谢廷玉在出建康城之前,曾前往袁园查核人口账目,与袁望舒细细商议过,最终定下方略,由简入难,先自北方查起,再逐步南下至会稽郡。 虽如此,终究是一边行,一边查,行程难免迟缓。 幸而先前北上支援彭城时,亦曾途经这些郡县,不论是地方官员,抑或籍籍无名的士族门第,皆额外配合。想来是耳闻过谢廷玉攻城如雷的手段,不敢心存欺瞒,故一路还算顺遂。 至此一夜,一行人已抵下邳。 入驿站客馆,众人稍作休整。与此同时,几名早在附近蹲候的仆从,见到马车旗帜上金线压实的谢字,心神一震,连夜疾奔,直往一处而去。 不多时,停在下邳陈氏园门。 夜色沉沉,管家急步入花厅,只见堂中灯火辉映,十余位女郎围坐一处,眉眼皆是焦灼。 管家俯身一揖,声音急切:“家主,那位自建康来的谢大人,如今已在驿站歇下了。” 正中间的陈颜倚凭在几案旁,双眸紧闭,神色沉凝,其余诸女也皆是愁容满面。 有一女郎忍不住出声,“大姐,这位谢大人攻城时我们都见过,面若观音慈和,手段却似阎罗降世。此番恐怕只能交出……” 身旁人冷声呵断:“胡言!你可知庄中藏了多少流民?前次起义暴徒闯庄杀人掠奴,若此刻交人,庄田农耕、基业生计,你要如何维系?!” 那女郎颇有些委屈,“那也总好过没命吧。我可不想被那谢大人手起刀落,把我脑袋砍下来当蹴鞠踢。” 此女名曰陈熹,年方十六,乃陈氏宗族最幼。攻城时曾遥见谢廷玉挥刀斩落一人首级,又一脚将其踹向敌脸。 那行云流血的画面时时在她脑中回响,夜来覆衾,尽是谢廷玉将人头当球踢的惊悚景象。 她真的只是想活着啊! 陈颜轻转拇指翡翠扳指,沉声道:“都城那边传来消息,这位谢大人行事铁面无私,纵千金奉上亦不屑一顾,想来黄白之物难动其心。” “诚然,陈郡谢氏百年望族,园中珍宝堆积如山,已拥之物自然难起贪念。但我不信世人皆无软肋。” “又听闻这位小谢娘子曾于上清观修行数载,恪守清规,持戒禁欲,至今未与任何都城公子订下婚约。想来于风月之道。尚显生疏。” 她抬眸扫视宗族众女,目光最终落于局促的陈熹面上:“陈熹,你胞弟陈允乃淮泗第一绝色,年已十六,当择良妻。我身为族长,以为谢娘子与陈允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闻此言,众人视线霎时聚向陈熹。 她慌忙起身拱手:“大姐此计甚妙!我、我这就去与阿弟分说。” 陈颜吩咐管家:“明日设宴为谢大人接风,务必请其赴席。” “是。” 翌夜,谢氏马车停于陈园门前。车帘掀起,一袭石榴红裙的谢廷玉翩然下车,裙裾在灯火间流光溢彩。 一旁的袁望舒看着,冷嗤一声,内心只道:“装货。” 管家引众人至兰亭。 但见竹影婆娑间宫灯如昼,亭中设紫檀长案,珍馐美馔罗列其上,四周亦摆开数十副席案。 陈颜远远拱手相迎:“恭候谢大人多时!恐大人嫌寒舍简陋不肯赏光,见尊驾至此,心下方安。” 说罢亲自引谢廷玉至主案首座。 她轻轻拍手几下,云母屏风后顿时丝竹并作,声调悠扬,映得屏影摇曳。旋即,两对着舞裙的儿郎自竹林小径翩然而出,甩袖而舞,细腰尽显。 谢廷玉碗筷不动,抬手啜饮一口清茶,“没想到陈家主有如此闲情逸致。” “小谢大人此言差矣。这人世间纷扰繁多,外出途中想必有许多烦心之事,要是没有美食,美酒,还有美人相伴,那该多么烦闷呐!” 说到此,陈颜哈哈大笑一番。 谢廷玉抬眸,见宫灯掩映间一年轻儿郎踏莲步而来,悄坐身侧。双手轻叠膝上,眸中秋波流转:“谢大人。” 陈颜适时道:“此乃我族中儿郎陈允。自闻大人 攻城英姿,久怀仰慕,苦求多时才得允坐于大人身侧。” 话音未落,陈允已斟清酒一盏奉至谢廷玉手边:“大人请用。” “啊……” “其实,我也不是很近男色的。” 陈颜与陈允面色骤僵。陈允筷间本已夹起佳肴,悬在半空微微一滞,终是默然转箸,落于自己碗中。 “毕竟我此番是为督办土断之事而来,非为游山玩水、寻欢作乐。” 谢廷玉转首对陈允温言道:“你起身离开吧,我不喜欢陌生儿郎坐得离我太近。” 邻桌偷觑许久的陈熹面色一僵,口中鲜美的鱼脍霎时如嚼蜡般无味。 陈允眸中泪光涌动,方才不过落座片刻,便被逐下,简直如在脸上重重扇了两记无形耳光,火辣生疼。他嗫嚅开口:“谢大人,我……” “下去。” 谢廷玉笑靥依旧温柔,语调却冷如寒冰,“我素来不对儿郎动粗,但若屡劝不改,也休怪我无情。” 陈允只得掩面含泪离去。 陈氏一族纷纷搁下手中玉箸,眼见这位远道而来的谢大人执盏起身。 “上回见诸位时,尚被起义军打得如惊鼠缩踞园中,寸步难行。不过短短数日,竟又能锦衣玉食。我心甚慰。可见我大周子民生机之韧,实非凡力可摧。” 谢廷玉执玉箸轻叩酒盏,击节应和丝竹之声。 她长叹一声,“诸位美酒喝着,美馔吃着。我倒是想问问,这些从何而来?难不成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她手掌轻按陈颜肩头,拍了两拍,“是你们园中那些佃户、流人辛苦耕作出来的。本是蒙朝廷恩典,赐白籍为良,如今却被强征为奴,困于园中,生生沦为人家奴仆。可叹啊,本该自由,却又被打回枷锁,我怎能不为之一哭?” 手指一松,青瓷酒盏猝然坠地,清脆破碎声骤然炸开,酒液溅散,洒在谢廷玉的裙摆点点滴滴。 这一声,却好似铡刀凌空落下,直悬在陈氏众人头顶。 陈颜猛地起身,旋即双膝一软,扑通跪地。其余人等面色惨白,亦纷纷随之叩首,满座死寂。 谢廷玉语声骤沉,“还望诸位能够配合我行土断之事,若是有任何藏匿现象,也莫怪我无情。” 又展颜一笑,“今日的美食不错,可惜我已无心落座,为了不扫大家兴致,我便先行离开了。” 袁望舒亦起身离开,与谢廷玉并肩而行,“你这般威慑,吓得他们筷不敢提,兴致早被你扫尽了。” 谢廷玉轻笑:“无妨,你我回驿馆吃得下便好。” 二人行至园门,忽见一人焦灼候在车辕旁。见她们出来,急从怀中取出一信,双手奉予袁望舒:“三公子有急信送至。因寻娘子不在驿馆,特来此等候,嘱定要亲手交予娘子。” “缚雪来信?” 袁望舒蹙眉接过,与谢廷玉一同俯身入车厢。指腹按压信封,“里头鼓囊囊的,不知写了什么。倒是头回见他写这般厚的信——” 话音未落,她刚览数行便面色骤沉,将信掷于谢廷玉膝上,硬声道:“我三弟写与你的信。自己看罢。” “啊?”谢廷玉双手一摊,“天地可鉴,自彭城归来后,我未与你家阿弟说过半句话。” “我自然知晓。”袁望舒冷哼,“少啰嗦,看你的信!” 袁望舒拈起一块猪肉脯塞进嘴里,边嚼边打量谢廷玉读信的神情。但见她初时面含春风,读着读着却如坠冰窟,再抬眼时眸中肃杀凛冽,仿佛随时可提刀杀人。 “怎、怎么了?信里可是写了什么?” 袁望舒一把夺回信笺,愕然道:“怎的我们离京后突然定了周秦婚约?按这形势,我们与北秦之间可是迟早要战啊!” 再细看时更惊:“我三弟竟连北秦使团返程路线都详述了。她们原来是要从彭城归国?” 她抖抖信纸,赫然落出一张彭城周边舆图,吕梁山林、泗水渡口皆标注分明。 “稍后回驿馆,我不与你用膳了。需点些人马连夜赶赴彭城。” 袁望舒不解,“你去彭城干嘛?” “抢人。” “谁?” “怜怜。” “怜怜是谁……?”袁望舒后知后觉,瞠目结舌,“不是……你何时与帝卿有了私情?!” “约莫是从你在清凉山庄办花宴起。”谢廷玉语气平淡。 袁望舒看看她又看看信:“所以我阿弟写信是让你去截这桩婚事?” “不然呢?袁郎总不至于写信过来逗人玩的罢。” “谢廷玉!” 袁望肃然按住她肩,“你若劫亲,便是将陈郡谢氏架在火上烤!行事前好歹想想谢大司徒,想想整个谢氏!” 谢廷玉颔首,“有道理,那我做此事时须得更谨慎些,万万不可令人看出是我做的。” “正是该谨慎…呸!”袁望舒急道,“不可!此事关乎周秦邦交,你若毁婚,无异撕破两国最后颜面!” “北秦那边早就没脸了,还需要我撕?” 谢廷玉拂开她的手,整了整裙摆:“此事任你磨破嘴皮也无用。我行事只凭本心,无人无事可改。” 她抬眸平静看来,目中却蕴冷怒:“下邳后续土断事宜便托付于你。待我抢回人,自会归来与你会合。” “不是,谢廷玉你、哎!谢廷玉!” 袁望舒追喊不及,只见她径入客房。不过一盏茶功夫,再出门时已换上一身玄色劲装,腰间红绸横刀凛然在侧。 很显然,她说的抢人是来真的。 袁望舒展臂急拦:“我并非要断你姻缘,可你总该顾全大周大局!” “望舒娘,如果我不去抢人,我只知我会后悔一辈子。” 谢廷玉眸光如刃,“凤阁里那些腐朽文臣的秉性,你岂不知?她们宁可怯懦守成,也不敢有半分反抗之志,这就是如今的大周!宁愿牺牲一个儿郎,也不愿放手一战!” “若她们真有半分血性,何至于以联姻求苟安?没有。” “非得等北秦铁骑撞开大周城门,刀抵着她们喉咙,才可能勉强透出半分反抗的念头。” 谢廷玉绕过袁望舒,翻身上马,“我绝不会眼睁睁看怜怜远嫁异邦。这样子,既对不起他,也对不起我的心。” “你……你……你是真的喜欢上这位帝卿殿下了?”袁望舒不可置信地再问一遍。 谢廷玉斩钉截铁,“是。” 浓墨般的夜色中,她勒转马头,一声令下。骏马长嘶人立,毅然踏向彭城方向。数名谢氏亲卫紧随其后,蹄声如雷破开沉寂。 ———— “撕拉——” 衣衫破裂声骤然响起,随即一声惊呼被大手捂断。绛珠被人强行拖向队伍后方。 一声又惊又怒的冷斥划破夜空。 “住手!你要对我的宫侍作甚!” 绛珠只觉钳制骤松,急吸一口气逼回泪水,掩住撕裂的前襟奔向姬怜。 “殿下……” 姬怜握住他颤抖的手,舌尖紧抵上颚压下战栗:“此处尚在大周境内,非你北秦疆土!休得对我的宫侍无礼。” 那人上前几步,忍不住再度打量姬怜好几眼。她早对这位绝色帝卿垂涎不已,不论是容貌,还是身段,都是一等一的好。 一想到如此美人将归皇姐所有,心头燥火更盛。 赫连漪哂笑道:“现在我们都快到彭城了,眼前就是吕梁山林,走过这座丛林,没过多久就会进入我们北秦。到时候,你还有现在这么傲气吗?” 她嗓音渐沉:“若不愿让下人伺候,不如你亲自——” 言语在看到姬怜从袖中抽出一柄金错刀,抵在喉间时戛然而止。 “若你等敢碰我或我宫侍一指,我立时死在你眼前。没有我而抵达北秦,你如何复命?” “性子还真的是烈啊。” 赫连漪往地上啐了一口,心里那股想把眼前这美人粗暴地按在身下蹂躏的燥火烧得愈加旺盛。 她猛一把夺过随从呈上的马缰,踏镫翻身上马,扬鞭厉喝:“传令加速行进。一月之内必须抵达北秦!” 姬怜携绛珠步入马车。 车门阖上,隔绝了外头的嘈杂。 绛珠伏在 姬怜的膝盖上,哽咽哭泣,肩膀止不住颤抖。 姬怜沉默不语,只是伸手轻抚他的脊背。 自出了建康以来,这些北秦使团的人便有些按捺不住,已先后有数名宫人遭到她们的毒手,屡禁不止。 他虽为帝卿,意欲呵斥震慑,却因身在囚笼,反倒无可奈何。几日前,更有宫人承受不住屈辱,纵身投河,以命殉节。 尚在大周境内尚且如此,若至北秦,他又该如何自处? 姬怜阖上眼,于一片虚无的黑暗中轻声呢喃:我好想她。 赫连漪策马行于队伍最前,引众人踏入吕梁山林。 时值酉末,天际紫霞翻涌,落日半掩于云霭之后,几缕残光透过虬枝古木疏落洒下。山道崎岖陡峻,因恐连日阴雨,只得趁夜急行。 赫连漪口中叼着一根草,坐在马背上,猛地一停,双眼一眯,就见前头有一人骑着马,玄衣劲装,斗笠垂纱,面容隐于暮色之中。 “喂!” 赫连漪心中一凛,只听那人接着操一口流利的鲜卑语,“敢问阁下身后马车中所坐,可是大周帝卿?” 身后北秦护卫霎时拔刀环伺。众人正处山坳低地,四周巨灌木丛生,东侧陡坡斜倚如屏。 赫连漪厉声喝问:“你是何人?” 那人抬首抽刀,红绸缠柄在残光中倏然一闪。 “是来取你性命之人。” 话音未落,东侧陡坡骤然射来一阵箭雨,灌木中猛地跃出群玄色夜行服蒙面人,看不清面容。 谢廷玉自马背腾空而起,横刀破风直劈赫连漪面门。赫连漪翻滚下马,环首刀仓促迎战,却觉虎口震麻。 此人招式凌厉如电,力贯千钧,竟逼得她节节败退。 她自诩力大无穷,军中素有铁臂将之称,可眼前这人,无论招式、速度,还是力道,都让她渐感招架不住。 这究竟是谁?为何悍勇至此?又怎通晓鲜卑语? 赫连漪抬手用环首刀架住谢廷玉又一次猛攻,铿锵一声,刀刃相抵迸出火星。她的亲卫纷纷上前护主,却被谢廷玉长腿一扫,尽数踢倒在地。只见谢廷玉手腕一转,横刀垂直下刺,狠狠扎进地上亲卫的咽喉,再猛力拔出,一蓬鲜血溅在旁侧灌木丛上。 谢廷玉边打边逼近车辕,赫连漪举刀欲拦,却被谢廷玉刀光一闪削中手腕,当场臂膀落地。谢廷玉又一脚猛踹其胸脯,拽开车门钻了进去。 赫连漪痛得在地上打滚,目次欲裂地大喊:“给我拦住她!” 宇文玥见状,翻身而上,举刀护在车门前,死死阻住来袭之人,不让任何一人逼近。 车外撕心裂肺的惨叫与金戈相击声此起彼伏,姬怜紧紧握着袖中金错刀,目光一瞬不瞬盯着车门。 车门骤然被推开,那人摘下斗笠的刹那,他猛地捂住嘴,压抑住脱口而出的惊呼。 “是我。” 谢廷玉单手撑在车壁,沉声叮嘱:“待会我驾马冲出去,你们务必贴紧车壁,莫要乱动。” 此刻姬怜心中翻涌的震动难以言表,却知并非交谈时机。他强自镇定,低声道:“那你小心。” 话音刚落,谢廷玉再带上斗笠,车门再度合上,马车瞬间疾驰而出。 山道崎岖,石块嶙峋,车身颠簸剧烈,纵然二人死死贴靠车壁,仍被震得头晕目眩。姬怜只觉胸口翻江倒海,胃中如被掀翻。 车轮滚滚,疾驰不减,耳畔仍能听见身后紧追不舍的马蹄声。 不知奔行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绛珠急忙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姬怜。他揉着太阳穴,将胸腔中汹涌的悸动与惊惶一点点压下,方才勉强镇定下来。 踏月骓从后头迎上,亲昵地蹭蹭谢廷玉的脸颊。 不多时,宇文玥领着一众人跟上,“主人!” 谢廷玉颔首吩咐道:“我们就在此处暂歇,你们去寻些果腹的野果,再打几只活物回来。” “是!” 车门被推开,谢廷玉眸光微动,只见姬怜一袭喜服自内而出。鬓发散乱,面色惨白,可在四目相对的那一瞬,眸底却泛起水光,唇瓣轻轻蠕动,低声唤:“谢廷玉,你来了。” 谢廷玉眨了眨眼,唇角微弯,温声笑道:“要不要带上换洗的衣裳?还有皂荚,我带你去寻个清净处,好好打理一下。” “好。” 姬怜点头,复又转身入车,不久便挽着一个小包袱出来。 踏月骓嘶鸣一声,二人并肩上马。姬怜双臂紧紧环住谢廷玉的腰,下颌轻轻抵在她肩头。马蹄声急促如擂鼓,他却只听见胸腔内那颗心脏在狂跳。 咚。咚。咚。咚。 这一刻,他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踏月骓停在一泓清湖前。四野寂寥,湖水澄澈如镜,唯闻虫声窸窣。 姬怜自包袱中取出一颗夜明珠,以丝绦系于灌木枝头。 莹润烛光中,映照着两人的面容。 谢廷玉轻抚他脸颊,指尖摩挲下颌,“好像比上次见面时瘦了些。” 姬怜鼻尖微红,喉间哽咽:“出门在外,即使是住在驿馆里,有美馔佳肴,亦是难以下口。” “为何?” “因为你不在我身边。” 声音嘶哑,带着一丝委屈,又有几分无助。 姬怜张开双臂环住她的腰,将脸埋入颈间,唇瓣轻触耳垂低语,“我夜不能寝,食不下咽,很害怕,很害怕,很害怕。” 连道三声很害怕,小狐狸非常委屈地低声啜泣着。 “她们根本不是人,肆意调戏我的宫人,无视我的命令,呜呜呜,谢廷玉,幸好你来了。” 姬怜抬首,顶着一张泪流横流的脸,“你看,我都说我的梦很准了,你还不信。” 谢廷玉拭去他眼尾的泪,“没有不信呀。你看我这不是立马赶来了。” 双手轻柔地捧着他的双颊,这是谢廷玉很喜欢对姬怜做的一个动作。 “乖怜怜,待会你吃多一些,晚上亦可睡个好觉。” “你会睡在我身边吗?” “会。” 姬怜语带踌躇:“你为我搅乱两国联姻。我的身份是否会拖累你?” “不会。” 谢廷玉额间与他相抵,气息交融,“我方才伪装成鲜卑人,说得尽是鲜卑语,衣着亦是无标识玄衣,无人能察。” “怜怜,去沐浴吧。我与踏月骓在此守着你,莫怕。” 踏月骓适时轻嘶应和。 姬怜眼睫微颤,紧搂谢廷玉不放,低声如诉,似是下了很大决心:“谢廷玉,与我一同沐浴如何?” 谢廷玉眸光微深,“你可知邀我一同沐浴,会发生什么吗?” “我知道。” “我原以为,可待洞房花烛之夜再与你一同奔赴巫山,可我等不得。突如其来的赐婚,已将我心击得七零八落。” “做这等事,根本无需洞房花烛时。” “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 姬怜深吸一口气,“谢廷玉,就在今夜,让我彻底成为你的人。我要你完完全全地拥有我。” “在这?” “在这。” 指尖轻颤间,鲜红束带簌簌坠地,“如你上次所说,以天为被,以地为榻。” 他贴近,耳畔虫鸣如笙箫齐奏:“你听,连天地都在为我们庆贺。” 舌尖轻描她唇瓣,声线靡靡,“我不想等了。无穷无尽的等待只会耗尽我的神魂。” 气息交融间低喃:“人生得意须尽欢。只要是你,只要是谢廷玉,任何时辰,任何地点,我都甘之如饴。” 待她唇关轻启,他渡入温热吐息:“今夜,你便教我何为巫山云雨。” 阔别已久的深吻结束,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 姬怜后退几步,在夜明珠柔光映照下,一件件褪去衣衫。喜服、中衣、亵裤依次委地。 莹莹清辉勾勒出他玉雕般的美丽身体。 无瑕肌肤上一点殷红守宫砂缀于小腹,随急促呼吸轻轻起伏。 长腿窄腰,曲线迤逦,每一处皆蕴着惊心动魄的诱惑。 他转身,墨发如瀑拂过光洁脊背,赤足缓步踏入湖中,漾开圈圈涟漪。 姬怜于水中回眸,向岸上人伸出手:“要来么?” “来。”—— 作者有话说: 老实人作者雪岛开始在作话问读者能否点一下预收+作者收藏 朋友:说真的你的预收连个梗都没有就要你的读者收你真的很会道德绑架…… 雪岛(泪眼汪汪,无措地对手指):我想不出来是我的错吗?不是大脑的错吗?为什么要说人家,呜呜呜呜… 第109章 夜空澄澈如洗,星子零星点缀,两朵流云缓缓偎近,层层叠叠,直至合而为一,不复分离。 它们偎得如此之近,密不透风,天与云影,再无罅隙。 圆月下,湖水原本澄澈如镜,忽而漾开圈圈涟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似乎再难止息。 “……唔……” 姬怜被抵在湖畔,双臂紧拥谢廷玉,唇瓣微张,神魂恍惚,喟叹声声溢出齿间。 那陌生却彻骨的感觉,将他的每一寸神魂绞得散开。 姬怜双眸骤然睁大,天际点点星光仿佛倾泻入他眼底,光影流转,失神之下,尽数泻出。 “我……我……” 麻胀之感仍存,姬怜咬唇窘迫望去,蛊虫因方才的起伏仍在血脉中疾速游走,“怎么那么快……我、我……” 他面颊染红,声音细若蚊吟,几不可闻,“太、太紧了。” “男子的初次都是如此快的。” 谢廷玉于姬怜鼻尖上落吻,“你怎么能怪在我身上?” “我没有。” 姬怜讨好般去吻谢廷玉的唇瓣,任由她轻咬、细啮,舌尖辗转间,“我、我是怕你嫌弃我。” 一阵隐约的酥麻混着炙热再度缓缓腾起。 “怜怜你真可爱。” “怎么会嫌弃你?” 谢廷玉指腹轻轻摩挲他光洁的脊背,一圈一圈打转,舌尖卷住他,“这种事多几次便能找到乐趣了。” 相比于方才的囫囵吞枣,这次皆缓而不慢,绵延悠长,却一下又一下重重击在他魂魄深处。 她们之间无比的契合。 更紧,更切,直抵极处。 姬怜在这片仿若隔绝的天地中死死拥住谢廷玉,眸光失焦,望着仍泛着涟漪的水面,含住她的耳珠,竭力平复体内奔腾不休的热浪。 她果然没说错。 这等极致的欢愉,全身心的沉沦,委实令人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诚然,也是只有与她在一起,才能有如此美好的体验。 起起伏伏间,两人面庞皆濡满了水珠,发丝皆湿。 谢廷玉双手轻捧着姬怜的脸,几颗晶莹的水滴自他额角滚落,一路滑至唇畔,正停在那颗明艳的红痣上。 她含住他的唇瓣,舌尖勾去那滴水珠,再顺势探入他口中,与他缠绵。 明明身处冰冷的池水中,却四下皆似被炽热浸透。 姬怜眼前一片万花烂漫,看不真切。 只觉自己如一只落入猎人手中的小狐狸,挣扎不得,只能任人掌控。 “唔,我们、我们要去哪儿?” 感到被牵着的手,他随之走出池水。 踏月骓静静立于湖畔,温驯地等候。清澈的马眼中,只见主人携着另一人的手,渐渐没入浓密的灌木后。 窸窸窣窣的声响渐起。 踏月骓不由得打了个响鼻。 人类的事情它不懂,只是灌木丛后那断断续续的喟叹与呜咽,却让它一匹马都觉得脸红心热。 “我不行了……呜……我要起来……” “谢、谢廷玉,坏蛋!” “这都多……多少次了?” 良久,靡靡声息方才渐歇。 踏月骓好奇地绕到灌木丛后,只见两人不论是寸缕不着的身上,还是发间,都沾满了不少草屑,泥土,以及水珠。 那个被主人抢回来的男子,全身都好似浸泡在霞光里,满身泛着淡淡红晕。他眼眸湿润,红肿的唇瓣一张一合,都在控诉主人方才的行径。 他低声喃喃,说不过初次,怎地频频至此,必然是破皮肿痛了。 主人与他十指交扣,信誓旦旦地说要是第二日真的肿了,她就替他擦药云云。 “走开啊,谁要你擦药了。你这么坏,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地替我擦药!”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主人转身欲走,他却如藤蔓般自后环抱住她的腰,哑声央求主人别走。谁知主人回首笑笑:“是不是真的肿了?让我看看。你现在都有些硌到我了。” 谢廷玉手举夜明珠至姬怜面前,再慢慢下移,莹润的珠光映照下,怜郎身上的各种指印皆未消。 光影滑落至平整紧致的小腹,那抹朱砂圆点早已褪尽,只余白皙一片。 她伸手去触碰,指腹下仍有着朱砂粗砺不平的感觉。 “我的守宫砂没了。” 姬怜亦垂首看着那处,低声喃喃,“你把我的清白给夺走了。” “你要对我负责。” 谢廷玉郑重点头,“好,好,好,一定对你负责。” 夜明珠照亮一处,谢廷玉仔细检查,“没有肿,只是怜怜你太兴奋投入,还未平复下来——唔——” 姬怜羞赧不已,捂着谢廷玉的嘴,“你不要说了,不许说!” 踏月骓不懂。 人类的世界真的好奇怪。 谢廷玉携着姬怜回去,底下的人早已生火,将打猎所得烤得滋滋作响,腾起一阵肉香。篝火旁清理出一片空地,厚厚铺上毡毯,供人歇息。 绛珠见姬怜下马,连忙迎上前去搀扶,只是今夜他步伐微颤,与往日不同。 姬怜将身上的喜服褪去,穿上素常衣衫,方才出得车厢。谢廷玉已在外头候着,伸手将人稳稳接下。 谢氏亲卫齐齐看去,一个个瞳仁微缩,目光不由在那位陌生男子身上多停了几分。其中只有岑秀一人是知道姬怜的身份,但也默不作声。 宇文玥吹了声口哨,半开玩笑道:“原来主人此行,是去抢心上人了啊。” 她胳膊肘捅捅岑秀,“你知道这男子是谁吗?” 岑秀涨红着脸,只摇头说不知道。 她要是知道也不敢啊!她怎么敢说的啊! 待用食后,谢廷玉扶姬怜上马车,寻一块毡毯,躺下。 将将坠入梦乡之际,鼻尖忽萦一缕熟悉青莲香。有人灵巧钻入盖在身上的毛毯里,睁着尾梢微扬的狐狸眼凝望她。 “方才都说了要同我睡,你为何撇下我一人。”姬怜指腹滑过谢廷玉的眼睫,“我要抱抱,我要同你睡在一块。” 谢廷玉手臂揽在姬怜腰间,半梦半醒间呓语低喃:“我见你的宫侍也在马车中,难不成你要我睡在你与他之间,好享齐人之福?” “谢廷玉!” 姬怜气急,贝齿轻嗑她的唇瓣,旋即将头埋进她的肩窝。一路上的胆战心惊,终于在此刻,在她的怀抱中渐渐消散。 一行人马不停蹄,挑小道疾行,直返下邳。 袁望舒怔然看着谢廷玉下马,又亲手自车中接下一位头戴帷帽的儿郎,心中震撼难言。 她真的没想谢廷玉真能这般干脆利落,把人抢到手! 不是,这也太快了吧! 袁望舒轻咳几回,将谢廷玉拉到一旁,低声道:“你为情抢人,我本不置喙。但你打算将人安置何处?别忘了,我们有正事在身。” “这确实是个好问题。” 袁望舒以为她会说将人安置在外头谢氏的山庄,谁知她清清楚楚道:“那便带着怜怜一道,去推行土断之策。” “……哈?你再说一遍?!” 谢廷玉又重复一遍,字字清晰,“我会带着怜怜一道南下。” 袁望舒险些气笑,见姬怜时不时往这边张望,更加压低声道:“谢廷玉,你这是颅内有疾吗?我们是去做事,不是游山玩水。” 谢廷玉轻笑几声,“不带着他,他怕是也不愿意的。” 于是,在无人再敢反驳的情况下,一行 人将下邳的土断之策查核清楚,旋即拔营启程,南行而去。 姬怜坐在马车内,悄悄撩开车帘,时不时与骑在马上的谢廷玉四目相对,这一幕被袁望舒尽收眼底,她冷嗤一声,打马从二人之间穿过,走到队伍最前列。 一行人率先来到淮阴。 沿途但见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拖着破旧行囊沿街乞讨。这些人一见姬怜车驾,纷纷涌上前伸手哀告。 袁望舒长鞭凌空一甩,冷眼扫过,流民顿时心惊胆战,踉跄退散。 这是姬怜首度离都城南下。往日建康城中所见,无非皇室世家的奢靡繁华,即便寻常百姓亦无这般潦倒之态。此刻直面流民惨状,方对民间疾苦有了真切认知。 谢廷玉见袁望舒正欲再次甩鞭,抬手止住,“不过乞食求生,何必严苛至此?” “你若是给她们,她们只会得寸进尺。” “可若是不给,恐生怨怼,反酿祸端。” 谢廷玉眼神示意,几个亲卫就把事先准备的粮袋分了下去。流民们接过粮食连连磕头,哑着嗓子喊“谢谢菩萨娘子”。 车马赶在天黑前入城。 无须谢廷玉额外吩咐,驿馆众人见这戴帷帽的儿郎与她贴得如此近,自然将二人安排至同一厢房。 谢廷玉携姬怜入内,不过片刻便独自离去。 廊下有驿郎见其罗裙华美,仪容清贵,顿时起了歪心思。 几声叩门轻响,姬怜启扉便见一浓妆儿郎含笑而立。对方显然未料房内另有他人,备好的说辞卡在喉间,满面窘迫。 姬怜一眼洞穿其意,冷声道:“你有何事?” 那儿郎梗着脖子,强自镇定:“原是来寻一位娘子,许是走错了房门。” “你没走错。” 姬怜面色森寒,不留情面道:“妻主她如今外出有事,故不在房内。但她绝非你可肖想之人,你还是速速离去吧。” 儿郎掩面,落荒而逃。 夜深时分,谢廷玉方归。她长发与罗裙皆染满水珠,正逢天际骤雷乍响,细雨顷刻倾盆,叮咚击打在未阖紧的窗扉上。 她随手阖窗,正欲解开腰间宫绦,忽有一双素手伸来,为她解开。 两人一下子贴得很近,呼吸交融。 谢廷玉低下眼,只见姬怜已凑近,轻嗅衣襟,确认她身上并无旁人气味,这才替她褪下外衫,低声道:“你去沐浴吧。” 待谢廷玉携湿发而出,姬怜执帕默默为她拭发,二人相对无言。 夜雨声碎,烛火渐暗,帷幔低垂。两人并肩而卧,被衾下,小臂与手背相贴。 谢廷玉阖目,本欲静心小憩,方数到第五个呼吸,便听身畔之人轻声开口:“自那夜你将我抢走,已过了十余日。” “嗯。” 谢廷玉不明所以,只是低应一声。 “也是自那夜之后,你亦十多日没碰过我了。” “是我无法满足你,还是你在外头有人了?” 谢廷玉骤然睁眼,原本欲沉入梦乡的困意顷刻散去一成,“啊……” 还未等谢廷玉张口说什么,姬怜自顾自地说下去。 “你们女人真的很花心,床榻上,床榻下两个样子。” 谢廷玉瞌睡如今去了两成,“什么?” 姬怜忽地翻身,凉意透体,整个人紧紧贴上她身侧,唇瓣轻咬她的耳珠,声线带着一丝怨意,“你自出行土断,算来已有一个月有多了罢。你们女人在外,除却有人献上黄白钱财,难道就没有人奉上俊美儿郎?” “确实是有,嘶——” 谢廷玉气息一窒,抬手轻拍他掐在小臂上的手,“但是我拒绝了。” “你方才不在房内,这驿馆里的驿郎自荐枕席来着,但是……” 姬怜的手滑到她的腰侧,指尖按住,语调带了几分醋意,“但是我说你不在房内,那驿郎便伤心地走了。谢姐姐,我这么说,你不会怪我吧?” 谢廷玉扭头,诚恳道:“不敢怪,不敢怪,我怎敢?怜怜,你这么做是对的。” 又道:“我今夜见你用膳时,也没吃多少醋啊,你今夜怎地掉入醋缸里头了?” 姬怜将小腿轻压在她膝上,“不知和那些儿郎比之,我与他们孰美?” “怜怜卫玠之容,旁人不过萤火,岂敢与明珠争辉?” 姬怜幽幽道:“那你为何不碰我?” “十来日,你夜夜躺在我身侧,当真是一根手指头都不碰我。” “那夜在湖畔旁,你得到我之后,就对我腻了,是吗?” 语渐低微,隐带泣音。细看时眸中已盈水光,泪珠摇摇欲坠。 谢廷玉心想:这娇美儿郎果真是水做的,说哭真哭是吧? “你谢廷玉这个时候做什么淑女,这是你的身份吗?你是什么好色之徒我岂能不知!” “看我现在无法再回到以往帝卿的身份,你就对我始乱终弃!如今我无依无靠,只能任你摆布,你要抛弃我便可抛弃……呜呜呜……” 谢廷玉从枕边摸索出一块巾帕,替姬怜拭泪,“倒不是不碰你,实在是怕你有孕。” 姬怜泪眼朦胧望去。 “袁郎曾说蛊虫在体,若有孕恐伤根本。我不忍你用避子汤药,毕竟是药三分毒,那夜之后从未让你饮过。凡可能损你身心之物,我皆不愿你用。” “我是想着,等我们回了建康,问问有没有什么不伤你身子的避孕之法。” 姬怜鼻间轻哼几声。 谢廷玉半支起身,面含促狭:“是我不好。” “我就应该自那夜之后,将你弄得下不来榻,榨干得一滴都不剩。” 姬怜眼神扑闪,面红耳赤,“你在这里胡乱说些什么虎狼之词呢!” 谢廷玉正欲躺下,姬怜再贴过来,吐气若兰,“谢廷玉,不过几回大抵也没那么容易有孕的。今夜,我要抱抱。” 此抱抱非彼抱抱。 帷幔之内,床榻轻摇。 初时只闻细碎喘息,继而断断续续的满足喟叹,最终化作难以辨明的泣音求饶,间杂一声声嘶哑的“谢廷玉”。 “怜怜,为何做这等事,你总爱唤我的名字?” 窗外雨声滴滴答答,淅淅沥沥,与室内缠绵声交叠回响。 那一处温暖、潮湿、紧/窒,与难以自抑的绞缠。 有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妻主。” 良久,床榻不再摇动,室内声息渐渐沉寂。 被衾之下,两人皆是未着寸缕,双腿紧密交缠,相拥入眠—— 作者有话说:作者收藏113啦!!好开心,作者收藏什么能达到1w呢?(INFJ就是这样的,连500都没有的时候,就开始肖想1w了,太理想化了[眼镜][眼镜]) 第110章 “这是哥哥你的帕子吗?” 田埂上落着一方素帕,银线压边,角上绣着几朵盛放的莲花。 小女孩弯腰拾起,望向柳树下纳凉的郎君。那人身着广袖宽袍,料子是她只在街上富贵人身上见过的流光锦。 她记得爹爹曾说过,辨人出身先看衣袍,再看手指。 小女孩拿着帕 子走过去,抬头又问一遍:“哥哥,这是你的吗?”指尖忍不住摩挲那丝料,只觉柔滑如云,与她家粗粝巾布天差地别。 姬怜于广袖下伸出手,温声道,“是我的。” 小女孩低头看看自己因耕种龟裂的手指,再瞧对方莹白无瑕的指尖,乖顺递还帕子。 爹爹说得对,这样娇贵的手,只会长在从不沾泥的人身上。而这种人,是她们惹不起的。 姬怜从袖中摸出一块麦芽糖,放到小女孩手中,“方才不小心弄丢的,多谢你给我捡回来。” 小女孩自随家人从北地逃至南方,便被当地虞氏大族强征为奴佃,从自由身沦作私奴。每日鸡鸣即起劳作,至日落方得一口吃食。 她盯着掌心那块麦芽糖狠狠咽了下口水,仰头问:“我真的能吃吗?” 见姬怜点头,小女孩这才毫不犹豫地将糖块含入口中,甜味化开时眼睛都亮了起来。 姬怜望向田间躬身劳作的人群,柔声问:“我原以为这是荒地,没想到此处竟有人耕种?可是你家的田?那些都是你家的亲戚么?” 小女孩摇头,咬着糖含糊道:“不是我们家的,我们也是替别人种的。” 她指向田埂尽头,那处有一群人在埋首干活:“那是我娘和爹爹。” 又虚空画个大圈:“这整片都是虞家的。听说她们富得很,连碗都是用金子做的。我们也本来不在这儿种地,是有个很凶很凶的人硬赶我们来,总嚷嚷这儿偏僻,别人可以找不到我们。” “所以你们是藏在这儿?” “还有很多人藏在不同的地方。说要是给那个恶人找到我们,我们就没有屋子睡,没有饭吃,要沦落街头当乞丐。” 姬怜方欲再问,忽闻一声尖利怒骂:“你个小瘪三竟敢躲懒!旁人都在干活,你倒享起清福?姑奶奶都没得歇,你倒会偷闲!” 那监工鞭子举至半空,忽见柳树后的姬怜,顿时怔住。 这世间竟有如此美的郎君。 这公子不仅容色惊人,衣袍华贵更显家世非凡,周身竟透着一种天然的威仪,分明是世家大族才有的气度,绝非她这等小人物能招惹。 她慌忙收鞭,挤出谄笑朝姬怜哈腰,转身又挂上凶相瞪向小女孩。那孩子机灵,一溜烟钻回田埂。 待监工再回头时,却见公子身旁多了一位华服女郎。罗裙流光,玉簪绾发,不过朝她淡淡一瞥,便如泰山压顶般令她胸闷窒息,只得灰溜溜缩回田埂。 谢廷玉牵着姬怜往回走,“你看,我都说了,早点来说不定能有意外收获。” 姬怜回握她指尖:“果真如此。这些人背地将你污作恶人,肆意败坏你的名声,竟恐吓佃户说若被你寻到便会沦为乞丐。” 二人登上马车,姬怜从暗格中取出一卷书册,提笔记录今日所见,其中比如有所谓荒田实为隐田,详载地理位置,耕作规模等情。 姬怜垂首书写时神情专注,一手轻压纸页,一手提腕运笔,簌簌数声便落就一行工整秀逸的字迹。 谢廷玉支颐凝视,眸中含笑:“这便是我的解语花?连回程要呈交凤阁的奏章都替我拟好了。” “就会取笑我。” 姬怜将书册递过,“若按官府册籍与这几日暗查对比,虞氏至少藏匿近千人。” 说到此处,姬怜一顿,疑惑问道:“那官府的册子你是哪里来的?” 谢廷玉垂首检视册页,“自然是夜里翻墙偷来的。” “虞氏在会稽盘根错节,离建康又远,向来藐视中央政令。而现任会稽内史姬骊,为保此地权位,怕早与虞氏暗通款曲。手中不知备着几本明账暗册。这还只是我放出声势人未至时窃得的,谁知底下还藏了多少污糟。” 谢廷玉摇头叹道,“此番北方流民南渡,虞氏麾下所匿佃户不知凡几,窃占朝廷资源更难以计量。这千人之数尚是保守预估,实则不过冰山一角。” 她轻拍几下书页,“我的土断之策,正是要为这些流民争得黄籍,使其不再为人所私有,得以入籍为民,享有与本地百姓同等的赋役与庇护。” “明明是为百姓谋福的良策,却被人诬为搬弄是非,我定要把这些隐匿之人逐一查出,让那些吞噬良田与人命的豪族无处遁形。” 言罢忽见姬怜凝眸相望,眼中似有星辉流转,不由笑问:“怎么了?” 姬怜嘴角浅笑一番,“你向来言出必践,我信你能成。待此事毕,必是美誉遍传,朝中地位更是又上一层楼了。” “我倒真的对这些美名不慎在乎。只要把事做好,也就了我此次出来的心愿了。” 谢廷玉俯身靠近,双臂环住姬怜,颏抵在他肩上,低声道:“有些困了,怜怜,借我靠一会儿。” 一行人入城门检验,见马车内递过来的过关文书一看,当即派人往会稽内史府递消息。 “内史!内史!内史!” 郡丞手忙脚乱跑来,姬骊从案上文书抬头,蹙眉,当即唾沫横飞斥道:“你好歹也是一郡丞,如此毛躁,成何体统!” “内史,那位从建康来的谢大人今日抵达余姚县,方才通过城门检验,现下正往驿馆下榻。” 郡丞待捋顺胸中气,自怀中取出过关文书双手奉上,“此乃方才验核的凭证,请内史过目。” 姬骊接过,展开通读一番,“若是按照日子计算,她此刻应当是在庐江郡那边,怎地突然来得这么快?” 看向郡丞,“此前我让你一早就备好地人口册子呢?” 郡丞欲哭无泪,“我按照内史您的吩咐,一共准备了五份阴阳册,可是全都不翼而飞了。” “不见了?” 郡丞缩颈后退,生怕这位内史一巴掌扇过来。 恰此时,又有一属官疾步入内,“内史,谢大人递来拜帖。” 姬骊接过,见帖上列着:陈郡谢氏,武安侯,司戎府上骑都尉,廷尉台司直兼土断督察史谢廷玉。 她拆开一读,里头只有寥寥数语:“今至余姚,候审验核,请速备册。”右下角押着陈郡谢氏的印绶。 郡丞上前瞧了一眼,不解地问:“这谢大人为何不写拜会日期?” 姬骊面色更沉,一巴掌便拍了过去,“你个眼睛长在屁股上的蠢人。这等不详书信,分明是让吾随时准备,免得措手不及,是在下最后通牒的意味!”说罢瞪向她。 郡丞被这掌掴得怔住,噙着泪意问道:“那……那内史,接下来我们当如何办理?” 如何办?姬骊心底同样泛起疑问。 自打得知当今天子下令推行土断,派遣这位谢大人亲临督察,她便早已密探过一番消息。 此人虽年岁尚轻,却声名渐起,不仅机敏非常,更兼武艺高强,数度出兵皆得捷报。 况且其母正居大司徒之位,位极人臣,可谓背倚参天巨木。而其自身又非徒有门第之势,实实在在兼具真才实学,乃世家女郎中凤毛麟角的佼佼者。 如今,这拜帖既不标明日子,只寥寥数语而已,不知究竟是下最后通牒,还是此人已洞悉余姚隐情,故意试探。 姬骊握紧手中拜帖,心思百转。 负手沉吟几番,对郡丞吩咐道:“走,随我今夜去虞氏园。” ———— 虞氏园。 虞仪双手揣于袖中,邀请姬骊一同到议事堂商议此次土断之策。 姬骊开门见山:“建康来的谢大人已下榻驿馆,不日便将亲查流民田亩。诸位有何对策?” 相比于姬骊的焦灼,虞氏等一干众人却神色自若,甚至是都无法从她们的神情上找到任何一丝惊惶之色。 有人轻哂一声:“不过是建康来的官儿,有何惧怕?” 又有人接话:“然也。年纪轻轻,曾在外游荡几年,见得些贱民疾苦,便妄想着为其伸冤讨天道,未免太过天真。她仗着有大司徒母亲撑腰,就算咱们将人口名册交上去,她也未必能看得出端倪。” 姬骊听得额角青筋直跳,“据我所知,土断之策正是这位小谢大人亲拟,非谢大司徒授意。且建康诸多士族皆在其威压下乖乖交册。” 堂中一瞬寂静。 虞仪垂目捋平袖上的褶皱,淡声道:“在建康自要作态,天子眼下岂能妄动?可这儿是距都城千里的会稽郡,山高皇帝远,这位谢大人掀不起风浪。姬内史,稍安勿躁。” 姬骊见众人如此轻慢,只觉怒火灼心。当初为保会稽权位与虞氏同舟,而今东窗事发在即,这群人竟仍浑噩度日,恨不能挨个一巴掌扇过去。 恁爹的,火烧眉毛了,还搁这儿呼呼大睡是吧。真的是一群死人玩意儿! 她粗声喝道:“这位谢大人绝非庸碌之辈。若真被她勘破什么,消息飞递 建康,等着你我的是罢官削爵。” 话音未落,席中有人面色一变,身体坐正,亦有人仍旧无动于衷。 虞仪指尖在凭几上摩挲,淡淡说道:“与其惊慌失措,不如款待一番。设筵请她赴宴,献上十万贯礼金以示诚意。若这番招抚仍然无效,那便只能另拟一法,断不能任由她在会稽掀起风浪。”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0-120 第111章 “我们这是在会稽郡,又不是在建康,姬内史,何必庸人自扰?” 姬骊一听此话,就觉得这虞仪是地头蛇当久了,分不清大小王。她心里嗤一声,“不知虞家主有何高见?” 虞仪一摆手,身后一人躬身近前:“姬内史,土断之策需验人口册、地契印信与租契文书。如今这些皆已伪造齐全,早先更在您处备下阴阳册自五本。” 不慎弄丢了阴阳册的郡丞,几乎将头埋进地里。 “现今流民已处置妥当,不愿走的匿于未上报之地耕种,其余的驱赶至邻县。那位谢大人纵有通天之能,怕也难将这些证据尽收手中。” 虞仪淡漠道:“至于那位谢大人是想走个场面,我们自当好说话,甚至可奉上不少钱财。若是不好说话,那便只好叫谢大人永久地留在会稽郡了。” 姬骊听至此处,双目圆睁如铜铃,骇然道:“你们竟要杀了谢大人?!” “有何不可?” 虞仪神色从容,“会稽多山,若谢大人巡察田埂时不慎走失,也是常有事。” 姬骊喉头干涩:“如何杀?” “姬内史来前,我们已商议妥当。明晚设宴招待谢大人,如今这帖子该已送到她驿馆了。她若配合,便相安无事,不配合,就当场杀了。” 姬骊这回是真的坐不住了! 眼见这群人竟围坐商议埋伏人数、刺杀暗号,说得有鼻子有眼,宛如群鸦聒噪筹谋,当真是一群乌合之众。 都快给姬骊气得无语笑了。 天姥姥,这群蠢货不仅要杀督查使,竟还要杀刚平定彭城的武安侯!真是被驴踹了脑子! 一想到这群人正在亲手送自己上西天,姬骊忍不住出声打断,“这位谢大人虽未曾领兵南下,但好歹也是带了些亲兵护卫在身边的,你们何以保证就能当场杀得了她?” 虞氏当中一小女孩即刻出声,“她只带寥寥数人,我虞园护卫上百!以多击少,岂有不胜之理?” 讲话的这小女孩名叫虞念,是虞仪的小女,自小跋扈张扬,天天逃学,书没读几本,半点学识也无。 虞仪却只是含笑点头,垂眸看看虞念,伸手去揉了揉她发苞,很是满意。 姬骊见状,借了个由头,趁机从虞园溜出来。她原是想与这群人商议对策,谁知蠢得能拍板定个灭九族的吉日,活像个疯了的土皇帝。 郡丞小心翼翼跟在身后,嗫嚅问:“内史,我……我们当真要参与此次谋杀?” “杀你爹个蛋!” 姬骊抬手又是一巴掌,劈头盖脸打在郡丞脸上,粗声骂道:“这官不当也罢!左不过我这内史还得看虞氏脸面才能行事。杀人?杀得了武安侯?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 郡丞从她这番话里嗅出一丝退意,试探着问:“那……那我们是要弃官而逃吗?” “还想着这破官?你个二愣子,命重要还是官重要?赶紧回去收拾收拾,连夜跑路吧!” 姬骊火急火燎回到衙署,连灯都顾不得点,摸黑钻到几架厚重书柜最里头,蹲身揭开几块木地板,从中掏出一个箱箧,手往里探,却是一把落空。 她正自惊疑,猛地屋内灯火一亮,两道影子赫然映上墙壁。 一人独坐榻上,一手支颐,另一手随意翻卷着两册书。另一人抱臂而立,倚在一侧,眼角挑起,似笑非笑地斜睨着她。 姬骊先与那双吊梢眼撞个正着,心底陡然一紧,喉咙滚了滚。再看向榻上的人,那人明明眼含笑意,却分明暗藏锋刃,教人比方才更觉胆寒。 “姬内史,没想到你这小小内史过得挺滋润,底下的孝敬钱如此多。” 谢廷玉边说边伸手拨弄榻旁散落的铜钱,又轻晃着手中书册,眸色淡然,“只是奇怪,你竟把这些受赃之事留有记载,亦是细密得很。” 啪嗒几声。 那是姬骊攥在手里的木板不知何时滑落,撞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她手一抖,后退几步,跌坐在地,喉间发干,“谢、谢大人……” 姬骊下意识扭头一看,窗外那两个侍卫仍站得笔直,活像两尊眼瞎耳聋的木头人。这两人究竟是如何躲过侍卫的看护进来的? 她心头一紧,冷汗瞬间岑岑而下。 虽未曾谋面,但她本能知道眼前此人,绝对是从建康远道而来的谢廷玉。 能在此夜潜入内史衙署、避过外头守备的人,绝非寻常角色。 再者,又有谁敢在夜半无人之时赴内史衙门,光明正大地翻看账册?眼下情形,叫人心下不由一紧。 谢廷玉将姬骊扶起来,“不知姬内史此番虞园之行,可寻得糊弄土断之策的法子了?” “不敢不敢,谢大人说笑了。” 姬骊十分汗颜,慌忙抽回手缩进袖中。 往日在下属面前作威作福的内史,此刻在督查使面前如鹌鹑般瑟缩。 “姬内史原本藏着的五本阴阳人名册,如今在我那儿。” 姬骊两股战战,直打哆嗦。 “此番奉旨南下推行土断,你若行方便,我自予你余地。然你与虞氏牵连过深,罢官免职在所难免。” 谢廷玉声线沉静:“坦白从宽。若将虞氏所掩阴私和盘托出,或可轻惩。” 姬骊仰首望着她,一股脑地将虞园所议种种尽数倾吐,未留半分余地。 袁望舒闻言,横眉立目,“什么泥腿子世家,居然还想着杀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 谢廷玉微微颔首,“既如此,那明晚这宴我是非去不可了。” “你既然要去这等鸿门宴,那我就陪你去。看看那群人敢在宴会上做出什么手脚。”她抬脚踹向地上瑟缩的姬骊,“这内史既与贼人同流合污,明夜便一同前去。若敢缺席,休怪我翻遍会稽也要揪你出来!” 姬骊颤声称是。 翌夜,一辆马车稳当地停在虞园门口。 车门推开,里头先行下来一人。此人身穿一席海棠红高腰窄袖襦裙,面上带笑,看起来温婉亲切。而后袁望舒紧随而下,玄青武袍窄袖利落,腰间挎着一柄横刀。 虞仪早已候立,目光先落在谢廷玉与袁望舒身上,旋即又往两人身后望去。 只见谢廷玉随行的亲兵不过五人,然身上所披的精甲、腰间所悬的环首刀,无一不显锋锐森寒。她们神情肃杀,步履铿锵,只消一眼,便知皆是从血火沙场中拼杀出来的真刀真枪的猛士。 站在虞仪身旁的虞年本欲仗着年幼,上前对谢廷玉说几句奚落玩笑,方张口却被袁望舒一记冷眼钉在原地,吓得她霎时噤声,缩肩躲到虞仪身后,再不敢探头。 虞仪拱手行礼,亲自引着谢廷玉往里走。 一路至宴会堂前,两侧皆可见虞氏部曲列阵而立。然在谢氏亲卫这等久经沙场之人眼中,不过是一群虾兵蟹将,看似排场森然,实则站得东倒西歪。 入宴会堂之后,虞仪坐在主位,谢廷玉则坐在其右下位。袁望舒此次是扮作谢廷玉的贴身护卫,则持刀站在她后侧。 她环臂而立,眸光在堂内一扫,便见两侧帷幔低垂,其后若隐若现人影攒动,显然暗藏伏兵。 她俯身在谢廷玉耳边道:“倒真是惜命得很。外头一层人马,里头又藏了一窝。” 谢廷玉神色不动,见虞仪举杯敬酒,便提起酒盏,与之隔空轻碰。 她搁盏于案,“虽说今夜是宴请我,但我看这氛围正合,何妨将私事公办?敢问虞家主,你们虞氏园中,收纳南渡流民之白籍人口册子,可还留存?不如如今便取来,让我过目一番。” “册子?” 虞仪大笑几番,手一挥,几个奴仆就双手端着雕花托盘走来。只见这几个托盘上都盖着红色绸布,里头似有堆叠着什么。 奴仆双膝跪于谢廷玉案前,将托盘上的绸布扯开。上头尽是各种珠宝钱财。 “不知谢大人可还中意此番册子?若是嫌不够,我等再给大人取来便是。” 谢廷玉轻笑几声,再次执起酒盏,缓步走到虞仪案几前。 她手持酒盏,面向众人,高声道:“今夜虞氏如此款待在下,自是难辞厚意。不知诸位还备下了何等礼物?” 此言一出,虞氏众人脸上皆露喜色,以为此计可行,便连声吩咐,将备好的厚 礼一一抬上来。 其中最为夺目者,一株巨大珊瑚玉石树。血红通透的玉质枝干上点缀珠宝,金链垂挂其间,光彩耀眼。 谢廷玉眼神一示,袁望舒应声走到珊瑚树旁。 “我听闻这珊瑚玉石树产自合浦,身价不菲。纵然不小心摔碎在地,那碎裂之声亦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般清脆,我倒是很想验证一番。” 话音未落,袁望舒骤然抽出腰间横刀,猛地一挥。只听轰然巨响,珊瑚树当即应声碎裂,大片玉石如巨珠般散落,小如砂砾的碎屑撒满地面。 众人顿时惊呼哗然。 “谢大人,你此番意欲何为啊?” 虞仪满眼怒意,刚欲起身,却被一道冰冷刺骨的寒意贴上脖颈,瞬间逼得她不得不退回座位。 “娘亲!” 虞念见谢廷玉手持匕首架在虞仪颈侧,忍不住惊呼一声,身后立刻有虞氏人手捂住她的嘴,强行将她带离。 虞仪目光震惊,心中惊恐,甚至连来不及看清状况。待她缓过神来,匕首已然紧抵咽喉。 “虞家主,我此番南下非为敛财。若堂而皇之收此重礼,岂非对会稽流民之苦视若无睹?” 谢廷玉声如寒冰,“此非我本心,故只能断此珊瑚以明志。” 虞仪死死攥住座下流苏,瞳孔骤缩,惊恐万分地盯着颈间刀锋:“谢大人,有话好说,何至如此?” “好啊。” 谢廷玉轻飘飘收刃归鞘,“那便速将册籍送来,莫让我等太久。” 语罢,谢廷玉竟真回身落座,执盏向神魂未定的虞仪虚虚一敬,仰首饮尽:“来,接着奏乐。我就在此候着。”—— 作者有话说:我现在的脑子里只有两个字,”完结。“ 我不想断更,我一天都不想断,我要一口气直接写到完结。 声嘶力竭我要完结!我要把这本写完! 第112章 虞园宴堂灯火如昼,丝竹声依旧缭绕,仿佛先前刀劈珊瑚,刃逼咽喉的惊魂一事从未发生。 众人强持酒盏,手指微颤地啜饮,不时交头接耳,眼角余光却总瞥向那位安坐自酌,酒盏频举的谢廷玉,她怡然之态如常,仿佛方才种种不过宴间助兴。 袁望舒默然无声,持刀回到谢廷玉身后。她眼角一扫,随意将一个冷厉的眼风甩到人群中,那人立刻浑身一颤,佯装埋首于酒菜之间,不敢再抬眼。 虞仪这厢只觉心口砰砰直跳,几乎要冲出喉咙。她万万没料到这位谢大人的出手竟快到如此地步,快得连她身侧贴身亲卫都来不及反应。 她暗暗以衣袖拭去掌心冷汗,抬眼却见谢廷玉屈腿倚坐,神情惬意,随意把玩着手中酒盏。微微侧过身,低声吩咐:“将那盘菜端上来。” “是。” 仆从应声而退,慌慌张张去取。 大约不到半柱香时间,有几人匆匆忙忙而至。 谢廷玉支颐看去,见两人合抬朱漆木盘,其上卧着一只琥珀色烤乳猪,皮色焦黄酥亮,油光欲滴,正是世家宴席八大珍馐之一。 另一人则手捧两本薄册,噗通跪地:“禀谢大人,您要的人口册籍在此,请您过目!” 虞仪强扯笑意摆手,册籍与烤乳猪一并送至谢廷玉案前:“人口册在此,请谢大人细查。” “这么薄?” 谢廷玉信手翻动,指腹夹着册子轻抖,“虞家主,既如此单薄,何故分作两册?” “回大人,此乃按年限划分……” 话音未落,谢廷玉倏然将两册掷向斜对面的姬骊:“恰巧姬内史在此,不妨先替我审阅。若有纰漏,直言便是。” 此话一出,满堂目光骤聚于正埋头苦吃美食的姬骊身上。 宴会堂一角的乐师指尖不停,靡靡之声依旧绕梁回荡,此刻正弹到高潮阶段,然室内却陡然笼上一股紧张气息。 姬骊面色潮红,汗珠连连,抬袖擦了又擦,仍止不住手心的颤抖。自那匕首抵喉的一刻起,她便明白谢大人不是虚张声势。若虞氏今夜有半点隐瞒,谢大人绝不会手下留情,那柄刀很可能当场送人上路。 她在内心里几欲哭出声来,颤颤巍巍站起身,执起那两本册子翻看。 姬骊边看,边心中哀嚎着:谢大人的举动等于是把我推到了众人面前,要我公开揭露虞氏包庇、暗中收容流民。可我要是指出了,那我不就得当场被这里埋伏的五百个刀斧手给剁成肉馅?天姥姥,我真的只是想活着啊!你谢廷玉武功好,你能打,但是我不行啊! “下、下官以为……” 又是几滴冷汗落下,册子上的字在湿痕里显得愈发沉暗。 “此册所载流民,姓名、籍贯、年岁皆录分明……” 只听锵一声,是谢廷玉又一次掏出方才的匕首,毫不犹豫直插入那盘烤乳猪的猪首,刀刃半寸入骨,泛着森寒的冷光。 姬骊被刀光惊得猛颤,艰涩咽下口水,“但是这两册相加不过百余流民,据下官此前所查,实不及虞氏藏匿总数十分之一。” 虞仪拍案,怒目瞪着姬骊,“姬内史!这册子上明明盖有你的内史官印,你此时却敢言之虚妄,究竟安的什么心!” 另有一人亦愤然起身,指着姬骊的鼻子骂,“姬内史,我们虞氏向来清明办事,对待官府从不敢有一丝怠慢之心,你何至于为了在谢大人面前露脸,来诬陷我们啊!” 谢廷玉挑眉,似笑非笑,“哦?这册上竟有内史官印?” 姬骊心一横,决意过河拆桥:“回大人,下官从未在此类册上钤印!且细观此印粗糙模糊,显是虞氏伪造所为!” 恰此时一曲终了,乐师指尖离弦,余音袅散。满堂骤寂,唯闻烛火噼啪作响。 虞仪指尖剧颤,心知姬骊反水之下,虞氏再难脱藏匿流民、藐视朝廷之罪。 她目眦尽红,嘶声道,“姬骊,你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枉费我们虞氏如此信任你!” 谢廷玉击掌三声,“好,好,好!既有姬内史大义举证,这册子不必再阅。” 转头看向虞仪,冷声道,“虞仪,方才予你机会呈上真册,你竟再度弄虚作假。可是觉得会稽虞氏已不属大周疆域,敢视王法如无物?” “还是你们觉得我身为督查史,你们无视——” 只听砰的一声,谢廷玉案几前的烤乳猪轰然炸开,夹带着刺鼻的硫磺与硝烟气息,浓烈白烟瞬间弥漫开来。 热腾腾的猪肉碎片伴着火光飞散,宛若天女散花般四溅落地。 随即一声摔杯厉喝:“杀谢廷玉!不留活口!” 帷幔猛然被撕开,刀刃出鞘的寒声此起彼伏,数人持刀扑杀而出。宴会堂内瞬间大乱,有人抱头鼠窜,有人推搡奔逃,四散逃命。 姬骊慌乱之中抓起一只碗,掩面匍匐,悄然爬到堂柱之后。 袁望舒身影一闪,两步并作一步,健步上前,抬手掀翻案几,生生砸向飞奔而来的三人,喝声道:“我在你前面挡着,廷玉你——” 扭头一看,身后之人已不见踪影。 她耳尖一动,听得一声迅疾的破 风声随之而来,紧接着便是实物重重倒地的沉闷声响。 那由烤乳猪燃起的浓烟不过是障眼之法,转瞬即逝。 白雾散去,堂中惨烈景象乍现,登时引得一阵撕心尖叫。 只见主位上,虞仪的身子颓然扑倒在案几之上,双臂大张,脖颈断口平滑,鲜血汩汩而出。那颗首级已被人紧紧攥住发髻高高提起。 再细看那头颅。面容凝固惊骇之色,唇边血痕蜿蜒。显然是猝不及防间遭袭,连半声惊呼都未及出口。而其身后虞氏亲卫竟皆僵立原地,全然未能反应。 此人身手之迅疾,手法之狠绝,简直恐怖如斯。 谢廷玉手中刀锋尚滴血,另一手提着虞仪的头颅,森冷开口:“你们虞氏,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谋害朝廷命官。可笑至极,蠢得叫人发嗤。” 她一脚猛然踢翻小案,碗碟筷勺哗啦碎散一地,虞仪无头的身躯轰然坠地。殷红鲜血溅洒开来,宛若一张密布的血色蛛网,迅速漫延,浸湿了谢廷玉的鞋底。 而一直守在外头的谢氏亲兵听到里头响声,如雷电般闪入里头,拔刀出鞘,护在谢廷玉周围。 加上谢氏亲兵,场中算上谢、袁二人,不过七人而已,却气势凌厉,硬生生压下虞氏百余部众,使堂内气氛森冷至极,无人敢轻举妄动。 姬骊拍着胸脯压惊,内心直庆幸自己没有站错队。 “我谢廷玉出身陈郡谢氏,家母乃当朝大司徒。你们有几个脑袋够谢氏倾族来砍?” “再论官职。我乃圣上亲封武安侯、上骑都尉,奉旨南下推行土断。尔等先威胁戏弄,再当面行刺,这是公然反叛朝廷!你们可知罪否?” 谢廷玉每言一字,便往前迈出一步。 那颗被紧攥的首级滴着血,血珠沿着她所过之处连成一串,像是被她踩出来的一行殷红脚印,缓缓蔓延。堂内众人无不色变,许多人下意识后退,甚至有人捂住口鼻作呕。 “姬骊!”一声怒斥如雷炸响。 姬骊连滚带爬扑至跟前:“下官在!” “会稽虞氏挑衅中央特使,意图谋杀,该当何罪?” 姬骊颤声答:“虞仪屡犯天威,按律当处极刑!大人已将其就地正法,实为土断推行立威正典!” 谢廷玉冷冷扫视一圈,目光如霜:“余下虞氏部众中,若还有参与此事者,该当如何?” 还未等姬骊回答,当中已有人顾不得体面,跪伏在地,颤声恳求,“此事实乃……虞仪一人所为,我们并不知晓啊,恳请谢大人饶命!” “大人,我等愿意全力配合此次土断之策!” 又有人声色俱厉地附和道:“大人,虞仪一向刚愎自用,藐视朝廷。昨夜众人已多次规劝,皆被她拒绝,请大人明断!” “那好。” 谢廷玉信手掷开头颅,取出帕子,拭去掌间血迹,“限尔等明日申时前,将户籍册、土地鱼鳞图、佃户部曲契约、庄园账册及收支记录尽数呈交核查。” 她指尖点点地上首级,“若有作伪者,便如此头。” 待谢廷玉等人离去,虞氏宴会堂里顿时乱成一锅粥。众人心知肚明,她们暗中窝藏了上千流民,若真被那谢大人查个明白,别说是斩首示众,便是余生烂在牢狱里,也绝有可能发生。 有人决意坦白,协同管家翻找册籍。另些则仓皇回房收拾细软,欲趁夜潜逃。 数驾马车疾驰出城,未行几里却见前方夜路横列数十骑。火把跃动间,居中一人帷帽广袖,竟是儿郎装扮。 夜风拂起帷纱,倏忽露出其下唇一点红痣。 几驾马车不得不停下,里面的人屏住呼吸,有人颤声撩开车帘,往前探望。 “诸位这是要去哪儿?” 踏月骓清嘶几声,昂首踏步,载着姬怜缓缓上前。他俯身抚过骏马鬃毛几下,目光落向那一列仓惶的马车。 姬怜清声道:“土断勘察未启,便要逃么?若逃了,这账目又该如何核对?若是找不到人,那谢大人的土断之策可就无法进行了。” “诸位,还是请回罢。” 有人恨声道:“窝藏这些流民,本就是虞仪的错,干我们甚么关系。大不了我们直接驾着马车冲过去。” “冲?”宇文玥环首刀铿然出鞘,刀尖直指车列,“我奉我家主人之命拦截逃窜者。若敢硬闯——” 寒光齐闪,马上众人同时抽刀,刃芒如雪映火,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方才已见识过谢廷玉万人中取首级的雷霆手段,虞氏众人霎时偃旗息鼓,乖乖调转车头悻悻而归。 待到城门口,姬怜见到有一驾马车静立一旁。见那车帘微动,随即一张脸探出,那人朝他定定看来。 姬怜心下欣喜万分,策马疾驰过去,待一入马车内,便往那人身上扑去:“你既然将这件事交由我办,为何不在驿馆等我回来?” 谢廷玉轻吻姬怜鬓发数下,“虽说用人不疑,但还是怕你出事,故在此处特意等候。” 她又长叹一声,“我当真是过分,居然让一个美郎君舍身为我做这等事。” 姬怜环紧她腰身,“你将最为凶猛的属下派给我,护得我周全,纵然有百人来袭,也奈我不得,不必担心。” 谢廷玉目光一寸寸落在姬怜身上,连发丝与袖口都不曾放过,细细确认他未受半分伤害后,方才轻吐一口气。 她复又收敛神色,于车内沉声吩咐:“回驿馆。” 车妇掉转马车,往城内驶去。踏月骓乖顺紧随,蹄声嘚嘚融入夜色。 翌日,一道消息惊传会稽郡。 建康来的谢督查史竟在宴席间斩下虞氏家主首级,悬首园门示众! 好事者蜂拥至虞园求证,但见门楣高悬血颅,消息确凿无疑。满城骇然,士庶皆震。 潜伏跟踪的探子得此急报,立即快马加鞭,赶在谢廷玉尚在会稽处理土断之际,已将惊讯昼夜疾驰送抵建康。 袁氏主园内,一众不满土断之策的世家齐聚,其中不乏陇西李氏等人。 满座皆面浮愤懑,声如沸鼎。 “简直是我们士族中的叛徒!” “居然敢直接将本土一大姓士族家主的头颅砍下,当真是行事张狂,悖礼犯义!” “若是任此等人坐上高位,焉有我们的好日子过?” “哼,借着圣旨之名,便可为所欲为?此举分明是要掘我等根基!” “她们谢氏当真无法无天,肆意妄为!” 坐于主位之上的袁照蕴,双手交叉置于膝上,阖眸静心听着众人怨怼。 李善长看向袁照蕴,拱手问道,“不知袁大司农有何见解?” 袁照蕴睁眼扫视众人,缓声道:“谢廷玉如此行事,一凭其母在凤阁位高权重,二仗屡次出征大捷,深得圣心。其实本无不好,朝堂正需此等锐才,大周方能强盛。” 她轻呷茶汤,声转沉冷:“然何必拿世家开刀?我等祖辈岂未为大周殚精竭虑?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而今收纳流民供其温饱,何错之有?可惜天子独信谢氏。而谢氏,早非我等同心!” 言罢,室内群情愈发激昂,有人重重拍案:“当今天子一意孤行,处处 欲削我等根基,实在寒人心肠!” 袁照蕴放下茶盏,指尖在杯沿轻轻一叩,“既如此,何不携手共谋,另立一位知得世家功勋,能与我等同气连枝的新天子?”—— 作者有话说:明天我要7点就爬起来码字!!!!!其实也未必起得来 第113章 众士族激愤议事完毕后,于袁园用过晚膳方才陆陆续续散去。 袁缚雪自宫中归来,甫一下马车便见数位家主辞出。他面色沉静扫过众人神情,近前时抬手一礼,眸光微敛,目送她们离去。 论虽士族间往来议事本是常事,袁缚雪却嗅出一丝异样。 恰逢这段时日无需宫中当值,他留居园中的时辰较往日更多,竟频频见得各地士族往来拜访袁照蕴,亦或甚至袁照蕴至戌时方踏月归园。 “母亲。” 袁照蕴踏镫的步子一顿,抬眸望去:“夜深露重,怎不去歇息?” 袁缚雪手提鎏金提梁灯,俯身一礼。待母亲走近,他退后半步执灯相照:“虽已春末,夜路昏晦。见母亲未归,特在此等候。” 袁照蕴颔首,侧眸看向幼子。除却非要入宫当医官,对婚姻之事不大关心以外,她素来最满意这个性情肖己的小儿子。 “往后不必候我。虽已春末,夜深露重,若染风寒反而不好。你师从医道,这些理当比为娘更通透。” “是,多谢母亲教诲。” 袁缚雪随母转过廊庑,步入梅影掩映的洞门,忽道:“母亲,阿姐的正君有孕了。我探脉象约莫三月余,可要传信让阿姐回京?” “不用。” 二人行至书房,袁照蕴拂袖落座,肘倚凭几:“她既罔顾我意,擅自离建康追随谢廷玉推行土断,便由她历练去。” 她抬眸看向袁缚雪:“你既通医理,又是男儿身,多去照拂你姐夫。” “是,那我这便写信告知阿姐喜讯。” 袁缚雪方欲退下,却闻身后道:“且慢。” 他转身,就见袁照蕴已执笔研墨,从一堆文书奏章中拿出一封信笺:“信由我写。土断尚需至少三月方毕,正好借此事敲打她莫分心神,与谢廷玉专心办差。” “是。” 回房途中,袁缚雪细细回味袁照蕴近日行止与方才言语,只觉隐隐有古怪之相,却又难明究竟。 又过三日,仍有不同世家之人络绎进出袁园。每次来时皆言是奉送凤阁遗留的文书,但一入书房,便与袁照蕴密谈许久,神色凝重。 其中必然另有图谋,且一定是件大事。 袁缚雪在房中踱步几圈,最终决定提笔去信一封。 察觉到异样的,还有谢清宴。她之所以留意此事,还是因为桓斩月下朝后来找她诉苦。 桓斩月言道,她的小女桓折缨原本任金吾卫都尉,职司皇城内外安防,并统领建康城内的金吾卫。可不过履职一夜,因追捕盗贼时不慎自屋檐跌落,仅是皮肉擦伤,连骨折都未曾有,却被人立刻上奏参劾,言辞苛刻,直指其有失职守。 圣上准奏后,桓折缨遂被令在家养伤,复职之期却只字未提。 蹊跷的是,随后,竟有一位来自汝南袁氏的女郎顶替其位,还顺势担任了禁军要职。 谢清宴身为大司徒,所辖司徒台本就主管官员调动,尤其牵涉皇宫禁军、金吾卫之职务更在其列。然而职官更替虽多,她亦不可能一一过问,但此事之巧,令她心头泛起疑云。 没过几日,宫中突发盗案。传言是一名身手矫捷的小贼夜入宫禁,偷走了不少奇珍异宝,竟在禁军与金吾卫合力搜捕的重重防备下,悄然遁去,不留半点踪迹。 姬昭得讯,龙颜大怒,于朝堂之上震怒斥责。袁照蕴则顺势出列,谏言道:“既然宫禁安防屡屡出纰漏,不如自军中调拨精锐,以助皇城巡防。” 此言一出,立得圣上首肯。于是,自青鸾军中仅拨出两队人马,分守皇城要地,与金吾卫、禁军并肩巡逻。 袁照蕴等人经缜密谋划,首步便将亲信安插于皇城巡卫之中,如今此策已成。 其二,定于本月末皇女生辰宴起事。一来所选傀儡皇帝尚在建康之外,需遣人密迎入京。二来宴上众人松懈,最易攻其不备。三来谢廷玉正值土断推行之际,月末绝无返建康之可能。如此便可万无一失逼宫,迫姬昭签署退位诏书。 然而她们千算万算,却独独没算到,那位千挑万选出来的人,偏偏是个贪恋笙歌燕舞、流连画舫的主儿。偏在赴建康途中纵情声色,被谢廷玉与姬怜撞个正着。 自会稽郡一夜成名后,谢廷玉以雷霆之势查清全郡士族藏匿流民之弊,无人敢稍作隐瞒,遂转往鄱阳郡。途中与盗墓归来的张燕、沈妤等人会合。 落日熔金时分,一行人入城下榻驿馆。 不过片刻,两道身影自驿馆后门悄然而出,共乘一骑驰向饶河。 谢廷玉翻身下马,伸手扶姬怜落地。二人租得一艘精巧画舫,舷侧悬四盏纸灯,昏黄光晕透纱而出,朦胧漫洒船板,漾开一池碎金。 姬怜帷帽垂纱轻拂,见谢廷玉轻跃上船,转身向他伸手:“来,我扶你。” 他眉梢一挑,“看不起谁呢?如此短的距离,我还不至于掉到水里。” 只见他轻轻一跃,稳步落在船板之上,衣袍随风扬起一个优雅弧度,宛若掠水的鸿雁。 船娘方欲上前,姬怜忽道:“我来划便是。” 谢廷玉微讶望去,却见姬怜已接桨在手,只得笑道:“那便有劳怜怜辛苦划船了。” 水漾涟漪圈圈荡开,小舟顺流轻移。河道上人影绰绰,灯火投波,碎光摇曳船畔。 舟渐入暗处。 姬怜搁桨落座,帷帽忽被轻轻摘去。二人相依并坐,身影交叠投于舱板。河畔枝桠黑影纵横,疏落掠过眉眼,暗色中唯闻彼此呼吸清浅。 他抬眸与谢廷玉四目相对,呼吸交融。随意搭在船板的手指无意识蜷紧,心跳如擂间,期许地望着她缓缓贴近,却又恶意地停于咫尺。 喉结轻滚,姬怜望入她眼底促狭,舌尖轻舐干涩下唇:“为何不亲?” “等你来亲。”她亦是低声回,牵住他的手,肆意在他掌心勾画。 “你真的好坏好坏,榻上是,船上也是。” 姬怜十指扣住她的手,唇瓣相贴的刹那阖眸纵容,任她长驱直入,如潮漫堤,卷尽他所有呼吸。 枝影婆娑下,两道身影紧密相缠。静水流深中,小舟随波轻荡,唯闻唇齿交缠细响,还有那缠绵悱恻的水泽啧啧声。 姬怜指腹戳下谢廷玉的脸颊,舌尖描过她湿润唇瓣,“有件事我一直想问。” “什么事?” “待回到建康,你要把我放在哪里?” “什么放在哪里?怜怜,你在说什么?” “就是——” 姬怜与谢廷玉额间相抵,手扶在她腰侧,低声急道:“若是回了建康,你要把我安置在哪一处庄子里?还是你会在城中给我购置一处房屋,那你日日会过来看我吗?” 谢廷玉闻言,细细咀嚼片刻,“你的话怎么听起来倒像是外室在讨名分。” “什么外室啊,谢廷玉,你到底会不会说话!”姬怜恼得掐她腰侧。 谢廷玉无辜地眨眼,“分明是你要我置庄购宅,怎又怪到我头上?” 此时,小画舫已漂至饶河最热闹的地段。 此处多的是花枝招展的大型画舫,画舫上各类精美宫灯照耀,霎时将暗夜照得恍若白昼。 明辉骤然洒落二人周身。 姬怜鼻尖轻哼两声,“某人真是好不要脸。明明说要对我负责,如今不过问我该住何处,你却拿外室来挤兑我……” 他一扭头,决意不去理她,“谁要当你外室了!” 谢廷玉低笑两声,伸手轻扳他肩,“不过是同你开玩笑,怎地就生气了。” 又推推他脊背,见仍不回头,便道:“真是逗你的。大度的美郎君,可愿转头瞧瞧我?” 当真扭过头。 却见姬怜神色肃然:“我似乎瞧见了不该在此之人。” 姬怜倾身过来,在谢廷玉耳畔低语:“快看右侧画舫顶层。” 谢廷玉抬首,凝眸看去,但见一华服女郎左拥右抱两名俏郎君。 此人是先帝的第七女,姬鄞。此人性情纨绔,昔日常纵情山水,先帝薨后依遗诏外放庐陵郡。按大周律,未得圣令宗亲不得擅离封地,纵使想要年节朝觐亦需特诏方可入京。 此等擅离行径,往重里说便是藐视皇权。若传入姬昭耳中,足可当场鞭笞百杖。 姬鄞浑然未觉下方两道视线紧锁,只沉醉于左右郎君的温存之中,放声笑道:“你二人随我同去建康!保管让你们……” 话音未落,一人急端着一盘糕点奔出,将一块甜糕塞入姬鄞口中,强硬地搀其入内,好言相劝:“殿下慎言!有话不妨入内细说——” 那人居然是陇西李氏的李善长。 此人不在建康,居然来了此地? 谢廷玉扣颔沉吟:“后头出来那人我识得,是陇西李氏的家主。她怎会在此?竟还敢私带外放宗室。当真活腻了不成?” 姬怜摇头,“她方才还说什么同去建康,我深知皇姐绝非宽仁到会无故召宗室入都城之人。” 二人返回驿馆,姬怜戴帷帽先行入房。 谢廷玉方踏进门,便被袁望舒一把拉住。姬怜在门内瞥见二人交握的手,默然阖门留出空间。 “何事?” 袁望舒扬起一封信笺,神色肃然:“我夫郎有孕了。” 门内偷听的姬怜骤然一怔, 心头千回百转,下意识绞紧袖中的帕子。 “啊……恭喜你喜当娘。”谢廷玉拍拍袁望舒的肩,“那要不你早日回去建康亦是可以的。莫要让你的夫郎等急了。” 袁望舒却摇摇头,语气笃定:“既然答应护你周全,你若不回,我亦不回。” “真的假的?到时候要是你夫郎怪起来,我可是会把锅全甩你身上。” 袁望舒又拿出另一封信笺塞到谢廷玉手中。 谢廷玉展开一看,纸上大字赫然写道:“建康有要事发生。阿姐,见此信,速回,速回,切记携玉而归。” 袁望舒指尖轻点“玉”字,意味深长:“这分明是在催你一并回去吧?” 谢廷玉通读几番,沉吟片刻后,将方才在画舫上所见之事全盘托出。 袁望舒眉心紧蹙:“若无宗室殡天之类大事,外放宗亲私离封地已属蹊跷,竟还有建康士族相伴。简直匪夷所思!” “缚雪不是那等儿戏之人,他如此说,定是有事。” 谢廷玉指尖摩挲信笺,断言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待鄱阳郡土断事宜落定,我与你抄小道密径速返建康。” 第114章 “爹爹,我今日穿这身好看吗?” 姬洵穿着崭新的裙袍,手臂张开,于谢鹤澜身前转一圈,小手指着衣襟上的绣样,“爹爹快看,上头有仙鹤,有麒麟,还有好多漂亮的纹样呢!” 自姬怜出嫁外邦以来,谢鹤澜脸上便再难出现一抹笑意。此刻,他勉强牵起嘴角,“好看。待会在宴会上吃席,莫要弄脏了。” “洵儿知道。” 姬洵蹦跳着向外跑去,至殿门忽又回首:“爹爹,我先去麒麟殿了!” 几名贴身宫人即刻垂首趋步随行。 袁缚雪手提药箱自侧殿而出,向谢鹤澜躬身一礼:“贵君,今日平安脉已请毕,您可赴宴了。” 谢鹤澜先前几步,牵住袁缚雪的手,温声道:“按姻亲论,你亦是洵儿的小叔。不若随我同往?此番亦是特为你设了座席。” “多谢贵君厚爱。” 姬洵步履轻快地穿梭于朱红廊下,窄道间迎面撞见手捧紫檀托盘的宫侍。 众人顿时面露惊惶,纷纷侧身让道,低呼:“殿下当心!” 姬洵回首看着她的贴身宫人,挥手扬声笑道:“你们跑得真慢,再跑快些!我才不会等你们呢!” 甫一转身,眼前尽是一片绛紫色,袍服前襟绣着一对展翅升颈的仙鹤。姬洵抬首,不由退后几步,当即双手拱手行礼,“见过袁大司农。” 袁照蕴含笑颔首:“闻今日乃殿下生辰,蒙圣上恩典,特来赴宴。殿下可是同往?” 姬洵点头,“大司农要与我一起吗?” “承蒙殿下不弃。” 一长一幼并行廊下,宫人皆垂首缓随其后。 自姬洵知事起,谢鹤澜从未隐瞒其生父乃已故袁氏凤君,故她深知袁照蕴实为外祖母。然孩童的本能使然,她潜意识里却并不愿与这位外祖母过于亲近。 姬洵悄默默地往旁边挪了几分。 “不知殿下近日可在温习何书?” 姬洵心底对这位外祖母的抗拒又重了几分。为何每次独处,总要问她功课?她不喜欢老是考教她功课的长辈! 迫于长辈的威势,加之袁照蕴实则亦是她的老师,姬洵只得挑些熟悉的内容应对。 说着说着,她忽然察觉,自己与袁照蕴已不在通往麒麟殿的长廊上。抬首一望,这是通往城阙高处的青石径。顺着此路而上,登上石阶,便能立于皇城最高点。 她仰见袁照蕴含笑的面容,心底陡然窜起寒意。 大司农,为何要带她去往城阙之巅? “大司农,我们要上去吗?”她声音怯懦,不由回头张望,却惊觉随行的贴身宫人不知何时已然消失。 袁照蕴伸出手,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殿下,这是臣为您准备的第一份生辰贺礼。立于高处,便能将整座巍峨皇宫尽收眼底。您难道不想看看吗?” 姬洵却迟迟未伸出手,小小的眉眼皱成一团,满脸纠结与惶惑。 袁照蕴面上依旧含笑,然眼底却闪过一抹森寒的决绝。她心想,只需在此处推姬洵一把,不死亦必残。大周绝不会容一位残疾之人作为储君。 念及此处,袁照蕴低低叹息。云清,你会怪我么?可这是为了汝南袁氏的万世宏图啊。区区一个孩童的命数,与我袁氏家族的兴衰盛衰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云清是袁照蕴已故长子的名讳。 正当姬洵迟疑着将小手放入袁照蕴掌心之际,忽闻一声疾呼:“殿下!” 她侧眸望去,只见谢清宴面色冷峻大步而来,身后紧随数名绯袍官员。 她倏地将手收回,萦绕在心尖的害怕也在此刻消弭。 姬洵倏地抽回手,心中恐惧霎时消散,唤着“太傅”奔至谢清宴身旁,紧紧攥住其手急道:“您终于来了!” 她捏捏谢清宴的手指,小声道:“方才大司农说要带我去高墙之上看看皇城,可是我不想去。太傅,快带我去麒麟殿吧。” 众绯袍官员近前行礼,谢清宴冷视袁照蕴:“大司农,时辰已晚,风景来日方长。”遂俯身对姬洵道:“殿下随臣赴宴。” 袁照蕴神色自若收回手,与她们一道前往麒麟殿。 至殿门处,姬洵见那几个失职宫人,怒冲冲斥道:“方才为何不紧随?若我出事,你们担当得起么!” 宫人们齐齐跪地,战战兢兢叩首道:“殿下饶命!我们方才分明紧跟在殿下身后,只是不知怎的,半路骤然窜出一群人,硬生生拦住去路。等我们拼命挣脱再追上来时,殿下已不见踪影。” 姬洵哼一声,小手一摆,“今日是我生辰,现下暂且不罚你们。待回了蓬莱殿,我要你们一一给我当马骑。” “是。” 宫人们垂首,亦步亦趋地跟着姬洵进殿。 袁照蕴方欲抬步,一股力道却骤然攫住她的手腕,力沉如铁,几乎要嵌入骨节。她侧首,目光撞上谢清宴冷冽如霜的眼。 “谢大司徒,你这是何意?” “何意?”谢清宴指节再度用力,“你心中难道不比我更清楚么?” 袁照蕴低声道:“谢大司徒怕是误会了。臣不过想带殿下领略我大周皇城巍峨。陛下膝下唯此一女,将来必承储位,提前熟悉宫阙有何不妥?” “不过是一孩童,大司农何必如此耿耿于怀?” 谢清宴怒甩其腕:“我倒要问大司农,近日将青鸾军安插于禁军之中,又调亲信入金吾卫,究竟意欲何为!” 袁照蕴揉着手腕,似笑非笑,“我虽为大司农,虽不掌皇城安保,然心系皇室安危。此番调度皆为加强防卫,大司徒何必惊慌?” 一甩其袖,袁照蕴入殿,随宫侍指引入座后,谢清宴亦一道坐下,“你要做什么,你心知肚明。我只想同你说,这天下没有纸能包得住火,你心底所谋,旁人也能窥得一二。” “哦?”袁照蕴抬袖,慢条斯理地倒了一杯茶,唇角含笑,“难不成大司徒已经备下应对之策?我记得,你们谢氏麾下那支北府军,可是听命于谢廷玉,而不是你。” 谢清宴闭息凝眸,缓缓环视周遭一圈。此处禁军林立,戎装肃穆,皆持长戟而立。只是,她心中不禁一沉。这其中,又有多少是忠于皇室的,又有多少早已暗投袁氏? 殿外一声高唱,“陛下到——贵君到——” 众人起身,躬身迎接姬昭,谢鹤澜一同入殿。 只见二人入座,姬昭开口笑道:“今日是我家洵儿生辰宴,还请诸卿不必拘谨,快快落座吧。” 丝竹声起,宫侍们鱼贯而入,手持紫檀托盘,托着色泽鲜亮、香气扑鼻的佳馔 姬洵见那满案美食,早已把方才高墙上惊惧之事抛诸脑后,小手急急拿起象牙箸,眼睛发亮,迫不及待埋首大快朵颐。 姬昭面含笑意望着姬洵,侧眸却见谢鹤澜仍不动筷,当即面色沉凝:“今日洵儿生辰,你也要这般扫兴么?” 谢鹤澜执起一杯果 酒,向姬昭虚敬一礼,掩袖饮尽:“臣侍非是有意扫兴,只是昨夜惊梦难安,今日实在食欲不振。” 如今二人表面关系难以维持,而姬昭也有多日未摆驾蓬莱殿了。 宴会之上,众人可随意离席走动,甚至有人亲手捧着生辰贺礼,恭恭敬敬送到姬洵面前。 期间,有人献上一颗彩漆描金的蹴鞠球,也有人奉上一套程亮耀目的骑射服。 直至一名宫侍双手环抱着一只封闭的檀木盒,缓缓呈到姬洵几案之前,恭声道:“此乃众多士族竭尽心意,为殿下精心所选之礼,还请殿下亲启。” 下一瞬,只听席间骤然炸响一道尖锐的孩童惊叫声。 谢鹤澜倏然起身,只见姬洵泪眼踉跄奔来,扑入他怀中紧搂其腰,小脸深埋腹间浑身剧颤,泣不成声。 他冷眼循声望去,只见地上滚落着一颗人头。那人面容狰狞,双目圆睁,血迹斑驳干涸,显然已死去多时。 一声尖叫,将原本热闹的殿中气氛瞬间撕裂。 宴席顿时鸦雀无声,乐师仓皇停下手中弦音,原先觥筹交错的宾客亦全数僵住,惊惧的目光齐刷刷落在那颗血淋淋的头颅上。 姬昭眯起双眼,神色猝然一沉。待看清那东西后,她蓦地雷霆震怒,手中酒盏砰地一声甩落在地,酒液四溅,瓷片四散。 她眼底阴鸷骤起,冷冷扫视在场诸人,厉声喝道:“诸卿!这又是何意?为何要以一颗人头,来当皇女的生辰贺礼?!” 她声音如雷,殿内死寂一瞬。 “你们……”姬昭一字一顿,寒声逼人,“莫不是……要明目张胆造反!” 声落之间,皇帝身后的金吾卫刀光齐闪,团团护住御座。 席间有毫不知情者当即跪地出声,以表忠心。 “陛下,这事臣不知啊!” “陛下,臣今日所送之礼是一支翡翠玉石笔,绝非此等骇人之物!” “陛下,臣对皇室的忠心日月可鉴啊,陛下!” 谢清宴默然侧眸,见身旁那人整袖起身,缓步至宴席中央拱手道:“陛下,臣识得此头颅来历。” 姬昭目光如刃,寒声道:“大司农,此事你是否有参与谋划?” 袁照蕴避而不答,只道:“陛下,此乃会稽郡虞氏家主虞仪之首级。由陛下亲封的土断督查使谢廷玉亲手斩下,悬于虞园门外示众。自谢大人离郡后,便有人将其首级送至建康。” “谢大人虽行事雷厉,然此举寒尽士族之心啊,陛下!” 姬昭怒然拂袖,“当真狂言!身居高位竟不识大体!朕推行土断之策,非仅为固国本,更为惠泽黎民。你身为大司农,岂看不出此策乃万民之福!” 袁照蕴撩袍,跪伏于地,一副痛心疾首神情道:“陛下!臣岂不知土断可为国聚财?臣又岂不知黎民之苦?然则,谢廷玉所为,非为土断,实为族断!是掘我朝立国之根基,毁陛下社稷之栋梁啊!” “今日虞氏之首可悬于门,明日!我汝南袁氏、太原王氏,高平郗氏……满朝文武,天下士族,谁人之首不可悬?” 及此,袁照蕴抬首,目光如炬地紧盯着姬昭,“臣恳请陛下,下诏召回谢廷玉,夺其节钺,付有司勘问!” 姬昭袖腕一振,将案上珍馐一应尽扫于地,声色俱厉:“这就是你今日的意图?还是……”她目光横扫满殿,指着诸座,“在座诸卿,竟还有谁与她一般心思?” 话音未绝,便见陆续有人自席间起身,低首跪下,随袁照蕴同声附和。顷刻之间,席下竟已有过半之数伏地。 “好啊!好啊!好啊!” 姬昭仰声大笑三声,笑中带寒,“你们这些世家大族,朕不过削去你们些许权利,便这般锱铢必较。那……若是朕偏偏不允呢?” 袁照蕴冷声道:“如此,便只好请陛下退居别宫,另立一人来荣登天子之位。” “你们居然要逼宫?” “你们胆敢逼宫?” 姬昭不可置信,声嘶力竭怒斥:“金吾卫呢!禁军呢!将这群乱臣贼子统统诛杀,不留半分余地!” 铿锵的刀锋齐声出鞘,紧接着是沉重而急促的铁靴踏地声,夹杂着甲叶相击的铮铮之音。殿门轰然大开,潮水般涌入大批军士。 然则,局势瞬息翻转。 其中一部军士方才入殿,立刻刀锋调转,对准御座上的姬昭,杀机凛然。而另一部,却森然列刀,矛头直指袁照蕴与跪伏诸臣。霎时刀光交错,敌我莫辨。 只见为首者甲胄鲜明,腰悬佩刀,正是新任汝南袁氏出身的金吾卫统领! 殿内轰然乱作一团,尖叫声与利刃入肉声交织迭起。 谢清宴倏然起身。虽早有布置,未料袁照蕴埋伏之人竟如此众多!急令亲卫护着谢鹤澜、姬洵、袁缚雪等眷属退避。那些军士目标只在姬昭,见儿郎惊惶退避,并未刻意阻拦。 然其中有死士得密令不留活口,竟挥刀斩向姬洵。金吾卫疾步上前格挡。 今日赴宴者虽有桓斩月、王兰之等武将,但此刻正血战于殿中,难以脱身,少有人能及时护住幼女。 姬洵慌乱奔逃间一跤跌倒,回首只见两人环首刀高高举起。她失声尖叫。电光火石之间,一抹雪亮的大陌刀横空怒劈,瞬间将二人拦腰斩断。血瀑喷溅朱墙,触目惊心。 蹄声如雷骤至,姬洵抬首,见一匹墨身雪蹄骏马载帷帽人疾驰而来,其后紧随一队兵士,那陌刀女将亦在其中。 来人翻身下马,一把拉起姬洵急道:“她们欲取你性命!快随我走!” 姬洵泣声攀住那只手,哽咽喊道:“是你吗,小叔?” 帷帽下的人微颔首,正是姬怜。他一把将姬洵抱上马背,沉声道:“我是通过宫中密道来的。此地不可久留,快随我走!” —— 谢廷玉由于土断之策,迟来几日入城,但偏偏这么凑巧,入城的那一日就是姬洵的生辰宴日。 方一入城,她便撞见数支部曲疾驰向皇城而去,其中就有陇西李氏等名门士族的人马。皇宫本有金吾卫与禁军守护,何以骤然用得这些外族部曲? 这很明显是大不对劲。 谢廷玉当即决意入宫。 “我知道有一条密道,比她们更快。”姬怜疾声道,伸手紧紧攥住她的手腕,眼神清亮坚定,“让我同你一道去,我能助你。” “怜怜当真是我最爱的解语花。” 由姬怜在前头领路,从密道进入皇宫,期间又分成三小队,由谢廷玉,姬怜,袁 望舒各领一队。 谢廷玉一队直奔城墙,她需先占得高点,看清大局。甫一登临,却恰好撞见老熟人。 但见数支士族部曲簇拥驷马高车入城门,率先踏出的正是擅离封地的姬鄞,其后跟着李善长。 姬鄞放声道:“我要在这皇宫内骑马,从今日以后这是我的地盘,那我自然想干嘛就干嘛。” 谢廷玉吩咐:“把我的弓拿来。” 宇文玥将弓递给谢廷玉,兴奋地看着她张弓拉箭。 太好了!又能见到王璇玑射箭了! 只闻空中簌簌声,李善长脸色大变,惊声道:“殿下小心!” 箭矢如流星疾掠姬鄞耳畔,带起一阵剧痛,血珠倏然溅落。 李善长抬眸望去,但见城墙上下皆立甲胄之士。城楼中央盾阵护卫一人,披弓执甲,英姿凛然。 那人看得极其眼熟啊! 李善长颤抖着嘴唇,“谢、谢廷玉……” 谢廷玉纵声长笑,居高临下喝道:“李大人,别来无恙!可是未料我竟现身皇城?” 姬鄞久离建康,全然不识谢廷玉。自那夜士族叩门,言及欲逼宫另立新君,她便昏头昏脑赶来,全然没想到途中要先摸清朝廷值班之人。 所以说,她真的是个十足十的蠢包。 她依然坐在马上,扭头看着李善长,“这人谁啊?” 见李善长不得回应,姬鄞便扭头看向谢廷玉,“你是谁啊?” “我?”谢廷玉动用肺腑之气,高声回答:“吾乃武安侯,陈郡谢氏谢廷玉是也!” 一路上,谢廷玉都在揣摩迎姬鄞出封地的真正意图。此刻立于城墙之上,麒麟殿前的混战景象尽收眼底。她凝眸细看,见到姬昭额角渗血,形容狼狈,而四周军士仍如潮水般不断向她扑去。 再看看底下这蠢笨如猪的宗室,谢廷玉大抵是猜到这群士族的意图了。原来今日是她们谋划的逼宫之日啊! 谢廷玉扬声从容道:“你就是她们新选出来的新帝吗?” 李善长手心直冒汗,正欲把姬鄞从马上扯下来,就听她亦高声回道:“是啊。你这什么候也是来城中接应我的吗?” 谢廷玉闻言唇角微扬,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只淡淡道:“你猜错了,我是来取你性命的。” 话音未落,她反手自箭囊中抽出一支雕翎箭,挽弓如满月。箭矢离弦时发出一声锐鸣,犹如寒星破空,直取姬鄞左目。 姬鄞猝不及防,痛呼一声,左目已是鲜血淋漓,整个人从马背上重重栽落。 李善长浑身如坠冰窖,两股战战,听得城墙那人又道:“李大人,你们要挑个新皇帝,找个这么蠢的可不行啊!”—— 作者有话说:woc 我当初开这本是真的很想写到40w 没想到真的写到40w 那以后我就很有可能其他作品写到50w,60w([星星眼][星星眼][星星眼][星星眼] 第115章 一干文官护着家眷仓皇避入偏殿暂避战火。 此处较为安全,且内中多为男眷,谢清宴等官员不便入内,只静守于殿外。 谢清宴看着一头戴帷帽的男子突然骑马出现,将姬洵救下,虽不识此人,但见姬洵紧握其手的依赖之态,心知应是可信之人。然当她望见北府军中那些素来只听从谢廷玉调遣的将士竟紧随其后,倒是很一头雾水。 这男子究竟是何身份?为何能号令谢家将士? 正思忖间,只听那男子扬声吩咐:“你们就在此处守着,切莫让任何不法之人闯进去。” 张燕当即拱手应命,挥手示意麾下谢氏亲兵列阵守候。 姬怜牵着姬洵,甫一跨过门槛,便闻殿内人声嘈杂。有后宫侍君低声啜泣,更有人厉声指责袁缚雪:“你们汝南袁氏当真是唯恐天下不乱,竟敢当众行清君侧之事!” 袁缚雪垂眸不语。 另有一人慨然发声:“袁郎君,汝南袁氏在建康如日中天,本可安享尊荣,何苦掀起这般风波?我观那位谢娘子当真是一心为民,此前她的种种政绩我们亦都有目共睹,何以招致你们袁氏如此记恨?你们如今带头发难,岂非自毁门楣,更陷天下于动荡?” “住嘴。” 一道清冷声音倏然响起,打断了殿内争执。 谢鹤澜移步挡于袁缚雪身前,“袁郎不过一介医官,平日尽心侍奉宫闱,何以窥得朝堂机密?再者,商议此等要事,难不成还要敲锣打鼓,昭告天下么?” 那人顿时语塞,只道:“贵君教训的是。”便再不敢多言。 “爹爹!” 姬洵撒腿跑向谢鹤澜,一把抱住,又伸手牵住袁缚雪的手,“那人只不过是怒火攻心,说出来的话不过脑,你莫要放在心上。” 袁缚雪道:“多谢殿下关怀,缚雪未做过的事自是不会往心里去。” “这位是?” 谢鹤澜诧异地望着那位头戴帷帽,向他迎面走来的儿郎。待对方轻掀帷纱露出一角面容,他不由轻呼:“怜郎,你怎会在此?”又惊又喜地执起姬怜的手,“你如何从北秦脱身?” 姬怜回握住他,低声应道:“是谢廷玉亲赴彭城,将我从北秦人手中夺回。” 言罢,他抬眸看向袁缚雪,“她同我说,是你送的信。多谢。” 袁缚雪眸光微动,将姬怜上下端详一番,语带深意:“看来我这封信,倒是让你占得了先机。” 这番话让姬怜耳尖一红,不由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履。 谢鹤澜语带关切,“可若是将你抢回,为何北秦使团如今都一声不发?” 姬怜摇头表示不知,转首望向殿外。 那个方向,正是麒麟殿所在。 他道:“今日能及时赶到建康,也多亏袁郎传信。见你们都安然无恙,我便安心了。但……谢廷玉尚在外平定乱局,我不能在此坐等,我要去寻她。” 姬洵急急拉住他的衣袖,“小叔何必亲身犯险?老师武功高强,定能化险为夷。” 姬怜眸中掠过一丝坚定,掷地有声:“纵然知道她武艺超群,但只要她身在险境,我便无法安心。我要陪在她身边,无论她要面对什么。” 说罢,他转身离去。一阵清风穿堂而过,拂动他帷帽上的轻纱,那道背影显得既决绝又孤清。 “我也同去。” 袁缚雪快步跟上,与姬怜并肩而行。 麒麟殿前已是一片狼藉,尸横遍野。 满地残肢断骸触目惊心,猩红的血河在地面蜿蜒流淌,如同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不少参与今日/逼宫的士族原以为只需联名上书,逼皇帝签字退位便可了事,何曾想过竟要动刀兵、见血光? 安逸日子过得太久,突然见此血腥场面,倒真叫她们有些不适应,更何况还要她们亲自上前? 一些胆怯的士族早已抱头鼠窜,躲进不知哪处的灌木丛中,瑟瑟发抖。 当袁望舒赶到麒麟殿时,心神俱震。 护卫姬昭的金吾卫正与袁照蕴麾下的将士厮杀在一处,刀光剑影间血肉横飞。 她万万没有想到,挑起今日事端的,竟有她的母亲在场。 袁照蕴虽久未征战,但当年军中磨炼的功底犹在,一招一式仍能轻松退敌。她刚从一名敌军咽喉抽出横刀,温热的鲜血喷溅在她面颊上。侧身躲过突袭的同时,她利落地将偷袭者一脚踹开,转身间,恰与呆立一旁、面色苍白的袁望舒四目相对。 她亦愣住了。 但那也只是短短一息,她便高声喝道:“还不速来支援?” 自古忠义两难全。 袁望舒握着刀的手微微颤抖。她从未想过要反抗皇室,却也不曾预料要与母亲兵戎相见。若她相助母亲,便是背弃君臣大义,难逃天下骂名。可若她护卫皇室,便是将亲生母亲置于死地。 “你到底在等什么?”又是一声暴喝。 这太难了!这到底要她如何抉择? 难怪母亲来信只提及正夫有孕之事,叮嘱她在外的土断之策切莫急功近利。原来是特意为了让她避开今日之局! 咬牙之下,袁望舒猛然举刀,奋力向前。她几乎是闭着眼冲去,将那名侧身欲袭向袁照蕴的士兵一脚踹开,随即反手一抹,横刀寒光闪烁,直直没入另一名短刃袭来的士兵小腹。热血溅在她脸颊上,灼得她心口发颤。 她做不到啊!她真的做不到啊! 再一睁眸,她又见一人挥刃直扑向姬昭,几乎是下意识地飞身上前,一脚踹开来敌,再横刀一转,直直捅入其肩,使姬昭避过那致命一击。 袁照蕴不可置信,厉声喝道:“你在作甚!你是汝南袁氏的人,何以先救我,又去救她们皇室!你当真是……忤逆不忠!” 忽闻一阵如雷贯耳的马蹄声破空而来。 只见一骑当先,马上那人利落俯身,自箭囊中抽出三 支箭矢,挽弓搭箭。三声锐响破风,箭若流星,精准地没入三名举刀者的胸膛,血花轰然炸开。 “尔等受人蛊惑,参与此次清君侧之乱,若此刻仍负隅顽抗,”谢廷玉声震四野,“立斩无赦!若此刻缴械投降,尚可留得性命!” 话音未落,她已飞身下马,腰间横刀出鞘,如猛虎般闯入战阵。身后谢氏亲卫亦紧随其后,杀声震天。 她一招一式凌厉无比,犹如砍瓜切菜,瞬息间又连斩五人。 在场众人早闻谢廷玉武艺高强之威名,听得她方才警告,又见局势骤然逆转,叛军节节败退。当下便有人丢弃兵器,跪伏在地,瑟瑟发抖,只求能留得一线生机。 而那些躲在灌木丛后的士族,也被谢氏亲兵逐一揪出,如拎鸡崽般提着衣领,在地上拖行。 局势至此,已彻底逆转。 凡是参与此次清君侧的士族皆被五花大绑捆起来,其中自然包括李善长,以及袁照蕴。 她鬓发散乱,脸上血迹斑驳,身上多处伤口仍在渗血。她抬首望向谢廷玉,神色惊疑不定。此人为何会突然现身建康? 谢廷玉收刀入鞘,朝姬昭拱手一礼:"陛下,乱臣贼子已尽数伏诛。" “好!好!好!” 姬昭亦是好不到哪里去。 她身中数刀,明黄龙袍已被鲜血浸染得暗沉斑驳,最深的伤口恰在心口附近,另有一把匕首仍插在她的大臂上。她单手捂着伤口,面目狰狞地瞪着袁照蕴,双眼通红,嘶声道:"快将此逆臣就地处……" 未完,姬昭眼前一黑,往后一倒,不省人事。 “陛下!” “来人!来人!来人!” “陛下晕倒了!” 谢廷玉只是淡淡扫了姬昭一眼,神色间无半分惊惶,亦未显露丝毫慌乱。 她抬手从容示意士兵将皇帝抬去救治,转身又吩咐亲兵去请谢清宴等官员前来善后。 如此云淡风轻的态度,仿佛这关乎皇帝生死的大事,在她眼中不过寻常。 赶至现场的姬怜与袁缚雪悄然躲在一棵古树后观望。见谢廷玉安然无恙,二人面上不由露出喜色。然而袁缚雪欣喜之余,望见双手反缚、狼狈不堪的袁照蕴,心中又涌起一阵涩意。 待此事了结,等待袁照蕴的恐怕唯有极刑。而今日之局,他袁缚雪确实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可是…… 袁缚雪素手轻抚树干,眸中流光微转。他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此事,本来就不能成,亦不应该成。他默然走到袁望舒身边,低语道:“阿姐……” 袁望舒扭头,失魂落魄地看着袁缚雪,嘴唇蠕动几下,只是问:“你特意喊我回来,可是知今日此事?” 袁缚雪摇头,“我只是……有预感罢了。” 袁望舒扯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我方才没有即刻帮母亲。” 袁缚雪望着被金吾卫押送离去的一干士族,轻声道:“这件事,不论是谁来做,都会踌躇万分。”他转向袁望舒,“我们先回去吧。此次涉事的人众多,想来不会如此快定罪。” 此时,谢清宴等人已匆忙赶至现场。姬昭已被急抬至最近的华盖殿,接到诏令的太医署全署出动,医官们挎着药箱疾步赶往救治。 “还请桓将军速速传令折缨都尉,即刻调派金吾卫加强宫内戒备,严查各殿安危。” 谢清宴沉声吩咐道,又转向另一侧,“速传秉笔使总管,命其率人将麒麟殿等处的残局清理妥当。” 她神情肃穆地分派任务,随即派人前往偏殿护送受惊的家眷出宫回府。 谢廷玉并未离去,静立一旁待命。得到指示后,立即率人仔细搜查麒麟殿及附近宫殿,确保无一漏网之乱贼。 天色逐渐暗沉,谢清宴将宫中各项事宜交予宫人后,转身欲走时,却见方才那位头戴帷帽的儿郎亦步亦趋地跟在谢廷玉身后,二人一同渐行渐远。 姬怜仰首望见园门上方悬挂的匾额,心头不由一紧,轻声迟疑道:“怎地……直接带我回谢园了?” 谢廷玉勒住缰绳,回眸看他,“不带你回这里,还能去何处?” 她利落地翻身下马,伸手稳稳扶住姬怜的腰际,助他下马:“把你放在外头,我也不放心。” 此时,韦风华领人急急赶来,见到谢廷玉时,双眸一亮,“娘子怎地从外头赶回来了?”又看到与谢廷玉十指交扣的帷帽儿郎,瞳孔震撼,“这……这位是?” 谢廷玉一把扣住正欲缩回的手,唇角含笑:“等母亲回来,我再与她细说。” 不到两刻钟,一架马车停在谢园门外,谢清宴自车内缓步而下。 韦风华上前躬身行礼,还未开口,便见谢清宴挥手道,“去将廷玉,还有她带回来的那位郎君请来。” “是。” 谢清宴回到主院,等候多时的谢主君迎上前来,细心为她褪下官服,“你赴宴不久,便听得许多部曲在官道上疾驰的声响,也不知宫中出了什么大事。” 待谢清宴将众士族逼宫之事娓娓道来,谢主君惊诧不已,又仔细将她周身端详一番,“万幸你未曾受伤。” “今日之事能解决,有赖于廷玉。” “廷玉?” 谢主君系腰带的手一顿,欣喜道:“她何时从外头赶回来了?” “不知。”谢清宴握住谢主君的手,深吸一口气,“有件事要同你说。她此次外出回都城,好像还带回来了一男子。” “谁?” “不知。” 谢清宴与谢主君同坐于案几一旁。 谢主君将茶盏推至谢清宴手边,温声道:“许是此次土断途中,遇见了合心意的郎君。” 谢清宴蹙眉:“那想必不是世家出身的公子。若是如此,怎会轻易随她来建康?家中长辈可会应允?看来是一普通儿郎。” 话音未落,门扉轻启。但闻木屐声声,两道相依的身影映在宽大的云母屏风上,由远及近,缓缓落在案几一角。 谢清宴方提起茶盏,抬首见来人,手蓦地一松。茶汤泼洒在案几上,顷刻浸湿了她的前襟。 “帝卿殿下?!” 谢清宴罕见地失声惊呼,目光从姬怜泛着绯红的脸上,缓缓移向两人紧紧相牵的手。 “你们、你们……” 往日十六岁便在清谈会上一举成名的谢清宴,此刻竟舌根发僵,半晌才艰难吐出一句:“这……你们、你们这是何意啊?” “廷玉,你为何会和帝卿如此……” 谢清宴又盯着那二人十指交扣的手。 她震惊万分,这回是真的说不出话来了。 方才宫宴上的逼宫乱局已让她心绪纷乱,此刻再见本该在北秦为人王夫的姬怜竟出现在此,脑中更是乱成一锅粥。 “廷玉,你该不会……” 一个可怕的念头骤然浮现。 谢清宴艰难地开口:“你该不会将人从北秦抢来了吧?” “母亲,那倒没有。” 谢廷玉拉着早已不知所措的姬怜在谢清宴对面坐下,正色道:“我是在她们尚未出境时,就将人截下了。”—— 作者有话说:此刻,没有什么比小谢当场来一句,“是的,我和怜怜之间有个孩子”杀伤力大了(开玩笑的,没怀,若是写怀孕,那也是番外了。) —————— 给我2500个收藏吧。 真的。 孩子日思夜想,真的很想收藏上个2500(呜呜呜呜,为何我的收藏如此难涨,对不起,是我的文太丑了) 谢谢你,第二本,让我对“冷题材”,“冷频”有了一个比较全新的认知。谢谢你。 第116章 一室的沉默如倾斜进来的月光,铺满内室。 谢清宴与谢主君的沉默,是在默默消化着谢廷玉与姬怜十指相扣带来的震撼。 而姬怜的沉默,则是在冥思苦想该如何让谢廷玉莫要再吐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言。 约莫半盏茶功夫过去,谢清宴终于开口,“你方才的意思是说,你去外头土断过程中,顺道又跑去彭城将北秦的和亲使团搅浑?” 谢廷玉颔首,“母亲明鉴。” 那语气坦荡得仿佛在说“我便如此行事,又能奈我何。” 谢清宴一时语塞,想开口骂都不知道从哪里骂。与谢主君默默对视一眼后,谢主君从袖中取出绢帕,俯身擦拭案几上的水渍,“那……北秦使团何故一点消息都未传出?” 谢廷玉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许是还在琢磨劫持者的身份。那日我一身玄衣,又特意说了鲜卑语,想必她们尚未怀疑到我头上。” 姬怜局促不安地听着她们之间的交谈。 以往与谢大司徒相见时,他尚是帝卿之尊,彼此间不过是君臣之礼。而今这般对坐,却莫名生出几分新婿初谒岳母,奉茶问安时的忐忑来。 真的是,谢廷玉明明都还没有娶 他嘛! 谢清宴蓦地出声发问,“你们……是何时生出情意?” 上一次如此问,还是谢鹤澜。 “这个问题,我也不知如何回答。大抵是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罢。” 同一个问题,却是不同的回答。这番话语却如一颗麦芽糖,悄溜溜滑进姬怜的心田,甜得他心口发烫。 姬怜慌乱地抽出手,端起茶盏,借着宽袖遮掩连饮数口,声若蚊蚋:“嗯……诚如她所言。” 谢清宴再度陷入沉默。虽按祖制,迎娶帝卿者不得入朝为官,可谢廷玉此番是暗中劫亲,北秦尚未发声,大周境内也无人知晓内情,眼下倒是暂且无妨。 但在大周众人眼中,姬怜早已远嫁番邦,断无可能再以真容现身人前。这当真是一笔糊涂账! 这、这分明是在明目张胆地占帝卿的便宜啊!谢廷玉将人带回府中,莫非是要将这小郎君一辈子藏在此处,令他永不见天日?你谢廷玉为美人勇往直前虽显魄力,可这般行事,未免太过任性妄为! 谢清宴破天荒地生出“当初真不该让谢廷玉少时去上清观修行”的念头。道法没修得几分通透,行事反倒愈发恣意张扬,莫非真是自己教养失当之过? 谢主君早已过了情窦初开的年岁,但见姬怜耳尖薄红,颈间泛粉的模样,便已心下了然。 大抵又同为男子,心生怜爱之意,他温声解围:“既然如此,来者便是客。今夜便让风华为你另备一间厢房罢。” “多谢伯父。” “不用。” 两人异口同声道。 余下三人皆是一怔,却听谢廷玉坦然道:“怜怜不若就与我同住一房。”说罢又特意补上一句,“并非只是今夜,是往后都与我同住一房。” 轰然一下,谢廷玉只觉身旁的姬怜整个人如同在火上炙烤一般,已经被烧熟了。 姬怜此番已经头都要抬不起来了。这句话不就是明晃晃地在暗示……在暗示她们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嘛! 谢廷玉,你怎能如此!他难道不要颜面的么? 谢清宴与谢主君全然未曾料到此番对话竟是如此走向,皆不由地睁大了双眼。 一股夹杂着错愕与难以置信的沉默再度在室内弥漫开来。 谢清宴不得不端起茶盏,将其中茶汤一饮而尽,借此平定内心的惊涛骇浪。 “其实今日来是想与母亲,父亲一同说明白。” 谢廷玉从容道:“我与怜怜情投意合,绝非儿戏,还望二位成全。若您二位执意反对……” 说到此处,她嘴角一撇,抚着心口作伤心状,“那我便只能学那些个风流女冠,看破红尘,回我的上清观修道去了。” “收起你那做作的模样。” 谢清宴冷哼一声,手中茶盏重重落在案上,“你如此强硬地将他拐到我们这儿,你也不问问人家帝卿是否愿意。再者,你强行将人留在你房中……你……”手指颤抖地指着谢廷玉,“你究竟意欲何为?” “自然是要娶他。” 余下三人又一愣。 谢廷玉诚恳又笃定,“我带怜怜来见二位,就是以表我的心意。还望母亲,父亲之后莫要让我去什么贵女郎君相看宴了。” 许是脑中那团沸腾的粥骤然炸开,谢清宴忍不住扶额出声,“哪有你这般未行婚仪,便要与人同宿一房的道理?这岂合乎礼法?” 姬怜闻言不禁回想起与谢廷玉的种种过往。从初相识时两人一同躲进衣柜,到如今未通媒聘、不循纳采问名之礼便直接登门,没有一件是合礼法的。 “若我拘泥礼法,怜怜早已到了北秦。母亲,非常之事当行非常之法。” 谢廷玉陡然扭头望向姬怜,温柔款款道:“怜怜,那你想今夜睡在哪里?” 对面两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姬怜脸上。 姬怜藏在小案下的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带。 自鄱阳郡一路疾驰建康,她们日夜兼程,时常夜宿荒野,连独处片刻都成了奢望。细细算来,他与谢廷玉已有十余日未曾好好相伴了。 他确实想与谢廷玉在一处。 他想要亲亲,抱抱,还有贴贴。 呜呜呜,都怪谢廷玉,都是她把他调/教成这样的!并非他本性如此!他很无辜的! 姬怜忍不住膝盖摩挲,断断续续地低声道:“我、我听玉娘的。” ……玉娘?玉娘!居然喊谢廷玉为玉娘?! 二老又被震撼到了。 谢主君在案下轻轻握住谢清宴的手,望着她铁青的脸色温声劝道:“莫要为难孩子们了。自古姻缘讲究两情相悦,你也是过来人,难道看不出帝卿对廷玉的一片真心?” 谢清宴低声斥道:“这成何体统?谢氏乃建康名门,岂能做出未成婚便诱拐郎君之事?这、这与私奔何异!” “那还能如何呢?事情已然到了这个地步。” 谢主君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姬怜尚平坦的小腹,悄悄捏了捏谢清宴的掌心,“说不定早已珠胎暗结。即便今夜不让她们同房,难道廷玉就不会半夜翻窗而入?” 一言惊醒梦中人。 谢清宴难以置信地再度扶额,“这孩子何时养出这般无赖性子?我们两个可并不是这样的人啊!怎么一点都没随到我们?!” 谢主君轻推谢清宴,嗔怪道:“我们自幼不在她身边,性子既已养成,又能如何。你快去小厨房看看,让风华吩咐人传膳。” 他又转向谢廷玉与姬怜:“方才宫宴上想必受惊了,我命人新备了些菜肴,你们多用些。” 于是四人一同用膳。 至于席间是谁见姬怜主动为谢廷玉布菜而频频摇头叹息,又是谁吃得兴起,竟直接执勺喂美人喝汤,这些趣事,容后再叙。 许是刚入夏,闷热多日的建康骤然响起惊雷,霎时间雨丝纷飞,斜扫入长廊。 谢廷玉走在外侧,以身挡去飘入廊内的雨滴。 姬怜牵着她的手,轻声嘟囔:“幸好有伯父为我们说话,否则今夜我怕是留不下了。” 谢廷玉低声笑笑,“那你且说句真心话,难道不想与我同处一室?” 姬怜湿润的眼眸中星光流转,指尖悄悄在她掌心轻划,“想的。” 谢廷玉驻足,“有多想?” “很想很想。” 倏地,谢廷玉拉着他在廊下奔跑起来。两人衣袂翻飞,青丝随风飘扬,溅起的雨珠在裙裾间跳跃。跟在后面的侍奴们面面相觑,只得加快脚步追上前去。 门扉推开又阖上。 昏暗的房内未点一丝烛火,两人跌撞着闯了进来。 下一瞬,浓厚的沉水香混杂着炙热的呼吸扑面而至,侵略般包裹住姬怜。 姬怜抱紧谢廷玉,喘息急促,“谢廷玉,抱紧我。我想要你的气味,让我全身上下都沾满你的气味。” 他濡湿的舌尖在她口中被肆意牵引,仿佛整个人都被逐寸攫取,逐寸一一侵占。 宫绦、大袖衫……一件件,拖曳一地,直至一扇宽大的琉璃屏风与一块矗立于地的大铜镜前。 镜面冷光映照,两人纠缠的身影清晰落在其上,呼吸急促交缠。 又是一声轰隆巨响,盖过室内的水泽黏腻声与断续喟叹,天际银光一闪,将内室映得纤毫毕现。 姬怜被强行按着转头,目光死死锁在铜镜上。 银光照亮每一寸春/光,清清楚楚。 他呜呜咽咽。 “你好坏啊……” “谢廷玉,你怎么这样?” 他羞涩得几乎想将眼眸紧闭。 可脖颈上的手一收力,他被迫抬首,眼睫颤抖,却仍不得不凝视镜中那副无处遁逃的身影。 “你是第一日认识我吗?”谢廷玉掐着姬怜的腰侧,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一道青紫痕迹,“我不是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吗?” 突然覆上的唇舌又一次将他喉间的喘息湮没。 谢廷玉俯身而下,动作丝毫不歇,双手与他十指紧扣,按在两侧,让他整个人被牢牢绞困,吻着他的唇。 她居高临下凝望着他,只见他鬓间、额上尽是细汗 ,就连他的睫毛都被泪水濡湿了。她怜爱地在他绯红的眼尾落下一吻。 摸索到被衾,盖住两人身躯。 窗外雨势,本只是零星小雨,不知何时已化作狂风暴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落枝叶,轰隆雷声一声紧似一声,震得天地俱惊。 姬怜迷迷蒙蒙睁开双眸,声音哑得不行,“雨好似落得越来越大了。” 谢廷玉将姬怜湿漉漉的,贴在颊上的发拂到耳后,“夏季,总是如此落雨的。” 两人额间相抵,沉沉睡去。 如此,姬怜住进了长好院,亦很自然地融入了谢园的生活。 长好院中皆是韦风华精挑细选的仆从,个个口风严紧。更何况姬怜先前在谢廷玉养病期间虽日日探访,却从未张扬身份。 下人们只知,这位曾在少主人危难时日夜相伴的郎君,如今已是少主人的枕边人。 虽不知是何身份,又未办婚仪,未行大礼,他却俨然以正君之姿居于少主人房中,连衣衫都已并排悬于谢廷玉的衣橱里。 侍奴们皆心领神会地以正君之礼侍奉姬怜,无人敢有半分怠慢。 如此这般,不过住进第三日,姬怜便自然而然地接手打理起谢廷玉的后院事宜。 姬怜手持书卷,闲坐于廊下栏杆处。忽闻天际传来几声闷雷,抬眸望去,虽方才未时,天色却已昏沉如暮。 自归建康以来,这天气总是这般阴晴不定,想来又是一场雨要来了。 忽闻几声脚步声,姬怜抬眸看去,却见绛珠后头领着几位侍奴,共同抬着一口箱箧而来。 姬怜起身,于他们一同步入室内。 “这是何物?” 绛珠答:“这是袁家三郎君送来的,说是谢大人所要之物。” 三郎君三个字让姬怜心头一紧。他指腹轻抚书页边缘,垂眸凝视那箱箧,轻声道:“那便等她回来时,我们再一同打开看看罢。” 不过两刻,谢廷玉从外归来,肩头还缀着细密水珠。 姬怜自然地抬手拂去水珠,熟练地解开她的蹀躞带,为她褪下微湿的大袖衫,又取来对襟短襦替她换上,“与崔元瑛她们玩得可算尽兴?” 谢廷玉舒展双臂,任他伺候,“嗯,与她们喝了几杯。” 姬怜凑近轻嗅她唇间酒香,指尖不经意地缠上她衣带,“方才袁郎送东西过来了。那是什么?我能看看吗?” “这么快就送来了?” 谢廷玉脸上一喜,顿时拉着姬怜坐下,将箱箧打开。 姬怜好奇地看着谢廷玉从里头拿出来—— 只见第一书册上写着《玉房秘诀》四字。 谢廷玉翻阅数页,寻到所需内容,递至姬怜面前,指尖轻点文字,缓声念道,“取初生羔羊盲肠为上品。先以灰汁浸渍三昼夜,刮净腠理,再三浣之,至若轻云透月,阴干备用。男子用之,可绝珠胎之虑。” 姬怜不自觉地攥紧衣袖,见谢廷玉又从匣中取出五只薄如蝉翼、洁净剔透的长长套子。 他凝眸细观其形,心下顿时了然此物的用法。 好羞耻,他才不要用这个! 姬怜倏然起身,背对着她支吾道:“忽然想起伯父方才唤我。我、我且先去瞧瞧。” 话音未落,他拔腿就往外跑。 可惜他没有谢廷玉动作快。 一番你追我赶的追逐游戏之后,谢廷玉将姬怜箍在室内一处墙角,橘黄的纱幔正好遮住两人的身影。 姬怜背靠墙壁,双手手腕被擒,眸中波光盈盈,奋力挣扎,“我不要那个。” “为何?好怜怜,都没试你怎么就跑了呢?” 谢廷玉不解地看着他,“此前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现如今却又反悔。” 姬怜低下眼睫,“我不想与你独处时,还要隔着些什么。” “你若是担心我有孕,那怀上就生下好了。” 姬怜咬唇,“更何况我们之间的次数也不少,不也照样没怀吗?” 谢廷玉轻叹一声,“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想与你好好的。” “不要!我不要!” 他眼尾泛红,眼中尽是抵抗,“再薄终究也是隔着一层。我不想与你如此。” 谢廷玉又试探着问,“真的不试试?” “不要!不要!就是不要!” 少见姬怜如此抗拒,遂表面放弃。 谢廷玉抱紧他,假意道:“好,好,好,不用就不用吧。都听怜怜的。” 姬怜鼻翼翕动,以为这件事就此揭过。他垂眸不语地将那几个套子塞回去,又主动将袁缚雪送来的那口箱箧放好。 谢廷玉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 酉时,谢主君亲自来唤谢廷玉与姬怜同往主院用膳。 谢廷玉见主位空着,问道,“母亲今日仍不回来用膳吗?” 谢主君摇头,“自昨日去了凤阁,便传话回来,说这段时日都要宿在衙署。想来是遇上了要紧政务。” 姬怜不语,只是又夹一块蒸茄子于谢廷玉碗中。 如是过了六日。这夜戌时,谢廷玉仍与姬怜在房中对弈双陆,棋盘旁散落着几只空酒盏。 这是二人新立的规矩,败者须饮尽一盏。此刻姬怜已连饮五杯,醉意染红双颊。见谢廷玉俯身靠近,他不由自主张开双臂相迎。 情/意如同燎原之火,点燃之后一触即发。 谢廷玉于他耳畔道:“怜怜,还记得上次袁郎送来的东西吗?” 姬怜半嗔半怨,“你好坏啊……你居然是在此处等着我吗?” 谢廷玉温柔笑笑,“我这也是为你好。” 姬怜眸中含泪,多次软声求饶也无法扭转谢廷玉的要求。酒意熏得他无法聚神,欲念烧得他难受,任由推拒抵挡,也只能化作任人宰割的小羔羊。 “你真讨厌……” 姬怜欲要握住谢廷玉的手,却又被她推开。 他气息不稳,音中带泣,“错了,我错了。我都听你的。” 忽闻门扉外轻声叩响,又来几声急切的“谢大人”,惊得榻上两人心头俱震,四目仓皇交会。姬怜脑中酒意消了一大半,恨恨地一把推开谢廷玉,垂眸急急整理衣衫。 谢廷玉略微遗憾地叹息,只得披上长襦,整了整鬓角,随声外出相谈。 见谢廷玉久未归来,姬怜独坐案前,支颐凝思。忽见屏风上映出一道身影,他起身相迎,却见谢廷玉面色凝重中带着几分了然。 他轻声问 :“出了何事?” 谢廷玉沉声道:“方才传来消息,天子伤势过重,太医署连日救治无力,已于今日申时驾崩了。”—— 作者有话说:作者收藏119啦~~~有没有宝宝能助我一臂之力,让我上到120?[眼镜][眼镜][眼镜][眼镜](求求大家啦!看在这章如此美味的情况下) 或者点点我的预收也是可以啦~[撒花][撒花][撒花] 谢谢大家送我的营养液,这本文的营养液都1700多啦!好开心![亲亲][亲亲][亲亲](么么我可爱的宝宝读者们) 第117章 两人相对跪坐于案前。 烛火摇曳间,谢廷玉执起银剪,利落地剪去烛芯上蜷曲的焦烬,原本昏黄的光晕霎时明亮起来。 “母亲连日滞留凤阁,便是为此事操劳。” 她放下银剪,轻声道,“其实宫变那日,我见天子胸口受伤流血处与心脉几乎无所差,便知她时日不多了。” 姬怜凝视着跳动的烛火,浓密的睫毛于下眼帘处投下一片阴影:“那洵儿何时即位?” “眼下尚难定论。” 谢廷玉摇头道:“天子弥留之际唯有兄长随侍在侧。虽说如今皇室仅存一位嫡脉,但洵儿年未满十岁,只怕各地外派的姬氏族人会生异心。” 姬怜轻轻握住她的手,“洵儿年幼,但有谢大司徒执掌凤阁,你在司戎府坐镇,大周朝局断不会因主少国疑而生变。” 谢廷玉凝眸望着姬怜,“但母亲好似有意要让兄长垂帘听政。” 姬怜怔忡片刻,“若贵君应允,便是大周首位在幼帝时期摄政的太后。前朝司马氏虽有幼主临朝,但其生父早已剃度出家,并无涉政之心。” 谢廷玉单手支颐,忽而笑了下,“我观兄长志不在此。母亲亦非为家族虚名强人所难之辈,垂帘之议想必会无疾而终。” 姬怜起身,绕过案几紧挨着谢廷玉坐下,双臂环住她的腰际,“那你呢?你可曾想过?如今汝南袁氏经清君侧一役元气大伤,建康士族想必皆要以谢氏马首是瞻。” 谢廷玉回首,只是道了句,“初闻不识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什么?” “想起一位故人。她昔日为家族苦心经营,我当年不解其意,如今却懂了。” 谢廷玉将脸颊轻贴在他颊边,叹息声如春雪消融,“我原本最愿作个游侠,踏遍九州烟水,看尽四海云山,但现如今已然是不可能了。” 她牵着他倒在锦绣衾枕间,呓语喃喃:“可能这就是回旋镖罢。” 翌日,依旧阴雨绵绵。 侍奴们捧着盥洗器具鱼贯而入。 姬怜仔细为谢廷玉穿上绛红锦襦,又取来玄黑破裙,将锦襦下摆仔细束进裙腰,以宫绦细细系紧。 待要再佩香囊金钗时,谢廷玉抬手轻挡,“稍后要去见个人,并非赴宴,不必如此郑重。” 姬怜又将她按回铜镜前,执起玉梳为她篦发,“要去见谁?” “袁照蕴。” 那日参与清君侧的士族悉数收押于廷尉狱中。 建康城百余士族,此番牵扯者竟达四十余家,且多为朝中显贵,名动江南的世家大族。 而朝中诸多要务仍须这些士族经手,毕竟政务尚未交接妥当,加之天子此前尚卧在榻上养病。凤阁众臣商议后,决定暂缓惩处,命狱吏将堆积如山的文书案卷悉数送入牢狱,令这些戴着手铐的罪臣在铁窗之下继续批阅政事。 谢廷玉踏入牢房时,正见袁照蕴跪坐于草席上批阅文书,她头上裹着渗血的纱布,囚衣上沾着点点血迹,但总体还算干净。 四名狱卒持械环立监看,身旁还坐着戴镣的司农典使江秀,二人正将批毕的卷宗相互传递。 袁照蕴脊背挺得笔直,全神贯注于政务之中。即便谢廷玉行至跟前,她依旧运笔如飞。 “谢大人安好!”狱卒们齐声见礼。 江秀执笔的手微顿,理了理腕间镣铐,伏身拜道,“谢大人。” 谢廷玉颔首,“劳烦诸位容我与袁大司农独处片刻。” 众人应声退下,但闻铁链拖曳之声渐远,转瞬牢中只剩二人相对。 谢廷玉一撩裙摆,与袁照蕴相对跪坐于草席之上。她缓声道:“我观大司农身陷囹圄,却未见愤懑之色。” 袁照蕴这才搁笔,抬眸平视谢廷玉,“成王败寇。若当日是我胜了,此刻便不会在此。既然要做,那自然是种种结局都已想到。” 她眸中神色淡淡,似并不为此所困扰,“我们汝南袁氏曾有位擅相面的族人。她曾批我命格,嘱我莫生贪念,否则必遭反噬。今日之境遇,倒印证了她的断言。” “可是叫袁天鸾?”谢廷玉问。 袁照蕴颔首,面露疑色,“她离京时,你尚未出世。何以知此人名讳?” 谢廷玉避而不答,只道:“今日前来,实有一事想请教大司农。” 袁照蕴猛然咳嗽两声,谢廷玉起身向狱卒要来清水递上。 她盯着水面中面容憔悴,鬓发缭乱,不复往日之端庄,忽地叹口气,“你有何要问?” “建安十六年,先帝在位时,王琢璋、王璇玑两位将士相继战死沙场。” 袁照蕴抬手喝水一顿,眸中像是突然滴进两滴浓墨,于她眸中迅速晕开,沉沉压下去。 “日前在彭城擒获一人,名唤姬杳,曾是王琢璋亲卫。她供称出征前先帝曾密令其设计谋害二位将领。” 谢廷玉语速渐缓,字字清晰:“而当时接此密令者,除她之外,还有此刻坐在我面前的袁大司农,可是?” 尘封往事被骤然揭开,袁照蕴先是怔忡,继而露出讥诮之色,面上毫无悔意。 “是我。” “我还以为大司农会否认。” 袁照蕴仰头饮尽碗中水,“已是将死之人,何须再遮掩。” 又问:“你究竟为何追问旧事?莫非在司戎府听得太多王氏轶闻,特来寻个明白?” 谢廷玉只道:“只不过是想来问问此事是否当真,又想知道这手令如今在何处。” 袁照蕴摆手,“手令早已销毁。” 谢廷玉问:“我观你们三人同朝为官,本该有同僚之谊。而那两位王氏将领所行皆是利国利民之策,何以遭你等忌恨?” 袁照蕴低笑出声。 “谢清宴当真教出个好女儿。自幼送去上清观修行,竟忘了世间最浅显的道理。” 她缓缓起身,仰首望向铁窗,日光斜照间半张脸没入阴影,“她们惠国惠民,与我何干?琅琊王氏若不倾颓,岂有我汝南袁氏出头之日?” “你在道观见惯清风明月,却不知朝堂沉浮。” 她转身凝视谢廷玉:“我并非忌恨王琢璋,只是渴求登临士族之巅,欲令汝南袁氏受建康万众仰望。” “那你……” 谢廷玉眸光清冽,丝毫不为自己所说的这番大逆不道话而惶惧,“为何不借此番清君侧之机,废君自立?何须从外寻个草包充数?” 袁照蕴放声大笑,“自古朝代更迭,司马氏没落后由姬氏取代。可你看,皇室如沧海桑田变幻无常,而士族始终如巨鼎屹立其间。更何况,弑君者须背负千古骂名,这等赔本买卖,我岂会为之?” 笑声在牢狱间回荡未绝,袁照蕴忽地剧咳起来,猝然跌坐草席。一股铁锈般的腥甜涌上喉头,暗红血迹溅落席间。 谢廷玉望着她狼狈样,冷声道,“有你此等为官者,是百姓之祸。幸好你此番败得彻底。” “你为了袁氏荣誉,所以设计杀害王氏两位娘子。如今又为了袁氏,你又谋划清君侧。那你有想过望舒娘和袁郎君吗?” 袁照蕴抹去嘴角血迹,神色冷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们虽未参与此事,但关键之时,却未与我同立一途。既如此,她们的结局,自当如此。” “可她们不该为你的野心陪葬。” 谢廷玉扔下这句话,转身离去。自廷尉狱出来,她抬步上马车,朝皇宫驶去。 宫内一片肃穆,众人皆垂首不语。 蓬莱殿的宫侍见到来人,俯身一礼,“谢大人安好。” 殿内白烟袅袅,竹帘后谢鹤澜一袭素稿,正与谢清宴议事。忽见帘外人影晃动,竹帘轻启,谢廷玉携着雨气步入。 谢鹤澜抬眼,眼尾漾开笑意,“怎地来前不知会一声?”又见她发丝湿润,水珠落在衣襟上,“怎地来前不打把伞?” “雨不算大。” 谢廷玉向二人执礼,于谢清宴面前端坐,“母亲,有些事想与你商讨。” 她从怀中拿出一封信笺,奉至谢清宴掌中。 “这是?” 谢廷玉道:“此乃袁郎君先前急信,召我与望舒速归建康。故我能于宫宴当日及时救驾。母亲,袁照蕴之罪虽万死难赎,但念在望舒曾为陛下挡下致命一击,近年剿匪安民、收复失地,与我共行土断之功。恳请留二人性命。” 她眸光沉静,“如今涉案士族多已伏法,朝堂正值用人之际。望舒武艺超群堪当大任,袁郎君医术精妙侍奉宫闱。我实不忍见明珠蒙尘。” 谢清宴诧异展开信笺,“事发后她们姐弟确在园中静守本分。反观其她涉事士族家眷,多有夤夜潜逃被擒者。” 谢鹤澜亦道:“既然二妹妹如此说,那我也要为袁郎求上一求了。恳请母亲念其传信之功,网开一面。” 谢清宴将信笺收拢入袖,“原以为你是来求严惩不贷。”她端起茶盏,浅啜一口,“你重伤之际,她们姐弟送药问诊之恩,我并未忘记。在你之前,崔元瑛、王兰之已来求情,皆 言建康动乱时袁氏姐弟有功于社稷。” 话音间已透出转圜之意。 谢廷玉展颜一笑,又道:“母亲,此番土断之策虽遭中止,然其利于国家收敛财政甚大。待新帝继位,还望母亲允我再度南下,续行此策。” 三人又絮絮一会,谢廷玉起身告辞。 回去时,她依旧没有撑伞。满头湿发贴在鬓边,衣襟尽数湿透,待她踏入长好院时,恰巧撞见姬怜正自主院而回。 谢廷玉只是草草换了身衣裳,又随意泡了个澡,便钻进被窝里。等姬怜再回来看时,只见她缩在被中一团,露出的半张脸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他伸手一探,额头滚烫。再探入被中,握住她的手,却冰凉得很。 姬怜赶忙令人去打一盆热水,熬煮姜汤,又特意把府内的医师喊来。 他依医嘱,以热水反复替她擦拭身子。帕子滑至胸口时,谢廷玉迷迷糊糊睁开眼,嗓音又轻又哑:“怜怜,你别趁我睡着就扒我衣裳。” “什么扒你衣裳,我是在给你散内热。” 姬怜端来一碗漆黑的药汁,光是闻药香,谢廷玉便苦得舌尖发麻。 谢廷玉缩在被中,死死裹紧,“能不喝吗?我身体很棒的。” “不行。” 姬怜语气严厉,舀起一勺凑到她唇边,“你乖一点,快喝。” 谢廷玉叹口气,“你是气我一定要你用套子,所以才想着一勺一勺折腾我,让我苦到掉眼泪?” “什么啊!” 姬怜眼神闪躲,“谢廷玉,你别胡说!” 他小心将她扶坐起来,碗沿抵到唇畔,低声劝:“喝吧,喝了就会好得快。” “不想喝。”谢廷玉偏过脸。 姬怜哄道,“好廷玉,你若实在怕苦,那我喂你喝,我陪你一块儿苦。” “罢了。” 谢廷玉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我不舍得你与我一块苦。”—— 作者有话说:我真的是手欠啊。 昨晚7点好不容易从审核手里放出来,结果改了两错字,又给锁回去。折腾到今天早上10点多才放出来,我又在116章多加了100多个字,直接写到了5187== 真的下次再也不改了,不改了! 第118章 有道是来病如山倒,去病如抽丝。 虽说只是场小小风寒,谢廷玉的病势却不见好转,反倒愈发沉重。 夜深时分,姬怜正睡得昏沉,在梦境中仿佛被两条灼热的触手牢牢缠住,力道一点点收紧,直至他心口一窒,这才惊得半醒。 谢廷玉整个人紧紧搂着他,沙哑的嗓音伴着灼/热/的/呼/吸/拂过他耳畔,“怜怜,你快看看我,我好像风寒加重了。” 姬怜仍阖着眼眸,手下意识伸过去,口中呓语道:“怎么了?” 谢廷玉迷迷糊糊抓住那只手,提醒道:“不是让你摸这儿,是让你摸额头。” 姬怜勉强睁眼,与她额头相贴的滚烫触感惊得他心头一跳,瞬间清明。他掀被下床点亮烛火,暖黄灯光照亮床榻一角。 帷幔之下,谢廷玉双颊泛着异样潮红,汗湿的青丝黏在鬓边。寝衣松散,露出的锁骨上缀满细密汗珠。 不同于平日的神采飞扬,此刻她眼神涣散,眸光朦胧,一副受病情摧残的样。 姬怜贴着她发烫的额头低语,“下午不是喝过药了吗?怎地还如此严重。” 不及等待回应,他匆匆披上外衫,急步向外间唤医师去了。 医师提着药箱匆匆赶来。诊过脉后,对姬怜回道:“回禀郎君,这是浮紧之脉,主风寒外袭。少娘子前些日子推行土断定然劳累过度,今日又淋了雨,这才邪气入体。” 姬怜握着谢廷玉的手,听医师继续叮嘱:“这几日或会畏寒多汗,夜间发热,食欲不振。小人这就去煎药。” 待汤药送来时,谢廷玉闻着浓重苦味,盯着漆黑药汁,午后喝药的可怕记忆顿时涌上心头。 实在太苦了,她是真不愿喝。这么痛苦的药喝一次就够了。 谢廷玉伸手挡开药碗,岔开话头,“怜怜,你去问问医师可有什么服药禁忌。这药我待会再喝。” 姬怜不疑有她。去外头与医师不过才说一句话,医师便道:“此时夜已深,小人这就回去写膳食禁忌等,明日早晨便会送来。郎君莫要担心。” 他复又问:“这药需服用几日?” 医师回:“任是平日如何强健的人,染了风寒都需至少七日才可好转。郎君这几日多劝娘子少走动,多歇息,多喝热水。” “每日要喝多少热水?” “多多益善。” 姬怜点头,轻手轻脚回到内室。刚绕过屏风,就见本该躺在榻上的人正鬼鬼祟祟,跟做贼似地端着药碗往墙角陶盆摸去。 眼见她要往兰花里倒药汁,姬怜冷不丁一声:“谢廷玉!” 吓得她手一抖,药汁哗啦一声全泼进了花盆中。 谢廷玉:“…………” 姬怜:“…………” 谢廷玉面不改色道:“你怎么回来得这样快?你该与医师多讨教几句才是。” 姬怜接过她手中的药碗,只见碗底干干净净,连一滴都不剩。他难得沉下脸来,语气严肃:“你若不好好喝药,最后苦的是你自己。” 谢廷玉小声辩解:“实在太苦了,真的咽不下去。”话音未落,喉咙一阵发痒,忍不住咳嗽起来。 姬怜不为所动,走到外头唤来侍奴,吩咐再煎一碗药。待新药送来,他亲自端到榻前,轻轻戳了戳床榻上不知何时鼓起的一坨被团。 “下午不是还肯喝吗?怎的现在就不愿意了?” 说着轻轻摇了摇被衾。 一颗脑袋从被窝里钻出来,脸颊上的红晕不仅未消,反而更浓了几分,“下午喝时不知这般苦涩,现在我可尝够滋味了。我可不会上当第二次。” 见谢廷玉又缩进里头,姬怜凝视那团被褥良久,低低叹息数声,端起药碗,仰首先吞下半碗。随即,他猛地掀开被衾。 谢廷玉愣了愣,刚抬眼,便见姬怜的身影一点点逼近。近得连他卷翘分明的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下一刻,那唇瓣贴上来,将苦涩的药液尽数渡过来。 药汁苦得发麻,却被湿热的舌尖纠缠裹挟着,强硬又温柔地逼她一点点吞下。 唇瓣未曾离开,反倒带着几分惩戒意味,在她下唇轻轻一咬,又用舌尖反复舔舐那处微痕。 听得谢廷玉“嘶——”地抽气,姬怜方欲起身,却突感一阵天旋地转,被对方反手扣住手腕,一把禁锢在榻间。 “你怎么可以咬我?” “又不是第一次咬你了。”姬怜伸出食指,抵在谢廷玉唇瓣处,低声劝道,“等你病好了,你要想怎么弄我都行。只要……只要不把我玩坏就好。” 谢廷玉眸底流光潋滟,牙齿咬住姬怜的指腹,“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再怎么哭着求饶,我也不会放过你的。”吻吻他眼尾,“现在快喂我喝药。” 姬怜起身,又依葫芦画瓢以嘴喂药, 如此反复两三次,碗中药汁已是见底。他取过绢帕,轻轻替她拭去唇角的残渍,“医师说你该多休息,快睡吧。” 烛盏被轻轻罩上,火光倏然熄灭,室内重归寂静。 自那晚倒药一事后,姬怜便将谢廷玉的喝药牢牢记在心上。自此一谈到喝药,他必定守在她旁边,寸步不离。 但因风寒身体不适,谢廷玉只得缺席新帝姬洵继位一事。 姬洵继位之后,在凤阁的指引下,此次清君侧一事终于尘埃落定。凡是参与逼宫的士族中,约有八成被流放岭南,多为在朝担任要职之人。而曾身居高位者,如袁照蕴一流,则因新帝初登大位,朝局未稳,需亲自押往衙署,手缚镣铐,完成各项交接。待一切了结后,方于市朝当众斩首,以儆效尤。 而这些士族的眷属,多多少少亦受牵连。有人因血脉相系而连坐,官职尽废,被迫南渡离开建康。亦有人却因素有功绩、且得朝中援引,得以幸免下狱。譬如袁望舒,其官职虽得以保全,然半数家产已悉数籍没入朝廷。 此番清洗,使建康城内士族格局彻底重整。陈郡谢氏一骑绝尘,风头无两,甚至比当初的琅琊王氏更甚。 谢廷玉靠坐在床榻上,静静听着姬怜将清君侧之事细细道来。只见他又从怀中取出一卷文书。 “你尚在病中就急急上奏要继续推行土断,如今批文已下,总该安心了。” 说罢,姬怜又端来一碗汤药。 谢廷玉嘴角微抽,偏过头低声嘟囔,“怜怜,你倒真的是一碗都不肯漏啊。”闭眼仰头一饮而尽。 姬怜收起药碗,“往后你喝药,我必在旁盯着。多大个人,还学三岁稚童偷偷倒药。” 一阵脚步声渐近,停于屏风之外。有侍奴低声禀道,“娘子,有两位贵客前来看望。” 姬怜与谢廷玉对视一眼,随即他起身迎至外室。 只见两人先后步入,袁望舒向姬怜略一拱手,便径直转向内间。 姬怜却几步上前,抬手拦住欲随之入内的袁缚雪,指尖与他一同按在那提药箱的铜扣上。 袁缚雪望向屏风后那抹与袁望舒低语的身影,挑眉轻笑,“何必这般小气?我进去稍坐片刻也不成?” “不行。”姬怜侧身将视线挡得严严实实,“既不许你往里头坐,亦不许你看。” “你真无理取闹。我不看我怎么替她治病呢?” 袁缚雪边说边将药箱搁上架格,“方才一路走来,还听见侍奴议论,说廷玉娘子不肯喝药。不如让我以针灸代之,保证药到病除。” “这就不用你了。” 袁缚雪掀起眼帘,见姬怜嘴角微扬,指腹轻点下唇红痣,眼波流转间意有所指。 “以唇渡药?倒真是别具一格的法子,你是不怕苦吗?” “甜大于苦。只可惜,这其中的乐趣,你是体会不到了。” 屏风之隔,这一边是言语交锋的微妙战场,另一边却仍是一派岁月静好。 袁望舒执壶斟了杯清茶,轻置于谢廷玉手中,“我知道,是你等向谢大司徒为我求的情。” “不是我,是你自己。”谢廷玉接过茶盏,语气平静,“若你当时真向先帝挥刀,我说什么也救不了你。” 袁望舒闻言垂眸,指腹轻轻摩挲着温热的盏壁,“那时既不愿忤逆母亲,亦不敢背弃君恩,终究是身陷两难,无从抉择。” “听闻你病愈之后,又要南下推行土断之策?” 谢廷玉颔首。 袁望舒静默片刻,抬眼时神色郑重,“你斩虞仪立威,南部众多士族应当已心生忌惮。此行想必不会如上次那般艰难。”她语声微顿,又道,“待你南下,我也将离开建康。” “去哪?” “北境边塞,巡防督军。” 谢廷玉眉眼含笑,“那处也挺好。只是你家夫郎可能会很想你了。” 两人又小叙片刻,袁望舒起身告辞,袁缚雪亦随之离去。姬怜亲自将二人送出府门,返身时,恰在廊下遇见自凤阁归来的谢清宴。 “大司徒。”姬怜驻步行礼。 二人遂并肩行于廊庑之下。 谢清宴道:“虽值夏季,然南方酷暑尤甚。廷玉不日即将南下,诸般行装可曾备妥?” 姬怜回:“天子批文、通关符信、换洗衣物乃至沿途粮秣皆已齐备。” 谢清宴听闻很是满意,复又蹙眉:“只是她近日感染风寒,令我有些忧心。眼下虽才入夏,但南下路途难免湿热交蒸,易受暑气侵扰,更担心有蛇虫叮咬。她性子跳脱,于起居琐事上总不够细致。” 姬怜闻言驻足,朝谢清宴郑重行叉手礼,肃然道,“我愿随玉娘同行南下,助她推行土断之策。若蒙大司徒允准,一应起居琐事皆由我打理,必不教她为此分心。” 谢清宴闻言微怔,看向姬怜的目光中带了几分审度,“你身为儿郎,南下路途艰辛自不必说,更难免风餐露宿,出入险地,我倒是担心你体弱难支,难以应付。” 姬怜眸光澄明如浸雪,“能常伴她左右,纵有万般艰险,我亦不觉苦。” 谢清宴神色微动。自姬怜入谢园以来,他如何将内外事务打理得井然有序,又如何亲自贴身照拂谢廷玉,自有韦风华日日禀报于她耳中。 她现在完全是以一种看未来女婿的眼神望向姬怜,“能得你如此不计名声地相伴,是她的幸运。终日将你拘于院内,确实是委屈你了。容我思忖一番,寻个合适的时机,风风光光地迎你堂堂正正嫁入谢氏,做她的正夫。” 姬怜敛袖垂眸,宽大衣袖中,指尖早已紧张地绞在一处,掌心涔涔渗汗,面上却仍强自镇定,只低声道:“怜在此谢过大司徒。” 按既定日程,谢廷玉离建康南下,依次巡行吴郡、吴兴、晋安诸郡,终至豫章郡,以此行收官。此番推行土断,她手段雷厉,沿途士族皆闻其怒斩豪族之首的威名,无不屏息慎行,俯首听命,政令畅通无阻。至岁末,国库岁入大增,成效卓著。 天子姬洵大悦,待谢廷玉返回建康之日,亲率文武百官迎于太极殿前。翌日朝会,即下诏晋其为凤阁司言,授持节,特许其代天巡狩,统辖外军,凡二千石以下官员,有违军令国法者,皆可先斩后奏。世人闻之,皆叹其风华绝代,权势无双—— 作者有话说:现在向你们走来的是”写第一本由于完不成榜单,所以笼统总共被关进7周小黑屋,在此期间作品得不到任何曝光,而且甚至屡次断更,一断就是一个星期起步,更甚于长达一个月半,导致每日的数据惨淡无光,甚至是到了日收只有0.1元的羞于见人地步,到现如今写第二本时,连续两周给2W毒榜,但是仍然能够矜矜业业写完,以至于2周共写了6w字有余,且从9月1日至9.25日目前只有2天请假没更新,日收益达到了惊人的且举世瞩目1块钱的“新人作者雪岛 让我们有请许嵩送歌一首《素颜》,“听说你在搞什么原创~搞来搞去好像也就那样~不如花点时间想想~琢磨一下模样~” ——— 118章不是什么都没写吗?这你都能锁,还申诉失败了[眼镜][眼镜](RuINSANE) 连亲都没亲也能锁工作质量做到这份上… 第119章 北秦,咸阳宫。 四海殿前。 一名女子跪在冰冷的石阶上,腰背挺得笔直,右侧的袖管却空空荡荡。若有胆大之人剥去其衣衫,便能看见自肩胛之下,整条右臂被人齐根斩断,断口处平滑如镜,足见下手之狠厉。 赫连漪自出事大周归来,她不仅未能完成使命,更在返程途中遗失了大周帝卿,甚至连劫持者的身份都无从查起。新可汗赫连嫉当朝震怒,厉声斥其失职。如今,她已在这殿前连跪数日,只为求得一线宽恕。 “殿下、殿下。” 赫连漪抬起一双疲惫至极、近乎失神的眼眸。 自日出时分起,她便跪于此地,粒米未进,如今已是饥肠辘辘,浑身虚软。 可汗身边的御正疾步跑来,“殿下,陛下唤您进去。” 赫连漪重重咳了两声,以手撑地,极为缓慢地试图站起。奈何跪得太久,双膝早已麻木刺骨,她不得不弯腰扶着膝盖,步履拖沓,一步一顿地挪进了四海殿。 甫一进殿,赫连漪便察觉朝会虽散,却仍有数位大臣未曾离去。留在殿内的,皆是新可汗赫连嫉的心腹之臣。 话说回当年,长皇女赫连姝的头颅被大周一名悍将斩下,消息传回,老可汗当众悲泣,自此卧于榻上缠绵半月之久。赫连姝文武兼资,素为老可汗亲手栽培,朝野皆视其为继任可汗的不二人选。 然天不假年,爱女骤逝,老可汗亦沉湎于悲痛,储位空悬十余载而不立。诸皇女明争暗斗不休,最终由七皇女赫连嫉脱颖而出,承继可汗位。 赫连漪拖着僵直的腿一步步挪进殿内,耳畔不断传来阵阵不屑的冷哼与讥诮。 “陛下,十五殿下竟连腾格里为您选择的王夫都能遗失在外,臣以为,纵有血脉之亲,亦不可轻饶其罪!” 赫连漪冷眼扫去,认得说话之人正是慕容谒,正是可汗麾下最为得力的战将。 当年老可汗病重垂危之际,曾直言心中宏愿,便是令北秦一统天下,并将此列为择立储君之要旨,即诸皇女中,谁能为北秦开疆拓土,将羌、匈奴、女真等周边部族尽数纳入版图,谁功勋最著,谁便是当之无愧的继位之人。慕容谒正是追随赫连嫉一路征伐,立下汗马功劳,因而极受赫连嫉倚重。 北秦在这十余年间日益强盛,疆域拓展至数十年来之最。 老可汗生前尤为推崇大周汉文化,深感欲成霸业,须摒弃游牧旧习,效法大周建立典章制度,遂率部众走出草原,定都筑殿,北秦王朝由此奠基。 赫连嫉端坐御座,神色冷峻,半句不发,倒是殿下身边的心腹大臣们纷纷开口,言辞间满是讥讽。 当着可汗的面,几名臣子竟肆无忌惮地讥笑与她血脉至亲的胞妹,实在是荒唐可笑。这也正好说明,在北秦,与大周重视骨肉之情不同,血缘羁绊远不及功勋来得牢固。 赫连漪对四周讥诮置若罔闻,微躬其身,语气沉重,“臣无能,未能迎回王夫,且此事线索全无,无从向大周再度交涉。蒙陛下复见,臣感激不尽。愿再度出使,为陛下讨个说法。” 此时,立于御座之侧的一位苍发驼背老者缓声道:“王夫失踪于大周北境的彭城。实则,彭城本是我鲜卑旧土,只是后来为大周所夺。” 此人乃先可汗旧部军师,今辅佐新主,官居相国。 相国向赫连嫉拱手,接着道:“彭城地势险峻,尤以吕梁山林为甚,山陡兽凶。王夫被掳数月,恐已难寻踪迹。况此事亦难向大周问责。据使团回报,劫持者操鲜卑语。大周素以汉话为尊,不屑习我胡语。故老臣以为,此事非周室所指,不宜贸然兴师问罪。” 慕容谒大手一摆,声若洪钟地嚷道:“相国这话可真的是不中用啊!王夫既是在咱们旧地上丢的,凭什么反倒要跟大周低声下气?不如——” 她故意拉长语调,猛地单膝跪地,抱拳喝道:“陛下,不如咱们直接发兵,把彭城夺回来!” 此言一出,原先那几个一同嘲讽赫连漪的臣子也纷纷附和。 “陛下,慕容将军这话在理,但也不全在理!光夺一个彭城有什么意思?要打,就该一口气打到建康去!” “哈哈哈哈哈,拓跋这话我不得不赞同!咱们就应该把整个大周都纳入北秦的领土!” “陛下,打到建康去吧!” “陛下!臣听闻大周新帝不过是个黄口小女娃,有何可惧?我北秦早已今非昔比,她大周如今连王璇玑那样的名将都没了,此时不打,更待何时!” 追随赫连嫉的这几名心腹皆是目不识丁的悍将,一生只知在马背上征伐厮杀。于她们而言,最大的功业,便是策马扬鞭,将她国的疆土与男子尽数掠为己有。 “不可!” 相国手持拐杖,怒声驳斥。 她转向御座上始终沉默的赫连嫉,语气沉痛,“陛下!我大秦连年征战,虽拓土开疆,连吞数部,然国库空虚,兵马疲敝,此刻正当休养生息,岂能再启战端!” “相国,你为何如此惧怕啊?”慕容谒不解地看着她,“当年随老可汗征伐四方之勇猛,如今怎变得这般畏首畏尾!” “住嘴!” 相国怒极,手中拐杖连连顿地,砰砰之声回荡殿内,“老臣日前已敬问腾格里,神明示意,北秦当下宜静不宜动,当以安抚女真、匈奴等内政为重。陛下!切莫听信这等莽妇之言,还请暂缓兵事,静待天时!” 慕容谒等人立刻此起彼伏地高声反驳,与相国争执不休,殿内顿时乱作一团。 “诸位——” 一直沉默的赫连嫉终于起身,缓步走向御座旁一尊三丈有余的巨型石雕。此像为纪念老可汗开创北秦基业所立,雕像面容肃穆,腰间挎着一柄寒光凛冽的开刃长刀。 “尔等皆为我北秦栋梁,所思所虑,朕皆了然于心。相国所言休养生息,亦是老成谋国之道。但——” 她倏然转身,面沉如水,眼中戾气翻涌,“当年夜袭,朕就在主营帐中!亲眼所见,那大周悍将王璇玑,是如何一刀斩下朕胞姐赫连姝的首级!此战之耻,想必诸位不曾忘怀。” 殿内顿时死寂,群臣或垂首,或面露愤懑。 “自那时起,朕便立誓,必手刃仇敌,以祭腾格里!可惜那王璇玑早已战死。然母汗临终前,仍念念不忘一统天下之心愿。此志,今日亦为朕志!” “陛下!”相国还欲再谏。 赫连嫉抬手截断其言,声如金石,“朕意已决,此次当御驾亲征,直指建康!汉人出兵,总要寻个‘师出有名’。那我北秦此番,便以‘寻回王夫、缉拿真凶’为号!” 她反手锵地抽出石像腰间长刀,寒锋直指南方:“朕要亲率北秦铁骑,踏碎大周山河,入主建康,将这万里疆土,尽数纳入北秦版图!” 话音未落,刀光横扫,身旁长案应声而断。酒盏崩裂,酒液四溅,瓷片纷飞如雨。 慕容谒等将领狂喜跪地,抱拳齐吼:“臣等誓死追随陛下,踏破大周!” “陛下,万万不可啊!腾格里的警示不可违背啊陛下!” 相国闻言,身形一颤,正欲俯身跪谏,却被一双手稳稳托住手腕。抬头正对上赫连嫉深邃的目光,只听她沉声吩咐:“相国既如此忧心国本,此番出征,便替朕坐镇咸阳,总理朝政。” 话音微顿,赫连嫉指节不着痕迹地加重力道,按在相国苍老的手腕上,“然此战志在必得,朕当亲率举国之兵。六十五万大军汇纳鲜卑、女真等诸部勇士,粮草调度、后勤保障乃重中之重。此等大事,非相国这等随母亲出生入死的老臣不能胜任。” 相国闻言,心知再如何劝亦劝不动,只道:“老臣……遵旨。” 赫连嫉双手将长刀郑重奉还于石像手中,刃锋归鞘的轻响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她转身凝视相国,“那便有劳相国,代为请示腾格里,为我北秦铁骑,择一个踏破大周山河的吉日。” —— 十一月的一个霜重夜晚,天高气爽。 姬怜手执绢帕,替谢廷玉擦拭湿发,轻声道:“方才与伯母、伯父同食的鹿肉,滋味倒是醇厚。” 语罢,指尖在她后颈轻轻一捏,意有所指道:“伯父还特意让我多饮了一碗鹿肉羹。” 谢廷玉未解其意,只顺着姬怜宽大的衣袖,自然地抚上他如丝绸般光滑的小臂,应道:“父亲既让你用,多用一碗也无妨。” 姬怜气苦对牛弹琴,索性从身后环住她的肩颈,唇贴近她耳畔,“你今夜好不容易不用处理政务文书如此晚,你……要早点上榻休息吗?” 谢廷玉抬眸笑笑,“好。” 姬怜欲言又止,踌躇几回,还是道出心声,“可以、可以不用那个吗?我想……和你完全地紧密贴在一起。” 末了又道:“用那个有些闷闷的。” 谢廷玉利落地回绝,“不行。” 姬怜哼哼几声,去咬她唇角。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骤然响起,有人在门外急声禀报:“谢大人,有紧急军情!” 姬怜从衣桁上取下衣衫,有条不紊地伺候谢廷玉穿上。 谢廷玉踏着木屐行至廊下,“何事?” 来人身着司戎府戎装,抱拳行礼:“请大人速往司戎府议事!襄阳急报,襄阳城全线沦陷,已落入北秦之手!” 谢廷玉神色一肃,“我这就速去。” 她返身披上外袍时,姬怜道:“深夜急召,定是军情如火。我随你同去,纵使只能在车 中等候,也心安些。” 车马碾过青石板路,向司戎府疾驰而去。 谢廷玉刚踏入军机堂,便听见怒斥之声:“北秦当真无耻!竟借口帝卿在我大周境内失踪,污我朝纵容贼人、无心联姻,借此发兵!还扬言要踏平山河擒拿真凶。呵,好个‘师出有名’!” “我们此处可从未收到什么帝卿消失不见的消息啊!北秦当真是可耻!哎?谢二,你来了!” 余下众人皆转身行礼,“谢大人!” 莫名被点到的谢廷玉一阵心虚:“……嗯……”—— 作者有话说:[抱抱][抱抱] 第120章 一架车辕上插着谢氏旗帜的马车安静地伫立在司戎府前的一棵槐树下。 车内,小案上烛火摇曳,昏黄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姬怜的侧颜。 自谢廷玉踏入司戎府议事,他便一直静候于此。 他手执一卷《搜神记》,指腹轻抚书页,正读到“鬼书生夜访名士”一章,忽闻车外传来一阵人语脚步声。轻掀车帘一角,看见最先出来的便是谢廷玉,她身旁簇拥着王兰之、崔元瑛等一众武将,众人皆脸色沉重。 从戌时进去,如今直至子时才出来,想来是很要紧的事。 车门“咻”地被拉开,姬怜抬眸,下一刻便伸手握住她,将暖炉轻轻塞入她掌心,连同她的手一并拢住,“你的手这样凉。” 姬怜为她拢紧外袍,又拂去她肩上的水珠,问:“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谢廷玉低低应了一声,语气凝重,三言两语道出:“北秦突然发难,派五千精骑强渡汉水,襄阳已失守,守城将士尽数被俘。” 姬怜一怔:“怎会如此突然?她们可有由头?” 谢廷玉抬眼看向他,啊了一声,语气微妙:“你当真要听?” “若是什么军机要事,那我不听也罢。” 姬怜伸手环住她的腰,将脸颊轻贴在她肩头,故作不在意地低语,“我如今终日在你院中,见的不是大司徒,谢伯父,便是府中那位韦管事,外人一个也见不着。你若说与我听,也不必担心泄露什么紧要机密。” 鼻尖蹭蹭她的脸颊,“其实我也没有那么想知道,你不告诉我也是行的。” 谢廷玉道:“北秦声称,大周帝卿在和亲途中被贼人劫走,下落不明。可汗震怒,疑我朝包庇,故而发兵南下,扬言即便翻遍我大周疆土,也要寻回帝卿。” 她拢住姬怜急剧变冷的手,望着他霎时苍白的脸,又低声重复,“这便是她们出兵的缘由。” 漂亮的狐狸眼中顿时盈满水光,原本上扬的眼尾无力垂下,一副楚楚可怜的姿态顿显。 姬怜嗫嚅道:“……所以,这件事是因我而起是吗?你们会不会、会不会……” 谢廷玉接着他的话说:“把你交出去?” 姬怜握紧她的手:“……不可以把我交出去。再说了,你难道就舍得吗?” “怜怜,你就这么确定吗?” 泪眼朦胧中,就见谢廷玉扳起一张冷脸,一字一顿道,“若是我让金吾卫冲进长好院,把你关押起来,重新画上新郎妆,穿上喜服,最后硬生生塞进辇车中呢?你又待如何?” 每说一个字,谢廷玉就觉得眼前人的手便冷下一分,明明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水,但强撑着不肯落下一滴泪。 姬怜脸上神色僵住,看似已经被她的话给完全震慑住了。 谢廷玉轻声道:“那这样子的我是不是坏透了?” 姬怜肩背一松,哑声道:“超坏的。讨厌,不许拿这种事吓我。” 谢廷玉伸指拭去姬怜眼尾那滴泪,“这件事与你没关系的。她们要出兵,自然是要寻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万千世界,总能寻到的,只不过恰好拿你作筏罢了。” “怜怜,你不舍得离开我,我也不舍得送你走的。” 姬怜忽地松开谢廷玉的手,背过身去拭去脸上的泪,愤愤道:“你既然不舍得,何以说这些混账话。” “看你哭,就想逗逗你。”那人在背后戳戳他,“我那日抢你出来时,既假装说鲜卑语,又在山林里绕了好几圈,她们甚至都无法追上来。只要没人敢闯进这长好院,谁也不会知道你藏在哪儿。” 一双手轻柔地圈住他的窄腰,“好不容易抢回来的美郎君,怎可拱手让人。” 姬怜一颗心被谢廷玉带得七上八下。他默默无言,只是不断擦拭脸上的泪痕。 回到长好院后,他又嘱人打来热水,拿热巾敷在眼上。待眼眶不再肿胀,这才与谢廷玉并肩卧榻。翻身面向她,十指相扣,问:“我见你们今夜商谈了如此久,那你是不是又要出征了?” 谢廷玉低语回应:“嗯。这一场战,不得不打。不过还是得要陛下下旨才行。”话锋一转,她翻身面对他,指腹抚过他的面颊,“你身上的蛊虫若要想根除,还需北秦境内的雪髓冰莲。即便北秦不来犯,我也要寻个由头去取。如今她们来得正好,正合我意。” 姬怜无声颔首,钻入她怀中,二人相拥入眠。 翌日,华盖殿中。 狻猊香炉吐出袅袅白烟,凤阁诸卿与各部高官皆跪坐于流苏垫上,殿内一片肃穆。 姬洵端坐御座,目光却难掩紧张地扫过台下众臣,里间只有谢大司徒因感染风寒而缺席。 自清晨凤阁呈上紧急军报起,她连膳房送来最爱的蒸蛋羹都未曾动过几口。 虽继位以来,得谢大司徒日日入宫悉心教导,可当真面临此等危急军情,她仍觉心头无主,如坠雾中,一时竟一筹莫展。 姬洵忍不住频频偷眼去瞥谢廷玉,却见她始终端坐席上,神色平静无波,仿佛眼前风波不过寻常议事。 “陛下。” 姬洵抬眸望去,认出说话之人是凤阁薛掌事,这段时日谢太傅临朝时曾特意带她认过。 薛掌事道:“帝卿出嫁后,一直未有消息传回建康,臣等原以为帝卿已平安抵达北秦,孰料竟被贼人劫掠。” 姬洵闻言,不由又瞥向正垂眸饮茶的谢廷玉。 “北秦既如此重视联姻,臣以为,不妨退一步,从宗室中择一位蕙质兰心的郎君,重立为帝卿,以续姻亲之好。” 旁侧另有大臣附议,“臣附议。陛下,眼下大周军备未整,若能以联姻化解干戈,换得北秦归还襄阳,方为上策。” 此言一出,数位凤阁内的高卿皆颔首,纷纷出声表示赞同。 桓斩月嗤之以鼻,“我说你们这些文官,胆子怕是比小拇指的指甲盖还小!你们怎会觉得,再送个帝卿去和亲,就能让北秦这头饿狼吐出襄阳城?二位莫非还没睡醒?” 王兰之随即附言:“桓将军说的没错。北秦此次来势汹汹,所谓寻回帝卿不过是个借口。即便帝卿真到了北秦,以他的性子,面对北秦入侵岂会顺从?只怕早已身首异处了。” “王统领。” 一位文官插话,“当年我大周虽险胜鲜卑,可那一仗几乎打光了您王氏一半的兵力,说是全军覆灭也不为过。但那只是对阵鲜卑!如今鲜卑已吞并女真诸部,建 立北秦,国力鼎盛,兵锋正锐……我们、我们如何抵挡得住啊!” “那你觉得该如何?” 那人一愣,循声望去,只见谢廷玉正平静地看着她,“依你之见,面对北秦入侵,我大周当如何应对?” “自、自然是派遣使者,与北秦新可汗和谈。若他们要王夫,便依薛掌事所言,另择一位郎君送去便是……” “若那位可汗看中了你的结发夫郎呢?” “什么?”那位文官一怔,随即面红耳赤,“谢大人!此乃朝堂,你岂可出此荒唐之言!” 谢廷玉倏然起身,指尖逐一点过那些主张和亲之臣:“若北秦要的不是帝卿,而是诸位的夫君、爱子、幼弟。不知诸位可还能这般心安理得,点头称是?” 薛掌事强压怒意:“谢大人,国事当前,你何必危言耸听?臣等所言有何错处?此战若起,非一两年不能止息!大周历经清君侧之乱,南方灾害频仍,司农署钱粮吃紧,这仗要如何打下去?” “薛掌事未战先怯,倒是令人刮目。”谢廷玉冷笑,“不过是一群化外夷人,何惧之有?方才竟有人妄言十二年前北伐仅是‘险胜’,真的是一大谬论!” 谢廷玉自怀中取出一卷帛书手令,其边缘绣着的特制徽章很是醒目。 殿中几位历经三朝的老臣顿时呼吸一窒。她们一眼便认出,那是炀帝御笔亲批的手令。 谢廷玉手举着这手令,朗声道:“想必已有人认出。没错,这是当年北伐之前,炀帝私下里曾发布的一份手令。若是有人不信,可以过来辨别字迹,及其印章。” 见无人起身,谢廷玉转身而动。 王兰之怔怔地看着谢廷玉朝自己走来,将那份手令轻放于案上,“王统领,不如由你亲自展开一读。” “……好。” 王兰之缓缓展开帛书,一字一句读出声来:“此次北伐之战,甚是紧要,切勿败给鲜卑。但朕时感惶恐……琅琊王氏实力过于雄厚,故朕有此一托。命袁照蕴、姬杳你们二人伺机行动,于大战稳操胜券之际,将王氏军尽数剿灭,切莫令人看出手脚。” “啪嗒”一声,手令自她指间滑落在地。她身形微晃,垂眸死死盯着地上那卷帛书,置于案上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当年王琢璋的棺椁自北境运回那日的惨状,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王兰之痛苦地闭上双眼,手紧紧握成拳。 原来如此,竟然如此! 满殿死寂,群臣皆被这手令内容惊得魂不附体。 谁能想到,当年所谓的王氏军遭围剿全军覆没,竟是炀帝亲自下的密令。一桩沉积十余年的冤案,就此轰然揭开。 桓斩月双目圆睁,震惊得无以复加。 “这、这……”有人哆嗦得说不出话。 原来此前史书上所记载的失误居然是人为!而这人居然是炀帝!何其可恶,何其可恨,何其……悲哀啊! 谢廷玉俯身拾起手令,以帛卷轻击掌心,目光扫过满殿群臣:“试问诸位,若无炀帝当年这道手令,鲜卑早已溃不成军,何来今日坐大的北秦?” 有人垂首不语,心中既惊且惧,仿佛胸口压了一块巨石,沉闷得透不过气来。殿中原本低声议论的嗡鸣此刻也戛然而止,只余下滴水可闻的静寂。 她冷冷继续:“你们先前便与北秦订下联姻之约,妄图以一桩婚事图个太平。诸位是久居太平,才生出如此天真的念头。” 话锋一转,她更直言不讳:“难道要等北秦铁骑踏破建康,闯入你们的园囿,将你们珍视的宝物一件件抢掠一空,砸为粉末,再把刀架在你们脖颈之上,你们才甘愿面对现实么?” “两国之间的和平若是用区区联姻,多么脆弱啊。就如同掌中蝼蚁,一只手便可碾碎。” “真正的和平,从来要靠刀剑争来!北秦既敢犯境,我大周便当迎头痛击,让她们见识大周军威之盛!” 言至此处,谢廷玉双手将手令高举,奉于姬洵案前,与小皇帝对视:“臣斗胆,请陛下下旨昭告天下,痛斥北秦背信弃义,誓师出征,以正国威!” 与那些怯懦求和、妄图以联姻息事宁人的文官不同,众武官皆已于昨夜在司戎府与谢廷玉达成共识。 此战,非打不可。 此刻见谢廷玉挺身而出,众人无不热血沸腾,纷纷离席,单膝跪地抱拳高呼,“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声浪如潮,响彻殿宇。 姬洵抬首,郑重对谢廷玉道:“朕便依老师所言,下旨出征,讨伐北秦。” “陛下。”自读完手令便一直沉默的王兰之蓦然抬头,眼中燃着灼人的光,“臣愿自请为先锋官,为陛下扫荡夷狄,以告慰……我母亲在天之灵。” “朕准了。” 自那日在华盖殿议事之后,谢廷玉又重新归于早出晚归的生活,一日里有大半的时辰都泡在城郊军营之中。 每每不过卯时便起,亥时才归家。 即便起身时辰如此之早,姬怜纵是困得睁不开眼,也总要强撑着起来,为她更衣梳洗。 谢廷玉怜惜地捧起他睡意朦胧的脸,“要不再回去睡会?” 姬怜却只是摇头,执意披衣起身,手提一盏灯,亲自送她至园门外,目送她策马消失在晨雾里。 而每当夜深,谢廷玉踏月而归,最先望见的,总是廊下那团温黄的灯晕。光晕缓缓移近,渐渐映亮一张秾丽如画的面容。 谢廷玉牵过他提灯的手,“我还以为你早就睡了。” 姬怜反手将她握紧,“你不回来,我便不睡。” 是夜,二人相拥卧于榻上。姬怜将脸埋在她颈窝,声音闷闷的:“明日你便要出征了。玉娘,你容我去送一程吧。” 谢廷玉指尖缠绕着他的发丝,轻声叹道:“别送了。你若来送,只怕我便舍不得走了。” 良久,才得到一声低应。 出征当日,大军如黑色蛟龙,蜿蜒于山道之间,一如昔日剿伐黑山军时的景象。行至慈恩寺山脚下,忽闻寺钟沉鸣,间有一缕清越琴音破空而来。 众人闻之,不免停下步伐。 那是《胡笳十八拍》。 谢廷玉并未如上次那般策马奔上山寺,她只是勒住缰绳,于马背上缓缓抬头,望向钟声与琴音来处。 声声切切,哀婉清越中又夹杂着几缕相思之情。 一曲终了,余音袅散。她遥遥望去,只见那人依旧一身菖蒲紫外袍,立于亭中,朝她深深一揖。 “怜怜,你还是来了。” 谢廷玉双腿一夹马腹,疾驰几步之后,猛地再回首一看,那道身影依然隐在六角亭之中,衣袂随风微猎,却不曾挪动半步。她狠下心肠,转首疾驰而去,不再回头—— 作者有话说:姬怜,一款嘴硬心软,心口不一的娇夫牌男主。(嘴里说什么嗯嗯嗯,我不会去送你的你放心好了,实则恨不得穿女装,假装成亲卫,和小谢一块出征 ———— 救命,都写到120章了,怎么还没有2500个收藏(指指点点,显得我的万收梦好遥远(PS.不是指这本万收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0-124 第121章 空中弥漫着一丝干冷的气息。 秋末冬初,一片枯叶被寒风卷起,掠过襄阳城头,跌落垛口,随即被一只长靿靴踏碎,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慕容谒一脚踩在城垛上,眯眼远眺。襄阳城外旷野寂寥,不见人影。 她手中攥着斥候军报,上说大周军队早已开拔,按日程早该兵临城下,此刻却毫无动静。 慕容谒啧了一声,将信纸甩给身旁的文书官:“姑奶奶不识字,你再念一遍!” 文书官急忙展开念道:“大周此次中军,以陈郡谢氏谢廷玉所率北府军为主力,现已朝襄阳进发。望慕容将军谨慎应对,此人于大周朝中新晋崛起,曾以极小伤亡收服一方匪寇,将其七万之众尽数纳于麾下,以此创立北府军。” “才七万?!” 慕 容谒嗤笑连连,身后的几名将领亦哄笑几声,“区区七万之众,也敢来犯?哈哈哈哈!我北秦此次出征,可是足足六十五万大军!” 文书官一阵汗颜,急忙解释:“将军,是此次中军有七万之众。据来报,此次大周共有三军出列,拢共加起来有三十万左右,除却中军,还有——啊!” 慕容谒一巴掌捂住她的嘴,粗声打断,“啰嗦什么!三十万又如何?如今的大周,早就不堪一击!” 她叉腰望向城外,声如洪钟:“不管来多少人,都给老子守住这座城!这可是咱们北秦南下的第一仗,绝不能失了威风!” “是!” “对了——” 慕容谒本欲转身再走,又想起什么,看向文书官,“你方才说的那个中军将军是谁?” “回将军,叫谢廷玉。” “那好,本将军就要生擒这小娃娃,哈哈哈哈哈,到时候姑奶奶我就提着她的头颅去领赏。” 距离襄阳城外五十里地的鹿门山山脚下,连绵的军帐依势扎营,如云屯聚。正中立着一面巨大的朱色帅旗,旗面猎猎,绣着一个“周”字。 三名斥候策马疾驰而归,至中军大帐外翻身下马,高声禀报:“启禀将军,属下已探得敌情!” 谢廷玉此次出征,已被姬洵钦封为平虏将军。 帐内传出一声“进”,为首的斥候当即入内,双手将军情密报呈上。 谢廷玉展开迅速览毕,随手将纸递向身旁一人:“这襄阳城中的北秦守将,有哪几个是你旧识?” 宇文玥瞧一眼,手指着这上头的一个名字,“这人我熟,是我的手下败将,当初被我打趴下好几回。”她摩拳擦掌,“主人,要不此次让我打头阵,我定能将她首级给你取下来当球踢。” 谢廷玉扶额,指节敲击着案面,“我是问你此人性情,不是问你打过她几回。” “——哦。” 宇文玥双手一摊,“此人我记得确实是一名猛将,打赢了还会追在你身后咬,跟只疯狗没什么两样。” 谢廷玉闻言,将舆图展开细看,沉思片刻,扬声道:“去传令,请王兰之,崔元瑛先锋官入前。” 此番出征,随行者有王兰之,崔元瑛为前锋,袁望舒则在疾驰路上与她会合。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外侧传来铠甲叩擊之声,王兰之,崔元瑛二位已立于案前,齐声问:“有何吩咐?” 谢廷玉指于舆图,画了个圈:“你两率两队人马,去截取运往襄城的粮车,务必将粮草劫回为我所用。记得把张燕也一同喊去,由她断后。” 宇文玥见状,颇为不满,“主人,我的身手你也是知道的。别放着好好的一把刀不用啊,要不然这刀可是会生锈的!” 谢廷玉指节敲敲鬓边,“放心,自有用到你之时。” 十日后,又一封关于五辆粮车遭劫的急报被送至慕容谒手中。 她展开扫了一眼,当即将其揉作一团,狠狠踩在脚下,怒气冲冲地登上城墙。极目远眺,只见大周军队阵列严整,却只在城外驻扎,不进攻也不干嘛,就每天派个小兵来城楼下骂人,一射箭就跑,跟个耗子似地逮也逮不住。 更令人头痛的是,通往襄阳的两条粮道皆被大周军队扼断。慕容谒往地上啐了一口,愤然道:“陛下为何只令我死守此城,却不许出城迎战?”她一掌重击在城砖上,“派去护粮的队伍全军覆没,这仗打得当真憋屈!” 她双眼一眯,只见敌军阵中簇拥着一位身披绯色战袍,头戴银盔的将领。 那将领接过长弰弓,肩背倏然发力,将弓弦拉到极致,只听两声锐响,双箭破空而来,将慕容谒身旁的文书官当场射穿。 谢廷玉举起铜制传声筒,“我说,北秦的这位慕容将军,在城中一直当缩头乌龟很没意思啊!难不成你是不敢打?” 慕容谒性情如火,一点就爆,当即怒吼:“放屁!姑奶奶若非军令在身,早出城砍你脑袋当球踢了!” 话音未落,又一支大箭破风直袭面门。她脸色剧变,慌忙矮身闪避。箭矢携千钧之势,深深钉入身后梁柱,箭尾兀自震颤不休。 谢廷玉收弓执缰,再次举筒高喊:“慕容将军,我便再等你五日。五日之后,你我与鹿门坡见真章!” 此乃军中正仪,堂堂正正的约战。 慕容谒眼见谢廷玉调转马头,从容没入军阵,那顶银盔在日光下刺眼至极。她只觉一股邪火直冲脑门,指着那背影破口大骂:“非得出城宰了这厮不可!瞧她那身盔甲,全军簇拥,定是那中军主帅谢廷玉!人家都踩到脸上约战了,姑奶奶岂能当缩头乌龟!” 原本负有监军谏言之责的文书官已被谢廷玉一箭射杀,此刻再无人能劝阻慕容谒。麾下武将多是嗜血好斗之徒,纷纷嚷着出战。 唯有一人面显犹疑:“将军,陛下严令守城,非必要不得出城……” 慕容谒厉声打断:“襄阳城里外都是咱们的人!若是怕她调虎离山,留一半人马守城便是!姑奶奶带精锐去会会她!” 说着又一拳砸在城墙上:“若能斩下她的狗头献给陛下,陛下岂会怪罪?她们大周不是有句老话——什么‘将在外’……” 身旁副将急忙接话:“将军,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慕容谒摆手,“管她啥啥,反正姑奶奶我到时候上了战场,就盯着这厮打。” 是夜,谢廷玉等人齐聚帐中。 崔元瑛道:“粮道已被我军截断,即便城中有存粮,也支撑不了几日。” 王兰之颔首,看向谢廷玉:“观今日城下情形,那北秦守将已被你激得有些失心疯。五日后约战,她必会出城。” 崔元瑛摩拳擦掌:“谢二,快说说此番要如何布阵,才能一举夺回襄阳?” 谢廷玉并未立即作答。她垂眸凝视舆图良久,方道:“诱敌深入。” 指尖在一条狭长的山谷处画了个圈,“白马峪地势险峻,两侧山高林密,最宜设伏。到时候装作败退,引人往此处跑。待敌军入彀,以弓箭火攻封堵峪口,可成瓮中捉鳖之势。只是这诱敌之人,须得慎选。” 王兰之奋勇道:“我来当这诱饵。” 谢廷玉却摇头,负手于帐中踱步:“诱饵不仅要引敌入彀,更须全身而退。此人须得武艺高强,更要有足够分量,让慕容谒觉得擒住此人,便是此战决胜之机。” 帐内气氛陡然凝重。 谢廷玉抬眸环视众将,“我来当这个诱饵。” “万万不可!” 崔元瑛出声反对,“你身为军中主帅,怎可以身犯险?” 谢廷玉淡然道:“正因身为主帅,才最能诱其深入。”她抬手指向宇文玥,“届时你率亲卫随行,护我周全。” 王兰之踏前一步:“我亦请命同往!” 谢廷玉颔首,继而吩咐下去,“待人引入白马山峪中间地带,你们则……” 五日后,两方军队有序列阵于鹿门坡上。 旷野寂寥,风声肃杀。谢廷玉端坐于踏月骓背上,眸光沉静地注视着前方逐渐逼 近的北秦军阵。 北秦素以铁骑称雄,慕容谒此番带来的皆是精锐骑兵。谢廷玉亦亲率北府军中最骁勇的飞骑营前来应战。 她俯身轻抚座下略焦躁喷息的战马,骤然扬声道:“北府军听令!斩敌将首级者,赏千户!临阵怯战后退者,立斩不赦!” 指挥戎车之上,旗手闻声挥动令旗,高声传令:“全军——出击!” 刹那间,两军如赤黑双蛟轰然相撞,绞杀在一处。 嘶吼声、战马哀鸣、兵刃交击之声震耳欲聋,血肉横飞,天地失色。 谢廷玉反手抽出腰间横刀,如一道黑色闪电直刺敌阵,迎面撞上一名北秦副将。她俯身避开数道劈砍,眼见又有几人合围而来,当即旋身挥斩,刀光过处,封喉见血。 趁着这一空挡,谢廷玉手中寒光一闪,横刀斜撩,势如破竹,直接将那名副将的头颅生生斩下。森寒刀刃霎时浸满鲜血,那具无头尸身晃了晃,轰然坠马。 谢廷玉提着那头颅,就往一方向疾驰而去。 王兰之这厢正与慕容谒纠缠在一起。她手持长枪,与这慕容谒的马矟相比,并不逊色,每每击打在一起都能发成铿锵脆响。 慕容谒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怒吼一声,挑准空隙就往王兰之腹部刺去。 电光石火间,一颗血淋淋的物事直扑慕容谒面门。她心头一惊,侧身急闪,王兰之趁势旋枪疾刺,锋刃没入其肩臂,随即勒马后撤数步。 慕容谒定睛一看,居然是她副将的首级。她双眸瞬间赤红如血,猛地瞪向策马而来的谢廷玉。 谢廷玉横刀立马,“慕容将军,看来你们北秦铁骑也不过如此。” “你不过是收了我一个副将,何以如此大的口气?” 忽见北秦后阵赤旗挥动,霎时间箭雨铺天盖地袭来。谢廷玉急挽缰绳,横刀挥舞几下,格开来箭。 慕容谒趁机高举马矟直刺其心口,谢廷玉腰急仰,矟尖擦面而过。 几名北秦士卒见状齐攻而上,谢廷玉格挡间特意迟滞几息,右臂连中两刀,血染战袍。始终护持在侧的宇文玥眸光一寒,环首刀翻飞如电,瞬间断去数人臂膀。 慕容谒此时看清楚宇文玥的面容,又惊又怒,“宇文玥,十来年不见,你居然投靠了大周。你个叛徒!” 宇文玥吹一声口哨,“谁厉害,我跟谁。”谈笑间又将两骑斩落马下。 谢廷玉扬刀高呼:“敌军有伏箭,全军后撤!” 北府军闻令且战且退。 慕容谒岂能放过,见谢廷玉臂上鲜血淋漓,自觉胜券在握,立即喝令:“全军追击!生擒敌将者重赏!” 马蹄震地,赤色蛟龙紧咬玄甲不放,一路追入狭长山谷。 蓦地,一股阴凉之意顺着尾椎骨一路攀至后颈,慕容谒心头骤然一紧,猛地抬首,只见山谷两侧密密麻麻伏着人影,皆着大周玄甲,手持烈焰箭矢,弯弓待发。 不知是谁厉喝一声“放箭”,夹杂火油的箭矢如暴雨般倾泻而下,火光骤起,山谷中霎时血肉横飞,不少紧随而来的北秦骑兵纷纷中箭坠马,惨嚎滚落。 两支箭正中慕容谒胸膛,瞬间炸裂,火花四散。 她眼前一花,尚未来得及稳住身形,便见那原本大臂负伤的谢廷玉骤然调转马头,纵身飞掠至她坐骑之上。 刀光一闪,鲜血迸溅。转瞬之间,她已提着慕容谒的首级立于马上,长声喝道:“你们的主将已亡!速速投降!” 追入谷中的北秦残军尽数覆灭。 与此同时,崔元瑛、张燕率奇兵突袭襄阳,里应外合,一举夺回失陷的城池。 襄阳失而复得的捷报,与谢廷玉大臂负伤的消息一同送入谢园。 谢清宴自染风寒后,凡是议事皆在园中正院。此刻,她方才批阅完军报,与凤阁等人商议数事,几名高卿鱼贯而出。 然而,甫一踏出廊庑,众人便见廊柱阴影下立着一位修长的蒙面郎君。那人静静伫立,目光清幽。 众卿虽然内心很好奇,但没人敢问这谢园里的男子是谁。仿若装作看不见似的,各自敛袖匆匆而去。 姬怜见众人散尽,这才缓步入内,朝谢清宴一礼,“大司徒。” 谢清宴正端盏饮茶,手指微顿,随即从案几上一堆文书中挑出一卷含有谢廷玉受伤的消息,推至他跟前,“你想看的,都在这里。” 她佯装垂眸品茶,实则悄然打量着姬怜的神色,见他果然眼泛泪光、眼尾微红,心中对这未来女婿更添几分认可,轻咳两声道:“若是思念她,可修书一封,自有人为你送至军中。” 姬怜低头轻声道:“多谢大司徒。”—— 作者有话说:希望三章之内写完战争我比你们谁都更想让小情侣见面 写到42w字终于明白自己这本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其实这个问题写第一本就存在了只是我没有去解决它写完这本要休息3个月至少思考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第122章 营帐门帘被人猛地掀开,一抹刺目日光直照在谢廷玉脸上,她下意识抬手遮挡。 朦胧之中,谢廷玉睁开双眸,就看到一熟悉的面容。 袁望舒寒着脸斥道:“堂堂一军主将,竟然敢拿自己的性命当诱饵。”说着一把掀开她身上的厚褥,见到大臂层层缠绕的绷带,脸色更沉,“你竟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这般儿戏……”声音忽地压低,“就不怕你家里那位知道了,要哭湿几条帕子?” 谢廷玉用未受伤的左臂撑起身,慢慢饮了半杯热水,这才道:“望舒娘,你终于来了啊。” 袁望舒自离建康北上巡边,短短数月间,边塞风沙已将她的肤色染深几分。一接到谢廷玉军中信报,她便即刻点齐青鸾军,日夜兼程直赴襄阳。 此刻,有亲卫手持信笺于营帐门处高喊,“谢将军,有您的信。” 袁望舒转身取来信件,塞进谢廷玉手中:“这才几日,信就追来了。看来你家里那位,真是心急如焚。” 谢廷玉将信笺仔细收入枕下,盘膝坐于行军床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瞧,我们仅以数千精兵,便吞下数万秦军。区区臂伤,何足挂齿。” 袁望舒抱臂挑眉:“是是是,谢大将军深谋远虑,说得在理。只要有谢大将军出手,就没有砍不下的敌军头颅。” 谢廷玉讶然,“你如今这么看得起我?”又道,“望舒,取舆图来,再把她们几个喊进帐。” 待诸将齐聚时,谢廷玉已整装端立,外袍齐整,立于沙盘前。 “如今我们已经将襄城夺回,此时我军士气大增,应当乘胜追击。” 她指尖掠过图上关隘,“北秦此前扫荡襄阳外围时,已占据南阳、新野诸城。此刻,该是我们反击的时候了。” 谢廷玉有条不紊地部署下去,攻打南阳要走那条路,带哪个营的兵力前去等等,桩桩件件皆都交代清楚。 王兰之等人点头离去。 谢廷玉从枕下翻出那封信笺,里头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张。 【玉娘亲启。】 谢廷玉的眸光在玉娘上缠绵不去,不知为何,突感妻主二字会比玉娘更加顺口。 想到此,她叹息一声,王琢璋啊王琢璋,你果然说得没错,当招惹上建康城里最尊贵的皇室子,确实是得做到将军位份才有可能将人娶回家。 【闻你襄阳大捷,喜不自胜。然得知你手臂负伤,忧思难眠,料你饮食起居皆需人照料,只恨身无双翼,不能飞至你身边。自悔平生只习琴棋书画这些无用技艺,若早年修得岐黄之术,此刻便可随军相伴。】 【沙场征战,万望珍重。知你武艺超群,常身先士卒。然军中既设先锋官之职,若你屡次亲冒矢石,她人何来建功之机?为将者当运筹帷幄,非逞匹妇之勇。】 【前日偶经主院,见亭边翠竹成列。其姿挺拔坚韧,风骨凛然,恰似玉娘风仪。遂擅作主张,在长好院中也移栽数丛。不论你中意与否,既已种下,归来时也只能由着它们伴你晨昏了。】 【此去征途漫漫,不似之前,归期未卜。我当在竹影深处静候你归。若你偶有牵念,切莫吝啬笔墨,盼常寄书信。】 指腹摩挲着,忽觉纸质略厚,原来下还衬着一页。 【我住长江头,卿住长江尾。日日思卿不见卿,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卿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谢廷玉将信笺收好,置于心胸口,不由低声喃喃,“只愿卿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从前与姬怜同榻而眠时尚未察觉,如今相隔万里,仅凭书信传情,倒让她恍然生出一种与姬怜已相守半生的缠绵情致。 想来,成婚倒也真的没什么不好,她 确实贪恋这般被人时时惦念的滋味。 “那句诗是怎么说来着?哦,原来是——”她又低声哼起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那另一句诗呢?哎呀,谢廷玉啊谢廷玉,当初被王琢璋按头背诗时嫌烦,如今倒真想不起来了。你是文盲吗你是?若不以诗词回信,怜怜只怕要说你心里另有郎君,所以才懒得费心写诗。” 帐外守卫的亲兵听到里头声,不由探头往里看去,就见着谢大将军跟个无头苍蝇似地原地转圈圈。 亲兵甲挠挠头,疑惑道:“将军何时有了郎君,不是一直都是光棍一条吗?” 亲兵乙瞪眼,“你怎么比男人还管得多,闭上你的嘴巴。将军帐中不论出现什么声音,都不得外传。” 谢廷玉仍然于帐中自言自语道,“哦,我记起来了,是——” 她即刻提笔研磨,于纸上笔走流云写下。 【怜怜,见信如唔。】 【池苑清阴欲就。还傍送春时候。眼中人去难欢偶。谁共一杯芳酒。朱阑碧砌皆如旧。记携手。有情不管别离久。情在相逢终有。】 不过才写完,心里就有一道强烈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别等了,别等了,回去就成婚吧! 于是,她毫不犹豫起笔,就着未干的墨痕,在信末紧接写道。 【怜怜,待你我重逢之时,便是我们成婚之日。】 尤绝不够,她又拿出一张纸。 【仍记上次在望舒娘婚宴担任女傧相时,席间金齑玉脍甚是可口。不若你我婚宴也备上百盘?只是那日喜糖过甜,枣泥馅尤不合口,不如交由城东大徐市坊制些清甜不腻的。】 【至于合卺酒器倒不必讲究,再好的玉杯或是银器,也比不上用怜怜锁骨盛酒来得醉人。】 【又或许是怜怜你用嘴叼着那酒盏来喂我也是极好的。】 亲兵甲耳边突闻脚步声,就见着谢大将军手里拿着信笺,脸上笑眯眯道:“这信需得速速送回,万分不得延误。” 尽管谢廷玉臂伤未愈,每逢攻城仍亲自策马阵前。将士们望见将军银甲映日,神采飞扬,无不士气大振。 出征半年,谢廷玉率军连战连捷,不仅收复襄阳全境,更将北秦所占荆州北部诸城尽数夺回。 军中无一不赞叹谢廷玉的筹谋,士兵们对她皆有敬佩仰慕之心。甚至是已经达到了一种神化的地步,认为此战只要有谢廷玉坐镇,那就必赢无疑。 谢廷玉对此感到很无奈。 北秦铁骑每破一城,将领便强纳民夫,纵容士卒当街劫掠儿郎,更焚毁民居,夺人钱财,形同匪寇。虽北秦可汗屡颁禁令,然收效甚微,百姓如陷水火,苦不堪言。 待大周王师收复失地,谢廷玉非但严明军纪,更开仓赈粮。军中令行禁止,秋毫无犯,抚恤孤弱,百姓感其仁政,无不交口称赞。 这场战争犹如你来我往,又很激烈的回合战。城池屡番易主。北秦此番铆足了劲欲在大周防线上撕裂缺口,非但未退,反愈战愈凶。 然而北秦原本的速攻之策,却在谢廷玉层层阻截下屡屡受挫。战至此时,北秦六十五万大军折损过半,仅余不足三十万兵马。 自此拖成了长达两年的拉锯苦战。 如此算来,亦可以说成,自谢廷玉率军离开建康,已整整两载未归。 这年十一月寒夜,宇文玥、张燕与王兰之奉谢廷玉之命,率五千北府精骑突袭洛涧。本欲暗渡洛水奇袭三万北秦军,不料敌军早有防备,严阵以待。 宇文玥与张燕见状,当即变计,将偷袭转为强攻。铁骑强行渡涧,直冲敌阵。 其中,宇文玥一马当先,挽弓搭箭,竟将敌将自战船射落,随即挥动长刀杀入敌群,如入无人之境。 王兰之依先前与谢廷玉所定之策,率部侧翼迂回,猛攻敌军肋部。北秦阵型大乱,约万余士卒在混乱中跌落淮河,溺毙者不计其数。 鏖战至破晓,大周再获全胜,缴获粮草军械无数。 如此,谢廷玉再度率军前进,直逼淝水。 滔滔不绝的河流两岸,一边是身着赤色军服的北秦,一边则是黑色玄甲的大周军士。两军如今已对望约有十日。 对峙已逾十日,大周欲渡江痛击北秦,而北秦则按兵不动,死守河防,誓不容敌越雷池半步。 相比于大周,北秦内部已然吵得不可开交。如今她们已退无可退,只能死守此处,且在这两年出征中,不少将军被大周的各类悍将斩下马,砍下的头颅数甚至都能都她们踢个蹴鞠好几场了。 更何况,北秦出征日久,女真、羌等部族士兵早已疲惫抗战。而大周又步步紧逼,几乎不曾留下一丝喘息余地。 议事堂内,众将面露颓色,于座上坐着一言不发,即使小案前有各类美馔,亦是食之无味。 赫连嫉脸上郁色难消,自眼尾至颈侧一道深深刀疤狰狞蜿蜒。那是去年一场鏖战中,她策悍马奋勇当先,迎敌之时,猛然冲出一员大将,手执红绸横刀,猎风翻舞。 二人交锋数个回合,赫连嫉竟被对方一刀劈中面门。若非亲兵拼死掩护,险些命丧当场。后来才知那人正是大周主帅谢廷玉。此人的勇猛不亚于当年的王璇玑。 赫连嫉今日召众人前来此处,本是为商议之后的战局部署等,谁曾想一个一个脑袋耷拢着,根本不复见当时出征的雌心壮志。 可她们明明都还没败,为何有如此颓靡之相呢? 恰在此时,一人前来禀告,“陛下,敌军遣来使者,正在堂外候见。”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此乃古今通例。 赫连嫉沉声道:“传。” 但见沈妤广袖宽袍,一身文士打扮,虽不谙武艺,却敢独舟渡江,孤身入敌营,眉目间不见半分惧色。 她振袖拱手:“赫连将军,我家主帅素闻北秦乳酪醇厚,奶酒甘烈,心向往之。特请将军设宴做东,她当渡江前来,与将军共品珍味,也正好与您共议此战事。” 赫连嫉眸光骤凝:“只她一人前来?” 沈妤从容摇首:“不过随行亲卫数人罢了。” 这些北秦武将虽不识字,但听意传意,还是能听出几分意思。 她们一个个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方才所闻。 大周主帅竟只带寥寥亲卫,便要敌军设宴相迎?这是疯了,还是傻了? 不——此人分明是狂妄到了极致! 静默片刻,赫连嫉断声回道:“那便定在明夜设宴。” “谨遵钧命。” 沈妤施施然一礼,从容离去—— 作者有话说:2500个收藏了!!!!(此时的我就像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人,对着2500这个数字泪流满面 快看,woc,是真的不容易。 ——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卜算子》李之仪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鹊桥仙纤云弄巧》秦观 池苑清阴欲就。还傍送春时候。眼中人去难欢偶。谁共一杯芳酒。朱阑碧砌皆如旧。记携手。有情不管别离久。情在相逢终有——《秋蕊香池苑清阴欲就》晏几道 第123章 “陛下!此獠狂妄自大,既然她敢孤身赴会,我们便该当场格杀!没了谢廷玉,此战必胜!” “陛下,此计可行啊陛下!” 帐中多数将领皆主张既设鸿门宴,便该当机立断。 然而亦有持异议者。 拓跋攸素来方正,笃信堂堂正正决胜之道。她慨然道:“陛下!若我们行此卑劣之举,便是背信弃义。纵使得胜,亦将遭天下人耻笑。我北秦既要赢,何不光明正大一决高下,何必行此宵小手段!” 此言一出,立即有人拍案驳斥:“拓跋!我知你为人刚正,可你瞧瞧外头那些士兵!如今军心涣 散,前日竟有人试图夜遁。那些女真、匈奴部众早已军心动摇!若非我亲自斩了逃兵首级悬营示众,怕是要跑掉大半!” 拓跋攸怒目圆睁:“我北秦虎狼之师,岂能用此等卑劣手段取胜?你是要陛下即便赢了此战,也落得个千古骂名吗?!” 众部下哄堂吵闹,纠纷不止。 赫连嫉阴鸷的眸底骤然翻涌起浓墨般的暗潮。 她身为一国之主,岂会不愿取胜? 但她更想要的,是以胜利者之姿青史留名。届时她将是第一个入主中原的外族君王,是鲜卑子民世代供奉的传奇。 “诸位——” 众人顿时噤声,纷纷望向赫连嫉。 “此等鸿门宴宵小行径,不必再提。” 拓跋攸闻言目光骤亮,却听赫连嫉声调陡转:“待明夜宴罢,再议进军之策。” 宴会当日,申时。落日熔金,在淝水河面铺开粼粼橘纹,一叶轻舟载着不过十人,从这一岸飘到另一岸。 赫连嫉率众早已候在岸边。只见甲胄锃亮的护卫们手按环首刀,神色警惕地让开通道,从中踏岸而出一人。 此人身着对襟直领广袖襦裙,腰束帛带,并未佩戴任何武器。 她这一身打扮,分明就是大周世家娘子赴宴的姿态。哪里还能看出十五日前在沙场上,那柄横刀自腰腹将敌将劈作两段的修罗模样? 跟在赫连嫉身后的将士睁大一双铜铃眼,纷纷不断扫视谢廷玉全身,最终眸光死死地锁在她发髻上的一根青玉簪。 不由纷纷小声交头接耳。 “你说那玉簪能杀人不成?” “我看不行,顶多把人眼睛给捅瞎。” “你个眼睛有毛病的,那簪子若斜刺入脖子,不照样取人性命!” 谢廷玉抬眸,目光缓缓掠过岸边这些腰背挺直,以长戟拄地的北秦将士,浅笑道:“方才在彼岸远观不甚真切,如今近看,方知北秦虎狼之师确非虚名。” 那群将士闻言,又开始嘀咕起来。 “她干嘛?上战场说我们纸老虎,如今又夸我们虎狼之师。” “你不懂,她们那边的人都这样,虚伪得很。” “听说大周那些读书娘子骂人能不带脏字,把你祖宗十八代骂遍了你还听不出一个音!” 赫连嫉亦假笑几声应和,赞了几句大周军容雌壮,便引谢廷玉赴宴。 谢廷玉此行所带亲卫,除张燕、宇文玥两员悍将外,还不得不捎上袁望舒。若非如此,她怕是真来不成这场宴会。 当初谢廷玉提出赴宴之议,除沈妤外众人皆极力反对,尤以袁望舒最为激烈,认定她此去必是羊入虎口,有命去,没命回。 谢廷玉只是说:“北秦死守淝水北岸,僵持不下令人头疼。不如引蛇出洞,逼其主动出击。” 众人问:“如何引?” 谢廷玉一拍胸脯,“以我为饵。” 众人极力劝阻无法,最终只得精选数名猛将随行护驾。 甫一落座,丝竹声起,几名坦胸赤足的郎君翩跹入内起舞。较之大周的含蓄矜持,北秦风俗确实奔放许多。这些儿郎非但不显羞怯,反以能向可汗展露健美身躯为荣。 虽有美人妙舞,醇酒佳音,席间氛围却丝毫不似宴饮,反倒如一张徐徐拉满的弓,隐现杀机。 北秦将士们酒也不喝,目光如钩般紧锁在谢廷玉周身,恨不得剥开她那袭广袖襦裙,查验是否暗藏兵刃。视线又屡屡扫向她身后那排亲卫,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动。 而谢廷玉的亲卫们亦全程凝神戒备,丝毫不为宴乐所动。 反观主动挑起此次宴会的谢廷玉倒是分外松弛。 她连饮数杯奶酒,啧啧称奇:“久闻北秦奶酒乳香醇厚,兼有烈酒的灼烈,今日亲尝,果然名不虚传。” 被人夸赞自己家乡的好酒,无人不会高兴。 赫连嫉放声大笑,“朕亦是听闻你们建康的金陵春清冽甘醇,倒是很想尝尝。” 谢廷玉高举酒碗,“若得来日,必亲奉美酒与可汗共品。” 随即,她执箸轻敲碗沿。 叮然一声,却像是一颗投进湖泊中心的石子,一圈圈涟漪往外散去,原本轻松的氛围顷刻凝固。 赫连嫉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尽,漠然挥手,乐师舞郎悉数退去。 谢廷玉置箸于案,双手抚膝,抬眸直视赫连嫉,“我此来非仅为品酒,更有一事相商。” “可汗,你如今背靠坚城,凭淝水天险,在此僵持日久。”她故作长叹一声,“从你发兵至今,已有两年之久,倒像是有心要与我大周打一场持久战,但这持久二字,当真是你亲率铁骑南下的本意吗?” 不等赫连嫉回答,谢廷玉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不高,却清晰得能让宴会上每个人都听见。 “与其隔岸对峙,空耗粮草,不若请可汗令大军暂退,容我率军渡河。你我堂堂正正一决胜负,既不辱可汗武名,也能速见分晓。岂不比在这淝水畔干耗着看风景,痛快得多?” 哗啦一声,对面案上的数个酒碗被掀落,奶白色的酒液撒得满地都是。 一魁梧如雌鹰的北秦将领猛踏几步,指着谢廷玉用生硬的汉语厉声喝骂:“你个瘪三!真当我们看不出这是诱敌之计?还想让咱们拱手让地?!信不信老娘现在就把你砍得七零八落!” 刹那间,谢廷玉身后亲卫铮然拔刀,对面北秦将士亦齐声怒喝刀剑出鞘,宴会上顿时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在如此万分紧张的情况下,谢廷玉却是啜饮一口奶酒,取出怀中绢帕轻拭唇角,“这位将士言重了。两军阵前,何以不是险中求胜?我今日孤身前来,诚意赴宴,我的性命,不也正在可汗的一念之间?这,难道不也是我的‘险’吗?”言罢,看向赫连嫉,嘴角噙着一丝笑,“可汗,你说是不是?” “陛下,就让我——” “独孤。” 赫连嫉眼风如刀扫过,那将领只得咬牙,悻悻退下。 她鹰隼般的目光再度锁在谢廷玉波澜不惊的脸上:“你凭什么认为朕会受你摆布?谢廷玉,你未免太自负了。” 谢廷玉却露出讶色,“非也。可汗,此计实是给彼此一个最快的了断。试问,可汗的粮草,还能支撑多久?北方的其他部落,又是否安分?时间,真的在你这一边吗?” 句句如刀,直刺赫连嫉与北秦众将的心口。当中已有人颓然垂首,按原本谋划,本该一年内直捣建康,如今两年已过,却连长江都未能渡过。 赫连嫉当然知晓。相国那边已经这个连传五封急信,字里行间都是令其退兵返程,直言国库空虚,无法再支撑起战事。 可是她恨啊!她不甘心啊! 这肥肉当真是每咬一口,便被谢廷玉打得吐出来。 片刻,赫连嫉才缓缓开口,“即便后退,你若半渡而击,又当如何?” “我出身陈郡谢氏,家母官拜大司徒,世代清流,门风谨严,最重信义。” 谢廷玉举起酒碗,“我可于此,与可汗击掌为誓。若违此约,天下共弃之。不论如何,我都不会弃我谢家的名声于不顾。” 那位名唤独孤的将领低声嘟囔:“ 信用?名声?这玩意儿既不能吃又不能穿,算什么担保?” “那便案前击掌三响为盟。” 砰。砰。砰。 三声击掌过后,谢廷玉起身执礼,从容离席。 登船离岸后,袁望舒用肘轻碰谢廷玉,一脸古怪:“你真要等全军渡河后再堂堂正正对决?” “没有啊。”谢廷玉回以诧异一瞥,“打仗求胜,拘泥古板岂非自寻死路?无论手段光鲜与否,能赢便是良策。” 袁望舒一噎,“那你方才还用什么陈郡谢氏的名声作为担保。” 谢廷玉笑得像只狐狸一般狡诈:“声誉不能果腹。更何况,世人向来只看结局,不问过程。” “那你打算登岸后如何行事?” 谢廷玉忽地以鲜卑语说了一句,宇文玥闻言噗嗤笑出声来。 袁望舒蹙眉:“你方才说了什么?” 谢廷玉淡然道:“只需派两队人马,换上此前缴获的秦军衣甲,用鲜卑语高喊‘可汗被杀了,秦军已然大败了’,此战可定。” 袁望舒瞠目结舌:“就这么简单?” 谢廷玉颔首:“就这么简单。” 与此同时,赫连嫉转身同众部下道:“当大周渡江至半途,动用重骑兵,将其截杀。” 她想:发誓的人是谢廷玉,并非是她。在她渡岸中途将其斩杀,并不算她失信。她依旧能名留青史。 “是!” 登岸当日。 阴风萧瑟,天幕如浸墨汁般昏沉,却不见半片乌云。 赫连嫉冷眼望向淝水对岸,只见玄甲如潮,战船蔽江。 万军登船压阵,江面尽被玄色覆盖。这浩大声势,却令她遗漏掉有那么几艘轻舟悄然脱离主队,向侧翼疾驰而去。 赫连嫉扬手一挥,旗手立即高擎令旗:“众军听令——后撤!” 前军因靠近统帅,又是鲜卑本部,尚能有序后移。中军已见散乱,而后军多为女真、羌、匈奴等部,本就号令不畅,此刻更是阵型歪斜,步履蹒跚。 不过退了百余步,侧翼林中忽窜出数十身影。 这些人皆着北秦赤甲,挥舞秦字战旗,用鲜卑语凄声嘶喊:“快跑啊!可汗被杀了!秦军大败了!” 此言犹如惊雷炸响,瞬间席卷全军。 女真、羌等部族之人并未听懂话语,而有些鲜卑士兵听懂之后,立刻慌乱地拽住那人,急声问:“你说的是真的吗?可汗真是在马上被射杀的吗?” 那人脸色惨白,只是不断重复:“快跑啊!可汗被杀了!秦军已然大败了!”一边喊,还一边死死拉着她往后狂奔。 “不是,姐妹你……” “快跑啊!可汗被杀了!秦军已然大败了!” 听懂的鲜卑士兵登时崩溃,群体往后溃散。女真等外族见她们神色惊恐,亦隐约猜到不妙,本就连年征战、军心浮散,如今见状,更是心头惶恐,纷纷丢盔弃甲,争相逃命。 有人跑得慢,被快的人狠狠一推,踉跄跌倒在地,刚要起身,却被后面蜂拥而来的士兵直接踩下去。惨叫声很快被汹涌的脚步声吞没,倒下的人再也没能爬起来。 顷刻之间,后军彻底大乱。溃兵们你推我搡,口中亦莫名其妙地跟着嘶喊:“快跑啊!可汗被杀了!秦军已然大败了!” 军心溃散犹如疫病蔓延,瞬间席卷中军。将领见状打马回驰,厉声喝令:“擅退者斩!” 然而,发了疯的北秦士卒只顾抱头狂奔,人潮裹挟着将旗倒卷,铁蹄踏碎令旗,溃兵如决堤洪涛般向后奔涌。 不知是谁往重骑兵阵中扔了火把,数匹战马惊惶嘶鸣,其中两匹彻底失控,扭头向外狂奔,任如何呼喝也不回头。 当赫连嫉下达重骑兵出列冲刺时,并未得到回应。 这震天动地的骚动自然传到阵前。赫连嫉怒不可遏:“不过是寻常后撤,何以至此?” 前来禀报的士卒颤声答道:“末将……末将不知啊!” 此刻,大周的战船已悉数靠岸。 猎猎风中,谢廷玉猩红战袍如血旗翻卷。她冷静观察战局,略一挥手,旗令传下,全军如黑色蛟龙出洞,向北秦阵线猛扑而去。 残存的北秦士兵虽举兵迎战,然溃逃消息早已瓦解军心,抵抗绵软无力,被周军步步紧逼。大周将士则越战越勇,势如破竹。 赫连嫉眼见亲卫接连倒下,怒恨滔天。连斩三人后抬头,却见四周皆是大周将士。她们手持环首刀,目光冰冷而炽烈,紧握刀柄的手青筋暴起。在这些眼中,她是行走的军功,是封爵的阶梯。 远处,谢廷玉静立马上,凝视着被重重围困的赫连嫉。看着她挣扎、怒吼,在血泊中踉跄,在刀光中嘶嚎,浑身浴血,甲胄尽裂。 “啊——!” 赫连嫉抬起一双猩红双眸,看着谢廷玉,发出一声怒吼:“宁可战死失社稷,绝不拱手让江山!” 长刀横于脖颈,寒光一闪,鲜血如泉涌般喷出,溅落于黄土上。赫连嫉轰然倒地,眼睛仍旧怒睁,却再无声息。 “北秦可汗死了!北秦可汗死了!北秦可汗死了!” 北秦余下军队四散溃逃,然谢廷玉却下命令,从后头紧追不舍。原先本是在大周境内作战,却一路直接打到北秦都城咸阳。途中,有任何北秦小分队见到大周士卒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不用交战便四处逃窜。 相国早有此准备,领着余下北秦大臣往更北之地逃去。 谢廷玉领军一路北上,占领数座北秦城池之后,这才发捷报给姬洵,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番是一次极好占领她国城池,扬我大周国威的契机,故才先斩后奏,先占领后上表奏文云云。 原本只是大周一次的对抗外敌,没想到直接成了大周大举反攻,长驱直入的战役。 凤阁中有的人批判谢廷玉擅权逾矩,轻启大国之战,而赞成谢廷玉的亦有不少,称她胆识过人,以一役奠定百年基业。 姬洵力排众议,公开褒奖,明示待谢廷玉凯旋必当重赏。 而谢廷玉在稳定新占城池,更换哨防之后,却神秘消失七日,方才再度现身。 “你是说……”崔元瑛好奇地盯着这五朵莹白如玉的雪白莲花,“这就是北秦玉山上独有的雪髓冰莲?” 谢廷玉颔首,取丝帕极尽珍重地将其包裹,妥帖收进怀中锦囊:“我要带回去。” “你七天消失就为这儿?”崔元瑛困惑挠头,“这玩意很稀奇吗?我怎么觉得还不如池塘里的莲花呢,好歹那还沾染点粉色。” “你不懂,这是我要寻的宝贝。” 谢廷玉眼中漾开清亮的光,“现在,我们可以班师回朝了。” 王师兴奋地南渡而下,离都城两年,皆归心似箭。但多日的奔波,她们面露疲惫之色,脚步萎顿,即使建康已在眼前,但行军缓慢。 谢廷玉连打几个哈欠,呵出的白雾在寒夜中袅袅散开。她揉着惺忪睡眼喃喃:“怪了,越近建康反倒越觉疲惫。” 袁望舒揉着发酸的肩颈:“谁不是呢,连日赶路都没好生歇过。” 几个女郎靠在一起说话。 谢廷玉却忽在昏暗夜色中瞥见一点微光。 如豆的昏黄光晕在远处凉亭中摇曳。 她目力极佳,虽在暗夜仍辨出亭中石桌旁坐着道人影,那点暖光正在桌上轻轻跳动。 这人怕不是在等谁? 心口蓦地一颤,她倏然清醒,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猛夹马腹,疾驰而出。 袁望舒话音未落,只觉眼尾掠过一道玄赤相间的电光。 “哎!谢廷玉你突然发什么疯?” “好家伙,跟打了鸡血似的!” 寒风凌冽,刮得人面生疼。谢廷玉脑后的马尾在风中狂舞,猩红披风猎猎作响。她不断催动马匹,整个脊背绷得如张满的弓,恨不得让胯/下的踏月骓生翅,即刻飞驰到那盏灯前。 亭中那人听着渐近的马蹄声,不由起身相迎。但见来人猛提缰绳,骏马长嘶人立,她已飞身下鞍,一双明眸灿若星辰,直直望来。 姬怜几乎不敢置信。 这两年来夜夜入梦的身影,此刻竟真切立在眼前。 “我……” “你……” 两人异口同声道,“你先说!” 两声轻笑同时从唇边溢出。 谢廷玉上前两步,指尖轻抚他被寒风吹凉的脸颊:“是特地收到消息在此等我的?”几缕青丝随风拂过二人之间,“天寒地冻,怎么不回家中等?” 姬怜轻声道:“何处等你不是等?不过是想让你回建康时,第一眼见到的便是——”话音未落,已被封缄于唇间。 谢廷玉欺身贴近,双手捧住他的脸庞,不由分说地吻上那思念已久的柔软唇瓣。 一直静候亭旁的绛珠、车妇与护卫们见状,默契地齐齐转身,面朝无边夜色默默望天。 众人皆想:……真的是,怎么一言不说就吻上了呢?害得她们都没做好心理准备!—— 作者有话说:宁可战死失社稷,绝不拱手让江山——刘谌 这一章的战争内容灵感皆来自历史上东晋时期的淝水之战,当时是真的有人在退后的时候大喊”秦军败了“,结果那些人就跑了,然后真的就这么打输了,不过喊的那人是被俘虏的东晋将领。 ——— 讨厌,我昨晚刚说完庆祝这本书有2500个收藏,结果就掉了,现在2499个,呜呜呜呜,我再也不写女尊了,这个题材欺负我(bushi…… 祝大家国庆,中秋玩得开心~我放假也会照常更新的~ 第124章 毕竟是在外头,虽众人皆识趣别开视线,可那些暗藏的八卦心思岂会少?唇瓣一触即分,谢廷玉便牵着姬怜的手登上了马车。 车门阖上的刹那,一触即发。 湿热的舌在唇齿间缠绵翻搅,最终缱绻交缠。 气息交融,酥麻战栗,每一次吮/吸都带着两年思念的重量。 “……唔……” 姬怜唇边逸出缺氧的轻喘,眼尾泛红。 谢廷玉终于停下,温柔吻了吻他的鼻尖,握着他的手贴在自己唇边:“我找到雪髓冰莲了。怜怜,你身上的蛊毒可解了。” 姬怜撑坐起身,整理微乱的衣襟,只见谢廷玉从腰间解下香囊,取出一朵通体莹白的莲状花朵。 他伸出指腹轻碰花瓣,疑惑看她,“你就这么摘下来,带在身边至今,却依然没有枯萎?” 谢廷玉闻言微怔,随即莞尔:“你这一说倒是。当初采摘时,当地人说此花可离枝百日不凋。果然不假。” “你当时如何采到的?” “此花长在悬崖峭壁之上。我去的第一日尚未绽放,便在山上苦候五日,直至第六日花开,才飞身攀采摘得。”谢廷玉将花仔细收回香囊,“里头一共有五朵。并非只能采这些,是当时恰好只开了五朵。” 悬崖峭壁四个字拨动着姬怜的心弦。他看谢廷玉说得一副云淡风轻样,但实际如何想必也是惊险万分。纵使她驰骋沙场所向披靡,可终究不过是血肉之躯的凡人呐,并非什么救苦救难的神仙菩萨,她也是会受伤的。 姬怜环住她的腰身,轻声道:“往后别再为我涉险了。” “你这话说的倒有些事后马后炮。”谢廷玉挑眉,“人我抢了,花我采了,你说说,你要如何报答我?” “用我的一生。” 姬怜珍重道:“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事,那我用我的一生赔给你。”握住她的指尖,“你要不要?” “这应当不是个问句。” 谢廷玉抬起姬怜下颔,“有如此美人,自然是要的。再亲会?” 此亲亲非彼亲亲。 姬怜望进谢廷玉幽深的眸底,喉结上下滚动,“在、在马车里吗?” 谢廷玉低嗯一声,衔住姬怜的唇瓣,先是缓缓以齿轻磨,继而重重一吮。舌尖探入,如游鱼入水,灵动翻涌,肆意,畅快地徘徊缠绕于他口中。 车外寒风猎猎,呼啸着拍打车壁,寒气似乎要钻透缝隙。车厢内却仿佛另一重天地。 车妇斥责一声,一拉缰绳,车马走得更慢了。从城外到乌衣巷,还是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 案上的烛火摇曳,将车壁上映出两道紧贴的身影,影子起伏不定 虽说衣衫仍然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但那层布料下,究竟是何相连滋味,唯有当事人才知其中甘甜。 谢廷玉双手按在姬怜肩头,低首凝视着他那张被染上桃色的面庞。 他红肿的唇瓣无意识微张,露出一小截湿润的舌尖,低低地喘着。狭长的狐狸眼尾泛着欲/念的红,揽在谢廷玉腰间的手指一寸寸收紧。 猛地,车壁上的影子僵住了。 一切随之停滞。 那股将达欲达,却被硬生生遏止的窒息感,直教人心头发痒,血液翻涌。 姬怜喘息不定地问,“怎么了?” “我这个人比较贪心。不想要只是单单这一世,还要生生世世,怜怜你愿意吗?” 姬怜声音发颤,“自然是愿意的。”将她的手按在发烫的脸颊上,连声祈求,“求求你,求求你。” 车轮辘辘,碾压过青石板上,最终稳当当地停在谢园前。 绛珠在车窗边低声喊,“谢大人,郎君,我们到了。” 里头无回应。 姬怜正伏在谢廷玉的心口处,阖眸平复着方才的汹/涌/情/潮。他搂着她,忍不住用脸颊蹭蹭,喉间发出声声喟叹。 他仰首,水光氤氲的眸子里映着谢廷玉的眉眼,又淌着醉人的情波,嘶哑道:“好像锦垫上湿了一块。” 良久,车门轻启,二人相携而下。 姬怜面泛红霞,指尖蜷在谢廷玉掌心,听着她面不改色地吩咐,“我们方才饮茶不慎洒了,记得洗洗垫子。” 绛珠称是。 王师星夜兼程,返抵建康时恰逢深夜,错过了姬洵原本特意准备的迎军盛典。 为犒赏此番出征的众将,姬洵特遣秉笔使至各府邸传旨,先行赐下赏赉,并下旨命诸将在家休沐静养。至于朝廷封赏,自待朝会时再行颁授。 秉笔使念罢旨意,双手将明黄卷轴奉与谢廷玉,笑吟吟道:“谢大人此番凯旋,陛下对您寄予厚望,日后必当平步青云。” “啊……那陛下可有说给我什么赏赐?” 秉笔使一怔,这话细细品来着实有些僭越。天子赏赐臣子,臣子当恭敬受之,哪有主动讨要的道理。 她嘴角笑意微僵:“倒未曾明言具体赏赐。” “既如此……届时我直接在朝会上向陛下请赏便是。” 说罢,谢廷玉转身便走,全然不顾秉笔使听闻此言险些踉跄的模样。 秉笔使扶着脑门上的官帽沿,腹诽:这就是凯旋而归的大将军吗?已经狂妄到直接要开口问天子奖赏的份上了。 长靴踏过积雪,发出簌簌轻响。谢廷玉一路往长好院行去,见院中侍奴正踩在高凳上,手持抹布仔细擦拭廊檐下的灯笼,随后挂上崭新的红绸。 行经廊下时,一侍奴忽地“哎呀”一声,在高凳上摇晃欲坠。谢廷玉顺手一托,稳稳扶住对方脊背。那侍奴红着脸爬下凳子,讷讷道:“多谢娘子。” 谢廷玉未及答话,转身抬眼时,却见姬怜静立窗边。不知已在那儿望了多久。 她走上前去,细细打量姬怜。 自开始服用解蛊汤药,他便时常嗜睡。袁缚雪诊过说是药性使然,但那日亦以针刺过姬怜的指头,其血珠已和常人无异,并没有掺杂任何金丝。 许是方醒,姬怜面颊犹带霞色,青丝流泻肩背,未簪未束,只随意披了件兔绒镶边的外袍。他慵懒倚着窗棂,眼波漫不经心地掠过远处侍奴,最终定格在谢廷玉身上。 两人隔窗相望。 “可是谁来了?”他语声含混,睡意未消的尾音像带着小钩。 “皇宫里来人,说是让我好生休息,又给了些赏赐。” “嗯?赏赐?”姬怜俯身靠近,恰巧一阵寒风起,带起他的一缕青丝拂到谢廷玉颊边,“可说了要赏 你几位美人,给你添几房通侍?” “……你说这话前,有思考过如今天子年岁还不足十岁吗?” 姬怜冷哼两声,眼尾微微上挑,指尖在她前襟上的花样勾画,“外面冷,你要不要进来?” 待谢廷玉落座,他便偎近身前。比身形更快的,是那缕缱绻的青莲香。他就这般贴着谢廷玉躺下,枕在她膝头仰脸望来:“方才那人都要跌进你怀里了……你就没动过收房的心思?” 谢廷玉俯身,轻捏他脸颊,“你是醋缸转世投生的吗?” 姬怜握住她的手腕,将食指衔入唇间,先是轻轻咬住,继而用齿尖细细磨蹭,温软舌尖反复舐过指节。 谢廷玉声线温醇:“有你一个便足矣。待你成了我的夫郎,这后院再不会进第二人。” 姬怜心尖发烫,偏过头假意轻咳,转开话头:“你素来不重钱财,怎的突然向宫人探问赏赐?这般行事,旁人只怕要觉得你狂妄,竟敢向天子伸手。” 他撑起身,疑惑问:“你是要什么?” 谢廷玉取过果盘里的柑橘,慢条斯理地剥开金黄的皮,将一瓣果肉送入口中,含糊轻笑:“要你啊……” 待到上朝那日,姬怜亲自为谢廷玉整理好官袍,提灯一路送她至马车前。 谢廷玉抬脚上马车后,喊了一声“母亲”,便阖眸靠着车壁假寐。 一辆驷马高车自谢园正门驶出,经官道畅通无阻直抵宫门。二人先后下车,经金吾卫查验后并肩入宫。 一位是当朝大司徒,一位是刚凯旋的大将军,威仪赫赫,引得两旁官员纷纷驻足行礼。 更有本应随行在后的臣子,特意快步上前向大司徒与大将军问安。 谢清宴素来期盼能与女儿同朝而行。今日得偿所愿,不由眼含笑意,颈背挺直,满面皆是掩不住的骄傲。 众官员行至太极殿前,依序静候。 待唱名点卯毕,诸臣拾级而上,井然步入大殿。 谢廷玉刚站定,便见左侧立着王兰之,右侧站着袁望舒。 “当真……凑巧。” 三人相视一怔,同时低语出声。 殿外传来一声长喝:“陛下到——” 谢廷玉垂首敛目,耳尖轻动,捕捉到细碎步履声伴着甲叶铮鸣,由远及近。但见一个明黄身影自殿门口步入,稚嫩的君王在仪仗与金吾卫簇拥下踏上御阶。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诸卿请起。”依旧是稚嫩的童音。 姬洵透过晃动的冕旒急切扫视群臣,终于锁定谢廷玉的身影,脆声开口:“老师近日班师回朝,休憩可还充足?朕观老师面色红润,想来应是休养得宜。” 袁望舒,王兰之一同扭头看向谢廷玉,齐声低语:“老师?” 谢廷玉持芴出列,躬身回:“多谢陛下关怀。” “前日往贵府传旨的宫人回禀,说老师曾向朕讨要赏赐。”姬洵声音清亮,“老师此番北征,横扫敌寇,连北秦可汗都斩于马下,立此不世之功,有何求不得?老师但说无妨。” 那位在殿内曾向谢廷玉传旨的秉笔使闻言腿软。她本欲暗讽此人不守臣礼,岂料陛下竟对谢将军偏爱至此!早知如此,何必多那句嘴!完了完了,谢将军不会就此记恨她罢! 殿内众臣闻之一寂。 “陛下。” 谢廷玉的声音回荡在殿内,“臣如今心仪一郎君,恳请陛下赐婚。这便是臣求的赏赐。” 袁望舒握着象芴的手紧紧,手掌不停渗汗。不是,谢廷玉,你来真的? 王兰之看着袁望舒大寒天却莫名额间冒细汗,疑惑问:“你怎么流汗了?是她要求娶,又不是你,你紧张什么?” 袁望舒:“……你不懂。” “臣此前奉旨北上推行土断,恰逢帝卿赴北秦和亲。然臣与帝卿早已两情相悦,故不得不斗胆截停鸾驾,护送帝卿返归建康,安居城内。后北秦借此发难,臣遂请缨征讨。今北秦已为王师所破,伏望陛下念臣微功,赐婚成全。” 好一个不得不!好一个截停鸾驾!好一个赐婚成全! 此言既出,除却寥寥知情人与御座上的小皇帝,全场炸了。 众臣从这段骇人听闻的陈奏中提炼出三重惊雷。 其一,原来当初坏了两国联姻的罪魁祸首,竟是这位小谢大人。 其二,小谢大人与帝卿二人,不顾礼法纲常,竟敢私下私定终身,暗中相互许诺。 其三,她非但将人藏匿建康,如今更敢堂而皇之请旨赐婚。 满殿朱紫面面相觑。 天姥姥哎,这般惊世骇俗之事,怕是连野史都不敢这般写!—— 作者有话说:大周《望妻石》典故: 有一狐妖生平第一次化作人型,特意办成书生的样子。某一日路过建康城郊,见一俊美郎君坐于小亭内,眺目远望,不知是在等谁,亦不知是在看谁。且这位郎君一坐便当真是一动不动,犹如一块石头。当连续三十日,见着这郎君风雨无阻地来,一来便是至少三个时辰打底,她很疑惑,故问跟在这郎君身旁的贴身小侍。 小侍答:”我家郎君的心上人如今正在北上出征平俘,日日思念得紧,故特意在此等候。“ 狐妖闻之,深为动容。后其将这段际遇,录入人间游历趣闻,为故事拟题,曰《望妻石》。 ——— 没有意外的话,明日正文就完结了。太好了,我的折磨,我的痛苦终于可以停止了吗?(只是正文而已,还有番外的……我为什么要答应写番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正文完结】 第125章 “陛下,臣以为小谢大人所求不妥。” 在历时整整一盏茶的死寂后,终于有人在这落针可闻的大殿中发声。 朝中之人为了区分谢清宴与谢廷玉,当二人同时在场时,会特意以小谢大人来称呼谢廷玉。 谢廷玉不由抬眸看向说话的此人,是上次在凤阁议事时主张以和亲来息事宁人的薛掌事。 薛掌事持芴出列,言语朗朗,说得凿凿有词,“陛下,谢大人克敌之功,臣等不敢妄议。然功过岂可相抵?当年她擅劫帝卿,引发战端,虽终得胜,然此目无纲纪之举,岂能因后功而抹杀?若开此先例,他日诸将效仿,以武犯禁,朝廷法度何在?” 谢廷玉指腹轻抚象笏边缘。她啧了一声,不愧是文官啊,有一张舌头就是会说话,直接给她扣上破坏朝廷法度的帽子。 但,好像也并未说错?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又有人出列,“陛下!谢大人之功,虽彪炳史册,然祖制如山,岂可因功而废?帝卿下嫁,应当辞爵,此乃百世不易之规。今日若开此先例,后世皆以功要挟,礼法何存?国体何在?臣等泣血,万请陛下三思!” 可以,搬出了那条祖宗铁律。此制虽流传百年,却非姬氏所创,实为前朝司马氏旧规。姬氏革鼎之后,诸多制度因循未改。 谢清宴闻言,眼风如刃扫过二人。虽听得一阵怒火,因此事系女儿自身所请,终究阖眸未语。 有人反对,自然亦有人支持。 谢廷玉只觉得身旁耳风阵阵,眼角觑到袁望舒出列,只听她慷慨激昂道:“陛下,谢大人土断富国,征战扩土。此等不世之功,难道还抵不过一纸祖制?昔日祖制为防外戚专权,然谢大人对陛下之忠心,天地可鉴!若以此功求一婚旨,尚不能得,岂非令天下功臣寒心?” 王兰之应声出列附议。 随着这两位战功赫赫的将领率先表态,加之谢廷玉如今在司戎府的显赫地位,数名武官相继出列,齐声附议。 薛掌事还欲再谏,姬洵抬手止住。她缓缓起身,步下御阶,行至谢廷玉面前,虚扶其臂令其平身。 此举已然是在向满朝文武释放一个极为明确的信号。 “朕——” 姬洵伸手轻捏谢廷玉掌心,“相信老师的忠贞。” 她转眸看向薛掌事,“薛卿在朝多年,何以仍天真地认为,两国交锋真是因老师一人之举?” 薛掌事冷汗岑岑,面色发白,“臣……” “众卿口口声声祖制,”姬洵截断话语,目光扫过满朝朱紫,“可还记得麒麟殿上叛军刀斧相逼之时,是老师星夜驰援平定乱局,是帝卿将朕护在身后!若无她二人,社稷早已倾覆!在朕心中,她们不仅是臣子,更是至亲!” 她转身重登御座,声如金石,“老师之功,再造山河,非寻常爵禄可赏。朕意已决,特许老师谢廷玉不辞官爵,尚帝卿姬怜。此举非为私情,乃为昭告天下,忠勇者,朕必不负。于国有功者,律法亦当为其让路!” 谢廷玉深深叩首:“臣谢主隆恩,感激不尽。” 后续再说什么加封食邑,赐丹书铁券云云,谢廷玉半个字都未听进。满心满脑只反复回荡着那金声玉振的两个字—— 成亲。 她要和怜怜成亲啦! 不是月下私会,不是金屋藏娇,而是要堂堂正正地用朱轮华毂,将她的怜怜风风光光迎入谢氏宗祠。 朝会方散,谢廷玉当殿求亲的佳话已如生双翼,顷刻传遍建康。茶坊酒肆,市井巷陌,人人皆在议论这桩惊世姻缘。 事后,谢廷玉被袁望舒、王兰之、崔元瑛三人硬拉到酒馆,如同审问犯人一般,被团团围住。 谢廷玉讶然:“你们要干嘛?你们不要过来啊!” 王兰之先开口,满脸狐疑:“你和帝卿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崔元瑛立刻举手抢答:“我知道!” 王兰之瞥她一眼,听她一本正经地说:“就是那个……让我想想……蹴鞠穿杨比赛之后。我搬到谢氏山庄住的那阵子,可是亲眼见过谢二鬼鬼祟祟地带个儿郎回来,那就是帝卿,对吧?” 谢廷玉纠正:“没有偷偷摸摸,我是光明正大在夜里带回来的。” 袁望舒朝崔元瑛冷嗤一声,慢悠悠反驳:“笑话,明明是在清凉山庄的赏花宴,就已经暗通款曲了。” 三人一齐扭头盯着谢廷玉。 谢廷玉举起酒盏,干脆一碗水端平,“嗯……你们各自都说得很在理。来来来,喝酒,二姐不说大姐。” 既行婚仪,姬怜自然不便再住在谢园长好院。而帝卿府久未洒扫,谢鹤澜当机立断,待谢廷玉前往衙署理事后,即刻遣人将姬怜迎回宫中婆娑阁暂住,言明此乃“新婚不同房”的古礼。 为防谢廷玉夜探宫闱,谢鹤澜又亲自邀人至蓬莱殿,苦口劝诫,类似于新婚前三日断不可相见,否则于姻缘有妨云云。 谢廷玉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当真老老实实没有爬墙,爬窗一次。某位美人也是很信这些什么传闻,只得忍耐寂寞,将窗阖得严严实实,但实则心里那个难过苦涩只有他自己知道。 此番帝卿下嫁乃皇室大婚,吉期经太常院慎重卜算,定在草长莺飞的二月初三。 较之上回被迫和亲的冷清,此番婆娑阁处处张灯结彩,宫人终日为喜服,婚仪忙碌不息。 姬怜与谢鹤澜并肩坐在正殿,看宫侍们鱼贯呈上各式喜服。 谢鹤澜含笑轻抚绣纹:“喜欢什么花样?这儿有鸾凤和鸣、鸳鸯交颈……”见姬怜指尖流连于那件并蒂莲纹的婚服,笑问,“中意这个?” 姬怜眼波盈盈:“我曾赠她一柄玉梳,上头刻的也是并蒂莲。” 谢鹤澜微怔:“何时所赠?” 姬怜答:“就是她出征剿匪那时。” 二人又兴致勃勃地挑选起团扇、簪子、妆奁,讨论之时,姬怜眼中满是待嫁的欢欣。 光阴如白驹过隙,转瞬已是二月初三。 晨光熹微中,婆娑阁内外忙碌非凡。 绛珠正垂首检视妆奁中的簪钗,忽而急声唤道:“那支攒珠金凤衔珠簪怎不见了?” 一名宫侍捧着另一妆奁趋步而入:“绛珠哥哥取错了,簪子在此处。” 绛珠将发簪斜斜插入姬怜云鬓,缀以珠钿,又执胭脂为他唇瓣染上一抹秾艳。 姬怜望着铜镜里的自己,目若桃花,水波潋滟,眉眼含笑。他忍不住轻抚衣摆上的并蒂莲纹,低声问:“她可会喜欢这般模样?” “谢大人对殿下一往情深,自然是喜欢的。” 绛珠边说边取来衣桁上备好的青罗宽袍,为他层层着衣,最后将托盘里的泥金鸳鸯花瓣团扇轻置于他掌中:“殿下,吉时到了。” 一群人簇拥着姬怜来至太极殿前。 谢鹤澜小心为他簪上两支金步摇,“往后她要是欺负你,你便告诉我。” 姬怜垂眸轻笑,“是。” 他向姬洵与谢鹤澜郑重行礼。 转身时,在茫茫人海中一眼便望见立于丹墀之下,红纱辇车旁的英挺女郎。她同样身着绯红喜服,头戴七珠赤金冠,英俊飒爽。 啊,那是他的妻主,未来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她就在那儿站着,远远地望着自己。 姬怜呼吸一窒,手拿团扇半遮面,一步又一步地往下走,直至谢廷玉身前。 两人不由对视一眼。 姬怜听她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又听她诚心夸赞,“怜怜,你这样真好看。” 心神荡漾间,被她扶着抬步入辇车。 曼妙红纱垂落,眼前漫开朦胧霞色。姬怜抬眸,望着谢廷玉翻身上马,听她高声道:“迎帝卿——启程!” 官道两侧百姓欢呼如潮。 恍惚间,又听见那个骑在母亲肩头的小女孩脆声道:“娘亲,这次帝卿没有哭,他在团扇后面偷偷笑呢!” 一路行来,有不少百姓纷纷涌至仪仗前讨要喜糖铜钱。谢廷玉笑逐颜开,将满捧喜糖向前方抛洒。 迎亲仪仗最终抵达帝卿府。 依祖制,帝卿下嫁,妻主与帝卿需在帝卿府行婚仪,入居。但其实都没差,毕竟帝卿府旁边就是谢园。 谢廷玉手扶姬怜下马车,姬怜便踩在地上一块接一块的毡席,这是寓意传宗接代,待至大门前,他提起腰间的衣衫,跨过门槛上的马鞍,此为婚后生活平平安安。 依婚仪章程,二人行至正厅。在司仪唱和下,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上端坐的谢清宴与谢主君,三则妻夫对拜。 礼成后,二人各执半边葫芦共饮合卺酒,四周宾客欢声雷动。 崔元瑛啧啧两声,“没想到啊没想到啊,我居然会是四个人当中唯一还没有成亲的那个。” 新人被众人簇拥着在厅内分发喜糖,满堂皆是嬉闹祝福。 司仪朗声高唱:“恭送新人入洞房——” 谢廷玉牵着姬怜正欲离开,天际忽飘来一袭红纱,盈盈落下。恰一阵清风拂过,将那轻纱卷起又展开,不偏不倚覆在姬怜头上。 他一手执团扇,一手与谢廷玉十指相扣,满心满眼皆系于身旁之人。红纱朦胧了视线,却隔不断他凝望妻主的灼灼目光。 那绯色轻纱下,一双明眸仍紧紧追随着谢廷玉的身影。 谢廷玉望着轻纱下姬怜的面容。眉若远山,水波盈盈,脸衬桃花瓣,秋波湛湛妖娆态。 心念微动,她已不由自主地撩起红纱钻入其中,轻轻拨开挡在二人之间的团扇,如往日般捧住他的脸庞,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 那轻纱轻轻鼓动,分明遮不住里头的情意,自然让人一眼便知晓她二人正在亲吻。 偷偷从皇宫跑出来的姬洵看见此幕,双手捂住眼,直嚷:“老师又在和小叔光天化日之下亲亲。” 四周宾客看得心潮澎湃,虽觉有伤风化,却都挪不开眼。 姬怜心颤得不能自已,阵阵热气自颈间漫上,闭目承吻,想:“大抵,我会用往后余生,反复回味今日的每一刻。” —— 史书记载。 谢廷玉,陈郡谢氏之后。幼时体弱,远赴上清观修行,年十八方归建康。虽少时多病,然武艺超群,韬略过人,勇猛无双,初显锋芒于平定建康暴乱。后力行土断之策,屡次出征剿匪,收复失地,抗击夷狄,深得天子姬洵信重。 永康三年,帝卿姬怜下嫁谢廷玉。二人鹣鲽情深,白首偕老,育有二女一子。谢廷玉终身未纳侧室,独与帝卿恩爱不移,世所罕见。 谢廷玉战功彪炳,封武安侯,食邑千户,官至大将军。其母谢清宴逝后,继任大司徒、凤阁令,鞠躬尽瘁,匡扶社稷,尽心辅佐皇帝治国,堪称一代贤臣。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夭》 秋波湛湛妖娆态——《西游记》吴承恩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