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六的下午,是每周固定一次的超市采购时间。
我的父母是跨国外企的员工,工作性质决定了他们需要常年在外奔波,出差是常态,家里大部分时间都只有我一个人。
于是,独自逛超市和规划一日三餐,就成了生活里普通又平常的安排。AEON连锁超市是我的固定选择——离家最近,商品多样,价格实惠且日期新鲜。
推着购物车,我熟门熟路地穿梭在时蔬区,打量着码放整齐的各类果蔬,在脑海里思考下周的食谱:周一做炖牛肉,周二可以试试照烧鸡排,周三……嗯,炸点天妇罗好了。
还没等我想好剩下几天做点什么吃,一道略显懒散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打断了我的思绪。
“……白河经理?”
我闻声转过头——是角名伦太郎。他穿着我头一回见的私服(在此之前我只看见过校服和运动服),手上随意提着袋速食咖喱。
“角名同学。”我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说起来,我们不仅同属于排球部,还是同班同学,在教室里的位置隔得也不远,课余时间偶尔也会聊几句,相处时间要比排球部里的其他队员更长一些。
“嗯。”他应了一声,目光扫过我车里已经摆放着的胡萝卜、土豆等各式蔬菜,又看了眼自己手里那袋孤零零的速食咖喱,对比相当鲜明。
他慢悠悠地晃到我旁边,询问:“一个人买菜?”
“对。你……呢?”我原本想问角名是不是来帮家里人买菜,但看他的样子又实在不怎么像,最后选择了这种模棱两可的问法。
角名迟疑了一会,语气不太确定:“嗯,打算自己买菜做饭?应该吧……”
这种事也能用“应该”来回答吗?
我一时语塞,好在角名也意识到这回答不太靠谱,又补充了自己在超市的原因:“我妈回爱知处理点工作上的事,家里就我一个,准备试试自己弄点吃的。”
爱知……我想起来了,角名是被教练特意从爱知挖过来的排球特长生。他父母工作都在爱知,还有个年纪小的妹妹需要照顾。母亲虽然已经尽量找机会留在兵库照顾他,但像这种需要两边来回跑的情况,也确实存在。
我瞟了眼角名手里那袋咖喱,又看看他那副“好麻烦啊”的表情,忍不住开口:“你自己做饭……没问题吗?”
问完我就有点后悔,这听起来像是在质疑一个十六岁男高中生的生活能力,有些不太礼貌。
不过,角名似乎没介意我的失礼,反倒被我问得有点心虚,眼神飘忽,含糊地“唔”了一声:“嘛……煮个泡面,加热下咖喱,还是没问题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就是味道……凑合一下吧。”
看着他正拎着的那袋毫无营养可言的速食产品,再想想他作为正选副攻手每天惊人的运动量……营养会跟不上是肯定的。我非常担心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看见角名同学因为饮食不健康而脸色不佳地出现在体育馆里。
于是,一个念头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
“角名同学,”我指了指自己推车里的新鲜蔬菜和肉,“要不要来我家吃晚饭?我的父母都在出差,家里没人。”
我又补充了一句:“正好我也要做咖喱,多做一份的量而已。”
角名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发出邀请。他低头看了看我购物车里丰富的食材,又看了看自己的速食咖喱,沉默几秒。
“……会不会太麻烦你了?”他客气了一下,但眼神里那点“得救了”的意味藏得不算很好。
“不会。”我回答得很干脆,“两个人吃和一个人吃,工作量差不多。” 这是实话。
角名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是在确认我是否是认真的。最终,他肩膀放松下来,嘴角勾起一个很浅的弧度。
“那就……打扰了。谢谢经理。”
“没关系。”我摇摇头,示意他跟上来,“先去买咖喱块,还有洋葱。”
角名把速食咖喱放回货架,然后很顺手地接过我的购物车,态度坦然。我犹豫了一下,看着他那副“怎么了”的无辜表情,还是任由他推着购物车跟在我身旁。
“经理打算做什么咖喱?”他一边走,一边随口问道,目光扫过货架上琳琅满目的调料。
“牛肉咖喱。打算用那种有混合香料的咖喱块,再加点苹果泥增加甜味。”我拿起一盒标注着“中辛”的咖喱块看了看,又放回去,换了个“甘口”的,“角名同学能吃辣吗?”
“一般般吧。”角名懒洋洋地回答,“太辣的受不了。”
“那就这个吧。”我把“甘口”的咖喱块放进购物车。接着又拿了洋葱、苹果、还有一小罐椰浆——这个能让咖喱更浓郁顺滑。
角名推着车,脚步不紧不慢地跟在我后面。路过零食区时,脚步顿了一下,目光在薯片货架上流连。
我假装没看见,径直走向生鲜区挑选牛肉。等我挑好一块纹理不错的牛腩回来,发现购物车里除了我放进去的食材,还多了两包……柠檬味的薯片。
“……”我看了一眼薯片,又抬眼看向角名。
他正若无其事地看着天花板,仿佛那两包薯片是自己长了腿跳进去的。察觉到我的视线,他才慢悠悠低头,对上我的目光,没什么诚意地说:“啊,顺手。补充能量?”
我默默把薯片拿了出来,放回货架:“饭前吃零食影响胃口。”
角名没说什么,但似乎轻轻“啧”了一声,像是有些遗憾。
结账的队伍不算长。收银员是我熟识的阿姨,姓田中,因为我几乎每周都在同一个时间过来,所以她对我印象很深。
“哎呀,是小澪啊。”田中阿姨一边扫描商品,一边笑容满面地跟我打招呼,目光很快落在我身后的角名伦太郎身上,眼神瞬间变得八卦起来。
“这位是……男朋友?第一次见小澪带男孩子一起来买东西呢!”
角名站在我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听到这话,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微微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眼底的神色,嘴角似乎抿了一下,保持了沉默。
“不是的,田中阿姨。”我摇摇头,解释误会。
“他是我的同学,家里暂时没人做饭,正好碰到,就邀请他一起吃晚饭。” 我指了指购物车里明显过量的食材。
“哦,同学啊……”田中阿姨拉长了调子,眼神在角名那张俊秀的脸上转了一圈,又看看我,笑容更深了,带着过来人的了然,“同学好,同学好啊!年轻真不错!一共是3840円。”
我有些无奈,没再试图解释。
正当我打算付钱时,角名率先一步递出纸币。“总不能让经理出钱又出力吧。”他这么说,完美堵回了我拒绝的话,然后伸手接过最重的那个塑料袋——装着牛肉和蔬菜。
“那也只需要付今晚的份就好了。”
我可是把接下来一周的菜都买好了,怎么能让他帮我全部买单。
角名拗不过我,见我执意要把多余的钱塞给他,脸上难得有些挫败。
“经理还真是……”他小声嘟囔,我没听清后半句是什么。可还没等我开口询问,他就先一步迈向出口,我便只好快步跟了上去。
走出超市,傍晚的空气带着些凉意。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角名似乎有点不高兴,所以我们谁都没说话,只有购物袋摩擦发出的轻微声响。
微风拂过,吹乱了我的长发,我伸出手,将乱飞的发丝别到耳后。
“咔嚓。”
一声轻微的快门声。
我立刻转头看向角名。他正若无其事地把手机放下来,屏幕是黑的,但刚才那声音我绝不会听错。
“……角名同学?”我微微蹙眉。
“嗯?”他侧过头看我,一脸无辜,眼睛里还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怎么了,经理?”
“……没什么。”我收回目光。
心情好像又变好了……算了,随便他吧。
2.
回到公寓,打开门,扑面而来的是独居特有的清冷氛围。我打开灯,暖黄的灯光驱散了暮色。
“请进,不用客气。拖鞋在那边。”我指了指玄关的鞋柜。
角名换上拖鞋,拎着袋子跟我走进客厅。房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物品摆放井然有序,非常符合我的风格。
“角名同学随便坐,我去准备。”我把东西拎进厨房。
“需要帮忙吗?”角名跟到厨房门口,探头问道。
我本想拒绝,但看他有点跃跃欲试的意思,不忍心打击他的积极性,便递给他几个土豆:“那麻烦你把土豆洗干净去皮吧。”
角名接过食材,走进厨房。我拿出牛肉开始切块,准备焯水。眼角余光瞥见角名拿起削皮器,动作是显而易见的笨拙。他拿着土豆,削皮器在土豆表面小心翼翼地滑动,削下来的皮既不轻薄也不均匀,速度也慢得令人发指。
更让我心惊肉跳的是他拿刀的样子。当我让他把去好皮的土豆和几根胡萝卜切成块时,他握着菜刀,对着圆滚滚的土豆比划了半天。
然后,他下刀了——角度极其刁钻,切出来的土豆块大小不一,棱角分明,与其说是土豆块,不如说是……呃,抱歉,我也想不出来,因为几乎每一块都有着属于自己的独特形状。
“停!”在他准备对胡萝卜下手时,我果断喊停。看着案板上那些饱受摧残的土豆,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没那么嫌弃:“……角名同学,还是麻烦你去客厅休息吧。这里交给我就好。”
角名似乎也松了口气,放下刀,看着自己的“杰作”,颇有些窘迫:“……抱歉。”
“没关系。”我赶紧把他推出厨房,“很快就好。”
把角名安置在客厅沙发,打开电视调到体育频道(排球比赛集锦),给他倒杯水,又往他怀里塞了个抱枕。他乖乖抱着抱枕,窝在沙发里,视线落在电视屏幕上,但眼神没有焦距,不知道在想什么。
厨房终于清静了。我迅速处理食材:牛肉焯水去腥,洋葱切丁翻炒,加入苹果泥、咖喱块、椰浆和水炖煮……食物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充斥了这间小小的公寓。
不到一个小时,热气腾腾、香气浓郁的牛肉咖喱饭摆上了餐桌。米饭雪白饱满,浇上浓稠的、带着牛肉块和蔬菜的咖喱酱汁,旁边还配了一小碟清爽解腻的腌萝卜。
“角名同学,可以吃饭了。”
角名从沙发上起身,走到餐桌边坐下。他看着眼前色香味俱全的咖喱饭,又抬头看了看我,眼神里带着点真实的惊讶:“……好快。看起来很好吃。”
“谢谢,请用吧。”我把勺子递给他。
角名拿起勺子,舀起一勺混合着酱汁和牛肉的米饭,吹了吹,送入口中。他咀嚼得很慢,和平时在部活后吃点心时一样。
两人安静地吃着饭,只有餐具的轻微碰撞声和电视里传来的解说声,气氛并不尴尬,反而让我觉得平和。角名吃东西时样子很专注,我喜欢这样的态度——会让我感觉自己做的饭被好好对待了。
吃完最后一口,角名放下勺子,满足地舒了口气:“多谢款待,经理。很好吃。”
“不客气。”我起身开始收拾碗筷。
角名也站起来帮忙,这次我没拒绝,让他把空碗盘端进厨房。
他站在我旁边,帮我一起洗碗:“经理平时都是一个人做饭吃?”
“嗯。”我应了一声,把洗好的碗放进沥水架,“习惯了。”
“不会觉得麻烦吗?或者……孤单?”他的声音轻飘飘的。
水流声哗哗作响,我专心洗碗,随口回答道:“准备食物是生活必需,没什么可麻烦的。至于孤单……习惯了就好。”
角名轻轻“嗯”了一声,盯着我看了会,没掩饰自己那份带着些探究的观察,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也没抬头,任由他打量。
之后,他便没再说话。
收拾妥当时,窗外的路灯已经开始陆续亮起。角名该回去了。
我送他到玄关,他换好鞋,直起身。
“角名同学,”在他即将开门离开前,我叫住了他。
我想起角名的妈妈还在爱知,而他那个“加热咖喱”和“煮泡面”的厨艺水平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营养不均衡都算是小事,万一吃坏肚子……
我下定决心,开口询问:“明天上学,需要我帮你多做一份便当吗?”
“——像是刚开学时那样?”
角名明显愣了一下。他看着我,眼睛里的复杂情绪在一瞬间掠过,像是惊讶,又像是别的什么。我分辨不出来。
然后,他的嘴角慢慢上扬,露出一个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真实的微笑,那双狭长的眼睛也微微弯了起来。
“好啊。”他声音轻快。
3.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公寓里温暖的灯光和食物的余香。角名伦太郎站在楼道里,却没有立刻离开。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声控灯因为他的动作而亮起,又很快暗了下去,将他笼罩在昏暗中。
“拜托经理了……”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说的话。
——为什么会答应得那么干脆?甚至有点期待?
这个问题还挺简单的。
角名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屏幕亮起,解锁。他手指滑动,很快翻到一个加密的相册,输入密码。
里面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照片,大部分是排球部训练时的抓拍,双胞胎打闹、尾白前辈拉架,北学长训话……当然,最多的,还是各种角度下,永远表情淡淡的经理的身影。
他点开最新的一张。照片是在超市里拍的,视角有点低,像是随手放在购物车扶手上时按下的。画面里,白河澪正微微侧身,专注地挑选着货架上的咖喱块,暖白的灯光打在她披散的长发和纤细的脖颈上,侧脸的线条干净利落。她身后的购物车里,堆满了新鲜的蔬菜和肉类。
看着这张照片,角名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了刚来到兵库不久的时候。
那时的情况,和现在有点像。
父母因为工作和妹妹的关系,无法举家搬到兵库。妈妈两头跑了一阵子,但爱知县那边的妹妹年龄还小,爸爸的工作也实在走不开。最终,在确定稻荷崎的环境和教练的诚意后,妈妈只能狠下心,暂时把他一个人寄存在兵库,租了间公寓,拜托了八竿子才能打得着的远方亲戚偶尔照看,自己大部分时间还是得留在爱知照顾妹妹和处理家里的事,直到一切都稳定了才能有时间过来。
初到陌生城市,进入顶尖的排球强校,训练强度骤然加大,一切都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其中最直接的麻烦就是吃饭。
稻荷崎没有学生食堂,午餐便当需要自己解决。角名对烹饪毫无兴趣,也懒得早起准备。便利店的面包、饭团、三明治成了他午餐的标配,偶尔加瓶牛奶就算补充营养了。
他习惯了这种简单对付的方式,虽然知道这样不太好,但实在提不起劲去改变。
直到那天午休,他像往常一样,从书包里拿出在便利店买的红豆面包,刚撕开包装袋,一个身影停在了他的课桌旁。
是同班同学,也是刚加入排球部不久的经理,白河澪。她看起来有点犹豫,手里拿着一个双层便当盒。
“那个……角名同学。”
她的声音还是一贯的平稳,但眼神里透露出少见的纠结:“我今天不小心多准备了一份便当。你……吃吗?”
她把便当盒往前递了递。
角名愣住了。虽然同班,也同是排球部的,但那时他跟这位新经理还不算熟,在班里也几乎没说过话。她总是很安静,做事一丝不苟,却又带着点疏离。这份突如其来的“多出来的便当”,怎么看都是个蹩脚的借口。
他下意识想拒绝,但目光落在那个便当盒上。盖子微微掀开一条缝,诱人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飘了出来——是炸过的肉混合着米饭的香味。
再看看自己手里干巴巴的红豆面包,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犹豫。
“……真的可以吗?”他的声音有点干。
“嗯。”白河澪点点头,似乎因为他没有立刻拒绝而松了口气,把便当盒放在他桌上。
“请用吧。”说完,她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转身快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拿出自己的便当盒开始照常吃起来。
角名看着眼前这个还带着点温热的便当盒,又看看旁边一脸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白河澪,心里充满了荒谬感。
但,真的好香。
最终,食欲和对这份莫名善意的些许好奇战胜了疑虑。他打开了便当盒。
第一层是颗粒饱满的白米饭,上面撒着一点香松。第二层是分隔开的菜肴:几块色泽金黄、看起来就外酥里嫩的炸鸡块,清炒的西兰花和胡萝卜,还有一小份玉子烧。
营养均衡,色彩搭配也很舒服。
味道比他想象中还要好。炸鸡外皮酥脆内里多汁,调味恰到好处,蔬菜清脆爽口,玉子烧绵密香甜。
这可以说是他转学以来,吃得最满足的一顿午餐。
吃完后,角名伦太郎拿着洗干净的便当盒走到白河澪桌前:“谢谢你的便当,很好吃。”
他把盒子还给她,然后有点拘谨地询问:“这个,多少钱?”
他觉得自己不能白吃。
白河澪呆了一下,反应过来后,随即报了个数字:“……600円吧。” 听起来像是食材的成本价。
但角名没多说什么,只是掏出钱包付了钱,白河澪也坦然收下了,这让两人都松了口气。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比较自在。
“她是不是对我有意思?”——当时,角名是这么猜测的。
第二天午休,角名拿出新买的饭团时,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白河澪的方向。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心里竟带着点微弱的期待。
然后,没过多久,那个双层便当盒再次出现在他的课桌上。这次,白河澪的表情自然了许多,没有多说什么,也没再继续昨天那个漏洞百出的理由。
角名默默收下,吃完后洗干净便当盒再次付钱,白河澪也再次收下。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
就这样,每天午休,一份“多出来”的便当,几枚作为报酬的硬币,成了他们之间固定的互动。直到半个月后,角名的妈妈终于处理完事情,从爱知搬到了兵库照顾他。
那天午休,角名在吃完白河澪准备的便当并付过钱后,说道:“经理,从明天开始,就不用再麻烦你帮我准备便当了。”
白河澪动作一顿,看向他。
“家里以后会有人帮我准备。”角名解释。
“嗯,知道了。”白河澪平静地点点头,仿佛只是结束了一项工作的交接。
看着她没什么多余表情的样子,角名心里反而有点空落落的。他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很久的疑问:“……为什么?”
白河澪疑惑地看着他,似乎没明白。
“为什么……之前会给我准备便当?”角名问,“真的是不小心多做了吗?”
刚说完,角名就开始后悔了——这听上去有点不识好歹,得了便宜还卖乖。
白河澪倒没有不高兴,只是沉默了几秒,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她放下筷子,看向他,眼神清澈,没有任何扭捏或不好意思。
“不是不小心。”她坦白道,“我注意到,作为排球部的正选,角名同学你中午经常只吃面包或者便利店饭团。营养摄入不够均衡,长期下去对身体不好,也会影响训练状态。”
她眼神略有些放空,像是在回忆当时的想法:“有点担心你的营养跟不上,毕竟还在发育期。纠结了一下……还是决定多做一份带过来试试。幸好你也接受了。”
理由简单、直接、充满责任感。角名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不是因为同情,不是因为好感,仅仅是因为她是经理,而他是需要保持状态的部员?这理由太“白河澪”了。
他忍不住笑了出来:“经理还真是……关心我啊。” 这关心方式,也太公事公办了。
白河澪却对他的调侃毫无所觉,只是微微歪了下头,语气坦率:“嗯,我确实关心角名同学。”的身体状况。
她的回答直白且不带一丝暧昧,完全是基于职责和一种纯粹的善意。但角名伦太郎反而被噎住了,脸上的笑意凝滞一瞬,准备好的调侃话语也卡在了喉咙里。
他本以为会看到对方害羞或否认的表情。毕竟,连续给一个不算太熟的男同学送了半个多月的便当,怎么想都超出了普通同学的范畴。
结果却是角名自己,被她过于坦诚和正经的回答弄得有点措手不及,心里那点微妙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翻腾了一下。他摸了摸鼻子,含糊地“哦”了一声,第一次在对话中有点词穷。
白河澪见他没再说什么,便点点头:“那我先走了,下午部活见。”说完,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丝毫不拖泥带水。
徒留下角名伦太郎一个人站在原地。想起她刚才那双没有任何一点其他意思的眼睛,心情复杂地啧了一声。
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有意无意地关注着白河经理。
起初或许只是出于白河澪的好奇,以及被那半个月便当养成的惯性依赖。但渐渐的,这种关注变成了习惯,甚至融入了日常。
在教室里,他会留意她专注听课的侧影,看她一丝不苟地整理笔记,偶尔在老师提问时,用那种清晰冷静的语调给出完美答案。
在排球馆,他的镜头从捕捉双胞胎的蠢样,转变为越来越多地对准场边那个忙碌的身影——蹲着清点器材时露出的白皙后颈,踮脚整理高处球网时绷紧的肩膀,或者只是她低头在记录板上写字时,一缕碎发滑落脸颊又被她随手别回耳后的瞬间。
“咔嚓”,定格。
他手机里那个加密相册的重心内容早已悄然转变。那些照片不再是单纯为了记录有趣瞬间或留作日后调侃的把柄,反而转变成了经理的个人写真集。
角名伦太郎看着她那份冷静到冷淡、却又对职责毫不松懈的认真;看着她隐藏在稳重外表下那点孩子气的胜负欲;看着她明明讨厌麻烦,却会伸出手,真诚又直接地关心别人。
然后就是今天。超市的偶遇。
他推着购物车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熟练地挑选食材,条理清晰地规划着分量和搭配。当收银员那句“男朋友?”脱口而出时,他选择了沉默,怀抱着一种不想澄清的微妙心情。他看着她平静地解释,看着她执意要把多出的钱塞回给他时那副不容置疑的样子,看着她把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露出的完整侧脸……
那一刻,黄昏的光线落在她身上,柔和得不可思议。心跳如擂鼓,他几乎是本能地按下了快门。
被她发现时,那种被抓包的心虚混杂着一点恶劣的愉悦感,却唯独不担心她会生气。
……什么嘛。
角名伦太郎认命般地、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收起手机,顺着楼梯向下走。
所以说,他会喜欢上经理,根本就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啊。