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循然并未禁锢升卿自由,想来是料定了凭升卿之力无法解开他在她身上施下的法术,故而不会逃跑。
升卿也无逃走的想法,她佯装寻觅象骨踏入山中,在密林间好一番千回百转、曲折穿行,生怕有修士尾随监视。待确定无人后,她于偏僻之处化为原形,返回族群的藏身之地。
四年前,巴陵落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雨,长得足足持续了一百七十八天,大得几近将巴陵碾作平地。
巴陵遭逢此劫,周围人族尽迁,而巴蛇一族却苦守巴陵,不愿亦不能离。巴蛇一族世代居于巴陵,巴陵是栖息地,是安身所,更是巴蛇死后灵魂的归宿。
雨停后,巴蛇族中数位长老以死亡为代价将身躯化作山陵,加上大大小小于雨患中死去的巴蛇尸身,巴陵才得以重筑。
而在他们巴蛇一族势微之际,象族首领率其族群徙居于此,妄图夺占巴陵。
升卿凭一己之力,将象族首领吞食入腹,撑得三年没再进食。待她艰难吐出骨头后,特地挑选了个最漂亮的做成项坠,戴于颈间,日日炫耀。
结果未戴多久,便为巴蛇一族再次惹来祸患。
升卿踏入洞中时,便对上了一双双含着希翼的目光,她顿时被一股无形之力定在原地。沉默良久,她压下心中的哀伤与愧疚,不忍地缓慢摇了摇头。
她只听了一声叹息。
族中唯一的长老上前握住她的手,她遣散众蛇。升卿抬首,她目光温柔地凝视着她。
长老名唤锦姒,有着一张升卿平生所见的人妖之中最美的脸。锦姒年少时曾以这容颜嬉戏人间,无数男子为其神魂颠倒,甚至甘愿放弃修仙之途,只愿与她长相厮守。
锦姒视人心如掌中玩物,肆意拨弄,从不长情。
随着岁月流逝,锦姒对人间失去兴趣,重新回到了巴陵,继续做她那在山野林间自由烂漫的巴蛇妖。
再后来,锦姒变成了锦姒长老。
锦姒对她道:“升卿,情字难测,若千钧重,若雏羽柔。若其心坚若腹鳞,不妨徐徐图之,使其甘愿为你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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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族与妖族有诸多不同。
譬如人族的血是红色的,妖族的血却五彩斑斓的,再譬如人族靠灵根修炼,妖族靠的却是传承。
而巴蛇一族特有的传承为贪食之力,蛇妖一脉皆具有的传承为魅惑之能。
升卿的贪食之力于生吞象族首领上便能看出高低,而魅惑一术上实是脑子空空。
是夜。
升卿采了许多藏于巴陵深处,既丰盈鲜美,又益于修炼的巴陵果回去,捧着送给王循然。
王循然初时冷眼而视,而后带上几分狐疑,最后讥诮定格于他唇角。
他道:“说了三日,就只能是三日。”
升卿手捧果子,歪头装作略微思索的模样,而后扬起笑道:“三日便三日,我已有对策。这个果子是对仙君大驾光临巴陵的迎礼,仙君若来到巴陵却未吃过巴陵果,出去会被笑的。”
王循然冷漠垂首,自顾自地摆弄手头的法器,言辞冰冷:“妖族之物,令人作呕,拿走。”
“巴陵果因山中自然灵气而生,多少修士毕生难求。我现在双手捧至仙君你眼前,你真的瞧都不瞧一眼?”升卿心中啐了他一口,面上却笑容可掬。
她故意微微抬高声音,夸耀着巴陵果的珍稀与厉害,偷偷觑眼观察王循然的反应。
而他依旧埋首钻研于他那破法器。
升卿轻撇嘴,手举酸软了,便用帕子包着果子放在桌畔,不让它碍着王循然动作,略带沮丧地道:“我放这了,仙君有空尝尝罢。”
她起身朝门外走去,一步三回头,走至门口时忽然想到了什么,骤然折返快步走至王循然身侧,蹲下倾身凑上前。
王循然蹙眉,嗅到少女身上带着的浅淡山间草木清香,他偏头远离,冷声斥道:“滚开。”
升卿没理他,伸出白皙的手指点了点他手中法器的某处:“有妖气藏匿于此,堵住了灵力的运转流通,所以没法儿使用。”
升卿仰首,目光晶亮地望着王循然:“汹涌的灵力掩盖住了微弱的妖气,我与山间精怪相伴多年,所以能分辨出它,可我无法将它驱出。但仙君这么厉害,对付它也不过一挥手的事。”
言毕,她看着面前人更深蹙起的眉和目光中隐隐浮现的一丝探究,眼睛更弯了弯,步伐轻快地出门了。
升卿掩上房门,拿出帕子冷冷地擦拭方才碰到了王循然的地方。
随后漫不经心地将其挂在了门旁的窗棂上,薄如蝉翼的帕子轻轻颤动,拂过漏窗花格,如同雏羽轻挠心尖。
翌日清晨。
王循然昨夜费了一番力气将法器修复妥当,入睡时明明脑中未有思绪,心间却总有堆压的几分不适,故辗转反侧,闭目良久后方勉强入了梦乡。
似未眠多久,便闻房外传来细细碎碎的议论声,他睁眼后望着天花发怔,继而穿衣起身,蹙眉推开房门。
只见一群修士聚在他门前,离得有段距离,但众人之声汇聚一处,成了不小的喧哗。他们面上神情或是疑惑或是挪揄,皆手指着房屋这边,轻声嘀咕着什么。
王循然顺着他们所指的方向望去,看见门旁窗棂之上挂着一方淡红帕子,上面绣着精致的花鸟纹,于光下熠熠,鲜艳夺目。
王循然再瞧那些修士的神情,脸色瞬时沉了下来。他现年不过十余岁,父亲对他管教甚严,母亲因心疾常年闭门不出,是以亲缘淡薄。
他在外看着锦衣玉食,一呼百应,在其实每日除却修炼与读书,几乎别无他事,常孑然一人。
但这并非意味着他懵懂无知,相反,他贵为第一仙门的唯一少君,身边从不缺乏盼与他交好之人。无论男女,亦不论所求为朋友之谊还是情爱之事,他皆不为所动。
随着他冷漠乖戾之事传开,身边攀附之人日益减少,直至众人皆惧之远之,也不觉有何妨碍。
他厌恶虚情假意,也不渴求旁人真心。
众人无论暗地如何,面上皆敬畏于他,从未有人用这样的目光看他。
他冷声喝斥众修,抬手将帕子化作齑粉,点点荧光如流萤飘散而起,转瞬消散于空中。
众修见状瞬间拉拉扯扯、你推我搡地奔离院落,朝着山林前去捕捉巴蛇。他则回屋迅速整妥衣装,持着法器其势汹汹地朝林中而去。
虽然他与升卿定下三日之约,但他并不打算在此期间敛手安坐,毕竟其心可疑,其人狡诈,三日后能拿到象骨的概率微乎其微。
而随着被捉巴蛇渐多,余下之蛇似有警觉,皆隐匿身形。这几日,众修一无所获,王循然遂盘算着以法器捕妖网擒捉巴蛇。
他径直向山林深处行去,他欲将捕妖网置于山中之水的源头,水流不断且无隙不入,故可其之力将整个巴陵控于网中。
王循然于蓊郁林薮间穿行,一林复一林,终于至尽处,潺潺水音,悠然入耳。
他拨开繁枝茂叶,豁然开朗。
但见碧水一泓,宛若块流动的碧玉,蜿蜒起伏,绵延不绝。循水望去,于尽头处,山中流水自翠峦环抱间凌空而下,化作雨幕,四向飞泄。
在峨峨山峦之下,有一道纤巧绿影似与碧潭融为一体,王循然穿过水上栈道,脚步缓缓,朝其靠近。
绿影纵身跃起,脚尖轻点巨石,身姿如雨燕穿云,灵动飞身投入瀑布之中。
风乍扬起她的乌发与裙裾,水丝毫不溅其身,她仰首望向飞流而下的瀑布尽头,目光空怔地凝于堪堪能窥得的一隅天空。
她似这山间自然而化、无拘无束的仙灵,却又只能呆在这方寸之地,困于巨岩之下,渴慕自由。
王循然静立于原地,默然无言,目光追随。
半晌后,升卿落寞垂首,瞧见了栈道之上王循然。她诧异睁大眼,眉眼染上欢愉,身上的寂然一扫而空,整个人又变得生机勃勃地唤道:“仙君。”
王循然将她脸上的每一丝变化都细细捕捉,尽收眼底,不应。
升卿仍然浅笑盈盈道:“仙君来这里作何?”
王循然目光粘滞于她的面容 ,直到将升卿看得从雀跃转为疑惑,他才淡声道:“看来你是真的很想死。”
升卿歪头,懂了他的言中之意,徉做疑惑不解道:“没呀。”
她素手轻抬,掌心冒出无数条泛着莹光的绿蔓,绿蔓潜入潭中,如游蛇般飞速消失无影。
升卿满意地拭拭手,向着王循然轻抬下颌:“如何?水遍山间,我以绿蔓为引,找出所持象骨之蛇。”
王循然看着她洋洋得意的神色,垂眸移开视线。
见王循然依旧冷然不理,升卿无奈叹气,眸光转向碧绿的潭水之中,见王循然的影子倒映于水面,微微晃荡。
她心下突然起了个坏点子,手中幻化出一根树枝,倏然飞身而下朝着王循然刺去。
王循然感受到剑气破空而来,神情陡然一凛,轻健侧身避过升卿的这一刺,风剑应念而生,他反手挥剑回击。
升卿亦灵活躲过,二人于飞雨碧潭中一来一回。
升卿的剑其实用的不好,甚至有几分初学者的模样,王循然几招下来便知她并无杀意,本欲直接收剑,怎料对方却紧追不舍,他只得与其周旋。
渐渐地,王循然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升卿剑劲虽柔,但剑意却有几分熟悉。几番来回下来,升卿终是不敌他,树枝被斩断落地。
升卿旋身后退几步,与他隔着一小截距离,负手而立,全无半分战败之态,嫣然含笑地看着他。
王循然收回剑,眸光沉静地回看。
他知道为何熟悉了,升卿所用的招式是他的剑招,只是对他而言使得拙劣,所以起初并未察觉。
升卿开口,身后是倾泻如注的漫天山水,她在弥漫的氤氲水汽间,容颜明媚:“怎么样?”
王循然反问道:“你如何会的?”
“那日在林中,你是第一次见我,我可不是第一次见你。你夜晚在林间溪边剑招使得漂亮,我好奇,便多瞧了一会儿。”
“但我没用过剑,偷偷练了几日,只能使成这样。如何,有天赋吗,不如你亲自教我几招?”
王循然凝目于她,眸色渐深,许久许久后才启唇道:“愚蠢至极。”
升卿愣怔。
二人相视而立,皆于对方眼中完完整整地看见了自己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