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卿回过神来反手与他掌心相扣,胥春崖步伐却蓦然停了半拍,但又立即恢复了正常,快得像是升卿的错觉。
他们眨眼间便跑出了数里,不知是到了何处,人影逐渐稀少,血迹也几乎消失。升卿瞥见了一家药铺,转向拉着胥春崖躲了进去,铺内空无一人,没有怨祟肆虐的痕迹。
“胥春崖,你将老伯放下来。”升卿抓住胥春崖的手臂,急急地道。
胥春崖依言放下老伯,升卿蹲下身,顿了下后抬手探向老伯鼻端。周遭无比安静,她不禁屏气,一息,两息……只见她蓦地舒了口气,万幸,虽然微弱但呼吸确是尚存。
随后她起身跑至药铺斗柜前,寻得所需的丹药后折返回来予老伯服下。做完这一切,她才彻底懈力,瘫坐在了地上。
而胥春崖始终立于原地,不言一语,安静得异常,让升卿一时竟忘了他。直至他带血的衣摆被风吹得飘现于她眼前,升卿才恍然伸手抓住,抬首惊慌道:“你受伤了吗?”
胥春崖未答,垂眸看向她的目光不明,良久后,才僵硬地摇摇头。
升卿一下便愣住了,她紧盯着胥春崖,他在她灼灼的目光下侧首回避,升卿的心瞬时沉了下去。尽管只是一个细微的眼神,只是一个回避的动作,但她知道,面前的人不是胥春崖。
于是她开口,声音冰冷:“你是谁?”
胥春崖闻言身体更加僵硬了,对峙片刻后他蓦地转过身,背对着她。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升卿不停地发问,同时悄无声息地向后挪动,在触碰到老伯的衣角后她小心翼翼地尝试起身。
升卿的心中已经闪过了许多设想——怨祟幻形、怨祟摄神,甚至是怨祟夺舍。
但她从未料到,面前之人在她数声逼问下似是再也按捺不住,略带恼意地喊道:“升卿!你还要被幻境迷惑到什么时候?!”
幻境?升卿骤然顿住,神情不解,什么叫她被幻境迷惑了?
她再抬眸看去,胥春崖的神色变得陌生又熟悉,他不再像是记忆中的胥春崖,而是……
而是,而是。
下一刻,记忆如滔滔洪流般向她涌灌而来,几乎要淹没掉她所有的意识。
数日前,巴陵之中。
灌木丛里,窸窣之声四起,草叶随之剧烈摇动。俄顷,一条青首黑蛇倏地从中探出身来,其蛇首高高扬起,回首顾盼,姿态类人,旋即又慌乱地窜入另一丛中。
一道剑劲霍然劈开草丛,青首黑蛇一时暴露无遗,惊惶失措地欲再向丛中遁逃而去。
升卿隐匿于暗处,尾巴卷起一块石子甩出,击飞那正向青首黑蛇斩去之剑。持剑之人骤然转首,目光灼灼地射向升卿藏身的草丛。
升卿霎时屏声敛息,扬起的尾巴僵在半空,尾巴尖儿略微蜷缩了几下。
一人一蛇僵持之中,一道箭矢忽如流星穿云般划过眼前,破空声尖锐。箭矢直直贯入那即将逃离的青首黑蛇的脊背,将其深深地钉于地面后,箭羽犹自震颤不止。
射箭之人足踏风剑凌于半空,面容于月光下朦胧柔和,他启唇冷冷吐出二字:“蠢货。”
随即御剑消失。
持剑之人见状连忙拾起那瘫软昏厥的青首黑蛇,唤出风剑跟了上去。
待周遭动静尽消,升卿拖着身子缓缓穿过草丛,看着地上那一滩青血,她泪珠滚落,恨意如泉水自心底升涌。
她定要亲手杀了那两个修士,将他们吞食入腹!
————
月光清冷,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倾洒而下,地面浮现出个个圆形光斑,大地宛若一条白鳞巨蟒,静静蛰伏于黑夜。
王循然携着众修踏过白磷进入葱茏树林,步伐轻缓,目光于密丛中细细搜寻——方才有一条巴蛇逃脱了他们的捕捉,钻进这林中了。
“咔嚓”一声,众人回首,踩断树枝之人额头冒出冷汗。
王循然眸光冷冽地盯了其片刻,而后转身欲继续前行,此时,一颗石子蓦地摔落于他脚边。
霎那间,王循然出剑,朝着石子掷出之处而去。
只见风剑疾速穿入繁叶间,一道利落的树枝断裂声响起,而后风剑回旋,重没王循然体内。
树枝簌簌坠地,震起尘埃,树叶纷扬。
无声。
“滚下来。”王循然道。
树叶摇动,一条青首黑蛇掉了出来。
是他们在找的那条,已经死了。
王循然周身之势顿时若寒霜覆雪,更冷了下来。
众修皆凝滞,不敢动作分毫,连呼吸都放缓了,唯恐眼前这位性情乖戾的风举门少君回首也给自己一剑。
在灵气都似要静止时,忽闻一道轻细女声:“我帮你抓住了它,你不谢我吗?”
少女自繁枝茂叶中携叶而出,赤足落地。
王循然漠然未语,少女在他的风剑抵上脖颈的那一刻悠悠道:“我知道你在找什么。”
“我可以帮你找到它。”少女启唇,无声地做了个“象骨”的口型,而后笑意吟吟地看着他。
王循然动作一滞。
他此番秘密前来巴陵寻找象骨,仅携带了几名门中弟子,其皆以为他是为除妖而来的,无人知晓他遍擒巴蛇的目的是为逼出象骨。
王循然抬眸审视着面前之人,少女一袭绿衣,服饰繁复,绣纹精致。她头戴墨绿冠帻,赤色的冠缨并未束起,而是长长飘曳于空中,于光下朦胧得几乎只是两道浅红色的风。
“巴蛇妖。”他几近笃定地道。
少女闻言面露嫌弃之色:“莫将我与那些俗物混为一谈。”
“我乃巴陵山灵,吉兽升卿。”
山见大蛇着冠帻者,名曰升卿,呼之吉。[1]
王循然突然忆起多年前,确实有人言于巴陵之中看见了着冠帻的升卿。此言一出,引起无数修士趋之若鹜,纷纷来到巴陵,只为在这山中呼喊一声“升卿”。
个个跟疯子一样。
王循然的剑骤然一动,寒光闪过,升卿的颈上出现一道显目的红痕,殷红的血徐徐流下。
“我不信你。”王循然冷声道,“无论巴蛇妖抑或山灵吉兽,于我而言,皆为异族。”
升卿的心颤抖了一下,面上却镇静自若。
她抬眼与王循然相视,少年眼眸并非纯黑的,而是隐隐泛褐,即使是于暗夜下,仍显得目光过于冰凉。
升卿一字一句地,轻缓的语气之下含着不容置疑的肯定,道:“你不会杀我,因为没有我,你永远都得不到象骨。”
她顿了下,续道:“象骨仅此一根,良机惟此一度。得之失之,皆系于你一念间。”
“……”
“将她带回去。”王循然收回剑,丢下这句话后转身离开。
空中骤响起三道刺破血肉的声音。
升卿低头望去,只见三道风刃牢牢插于那死去的巴蛇尸身上,她忽觉身上隐约作痛。
为求真实,这巴蛇是她拔了身上的一片鳞幻化而成的。
————
王循然等人居住在山中的一处院落中,自雨患过后,巴陵山中人家搬走后就未再回来。巴陵逐渐变得人迹稀少,那些人族居所成了山中精怪打闹玩乐之地。
也不知王循然他们用了什么法子,升卿进入院落后,发现此处的妖族气息竟丝毫未存,本来这地是被妖味缠裹遍了的。
升卿被安排在了无人居住的杂屋,内里勉强能算干净,但无一点能休憩的地方。她本也不想睡,索性坐在窗上,看着月下飘浮的云。
云无廓,所过之处,留下浅淡的痕迹,更显得其轻虚。
升卿脑海中的面容却越加清晰,族蛇的哀伤悲泣的容颜仿若就在眼前,她只觉心上似有蜘蛛以利足织就密网,裹缠心腑,以致血流困厄,几乎喘不过气来。
前几日,被困的巴蛇想法设法给族群传来了讯息,她言王循然所图在于象骨。
升卿知道后本欲直接将象骨交由王循然,毕竟这象骨或许对其无比重要,但对她而言,是荣耀,是战利品,是象族首领尸身,是不如同族身上一片鳞的寻常之物。
只要能换来族群平安,它是可随意丢弃的。
但族中其余巴蛇拦下了她,他们担忧,就算得到了象骨,王循然也不会放过他们。毕竟风举门屠妖之名昭著,人妖尽知。
于是,升卿先是暗中潜入修士居所,尝试自己救出同族。岂料她明明亲眼目睹那些修士将捕获的巴蛇带入了一屋中,她潜入内后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丝毫不见巴蛇的踪迹。
无奈之下,她与族群商定了这个计策,决定由她假扮吉兽升卿,接近王循然,试探他的态度。倘若他在得到象骨后愿意放过巴蛇,她便立即交出。
若是不能……她就以命相搏。
翌日清晨,王循然闯入屋中,径直坐于案前。
“我给你三日,将象骨交由我。”王循然长指轻叩木桌,语调平缓。仿佛他所言非是三日内交出象骨,而是今日日光好出门走走,轻松得很。
升卿被他这副目空一切的姿态气得牙根紧咬,暗暗吐息,沉下气道:“象骨难寻……。
王循然打断她:“那你便将它变简单。”
“三日太……”
“那便两日。”
“……”
来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升卿索性直接道:“我可以帮你找到象骨,但有条件。”
“什么条件?”王循然神情未变分毫,语气淡然道。
“离开巴陵。”
“得到象骨后我自会离开。”
“我指的是,”升卿目光如炬,一字一顿道,“释放所有巴蛇,干干净净地离开。”
王循然笑了,似初春破冰,炎日融雪。而后他站起身,挡住了透过漏窗照进的光,惟余些许碎光跳跃在他的发间、肩头,木凳与桌案也有点点金黄。
他小半张脸隐于暗影中,咧开嘴,唇红如血 ,只见他舌尖轻触皓齿,嘴唇歙动,缓慢地念出她的名字:“升卿。”
他似是讥诮又似是平静地道:“我不管你究竟为何而来,我要象骨。给我,你活,不给,你死。”
王循然抬手,骨节分明的五指扣屈成爪,掌心凝出数根风针,须臾间便飞射而出,直入升卿左胸。
她顿觉心腑猛然颤栗,而后泛起细细密密如万千根针攒刺般的疼痛,疼得她不由呼喊出声,一手紧攥起衣裳,艰难地喘息。
“三日,找到象骨,交给我。”
王循然离开后,屋内陡然明亮了起来,曦光直直洒落在升卿的脸上,她抬眸透过窗棂看见院中树木垂落的枝叶在光下翠盈盈的。
汗水自她额间滑落,她大口地呼吸着,攥着胸口衣裳的手愈收愈紧,双眸死死地定在窗外,仿佛想将那满目的生机全部揉碎融入体内。
逐渐地,心脏跳动恢复正常。
升卿面色苍白,无力松开紧攥的手,指尖于精美的绣纹上止不住地发颤,她汗涔涔得如同淋了场冰寒苦雨。是她小觑了王循然,他这般模样叫她忧惧异常。
他得到象骨后,怕是不会放过巴蛇一族。
[1]《白泽图》:“山见大蛇着冠帻者,名曰升卿,呼之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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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陷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