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少君在他乾坤袋里藏了只蛇妖》 第1章 怨祟袭 是噩梦吗? 耳畔充斥着细弱却琐碎的吟唱,从脑袋似被灌满水般的肿胀沉重至四肢每一处如丝线勒缚一样的疼痛,升卿像缺水濒死的鱼徒然喘气,无法动弹一下。 她将全身力气聚于指尖,竭力地想破开笼罩的无形屏障。 慢慢地,无知觉的手被湿润感浸漫,她感受到指间裹满了软烂黏糊的物体,手背被什么一下一下地击打着。 升卿的腿猛然抽搐了一下,她彻底恢复了感知。 是雨水,倾盆而下的大雨。 她双手发颤地撑住地面,水自她额尖划过眼角,咸涩自唇隙侵入舌尖。雨滴砸下,与泪、汗混合着跌落泥沼,升卿的衣裳浸满了沉重的污水,她被往下扯得摇摇欲坠。 升卿睫毛被雨水淋得湿润,粘黏于一处,眼前模糊。她用力睁大眼,看向前方,视线之中仍是一片迷蒙。 某种莫名的感应使她缓缓伸出手,但前方空荡,她无法抓住任何一物,却固执地不肯放下,似在等着什么。 “跑!快跑!” 倏忽间,风自身后从天而降,升卿被猛地拉离地面,她跌跌撞撞地跟着面前之人疾奔,手被抓得很紧,骨头都似被攥住了。 泥水牢牢黏附着她脚底,每一步皆于沼泽之上般可轻易沦陷,但她一步一步地随着面前人急促却有力的步伐,身体忽如绒羽飘浮了起来。 俄而,雨水打湿了羽毛。 升卿又变得沉重了。 她若有所感地垂首,巨形异物一圈圈缠上了她腰间,仍未停歇,径直上攀。 她抬眼,撞进一双带着焦急的琥珀色眼瞳里,在张嘴的那一刻异物捂住了她的口鼻,话被堵回肚子里,空气急遽变得稀薄,她被猛力地拽入泥沼之中。 纠缠的十指逐渐分离,在彻底脱离的那一刻,又有一只手抓住了她,而后是两只。 两只手紧紧包裹住了她的手。 她自缝隙中看见了男孩同她一起被吞没,巨形异物贯穿了他左胸,殷红的血如雾气散于水中,被游鱼一口口吞入腹,他面色苍白。 泥沼变作了不见底的深潭,仿若没有尽头般,他们于水中一直下沉,最终一齐阖上了眼。 耳畔吟唱声蓦然大了起来—— “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1] “新娘子。” 升卿睁开眼,光透过红绸,外界于眼中影影绰绰。一手将红绸往下拉了拉,她顺着其垂眸瞧见了缀着红流苏的铜钱:“盖头盖好喽。” 一只冰凉的手牵住了她,掌心相贴的瞬间她的手也变得潮湿。 司仪唱诵的赞词一声比一声激昂,在漫天欢腾热闹的唢呐声中,她跟着身侧之人踏上青石阶梯,越过满地谷豆,于天地桌前,焚香告祝,叩拜天地。 她的心腑狂颤失序,脸蓦然发烫。 “娘,新娘子为什么要盖着个红布,我想看新娘子长什么样子!”喧嚣宾客声中稚气的声音乍然闯入升卿耳中。 俄顷,小孩奔上前,一把掀翻了升卿的盖头。 红绸落地的刹那,她惊惶抬眼,又见到了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眸,眸中的柔情与欢欣几欲盈溢,但旋即亦被惊惶覆没。 血珠滴滴答答融入绣着成双鸳鸯的云肩中,比疼痛更先涌出的是鲜红的血。升卿启唇微喘了口气,心跳停滞,在即将触上那片湿润之际她兀然被用力拥入一怀中。 青年的胸膛急遽起伏,升卿侧耳偎倚其上,听着他的心脏怔忡震动,莫名地,她竟变得安定下来,心缓缓随着他的心跳一拍又一拍地颤动。 “怨祟来了!怨祟来了!怨祟来了啊啊啊——” “跑!快跑,快逃啊!” 尖叫声此起彼伏,满溢着欢笑祝福的镜子猝然崩碎,露出镜后一望无垠的黑暗。 妇人低身弓背,紧护着身下的稚子奔离屋中,其余宾客亦皆夺路而逃。门首处,有人被向后扯拽,旁人乘隙挤开他逃离拥堵的人群;有人滚落台阶,额头鲜血如注,惶然爬行。 升卿怔愣地缓过神来,原来并不是小孩上前扯掉了她的盖头,是怨祟差点穿透她的头骨。 青年高呼唤着门口堆拥的宾客朝侧门而去,随后他将升卿护在怀中,二人从侧门离开。庭院中怨祟肆虐,断木横卧,花叶零乱,升卿看到了大片大片的鲜血,以及不知姓名的残肢…… 他们一路逃至街巷,浓稠凝固的血如阴湿黏滑的青苔般爬满青石板路,升卿的裙裾急速掠过地面,被织就上层层的血渍与尘埃。 眼前晃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她隐忍地别过头,紧紧依着青年。 青年轻声安抚:“小乡,我在。” 尾音骤然变弱,升卿顿住,茫然抬首。 青年脖颈处不知何时缠上了一根黑色怨祟,他像漏风的密匣,只能艰难地挤出“呃呃”声。升卿僵立原地,怨祟忽尔膨胀扭动,溢出缕缕黑雾凝作无数根怨祟,向她袭去。 瞬息之间,升卿被那怨祟狠扑倒在地,后脑重重撞于台阶之上,剧痛与湿润同时传来,鲜血缓缓,渗进路砖缝隙中。 地上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怨祟越聚越多,它们缠住她的脚、膝、腰、手、颈,她被迫完全贴附于地面,被禁锢得呼吸艰难,越挣扎越紧束。 “走开!”升卿哭喊着挣脱掉右手的桎梏,又立马去撕扯束缚脖颈的怨祟,身上遍布着怨祟束缚过的黑印。 怨祟刚被扯断,旋即就有更多的冒了出来,重新缠绕上她的脖颈,连带右手亦被缚回原地。 升卿重复挣脱,重复被禁锢。每一次挣扎都会换回成倍的异物缠绕其身,呼吸愈发困难,四肢百骸仿佛要被生生勒断。 她拽着怨祟的手用力到颤栗,却未动其分毫,良久,她力竭松手,已然喘不过气来。升卿放弃挣扎,任由怨祟将她彻底缠裹,四周阒然,惟余嘶嘶摩擦声。 幽冥之中,一点火光倏忽出现。 微弱之火在刹那间燃烧数缕火线,竹爆声四起,尘土飞扬,花叶被震落得漫天翻卷,似是苍神为新人倾洒吉言福语。 升卿身上的怨祟皆化作黑雾飘散,光亮重现。她气息微弱,无力地垂着眼帘,空洞地盯着自地砖缝隙生长出的株株弱草。 一双手探来,将她轻轻翻转抱起,她看见那双琥珀色眼眸的主人面容遍伤,狼狈地,颤抖地,如待珍宝般轻柔万分地,拂去粘黏在她脸颊的乱发。 升卿闭眼,坠入无边黑暗。 她在渊水中起起伏伏,恍若化为了一艘小舟,飘飘荡荡,漫无目的亦无所拘束…… “小乡,小乡,做噩梦了吗?”升卿缓缓睁开眼,看见了摇曳着的微弱烛火,一只手贴上她的额头,捋了捋湿润的发丝,担忧道,“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升卿眼眸呆呆地随着青年的动作转动,灼热的掌心轻覆于冰凉额头,待暖意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她有些委屈地埋首藏进了青年的怀中。 青年微怔,旋即将她拥得更紧,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着她的背脊,低声哄道:“别怕,我在的,一直都在的……” 他声音清冽,似山涧汩汩涌出的寒泉水流,却又含纳着脆弱的小鱼儿于其间自由游动,柔意缱绻。 升卿在他的安抚慢慢平复,她双手攥得很紧,心却在逐渐放松。梦中种种画面于脑海闪过,她往胥春崖怀中藏得更深了些,无言地念着,一切都过去了。 而后渐渐地,在他怀中睡着了。 再醒来时,天色已明,屋外有鸟叫鸡鸣。 她躺在床上转过头,只见桌案之上摆着个装满了大米的碗,静立了炷香,飘散着袅袅白烟。 昨夜她梦魇,胥春崖为她燃了安神香。 胥春崖推门入内的第一眼便瞧见了趴在床上,托腮看着窗外的升卿,听到他进来,她便倏然转首,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胥春崖抿唇轻笑,道:“我错了。” 升卿仰着脸,眉梢眼尾皆高高扬起,佯装困惑道:“嗯?错?你错什么了?” 胥春崖快步走近,坐于床边,将升卿连同被子一起裹巴裹巴了抱在怀里,道:“你不知道?那我也不知道。” 升卿闻言愤然从被子里抽出手,给了胥春崖一拳:“快说!” 胥春崖痛呼了声,一手牢牢地抱住她,一手捂着胸口,眉宇紧蹙:“好痛,心口疼。” 升卿犹疑地看着他叫唤,陡然忆起昨夜梦中他为救她被怨祟贯穿左胸——那是他们幼年的事情了,若非胥春崖天生心脏位置异于常人,恐早已…… 升卿神色染上焦急,她去扒胥春崖覆于胸口的手,而后发现隔着衣裳看不出个究竟,又匆匆地想去掀衣。 胥春崖见状忙拦住她,连声道:“我没事,我没事。” 升卿眼眶泛红:“你骗我,你以后不准再这样骗我。” “好,我错了,是我错了。”胥春崖将她重新抱入怀中,细声安慰。 他未料到她反应如此大,但稍作思忖,便知她是忆起了幼时之事。他们很久未提起过这事了,想来是昨夜噩梦所致。 这般想着,他吻了吻升卿的额角,贴着她低语呢喃:“晨时想着起来去给你烧些热水,后来又想着顺道把饭做了,便回来晚了。” 他这一提,升卿方发觉身上全是干后黏腻不堪的汗渍,她顿觉浑身瘙痒难耐,忙推开胥春崖,下床蹑履:“别抱我了,我要去洗个身子,你也不嫌。” 胥春崖怀中一下变得空落落的,他松垮垮地垂手拢着被子,无奈地笑了下。 升卿漱洗毕后,胥春崖已将饭食端上了桌,她望了几眼,摸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凑到胥春崖身旁道:“想吃兔子。” 胥春崖颔首:“午饭吃。” 升卿抓着他的衣袖玩:“可是我要一会儿要去村口看木偶戏。” “依旧可以吃。”胥春崖垂首,目光落于她的脸颊,“就像现在一样,你需要吃早饭。” 升卿被识破了计谋,轻哼了一声,绕至胥春崖对面落座。 用罢饭后二人牵着手出门,升卿要去村口,胥春崖去镇上买兔子。 未走多久,升卿蓦然松开了胥春崖,如同未见过这居住了数载的村子,时而去碰道旁所生的杂草黄花,时而又纵身跃起摘了树上的果子,置于掌心端详。 胥春崖见状喊了她几声,她置之不理,他无奈,停于需拐弯的岔路道口,静静看着升卿埋着头一个劲往前走。 升卿走了几步后发现身后静谧异常,她回过身,望见胥春崖立于数根探出院墙、开满了红花的枝桠下,微微歪着头,唇角噙笑地看着她。 升卿旋即快步跑去,越靠近莫名越觉得他的笑不怀好意,于是拿起手里小小的黄果子就朝他丢了去。 胥春崖无端地挨了几颗果子,对上升卿满含怀疑的目光,没忍住笑出声:“小乡真厉害,这么快就发现了。” 升卿抱臂:“你变了。” 胥春崖疑惑地“嗯”了声。 升卿道:“短短几个时辰,你便捉弄了我好几次,你以前从不这样。” “嗯……”胥春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未作解释,只是浅浅笑了下。而后他趋步上前,抬手将升卿交缠的双臂解开来,执起她的手,十指相扣,“不放了,好么?” 升卿瞥着他这副可怜样,勉勉强强地应了声。 [1]佚名《鸳鸯》:“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怨祟袭 第2章 木偶戏 村口处已有众多村民围聚,其中或高或矮的孩子们正欢闹着。演布袋木偶戏的老伯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他道他行至何处,便于何处开演。 老伯初至响锣村时曾连声赞道这村妙啊妙啊,升卿适时正于村口小摊上吃馄饨,闻言回首,嘴里包着馄饨,含糊又好奇地问他:妙在何处? 老伯不语,摆出他的一方戏台,一块红布,便铿铿锵锵唱了起来。 升卿就知道了——锣鼓一响,好戏开场,响锣村的名字确实合其心意。 随后,升卿看完了他的木偶戏。她沉吟片刻,问他是否知晓天灏一剑斩怨兽之事,若能以此事演上一出木偶戏,莫说响锣村,整个宿火镇的村民皆会闻风而至。 忆及此处,一段声调激昂的嗓音拉回她的思绪,升卿抬眸望去,只见高高架起的戏台上,两只木偶正你来我往,一来一回地斗得激烈,红布时而随着动作飘了一下,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喝彩声。 其中一只木偶手持长剑,招式变幻无穷,直叫人眼花缭乱的,气宇轩昂,气势如虹。 另外一只则是青面獠牙,摇头摆尾,模样凶恶异常。 “邪祟!你危害四方,祸盈恶稔,为何不改?!” “弱肉强食,追求力量,本就是这世间的法则,我何错之有?” 升卿快步跑去,挤入人群里。 千年前,曾有一只妖,苦修百年历经天劫,化为人形,步入人间,欲拜世间第一仙君云摇为师。 他通过仙门层层试炼,于万千凡人,芸芸天才中独占鳌头,却于将成之际被识破妖身。众修一时聚讼纷纭,哓哓不休,此时云摇仙君以一语破之:无仙言,妖不可拜仙门,修仙道,封妖仙。 至此,那妖成了云摇仙君的第二名弟子,亦是其最后一名弟子。 云摇仙君无视世人对妖的百般猜疑,痛诬丑诋,对其爱护有加。妖亦不负其望,于修行上勇猛精进,不过数年便足以出师剪恶除奸,救世济民。 就在世人非议渐歇之时,云摇仙君却意外神陨,无人知晓缘由,妖亦消失无影,不知去向。 多年后,妖以“怨兽”之名再度现世,于登仙山顶铸造仙炉,不分妖族与人族,尽数擒捉饲予仙炉,炼作了无穷无尽的怨祟出世,祸乱四海。 人人自危。 血雨腥风中是云摇仙君的首徒天灏仙君殉义忘身,将怨兽诛于天劫之下,封印仙炉,四海方重复安定。 世人由此皆道,妖族最善欺人眼目,惑世以盗名,天理难容。 响锣村毗邻登仙山,昔年曾遭怨兽屠害颇深,因感念天灏真君的恩德,甚至悉心仿制了一把天灏真君的平寒剑,设立祠宇奉祀。 木偶正演到天灏仙君荡清怨祟,封锁仙炉的时刻,升卿聚精凝神,眼眸紧紧跟随着木偶的一举一动,心如水浪般随之潮涨潮落。 “吾幼时,村罹洪灾,父母皆亡,孑然一身逃往北方。难觅生存之道,行不知往,又自哀尸骸无人收归故土,难与父母泉下团聚,是以生不能,死不得。” “年十二,师慈悲,收吾为徒,师矜吾稚弱,吾仰师赫赫,情义逾天深重。吾出师之年入世历练,十载未返,竟闻师仙逝之噩讯,吾叩心泣血,立誓承师之遗志,光耀师门,护佑四海,日日不敢怠…… “念师逝迄今已三十余载,吾亦独身三十余载,今朝得偿所愿,无恨矣!惟盼吾之血肉,为诸修筑就通天仙梯,助登仙途,赐福苍生,太平千世万世永永终古!” 木偶垂首,宽大的袖子跟着拖垂于地,显得空荡又单薄。他似泣似笑地喊完这番话后,俄而,抬首举起剑,如挟着千钧之力般向前方虚空斩去。 升卿仿佛亲眼看见了,那孤身一人的仙君,背对着众生,在漫天彻地的黑雾中,在如潮涌至的怨祟中,毅然赴死。 她的心,跟着一空。 人群中尚且懵懂的稚子不明所以,只闻乐器声高亢激越,便笑着跳起拍着手掌欢呼。 升卿右边传来细细微微的啜泣声,她侧首看去,年纪不大的小女孩揩着眼泪,鼻子通红,看着这一幕,她却蓦地笑了。 孩童尚会为戏笑,会为戏哭,仙君的太平愿景也便是实现了的罢。 戏剧已至尾声,仙炉被封印后不会再有怨祟出世。虽然已经流窜于世间的怨祟并不会消失,但众志成城,迟早有一日,世间怨祟皆消,此间重归太平。 事实也确实如此,升卿忆起多年前,她与胥春崖成婚之日,村落突遭怨祟袭击。胥春崖带她逃往灵香山藏匿,二人靠着灵香山的草药存活,期间还陆陆续续救了些受伤的村民。 最后是众仙门修士赶来,除清了怨祟,帮助重建村落,后来又过了几年,世间的怨祟再也不见了踪影。 这般想着,升卿轻声哄了几声小女孩,待她止住了眼泪后为她擦净了脸上的泪痕,又将她抱了起来,这样便能仔仔细细地看清戏台上的木偶与戏。 乐器声已从激昂变得轻盈又欢快,人们劫后余生,在悼亡逝者的离去后放下释怀过往,抖擞精神,热火朝天地重建故园。 小女孩笑了起来,升卿瞥见,也不禁弯起嘴角,而后愈笑愈灿烂。她忙低首,想稍微压制住内心的欢悦,却看见了布鞋上各绣着的一只鸳鸯,不禁动了动,将脚并在了一起,鸳鸯相会,她蓦地想到了胥春崖。 说去镇上买兔子,此时当回来了吧,或许已经到家了? “姐姐。” 升卿应声抬首,霎时间,鲜血如泉猛然迸流而出,全数洒于了她的脸上、发间。 大量的血于脸上蜿蜒而下,或顺着脖颈流入衣裳内,或于下颏汇聚成流,源源不断地流入衣裳和地面。 她双眸失神,眼眶内也尽是鲜血,将景象糊成了一片血色。血是温热的,在她身体的各处缓缓蔓延,她却是冷的,寒意从骨髓中而生,整个人如同被摄去魄钩走魂的幽灵,彻骨彻心的冷。 她浑然变作了一个血人,鲜血自她身体所在之处渐渐洇开来。血于青石板路盘曲蛇形,蛇首吞食了蛇尾,化作更大的一片血泊,铺于地面。 眼前惨烈的一切,耳边的哭天喊地的声音,恍然似于梦境重合,但浓重的血腥味不断刺激提醒着她,她真正地处于了人间炼狱。 “跑!”一只有力的手突然攥住了升卿,在拉开她如同冻僵了的手的那刻,霍然一个物体坠于地面发出沉闷又震耳欲聋的一声。 声音久萦于耳不散。 升卿彻底失了魂,任由面前人拉着她穿梭于无数的人群与曲折街道间。 此时的响锣村遍布着肆虐的怨祟,人们仓皇奔逃,血喷溅于墙壁转角累年堆叠的垢渍与青苔间,相融于屋檐下的红灯笼上,血与死尸成为了这片土地如笼罩的天空一般无处不见的存在。 她陡然与惊慌失措的村民肩头相撞,踉跄一步跌坐于地,与老伯分散开来。 片刻后老伯又返回寻到了她,急急地拉起她拐入了巷子里,将她推进了一条逼仄的巷道中,叮嘱她暂且躲于此处。 他转身跑了出去。 “姐姐?姐姐?姐姐……” 升卿痛苦地蹲下身,无论如何揉着、拍着、用拳头捶打着,耳畔仍有那个声音。 眼前一个身影奔逃而过,一把匕首从其身掉落出来,落地清脆的声音引得升卿抬眸,刀身已满是血污。 她停下捶打耳朵的动作,颤着伸长手抓住了匕首,掌心的血与刀柄的血浑在一起。 她缓慢抬刀移至耳畔,以刀尖对着自己。声音似察觉到了她的意图,陡然变得尖锐,几乎要刺穿了耳膜。 升卿五指攥紧刀柄,向后蓄力,在即将刺下去的那刻一道痛苦的嘶喊声盖过了久缠不去的尖锐女声。 是老伯的声音! 升卿恍若兜头被一盆冰水,整个人瞬间清醒了过来,她举着匕首向老伯的方向奔去。 街道上人很多,没有活人。地面满目狼藉,果脯凌乱散地,银簪压于破碎的衣裳布条,书页在风中哆嗦,像被困于蛛网游丝间的残蝶,翅翼无力颤动。 老伯瘫倒在一家果脯铺边,靠着墙,身边零星散落着几个木偶,他的手断了。成群的怨祟蠢蠢欲动地徘徊于他四周,觊觎着他躯体的其余部位。 升卿在此刻头脑完全一片空白,全然凭着本能,将手中匕首奋力投掷向那个妄图吞噬老丈的怨祟。 匕首在脱手的那瞬仿佛拥有了生命,于空中翻转一圈后如离弦箭矢般带着势不可当的力量直直地刺向怨祟。 只听划破空气的声音锐利,匕首将怨祟狠厉地钉于墙面,怨祟顷刻间化作黑雾消散。匕首余势震退了其余的怨祟,多数逃走不见,少数贪婪又畏惧地盘桓于附近。 升卿无心去思忖为何从未练过武的她,竟能够使出如此强劲的力量。 她快步跑向老伯,不敢去试探他的鼻息和温度,匆忙蹲身将四处散落的木偶尽数抓入怀中,而后又试图去扶起老伯,手从始至终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她没有注意到,在她单薄弱小的身影出现的瞬间,所有盘桓的怨祟都激动地振颤起来,它们逐渐失去惧意,垂涎地向她逼近。 升卿将木偶分别塞入怀内、袖中,腾出双手来,单膝着地,俯身面下,将老伯的手搭于自己的肩上,不断地调整姿势欲将其背起。 兀然,动作停住,耳朵若有所感地动了下,历经方才一遭,她如今对声音格外敏感。 来不及抬头观察,升卿猝然仰身向后一躲,旋即毫不犹豫地拔出墙上的匕首,向着擦面而过的怨祟掷去。 怨祟偷袭落空,被匕首击中后消散于空,却在转瞬之间被更多的怨祟代替。不知何时,怨祟同心同力皆聚于她周遭,垒就了黑压压的,牢不可破的黑笼。 她被完全地困在了其中。 升卿将老伯护于身后,二人紧贴着墙面。她目光如炬,谨慎地审视着黑笼的每一寸,在发现无法找到任何突破口后咬紧了牙关,准备以肉身奋力一搏。 怨祟不待她思虑周全,迫不及待地分涌出一团,如凶恶黑蟒向她扑去,升卿下意识闭上眼,心脏剧烈跳动。 就在此时,匕首倏然出现在掌中,她惊诧睁眼,顿了下后下意识出刀划向怨祟,却听一声凛冽的破空风声,怨祟黑笼在片刻凝滞后骤然溃散,与她眼前的怨祟同时无形无影。 一道身影在逐渐明亮的世界中向她奔来,熟悉的气味包裹住了她,他一手将老丈捞起负于肩头,再牢牢地抓住了她手腕,迅速带着她起身。 是胥春崖。 第3章 陷幻境 升卿回过神来反手与他掌心相扣,胥春崖步伐却蓦然停了半拍,但又立即恢复了正常,快得像是升卿的错觉。 他们眨眼间便跑出了数里,不知是到了何处,人影逐渐稀少,血迹也几乎消失。升卿瞥见了一家药铺,转向拉着胥春崖躲了进去,铺内空无一人,没有怨祟肆虐的痕迹。 “胥春崖,你将老伯放下来。”升卿抓住胥春崖的手臂,急急地道。 胥春崖依言放下老伯,升卿蹲下身,顿了下后抬手探向老伯鼻端。周遭无比安静,她不禁屏气,一息,两息……只见她蓦地舒了口气,万幸,虽然微弱但呼吸确是尚存。 随后她起身跑至药铺斗柜前,寻得所需的丹药后折返回来予老伯服下。做完这一切,她才彻底懈力,瘫坐在了地上。 而胥春崖始终立于原地,不言一语,安静得异常,让升卿一时竟忘了他。直至他带血的衣摆被风吹得飘现于她眼前,升卿才恍然伸手抓住,抬首惊慌道:“你受伤了吗?” 胥春崖未答,垂眸看向她的目光不明,良久后,才僵硬地摇摇头。 升卿一下便愣住了,她紧盯着胥春崖,他在她灼灼的目光下侧首回避,升卿的心瞬时沉了下去。尽管只是一个细微的眼神,只是一个回避的动作,但她知道,面前的人不是胥春崖。 于是她开口,声音冰冷:“你是谁?” 胥春崖闻言身体更加僵硬了,对峙片刻后他蓦地转过身,背对着她。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升卿不停地发问,同时悄无声息地向后挪动,在触碰到老伯的衣角后她小心翼翼地尝试起身。 升卿的心中已经闪过了许多设想——怨祟幻形、怨祟摄神,甚至是怨祟夺舍。 但她从未料到,面前之人在她数声逼问下似是再也按捺不住,略带恼意地喊道:“升卿!你还要被幻境迷惑到什么时候?!” 幻境?升卿骤然顿住,神情不解,什么叫她被幻境迷惑了? 她再抬眸看去,胥春崖的神色变得陌生又熟悉,他不再像是记忆中的胥春崖,而是…… 而是,而是。 下一刻,记忆如滔滔洪流般向她涌灌而来,几乎要淹没掉她所有的意识。 数日前,巴陵之中。 灌木丛里,窸窣之声四起,草叶随之剧烈摇动。俄顷,一条青首黑蛇倏地从中探出身来,其蛇首高高扬起,回首顾盼,姿态类人,旋即又慌乱地窜入另一丛中。 一道剑劲霍然劈开草丛,青首黑蛇一时暴露无遗,惊惶失措地欲再向丛中遁逃而去。 升卿隐匿于暗处,尾巴卷起一块石子甩出,击飞那正向青首黑蛇斩去之剑。持剑之人骤然转首,目光灼灼地射向升卿藏身的草丛。 升卿霎时屏声敛息,扬起的尾巴僵在半空,尾巴尖儿略微蜷缩了几下。 一人一蛇僵持之中,一道箭矢忽如流星穿云般划过眼前,破空声尖锐。箭矢直直贯入那即将逃离的青首黑蛇的脊背,将其深深地钉于地面后,箭羽犹自震颤不止。 射箭之人足踏风剑凌于半空,面容于月光下朦胧柔和,他启唇冷冷吐出二字:“蠢货。” 随即御剑消失。 持剑之人见状连忙拾起那瘫软昏厥的青首黑蛇,唤出风剑跟了上去。 待周遭动静尽消,升卿拖着身子缓缓穿过草丛,看着地上那一滩青血,她泪珠滚落,恨意如泉水自心底升涌。 她定要亲手杀了那两个修士,将他们吞食入腹! ———— 月光清冷,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倾洒而下,地面浮现出个个圆形光斑,大地宛若一条白鳞巨蟒,静静蛰伏于黑夜。 王循然携着众修踏过白磷进入葱茏树林,步伐轻缓,目光于密丛中细细搜寻——方才有一条巴蛇逃脱了他们的捕捉,钻进这林中了。 “咔嚓”一声,众人回首,踩断树枝之人额头冒出冷汗。 王循然眸光冷冽地盯了其片刻,而后转身欲继续前行,此时,一颗石子蓦地摔落于他脚边。 霎那间,王循然出剑,朝着石子掷出之处而去。 只见风剑疾速穿入繁叶间,一道利落的树枝断裂声响起,而后风剑回旋,重没王循然体内。 树枝簌簌坠地,震起尘埃,树叶纷扬。 无声。 “滚下来。”王循然道。 树叶摇动,一条青首黑蛇掉了出来。 是他们在找的那条,已经死了。 王循然周身之势顿时若寒霜覆雪,更冷了下来。 众修皆凝滞,不敢动作分毫,连呼吸都放缓了,唯恐眼前这位性情乖戾的风举门少君回首也给自己一剑。 在灵气都似要静止时,忽闻一道轻细女声:“我帮你抓住了它,你不谢我吗?” 少女自繁枝茂叶中携叶而出,赤足落地。 王循然漠然未语,少女在他的风剑抵上脖颈的那一刻悠悠道:“我知道你在找什么。” “我可以帮你找到它。”少女启唇,无声地做了个“象骨”的口型,而后笑意吟吟地看着他。 王循然动作一滞。 他此番秘密前来巴陵寻找象骨,仅携带了几名门中弟子,其皆以为他是为除妖而来的,无人知晓他遍擒巴蛇的目的是为逼出象骨。 王循然抬眸审视着面前之人,少女一袭绿衣,服饰繁复,绣纹精致。她头戴墨绿冠帻,赤色的冠缨并未束起,而是长长飘曳于空中,于光下朦胧得几乎只是两道浅红色的风。 “巴蛇妖。”他几近笃定地道。 少女闻言面露嫌弃之色:“莫将我与那些俗物混为一谈。” “我乃巴陵山灵,吉兽升卿。” 山见大蛇着冠帻者,名曰升卿,呼之吉。[1] 王循然突然忆起多年前,确实有人言于巴陵之中看见了着冠帻的升卿。此言一出,引起无数修士趋之若鹜,纷纷来到巴陵,只为在这山中呼喊一声“升卿”。 个个跟疯子一样。 王循然的剑骤然一动,寒光闪过,升卿的颈上出现一道显目的红痕,殷红的血徐徐流下。 “我不信你。”王循然冷声道,“无论巴蛇妖抑或山灵吉兽,于我而言,皆为异族。” 升卿的心颤抖了一下,面上却镇静自若。 她抬眼与王循然相视,少年眼眸并非纯黑的,而是隐隐泛褐,即使是于暗夜下,仍显得目光过于冰凉。 升卿一字一句地,轻缓的语气之下含着不容置疑的肯定,道:“你不会杀我,因为没有我,你永远都得不到象骨。” 她顿了下,续道:“象骨仅此一根,良机惟此一度。得之失之,皆系于你一念间。” “……” “将她带回去。”王循然收回剑,丢下这句话后转身离开。 空中骤响起三道刺破血肉的声音。 升卿低头望去,只见三道风刃牢牢插于那死去的巴蛇尸身上,她忽觉身上隐约作痛。 为求真实,这巴蛇是她拔了身上的一片鳞幻化而成的。 ———— 王循然等人居住在山中的一处院落中,自雨患过后,巴陵山中人家搬走后就未再回来。巴陵逐渐变得人迹稀少,那些人族居所成了山中精怪打闹玩乐之地。 也不知王循然他们用了什么法子,升卿进入院落后,发现此处的妖族气息竟丝毫未存,本来这地是被妖味缠裹遍了的。 升卿被安排在了无人居住的杂屋,内里勉强能算干净,但无一点能休憩的地方。她本也不想睡,索性坐在窗上,看着月下飘浮的云。 云无廓,所过之处,留下浅淡的痕迹,更显得其轻虚。 升卿脑海中的面容却越加清晰,族蛇的哀伤悲泣的容颜仿若就在眼前,她只觉心上似有蜘蛛以利足织就密网,裹缠心腑,以致血流困厄,几乎喘不过气来。 前几日,被困的巴蛇想法设法给族群传来了讯息,她言王循然所图在于象骨。 升卿知道后本欲直接将象骨交由王循然,毕竟这象骨或许对其无比重要,但对她而言,是荣耀,是战利品,是象族首领尸身,是不如同族身上一片鳞的寻常之物。 只要能换来族群平安,它是可随意丢弃的。 但族中其余巴蛇拦下了她,他们担忧,就算得到了象骨,王循然也不会放过他们。毕竟风举门屠妖之名昭著,人妖尽知。 于是,升卿先是暗中潜入修士居所,尝试自己救出同族。岂料她明明亲眼目睹那些修士将捕获的巴蛇带入了一屋中,她潜入内后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丝毫不见巴蛇的踪迹。 无奈之下,她与族群商定了这个计策,决定由她假扮吉兽升卿,接近王循然,试探他的态度。倘若他在得到象骨后愿意放过巴蛇,她便立即交出。 若是不能……她就以命相搏。 翌日清晨,王循然闯入屋中,径直坐于案前。 “我给你三日,将象骨交由我。”王循然长指轻叩木桌,语调平缓。仿佛他所言非是三日内交出象骨,而是今日日光好出门走走,轻松得很。 升卿被他这副目空一切的姿态气得牙根紧咬,暗暗吐息,沉下气道:“象骨难寻……。 王循然打断她:“那你便将它变简单。” “三日太……” “那便两日。” “……” 来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升卿索性直接道:“我可以帮你找到象骨,但有条件。” “什么条件?”王循然神情未变分毫,语气淡然道。 “离开巴陵。” “得到象骨后我自会离开。” “我指的是,”升卿目光如炬,一字一顿道,“释放所有巴蛇,干干净净地离开。” 王循然笑了,似初春破冰,炎日融雪。而后他站起身,挡住了透过漏窗照进的光,惟余些许碎光跳跃在他的发间、肩头,木凳与桌案也有点点金黄。 他小半张脸隐于暗影中,咧开嘴,唇红如血 ,只见他舌尖轻触皓齿,嘴唇歙动,缓慢地念出她的名字:“升卿。” 他似是讥诮又似是平静地道:“我不管你究竟为何而来,我要象骨。给我,你活,不给,你死。” 王循然抬手,骨节分明的五指扣屈成爪,掌心凝出数根风针,须臾间便飞射而出,直入升卿左胸。 她顿觉心腑猛然颤栗,而后泛起细细密密如万千根针攒刺般的疼痛,疼得她不由呼喊出声,一手紧攥起衣裳,艰难地喘息。 “三日,找到象骨,交给我。” 王循然离开后,屋内陡然明亮了起来,曦光直直洒落在升卿的脸上,她抬眸透过窗棂看见院中树木垂落的枝叶在光下翠盈盈的。 汗水自她额间滑落,她大口地呼吸着,攥着胸口衣裳的手愈收愈紧,双眸死死地定在窗外,仿佛想将那满目的生机全部揉碎融入体内。 逐渐地,心脏跳动恢复正常。 升卿面色苍白,无力松开紧攥的手,指尖于精美的绣纹上止不住地发颤,她汗涔涔得如同淋了场冰寒苦雨。是她小觑了王循然,他这般模样叫她忧惧异常。 他得到象骨后,怕是不会放过巴蛇一族。 [1]《白泽图》:“山见大蛇着冠帻者,名曰升卿,呼之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陷幻境 第4章 山中水 王循然并未禁锢升卿自由,想来是料定了凭升卿之力无法解开他在她身上施下的法术,故而不会逃跑。 升卿也无逃走的想法,她佯装寻觅象骨踏入山中,在密林间好一番千回百转、曲折穿行,生怕有修士尾随监视。待确定无人后,她于偏僻之处化为原形,返回族群的藏身之地。 四年前,巴陵落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雨,长得足足持续了一百七十八天,大得几近将巴陵碾作平地。 巴陵遭逢此劫,周围人族尽迁,而巴蛇一族却苦守巴陵,不愿亦不能离。巴蛇一族世代居于巴陵,巴陵是栖息地,是安身所,更是巴蛇死后灵魂的归宿。 雨停后,巴蛇族中数位长老以死亡为代价将身躯化作山陵,加上大大小小于雨患中死去的巴蛇尸身,巴陵才得以重筑。 而在他们巴蛇一族势微之际,象族首领率其族群徙居于此,妄图夺占巴陵。 升卿凭一己之力,将象族首领吞食入腹,撑得三年没再进食。待她艰难吐出骨头后,特地挑选了个最漂亮的做成项坠,戴于颈间,日日炫耀。 结果未戴多久,便为巴蛇一族再次惹来祸患。 升卿踏入洞中时,便对上了一双双含着希翼的目光,她顿时被一股无形之力定在原地。沉默良久,她压下心中的哀伤与愧疚,不忍地缓慢摇了摇头。 她只听了一声叹息。 族中唯一的长老上前握住她的手,她遣散众蛇。升卿抬首,她目光温柔地凝视着她。 长老名唤锦姒,有着一张升卿平生所见的人妖之中最美的脸。锦姒年少时曾以这容颜嬉戏人间,无数男子为其神魂颠倒,甚至甘愿放弃修仙之途,只愿与她长相厮守。 锦姒视人心如掌中玩物,肆意拨弄,从不长情。 随着岁月流逝,锦姒对人间失去兴趣,重新回到了巴陵,继续做她那在山野林间自由烂漫的巴蛇妖。 再后来,锦姒变成了锦姒长老。 锦姒对她道:“升卿,情字难测,若千钧重,若雏羽柔。若其心坚若腹鳞,不妨徐徐图之,使其甘愿为你舍弃。” ———— 人族与妖族有诸多不同。 譬如人族的血是红色的,妖族的血却五彩斑斓的,再譬如人族靠灵根修炼,妖族靠的却是传承。 而巴蛇一族特有的传承为贪食之力,蛇妖一脉皆具有的传承为魅惑之能。 升卿的贪食之力于生吞象族首领上便能看出高低,而魅惑一术上实是脑子空空。 是夜。 升卿采了许多藏于巴陵深处,既丰盈鲜美,又益于修炼的巴陵果回去,捧着送给王循然。 王循然初时冷眼而视,而后带上几分狐疑,最后讥诮定格于他唇角。 他道:“说了三日,就只能是三日。” 升卿手捧果子,歪头装作略微思索的模样,而后扬起笑道:“三日便三日,我已有对策。这个果子是对仙君大驾光临巴陵的迎礼,仙君若来到巴陵却未吃过巴陵果,出去会被笑的。” 王循然冷漠垂首,自顾自地摆弄手头的法器,言辞冰冷:“妖族之物,令人作呕,拿走。” “巴陵果因山中自然灵气而生,多少修士毕生难求。我现在双手捧至仙君你眼前,你真的瞧都不瞧一眼?”升卿心中啐了他一口,面上却笑容可掬。 她故意微微抬高声音,夸耀着巴陵果的珍稀与厉害,偷偷觑眼观察王循然的反应。 而他依旧埋首钻研于他那破法器。 升卿轻撇嘴,手举酸软了,便用帕子包着果子放在桌畔,不让它碍着王循然动作,略带沮丧地道:“我放这了,仙君有空尝尝罢。” 她起身朝门外走去,一步三回头,走至门口时忽然想到了什么,骤然折返快步走至王循然身侧,蹲下倾身凑上前。 王循然蹙眉,嗅到少女身上带着的浅淡山间草木清香,他偏头远离,冷声斥道:“滚开。” 升卿没理他,伸出白皙的手指点了点他手中法器的某处:“有妖气藏匿于此,堵住了灵力的运转流通,所以没法儿使用。” 升卿仰首,目光晶亮地望着王循然:“汹涌的灵力掩盖住了微弱的妖气,我与山间精怪相伴多年,所以能分辨出它,可我无法将它驱出。但仙君这么厉害,对付它也不过一挥手的事。” 言毕,她看着面前人更深蹙起的眉和目光中隐隐浮现的一丝探究,眼睛更弯了弯,步伐轻快地出门了。 升卿掩上房门,拿出帕子冷冷地擦拭方才碰到了王循然的地方。 随后漫不经心地将其挂在了门旁的窗棂上,薄如蝉翼的帕子轻轻颤动,拂过漏窗花格,如同雏羽轻挠心尖。 翌日清晨。 王循然昨夜费了一番力气将法器修复妥当,入睡时明明脑中未有思绪,心间却总有堆压的几分不适,故辗转反侧,闭目良久后方勉强入了梦乡。 似未眠多久,便闻房外传来细细碎碎的议论声,他睁眼后望着天花发怔,继而穿衣起身,蹙眉推开房门。 只见一群修士聚在他门前,离得有段距离,但众人之声汇聚一处,成了不小的喧哗。他们面上神情或是疑惑或是挪揄,皆手指着房屋这边,轻声嘀咕着什么。 王循然顺着他们所指的方向望去,看见门旁窗棂之上挂着一方淡红帕子,上面绣着精致的花鸟纹,于光下熠熠,鲜艳夺目。 王循然再瞧那些修士的神情,脸色瞬时沉了下来。他现年不过十余岁,父亲对他管教甚严,母亲因心疾常年闭门不出,是以亲缘淡薄。 他在外看着锦衣玉食,一呼百应,在其实每日除却修炼与读书,几乎别无他事,常孑然一人。 但这并非意味着他懵懂无知,相反,他贵为第一仙门的唯一少君,身边从不缺乏盼与他交好之人。无论男女,亦不论所求为朋友之谊还是情爱之事,他皆不为所动。 随着他冷漠乖戾之事传开,身边攀附之人日益减少,直至众人皆惧之远之,也不觉有何妨碍。 他厌恶虚情假意,也不渴求旁人真心。 众人无论暗地如何,面上皆敬畏于他,从未有人用这样的目光看他。 他冷声喝斥众修,抬手将帕子化作齑粉,点点荧光如流萤飘散而起,转瞬消散于空中。 众修见状瞬间拉拉扯扯、你推我搡地奔离院落,朝着山林前去捕捉巴蛇。他则回屋迅速整妥衣装,持着法器其势汹汹地朝林中而去。 虽然他与升卿定下三日之约,但他并不打算在此期间敛手安坐,毕竟其心可疑,其人狡诈,三日后能拿到象骨的概率微乎其微。 而随着被捉巴蛇渐多,余下之蛇似有警觉,皆隐匿身形。这几日,众修一无所获,王循然遂盘算着以法器捕妖网擒捉巴蛇。 他径直向山林深处行去,他欲将捕妖网置于山中之水的源头,水流不断且无隙不入,故可其之力将整个巴陵控于网中。 王循然于蓊郁林薮间穿行,一林复一林,终于至尽处,潺潺水音,悠然入耳。 他拨开繁枝茂叶,豁然开朗。 但见碧水一泓,宛若块流动的碧玉,蜿蜒起伏,绵延不绝。循水望去,于尽头处,山中流水自翠峦环抱间凌空而下,化作雨幕,四向飞泄。 在峨峨山峦之下,有一道纤巧绿影似与碧潭融为一体,王循然穿过水上栈道,脚步缓缓,朝其靠近。 绿影纵身跃起,脚尖轻点巨石,身姿如雨燕穿云,灵动飞身投入瀑布之中。 风乍扬起她的乌发与裙裾,水丝毫不溅其身,她仰首望向飞流而下的瀑布尽头,目光空怔地凝于堪堪能窥得的一隅天空。 她似这山间自然而化、无拘无束的仙灵,却又只能呆在这方寸之地,困于巨岩之下,渴慕自由。 王循然静立于原地,默然无言,目光追随。 半晌后,升卿落寞垂首,瞧见了栈道之上王循然。她诧异睁大眼,眉眼染上欢愉,身上的寂然一扫而空,整个人又变得生机勃勃地唤道:“仙君。” 王循然将她脸上的每一丝变化都细细捕捉,尽收眼底,不应。 升卿仍然浅笑盈盈道:“仙君来这里作何?” 王循然目光粘滞于她的面容 ,直到将升卿看得从雀跃转为疑惑,他才淡声道:“看来你是真的很想死。” 升卿歪头,懂了他的言中之意,徉做疑惑不解道:“没呀。” 她素手轻抬,掌心冒出无数条泛着莹光的绿蔓,绿蔓潜入潭中,如游蛇般飞速消失无影。 升卿满意地拭拭手,向着王循然轻抬下颌:“如何?水遍山间,我以绿蔓为引,找出所持象骨之蛇。” 王循然看着她洋洋得意的神色,垂眸移开视线。 见王循然依旧冷然不理,升卿无奈叹气,眸光转向碧绿的潭水之中,见王循然的影子倒映于水面,微微晃荡。 她心下突然起了个坏点子,手中幻化出一根树枝,倏然飞身而下朝着王循然刺去。 王循然感受到剑气破空而来,神情陡然一凛,轻健侧身避过升卿的这一刺,风剑应念而生,他反手挥剑回击。 升卿亦灵活躲过,二人于飞雨碧潭中一来一回。 升卿的剑其实用的不好,甚至有几分初学者的模样,王循然几招下来便知她并无杀意,本欲直接收剑,怎料对方却紧追不舍,他只得与其周旋。 渐渐地,王循然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升卿剑劲虽柔,但剑意却有几分熟悉。几番来回下来,升卿终是不敌他,树枝被斩断落地。 升卿旋身后退几步,与他隔着一小截距离,负手而立,全无半分战败之态,嫣然含笑地看着他。 王循然收回剑,眸光沉静地回看。 他知道为何熟悉了,升卿所用的招式是他的剑招,只是对他而言使得拙劣,所以起初并未察觉。 升卿开口,身后是倾泻如注的漫天山水,她在弥漫的氤氲水汽间,容颜明媚:“怎么样?” 王循然反问道:“你如何会的?” “那日在林中,你是第一次见我,我可不是第一次见你。你夜晚在林间溪边剑招使得漂亮,我好奇,便多瞧了一会儿。” “但我没用过剑,偷偷练了几日,只能使成这样。如何,有天赋吗,不如你亲自教我几招?” 王循然凝目于她,眸色渐深,许久许久后才启唇道:“愚蠢至极。” 升卿愣怔。 二人相视而立,皆于对方眼中完完整整地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第5章 紫藤妖 好半晌后升卿才似回过神来,有些羞恼地道:“哪有这么差?!” 王循然转身便走。 升卿亦步亦趋地紧随其后,认真问道:“我真的没有天赋吗?我还蛮喜欢使剑的,肆意无拘。每一次出剑,都能听见风在耳边轻吟,仙君不觉得吗?” 王循然不发一言,任由升卿逐渐沉溺于自己的思绪中,碎碎念着出剑时的欢悦。 他自然是喜欢的。 修行中他独钟于练剑,唯此一刻,方能感受到真正的欢欣。剑替他道尽所有无法言语的话,每次出剑皆似在斩断枷锁,追逐自由。 他搜集了四海所有可得之剑,或威赫一方或腐朽废弃,皆置于室中珍藏。但他最喜的,是那如同自他身体分离,与自然相融的风剑。 风剑是另一个他。 “仙君,你能给我看一眼你的风剑吗?”升卿忽然探首望着他,眼中满是好奇,“我想仔细看看它的模样,或许……还可以摸摸吗?” 王循然倏地攥指成拳,脑中被奇怪的思绪顿时填满,耳廓染上绯红,他冷硬斥道:“荒谬!” 升卿被他斥得怔在原地,望着王循然陡然加快离去的背影,暗骂他莫名其妙、喜怒无常。 旋即喊了声“仙君等等我”,忙追了上去。 “仙君,你尝过巴陵果了吗,味道如何?我可以再给你摘!” “仙君,我昨日不慎丢了个帕子,那是我最喜欢的……我的帕子皆是由鱼鳞与草木制成,有静心凝神之效。仙君需要吗,我可为你特制一方。” “仙君?仙君!仙君仙君仙君……” 王循然不堪其扰,停步。 “你究竟意欲何为?”他侧眸凝视着升卿,“先是凭空出现,杀了我在捉的巴蛇;而后又以象骨为由,求我放了巴蛇;昨夜起更是态度大变,百般讨好。你真以为,我如你般愚钝,看不出你的自相矛盾,别有用心?” 升卿眨眨眼,道:“我没告诉仙君吗?” 王循然蹙眉:“什么?” 升卿先是展颜一笑,启唇后又骤然顿住,她垂首,慢慢敛起笑容。 沉默须臾后,升卿蓦然抬眸,直视着王循然的眼睛,赧然又专注地道:“我心悦仙君。” “助仙君寻象骨是为了和你相识,要求仙君放了巴蛇是希望你能在意我,为仙君摘巴陵果是盼你能欢喜,学仙君的剑招……是为了能更靠近你。” “所以,仙君如今能看见我了吗?” 王循然比升卿高,升卿说这话时是微微仰着首的。逼近午时,光渐煌煌,贯穿堆叠如盖的树冠,些许的光落进升卿的眼里。 她的眼睛亮得不可思议。 而王循然俯视着她,低垂的睫羽掩去了眸中所有的情绪,能瞧清的面容始终毫无波澜。随着升卿的话音消逝,空气便陷入了凝固。 他就那般沉默地盯着升卿,升卿不得不佯装含羞地低首,躲避他的视线。 直至淙淙流水声从大渐小,风声也停了。升卿变得真有些意乱讪然,开始忖思着是不是话说得太早太直白太瘆人,到后来琢磨不明白,在心里嘀咕着王循然实在太难讨好。 就在她心里不停絮絮叨叨之时,王循然开口了,用着他一贯冷淡的语调,辨不出半分喜怒:“所以你究竟能否寻得象骨?” 升卿想过千万种结果,但王循然的话根本不在她的预料之中,她发懵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磕磕绊绊地道:“仙,仙君想要,我必当舍命为你寻来。” 王循然缄默,又瞧了她好一会儿,瞧得她忽感如芒在背,刺得难受。幸得未过几时,王循然便突然运转灵力离开,倏忽无影。 升卿吁了口气,未追上去,从前便听妖言,人心若回渊,叵测难料,果然如此。她实在是不懂,寻思着去找锦姒长老说道说道。 升卿返回了水潭。 自高崖奔泻而下的白练瀑布,至潭中时化作了一层又一层的清波,潭水碧若翡翠,澄泓晶莹。岸边山石嶙峋,砂砾碎陈,升卿连蹦带跳着踩于石上,轻盈地跃过潭水,丝毫瞧不出方才在潭中的落寞之态。 乍然一个不慎,足下未踩稳当,滑落到了岸侧薄薄的一层水里。凉意侵肤,她却笑了几声,玩性忽生,提脚踩了下去,一遍又一遍,待水溅到了脸上才肯罢休。 升卿抹去脸颊的水珠,随意在岸边寻了处地坐下,面对着潭水掐诀默念,少顷,潭面浮现出锦姒的面庞。 升卿迫不及待地将她的所思所为向锦姒道出,越说越愤愤,直至口干舌燥了,方意犹未尽地骂了最后一句:“那王循然横蛮无理且心如铁石,他们人族不是有句话么,对牛弹琴,他就是那牛!” 锦姒听完所有经过,不知为何,低眉沉吟久久。 再开口时,她目光隐现复杂之色:“升卿,你未出过巴陵,尚且懵懂,不识世情人性。我思虑良久,昨日是我冲动了,那法子并不可靠且太过冒险。我已与族中商议出了其余的对策,你如今只需设法替我们拖住那群修士,能拖宕几时便几时,但切不可以命相斗,也尽量减少与那王循然的接触 升卿一愣:“可我方才向他……” 锦姒微微摇首:“依你所言,他脾性古怪,修为高强,又对妖族深恶痛绝。他若发现你欺骗于他,绝不会心慈手软。倘若他真对你动情,届时后果不堪设想,趁现在为时未晚,我们就此收手。” “……”升卿茫然,她不明白锦姒的话,也不甘心止步于此,但冥冥之中,她隐隐能觉察到,锦姒说的是对的。 升卿沉默半晌,缓缓换了个姿势,双臂抱膝,将脸埋进膝间,末了,闷闷地应了一声:“好,我知道了。” 那头。 王循然看似淡定异常,实则行至半路他才顿然忆起自己原本是要去放置捕妖网的,现在不仅事未做成,还遭那妖物胡言乱语一番搅得心烦意冗。 王循然暗自恼恨,烦闷不已,恰于此时,灵识忽动。他旋即双指并拢,抵于眉心,唤出讯玉。 只见他指尖自眉心引出一缕幽光,幽光化作块圆形玉器悬浮于空,玉器犹若覆了层盈盈之水,清莹润泽,周身流转着淡蓝光晕。 王循然心念一动,须臾,玉器自中心缓缓向四方褪去色彩,直至变得透明,微微涟漪后空中显现出了四、五名弟子的身影。 他们形貌狼狈,似在林间奔逃,身旁景色变化匆匆,唤出讯玉的那名弟子面色焦急地道:“少君!我们不知误入了何处,此地有千年藤妖盘踞,我们难以脱身!” “藤妖?”王循然蹙眉,继而又舒展开来,声音平静地道,“勿乱。你们现下境况如何,可有受伤?” “我们六人方从藤妖手下逃脱,王楮腿伤了,何一背着他跑的。” “可知所处大致方位?” “南方,我们往巴陵南走的!” “我知道了,你们先寻隐蔽处暂且藏身,通连命络,我稍后便至。” 升卿信步林间,随手拾了根短枝把玩,苦思着之后该如何拖延时间,那王循然铁了心地只给她三日时间。 蓦然,她抬眼瞥见了王循然,乍一下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直至面沉如水的人不言不语地施力将她拐上风剑,她才回过神来。 “仙君做什么?”升卿惊道。 “巴陵何处有千年藤妖?”王循然语速极快地问道。 升卿不知他要作甚,心下警惕道:“我不……” “五日。” 升卿眸光骤亮,皱眉装作竭力思索的模样,没多久后便道:“想起来了,在巴陵南 ,山中藤妖众多,但千年藤妖仅此一株。” “引路。” 升卿指了方向,王循然御剑的速度迅疾,越行越高,直至凌于众木之顶,升卿看出了他的急切,心中怪道,何事能让这人急成这样? 风剑遽然转了个向,升卿站在风剑尾端,差点以为自己要被甩了出去,连忙稳住身形,往前站了几步。 她舒了口气,看着王循然毫无反应的背影,恨了他片刻,而后又觉无趣,抬眼随意张望,注意力不禁落在了风剑之上。 她惊奇地打量着脚下的风剑,风剑并没有明确的实状,而是以猛烈曲动的风痕为形,同时,其细微之处还在时时变化着。 看似飘忽不稳,踩着却甚为坚固。升卿略动脚尖,轻点它两下。 王循然兀然出声:“别乱动。” 现在知道说话了,嘴巴不好好用可以锯掉! 升卿在他身后瞪了一眼,安静些会,随后装作不经意地踱步又踩了两下。 无事干,升卿突然想到了王循然所说的千年藤妖。 说起这藤妖,其与巴蛇还曾有一段纠葛。雨患之前,巴陵以巴蛇一族势力最盛,乃巴陵之主,那藤妖不过是万千臣服的山妖之一,比之那些偶尔闹腾的妖怪,并不引妖注意。 怎料于月黑风高的一晚,藤妖竟破了千年天劫,声名鹊起。藤妖一改往日低调之态,兴妖动众,欲称霸巴陵南。起初族中并未在意,这使得其愈发猖狂,竟暗中潜入巴蛇聚居之地,拐走了诸多小蛇。 族中长老大怒,与之奋战三日三夜,最后将她重伤,藤妖留下“你给我等着”之言后,便龟缩回巢了。后来,未待其重整旗鼓再度来犯,巴陵便落雨了。 自雨停后这么多年,那藤妖都未曾再出现,升卿本以为她早就死了。毕竟那藤妖原形是紫藤,喜阳爱暖,巴陵这场雨定使其雪上加霜,就算活下来了,千年道行多半也不复存在了。 不知王循然此番寻她是为何事……升卿望着王循然的背影发呆,风剑陡然一个大回旋,吓得她回过神,心悸不已。 王循然将剑停下了,一动不动地立于剑上,衣袂自空中蹁跹,升卿犹豫了下,向他靠近:“怎么了?” 他道:“那藤妖的原形是紫藤?” 升卿一怔:“……是。” “是它们?”王循然回眸看着她道,升卿先是愣了下,随后若有所觉地转首,顺着他原本看的方向望去,惊愕地睁大了眼。 怎……怎么会?! 只见那方的山林,不知何时变作了漫天遍地的紫藤林,堇色于成片的深绿浅青中夺目异常。其色本意素淡,此时却挟着霸道之势,几乎要占据了整个巴陵南,甚至在向着其余方向漫延。 巴陵南何时变作了这般模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紫藤妖 第6章 小少年 饱满的藤萝串就堇色帘幕,日光被割出道道浓密炽盛的白色丝缕,间或杂着臻臻簇簇的绿团。蓦地,只蝶颤巍着翅翼钻出,飞旋于花影幢幢的幻梦间,凤尾掠过悬垂的紫穗。 紫藤花瓣纷纷覆地,似拾不起的碎光,是风吹不起的虚无。 升卿与王循然同时落地,她抬眸远眺,紫藤虬曲盘结云木,与褐干纠葛。绿叶被它缓缓碾于身下,直至藤茎攀缘到梢头,肆意延展,绞缠住周遭林木,蔓枝绸缪成网,弇盖一方山土。 升卿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掩鼻道:“好浓的花香。” 王循然倒是沉寂,只是眉头越拧越紧,嫌弃几乎要从微眯起的眼尾溢出来了。 他宽袖拂过,一根黑牛角凭空出现,牛角之上,绘制了重重晦涩难辨的繁复金纹,散发着非同寻常的威势。 只那见牛角尖缓缓转动,指向右前方,又猛然回正,指着左前方。不过少时,它陡然后旋了半圈,又朝着左侧一转,未几,那牛角竟似发了癫般,开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疯狂转动起来。 升卿看得目瞪口呆,不由上前两步,手指牛角,扭头望向王循然,道:“它疯了?” 王循然脸色瞬间一沉,冷冷瞥了她眼,又死死地盯着牛角,吐出几字:“无用的东西。”而后手一挥,将其收了回去。 升卿见状,默默侧首,抿唇忍笑,活该。 笑过之后,她清了清嗓,眉目间带上忧色,边回头边道:“仙君,现下该……”她话语顿住。 王循然冷森森地、直直地盯着她瞧,看着是已经瞧了好一会儿。 她无辜地微笑:“仙君,现下该如何是好?” “你来带路。” “啊。”升卿一怔。 “你不是知道那藤妖巢穴所在吗,你来带路。”王循然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 她何时说过知晓那藤妖巢穴?升卿与他目光交汇,片刻后,她垂眸黯然道:“我很想帮仙君,可是我不知道……” “无用。” 升卿噎住。 紧接着,王循然抬手,双指并合一转,一道旋风应力生出。那风旋绕着舒展开来,微微弯曲的身形灵活若蛇,转瞬间便游出缠上升卿的手腕,然后隐没无形。 升卿动了动手腕,感受到腕间在被股无形的强劲力量牵扯着。 “跟紧。”王循然丢下这句话,运转法力,念了声咒,他们身影便倏然消失于原地。 升卿只觉一阵眼花缭乱后,二人便离去了数里。她还未缓过神,身形又是一变,耳畔风声呼呼,待升卿再能看清时,周边景致已迥然不同。 仍是紫藤花,色泽却艳丽浓稠得好欲要滴落般,馥郁的香掩盖不住丝丝漫出的腐臭,混合着不住刺激着嗅觉,王循然不复镇定,闭眸封了自己的嗅觉。 他沉了口气,略微启唇快速道:“藤妖就在附近,你可能感应到?” 空气静默。 王循然转头,只见升卿正面朝自己,紧闭着嘴使劲摇首,他无言。 升卿也不想这样,但蛇类的嗅觉极其灵敏,她落地的刹那险些直接为铺天盖地的恶臭给整昏过去。尽管她速度将感官给封了,现在依旧头晕,胃中翻涌不已。 王循然环视四周,紫藤比方才所见的皆要粗壮狰狞,光线被其拦于藤蔓之外,绮丽又诡异,而此地除了它们,看不出其他异样。 他解开封印,气味争先恐后地自鼻腔侵入体内,他艰难地适应许久,才松开紧攥的拳,循着被淹没在香味下浅淡腥气,举步走去。 升卿人被腕间的力量带动,步伐凌乱地跟在他身后。 “仙君。” “仙君……”升卿声音微弱地喊道,她眼前一片迷离惝恍,王循然身影仿若被捏碎作了数个残影,来回晃荡,她的步伐渐虚,被拽得一个踉跄。 王循然迅速回身扶住她,她无力地倚着,声若游丝:“这香气,不对劲……” 话未道完,升卿垂首彻底昏厥过去。 第一感觉不是黑,而是没有任何异味的空气扑拥住了她,她几乎是贪婪地大口呼吸着,只觉五脏六腑都似被窜过,通体洗净了般。 吸得太急,她猝然呛咳起来,埋首撑地,声音不止。好不容易将岔气从胸中排出,背脊忽被一硬物抵住,身体一颤,咳声又起。 “你是谁?”沙哑的少年声响起,“胆敢潜入我风举门!” 升卿耳旁被自己的咳嗽声充斥着,根本未听见他在说什么,喘嗽稍定后,她抚胸回首,诧异地睁大眼。 风一吹,发丝张狂舞至脸颊,少年无动于衷,只见风忽地拐弯回来,将他的头发理回原处,跑远了。 这是一张稚嫩很多的王循然的脸,瞧着不过十一、二岁。 “王……”升卿无意识地张了张嘴,话停在唇边。 “少君。”她道。 王循然闻言眼一眯,将未出鞘的剑尖上移,隔着她的手,抵在她胸前:“你叫我什么?” “少君。”升卿重复了一遍。 “你是风举门的弟子?” “是。” 王循然剑松了下,旋即又更用力地抵紧:“我从未见过你。” “我是新入门的弟子。” “新入门?”王循然狐疑地重复,与升卿对视片刻,收了剑,“你是如何上到这的,孤雪峰无令不得入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升卿摇首,站起身来,她竟比这个王循然高了好长一截,“我睡了一觉,醒后便到这了。” 王循然嗤笑一声:“被人用千里术转移,竟丝毫未有所察觉,我风举门怎会招你入门?” 升卿回:“我睡觉比较实。” 王循然:“有多实?” 升卿:“打雷了不醒,有人在我身边死了,我也醒不过来。” “那很好。”王循然道,他转眸盯着升卿,瞳色是很浅的褐,“你现在睡一觉,我杀了你,没有痛苦地便能见阎王了。” 升卿这下没回了。 人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果然没错。 王循然等了会,升卿却未有任何反应,他觉得无趣,回头直视前方。他们正立于崖畔,一眼望去是万丈的红霞,初升的金光熣灿,耀目非常。 “你知道乱闯孤雪峰要受什么罚吗?” 升卿摇首。 王循然一字一句道:“零剐肌肤,三十刀。” 升卿这下是真有些惊讶了,这些自诩人间正义,神下天道的仙门仙派竟还有如此残忍的惩戒弟子手段? 见她神情,王循然笑了:“你若求我,或许我可让你免受惩罚。” “……”升卿睨了他一眼,“求少君。” 王循然话一哽,无言片刻,略带恼意道:“风举门弟子怎可如此轻易折骨?!” “那我收回。”升卿顺着他的意,故作愤怒道,“少君休想我屈服于你,我生也不求,死也不求!” …… “闭嘴!”王循然忽地呵斥一声,眉眼皆厉,“你不仅冒充我风举门弟子,言语不敬,还戏耍于我,找死?” 升卿收回夸张的神情,她就知道,王循然怎么会这般容易地被她随口胡诌的话给骗到,多半是想戏弄她,既是如此,她不过是陪他演了一场罢了。 现下虽不知究竟是何境况,但总不是真的,何况,升卿移眸,对上王循然凶恶的目光,眼睛含上一丝若无若无的笑,现在的他是打不过她的,玩玩又怎样? 但还是不能将人逼急,说不定能借此机会,探得王循然的什么弱处,毕竟瞧他现在的模样,要没脑子些。 升卿抬手,轻碰了下飘动的赤红冠缨,随意道:“吾乃吉兽升卿,偶过此地,是来帮少君你的。” “升卿?”王循然皱眉思索,俄而舒展眉宇,恍然大悟地道,“就那传说中戴冠帻的长虫。” “长虫?”升卿睁大眸,又道了一遍,“长虫?!” 王循然嘴角上扬,眸中透出挑衅之色。 升卿虚了虚眼,忽地屈指弹出一道由灵气聚成的小团。 王循然猝不及防被击中,头猛然向后一仰,再立起来时额心出现了一个红印。他肤白,若神情不那么扭曲,或许会像个精致的朱痣童子,眼下却是显得可笑十分。 王循然剑方出鞘,升卿便立即将其从他手中击脱,他现在用的还不是风剑,是把寻常的白鞘红穗的剑。 王循然怫然作色,脸色在青红之间不停变换,升卿还是头次在他脸上看到如此丰富的表情,似乎剑被人打落对他而言,是件极为不可置信、羞愤非常的事。 “冒犯少君了。”她笑道,“为表歉意,吾可圆少君的一愿。” 王循然压眉盯着她,身体紧绷。 升卿续道:“少君可有想做却未做成,想得却得不到之事,吾或可助少君一臂之力。” 不知升卿的话让他想到了什么,他明显恍惚了一瞬,而后又恢复到那副戒备之态,但升卿从始至终都静然未动,于是他身体慢慢松弛下来。 他垂着手,有些像蔫了的花,开口声音却依旧冷硬:“助我?” 升卿未应,他也变得默然不语。 霍然平地起波,王循然猛不丁一跃而起,手中不知何时又出现了那柄红穗的剑,只是这次已然出鞘,只见寒光闪过,他持剑如击电奔星般向她袭来。 “那要看你有没有这命了!” 升卿退步仰身,他剑及时停住,转腕侧刃复向她斩去,升卿躲避间余光扫见剑虽未着地,但那石砖仍被剑劲劈出了一道深痕。 这是真动了杀心。 可惜打不过她的。 升卿并未反击,而是一直闪避,因为她瞧着王循然那剑招眼熟得很,世间大道万千,修士芸芸,器修、体修、医修……繁如夜星,剑修可谓是从者最众的。 风举门弟子自古御风为道,因现门主开辟风剑之途,门中弟子多有追随,王循然是他儿子,自然也不例外。 风剑虽有独特修炼之法,但亦可施展寻常剑招,所以王循然显得很奇怪,溪边练剑是这些招,现在的小王循然仍然用的这几招。 难道因这幻境是她假想而成的,她只知道这些,所以王循然来来回回也就只会这些? 只是……升卿纵身后离,驻足在略远处,掐诀默念,手势瞬息万状,倏然难辨,她轻叱一声:“束!” 数条绿影疾现而飞,缠上王循然,将他五花大绑了起来。有一条自始未动的绿影,待王循然被束严实后才卷上他的剑,将其一拽,飞回升卿手里。 王循然并未反抗,也未再怒目而视,他平静地看着升卿,道:“你说你要助我,那来吧。” 升卿微微歪头。 “你都夺了我剑,不使上几招吗?” 升卿懂了,她举起剑看了眼,蓦然想起了王循然的那句“愚蠢至极”,不禁笑出了声,她是真心欢愉,只觉命运巧妙。 只是王循然如今剑招使得如同三岁稚童,笨拙之至。 “自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小少年 第7章 紫藤花 再来一遍,升卿熟稔良多。 只见她挽了一记剑花,反手握着剑柄,猛然朝着右方刺出。继而身随剑转,剑过眼前,她看见剑身上雕刻着只千角鹿,鹿微微昂首,额心一道蓝纹若云,明明是侧脸睨着持剑之人,却不觉分毫倨傲,它目光温和悲悯。 旋身回首,她松开剑柄,将剑向着空中一掷,寒光眩晃,而后剑精准落入她掌心。疾步而出,剑身的另一侧刻着的“灵语”二字,映入眼帘。 她步态惊鸿,身姿行云流水,绿袖乘风,秀发与冠缨飘然交缠。树枝换成真剑,她剑劲比之前那次还要柔上几分,却丝毫不扰剑势的凌厉,锋芒逼人。 她有意转换方向,持剑向着王循然一刺,在堪堪触及之时又骤然顿住,回剑听得破空一声,到此为止。 她停步歇了片刻,忽道:“这是你的剑?” 王循然正忙着躬身猛拍衣袖与衣摆,力道大得活像是被什么脏东西污染了般,头也未抬地回了一句:“废话。” 适才升卿向他刺那一剑时,顺带解开了绿影的束缚。 升卿施法将剑鞘收于手中,插剑归鞘,道:“你配不上它。” 王循然没理。 升卿静静等着,好一会儿后王循然才勉强起身,面上全是不满。她见状将剑抛向他,他伸手一抓,牢牢攥住。 升卿视线落在他的手,道:“假模假样。” 王循然未听清,盯着她。 她高声道:“那剑可是被我好好碰过了,你握这么紧?” 王循然顿感手里的剑滚烫似火炭,烫得几乎要握不住了,却又似有熔浆牢牢将其黏附于手心,叫他无法丢掉。 “你!” 升卿笑吟吟的。 他们遥遥相视,有顷,王循然蓦地嗤笑一声,而后不再看她。 他转身临风而立,阖眸平心定气,再睁眼时,恍若变了个人,一身躁意尽数被敛去。他指腹从白鞘底部,沿着细密的纹路摩挲而过,随后拔剑出鞘。 如果说方才升卿其实更像是在舞剑,那么王循然的剑是真的势若破霜花,杀人于碎雪。 升卿眼眸紧随着王循然的每一剑转动,她只是在他面前演示了一遍,他便能将此套剑法掌握个七七八八,与多年后王循然出剑的模样气势,几无二致。 她很忽然地想起,那晚在溪边,初遇王循然的场景。许是她从未见过有人容颜似月,剑舞若雪,而后皎洁霜华一铺,将伏暑变作了深冬。 所以她仰着蛇兽,愣愣地躲在丛中看了很久。后来她又去了几次,月下人持剑动清晖,蝉衫沾惹溪水,他以那副惊艳过她的身姿,一箭贯穿了她同族的背脊。 良久后,王循然施出最后一式,收剑舒气,只觉心胸畅然,连带着升卿看着都没那般可恶了。 他仗剑于身后,抬足向升卿走去:“你是如何想出来这剑法的?” 升卿置若罔闻,她举步错开朝她而来的王循然,立于崖边,风从崖底呼啸而起,灌进她衣袍中哗哗作响。 不知不觉,她已经和这个王循然纠缠了大半日,这个幻境缘何出现,又该如何停止,她还全然不知。 王循然转向,跟着行至她身旁,她侧身垂眸问道:“你为何会在这?” 王循然露出微微嘲弄的一笑:“你问我?这话当你自问才是啊,你为何会在这,这可是孤雪峰。” “我是说,你为何会在此地?”升卿指了指他们踩着的地方,“不过日升时分,你便已在这了,一夜未离吗?” 王循然身形微顿,倏然将头一扭,不看她:“我在哪,关你何事。” “你不说清楚,我便无法离开。我刚帮了你,你不应有所回报吗?”升卿道,“我所求不多,你告诉我,你为何会在此地一夜未离,此等易事,少君都吝于相助?” 王循然脸色变得很黑,与升卿僵持良久后,才含含糊糊地道:“我与父亲发生了点争执。” “什么?”升卿没听清。 “和父亲争执。”王循然声音变得更低,含混道。 “什么?”她又问了一遍。 “我和我父亲发生了点争执!一点争执!”王循然愤然转首,横眉冷视升卿,“就这几个字都听不清,什么吉兽,聋兽还差不多。” “我知道了。”升卿未理会他的冷嘲热讽,颔首道,“你行事有过,被罚到这思过了。” “什么行事有过?”王循然一声比一声高,“什么思过?不过是父亲考教我剑法,略微有所不满,我便自行来此潜心钻研罢了!” 原来是这样。 升卿若有所思,若幻境是因王循然而生,既解了王循然的困境,幻境也理应破除了才是,难道说这幻境是因她而生,那她该如何做? 她沉思之际,王循然霍然开口:“原来你不是来帮我的,是被困在这的。” 想不明白,升卿从思绪中抽身,不置可否道:“无论如何,我帮了你。” “……”王循然话音一转,“你会在这留多久?” “不知道。” “那你索性一辈子留在这罢。”升卿闻语微怔,转首面向他,王循然目如朗星,说出的话却恶意满满,“反正你也离不开,你就留在这,你要什么我替你寻来,你只需将你的剑法全都传授予我。” “我只会这一套剑法。” “那便留这儿给我解闷。”王循然神色有些恹恹,“你比他们有趣些,反正你也离不开。” “他们……”升卿眯眸,眼神探究,“你没有朋友?你……想留下我,你舍不得我?” 她一连三问,眼瞧着王循然神色数变,心下逐渐笃定,笑了起来:“少君,你可真是善变。不久前你才说,要零剐我三十刀。” 王循然的脸瞬间涨红,唇瓣翕动,半晌难以道出只言片语。他忽然低头施术,掌心现出一座金色尖顶笼槛,紧接着,他凝聚灵力向其灌输,金笼疾速飞至升卿上空,霎时变大数倍,轰隆隆落下将她困住。 升卿愕然,上前抓住槛栏,喊道:“你做什么?!” 王循然略微自得地重复着他那句:“反正你也离不开。” 怎么年纪越小还越有病。 她掌心凝出绿影,绿影如蛇用身躯绞杀猎物般紧紧缠绕住金笼,可纵使她如何用力,皆似蚍蜉撼树般徒劳。 “放我出去!” 升卿凝集全身法力以对抗,金笼外的王循然亦在施法稳住金笼,两股法力冲撞着愈聚愈盛。千钧一发之际,她所施的法力被金笼尽数吸收,蓦然反弹于其身,她背部大力撞在了后方的金笼上,喉间血腥味涌起,她昏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熟悉的乏力感侵袭了她四肢,她正低垂着头靠在身下人的脖颈处,肌肤相触,摩擦间将发丝搅乱在一起。 周围紫藤盈山。 幻境破了。 王循然负她而行,她勉强撑起沉重的头,有气无力地道:“我昏了多久?” 王循然沉默俄而,平静地道:“未过一刻。” “仙君现下可找到了藤妖的位置?” “……未曾。”他其实隐有感应,但不知为何,明明是循着那感应前行,却似始终徘徊在这紫藤林。 升卿悄然散出妖气搜寻,却无收获。突然,她感到手腕处血筋一抽一抽疼得厉害,她撩起衣袖一看,有朵紫藤花不知何时扎根进了她的皮肉之下,蝶形花冠如同活着般微微抽缩。 她运转灵力将其逼出,而后一把攥在手心,不再压抑地发动全身妖气,探入紫藤花内。须臾,一根紫线浮现在眼前,指引向紫藤林深处。 “仙君!”升卿急道,“朝前走,我感应到那只妖的所在了。” 王循然闻之,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便朝着她所指的方向疾行。 要快,那藤妖已有所察觉,断了与这朵紫藤花的连系。紫线颜色变得浅淡,与紫藤相混越加难以察觉,升卿加深妖气的传输。 但还是未撑多久,紫线彻底消失,升卿告诉王循然,他却道:“无碍,我已能感应到那妖的位置。” 风举门弟子在入门之时皆会种下命络,只要通连命络,其余人便可知他所处位置和性命安危。此前不知为何,他与那群弟子的命络感应在进入这紫藤林后便变得微弱,故而一时被困住。 然现下命络感应逐渐强烈,想必是因他们就在附近了。 王循然环顾周遭,正欲举步,余光却瞧见悬落的紫穗在小幅度晃动,仿若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动静皆消。 他警惕未动,审视紫藤上下,对峙半晌,紫藤又动了一下,他还未变出风剑,便觉身后一凛。 “升卿!” 升卿也察觉到了,但来不及反应,身体便被骤然冒出的紫藤缚住。同时,方寸十里内的紫藤皆膨胀伸长数倍,兵分前后两路爬上王循然和升卿的身体,将二人分离开来。 他们被紫藤牢牢包裹着于地拖行,紫藤死而不绝,剑斩一茎又会有数茎生出。 不知紫藤拽着他们拖了多久,升卿被石头撞了好几次,撞得遍体疼痛,继而忽感身体腾空而起,一直升到极高处才遽然停止。 紫藤缓慢撤去,藤笼不再严丝合缝地遮挡,她透过缝隙见到空中有五六个一模一样的紫藤笼。每个藤笼中各囚一人,有人清醒着,有人闭目不知死活,升卿逐一看去——都是风举门的人。 然后,她于她右侧看到了王循然。 升卿没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较那幻境中的小王循然,还要更显凌乱。他目光直直凝于对面藤笼中的人,而被他注视着的人高呼了一声:“少君!” “太吵了。”轻而柔婉的陌生女声陡然响起。 下一刻,那名弟子发出痛苦的惨叫,只见他所处的笼中,一朵紫藤花霍然扎入了他的右眼。红殷殷的血汩汩流出,旋即被紫藤花吸收,其颜色越加艳丽浓郁。 升卿瞳孔一缩,下意识看向包围着自己的紫藤花。 昏天之下,两边的紫藤缓缓生长延伸,彼此交缠结出一方坚实的藤萝花榻,紫裙女子自空中款款落下。她慵懒地卧于其上,玉指轻捻,摘下脸颊旁的一朵紫藤花,侧眸与升卿目光相接。 升卿耳畔幽幽传来一声:“别来无恙,小巴蛇。” “你和这群修士在一起,他们知道你是妖么?” 第8章 灵语殿 “你想做什么?”升卿无声回道。 “我只是想帮你罢了,这群修士正遍山搜寻你们巴蛇一族,你接近那为首之人,不也是因此吗?” “帮?”升卿嘲讽道,“你要如何帮我?将我困在这藤笼之中,便是帮吗?” “不这样,他又怎么信你呢?”藤妖意有所指地道。 升卿与她对视,无声相峙。 藤妖又道:“方才的幻境,喜欢吗?” “果然是你。” 藤妖莞尔而笑:“幻境可还未结束呢。” 她手中用力,紫藤花被捻搓,嫣红的花汁顺着她指尖蜿蜒淌下,又旋即消失。 藤妖启唇,色若流丹,像是将花汁涂抹在了她的唇上:“小仙君。你可算来了。”尾音缥缈,她看向王循然,略带嗔怪,“他们等你好久了。” “你想做什么?”王循然直截了当地开口,眸光如霜。 “做什么?”藤妖轻歪首,神色困惑,“我想想……” “我想,想要她。”她玉指纤纤,慢悠悠地指向升卿,“我与巴陵巴蛇宿怨已久,小仙君此一行助我良多,我怎好为难。就她罢,你给我,我放了他们。” “好。”王循然无分毫迟疑,平声应道。 藤妖娇媚一笑,她抬手,身后的藤笼于瞬息间散去,笼中之人垂直落下。方才被紫藤花刺入右眼的修士单手捂眼,踉跄着脚步稳住身形;其余清醒的二人,各接了一个昏迷不醒的修士,共同摔倒在地。 “小仙君可满意?”藤妖轻声向王循然问道,见他不应,便自顾自又道,“现在,该我了。” 随着她声音落下,升卿所在的藤笼缓缓向着藤妖移去,直至停在她面前。藤笼渐次松解散去,藤妖抬手一把掐住了升卿的脖子,长甲深陷肉中,贪婪地吸取着溢出的血珠。 她的五指越收越紧,升卿呼吸渐感困难,脖颈上的血筋被她擘指摁得生疼。 她暗自运力,灵力聚成团团重叠绿影。恰在这时,藤妖凑近她,语调轻柔道:“别动,他会救你的。” 升卿哪管王循然究竟会不会救她,等人不如自救,她继续调转灵力,手中暗暗蓄势。 就在她即将出手的刹那,一道锋利风刃自她肩头一掠而过,削断了几缕飘扬的碎发,贯穿了藤妖的掐着她的那只手腕。 不知何时,藤妖紧握住了她的左手,升卿只觉左手手心一阵刺痛。而后藤妖受伤的手松开了她,她不由自主地身子后仰,面朝上空,向下跌落。 她看见,原本持着风剑刺向藤妖的王循然,身形陡然一转,在他抬手的刹那风剑消散,他向着升卿奋力抓去。 升卿下意识抬腕,掌中的紫藤花吐出根茎,茎蔓无限延伸,蓦然绽放出另一朵藤萝花,牢牢吸附于王循然掌心。 並蒂花开,将二人缠连,共堕幻境。 疾风托不住身体,升卿睁眼,周遭忽化作迷雾弥漫的深崖。下一刻,她坠进渊水之中,水流如饿兽自四面八方向她扑来,她慌乱闭气,挥动手臂朝上游去。 升卿破开水面,四周青壁白雾环绕,冥冥不见天[1]。她拖着湿重的衣衫向岸上走去,瞧见了昏迷不醒的小王循然,他一脚浸于水中,水流轻涌,摆动他的衣裳。 他头枕于一方石头上,凹凸不平的石面上血迹斑驳,石下的碎砾亦被暗红的血浸满缝隙。 “王循然。”升卿加快步伐,不慎被石阶绊了下,扑跌在他面前。 她用臂弯托住王循然的头,将他扶起靠在自己怀中。而后并指如刃,绿影划过,割下他衣上一角布料,揉作一团按在他脑后伤口处,止住血流。 前方有一洞穴,升卿咬紧牙关,抱起王循然,迈步朝洞中走去。 洞深且暗,唯有水滴声清亮,一下一下滴答着,单调而寂然。升卿将王循然轻轻放下,靠于石壁,她本欲起身探查洞穴情形,衣袖却被人紧紧拽住了。 升卿一愣,折身蹲回去,王循然唇色如纸,眼睑垂低,声音弱得不能再弱了:“你不是走了吗?” 升卿蹙眉仔细拼凑,才大致猜出他所言,她回道:“你不是说要我留下吗,我就回来了。” 王循然扯了扯嘴角,似欲再言,话未道出,他眼一闭,昏死过去。 回到之前,升卿消失后。 王循然望着空空荡荡的金笼,愣神良久,他蓦地垂下头,神情被阴影掩藏,喃喃道:“骗子。” 少顷,声音碎在风里。 孤雪峰之所以名为孤雪,是因为风举门三十七峰中唯有此峰常年落雪。但现下,是孤雪峰一年之中少有的春华之期。 王循然御剑飞行,穿梭于错落宫殿屋檐间,所过之处风带落檐边的白玉兰花瓣。将至灵语殿时,他收剑落地。他神色沉稳,步伐却匆匆,径直奔向紧闭的灵玉殿门。 行至门前,守在殿门的修士横剑阻拦,他神色一变,目光沉沉地凝视着二人:“我要见母亲。” 修士道:“少君。门主有令,夫人玉体欠安,闭殿养身,任何人皆不得见。” 王循然提声喝道:“连我也不行?!” 修士默然,无声拒绝。 王循然与她们僵持片刻,转身离开,修士收剑正身。 一步,两步,王循然脚步缓缓,未走多远,他突然转身腾空,拔剑而出,朝着灵玉殿一剑斩去。 剑光疾速袭向灵玉殿,与殿外护罩相碰,两股力量对峙,瞬息之间,护罩从与剑光相接处逐渐裂开,随即霍然破碎。 王循然御剑飞身至灵玉殿庭院内,他跳下剑,足尖轻点,沿着墙头疾奔,至母亲所处的湾月居前,大声喊道:“母亲!然儿来看你了!” 灵玉殿尚设有护罩,他的声音穿透层层护罩后变得低微,他未气馁,运转灵力借风托传话语。 终于,只见湾月居的门慢慢开启,身形瘦弱的蓝衣女子迈步出门,风撩动她的褐发,王循然欣喜地又喊了一声:“母亲!” 蓝衣女子闻声回首,晔兮如华,温乎如莹,她有着一双与王循然如出一辙的褐瞳[2]。她瞧见墙头上的王循然,惊异地瞪大双眸,面露惊慌道:“然儿,你怎么在那,快下去。” 王循然展颜笑道:“我没事,母亲,我新得了一套剑法,我舞给你看。” 他拂过腰间红穗剑鞘,出剑,回忆着升卿向他演示剑法之时的身姿与神情,缓缓舞剑。 碧色苍穹望之无尽,高墙之上,王循然衣袂翩翩,他尚且年幼,身形抽条后略显清瘦单薄,但隐隐能窥得少年长成后的风姿,神飞气扬,挥袖生风。 剑出,恰有一瓣白玉兰飘落于剑尖,王循然绽出浅笑,旋即转身挥落花瓣,剑铮鸣一声,漫天白花应声纷扬。 毕了,王循然满意回眸,急不可耐又克制地问朝蓝衣女子高声问道:“母亲,怎么样?” 女子却久久愣神,她望着王循然的方向,但眼睛却未看着王循然,目光不知是落在了何处。 王循然一怔,而后举剑端详全身上下,心下忖度可是自己有哪不妥? 他审查半晌却没个结果,这时,女子开口了,她本就如弱柳扶风,此时声音微颤,更显病弱:“然儿,此剑你从何处寻得?” 但王循然听不见她的话,他只看见了母亲启唇向他说了句什么,旋即抬手捂住了胸口,缓缓倒在门前。双眸紧闭,面色苍白,一副呼吸困难的模样。 王循然登时心急如焚,拔剑猛砍护罩,想要闯进去,怎奈那护罩越往里越牢固,他仅仅只砍裂了一层。 “母亲,母亲!”王循然焦灼呼喊,同时手上不停地在挥剑砍斩。眼看着女子汗水涔涔,他将灵力凝于剑上,斩下集聚了他全身灵力的一剑。 剑与护罩相抗,却仍是不敌,他被巨大的冲击力波及,向后倒飞而去。他动用残余的灵力,堪堪停于墙头之上,唇角溢出血丝。 “母亲……” 忽闻一声剑鸣,破空袭至。王循然察觉到后侧身躲过,风剑却紧追不舍,再次向他斩去,威慑惊人。他被迫后翻落地,风剑剑尖止于距其眼睛一指之地,而后消失。 王循然再飞身而起时,见院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身着黑袍的男子,他如墨的长发并未用发冠束起,披散于肩背。他弯身轻揽起蓝衣女子,高大的身躯将女子身影尽数藏于怀中,他抬足入门而去。 “滚下去。”王循然耳边响起熟悉冷冽的声音。 他默然懈力,落地,垂首立于墙头之下。 日光晃过,王循然不知在灵语殿外站了多久,身体四肢都僵硬非常,已无知觉。地面忽然阴影笼罩,他欣喜抬头:“父亲,母亲她…… “闭嘴!” 王明峻单手攫起王循然,唤出风剑,他们一路未停,直奔望月崖御剑而去。至望月崖上空,王明峻甩袖,像丢破布袋般将王循然摔落在崖边,王循然疼得蜷缩起身体,口中呢喃道:“父亲。” 王明峻紧跟其后落地,向王循然步步逼近:“惊扰你母亲,是为不孝,违背门主之令,是为不敬。这么些年,是我对你太过宽纵,才让你养成如此目中无人、无法无天的性子。” “跳下去。”王明峻停下脚步,不带丝毫感情道,“你如果无法从伏妖渊活着出来,我会抹去你在风举门的一切痕迹。” 王循然撑着地直起身,艰难地换了个姿势,双膝跪地:“父亲,我错了。” “跳下去,不要让我再说一次。” 少年的脊背深深弯折,自知无能为力,他未再企图说什么,却又不动如石。 王明峻神色冷峻,一柄风剑自剑柄处缓缓浮现,其通体如雷电般贯彻了一道金光,在剑身彻底展露的那一刻猛然下坠,深深插入石地之中,迸发出排山倒海的气势。 王明峻岿然不动,只衣角略微扬起,而王循然却被那剑的威力向后震飞,从崖上跌落。最后一眼,是不知何时被阴霾遮蔽的天空。 千疮百孔的崖壁自身侧飞速掠过,万丈之下,他狠狠坠地。 [1]伏挺《行舟值早雾》:水雾杂山烟,冥冥不见天。 [2]宋玉《神女赋》: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 后一章还没修改好,别看(倒地流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灵语殿 第9章 别看 王循然昏迷过去后,升卿从他衣内翻得了个金纹布袋。解开束绳,内里黑黢黢一片,探手进去什么都摸不到,她遂随意塞回了王循然腰间。 而后她又从王循然身上割下数块布条,在洞中的小潭里打湿了水,粗略为其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污,再翻面给他擦净了脸。 做完这些,她坐于王循然身畔,思索着藤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她与王循然拉入幻境之中。 这幻境是关于王循然幼年时的经历,他曾遇到什么,这些对她又有何种用处? 洞中悄然,任何一丝声响都格外清晰,她神色陡然一凛,倏地望向洞口,见到了一道青色幽影。 那青影不过童子高,只有大致的肢体形状,不见五官。被升卿发现后,它怯生生地躲至石壁之后,俄尔,探出一颗脑袋,观察着升卿。 升卿低喝一声:“滚开!” 青影赶忙缩回头,安静片刻,一道长长的青影忽地窜出,顶着颗硕大的脑袋,咧嘴露出尖锐细密的利齿,猛地朝升卿扑来。 升卿眸光骤寒,磅礴妖气自身体乍散开来,青影发出一声尖细的长鸣,旋即变作无数个缩小的影子四散溃逃。 升卿心念忽起,抬手施法将一个青影抓至掌心,对它道:“变回去。” 青影闻言忙不迭变回原本的模样,战战兢兢地立于她面前。 升卿开口道:“这是何处?” 青影惶恐回道:“伏妖渊。” 伏妖渊,升卿眉一蹙,又问:“风举门离这有多远?” “风举门就在这,伏妖渊就在风举门中。” 升卿惊诧一瞬:“风举门中为何有伏妖渊?这伏渊是做什么的?” “伏妖渊,自是用以伏妖的。风举门门主以渊水之力,将难以杀灭的大妖尽数镇压于此。” “大妖?”升卿上上下下打量了着青影矮小的身形,有些怀疑,“多大的妖?” 青影似是察觉到了她质疑的眼光,整个身躯剧烈颤抖着,呼哧呼哧地道:“我又不是被镇压在这的妖!我本就住在崖底,是你们这群恶妖打扰了我平静的生活,害得我无食可觅,无处可憩。” 说着说着,它忽然哇哇大哭起来:“我好饿,我饿了好久了,好不容易来个能吃的,还被你这个坏妖给占了,我命好苦啊,这妖生过不下去了呜呜呜……” 升卿猝不及防地被它吓了一跳,一时手足无措道:“你别哭啊,你哭什么。” “我好饿呜呜我好饿呜呜呜,我要吃东西,让我吃东西呜呜呜。” “不准哭!” “你好凶呜呜呜你怎么那么凶!我还只是个三百岁的小妖,我都饿得都长不高了,连脸都变不出来呜呜呜。” 升卿扶额,恐吓没用,好声安抚没用,瞧着青影这样,她若将它打出去,颇有些以大欺小的恶态。 听着耳边聒噪之声不绝,她只能无奈叹一声,道:“你别哭,我就给你吃的。” 青影一听,哭声戛然而止,抽噎道:“真,真的吗?” 升卿指尖逸出一丝妖气,抬颌示意:“嗯,直接吸食妖气也是一样的,吃吧。” 话一落,升卿觉得青影整个身体都似亮了起来,它羞羞答答地走至升卿面前,顿了半瞬,张开满是尖牙的嘴,“嗷呜”一声咬了下去。 升卿一拍它的脑袋:“轻点。” 青影收敛片刻,旋即又贪婪地吸食起来,升卿感受到体内存蓄的妖气以极快的速度在流逝着。 良久后,她估摸差不多了,止住妖气涌动,对青影道:“松口。” 青影没动,犹自恋恋不舍地吸吮着她的指尖,被升卿弹走脑袋。 只见青影全身肿大了数倍,尤其是脑袋,整个妖瞧着跟大头娃娃似的,被升卿一弹,竟似稳不住头般,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青影打了个饱嗝,细声细气地道:“谢谢大妖姐姐。” 升卿笑了,带着几分调侃道:“这就是大妖姐姐了?” 青影羞涩地笑了下,而后一字一句认真道:“大妖姐姐还有什么需要我为你做的吗,我一定万死不辞。” 升卿本欲玩笑道“将我带出去”,但看着青影好像格外认真的样子,到嘴边的话陡然一变:“已经够了。” 她顿了下,补充道:“你跟我说的那些,已经足够了。” 青影未多想,晃动着它那颗大脑袋道:“那我回家了,大妖姐姐如果需要我,在洞口大喊一声小苔,我就会出现的。” 说完,青影便扶着它的大脑袋,腆着它的大肚子,摇摇晃晃地往洞口去了。 升卿望着它的身影渐渐消失,嘴角微扬,随后回身查看王循然的状况。只见他面色依旧惨白,但所幸呼吸已渐趋平稳。 自愈能力还蛮强的,升卿松下心。 忽然,“噗通”好大一声水花声。 升卿愣后连忙起身,快步往洞外奔去。只见幽黑渊水之中,冒出一颗青色脑袋,青影紧紧扒着石壁,瑟瑟发抖。 升卿见状急忙并指施法,变出一条绿影,穿破渊水,将青影从水中托起,而后再将其往岸上送来。 青影落地,全身滴落着浑浊的水,抽抽搭搭地道:“我身体太重了,我爬不回去了。” 升卿赶在它放声哭出来之前开口道:“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青影抬起它的脑袋,手指直直指向上空,道:“在那。” 升卿顺着它所指的方向望去,什么都望不到,一时无言。 片刻后,崖壁上出现了一条青首黑蛇,蛇躯上负着个大头大肚的青影娃娃,蜿蜒向上爬行。 浓重的白雾将一切尽数遮蔽,崖壁漆黑成片,在升卿眼中,方向混沌难辨。她一路循着青影的指引,终于找到了它的家,一个极为狭小的凹陷崖洞。 青影身形骤然变小,迫不及待地从升卿的身上爬下去,一溜烟钻进洞中。升卿也将身躯缩作细长的一条,爬了进去。 青影口中大喊着“哥哥哥哥”,一路小跑到了洞中的尽头,依偎在那团蜷缩的青影旁,亲昵地蹭了两下,而后将身体中的妖气尽数掏了出来,道:“哥哥,我找到吃的了,都给你吃。” 它念着的“哥哥”却始终没有反应,青影并未在意,自顾自地又说了一通话,而后摸了摸哥哥的头。 青影起身向升卿走来,升卿扬着蛇首,眼神询问,它开心地道:“哥哥也饿很久了,睡觉可以不那么饿,所以我们一直在睡觉。哥哥现在睡太沉了,等一会儿哥哥醒来,就能看到好多好多吃的,肯定特别开心。” 升卿听闻,转眸盯着那一动不动的青影看了好久,颔首道:“好,那我回去了,他还在洞中等我。” 青影知道她指的是王循然,“嗯”了一声,道:“大妖姐姐,我送你下去。” “不用了。”升卿左右摆动了下她的青首,吐了吐蛇信嘶嘶道,“上来不易,下去却很简单。” 言毕,升卿爬至洞口,纵身一跃,化为人形稳稳落地。她举步入洞,一下便察觉到有道灼灼的目光直落在她身上。 她继续向前走,只见王循然已然苏醒,他倚着石壁而坐,偏头盯着她,无声须臾后道:“你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