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处已有众多村民围聚,其中或高或矮的孩子们正欢闹着。演布袋木偶戏的老伯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他道他行至何处,便于何处开演。
老伯初至响锣村时曾连声赞道这村妙啊妙啊,升卿适时正于村口小摊上吃馄饨,闻言回首,嘴里包着馄饨,含糊又好奇地问他:妙在何处?
老伯不语,摆出他的一方戏台,一块红布,便铿铿锵锵唱了起来。
升卿就知道了——锣鼓一响,好戏开场,响锣村的名字确实合其心意。
随后,升卿看完了他的木偶戏。她沉吟片刻,问他是否知晓天灏一剑斩怨兽之事,若能以此事演上一出木偶戏,莫说响锣村,整个宿火镇的村民皆会闻风而至。
忆及此处,一段声调激昂的嗓音拉回她的思绪,升卿抬眸望去,只见高高架起的戏台上,两只木偶正你来我往,一来一回地斗得激烈,红布时而随着动作飘了一下,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喝彩声。
其中一只木偶手持长剑,招式变幻无穷,直叫人眼花缭乱的,气宇轩昂,气势如虹。
另外一只则是青面獠牙,摇头摆尾,模样凶恶异常。
“邪祟!你危害四方,祸盈恶稔,为何不改?!”
“弱肉强食,追求力量,本就是这世间的法则,我何错之有?”
升卿快步跑去,挤入人群里。
千年前,曾有一只妖,苦修百年历经天劫,化为人形,步入人间,欲拜世间第一仙君云摇为师。
他通过仙门层层试炼,于万千凡人,芸芸天才中独占鳌头,却于将成之际被识破妖身。众修一时聚讼纷纭,哓哓不休,此时云摇仙君以一语破之:无仙言,妖不可拜仙门,修仙道,封妖仙。
至此,那妖成了云摇仙君的第二名弟子,亦是其最后一名弟子。
云摇仙君无视世人对妖的百般猜疑,痛诬丑诋,对其爱护有加。妖亦不负其望,于修行上勇猛精进,不过数年便足以出师剪恶除奸,救世济民。
就在世人非议渐歇之时,云摇仙君却意外神陨,无人知晓缘由,妖亦消失无影,不知去向。
多年后,妖以“怨兽”之名再度现世,于登仙山顶铸造仙炉,不分妖族与人族,尽数擒捉饲予仙炉,炼作了无穷无尽的怨祟出世,祸乱四海。
人人自危。
血雨腥风中是云摇仙君的首徒天灏仙君殉义忘身,将怨兽诛于天劫之下,封印仙炉,四海方重复安定。
世人由此皆道,妖族最善欺人眼目,惑世以盗名,天理难容。
响锣村毗邻登仙山,昔年曾遭怨兽屠害颇深,因感念天灏真君的恩德,甚至悉心仿制了一把天灏真君的平寒剑,设立祠宇奉祀。
木偶正演到天灏仙君荡清怨祟,封锁仙炉的时刻,升卿聚精凝神,眼眸紧紧跟随着木偶的一举一动,心如水浪般随之潮涨潮落。
“吾幼时,村罹洪灾,父母皆亡,孑然一身逃往北方。难觅生存之道,行不知往,又自哀尸骸无人收归故土,难与父母泉下团聚,是以生不能,死不得。”
“年十二,师慈悲,收吾为徒,师矜吾稚弱,吾仰师赫赫,情义逾天深重。吾出师之年入世历练,十载未返,竟闻师仙逝之噩讯,吾叩心泣血,立誓承师之遗志,光耀师门,护佑四海,日日不敢怠……
“念师逝迄今已三十余载,吾亦独身三十余载,今朝得偿所愿,无恨矣!惟盼吾之血肉,为诸修筑就通天仙梯,助登仙途,赐福苍生,太平千世万世永永终古!”
木偶垂首,宽大的袖子跟着拖垂于地,显得空荡又单薄。他似泣似笑地喊完这番话后,俄而,抬首举起剑,如挟着千钧之力般向前方虚空斩去。
升卿仿佛亲眼看见了,那孤身一人的仙君,背对着众生,在漫天彻地的黑雾中,在如潮涌至的怨祟中,毅然赴死。
她的心,跟着一空。
人群中尚且懵懂的稚子不明所以,只闻乐器声高亢激越,便笑着跳起拍着手掌欢呼。
升卿右边传来细细微微的啜泣声,她侧首看去,年纪不大的小女孩揩着眼泪,鼻子通红,看着这一幕,她却蓦地笑了。
孩童尚会为戏笑,会为戏哭,仙君的太平愿景也便是实现了的罢。
戏剧已至尾声,仙炉被封印后不会再有怨祟出世。虽然已经流窜于世间的怨祟并不会消失,但众志成城,迟早有一日,世间怨祟皆消,此间重归太平。
事实也确实如此,升卿忆起多年前,她与胥春崖成婚之日,村落突遭怨祟袭击。胥春崖带她逃往灵香山藏匿,二人靠着灵香山的草药存活,期间还陆陆续续救了些受伤的村民。
最后是众仙门修士赶来,除清了怨祟,帮助重建村落,后来又过了几年,世间的怨祟再也不见了踪影。
这般想着,升卿轻声哄了几声小女孩,待她止住了眼泪后为她擦净了脸上的泪痕,又将她抱了起来,这样便能仔仔细细地看清戏台上的木偶与戏。
乐器声已从激昂变得轻盈又欢快,人们劫后余生,在悼亡逝者的离去后放下释怀过往,抖擞精神,热火朝天地重建故园。
小女孩笑了起来,升卿瞥见,也不禁弯起嘴角,而后愈笑愈灿烂。她忙低首,想稍微压制住内心的欢悦,却看见了布鞋上各绣着的一只鸳鸯,不禁动了动,将脚并在了一起,鸳鸯相会,她蓦地想到了胥春崖。
说去镇上买兔子,此时当回来了吧,或许已经到家了?
“姐姐。”
升卿应声抬首,霎时间,鲜血如泉猛然迸流而出,全数洒于了她的脸上、发间。
大量的血于脸上蜿蜒而下,或顺着脖颈流入衣裳内,或于下颏汇聚成流,源源不断地流入衣裳和地面。
她双眸失神,眼眶内也尽是鲜血,将景象糊成了一片血色。血是温热的,在她身体的各处缓缓蔓延,她却是冷的,寒意从骨髓中而生,整个人如同被摄去魄钩走魂的幽灵,彻骨彻心的冷。
她浑然变作了一个血人,鲜血自她身体所在之处渐渐洇开来。血于青石板路盘曲蛇形,蛇首吞食了蛇尾,化作更大的一片血泊,铺于地面。
眼前惨烈的一切,耳边的哭天喊地的声音,恍然似于梦境重合,但浓重的血腥味不断刺激提醒着她,她真正地处于了人间炼狱。
“跑!”一只有力的手突然攥住了升卿,在拉开她如同冻僵了的手的那刻,霍然一个物体坠于地面发出沉闷又震耳欲聋的一声。
声音久萦于耳不散。
升卿彻底失了魂,任由面前人拉着她穿梭于无数的人群与曲折街道间。
此时的响锣村遍布着肆虐的怨祟,人们仓皇奔逃,血喷溅于墙壁转角累年堆叠的垢渍与青苔间,相融于屋檐下的红灯笼上,血与死尸成为了这片土地如笼罩的天空一般无处不见的存在。
她陡然与惊慌失措的村民肩头相撞,踉跄一步跌坐于地,与老伯分散开来。
片刻后老伯又返回寻到了她,急急地拉起她拐入了巷子里,将她推进了一条逼仄的巷道中,叮嘱她暂且躲于此处。
他转身跑了出去。
“姐姐?姐姐?姐姐……”
升卿痛苦地蹲下身,无论如何揉着、拍着、用拳头捶打着,耳畔仍有那个声音。
眼前一个身影奔逃而过,一把匕首从其身掉落出来,落地清脆的声音引得升卿抬眸,刀身已满是血污。
她停下捶打耳朵的动作,颤着伸长手抓住了匕首,掌心的血与刀柄的血浑在一起。
她缓慢抬刀移至耳畔,以刀尖对着自己。声音似察觉到了她的意图,陡然变得尖锐,几乎要刺穿了耳膜。
升卿五指攥紧刀柄,向后蓄力,在即将刺下去的那刻一道痛苦的嘶喊声盖过了久缠不去的尖锐女声。
是老伯的声音!
升卿恍若兜头被一盆冰水,整个人瞬间清醒了过来,她举着匕首向老伯的方向奔去。
街道上人很多,没有活人。地面满目狼藉,果脯凌乱散地,银簪压于破碎的衣裳布条,书页在风中哆嗦,像被困于蛛网游丝间的残蝶,翅翼无力颤动。
老伯瘫倒在一家果脯铺边,靠着墙,身边零星散落着几个木偶,他的手断了。成群的怨祟蠢蠢欲动地徘徊于他四周,觊觎着他躯体的其余部位。
升卿在此刻头脑完全一片空白,全然凭着本能,将手中匕首奋力投掷向那个妄图吞噬老丈的怨祟。
匕首在脱手的那瞬仿佛拥有了生命,于空中翻转一圈后如离弦箭矢般带着势不可当的力量直直地刺向怨祟。
只听划破空气的声音锐利,匕首将怨祟狠厉地钉于墙面,怨祟顷刻间化作黑雾消散。匕首余势震退了其余的怨祟,多数逃走不见,少数贪婪又畏惧地盘桓于附近。
升卿无心去思忖为何从未练过武的她,竟能够使出如此强劲的力量。
她快步跑向老伯,不敢去试探他的鼻息和温度,匆忙蹲身将四处散落的木偶尽数抓入怀中,而后又试图去扶起老伯,手从始至终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她没有注意到,在她单薄弱小的身影出现的瞬间,所有盘桓的怨祟都激动地振颤起来,它们逐渐失去惧意,垂涎地向她逼近。
升卿将木偶分别塞入怀内、袖中,腾出双手来,单膝着地,俯身面下,将老伯的手搭于自己的肩上,不断地调整姿势欲将其背起。
兀然,动作停住,耳朵若有所感地动了下,历经方才一遭,她如今对声音格外敏感。
来不及抬头观察,升卿猝然仰身向后一躲,旋即毫不犹豫地拔出墙上的匕首,向着擦面而过的怨祟掷去。
怨祟偷袭落空,被匕首击中后消散于空,却在转瞬之间被更多的怨祟代替。不知何时,怨祟同心同力皆聚于她周遭,垒就了黑压压的,牢不可破的黑笼。
她被完全地困在了其中。
升卿将老伯护于身后,二人紧贴着墙面。她目光如炬,谨慎地审视着黑笼的每一寸,在发现无法找到任何突破口后咬紧了牙关,准备以肉身奋力一搏。
怨祟不待她思虑周全,迫不及待地分涌出一团,如凶恶黑蟒向她扑去,升卿下意识闭上眼,心脏剧烈跳动。
就在此时,匕首倏然出现在掌中,她惊诧睁眼,顿了下后下意识出刀划向怨祟,却听一声凛冽的破空风声,怨祟黑笼在片刻凝滞后骤然溃散,与她眼前的怨祟同时无形无影。
一道身影在逐渐明亮的世界中向她奔来,熟悉的气味包裹住了她,他一手将老丈捞起负于肩头,再牢牢地抓住了她手腕,迅速带着她起身。
是胥春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