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噩梦吗?
耳畔充斥着细弱却琐碎的吟唱,从脑袋似被灌满水般的肿胀沉重至四肢每一处如丝线勒缚一样的疼痛,升卿像缺水濒死的鱼徒然喘气,无法动弹一下。
她将全身力气聚于指尖,竭力地想破开笼罩的无形屏障。
慢慢地,无知觉的手被湿润感浸漫,她感受到指间裹满了软烂黏糊的物体,手背被什么一下一下地击打着。
升卿的腿猛然抽搐了一下,她彻底恢复了感知。
是雨水,倾盆而下的大雨。
她双手发颤地撑住地面,水自她额尖划过眼角,咸涩自唇隙侵入舌尖。雨滴砸下,与泪、汗混合着跌落泥沼,升卿的衣裳浸满了沉重的污水,她被往下扯得摇摇欲坠。
升卿睫毛被雨水淋得湿润,粘黏于一处,眼前模糊。她用力睁大眼,看向前方,视线之中仍是一片迷蒙。
某种莫名的感应使她缓缓伸出手,但前方空荡,她无法抓住任何一物,却固执地不肯放下,似在等着什么。
“跑!快跑!”
倏忽间,风自身后从天而降,升卿被猛地拉离地面,她跌跌撞撞地跟着面前之人疾奔,手被抓得很紧,骨头都似被攥住了。
泥水牢牢黏附着她脚底,每一步皆于沼泽之上般可轻易沦陷,但她一步一步地随着面前人急促却有力的步伐,身体忽如绒羽飘浮了起来。
俄而,雨水打湿了羽毛。
升卿又变得沉重了。
她若有所感地垂首,巨形异物一圈圈缠上了她腰间,仍未停歇,径直上攀。
她抬眼,撞进一双带着焦急的琥珀色眼瞳里,在张嘴的那一刻异物捂住了她的口鼻,话被堵回肚子里,空气急遽变得稀薄,她被猛力地拽入泥沼之中。
纠缠的十指逐渐分离,在彻底脱离的那一刻,又有一只手抓住了她,而后是两只。
两只手紧紧包裹住了她的手。
她自缝隙中看见了男孩同她一起被吞没,巨形异物贯穿了他左胸,殷红的血如雾气散于水中,被游鱼一口口吞入腹,他面色苍白。
泥沼变作了不见底的深潭,仿若没有尽头般,他们于水中一直下沉,最终一齐阖上了眼。
耳畔吟唱声蓦然大了起来——
“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1]
“新娘子。”
升卿睁开眼,光透过红绸,外界于眼中影影绰绰。一手将红绸往下拉了拉,她顺着其垂眸瞧见了缀着红流苏的铜钱:“盖头盖好喽。”
一只冰凉的手牵住了她,掌心相贴的瞬间她的手也变得潮湿。
司仪唱诵的赞词一声比一声激昂,在漫天欢腾热闹的唢呐声中,她跟着身侧之人踏上青石阶梯,越过满地谷豆,于天地桌前,焚香告祝,叩拜天地。
她的心腑狂颤失序,脸蓦然发烫。
“娘,新娘子为什么要盖着个红布,我想看新娘子长什么样子!”喧嚣宾客声中稚气的声音乍然闯入升卿耳中。
俄顷,小孩奔上前,一把掀翻了升卿的盖头。
红绸落地的刹那,她惊惶抬眼,又见到了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眸,眸中的柔情与欢欣几欲盈溢,但旋即亦被惊惶覆没。
血珠滴滴答答融入绣着成双鸳鸯的云肩中,比疼痛更先涌出的是鲜红的血。升卿启唇微喘了口气,心跳停滞,在即将触上那片湿润之际她兀然被用力拥入一怀中。
青年的胸膛急遽起伏,升卿侧耳偎倚其上,听着他的心脏怔忡震动,莫名地,她竟变得安定下来,心缓缓随着他的心跳一拍又一拍地颤动。
“怨祟来了!怨祟来了!怨祟来了啊啊啊——”
“跑!快跑,快逃啊!”
尖叫声此起彼伏,满溢着欢笑祝福的镜子猝然崩碎,露出镜后一望无垠的黑暗。
妇人低身弓背,紧护着身下的稚子奔离屋中,其余宾客亦皆夺路而逃。门首处,有人被向后扯拽,旁人乘隙挤开他逃离拥堵的人群;有人滚落台阶,额头鲜血如注,惶然爬行。
升卿怔愣地缓过神来,原来并不是小孩上前扯掉了她的盖头,是怨祟差点穿透她的头骨。
青年高呼唤着门口堆拥的宾客朝侧门而去,随后他将升卿护在怀中,二人从侧门离开。庭院中怨祟肆虐,断木横卧,花叶零乱,升卿看到了大片大片的鲜血,以及不知姓名的残肢……
他们一路逃至街巷,浓稠凝固的血如阴湿黏滑的青苔般爬满青石板路,升卿的裙裾急速掠过地面,被织就上层层的血渍与尘埃。
眼前晃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她隐忍地别过头,紧紧依着青年。
青年轻声安抚:“小乡,我在。”
尾音骤然变弱,升卿顿住,茫然抬首。
青年脖颈处不知何时缠上了一根黑色怨祟,他像漏风的密匣,只能艰难地挤出“呃呃”声。升卿僵立原地,怨祟忽尔膨胀扭动,溢出缕缕黑雾凝作无数根怨祟,向她袭去。
瞬息之间,升卿被那怨祟狠扑倒在地,后脑重重撞于台阶之上,剧痛与湿润同时传来,鲜血缓缓,渗进路砖缝隙中。
地上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怨祟越聚越多,它们缠住她的脚、膝、腰、手、颈,她被迫完全贴附于地面,被禁锢得呼吸艰难,越挣扎越紧束。
“走开!”升卿哭喊着挣脱掉右手的桎梏,又立马去撕扯束缚脖颈的怨祟,身上遍布着怨祟束缚过的黑印。
怨祟刚被扯断,旋即就有更多的冒了出来,重新缠绕上她的脖颈,连带右手亦被缚回原地。
升卿重复挣脱,重复被禁锢。每一次挣扎都会换回成倍的异物缠绕其身,呼吸愈发困难,四肢百骸仿佛要被生生勒断。
她拽着怨祟的手用力到颤栗,却未动其分毫,良久,她力竭松手,已然喘不过气来。升卿放弃挣扎,任由怨祟将她彻底缠裹,四周阒然,惟余嘶嘶摩擦声。
幽冥之中,一点火光倏忽出现。
微弱之火在刹那间燃烧数缕火线,竹爆声四起,尘土飞扬,花叶被震落得漫天翻卷,似是苍神为新人倾洒吉言福语。
升卿身上的怨祟皆化作黑雾飘散,光亮重现。她气息微弱,无力地垂着眼帘,空洞地盯着自地砖缝隙生长出的株株弱草。
一双手探来,将她轻轻翻转抱起,她看见那双琥珀色眼眸的主人面容遍伤,狼狈地,颤抖地,如待珍宝般轻柔万分地,拂去粘黏在她脸颊的乱发。
升卿闭眼,坠入无边黑暗。
她在渊水中起起伏伏,恍若化为了一艘小舟,飘飘荡荡,漫无目的亦无所拘束……
“小乡,小乡,做噩梦了吗?”升卿缓缓睁开眼,看见了摇曳着的微弱烛火,一只手贴上她的额头,捋了捋湿润的发丝,担忧道,“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升卿眼眸呆呆地随着青年的动作转动,灼热的掌心轻覆于冰凉额头,待暖意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她有些委屈地埋首藏进了青年的怀中。
青年微怔,旋即将她拥得更紧,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着她的背脊,低声哄道:“别怕,我在的,一直都在的……”
他声音清冽,似山涧汩汩涌出的寒泉水流,却又含纳着脆弱的小鱼儿于其间自由游动,柔意缱绻。
升卿在他的安抚慢慢平复,她双手攥得很紧,心却在逐渐放松。梦中种种画面于脑海闪过,她往胥春崖怀中藏得更深了些,无言地念着,一切都过去了。
而后渐渐地,在他怀中睡着了。
再醒来时,天色已明,屋外有鸟叫鸡鸣。
她躺在床上转过头,只见桌案之上摆着个装满了大米的碗,静立了炷香,飘散着袅袅白烟。
昨夜她梦魇,胥春崖为她燃了安神香。
胥春崖推门入内的第一眼便瞧见了趴在床上,托腮看着窗外的升卿,听到他进来,她便倏然转首,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胥春崖抿唇轻笑,道:“我错了。”
升卿仰着脸,眉梢眼尾皆高高扬起,佯装困惑道:“嗯?错?你错什么了?”
胥春崖快步走近,坐于床边,将升卿连同被子一起裹巴裹巴了抱在怀里,道:“你不知道?那我也不知道。”
升卿闻言愤然从被子里抽出手,给了胥春崖一拳:“快说!”
胥春崖痛呼了声,一手牢牢地抱住她,一手捂着胸口,眉宇紧蹙:“好痛,心口疼。”
升卿犹疑地看着他叫唤,陡然忆起昨夜梦中他为救她被怨祟贯穿左胸——那是他们幼年的事情了,若非胥春崖天生心脏位置异于常人,恐早已……
升卿神色染上焦急,她去扒胥春崖覆于胸口的手,而后发现隔着衣裳看不出个究竟,又匆匆地想去掀衣。
胥春崖见状忙拦住她,连声道:“我没事,我没事。”
升卿眼眶泛红:“你骗我,你以后不准再这样骗我。”
“好,我错了,是我错了。”胥春崖将她重新抱入怀中,细声安慰。
他未料到她反应如此大,但稍作思忖,便知她是忆起了幼时之事。他们很久未提起过这事了,想来是昨夜噩梦所致。
这般想着,他吻了吻升卿的额角,贴着她低语呢喃:“晨时想着起来去给你烧些热水,后来又想着顺道把饭做了,便回来晚了。”
他这一提,升卿方发觉身上全是干后黏腻不堪的汗渍,她顿觉浑身瘙痒难耐,忙推开胥春崖,下床蹑履:“别抱我了,我要去洗个身子,你也不嫌。”
胥春崖怀中一下变得空落落的,他松垮垮地垂手拢着被子,无奈地笑了下。
升卿漱洗毕后,胥春崖已将饭食端上了桌,她望了几眼,摸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凑到胥春崖身旁道:“想吃兔子。”
胥春崖颔首:“午饭吃。”
升卿抓着他的衣袖玩:“可是我要一会儿要去村口看木偶戏。”
“依旧可以吃。”胥春崖垂首,目光落于她的脸颊,“就像现在一样,你需要吃早饭。”
升卿被识破了计谋,轻哼了一声,绕至胥春崖对面落座。
用罢饭后二人牵着手出门,升卿要去村口,胥春崖去镇上买兔子。
未走多久,升卿蓦然松开了胥春崖,如同未见过这居住了数载的村子,时而去碰道旁所生的杂草黄花,时而又纵身跃起摘了树上的果子,置于掌心端详。
胥春崖见状喊了她几声,她置之不理,他无奈,停于需拐弯的岔路道口,静静看着升卿埋着头一个劲往前走。
升卿走了几步后发现身后静谧异常,她回过身,望见胥春崖立于数根探出院墙、开满了红花的枝桠下,微微歪着头,唇角噙笑地看着她。
升卿旋即快步跑去,越靠近莫名越觉得他的笑不怀好意,于是拿起手里小小的黄果子就朝他丢了去。
胥春崖无端地挨了几颗果子,对上升卿满含怀疑的目光,没忍住笑出声:“小乡真厉害,这么快就发现了。”
升卿抱臂:“你变了。”
胥春崖疑惑地“嗯”了声。
升卿道:“短短几个时辰,你便捉弄了我好几次,你以前从不这样。”
“嗯……”胥春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未作解释,只是浅浅笑了下。而后他趋步上前,抬手将升卿交缠的双臂解开来,执起她的手,十指相扣,“不放了,好么?”
升卿瞥着他这副可怜样,勉勉强强地应了声。
[1]佚名《鸳鸯》:“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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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怨祟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